“还是那个烧陶马脚的问题。简单的事,想复杂了,越讲越复杂。想想看,两千多年前的战国;近一点,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再近一点宋朝、元朝、明朝;那时候,过的什么日子?当大官的怎么过?京城怎么过?小城和乡里怎么过?跟今天有留声机、汽车火轮船很不一样。就算是皇帝老子,再享福,那日子也有限得很。婚丧打点,因时因地,层次就分明得很了。我也没有听说过古时候白帝城夔门一带十分繁华热闹过。可能那时候这里住了不少巴国人。死了当然要有个地方放,生死间,各族各族的风俗习惯,也可能风俗习惯再加上日子松紧的原因,弄出这个让后人莫名其妙的殡葬死人的法子——”“人死了,照例是隆重仪式,要给死人洗澡,穿光鲜的衣服,尽心的殉葬品,再弄口棺材,哭哭啼啼把死人放进去,钉上棺材盖,八个十个人抬起棺材,吹吹打打、哭哭啼啼送到墓地埋了。这说的是正常的殡仪法子。”“棺材有了,死人也放进去了,巴国人到底是如何把这口棺材放到悬崖上去的?”“棺材和里头的死人今古一样,照例不会自己跑到悬崖上去。棺材虽然只有一口,抬棺材的却有七八个或十来个,他们怎么插的手脚?是不是一齐上去呢?”“那些隆重仪式,那些抬棺材的人,那个睡在棺材里受尊敬的死人,卡壳就卡在这里,这一大帮人和行头如何的腾云驾雾?”“嗯!是呀!是呀!”丹平着急起来。“你见过用绳子把自己悬在崖壁上采草药的人吗?”滕老夫子问。丹平说:“那见过!”“有些人会悬在崖上炸药取石,平常日子就割取石耳来。”田三大说。滕老夫子问:“要是我要你们的那个人悬在半山腰在崖上打几个尺深的眼,办不办得到?”“当然办得到。”田三大说。“洞眼里插上几根结实的硬木头柱子?”田三大笑着回答:“那还用讲?”“再叫另外一个人背块打了洞眼的棺材底板搁到柱子上去行不行?”田三大点了点头。“再叫第三个、第四个人下去插上棺材四围的板子行不行?”田三大又点了点头。“叫第五个人背着死人和殉葬品放到棺材里行不行?”“这倒没有料到!”田三大舒了口长气,微微笑了一笑轻轻靠回椅背。“第六个人去钉棺材盖……那时候的人,一定把这道仪式弄得清楚有序,并不认为怠慢了死者……”滕老先生说。“那是的!”丹平说,“不过,第五个人背了个死人下去,总是有点胆寒肉麻……”“这是专门人干的嘛!你听说过西藏天葬仪式吗?”滕老先生问。“听过!听过!”丹平连忙答应,“老伯免了!老伯免了!不用讲下去了!”“也是很隆重的,不过,要理会到西藏未亡人的心情,那倒难了!”田三大说。“你们看对不对?古时候的乡里人办丧事,哪来那么多繁复?倒是如此简单的仪式弄得千年后的人神魂颠倒想不开。真凭实据、睁眼得见的事情尚且如此,何况耳食传说?听到张家公子幼麟夫妇流落滨湖一带乞食,有十来二十种说法,我就很感不然,不会的!他们不是动不动就讨饭这类人;虽然我倒认为纵使讨两口饭吃也没什么大不了——在他们,不会的!……”滕老夫子说。“省里共产党的书记罗迈,听说让许克祥毙了!”丹平说。“许克祥怎么抓得住罗迈?许克祥什么东西?罗迈的屁他也抓不住!幼麟和柳惠这两夫妇前些日子找过罗迈,找不到了;这一找不到,他们就不能不也让人找不到了。不过,对他们两位,我倒是比较放心!幼麟这人善,柳惠反倒激越,有幼麟挂拽住,跑不远的。我倒是惟愿这两夫妇远远地走了,到上海,到东京去。幼麟是个艺术上有天分的人,留在朱雀,迟早会萎下去,会完……”“听说他们三四岁的伢崽还留在朱雀?”滕老夫子问。田三大点头再三,“是的,是的!在的,在的,有人在管……”“唔,这听起来让人高兴!……我想,我该走了,你看,雨停了,这雨,搞了这么多个月……”“老人家莫走,我叫了米豆腐,是‘沙嗓子’的……”田三大说。“有米豆腐吃,那我就再坐一会。”老人家说。老太婆从后堂探出头来:“米豆腐到!”自己也走进堂屋。跟着两个后生端来了米豆腐,一个人一碗大家吃起来。“怎么从后头来?”滕老先生问。老太太抢着说:“从后门送的。沙嗓子担子在后门口。”田三大对老太婆说:“这位是岩脑坡的滕老先生!”“我认得他,他晓得我。滕身小怒嘛!你问他!他年轻小时候跟石宝怎么样?”老太婆舀了一调羹汤送进口里,“刚才他进屋,我看了又想,想了又看,那副神气。我一叫,他就应了!”“是唦!是唦!大嫂嘛!”滕老先生对田三大说,“我好多手脚都是石宝大教的!年轻时候,得大嫂照顾得很!”丹平听了这些话,有点兴奋:“……我们朱雀,你看……”老太婆径自收碗到后堂,不再出来。大家原想等她再说一些话的;看看尽兴,滕老先生再说要走便不好留了。丹平回家。田三大陪滕老先生一路走去。经过朱家衙衙子口街,田三大指了指衙子右边老远那家门口:“那就是我讲的捡人家老婆的霍生的家。”滕老先生碰碰田三大衣肘:“慢,慢!让我想想,听你说,那个年轻人应该还算个‘可以’的人了!唔!这样吧!哪天你有空,请到舍下去一趟,我们商量一下,我给他做个媒好不好?”“哪家的?”“舍下有几个丫头,性子都好,有的大了,该送她们出去了。哪天你来,你给霍生看一个!”田三大沉吟一阵:“嗳!真是多谢你老人家了,我也还了愿!几时都行,你叫我就来!”“那就这样了!”滕老先生拱了拱手回头向北门走回去,经过文星街土地庙,老远看到有个人对头走来,原来是朱雀城另一个大角色龙飞。“滕老先生,你大清早从哪里来?”龙飞向老人家打招呼。“我找田三大!”“找田三大?我正要找他!”龙飞说。滕老先生回身指着老远的田三大背影说:“那不是他?他刚送我正打转身。那你找他去吧!有空来岩脑坡我家坐坐——那我走了!”“一定!一定!过些日子,我跟田三大来!”这龙飞是个苗族人,住离朱雀城七十多里外总兵营山山里头。苗族人在正规军里当官的不多,三十多年纪混上个正式团长很不容易了。休假回乡里时喜欢自己的苗族穿着打扮,一身青,绉纱包头巾,大领衣,丝帕腰带,半长短裤子,黑布绑腿,草鞋,斜挂着支带红丝缨子的二十发驳壳枪,屁股后腰带上插着根包银镶铜的竹根粗烟袋脑壳。人说不上长得漂亮,这又跟田三大架式有点相同,相貌平常,给人留不了深刻的印象,看过就忘,再想就想不起来。大凡这类人可分两行:一行是呱呱坠地直到装进棺材,除了端碗吃饭喝汤、上床跟婆娘睡觉搞出几个娃娃、点香纸蜡烛拜菩萨求个好年成之外,世界外头如何又如何,他从来没有想过。对他摆两个时辰外头的花花光景,再问他想不想去看看,他会站起来盯住你,说你想害他。这也就算登了顶了。另一行人完全不一样,妙就妙在沾了长相平凡的光。头脑细腻,见识宽阔;动作爽脆,面不改色。磊落大方加上不怕死的胆识,身后头就免不了跟着几千上万的心服口服的仰慕者。阵势以至就耍开了。见怪不怪,朱雀这类黑黑瘦瘦、小小、精干如鹰隼的矮个子,在湘军头领中几乎出尽风头。当然也有好笑的地方。这些出众的人物有朝一日或许心血来潮,自觉长相方面与身份缺少点美中不足的地方,于是都在鼻子底下留下一撮浓浓的日本明治天皇仁丹胡子或德国威廉皇帝的翘翘胡子。偏僻的山乡突然出现这类穿插,众民心上不免油然生出骄傲,简直是地方的福气,一种光芒,绝无仅有的气派,说新一点,是一面旗帜。从此背后称呼那几位老元戎时不再叫名字了,也不叫什么“公”什么“爷”了,就直接称“大胡子”、“二胡子”、“三胡子”。周围各卫星县在外头混了几年、稍微出众点的人物,也学着朱雀城的大爷晋起胡子来。大概是官小了,勇气不大,晋起的胡子缺少后劲和阳刚之力,不是疏疏落落便是翘不起来,委委琐琐,没有个样子。一旦朱雀哪个大爷电话号唤,便赶忙把不景气的胡子剃光前来,免得上头看了不舒服引起别的麻烦。田三大正沿着城墙回家,听到背后熟悉的脚步,头也不回地问:“几时来的?”龙飞说:“刚进城——滕老先生难得出门。”“那是来问问幼麟夫妇的事!——有信(‘信’在朱雀的生活里,是消息的意思)了吗?”“两个人都在秀山。”“是妥当的?”“嗯!妥当。”进了门,老太婆看到。“你几时来的?”龙飞赶忙答腔:“鸡叫出门的!你老人家咳嗽好了?”褡裢里取出一包东西递给老太婆,“‘勾鸡坡’的,听到讲,今年这叶子劲头足。”“足不足,少抽几口就是;你上回送我的都还挂在屋里,怕还有一二十张!我舍不得抽——你,你给你妈修的屋好了?听人讲,岩头坎子密,为娘着想上下方便,做儿子有孝行就好!”龙飞歉然笑了一笑,“屋子都好了,几时你老人家喜欢,接你去住些时候。我娘总是想你,讲了几回了。”老太婆听龙飞讲完话,点点头,“好!我会去!”进后堂屋里去了。田三大说:“幼麟的事,外头没人晓得?”龙飞应了一声“是”。“眼前摸不清西门坡‘老王’动静,慢点回来好!”“那是!”“‘老王’这人好笑。又是皮工厂,又是枪工厂,又是军乐队,又是发行钞票……‘叫化子睡凌勾板唱雪花飘飘,穷作乐’;外头世界翻天覆地,还在那里‘孤王酒醉桃花宫’,有朝一日,造孽的是湘西,是朱雀城!”“气数是差不多了!……”“十年八年吧——上个月,你搞了周矮子一盘(贵州的小军阀,旅长),球了他多少东西?”“差不多一半。光山炮就二十四门,‘金钩’四百多;马枪七百多;马一百七十匹;重机关六挺,少了点;周矮子舍不得,都放在后头,要是放在前沿,他输得可能没这么多。子弹、手榴弹,他都不要了,我端了他两个械库。特务连和轻机枪连人带家伙我都一起端过来了……”“周矮子呢?”“可惜,他扮了婆娘家让他‘水’掉了!”“‘水’了好!‘老王’想要他这个人咧!”“是的,‘老王’讲过……周矮子这帮人怎么能打仗呢?躲在城垛子背后,抽两口鸦片烟,放一排枪,又抽两口,又放一排枪,几炮下去,全散了!人,我都不要!鸦片鬼,乱了我的时辰,一人两块光洋打发走了……”“听说‘老王’委令要下来,你是旅长了!”“我晓得!迟早的事!”龙飞微微笑了一下,“我弄了一箱没打开过的‘克虏伯’‘勃郎宁’手枪等下送来。”“你这边伤亡怎么样?”“有一点。照常理,讲出去都不好意思,才‘泡’(十人为一‘泡’)把人,不像个打仗。别个晓得,以为我在欺侮人!”“看起来,‘老王’这一盘日子肥了。顾大少爷、戴大少爷有发话吗?”“笑我是‘苗老怀’冲仗火;喝药酒,弄神兵。倒是没有闲话,有,我会晓得!”“那好!”老太婆端了一钵子出来:“哪!糯米甜酒——”又进去端来一小簸箕的叶子粑粑。两人用神地吃着。这一天,田三大带那个涨水捡人家婆娘的霍生上岩脑坡滕家去。走进滕家院坝,霍生吓成一根木头。这种院坝,这种花木,这种气味,这种人,这种人穿的衣服,这种人的声音,这种摆设?梦也有个止境嘛!他梦里的内容不外乎是妈,是城墙,是跳岩,是苕,是饭,是米豆腐,是卖凉粉的城门洞;他连裴三星的店、孙森万的店、南门内杨家布铺都是不敢正眼瞧一眼,能梦到滕家的这些八宝七巧吗?出门的时候,田三大就问过他有没有好衣服,他讲有,抖出来一看,是他爹留给他的黑缎子大襟衣和一条直贡呢子的抄裆裤,这,人会笑;不是不好,年龄不称。田三大板着脸孔带他到正街上成衣铺买了套汗裤汗衣、青布单罩衣、灰华达呢西式罩裤,再加上一件灰布长袍,一对纱线袜子,一双黑绒面布鞋,就成衣铺后屋换了,等亮到街上,已经全身通红到脸上了。“不要慌,呀!到了滕家,叫坐就坐,不叫坐就站;问一句答一句,不赊不欠,没偷没抢,没哪样好慌的,‘你不请老子还不来咧!’懂吗?”“懂得的。”霍生点头。“调匀气,放稳步子,轻轻松松;你看你,跳岩上跑步的人……”“是啰!”没想到一走进滕家大厅,窗子、门边都砌满了人。平常日子这是不敢的,今天大家晓得老人家开怀,近着办喜事的意思,便放肆了。还嘻嘻哈哈调笑,甚至小孩子唱起新郎歌来:新郎新郎脸颇红,找个满满(叔叔的意思)打灯笼;新郎新郎脸颇花,找个麻子打底马;新郎新郎长得高,找匹骡子来霸腰;新郎新郎长得短,冒要蒲团跪踏板;……滕老先生拄着烟袋也跟着微微地笑:“老三,我一眼就看好这霍生可以,哎,带爱梅到这里来……”家人拥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来到老人家跟前。“嗯!以后你就跟霍生了。我看霍生这人实在,一辈子跟他是日子不会错的。你也大了,迟早的事,总不能跟滕家一辈子……这里嘛!路也不远,你要常常来走动,当娘家一样!晓得吗?”这爱梅想必刚刚哭过,已经收了声,不想另外几个丫头姐妹和内外走动的娘姨反倒轻轻哭恸起来。爱梅换了套刚浆洗过的天青色短衣衫,脑壳低到胸脯上,只见鼓鼓的额头下两道长长的眉毛。银簪子插在刚梳成的髻子上。银耳环斜在肩膊上来来去去,看这情形,滕老先生是认真的了。滕老先生问坐在旁边的田三大:“这孩子怎么样?”“多亏了你老人家了!好得很嘛!”外头报说轿子来了。大伙拥着爱梅到门口坎子底小平台处,原来两个娘姨算是送亲的,招扶爱梅坐进了蓝布轿子里。爱梅这时候不是不想哭;她吓坏了,不晓得眼前和以后还会出什么事情。田三大跟滕老先生目送大伙出了厅堂,一眼瞥见霍生还傻站在旁边:“你,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新嫁娘已经走了,你赶紧去跟着轿子后头罢!要快一点,到了家门口好引路呀!哪!这是三块光洋,留着你找点家务,这边有十包喜钱,打发送亲和抬轿子的……”滕老先生连忙说:“都招呼好了!还要你操心破费!”一路上,蓝布轿子“惹杠!惹杠”地走着,后头两个送亲的娘姨各携着一口大花布包袱,中间夹着不知如何是好的霍生。一路上要进南门,绕东门,再绕北门直奔标营红岩井那边,会有好多看闹热的,莫名其妙的,追着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北门上一直都流传着霍生这人天分高、内秀、举重若轻的话,天那么大的事,随手一拈不到两个月,哪!两个!真热死人了!这么热!这么热!哪年都没见过。中秋、重阳都过了,板栗、核桃挂在树上硬不掉下来。王伯约了坡上卖饭菜的“狗屎”婆娘“芹菜”早早来好去看隆庆溪里摸鱼。中饭吃过还不见影子。照常理讲,“狗屎”遮不了“芹菜”的,“芹菜”不嫌他算他福气了。“狗屎”算哪门子讲究?要骨架子没骨架子,要块好肉没块好肉。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一点油分都没有,简直是块干“狗屎”。“芹菜”跟他不晓得图哪样?就这点论,“狗屎”算得上有能耐了,“芹菜”丢下原来的男人死跟他一定有个说不出口的长处。听人讲,她跟“狗屎”原住在桃源还是泸溪的一座庙隔壁,人来人往的尽是和尚。“狗屎”生气,骂“芹菜”在门口引来那么多光脑壳。“芹菜”说:“我哪里引他?”“你莫对他们笑,莫跟他们讲话!”“我几时和他们讲过话?”“好,你眼睛莫瞟他!”“和尚好看?”“做哪样和尚专看你?这帮狗日的把老子当杨雄了。”“鬼晓得!”“好!”“狗屎”生气了,“老子搬家!”后来在兵营隔壁也麻烦过,在墟场边也惹过事……“芹菜”粗看又白又胖,大概是让和尚跟当兵的细看出些道理来了:脾气、笑容、黑头发、衣服里透出的大乳房影子、白牙……用他们连长的一句话说,简直是杨贵妃再世。肯嫁给老子,老子这江山不要了!“芹菜”眼睛有点眯,笑起来两颗小兔牙也露得俏。胖女人眼睛不能大,大就凶了。人家问,胖女人怎能好看呢?胖而不腻,不带板油;匀称,动作灵活,贤惠周到,这就是“芹菜”。大凡胖女人都是瘦男人讨的。瘦婆娘往往嫁个肥砣子。咭!咭!咭!这个道理至今让人弄不明白。“哎呀!哎呀,怎么这时候才来,看我等成这副样子!热死我了!”王伯说。“芹菜”坡上下来,那热,把她也蒸出副好面目,油光水滑,衣服都粘在肉上。她一直地笑,“我要走、要走,‘狗屎’哪里这么多事,晾烟叶,擂辣子,前脚刚提出门,又讲想呕,要我给他刮痧,回回总是找事不想让我走。你猜他还老远交待我句哪样——不要和人讲话。”“芹菜”边笑边下到院坝。“哪个是‘人’?还不讲我!看我见面不揎他几句!他有哪样好讲?……带‘抵针’,带蜂蜡,都放好了,你看,空到手来!”“是呀!是呀!有‘狗屎’陪,魂魄都落了!”“芹菜”在厨房水缸边喝水,远远地笑。等一会,厨房没声音了。“你在做哪样?”王伯问。“一身汗水,我洗个澡!——你看着狗狗,莫让他进来……”“洗哪样?要洗,等下到河里洗个饱。赶紧走,隆庆和岩弄等久了会怕我们不来……嘿!嘿!你还怕狗狗这个大男人吊你膀子?一身肥肉!快!莫洗了!”“莫洗就莫洗!”“芹菜”笑着走出来。王伯后头跟着狗狗,“芹菜”左右肩膀各挂着口空“夏”。“你讲你,哪个给你取的‘芹菜’名字?”“我爹!”“好名字不取,取菜名!”“我爹不喜欢梅花、菊花,讲穷人养花做哪样?”“要是取冬瓜、南瓜对你就合适了!”“你看你!——听‘狗屎’讲,北方有些乡里,要孩子无灾无难,取的名字难听得做梦都没梦过!猪卵,狗鸡巴……”“有这样?真难叫人信!所以,我讲,人这个东西贱!其实,我们这里不也一样?你看,狗狗这名字……广东人生女儿,取沙锅、鼎罐、瓦盆也是有的。生男的就叫狗仔、猪仔、大象……我跟明亮爹在营上的时候,招来的兵连名字都没有,就随便给他们起,步枪、迫击炮、立正、放哨……”“你看你的狗狗,到乡里来变乡里人,腿脚长进了。刚才还在后头,一下子蹿到前头老远……”“都是那苗伢崽带的,还有那只狗‘达格乌’。一天到晚满山闯,连吃饭都叫不回来!”“他爹妈哪天转来看到伢崽变了样,要你还崽,你怎么办?”“哼!我照拂出来的崽哪里去找?——你看!溪里头……”王伯指着老远在溪里头摸鱼的隆庆和岩弄。他们都屁股拉垮地一丝不挂。“芹菜”回身要走让王伯扯住了。“这妈个皮两个狗日的!——隆庆!你屁股拉垮要我们怎么下来呀?啊!你个狗日的!”王伯扯着嗓子喊话。隆庆听到了。一大一小两个人连忙跑上岸,湿淋淋地抱住衣服,直奔那边山上树林里。“达格乌”也跟他们走了。“跑哪样?跑哪样?穿上衣服不就是?回来!回来嘛!……我们来,你反而跑了……”王伯连笑带气追到树林子里,影都没有,“这妈个皮捣事的!——隆庆!隆庆!岩弄!你们还抓不抓鱼呀?你们给我转来!听到没有?……”隆庆和岩弄真的跑了。溪滩上留下三四斤破了肚子晒干了的鱼。所以世界上的事有时真讲不清楚,似乎是这两位一大一小的男士让人用眼睛破坏了贞操,脸红得钻到土里去了吧?“你看!你看!他们苗族人的礼数,你边都摸不到!——两个狗日的,今天不会回来了!”王伯说完,自己仰天笑了两声,“来!他们走!我们也来一盘!……”话没说完,就自己脱衣脱裤——“芹菜”急了,要挡也来不及,“那怎么行?你看你‘朝’了!光天化日,你,你让人看见……”“看我个卵!看?周围十里八里没人烟,哪个看你?——脱!你快脱!”王伯自己脱了又帮狗狗脱,眼睛盯住“芹菜”,“这么凉的水:不洗几时洗?快!”“芹菜”自己揪住胸脯往后退,“不!不! 我不脱,我没有脸脱!”王伯放下狗狗,“妈个皮,看老子来!”浇得“芹菜”一身湿透。“别浇!别浇!我脱,我脱!”“芹菜”脱光身子连忙蹲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头。王伯抱着狗狗也走到水里。水,齐腰深。“狗狗!凉不凉快?”“好!”狗狗说。“要我讲的话,这溪河好成这样子,天底下哪里去找?我都想好好哭一场……”“芹菜”舒服地搓着身子。狗狗有点怕,紧紧地抱住王伯的脖子。王伯让狗狗坐在膝盖上,也给他擦洗,“你看你看!要是带只‘洋硷’(肥皂)来就好了!”“早晓得!我洗澡帕子也带!”“芹菜”说,“我一辈子算洗了这场好澡……”“好个屁!你刚才衣服都不肯脱!”王伯骂她。“芹菜”忽然一下子仰天浮在水面上,“你看这四周围山,树,这水,那天,那云,雀儿叫,太阳,世界要是这样,都忘记了,都不挂牵了……一辈子不怕冷,不饿,没人打我,骂我,不生儿,不养女……”“伯呀!”“唔?”“我想上去。”“上哪里去?”“到石头那边!”“你冷,是不是?”“我不想在水里。”“那好,你在岸边玩吧!”王伯把狗狗放在岸边浅水所在,自己一步一步慢慢回到水里。她仰着头闭着眼睛,她解松髻子让头发散在水里飘着。“你生过伢崽,身子还紧梆梆的!看你奶奶多好!”“芹菜”讲,王伯没理她。“我要有你那么匀称就好了!”“芹菜”又讲,“你一辈子遇过几个男人?”王伯睁开眼,没看“芹菜”,一动不动,像是自言自语:“‘芹菜’,‘芹菜’!你再哼一声,我就淹死你!”“芹菜”猛然站起来走到浅水边。她怕,她晓得惹不起王伯,她觉得自己放肆了;她转过身对着岸边的狗狗,“狗狗!狗狗,你吃不吃奶奶?”她笑眯眯地双手托着自己的乳房。狗狗还捡着水边的石头,抬头望了望“芹菜”。王伯像只母狮子盯着“芹菜”。狗狗说:“我不吃奶,我长大吃饭了——嗯!我不喜欢你肚子底下的头发!”“芹菜”大笑,弯着身子在水里打转。“这疯婆娘!”王伯微微地笑了一下。太阳底下,亲着好山水,“芹菜”和王伯都一生难再地找到了自己的灿烂。这是上天的宠幸;她的慈祥、宽怀,发出这一点点纯洁的时空,施恩于天底下两个小小的女子。“……主啊!我沐浴您的荣光!”炎热和冰凉的混合,便产生倦慵,于是这两大一小的裸体就都憩睡在温暖的沙滩的太阳下了。肆无忌惮地休息是人生一大快事。原来,这一觉可能要睡到太阳落山的,王伯忽然醒了。天上有雁鹅在飞,排成散漫的人字,后来又变成不横的一字。大凡快夜的时候,这些队伍容易零落。一天又一天赶路,到目的地还远咧!该找个地方休息明天再赶路,队伍就不齐了。班长还是排长哇哇叫着。这么叫,把王伯吵醒了;不是,不是……王伯笑起来,轻轻碰醒狗狗,指着“芹菜”要狗狗看。“芹菜”扯噗鼾并不难看。一座让太阳蒸成粉红的大山,一起一伏,两砣奶奶一合一聚,肚脐底下那些“头发”耸得老高,像丘陵上让风吹着的灌木林。狗狗胆子大,一点也不怕。只是觉得应该让王伯救她,让她变成个正常的人。狗狗以前见过不少无可奈何的喝醉酒的伯伯叔叔,那是救不醒的。王伯心里好笑,也怜悯“芹菜”,难得无牵无挂地睡个好觉。……她刚好帮狗狗穿好衣服,站起来的当口,瞥见溪对面晃着两个影子……。“起来,‘芹菜’!”她轻轻踢了踢“芹菜”。“芹菜”醒了晓得有事,发着抖站起问:“什么事?”王伯眼睛看着对溪,一边穿好衣服,顺手捡了根硬木棍,转身对“芹菜”说:“你看好狗狗,我过去一趟,——咦?你傻站起还想让人看个够是不是?还不快穿上衣服?”王伯蹚过了溪,沿着一砣砣大石头背后走上坡去,树林子那头有两个骑马背驳壳枪的人,王伯走近后头这个人,给他腰杆上来了一棍。马惊起来,前头那匹马跑了。后头摔下马的人正要摸枪,王伯又给他手杆一棍,把枪踩了。那人看见是王伯,连忙叫起来:“你打我做哪样?是幺少爷派我们照顾你们的……”“日你妈的!幺少爷要你们来看老子洗澡?”王伯踢还了他的枪,拍了拍身上的灰,又蹚回溪这头来。“日他屋妈!”王伯对“芹菜”说,“两个狗日的看我们洗澡,要不是熟人,我几棍子送了他……”“是哪里熟人?你还放走他?”“芹菜”的心跳到口里。“嗯!把鱼捡了,回去吧!”王伯说。“你看,我们让人看了!又是熟人……”“芹菜”说。“少讲卵话!”王伯背上“夏”拉起狗狗往坡上去了。“芹菜”老老实实跟在后头。“夏”里头有鱼于和线网。这是没得说的,三四斤鱼,要是分到一半,玩了半天,“狗屎”也没得说的。就是出来大半天,“狗屎”把那个家看成什么样子?怕不是遇见过路熟人,白请了几场饭,一个烂钱也没收得。没到家,“达格乌”先迎了下来,摇着尾巴又往回跑报信。王伯心想,这两个杂种早回来了,看他们怎么交待?没想跨进门,岩弄喜气洋洋往厨房带,见隆庆还忙着破鱼,怕二十斤也不止,是他们在高头潭里摸来的,有鳜鱼、鲤鱼、娃娃鱼、团鱼、羊角鱼、鳗鱼,还有一条大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要是大家聚在一起,澡洗不成不算,也弄不到这么多东西。隆庆凡是弄到东西,动不动就要把它破好熏干。这是一种自古相传的老规矩。没有别个更好的办法让这些东西保存下来;即使是冷天,你总不能挂在外头屋檐底下让到处打食的野物叼走吧?那蛇很大,怕有五尺多。隆庆在蛇脑壳上套上根麻绳,小刀子在蛇脖子上划一圈口子,像脱裤子那样把蛇皮就翻下来了。那光身子的蛇还卷来卷去地动。隆庆取了蛇胆放在酒瓶里泡着,绿绿的颜色。隆庆剥过好多蛇皮,小的送到墟场药摊子卖钱,大的自己留着做琴面。他蒙过三弦琴、大筒、二胡。他是看着别人琴的样子做的,没个规矩,只取得个大意,要拉或弹出个标准调子那就更难了。他只是一把一把地做,也没胆子搬到墟场上去卖。人家场上卖乐器的要吸引买主,都要自己玩出几首调子给人听听才行盼;他别说弄乐器,连哼两句苗歌都不行。他没有唱东西的嗓子;他只会喊狗,喊牛,喊马。隆庆问“芹菜”:“这蛇肉送你,要吗?”“芹菜”跳起哇哇叫。“那,这团鱼吧!”“芹菜”想到“狗屎”可能会喜欢,又怕有了团鱼,“狗屎”会招朋友来喝酒吃饭,勉强地说:“好罢!”算是要的。也分得几斤鱼,比她原先想的还多。狗狗想到刚才大家打屁股拉垮的事,觉得好玩,便说:“在河里打屁股拉垮洗澡真好玩,我不喜欢肚子底下长‘头发’,我长大不要……”这话只有王伯一个人懂。别人没理会。做好夜饭,摆碗摆筷子的时候,没想到屋外头“达格乌”叫起来,大伙紧张了一番,原来来了“狗屎”。“你做哪样?”“芹菜”不高兴了。“做哪样?看样子你还想在这里过夜!”“狗屎”想耍点威风。“就算过夜,你要怎么讲?”王伯插进嘴来。“不是不好过夜;我是讲,万一回家,山路不清吉。我来接她,你总信了吧?”“狗屎”对王伯说。“那!一起吃饭吧!,,王伯听进了“狗屎”的老实话,“你其实也有点不放心,是不是?”“是不放心,那么晚了!”“狗屎”更加老实。王伯认真看了一下“狗屎”,想起他前回吃冤枉差点掉脑壳的事:“隆庆!把你刚泡的蛇胆酒拿出来请‘狗屎’喝杯!他也难得来!”大家都坐好,又倒了酒,有鱼肉、鱼汤、豆豉辣子、糯米辣子,还有盘干牛肉巴子,隆庆和“狗屎”便就认真地对起酒来。“狗屎”问隆庆,晓不晓得他开了个饭铺。“晓得!”“你每回打点野物卖我,行不行?”“不行!”“我要有你这本事,把几座山的野物都铲光!”“不好!”“做哪样不好?你交送我,我帮你在城里开个野物店,死的、活的都卖;你就发财了,有好多‘花边’(银元)。”“我不要好多‘花边’。”“我讲,你是个蠢卵!”“我不是蠢卵。我不要好多‘花边’!”“狗屎”火了,“你是个大蠢卵,是,是!你是个不进油盐的大蠢卵!有‘花边’不要的大蠢卵!”岩弄慢吞吞走到厨房舀了一瓢水淋向“狗屎”头上。“狗屎”看看房顶:“漏啦?!——你们苗子哪样都不懂,没见过世面!讲吧!你见过哪样嘛?!汽车?轮船?人家轮船八层楼高,日行千里,你见过吗?还有上海,你晓得上海是什么东西?哼!讲你也不懂!你见过洋人吗?红眉毛,绿眼睛,走路脚都是直的……”“山上野物不好打完!菩萨不准的!”隆庆说。“……见过自鸣钟吗?挂在墙上,看都不要看,到时候,哪样时辰就打几下……”天气还闷热,脑壳刚淋过水的“狗屎”,全身冒着蒸汽,“千里眼!听到过没?放到眼睛上一照,千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打仗的时候,团长手捏着千里眼,看哪里开山炮就往哪里打,最是顺手了!你是蠢卵一个,哪样都没见过,就晓得打野物,算你白活了这一辈子……”“芹菜”也不明白,“狗屎”自己哪年哪月见过他讲的那些东西。隆庆听不进“狗屎”的话,讲也白讲;隆庆回话只是对“狗屎”声音的反应。各讲各的:“山眼眼的水舀得完的;尽舀尽舀就干了,就没水浇田了,没喝的了。——天要冷了,风要来了,清早天上有鱼鳞甲云……我不喜欢你,你们城里人像老鼠子……”讲是讲,“狗屎”怕山路上不清吉,“芹菜”一个妇道人家回家不方便,也算是做丈夫的一番心意。这一盘是由隆庆扛着醉得像死人的“狗屎”回家,“芹菜”跟在后头又赶到前头来开店门。“狗屎”呕得隆庆一肩一背的酒粪。说冷就冷,一下子天就变了。坡上下落了一地的板栗、核桃。捡了一整天。堂屋里堆满这类东西。隆庆和岩弄又挖来几十只地萝卜,全挂在堂屋睡房和厨房木梁周围。站在过道看左边坡下,那一番河溪,真难相信昨天还泅过水。半夜头阵风一刮,所有的树都变了颜色,摇着抖着,意思完全不一样了。王伯赶紧帮狗狗穿上了夹衣;看那岩弄也是早就把存着的那件毛皮背心套在身上。王伯笑着对他说:“看你老人家,倒是很会保养身体的。”岩弄听了这话,还故意咳了两声嗽。讲老实话,岩弄到这里大半年了,显得更瘦了点;不晓得是自己抽条瘦的还是陪狗狗走玩拖瘦的?像一匹好马夹在两条牛当中拉车子一样,不能不压着性子慢慢忍熬。也不像以前野了,反过来倒像狗狗哪些地方影响了他。说不定少了东西还有点可惜。第二天早晨,风一阵阵刮起落叶。岩弄和狗狗坐在屋前阶沿上。狗狗看着有太阳,有风,又有沙沙作响的黄叶飞舞,那是从来没有的好看。“我喜欢这些东西!”“哪样?”“这些,那些……”“哼!你卵都喜欢!……”岩弄这时候也不想讲话,“有年,我妈就不要我了!她就跟人走了,我总总不喜欢这时候!我就冷……”“昨天就木冷!”狗狗说。“你是卵人,你总打岔!”“我讲昨天不冷!”“昨天热,怎么会冷?”“嗯!昨天隆庆和你屁股拉垮;王伯、‘芹菜’和我也屁股拉垮;‘芹菜’肚子底下……”狗狗正说到这里,岩弄忽然站起来,“有人!”连忙拉起狗狗往屋里走,“坡上有人下来,王伯!”“达格乌”也窜到屋后,晓得不敢出声。王伯放下菜刀拉起狗狗屋后上山去了;岩弄和“达格乌”跟着,一齐伏在洞门口的树缝里往下看。一匹马,两匹马,三匹马,一共四匹马,还有三条狗,最后一个是狗狗的幺舅,都挂了枪。松口气,也觉得好笑,王伯带了他们三个慢慢下来。四个人下了马。“幺少爷,你怎么来了?”“唔!”幺舅看了看周围,“这地方住倒是好住的……你昨天打了四城两棍子……他跟不来了。”“他偷看我们溪里洗澡!”王伯说。“……这妈皮!洗澡有哪样看头的?你也算狠,还听到你缴了他的枪?”“没缴!我踩了!”“那就是缴!这狗杂种一辈子没脸见人……有水吗?弄点来喝!”幺舅讲话,不冷不热,你看不到他生气还是好笑。马蹄声又响了。“哪个?”隆庆骑马从坡下上来。“隆庆!天天来照顾我们的乡里人。”王伯说。“是种哪样人?”“从小一齐长大的伴。赶山的苗子!”“哦!那好!”看起来,幺舅有兴趣了。隆庆下了马,看这么多人都背枪,有点怪。“狗狗的舅舅,得胜营的老爷。”王伯对隆庆说。隆庆下了马,见到幺舅的眼神,有点胆寒。“昨天四城和吴长子在对门的溪山坳碰到一屋野猪,两大三小,你晓得是哪边过来的?有人惊过没有?”幺舅问。“几座山都是我在走;前天这里的半亩苕都让野猪拱了。我想,外头有猪来了,该去看一盘。”隆庆说,“三四个月前,打过一只,一百多斤,是只猪娘。”茶端来了,幺舅喝了一口,“哪里的茶叶?”王伯说:“屋背后随便采的。”幺舅跟着又抿了两口,“给包点,等我转来带送狗狗家婆尝尝。”转身问隆庆,“你今天得空,来都来了,横顺和我们到对门溪坳上看看……”“我正要去,看我也带了家伙。”说走就走,顺着昨天洗澡下坡的路过溪。水凉,马小心地膛着,喷着响鼻。狗狗、岩弄跟王伯在院坝边看着五匹马在坡底下溪滩上走。马蹄把青光岩踩得很响,像人在倒核桃。岩弄原以为会把他带走的,独独这回忘了。也不一定是忘,当着狗狗幺舅那副神气,隆庆怕不敢开口。狗狗幺舅也没想到要把他岩弄当个人物。下套子,装陷阱,升天吊,开口笑夹子,原都是里手的人,不识货没有办法。幺舅和王伯不熟,只是听人讲过这婆娘如何忠义,如何厉辣。王伯是晓得得胜营柳家幺少 爷的。她光是剔干净传说看这个幺少爷本相,心里也是很服气的了,见到真身,就晓得天生就应该长这副样子。他不是官,不是强盗头,他有种更深刻的威望。要不然朱雀城算哪样朱雀城?王伯从没讲过后悔当女人的话。各人有各人的衣禄。一个人活得有没有仪派是不论男女的。有种婆娘家,动不动穿条马裤,捏根马鞭,含根纸烟,用鼻音学男人骂两句粗话,就以为裤裆里的性质都变了。王伯见过这类人好几回。脸都红了,觉得比男人扮女人还让人难为情。王伯带着两个小孩和“达格乌”回到堂屋。听幺少爷讲四城挨她两棍子的话,含有夸奖的意思,以为少爷为这件事来找她算账的想法可以抛开了。细想,看洗澡的事也怪不得人。你在天底下洗澡,他在天底下看,不看你怎晓得该不该看呢?何况人家是专门为你们放哨守卫的……这样一来,又有点对不起人了。算了!看婆娘家洗澡,腰杆挨两棍子,不赊不欠,一笔勾销。只有“达格乌”在堂屋呜呜叫着打圈。吵得王伯骂了起来:“算了!算了!你看岩弄都没喊冤枉,一回没带你就弄成这副样子!”“达格乌”安静下来。岩弄和狗狗在屋后给羊加了几把草,便赶紧埋了四块苕到灶眼里,坐到灶门口等苕熟。“不要急!苕不熟,吃了屁多!”王伯对岩弄讲。幺舅这群人来到的斜坡上,长着些杂木,忽然飞起几只鹌鹑和野鸡,都顾不上了。“这时候不会有动静的。”有个人说,“都在困……”“少废话!”另个人的声音。草还没有全干,大伙站住四周看了看,拍拍马脑壳,马不出声了,开始自顾地嚼草。太阳好,暖暖的。各人从肩膀卸下枪。“那边是下风。”幺舅说。隆庆弯低脑壳看脚印。地干,顺着压过的草往前认,也照拂着周围,用鼻子嗅着。这时候见到猪屎就好了……由最后那个人牵着几只狗。这时候最动不得狗,到处闻,到处钻,一下子把猪吵醒满山窜,章法就乱了。“可以再散开点!”幺舅说,“顾到点眼睛,多走阳坡……”刺棘多,大家轻松把子弹上了膛,扣了保险扳机……凡是做人,到长大都有份叫做“职业”的东西。打铁啦,挑粪种菜啦,刽子手啦,营长、团长啦,学堂先生啦,扎花轿啦,算命先生啦,婊子啦,都是千辛万苦谋来的事,图的是混钱换来温饱。各人都叫各人的苦,驾轻就熟,要改行倒是十分之不情愿。惟独赶山打野物只是一种终生咬得紧紧的爱好!谁也不强迫谁;刮风下雨天冷热,一味子往山上走。试想想他图个什么呢?置老婆儿女不顾。你对他讲,我包下了你,送你钱,你给我蹲在屋里哪里都不准去,他干吗?他想的、喜欢的那种东西万金难买。春天,满山满坳的花都是他的,(比起你城里一朵一朵买来插在瓶子里的花,如何?)那种香,是千千万万种灵气配出来的;雀儿的歌,蜜蜂的嗡嗡,蛇的蜿蜒,来点毛毛雨,又来点远处的瀑声。夏天,你在深山崖谷中走累了,卸下枪和子弹带,森林里一口熟悉的潭水,太阳从周围的树冠上一道道射下来,你泡在潭水里,你想凡尘间的事,想你娘,想你还摸不着边的老婆。石潭边崖上长着两人高怕还不止的蕨草和常春藤、虎耳草,你细心看着清香从叶底孢子上一颗一颗散发出来a秋天,白果树、乌桕树、枫树和所有高树、矮树都喝得醉到没有救药,天底下一片浓浓的酒气。你穿过几十里、几十里纱网似的灌木林,你像个讲着醉话的酒鬼骂你的狗,骂还没打到的野物,骂你已经打到的伏在肩上重不堪言而又舍不得丢掉的野物,骂它的娘,要跟它们的娘睡觉……干刺藤留难你,钩你的子弹带,你的裤子,你的手背,流了血,你吮着血,舌头上一点清新的卤咸味。你对着一个光滑的土洞眼屙尿,巴望能灌出只什么东西来,尿没有了!工程只完成了十分之一,你骂那个洞,骂里头的住客。你心里有气,你晓得秋天山高林燥发不得火。你累了,就躺在又深又软的干黄茅草上,狗睡在你旁边。一觉醒来,“月出东山之上”,你“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在哪里?你乖乖回家睡觉去吧!冬天,一出门就倒抽口冷气。你称赞这个世界好大狗胆!打扮得一片雪白,眼睛都睁不开。只有狗喜欢这阵候,叫呀跑,地里弄出一行行小黑窟窿。你尿急是因为看到这个雪这个冷而高兴,费神解开几层裤子又好不容易拉出屙尿器在雪地上书写出银行行长钞票上谁也认不出的签名式,再一摸,吓了一跳!你问苍茫大地,睾丸到哪里去了?你怕冷也不能尽往小肚里躲呀!好!开路。雪簌簌作响,那是快步;到了雪厚的地方,没空响了。远山那头的雪是蓝的,脚底下照着太阳的雪是金黄的有时是紫的。溪水是闪光的黑,一条黑带子铺到有人住的乡里去。坡上雪一厚,兔子毛变白了,你再也找不到它,狗闻到也没法子追上。野鸡变不了色,也躲在雪洞洞里,要不时出来找点东西,运气好它上了树,那就准能拿得下来。你上了坡顶,天比雪暗,亮得人想笑。眉毛胡子罩了霜,一股冷气往肚子钻,像热天喝井水,喘不过气来。忽然间,你眼 睛一闪,崖上站着一只大山羊,五十斤,六十斤,六十斤怕不止!你抓住狗耳朵要它莫叫,你举起枪,你瞄准——早不来,迟不来,身上的虱子这时候咬你了。忍不住!绝对忍不住!——你咬紧牙根瞄准,狗日的山羊动了,走了!就那么轻轻松松、无牵无挂、毫不负责地走了!山羊你怎么能走?我怎么办?我怎么有脸见人?我日你虱子的妈!我和你不共戴天!我马上脱下衣服来,彻底消灭你,让你断子绝孙。嗯!那么冷你教我怎么脱?我回家把这件长虱子的衣服烧了!你妈的虱子做哪样热天不长冷天长?我回家告诉人家遇到两百多斤山羊站在崖上因为虱子痒没有开枪人家信吗?人家能忍心不幸灾乐祸看我的笑话吗?……这种缠绵的、为其受苦受难的情致,一旦染上了,只有几样东西堪与相比,爱情,革命……要死要活在所不惜!书写到这里,那五个人,五匹马加三只狗还在山上奔波。这类山坡都有个特别的相同地方,山崖里长杂树,山脊上长“穷树”(一种松树)。这“穷树”就像个不穿裤子的男人一样,底下光光的,偶尔露出根尖尖的棍棍,树顶浓密的衣服上有颗脑袋。要选择路向很有点困难,往坡脊上走,风大-,也远离了要找的东西;坡洼走呢?灌木刺丛多,人马都受罪。享福自然是果在家中火炉膛边板凳上坐者,既然出了门,只要不落雨,事情都该顺着老规矩老兴趣做下去。太阳在西边,月亮在东边,天还亮。已经走远了。四面八方山脚下都不见炊烟,来到一个长满白芦苇的野塘边,幺舅似乎是准备叫人找个地方过夜了。隆庆说,西边坡底下有个枫树坪,大约五里多远,空旷,煮得了饭,不如到那里去。一个人搭话,要买得到菜就好!话没说完,芦苇里跳出块乌云似的巨物来,“嗷”的一声,踩着泥浆要走——“你叫龙哪样?你来!……”幺舅对身边的隆庆叫着——隆庆看幺舅一眼,枪响,大家伙倒在塘边芦苇上。狗拥上去,已经用不上了,只是穷嗥。大伙追到大家伙身边,下马一看,嗬!大梅花鹿!“这叫水鹿,梅花鹿没这么大,花斑也不对。”枪眼打在面颊上,幺舅端详了隆庆一眼,“你看好重?”“二百多一点!”两匹马架着水鹿,人和马跟在后头,来到枫树坪。这坪上的枫树太阳下正闪着火红,那么高的枫树怕不有三四十棵,底下一崭平,足足排得下五十桌酒席。狗比人活跃,穿来穿去。有幺舅在,人似乎不敢太过兴奋。先剥了皮,再开膛剔出一副上好的鹿筋,一条长长的鹿鞭,一块鹿尾巴。晚了,可惜上好一副鹿茸长成了鹿叉,只得做挑水的钩子了。原来锅子碗筷都是现成的,搬几砣石头架起灶,附近弄来水,内脏洗割之后都煮了,还割了几块带骨头的霸腿肉就灶门口烤将起来。赶山的人随身都带着酒,打开塞子轮流喝将起来。幺舅一直注意隆庆,看他背后胀鼓鼓的,该是背着菩萨赌过咒,要不枪法那么准?太阳落山好久。十四五的月亮悬在天上,枫树林被篝火映着。人们静静地喝酒吃肉和带来的糍粑。留一个人管火。其余的人和狗挨成一圆圈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回来时候已是快中午,那整块整块水鹿肉摆在院坝上真是光鲜至极。隆庆正忙着用树杆子绷鹿皮。鹿鞭和鹿尾巴幺舅交给跟来的三个人,叫他们上药房卖了分钱。幺舅叫过隆庆:“那!这根汉阳金钩送你了!”他扔到隆庆手上。“我,我没有这种子弹……”“我有嘛!打完了找我。带上大约还剩二十多发,都给你了。有空我找你;你得空也到得胜营找我……有人问枪,说是我送的。”隆庆捏过那根枪,傻站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幺舅慢慢走进厨房,对正在炒菜的王伯说:“……有人搭信三姐最近怕是要回来,这当口更要小心照拂孩子。眼前,我接不得孩子去,太显眼……”荷包里取出几块光洋交给王伯,“差不多时候,我派人再送来!”王伯连忙说:“我有钱!上回还剩好多!”“不是送你!”幺舅掉转头回去院坝。饭吃完,四个人骑马走了。隆庆一个人坐在院坝小板凳弄枪,拆了装,装了拆,抬头对岩弄说:“新的!”岩弄大声叫起来:“你是‘猴子剥卵,越剥越出血’!”隆庆起来追岩弄:“铁东西,不会坏!”两个多月以后,下雪了,封了山,眼看要过年。隆庆说:“赶场买东西去!”岩弄叫好。“买哪样?吃有吃的,穿有穿的,用有用的,没哪样好买!”“过年哪!”隆庆说。“你想买哪样?”王伯看出隆庆心里有事。“嗯……”王伯说:“我不去,狗狗不去,你带岩弄去!”“嗯!”隆庆把岩弄放在马上,赶场去了。回来的时候,隆庆捧了一大捆纸、铁丝和几包画风筝那种品红、品绿的颜料,几管笔和一小口袋面粉,外带两包小红蜡烛。岩弄呢?隆庆舍不得钱,只给他买了三颗雷公炮仗。刚下马,就把狗狗带到院坝“砰砰”两下放完。不是说买了三颗吗?做哪样只听到两声呢?那一颗打湿了捻子,臭了。第二天大清早,隆庆砍来四五根青竹子,破起篾片来。这副神气真像个城里的刘风舞。狗狗和岩弄一步也不离开他,问他打算做些哪样出来?“等两天看!等两天看!”隆庆说。这“两天”堂屋里摆满一捆捆破得齐齐整整的青篾条。隆庆又裁了许多小白纸条条,打好面浆,就正式地扎起过年的灯笼来。隆庆把裁好的小白纸条搓成细绳,两边留下不搓的纸头片,用它来固定架子的轮廓,两头用浆糊粘牢,结都不必打。孩子们逐渐认出扎的是什么东西了。计有:会张口闭口的蛤蟆一对;会摇尾巴的大眼泡金鱼一对;会动前夹子、后脚的螃蟹和虾米各一对;花盆一对;云一对。扎完糊纸,糊纸上色,红红绿绿,煞有介事。隆庆哪里来的那么聪明呐?怎么哪样都会?“嘿!嘿!嘿!我在城里看人这么扎的。”明晓得王伯看了也高兴。不过她不会像别个女人欢天喜地地瞎蹦瞎跳,只是说:“你这两手还真行喔!”不过她用手提了一下蛤蟆灯登时就叫起来了,“哎呀!怎么八九斤重,那么重,小孩子怎么举得动!你这功夫可真是‘苗’得很了!”“举不动,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