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题目是"爱与恨"。当我预备的时候,想不出多少恨来,倒是发现有不同的爱,于是改成"爱与爱"。一、父母之爱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是我的奶奶。我小时候在河北农村,跟奶奶一起生活、长大。记得在村里上小学时,奶奶天天领我去,接我归。后来到外村走读高小和中学,离家时奶奶常送我到门口,悄悄往我书包里塞一个鸡蛋或一个馒头,这些东西是我父母在那艰难贫穷的日子里孝敬她老人家的。奶奶爱我,一直到我长大成人。我在北京当兵、念研究生时,她还经常托人带来我爱吃的咸鸡蛋、花生米之类。这样的慈爱,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感觉温暖亲切。 但我却对不起奶奶。她临死前一年,那是1987年,家里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奶奶说,真是怪啊,人能在里面唱啊跳啊的。我说,还有彩色的呢。奶奶直摇头,不信。那年底,我在北京买了一台彩色的。妻子说,送回老家让奶奶看吧。我说不急,咱们先看看。第二年春,奶奶去世了,没有看上彩色电视就去世了。我的心愧疚极了,悔恨极了,不知为此流了多少眼泪。 就这样,奶奶的爱逝去了,留下了我的愧疚和悔恨。 小时候,父亲对我很严厉,交谈不多,常常训斥,也打过我。我很少感觉到他的爱。长大后,才体会到他的一片苦心。1989年**期间,他两次到北京,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会杀人的。我们当时笑他说,这不是土改吆。六月三日,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叫我弟弟赶来北京接我们回老家。就是那天晚上,开枪了。历史印证了这个农民的直觉。两天后,当弟弟领着我和妻女迈进老家门时,见到了流着泪的母亲,却不见父亲。母亲说,他正守在村里的电话机旁,给你们打电话。一听到大屠杀的消息,他就守在那里,呼叫北京,已经一天一夜了,一直打不通啊!我还清楚记得,当妹妹把父亲叫回来,他在院子里见到我们时,泪流满面地说:你们还活着啊! 那是我见父亲最后一面。不久,他就在戒严部队包围搜捕的惊吓中,在为我逃亡生死未卜的焦虑中,在内心深处的沉闷忧郁中,去世了,年仅五十八岁。噩耗传来时,我刚流亡到普林斯顿。我痛哭了一整夜。可是正像我在诗里说的:“热泪不洗家国怨"啊。我这个不孝的长子! 父亲的爱也逝去了,留下了我的愧咎和怨恨。 我有一位慈祥聪慧的母亲。父亲逝世半年多以后,母亲到北京和我通电话,一听见声音就哭了。我哭得说不出话来,她就说,别哭了,说几句话吧。可我竟没有什么话说,她也只是反复地说:多保重,照顾好自己。我深深感觉到母亲那颗爱莫能助的心。而我这个流浪的儿子,实在也是没有能力去爱母亲,孝敬母亲。这也像我在逃亡时写的诗句:“慈母的泪,使我倍感孤独可怜"。 母亲的爱还在,我心中却只有愧咎和无助。二、世界之爱 亲人的爱,是我在人间经历的最真挚无私的爱了。但是人到中年,我便看到,即使亲人的爱,也总有停息的时候,总有爱莫能助的时候。这时候,人间还有什么爱属于我们、滋养我们呢? 祖国的爱,党的爱,人民军队的爱,曾经激励我为之献身。但是**那一夜之间,这些爱统统变成了恨,变成了血,变成了恶梦。 民主的理念,使我们这些被恨所追捕的人,在海外又聚集起来。然而不过转眼之间,就为子虚乌有的权力**为仇,互相怨恨起来。 夫妻的爱,该是人间最后一个支柱了。然而我和太太自结婚起就争争吵吵,谁也不服谁,加上我的过犯,到我流亡时,恩爱几成恩怨。 这一切,曾迫使我痛苦地思索、反省。 现在我明白,世界充满了私欲,世界的爱也是出于私欲的。讲人类之爱的,有一国之私;讲一国之爱的,有一党之私;讲一党之爱的,有一派之私;讲一家之爱的,还有一己之私。这都是私欲。"私欲既怀了胎,就生出罪来",一点儿不假。 现在我明白,世界的爱,既以私欲为动机,就一定以相互交换为过程。我爱你,因为你使我幸福;我爱你,你也要爱我;我爱你,就是为了使你爱我;你这么爱我,我怎么能不爱你!等等,都是有条件的、赤裸裸的交换!否则,爱就不会持续;若持续,就更糟了,那爱的一方,非要把那不爱的一方杀死不可的。这样的事,在这个世界上还少吗? 现在我明白,这个世界上的爱既是以私欲为动机,以交换为过程,那么就会以转化为结局。爱转化成恨是常见的,如爱猫被猫所伤而转化成恨猫,爱邓被邓所苦而恨邓,爱名声被名声所累而避名声,爱世界被世界所害而厌世界,等等。爱转化成不爱即麻木冷漠,更常见。台湾作家张晓风就说过,爱的真正反义词不是恨,而是麻木。爱也爱不起来,恨也恨不起来,也不吵,也不闹,也没多少话说。于是乎,相忍相让、相依为命而已。这不正是很多世俗家庭的写照吗? 世界的爱不过如此,难怪许多人自以为有真诚美满的爱,却经常陷于不真诚不美满的心理状态,不时有空虚、无聊、失望的情绪冒出来。三、上帝的爱 有朋友曾对我说:“远志明,你这么大了,为什么还离不开爱呢?"可我想,人怎么能没有爱呢?生命怎么能没有雨水和阳光呢?再刚强的人,怎么能感觉不到心灵的饥渴呢? 我感谢神把我带到一个世俗情感的绝境,使我彻底陷入心灵的饥渴;我感谢神把我带到生别死离风雨如晦的人生战场,使我看到了堂皇的世界背后人心的诡诈;我感谢神把我带到灵光依然闪烁的普林斯顿,使我认识它的儿女们,一群充满爱、真诚和平安喜乐的基督徒;我更感谢神,通过圣经和圣灵,亲手把我带到它自己面前,将真正的爱、永恒的爱、不似父母胜似父母的爱浇灌在我的心灵深处。 圣经上说,神就是爱。有朋友就问,神的爱在哪里?你怎么让我们看见呢?说实话,神的爱博大精深,内盈外溢,难以表达。就我所经历的来说,至少可以举出三方面。 一是大家庭的爱。耶稣曾对门徒们说,你们若有彼此相爱的心,世人因此就认出你们是我的门徒了。全世界的基督徒就像一家人,耶稣是一家之主。大家以弟兄姐妹相称;不仅是相称,那亲情真的就像弟兄姐妹,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会得到接待和爱护;奉耶稣的名,普天下都有你的家和亲人。列宁曾说,凭着熟悉的的曲调,共产主义者可以在任何地方找到自己的同志。可是不出一百年,这话已经变得滑稽可笑了。而基督徒的爱,像活水江河,已经流淌了两千年,从十几个人到十几亿人,从耶路撒冷到全世界每一个角落,真是宝物越久越发光。我敢说,直到世界的末日,这种爱也不会消失。因为这爱是来自天上,来自神的。如果不是神,人不可能活出这样的爱,地上不可能有这样的爱。神原本就是爱,它使我们在爱里合而为一。它说,你们在我里面,我也在你们里面。其实,神的爱不仅活在基督徒中,也通过他们展示给世人。我的信主,首先就是被这爱所吸引的,朋友们也都看到过这爱,实在是真切的。 二是小家庭的爱。我们小家原来不太宁静,我的脾气不好,吵架,摔东西,后来又因我的亏歉,太太不肯饶恕我。人可不像神那么宽厚慈爱,你向它认罪它就饶恕你。1991年太太带着女儿来到美国,我信了主,她不信,加上她一来就有"各奔前程"的念头,我一度想这个家恐怕维持不下去了。我知道只有一条路可以救这个家,就是全家都信主。只有神的大爱可以化解人的恩怨。但是让我太太信神,谈何容易!教会的姐妹给她讲福音,她躲避应付。我向她谈,她更反感。1992年我要来密州读神学时,不少教会长者劝我等一等。我理解他们的好意,但是神有更好的安排。神带领我们全家南下,离开世俗的圈子,来到这个偏僻安静的旷野,向我们动了大善工。一年后,我太太和女儿信了主,我的灵命也得到进深。神用它的爱,化解了我们的恩恩怨怨,引导我们彼此相爱。我们的性格都有很大的变化,在主里同心同德,日日更新。我知道这是神的作为,不是人的作为。过去,人间的道德救不了我们,亲人的劝说救不了我们,学问、事业、名声都救不了我们,现在神的生命进入了我们的心里,我们自然就变化,就爱别人,就宽容,就超脱了罪的捆绑,个人和家庭就得救了。现在太太传福音比我还热心,女儿爱耶稣比我还单纯。我觉得,信主之后我们才真正开始了甜美的婚姻家庭生活。据说,只有夫妻双方都信神爱神,才能真正心有灵犀一点通,这话的确有道理。我们家真是感谢神,神的爱本身就是大神迹! 三是心灵里的爱。神对人最大的爱,不是在物质上,不是在事业上,也不是在家庭中,而是在人的心灵里。一个信神的人,一个经常读经、祷告、敬拜、赞美神的人,神就赐给他心灵的平安和喜乐。这种平安喜乐是世界不能夺去的,是困苦、艰难、诽谤、**、疾病甚至死亡都不能夺去的。让我用三个例子来说明神给人心灵的爱。 其一,超越罪性的捆绑,使心灵得自由。大陆北方农民,过去常常一年四季不洗澡,抓痒痒时感觉好舒服,好过瘾!孰不知是他们身上太脏了,会生病的。人犯罪也是这样,一时痛快,岂不知是心里肮脏的缘故,慢慢会败坏致死的。神能让我们的心灵不再做罪的奴隶,就像让人洗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耶稣曾说,我的话就是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有人反问,我们从来没给什么人做奴隶啊?你怎么说叫我们得自由呢?耶稣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凡是犯罪的,就是罪的奴隶。的确,你看恨人的人,把鼻子、脸都恨歪了;再看说谎的人,血管里沉淀了好多沙子;还有贪婪的人,心老被欲火烧灼着,这些人多可怜!神爱我们,叫我们可以平平安安、清清爽爽地活着。 其二,超越世界的捆绑,使心灵得平安。在雨天,有一把伞或一件雨衣会有帮助,暴风雨就要躲到屋子里。然而基督信仰能使我们站在乌云上边,那里依旧阳光灿烂。人生中常有风风雨雨,世界上常有痛苦患难,一些道理、一些说教、一些修练会有帮助,但是神给我们的是什么呢?是一颗在天上的心,是一个进入神的灵。神使我们的心灵超脱人世间一切的风雨,一切的虚幻,一切的短暂,因着十字架,永远做得胜者。人在这个世界上不过是客旅,是寄居的。什么钱财、名声,都是身外之物,唯有心灵最宝贵。肉体属于地,要归回泥土,心灵属于天,要归向神。心灵归向神了,我们就不会为了身外之物而不顾灵魂,不会为了赚取世界而赔上生命,不会为了争名夺利而失去平安,不会为了虚幻短暂而丧失永恒。神爱我们,叫我们可以坦坦荡荡,潇潇洒洒地活着。 其三,超越死亡的捆绑,使心灵得永恒。诗人说,人像地上的草,早晨发芽生长,晚上割下枯干,人生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逝。我想人一出生,就像从飞机上甩下来,不大一会儿就要摔到地上,归回泥土了。刚出飞机时还很浪漫,环顾蓝天,俯视大地。然而一旦看到地面,发觉下落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就开始恐慌了。这大概是人过四十岁的时候,死亡的阴影突然袭来,死亡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感谢神,我还不到四十岁,却尖锐地领会了这个事实。那是当我父亲突然逝去的时候。我们知道,不管多么富有、高贵、智能或自信的人,也无法战胜死亡。对死亡的无可奈何,使人有的放纵,有的贪婪,有的麻木,以致对自己的灵魂不负责任。当我信神以后,我对死亡的恐惧消失了,就好象在空中坠落的时候撑开了一个降落伞。降落伞借助空气,徐徐而降;人亦可以在圣灵里,傲视死亡。你说空气在不在呢?每时每刻都在,但你没打开降落伞──我在这里要说清楚,每个人身上都有降落伞的,就是神的形象,然而你常常不承认、不晓得或不寻找──空气就帮不上你,你就得摔死。圣灵也是这样,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然而,你若不认识耶稣,没背上十字架,圣灵就与你无缘,永生就与你无缘,你就得死。有了圣灵的同在,被它充满、鼓足,我们就能轻松自如地滑向地面。在那里,生命不过转换一下存在的形式:肉体消失,而心灵进入神的国度。我们将过一种全新的生活,永恒的生活。相比之下,肉体的日子不过是黄粱一梦。但我庆幸自己在这短暂的人生瞬间里,没有沉溺于短暂中,而是顺从了永恒之神的召唤──这完全是神的爱,这要感谢神! 耶稣说:“我留下平安给你们。我将我的平安赐给你们。我所赐的,不像世人所赐的。"相信这从天上来的话语吧,相信就能得着。 讲于1994年6月原载『使者』未分卷 神圣文化与世俗文化——赵敦华神圣文化与世俗文化——赵敦华神圣文化强调绝对价值观,世俗文化善用科学技术,两者何以形成?如何演变?两者可以结合吗?一 谈起"神圣文化",人们自然联想到宗教。确实,翻开世界历史,可以发现各民族最初的文化形态毫无例外地都是神话和宗教。对这种现象,国内通行的解释大致有两种:一是蒙昧无知说,即认为原始人对不可控制的自然现象感到恐惧和不安,于是把它们人格化,作为宗教崇拜的对象,以寄托自己的愿望和意志;另一种是人性完善说,即认为人有追求完善的本性,但每个人在自己身上看到的却是不完善性,于是把理想的完善的人性升华为神,如费尔巴哈所说:“上帝就是人自己的本质"(《基督教的本质》,第1章)。这两种解释都偏重于个人的、心理的自然属性,我觉得还需要从人的交往活动和社会关系方面加以补充说明。 一群人之所以能组成一个社会,一个先决条件是他们具有共同的行为规范、道德准则。宗教观念足以解释规范准则的起源,因为有理由假设,宗教所崇拜的神只体现了社会所需要的共同价值观,神的权威性代表了道德规范的绝对性。 各民族的宗教既可以是多神论,也可以是一神论;宗教礼仪既可以是非理性的集体迷狂,也可以是合乎理性的个人修养;宗教崇拜对象既可以是具体的、甚至现实的人,也可以是超越的、甚至非人格的。但从发展趋势看,总是一神教取代多神教,神的形象越来越超越,神性越来越适合于理性的解释。这是因为:社会的结构越复杂,人际交往范围越广大,社会所需要的价值规范也会越普遍,越绝对,而一神论、神性超越论、合理性的神学更适合于建立绝对的、普世的价值体系。 宗教虽然是神圣文化的起点和基础,但并不是神圣文化的全部。西方前现代文化传统,可以被看作三个民族精神的整合,即希腊哲学的理性精神、希伯来的宗教精神和罗马的法治精神,这三者不能全被归结为宗教,但都归属于神圣文化。 先说希腊哲学。希腊哲学的主流是理性主义,但它的最高研究对象和原则却是神。这不是与人同形同性的神,而是理神,神是理性的化身。柏拉图所说的神,是最高理念"善"。亚里士多德把第一哲学称作神学。他关于神的概念有三层含义:第一推动者、纯形式、思想的思想,三者都没有宗教意义。希腊哲学家把价值判断的最高原则以及真善美的统一都归结为神,对神加以理性思辨和理论阐释,构成了神圣文化的哲学基础。 希伯来宗教精神的明显特征是宗教伦理化。摩西与耶和华以十诫为誓约而创立犹太教。十诫不仅是宗教诫律,而且是道德律,像"孝敬父母"、"不可杀人"、"不可**"、"不可偷盗"等都是道德的绝对命令。耶和华是绝对命令的颁布者,他的至高无上和全能,是道德律绝对权威的保障。从犹太教脱胎而出的基督教的创立者耶稣,也是绝对命令的颁布者。有人问耶稣,最大的诫命是什么?耶稣回答说,一是热爱上帝,二是爱人如己。(马太福音22章3740节)耶稣提倡的爱是无差别、无条件的,不但爱自己的邻舍,而且爱罪人、仇人。这是违反人之常情常理的。若无神圣的名义,基督教之爱是不能推广的。我们不妨拿中国古代的情形作比较:儒家主张爱有差等,提倡"爱亲"、"亲旧",适应宗法社会的状况,也符合人之常情。墨家主张"兼爱",但其理由是"交相利"这一常理,并无宗教基础。墨家虽然"明鬼",但"鬼"缺乏"神"的绝对权威,因而,"兼爱"的道德主张只是空想。相反,基督教之爱却依靠宗教信仰的力量,在西方社会盛行近两千年之久。由此可以看出宗教对于西方伦理道德的重要作用。 罗马法的法理基础是"自然律"的观念。自然律是不成文的道德律,以自然方式铭刻在每个人的心灵上面。斯多亚派首先使用这一概念,基督教会后来对它进行了法理上的论证。他们都赋予自然法以神圣的意义。 希腊哲学、希伯来宗教精神和罗马法的基础从不同方面展现出神圣价值观。它们的共通之处汇合在基督教之中。中世纪基督教文化是神圣文化的典型。 尽管神圣文化曾是西方文化的一个不可否定的阶段,但是,以基督教为代表的神圣价值体系毕竟随着中世纪的结束而被摒弃了。恢复一个价值体系犹如科学史上的一个"范式"(Paradigm)。一个范式是一个自满自足的体系,它之所以被另一个范式所替代,并不是出于自身固有的内在缺陷,而是因为不能应付新的社会历史环境里出现的新问题。神圣价值体系不论多么崇高、圣洁,总要靠世间的人来履行它。僧侣阶层是实现基督教价值观的社会主体,他们的行为能否符合神圣价值体系的规范准则,是关系到该体系存亡的问题。这在早期基督教不成其为问题,一批以圣徒为代表的僧侣的模范行为成为社会的楷模。中世纪并不普遍实行禁欲主义,只要求神职人员过禁欲生活,目的在于保证僧侣的道德模范地位。但到了中世纪后期,僧侣阶层被日益富裕和愉悦的世俗生活方式所吸引,上至教皇,下至神父教士不择手段地聚敛财富,过着糜烂的生活,神圣价值体系失去社会基础,其规范成为虚伪说教。价值体系的根本要求是实践性,当它不被任何社会集团所践履时,它的生命也就结束了。二 现在的西方学者一般把启蒙运动作为现代主义的典型。 众所周知,启蒙运动是社会世俗化的进程。一般认为,启蒙运动的纲领是理性主义和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的核心是自我意识,17世纪开始的主体性哲学是它的理论基础。人道主义用"人"代替"神"作为最高价值,正是从"主体"的神圣意义向世俗意义的转变开始的。 启蒙学者指责以往的历史是蒙昧时代,把启蒙的任务规定为用理**胜无理性、非理性、反理性。但是,神圣文化也充满着理性精神,理性是论证信仰、深化信仰的思辨过程。启蒙主义者把富有神圣意义的思辨排除在理性范围之外,他们倡导的理性主义完全是为世俗目的服务的。他们建立了理性法庭,以全人类理性的名义宣判,但他们实际上只是把理性的神圣目的改变为世俗目的。弗兰西斯·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它一语道破地道出近代理性观:理性是工具。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就是工具理**胜思辨理性的世俗化思潮。 启蒙运动是一场思想革命,它所引起的社会革命对于人类文明的积极意义在于**了过时的、落后的神圣文化传统,创立了适合工业化生产力和现代世俗社会的现代主义传统。 现代主义在其成熟、发展和巩固的两个多世纪的时期内,也逐渐暴露出一些弊端。工具理性的无限膨胀不仅盘剥了自然,破坏了生态环境,而且对社会生活的每个方面都进行意识形态的整体控制。西方一些思想敏锐的学者看到,即使个人的私生活和思想也处在这种无形的控制之下,在所谓的民主社会和自由世界里,人们实际上生活在无形的囚笼里而自得其乐。比如,消费者好象有选择商品的自由,但是,无孔不入的商品广告实际上已经替他们作了先定选择。现代主义面临的其它问题还有:人的精神价值被忽视,精神空虚,人欲横流,道德低落。人们向上的精神追求被截断,绝对的是非标准被粉碎,商品经济成为现代生活的指挥棒,整个社会都崇拜金钱万能、物质享受,道德教育和追求当然要失效。这些弊端表现在社会、家庭和教育诸方面。今日教育的偏差,就是过份偏重专业知识的传授,缺乏德性修养和人文精神的培养。三 后现代主义以超越现代性为目标。它对现代主义文化的态度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诊断出病状,开错了药方。 后现代主义者正确地看到以工具理性和人道主义为核心的现代主义价值体系的偏颇、失效。他们说,理性并不像现代理性主义者标榜的那样公正、超越,工具理性只是常规科学家和技术官僚思维定势的规范,把它作为普遍的价值标准是新的信仰主义、教条主义。同样,人道主义所推崇的人和神圣文化里的"神"一样,是最高价值观念的化身。这个大写的"人"一旦被赋予某个阶级或集团的社会属性,他照样可以像以往的"神"那样压抑个性,阻碍人性的全面发展,或否定其他阶级或集团的人性。 后现代主义者既然看出现代主义价值观的片面性,那么,他们理应加以补充,使之全面。然而,他们开出的药方却是排拒一切价值观,似乎一切规范都只是游戏规则,文化活动只是一场场游戏,生活世界只是斑驳陆离的游戏场,无本质,无中心,无差别。后现代主义充满着怀疑主义、相对主义精神和各种否定、批判、破坏的手法。四 神圣文化和世俗文化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可以取长补短,这可能是既摆脱现代主义的危机,又避免后现代主义极端的一条出路。神圣文化的长处在于价值体系的绝对性、普遍性,世俗文化的长处在于科学技术的效用。两者的结合将会造成一种新的文化形态。我们知道,"文化"范畴的内涵极其广大,但其主要内容无非是人类知识体系和价值体系。如果能够把神圣文化见长的价值体系和世俗文化见长的知识体系结合起来,那将是全面的文化建设,对新老文化传统的创造性的继承。 近代以来发展起来的科学技术是人类文明最重要的成果,从根本上改善了人类生活条件。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要接受这一文明成果。 神圣文化奉行的价值标准的绝对性、普遍性是有其合理性的。现在一提起"绝对",人们往往会联想起固步自封、一成不变的东西。我们在这里所说的绝对性,指无条件的意思。康德早已证明,道德律只能是无条件遵守的绝对命令,如"你要尊重别人"即是。有条件的规则是假言命令,如"若要使别人尊重你,你就要尊重别人"即是。假言命令是没有普遍性的。对于那些不想得到别人尊重的人,上面那条假言命令没有约束力;但是,不管你是否想得到别人的尊重,上面那条绝对命令都具有道德约束力。假言命令以一个人或一部分人的利益为条件,他或他们只是为了满足这一条件而遵守假言命令。在人类社会里,各民族、国家、阶级、集团乃至于个人,都有自身的利益。如果都以各自利益为条件,那么他们之间将不会有共同认可并遵守的普遍价值标准和行为规范。绝对命令要求人们超越不同利益的差异和冲突,无条件地遵从它,从而满足了普遍性和实践性这两条任何一个道德律都必须具有的特征。 无条件地遵从道德律,并不意味着无理性地盲从。康德还证明,绝对命令是理性的自律,自己立法,自己遵守具有最普遍的合理性。比如,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不仅是为了使人类在这个世界更好、更长久地生活,而且要求人类自觉地牺牲一部分利益,也让其它生物更好、更长久地生存,这样人类才是名符其实的万物之灵长。人类的长远的整体利益,人类在宇宙的位置和使命、义务,往往被生活在世俗环境中的人所忽视,他们的认识不可避免地带有急功近利的倾向。 当然,我们今天肯定神圣文化价值观的合理性,并不是要求崇尚古旧,返璞归真。历史不会倒退,前现代性无可挽回地成为文化遗迹。前现代的神圣价值标准是单一的,以宗教为基础,靠唯一的、人格化的神来保证其绝对权威,这在历史上曾产生过压抑人性、否定个性的消极的作用,更不适合现代社会。吸收神圣文化的传统的合理成份,同时避免它的落后性,这种做法之所以可能,是因为绝对的神圣价值标准无需是单一的,也可以是多元的,人性是神圣的,大自然也是神圣的,国家的主权神圣不可侵犯,公民的权利也神圣不容践踏;个**利固然神圣,个人义务的神圣性也不容忽视;崇高的理想是神圣的,日常工作所履行的平凡职责也蕴含着神圣性。我们说过,价值观念的神圣性实际上是自律的理性所需要的普遍性的名义,这种意义上的神圣性并不一定要由宗教崇拜的神来保障,科学完全可以为它提供必要的依据。自然科学已经揭示并证明了过去人们靠神学才相信的自然规律和必然性,我们有理由期待,未来的人文社会科学也能确立过去人们靠宗教信仰才能遵从的价值规范的绝对权威。 本文摘自《哲学研究》1994年11期,原文约一万字。作者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副主任,着有《基督教哲学1500年》等书。未分卷 神圣文化的神圣性在哪里——远志明神圣文化的神圣性在哪里——远志明正本清源 据我所知,赵先生还不是基督徒,也没有接触过民间教会。只是依据历史与文化的宏观省察,只是从事实出发,他发现了神圣文化对于人类健康发展不可或缺的价值。这是一篇冷静、旁观、诚恳的文章,出自一个无神论学者之手,委实令人深思。 几十年来的意识形态控制,使国人所接受的人文知识大受限制和歪曲,正本清源就显得十分重要。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必要怀疑一下自己以往的信息积累、思维定势和价值判断的可靠性。开放之后,马列主义和毛思想对西方经济、政治、社会知识的诈传与偏见已先后暴露了,对基督教文明的歪曲和敌意却借着民族主义情结延续至今。不仅广大人民,领导阶层也没有机会认识基督教信仰的真相。时值精神道德危机愈演愈烈之际,上下不少人都希冀儒家文化的复兴,赵先生却断然将儒家归于世俗一类,大声疾呼神圣文化的拯救,不独当头棒喝,亦是为基督教信仰的正本清源发了先声。历史方舟 在中国大陆,知识分子对基督教文化的肯定,与家庭教会的蓬勃发展,迄今似乎仍是两股格格不入的潮流。然而历史已将他们溶为一炉了。经过驱逐外国传教士、压制教会和**信徒,四十多年来大陆基督徒从二百多万到几千万,至今仍在苦难中发展着。在北美和东南亚,历史造就了比例很高的华人基督徒,今天又有成千上万的海外学人受洗信神。以更广的视野来看,基督教信仰从欧洲东移到北美,现正继续向亚洲东移。此时此刻,中国大陆出现对基督教文化的热心研究与呼吁,岂是偶然的巧合呢?不管一个学者或一个家庭教会成员,怎样珍惜和强调自己的独立与超然,他都是巨大的历史方舟中的寄客,与其它寄客一起感受着滚滚洪流的激荡。若上帝正在抚摸中国,那么或是知识分子智叟般的"神圣文化"引进,或是家庭教会婴孩般的嚎啕与歌咏;或者你高擎着理性去论证神圣文化,或者他沉湎于信仰而活出神圣文化来,都是出自上帝的手。神圣之源 像赵先生这样宏观又旁观地分析神圣文化的价值功用,有利有弊。利在易于信服,因为摆事实讲道理;弊在难于实行,因为没有触及事实发生的原因。比如,说基督徒之爱盛行两千年之久,而儒家之爱则有所不能行,这诚然是事实,只是为什么如此,需要解析清楚。赵先生给出的答案,"基督教以神圣的名义,奉行价值标准的绝对性、普遍性",仍是一个事实的陈述,而非神圣文化之动力发生机制的解析。真正的问题是:神圣文化的神圣性(由此导致绝对性、普遍性)在哪里?神圣文化何以为神圣?神圣文化与神 也许在大陆难于启口,神圣文化的奥秘其实很简单,就是"有神"。没有神,哪里来的神圣性呢?或将人当神圣,我们有**东时代为鉴。以科学理性或物质为神圣,现代世俗文化便是了。或靠"未来的人文科学确立过去靠宗教信仰才能遵从的价值规范的绝对权威",然而这恐怕只是一种乐观的愿望;事实上,正是由于人文科学无法避免的相对性,神圣的信仰才显出其无与伦比的绝对价值。 不管人们愿意承认与否,无神论的世界观作为现代世俗主义文化的基石,是导致道德败坏的深刻原因。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得好:“如果没有上帝,就什么事都可以做"。反之,有神论的世界观奠定了道德人格的底线:由于敬畏和挚爱又真又活的神,便能规避世人难以规避的诱惑,便能行出世人难以行出的良善。因为对于信徒来说,神的圣善之灵无时无处不与他同在,护佑他也管教他,这就比一切写在书本、来自伟人或源于传统的道德诫命更有力地保证了信徒的人格操守。一些不知内情的局外人论及基督教的道德果效,常常归于诸如"十诫"的绝对命令。其实,"十诫"并没有阻止以色列人的犯罪,正如**东"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的绝对命令也无法阻止党人的蜕变一样。真正的信仰是对活着的神的信仰,不是对书本理论的信仰;真正的信仰经历,是又真又活的神对人心随时的管理、引导和祝福,而不是人将一些上好的诫命背下来持守修练。神圣文化与神迹 随之而来的另一点是:神圣文化离不开神迹。 假如神的存在仅仅是一种理论推定,或者如唯物史观所言,是人类社会需要的产物──赵先生似乎没有摆脱这种影响──那么,这位"神"就没有真实、绝对的权威性,除非我们假定信仰上的自欺欺人是可以靠得住的。那在历史与现实、自然与人心中都表明自己是神的,便是真神;也只有以超人的神力表明其大能与大善的,才会被信仰者接受为生命之主。基督教两千年来的强大生命力,是建立在耶稣降世传道、死而复活这个真实的历史神迹之上,亦离不开神在每一个时代、每一个信徒的苦难与祝福中的不断彰显。今天来看,由一个卑贱软弱屈辱、出生在马槽、没上过学堂、33岁便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木匠之子,带来了改变世界历史、涤荡人类灵魂的基督教文明,这本身不就是一个大神迹吗? 真正维系着基督徒的虔诚信仰的,绝不是一种理论上的天衣无缝、自圆其说(实际上基督教内理论纷争的严重绝不亚于世俗界),乃是活生生从古至今的神迹。你可以查访任何一个信徒,不管他是乡野农夫或大学教授,都可以向你见证上帝的信实与慈爱,犹如历数家父的管教与抚养一样,历数神在他身上的恩典。这种现象本身就称得上神迹了。神圣文化的神圣性,就是奠立在亿万个这样的神迹上。神圣文化与基督徒 任何一种有生命力的文化都有其活生生的载体。世俗文化的世俗性,和神圣文化的神圣性,都是由其载体活出来,而非由理论家杜撰出来的。神圣文化的载体就是亿万追随耶稣基督的基督徒,世俗文化的载体则是亿万追求世俗目标的世人。 许多朋友敬慕基督教文明的历史成就和道德功能,却轻视教会和里面的痴男痴女们,尤其看不上家庭教会里那些"没文化"者。殊不知离了他们,还有什么基督教文明可言呢?只是神学理论吗?纯正的神学理论总是与耶稣信徒们的信仰实践水**融血肉共躯的,否则,像自由派神学,只能导致对基督教之神圣性的严重破坏。 的确,当人们欣赏天上的彩虹时,往往是想不起那些以身映现和承载着彩虹的水分子的。当人们想到神是光源,人们是否也应思想谁是神光的映现承载者呢?当人们手指彩虹说:看哪,多么美!人们是否在鄙视那些看起来浑浑沌沌、暗淡无华的云雾呢?当人们为神圣文化的彩虹催生时,自己是否甘愿作一个雾气潮潮中的水分子呢?神圣文化与灵魂 人们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对神圣文化的功能作理性的分析;但神圣文化本身的神圣性,表现在其载体广大信徒身上,是以灵性为根基的。灵魂的苏醒导致生命的投入与融合,而理性的信服至多导致明智的选择与持守。 古往今来,传达道德命令的方式大体有三种。一是训诫型,如儒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和犹太教的"十诫"等,它要求人们认同、记住并克己恪守。二是智能型,如禅宗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和《传道书》"万事都有定时"等,它要求人了悟、悦服而自求超越。三是榜样型,如共产党号召学雷锋、焦裕禄等,先使你感动、敬慕尔后效法模仿。此三者,均是借助于人的感性和理性,使道德命令生效。 基督教信仰包含了此三者,又超过此三者,是信徒的心灵重生,可称为"生命型":神圣的信仰改变了你的生命,又真又活、全善全能的神进入并主宰你的生命;不仅有来自耶稣的训诫、智能和榜样,更重要的,圣灵是你随时的引导、管教和帮助,是你生命的呼吸,是你活着的境界。所以基督徒的善与爱,不是在苦守诫命,不是出于明智,也不是刻意模仿,而应当说:这就是我,一个新造、重生的我,我的真实生命的自然流露。理性的宗教 基督教信仰是合理的,但不是靠理性的论证建立起来、发生果效的。这并不矛盾。情侣互爱是合理的,却不是靠理性的分析建立和维系的。 对基督教信仰作文化的研究和推广,最大的误区是忽略其超理性、即属灵的内核,误视为一套理论,一个逻辑体系。这显然源于人类原本有限的理性能力在不知不觉中的习惯性自以为是。这常常导致我们在强调神圣文化的价值功能时,却对其源头(神的存在)、基石(耶稣神迹)、载体(基督徒与教会)、发生(灵魂的拯救)大为忽略,甚至蔑视。 我注意到赵先生在另一篇文章中谈到"基督教哲学"时,说理性与信仰常常要调和与平衡才站得住。在理论上,在哲学家与神学家的争论中确实如此。但在实践上,使广大信徒成为神的儿女、活出新生命的,完全是神而不是神学,完全是神的灵而不是人的理。请注意,正是这些不究学理、虔诚膜拜的信徒,活生生地展现了赵先生以哲学家的眼光羡慕和提倡的神圣道德。顺便说一句,基督教哲学只有真正关注自己的对象(基督教的源头、基石、载体和发生发展机制),而不是专注于本身的分歧与争论时,才会有蓬勃的生命力。知识就是力量吗? 相信人类的知识能解决人类的问题,这是古今各类人文主义者的乐观所在。人们喜欢引用培根的一句名言:“知识就是力量",却不知道培根还说过:浮浅的知识使人倾向于无神论,一种人所设想的真理。然而继续深入地探究,就会使人的精神皈依宗教。但即使如此,也不能使人的理性接受天国的奥秘。因为由感官而来的知识,像由感官而来的科学一样,在这里是没有用处的。感官犹如太阳,展示了大地的面貌,却遮盖了天国的情况。我们必须服从神圣的规律,尽管我们的意志暗中抱怨反对;我们必须服从上帝的命令,虽然我们的理性对此感到震惊(梯利《西方哲学史》中译本下卷,商务印书馆,24-25页)。 但愿追求知识的人们,能够追出知识的有限性和相对性藩篱,以便接近那位无限、绝对的自在者。他不单是日益败坏的后现代社会的盼望,真正重要的,他是每一个个体灵魂的拯救。他的拯救不需要借助人的科学与理性,也不需要摧毁人的科学与理性。他的拯救恰恰是要使科学、理性、道德、生命以及人的一切,沐浴在神圣之光下。未分卷 方励之夫妇访谈录:科学、人生与信仰——远志明方励之夫妇访谈录:科学、人生与信仰——远志明 1996年9月,远志明到亚利桑那大学演讲时,拜会了方励之夫妇,一起探讨了科学、人生与信仰的关系。下面是这次谈话的录音整理稿。第一部分:科学与信仰 远志明(以下简称远):方先生是科学家,您看人类在宇宙中是一个什么位置、什么角色? 方励之(以下简称方):(笑)人类当然是宇宙中的一个分子,一个成份,是宇宙演化到目前阶段出现的一个成份。别的我也说不出。 远:既然人类在宇宙中的出现是后来的事,是一定阶段上的产物,那么,很明显,人类的出现是一件被动的事,不是人自己想出现就出现了。这就像孩子被父母生下来,他是无能为力地、被动地来到世上。这样看来,宇宙中应当有一种主动的因素,您有没有想过主动的因素在哪里? 方:这个问题可超出了我的专业范围。我的研究对象是物理宇宙。至于说"主动与被动",这已经是用人的价值标准来作判断,我们很少这样提出问题。我们可以问有什么"机制",用什么"模型"来解释,等等。 远:看来您还是相信"进化论"了? 方:至少宇宙,我说的是物理宇宙,作为人的生存环境,是慢慢演化到今天这个样子。 远:这种演化背后,有没有什么动力? 方:从物理学的角度看,动力机制是有的,但设想不一定成熟。 远:您能否暂时离开一下您的专业角度,用人的常情、常识、常理来看,这样,宇宙的神奇奥妙就显现了。我记得爱因斯坦说过,他终生从事科学研究,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科学在造物主面前不过是儿戏。他又相信,任何一个深谙宇宙之和谐的科学家,都不能不联想到上帝。我想爱因斯坦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是按照严格的科学定律,倒像是一种哲学、心灵的感悟。当您超越了专业眼光,能否感觉到像人这样有智能、有创造力的生命出现在宇宙中,有某种"形而上"的原因呢? 方:当然,科学本身的范围是很有限的。从事科学研究的人应当晓得,科学不知道的事情更多。柏拉图早就说过,你知道的越多,就发现你不知道的越多。如果你觉得没有问题了,实际上你根本没懂。所以科学不是越研究越封闭,而是越来越开放。 远:那么,从一个常人、一个有情感有好奇心的常人的角度,当您观看天体物理宇宙的景象时,在情感、心灵上有什么触动吗? 方:我想,从事科学、尤其是基础科学的人,一定会欣赏和谐,或者叫美。这不仅是常人的情感,也是专业的标准。一般说来,一个方程式,如果你解出来的"解"很脏,大概就是错的;如果很干净,很美,多半是对的。所以和谐与美,是科学家所欣赏、所追求的。 远:您有没有想过这种和谐、这种美的来源? 方:这就进入信仰的领域了。我想科学和信仰是两回事,不在一个领域。 远:那么,在科学之外,您个人的信仰如何?我们知道,不少大科学家都是有神论者,如牛顿和爱因斯坦。我听说牛顿曾做过一个太阳系的模型,行星们各按轨道围着太阳转,很美。有一个数学家,是个无神论者,造访牛顿时看到这个模型,便问是谁制作的。牛顿说没有人制作它,它是偶然碰撞出来的。数学家没有再问什么,后来也信了神。牛顿晚年研读圣经,写了不少书。科学研究的前提是相信宇宙有必然性,有因果性,有规律性,否则就无法研究,研究了也靠不住。但是进化论却将人的出现看成一个偶然的事件,您怎么看? 方:我不是生物进化论的专家,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偶然"的问题。从物理学来说,有必然性,也有概率、偶然的统计研究──当然,这个偶然并不是真的偶然,背后仍然有必然。 远:对,所谓的"偶然"事件,实际上是人还没有了解它发生的条件,还不能认识它,就说它是"偶然",其实背后有圆满、充足的原因。 方:许多偶发事件,在研究中是可以定量描写的。 远:还有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就是科学已经确定,将来地球是要消亡的。一旦人类消亡了,那么人类所创造的一切、包括科学有什么意义呢? 方:(笑)这个问题就要宗教来回答了,科学回答不了。有关人的价值这类问题科学从来不回答。 远:但问题是科学发现并提出的呀!科学既然回答不了,就请您暂时离开科学家的角度,作为一个"人"来回答这个问题。 方:这确实不能回答。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就想到,"我"字怎么解释?这是一个最奇怪的现象,我为什么是"我"?后来读了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我受到了一点启发。人生价值,是一个信仰的课题,不是科学可以解决的。 远:英国一个残疾科学家,《时间简史》的作者,他叫 方:Hawking,是剑桥的教授。 远:他说有一个"无知的律"(TheLawofIgnorance),就是科学到了某一点就没法研究了,那里没有人类思维赖以进行的要素(如时空概念),人类必须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了。 方:科学是有一定的范围,物理学叫"视界"。 远:如果宇宙大爆炸是开始于一个"玄点"(ThePointofSingularity),那么这个"玄点"没有时间、空间、物质、能量,人类就没有办法思考了。这时,"无知的律"就起作用了。这个"玄点"似乎是科学与信仰的转折点、接触点、交合点:科学在这里消失了,信仰在这里显现了。 方:我还不能直接感觉这个"奇点"(我们叫"奇点")里有信仰。当然,信仰和科学有接触。科学要有"Pre-assumption"(预设的假定),任何科学,你查到最后,一定有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不能证明的。你选择什么样的"Pre-assumption",相当程度上取决于你的信仰。西方的"一神论"信仰,与中国的"无神论"立场,对各自的科学发展都有重要的影响。 远:“一神论"相信宇宙是上帝有计划、有规则、统一的创造物,所以西方科学家探究它的和谐规律。"无神论"或"多神论"构不成基础科学和理论科学的原初动力。第二部分:幸福与痛苦 远:好不好谈一谈您个人的人生体验?世上有科学家、政治家、思想家,什么家都有,但都是"人",都面临着"人"的问题。比方说,您怎么定义"幸福"? 方:人们的幸福观有很大的不同。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受俄国古典哲学的影响,如车尔尼雪夫斯基。他说,一个人自己痛苦,但别人因他的痛苦而幸福,那么他就是幸福的。另外,在科学研究上,我的一些结果很漂亮,我很enjoy,这也是幸福。当然,还有家庭,这是中国人的传统。 远:到目前为止,是什么给您带来了最大的幸福感? 方:家庭。另外,我对自己做过的社会工作,想起来也是满意的。比如我教过许多学生,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 远:那么,您怎样看待痛苦? 方:痛苦往往是因为现实与理念不一致,或者是挫败。当然,中国社会大众的痛苦是大痛苦,个人是小痛苦,两者分不开。这种痛苦从"反右"就开始了。 远:令您最痛苦的记忆是什么? 方:你知道,中国社会是一个"强偶合"社会,有某种程度的黑暗,我个人的经历还算幸运。我们有的同学、朋友,就不幸死掉了。每一次变故,我们都遇到麻烦,后来都算顺利。包括这一次(89民运),非常危险,结果化险为夷。"反右"的时候,据我所知,99%的恋爱对象都分手了。 李淑娴(以下简称李):许多结了婚的夫妇,都吹了。 方:我当时只有二十岁,是开除党籍,还可以教书,她是右派。这种情况一般都吹掉了。 远:您们经历这么多事,最后总是柳暗花明,不知您是怎么看的,是否有一种感激之情。 方:当然是有命运。我们班上一个好朋友,在艰难的时候离了婚,后来又死了。 远:您怎样看命运?命运是什么东西? 方:(笑)这个很难说,有太多的参数起作用。 远:也有许多人所不知道的参数,对吧? 方:对,有许多不知道的参数,这个怎么讲呢?赶上就是赶上了,赶不上就是赶不上。 李:我们两个人分开十八年,不能住在一起。 方:这种事讲给外国人,他们听不懂;讲给孩子听,也听不懂。我在安徽煤矿,她在江西劳改,每年见面十二天。你说心灵,我们家的生活纯粹就是靠心灵,那时没有别的维系,就是靠心灵。 李:一年见面十二天,我只能和他呆三天,然后到北京看孩子。 远:我看您们的命运,还是不错的。 方:对,是不错,多亏了她碰上我,我碰上她,要不然 李:有时候我想,人的命运和人的性格有关系。在人生的转折点上,往往有不同的道路可供选择,人的选择就不一样。刚才提到的那位死去的朋友,她非常善良、柔弱,每次运动都倒霉。她就是忠于党,总怕得罪了党,不敢去爱自己右派的丈夫,日子久了,丈夫和别人结了婚,她非常痛苦。 远:你和她不一样的是,你没有把党放在第一位,而是把良知、感情放在了第一位。那么,这种内心的真善美的标准,是从哪里来的呢? 李: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小就追求美好的东西,原以为共产主义美好,才追求它。发现了问题,就说出来。 远:为什么您的那位朋友把党看得高于一切?甚至高于真善美的执着? 李:其实,论善良她比我还要善良,我觉得她是缺乏自信,容易被别人的说教动摇,动摇自己内心对美善的信心。第三部分:真善美与上帝 远:人内心的美善是从哪里来的呢? 李:从小的家庭教育有关系。 远:也不尽然。孟子说人天生就有"四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 李:不仅人,连禽兽都有,虎毒不食子。 远:(笑)可有时候人连禽兽都不如。这个问题不简单。我知道您们也接触了基督徒。 方:John先生带我们学英文、读圣经。 远:我在普林斯顿一接触基督徒,就发现他们对真善美的执着,是任何人都无法动摇、无法剥夺的。 方:在国内的时候,我恐怕是第一个写文章公开赞扬基督教信仰的人。那是我写给她的一封信。 李:我觉得很好,就叫别人看了,他们便拿到"三联"办的一个刊物发表了,叫"赞美我主之后"。 方:那个刊物只出了一期,就被查封了。 远:我看到过您从科学研究的角度,从人与人关系的角度,对基督教信仰的推崇。但我想问您们一个问题:为什么您们自己还不信? 方:(笑)这个问题嘛,我想用托马斯杰佛逊的话说:我可以直接和上帝沟通。当然我没有他那么高的境界啦。其实,上帝对我来说,就是良知。或者从科学的角度说,就是存在的真理,存在的和谐。从人生的角度来说,就是存在的真善美。我觉得信这些,就可以指导我们的生活。我非常尊重宗教信仰。我们到英国,有许多基督徒朋友。在意大利,有天主教朋友,也不是没有回教朋友。至于犹太教的朋友更多,尤其在科学家中。他们的信仰更多是在文化角度,并不拘泥于具体形式。比如犹太教朋友,照样吃猪肉。重要的是人生要有真善美的指导,有目标,有准则,在犹太教是"十诫"。各种信仰中都有这样的东西。你说要我信,我信哪一个? 远:基督教、天主教和犹太教,相通的地方很多。回教的区别大一些,如主张圣战。佛教差不多是无神论或多神论。不过,您说的真善美之类,是上帝的流露,是信仰在人间的表现,还不是上帝本身,不是信仰的源头。 李:在中国,有一些老太太拜佛,是求什么好处,不是真正的信仰。从小受的教育是做一个好人,但好人的标准有很大的不同。记得十三岁的时候,在上海有基督徒经常帮助我们穷苦的孩子,也带我们去教堂。在教堂里,看到他们声泪俱下的忏悔,我非常受感动。我也喜欢他们唱的歌,成了他们的好朋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共产党来了,我马上就参加了共产党,却没有参加基督教。也许是因为当时共产党的纲领,是为人民谋幸福。共产党当年也确实那么做了。可惜后来……共产党把我打成右派,我却仍有基督徒的朋友。 远:这里有一个问题值得思考:为什么人的党也讲互爱互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等等,却不能行出来?基督徒却一直持守着,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您的朋友。北大宗教系主任赵敦华先生撰文说,基督教是神圣的,对神的敬畏使人能够行出美善来;若心中没有神,人就缺少行善的能力。人心中都有善,但"立志行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圣经。"包括儒家在内,一切人本主义都有这个问题。由这一点来看,基督教之所以令人尊敬,就是因为它有内在的生命活力。基督徒爱人,不是凭他们自己,是有一个内在的活水源头,就是神的爱。 另一方面,基督徒只敬拜上帝,不拜人,就令一切专制主义者不喜欢,与专制制度不兼容,这就是为什么共产党国家都害怕基督教。但您看,正像不同的信仰导致不同的科学观一样,欧洲、北美的现代化民主国家,都是基督教文明传统,而伊斯兰教国家就不一样,印度教、儒教传统也不一样。第四部分:罪人与耶稣 远:您们如何看待"人都是罪人"这个观点呢? 方:(笑这是当然了 李: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嘛。 远:我想您们看过妥斯陀耶夫斯基的作品。 方、李:看过,如《罪与罚》。 远:他写人犯了罪,没有人知道,却内心不安,直到向上帝发出忏悔才能解脱。您说您可以和上帝沟通,很抽象;而基督徒的忏悔、祷告是很具体的。 方:我当然和你们不一样,但标准真善美的标准是在那里的。做错了就要受到谴责,一定的忏悔还是有的。 李:在中国的小说里,你绝对看不到《罪与罚》中的情形,这就是不同的文化。 远:对,这就是有神文化与无神文化的区别之一。中国人有羞耻感,没有内疚感。内疚是说,我做错了事,谁都不知道的时候,我的心仍然受伤害;羞耻感是张扬出去,面子上受伤害 李:家丑不可外扬嘛。 远:其实,您们已经深受西方基督教文明的影响。 方:当然。 远:您们说Mr.John带您们读过圣经。 方:大概半年时间读的全是圣经。 远:那您们一定知道耶稣的事了。 方:知道,而且都背诵过了,要考试的(笑),可现在又忘了不少,人名太多了。 远:我想讲几句。为什么说"信耶稣"呢?因为上帝是谁也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是耶稣把上帝的爱带到人间来,让世人通过耶稣,可以认识上帝的爱。耶稣真的很重要。如果您不通过耶稣,而是自己去摸上帝,有时候就会摸错了。 方:耶稣是为人类献身的一个很伟大的人。 远:您看不到耶稣身上的神性吗? 方:说到这里,就是信仰了。我觉得我还没有到这一步。当然,耶稣是绝对美善的一个人,这没有话说。 远:那您们是否想过,他没有上过学、生在马槽里、33岁就死了,这么卑微,为什么却有那么崇高的话语、品格、智能、能力?您们大概还没有从神的方面来想,只是从人的角度来想。 李:这样的奇才也许会有的。像孔子,也是私生子,周游列国,开创了儒家的文化。 远:耶稣不是一般的学者、先生,他能让瞎子看见、瘫子行走、死人复活。您们信这些吗? 方:这大概是一种文化上的寄托吧!笑)不能太具体;这个太具体了。当然,这很有价值。 远:“六、四"之后,当我被仇恨充满的时候,读到耶稣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逼迫您们的祷告。为什么呢?他说:你们看,神让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你们为什么不能彼此相爱呢?他仿佛是站在天上,手指着太阳向我们说话;而我们是站在地上,视线很短很窄,彼此怨恨。他要我们效法天上的父,无条件地相爱。当我读到这样的话时,就感到一种震动,就知道这是来自天上的声音。其境界之高,不是靠修练可以修出来的,他也没念过书,不像孔子受了很多教育。耶稣完全是靠着一种独特的"灵感",即圣灵的感动,来说话。所以他说,他的话不是他自己说的,是住在他里面的上帝说的。林语堂先生曾说,耶稣和其它贤哲相比,就好象太阳和蜡烛。他读着耶稣的话,就跪下来说:你是我的救主,我的主。是耶稣的爱即宇宙之主的爱,打动了他。直到耶稣被钉死的时候,还是饶恕那些杀害他的人。耶稣真不是一般的人。他离世后,留下的福音越传越广,直到今天世界上有大约三分之一的人是他的信徒,形成了伟大的基督教文明。真的,就像上帝的手,在冥冥之中亲自做成了这件事。 我来之前就想,见了方老师、李老师一定要介绍这件事。这不是一件用常识能解释的历史事件,这是神迹。在洛杉矶,曾有一位作家朋友问我:你真的相信一个**会生孩子?我说:我觉得比**生孩子更神秘莫测的,是世界上竟有这么多人,包括我,竟然相信这件事。这个"信",比"**生孩子"更奇怪。为什么信?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是神。神可以做超过人的想象、科学常识(因为科学很有限)的事。 李:我觉得相信不一定信得那么细节,只要相信这种理念就行了。 远:这大概就是"文化基督徒"吧?(大家笑)但是真正的信仰,一定是建立在对神迹奇事、神的作为的相信上。未分卷 生之追寻——远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