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哲学大师一起漫步:与哲学大师的人生对话》作者:高路第1节:一、愤世第三章第欧根尼--自然:反抗世俗的回归一、愤世犬儒学派最有代表性的哲学家是第欧根尼(1)。李智和杨慧来到雅典城已经三天了,还没见到第欧根尼。这位哲人名气很大,甚至超过了柏拉图,就连小孩子都知道他,可没一个人能说得清他的住址。打听了许多人,一个说他在一家半地下的小酒馆里消磨时间;另一个说两天前在一条小巷子中见过他蹲在墙根儿晒太阳;第三个说这都是老皇历了,昨天他出现在卫城的帕特农神庙,向雅典娜请求神谕;问到第四个,回答是这哪有个准儿?大街小巷你们找吧;最后一个更不靠谱,说要是雅典没有的话,你们就满世界转去吧。他们的腿都遛细了,好在全部家当就是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两套深衣和两双履--他们已经换上了希腊长袍,入乡随俗嘛。柏拉图给他们的两个金币派上了大用场,这几天住店和吃饭用的就是它,不过这东西真禁花,连一个都没用完,还找回了不少硬币,装在兜里一动就哗哗地响,引得小老板们隔老远就对他们笑脸相迎,点头哈腰。杨慧趾高气扬,一双光脚踏得石板路啪啪响,大款嘛。李智可没这么牛,用杨慧的话说他是危险性思维,什么都往坏了想。现在,他正坐在广场上的水池旁发愁呢。要是再找不到第欧根尼,钱花光了怎么办?杨慧讥他杞人忧天,车到山前必有路,没钱找柏拉图去,再给他翻译一篇不就结了。要是柏拉图也找不到了呢?那也有办法,咱找个饭馆打工去,没见国内好些留学生都是这么干的?咱们也来一回洋插队。你要是拉不下脸来,我去干,保准饿不着你。李智说,算了吧,还是我去吧,谁叫我是爷们儿呢。行,杨慧拍了一下李智的肩膀--好像往后的生计都指着它了--有你的,像个爷们儿,就这么着!得,李智给绕进去了,孔子说什么来着,惟女子与小……突然,一阵吼声传来,人呢?怎么不见人?他们寻声望去,一个人大步走进广场,最奇怪的是大白天的,他竟然举着一只熊熊燃烧的火把,好像是在黑夜里行路,浓烟在他身后拖得老长。走近了些,他们大吃一惊,这不是多面人酒吧的老板吗?他怎么跑这儿来啦?光天化日下发的什么疯?刚要过去相认,不对,再仔细瞧瞧,又不像了。这人说不上多大年纪,乱蓬蓬的头发披在肩上,一定好长时间没清洗了,都打绺了,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脸上除了眼睛外哪儿都脏兮兮的,一部大胡子上沾满了食物碎屑;身上披一件破袍子,肩上搭一条口袋,一只手里拿一条棍子。蓬头垢面、布袋、破衣、打狗棍,一切都符合丐帮特征,没错,来者是丐帮弟子。不过帮中地位肯定高不了,没见就背一条布袋吗?人呢,你在哪儿?我是多么的孤独!他绝望地叫着,似乎这世界上只有他这一个人。一些人聚拢过来,你乱叫唤个啥?眼瞎啦?没看见我们?我们不是人?他们指着那人的鼻子问。那人把火把放低了点,眼睛凑上前去,吸吸鼻子,像狗似的挨个嗅了一遍,摇摇头,谁是人?一个都不是!你是?……他指着一个人。被指的人挺挺胸,当然。--不,你是裁缝。最近的一次你给一位夫人缝内衣时多要了一尺布,还趁机摸了人家胸一把,人能这么做?那人说,接着又指着一个人问:你是?……被指的人嘟囔了一句,不是人是啥?--你也不是,你是城邦市民。上次投票选举官员,一个政客给了你一枚银币,你就把票投给了他,人能这么做?那人说。然后又指着一个人说:你一定认为你是人啦?……被指的人往两边看了看,低低嗯了一声。--你自我感觉真好。你也不是人,是管市场的小官吏。不久以前,为了得到提升,你到更大的官儿那里去告上司的黑状,说他散布大官儿的坏话,人能这么做?那人说。完了又指着一个人,你是?第2节:一、愤世被指的人矮下身子。那么,你是?……要不,你是?……或者你是?那人指了一圈。人们哄地一下散了。那人把火把扔在地上,呸地啐了一口,狠狠地说:没一个是!痛快,李智和杨慧凑上前去。您是丐帮的吧?杨慧问。什么丐帮?那人一脸茫然。丐帮就是一伙要饭的组织起来,结成有纪律的群体。杨慧凭着自己的理解随口解释道。连要饭的也有自己的制度,看来,这个世界真是没救了。那人评论道,他的理解力还蛮高。什么地方有这种组织?他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中国。杨慧说。她只是从小说中看到过,实际生活中有没有还真说不好。不过即使没有也不要紧,反正路那么远,这个老叫花没法核对。果然那人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说:太遥远了,不能亲眼看一看。然后声明道:我不是你们说的丐帮。停了会儿又喃喃地:东方,东方,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呀。印度的那些裸体智者,比我的生活还要自然,他们一丝不挂,而我还要穿着衣服。中国有许多智者,要是能和他们当面交谈,一定获益匪浅……不过,听说那儿的冬天很冷,这身衣服不够吧?他撩起了袍子。啊?杨慧和李智惊得差点叫出声。这人里头竟穿着杨慧的牛仔裤和李智的t恤衫,脚上蹬着杨慧的那双蓝色球鞋,这几样东西明明留给了柏拉图当道具,怎么竟跑到了这个人身上?莫非这又是柏拉图导演的一出悲剧?他们糊涂了,懵了。李智晃晃脑袋,清醒了点儿,问:您认识柏拉图?柏拉图?那人满脸的不屑,你说的就是那个自以为哲学王的名利之徒?不,他不是名利之徒。杨慧说。怎么不是?他要的赞助费比学费还高,还去巴结那些君主,他要不是名利之徒的话全希腊就没有名利之徒了。我最见不得这号人,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前些天我去他的那座学园,脚上故意沾了许多泥,在他的地毯上可劲儿蹭--就是那块亚历山大王弄来的波斯地毯,先是孝敬他的老师亚里士多德,后来亚里士多德又送给了自己的老师柏拉图--你们没见他那张脸,心痛得都变了形。哎,好好一个智者,竟成了财富的奴仆。为了赶紧打发我走,就给了我一条裤子和一件上衣,喏,就是我身上的这身。临走,我瞧这双鞋不错--要知道每天我要走很长的路--就要了过来。说着,他吃吃地笑起来,得意极了。李智和杨慧面面相觑,道具就这样变成了扶贫物资。到底是大家之做派,连送人东西都讲究名实相符。他们记得清清楚楚,柏拉图把杨慧露着洞的牛仔裤叫乞丐服,把李智的t恤衫说成是专门给受苦人穿的衣服。那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忘了问了,你们大老远地跑雅典来干吗?拜访哲人。李智答。那人轻蔑地哼了一声,这里哪来的哲人,尽是骗子……你们要找的人是谁?第欧根尼。哦,他不是骗子。那人靠墙坐在地上。他在哪?您能告诉我们吗?你们算问对人了,我就是。那人平静地说。从前的第欧根尼并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他出身贵族,父亲在锡诺帕城很有地位,掌握着当地的铸币大权,硬币上都刻着他的名字。不知道因为什么,父子俩做出了一件让全希腊都震惊的大事:私自更改货币上的图案。据说,这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的冲动,而是来自神谕,是阿波罗神(2)给第欧根尼下达的指示。正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就有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今天看来,这件事当然与神无关,肯定有它的深层原因:有可能是政治方面的。锡诺帕曾一度处在波斯影响下,货币上原来的图案大概打上了这一印记,这让热爱希腊文化和制度的第欧根尼无法容忍,便利用父亲的职权把它篡改了;也有可能是哲学方面的,他通过这一行动向人们发布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如果是后一种的话,这将是哲学史上真正的经典之作,其想像力之丰富,寓意之深刻,创意之成功,行动之大胆,都是值得人们仔细琢磨和认真对待的。不管出自哪一种原因,都说明了第欧根尼不同凡响的个性和才能。不管他今后做什么,都会与他干的这件事一样,留下惊世骇俗的一笔。第3节:二、苦行做出了这等惊天大案,父子俩在家乡是待不下去了,便踏上了逃亡之路。途中第欧根尼被海盗劫持,拉到市场上当奴隶出售。问他的特长,他说:统治人。然后指着一个买主说:把我卖给这个家伙吧,他需要一个主人。真新鲜,奴隶想当奴隶主的主人,只有贱骨头才接受呢。可偏偏这个人正是个贱骨头,就把他带回家,还真让他负责孩子的教育和管理家务,这差不多等于是主人了。大概主人当腻了吧,第欧根尼流亡到雅典,做了一个犬儒。犬儒的意思是像狗的人。在哲学上,它形成了一个学派;在社会学上,它形成了一个族群。这个词起初并不一定含有贬义,多半是表明一种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犬儒首先是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在他们看来,这个世界肮脏透了,简直无药可救,它已经被人类变成了追名逐利、尔虞我诈的战场,到处都充斥着阴谋、贪婪、陷害、欺压、虚荣……总之邪恶势力统治了一切,而人们却浑然不觉,醉生梦死。所以,他们要对邪恶狂吠,就像恶狗对闯入家门的盗贼一样;这同时也是报警,提醒大家注意,人类已处于险境。第欧根尼就是从更改货币图案开始的这项工作。我们可以想像,他会指着货币对世人大声说,看啊,这就是你们的世界,它已经被涂改了,是不折不扣的假货!他还会挥着拳头说,我,锡诺帕的第欧根尼,要像更改货币一样,把这个罪恶的世界按原样再改回来,等着瞧!从货币到世界,本来就没多大区别,本质是一样的。表示货币的词nomisma与表示法律、规范、习俗的词nomos差不多。所以,更改货币就顺理成章地扩大为改变世俗的一切。二、苦行日落时分,第欧根尼坐在广场的台阶上,面向西方,眼睛望着天边。太阳的金色慢慢加深,变成橘红;而天穹的浅蓝色也跟着变深,蓝汪汪的;天地相接之处开始燃烧,越烧越旺,竟然映红了半个天。不久,火焰小下去,渐渐熄灭了,天的颜色更深了,蓝幽幽地遮下来。接着,星星出来了,一颗又一颗。第欧根尼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一天又快过去了。既然自己来到人世,又选择了满意的生活方式,就要认认真真地过好每一天。所以,每天这个时候,他都要观看天空怎样换上华贵的晚礼服,星星怎样出场--它们似乎有些害羞,一个劲地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而太阳却不愿意退场,自个儿生闷气,脸都憋红了,它的火气可真大,把人家的晚装都染上了颜色。风儿哧溜一下钻了出来,虽然脚步放得很轻,但还是逃不过第欧根尼的耳朵。盘点这一天,他过得不错,虽然举着火把没有找到人,但是等来了两位慕名来访的中国人。现在,该安顿这两位客人了。他们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趁着第欧根尼沉浸在落日中的时候,两个年轻人交换了一下最初印象。李智:感觉怎么样?杨慧:说不出来。他是哲学家?李智:当然。杨慧:我看像个老愤青。(3)李智:再往下你就体会出哲学味儿来了。杨慧:往下?再往下我担心的是住哪儿?说好了,要是他安排的地方不好,我可自己找地方住。杨慧的担心还真不是多余。第欧根尼把他们领到一幢房屋的拐角,指着一个黑黢黢的硕大木桶(4)说:这就是我的窝。白天,我四处巡游,晚上就在这里安歇。太恐怖了,杨慧差点没晕过去。偏偏第欧根尼不放过她,亲爱的小姐,你是这里惟一的女性,既然大自然给了我们不同的性别,而女性相对柔弱一些,理应受到更多更好地照顾。所以我决定,把这个全希腊也找不出第二个的安乐窝--最适于真正的人类居住的地方让给你。我向你保证,这里面又舒适又安稳,好梦一定会一个接着一个地赶来陪伴你,直到第一缕阳光把你轻轻唤醒。放心地爬进去吧,它现在归你了,只要你在我这里做一天客,这个窝就一天属于你。第4节:二、苦行杨慧真的要晕过去了。至于你,男子汉,下面该轮到安置李智了,我荣幸地邀请你和我一起睡在旁边的地床上。第欧根尼指着地面的石板说,这儿虽然没有桶里软和,但空气更清新可爱,而且视野开阔,能望见整个天穹。你的伴侣将是温柔的月亮,她会把白纱一样的月光轻轻地盖在你的身上。不过,你可千万别跟星星挤眉弄眼,月亮姑娘会不高兴的,说不定躲到云彩后面,而且会带走你的月光被。什么,这又凉又硬的石板就是他的床!李智望着地面直发呆,半天反应不过来。第欧根尼看出了李智的疑惑,抬起胳膊轻轻拍了两下手掌。掌声未落,一个男人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就像地下冒出来的似的,恭恭敬敬问道:主人,有何吩咐?这是我惟一的奴隶马涅斯,他身强体壮,机灵能干。第欧根尼介绍道。真新鲜,穷到这个份儿上居然还用奴隶。听着,马涅斯,你看到了,我们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现在你去找两套铺的和盖的,你总不能让我们睡在光板床上吧,就是狗也要在身下铺一些干草,对吧?主人命令道。您说得对极了,主人。可是也许因为来了客人您高兴得过了头,忘记了你们已经有盖的了,所以我只需要提供两条毡垫就够了。奴隶提醒道。第欧根尼拍拍前额,醒悟过来。对,我们都穿着长袍,白天遮体,晚上盖在身上。好了,去找毡垫吧。奴隶变戏法似的,手上多了两条窄窄的毡垫,早就准备好了,主人。说着,麻利地铺在地上。我说什么来着,马涅斯是全希腊最聪明的奴隶……请吧,尊贵的小姐和先生。第欧根尼得意地伸手一让。他们当然不能睡在木桶里和石板上,而是住到旅馆去了。第欧根尼叮嘱他们一早过来,一起享用早餐。早餐是自备的,大家席地而坐。进餐地点相当不错,在一棵大树下的草地上,守着一汪泉水。在李智和杨慧看来,这更像是一次远足野餐。马涅斯在他们面前铺了一块也许原来是白色的而现在则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麻布,然后把一个黑乎乎的面包放在上面。大麦面包!第欧根尼高兴地叫道。马涅斯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植物,香草!第欧根尼又叫了一声,盯着口袋的双眼放出光来,还有什么?马涅斯故意停了一会儿,吊主人的胃口,接着掏了一把,张开手心。啊,大蒜!太奢侈了,你要让你的主人破产吗?第欧根尼兴奋得不能自已,像个收到意外礼品的孩子。这就是过好每一天,从清晨起就创造一个好心情。这些东西实在难以下咽,尤其是让第欧根尼声调都变了的大蒜,哪有一大早就嚼大蒜的,还跟不跟人说话了?为了不扫这位哲人的兴致,他俩象征性地吃了一点。李智掰了一小块面包,杨慧捏了点香草,食品中也就这东西看着还干净点。杨慧的眼睛找来找去,想喝点什么,中国人的早餐都有稀的。尊贵的小姐,您需要什么?全希腊最机灵的奴隶察觉到了。有没有喝的?小姐问。当然有,就在您身后。奴隶答道。回头看看,哪有什么喝的?只有泉水汩汩地淌着。蓦地,她明白了,这取之不尽的泉水就是饮料。水清亮清亮的,倒也诱人。请给我拿一只杯子。杨慧吩咐道。为什么要用杯子?大蒜在第欧根尼牙齿的夹击下嘎嘣作响,从前我跟你一样,也用杯子--那是一只造型质朴到了已经稚拙的陶土杯子--喝水。后来,我见到一个孩子,伏下身子用双手把水捧进口中,于是,我就扔掉了心爱的杯子,也用手捧水喝。这就是一个天真的孩童给我的启迪,我们完全可以做得更加自然。来,亲爱的姑娘,站到我的上游,我教你怎么喝水。在这位哲人的示范下,来自现代的小姐终于把水捧进口中。好!哲人赞道,你可以做我们犬儒的一员了。你呢先生,不试试吗?李智哪能落单,也捧起泉水喝了一大口。第5节:二、苦行餐后,第欧根尼带着两个准犬儒直奔白犬体育场(5),那儿今天有一个犬儒聚会。他们到达的时候,场中已经来了许多犬儒,一个比一个穿得破,要是事先不说明这是一个带有哲学意味的族群的聚会,人们一定会认为是天下的叫花子都跑这儿交流来了呢。见到第欧根尼,犬儒们欢呼起来,向这位精神领袖致敬。第欧根尼把那根木棍举到额头,那神态简直就是一位国王。接下来是演讲和辩论,不过在李智和杨慧看来更像是演戏。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第欧根尼与柏拉图一样是个悲剧作家,写过七个剧本,比柏拉图还多。哲学之王柏拉图出场了,是个犬儒装扮的。他迈着庄重的步子走到中央,眼睛骄傲地巡视一遭,说:第欧根尼不同意我的理念论,想用一个愚蠢的提问难倒我,他问人是什么?我现在就来告诉你,人是两足、无毛的动物。底下有人喝彩,说得好!太深刻了!第欧根尼走出来,手里提着一只公鸡。他一言不发,开始拔鸡身上的毛,不一会就拔得干干净净,然后举到柏拉图眼前,大声说:瞧,这就是你的人!顿时,场中一片沸腾,柏拉图落荒而逃。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在阴曹地府。主角还是第欧根尼,不过配角由哲学王换成了希腊首富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二人在阴间相遇了,第欧根尼带着他的全部家当:一件长袍、一条口袋和一根木棍。而国王却两手空空,因为他生前聚敛的数量惊人的财富一样儿也带不走。哲人把长袍铺在地上,说:这是我的地方,而你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占据,现在我的地方比你的大。就这样,第欧根尼又战胜了帝王。场中又是一阵欢呼,人们尽情嘲笑愚蠢的当权者。散会后,犬儒们纷纷去找饭吃,雅典城大街小巷的酒馆里立刻出现了破衣烂衫的身影。第欧根尼要请李智和杨慧吃正宗的希腊烤肉,他知道一家酒馆经营这道美味,其中的羊腿滋味尤其好,吃一口保管叫你下辈子都忘不了。他们怀疑地望着这位主角,他就是有这份心,八成也没这个力,能出得起这笔钱?怎么,你们不信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第欧根尼说,咱们现在就去。七拐八转,一阵香气扑来,大家不由得咽下满嘴的口水,特别是杨慧,早上就吃了一点草,快赶上当年长征的红军了。第欧根尼领头,他们走进半地下室,香味就是从这里飘出去的。第欧根尼一出现,就像听到命令一样,食客们哗地一下齐刷刷伸出双手,遮住面前的盘子,万分警惕地盯着他。好家伙,后面还跟着一个大小伙子和一个大姑娘,看那副馋相,大家伙儿加一块儿也敌不过他们。第欧根尼也不说话,移步站到一个食客面前,默默地看着他。相持了一会儿,还是食客定力差点,张开手看看盘子里,然后拣了块骨头扔在白茬桌子上。第欧根尼微微点点头,把骨头收入布袋,然后走向下一位。弄了半天,就这么请他们吃烤肉啊,别说下辈子,就是再过两辈子也忘不了。那人也扔了块骨头。第欧根尼不动,眼睛盯着盘子。怎么,你想要羊腿?那人惊讶地口齿都不利落了。第欧根尼瞥了眼两位年轻人,似乎是说,没见我来了客人吗?李智和杨慧实在待不下去了,转身出了酒馆。就听背后传来话音,想要羊腿也行,你不是像狗一样的人吗?狗是怎样向人要东西的?沉默了一会儿,屋里响起了狗叫声。接着就听啪的一声,那一定是羊腿骨落到了桌子上。他俩跑回了旅店,中午谁也没吃饭,饿劲儿过去了。下午,他们在老地方找到了第欧根尼,他手握一杆笔坐在大木桶里,桶沿上搭块木板,木板上摆着墨水和一张黄黑色的草纸,正聚精会神地写作呢。也许明天白犬体育场又有新剧目上演了,不知道这次他的对手是谁?直到太阳快落下去了,第欧根尼才放下笔,叹一口气,从桶里爬出来,匆匆赶去和晚霞相会。这就是一个犬儒的一天。两位现代人问,您为什么这么过日子呢?第欧根尼打个呵欠,说:美味不要一下都吃光,应该细水长流,慢慢享用,所以,这个问题还是留到明天再讨论吧。第6节:三、自主三、自主第欧根尼以及犬儒们之所以选择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是为了找回自然。自然的社会状态曾是希腊人一个悠长的梦。这个梦被融进了美丽的希腊神话。据说,人类最初过着神一般的生活。沉甸甸的果实压满枝头,肥壮的牛羊在如茵的草原上漫步,可爱的动物在茂密的森林中嬉戏。人们什么都不缺少,所需要的一切都由大自然准备好了。人们一点儿都不贪心,能保持这样的自然生活状态就足够了。所以,那时没有贫困、劳苦和忧愁,更没有压迫和争斗,当然也就不受疾病的折磨,人人身体健康。更妙的是还不会衰老,每个人都那么年轻,生气勃勃,精力无限。美中不足的是,人也要死亡,但他们死得很安详,甚至还带着几分快乐,因为他们将以保护神的新身份在云雾中往来,扬善抑恶--死不过是另一种活法。希腊神话把这个时期称作黄金时代。随后是白银时代,人类开始好逸恶劳、日渐堕落。接下来是青铜时代,出场的简直是一帮强盗,他们只相信暴力,残忍而无情。然后是英雄时代,唱主角的是半神半人的英雄们,他们体力智力超群,也有些德行,就是总怀着战争情结。他们的登台似乎是社会回升的一个可喜信号。然而,我们等来的却是黑铁时代,人类完全堕落了,他们互相怀疑、仇恨,不要说朋友了,就是父子兄弟之间也不能避免。欺诈、杀伐、冷漠充斥每一个角落,忧虑、烦恼、恐惧、绝望笼罩着每一个人。第欧根尼所处的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希望的黑铁时代。也许除了那些少数靠掠夺他人而致富的人外,没有人不向往那逝去了的黄金时代。第欧根尼和犬儒们也一样。仅仅靠着一件破长袍、一条乞食袋,把生存标准降到最低,就是对人类完全可以不依赖现代物质而通过自然途径就能够生存,并且生活得很快乐的一种证明。对大众而言,犬儒的生活方式只是唤醒人们对黄金时代的一种模糊记忆,但对第欧根尼们而言,这种生活方式不仅是对世俗的反抗和超越,而且意味着对自然的回归。这回归同时是人性的重建,它去除了社会杂质,在苦行中不断丰富自然性。所以,犬儒们对动物充满了好感,甚至以将其引为同类而自豪。第欧根尼死后,他的坟墓前树立起一个狗的雕像,墓志铭是几行诗(单引号里的句子是狗雕像的话):狗啊,请问,你守护的坟中长眠着谁?一只狗。它叫什么名字?第欧根尼。它的家乡在哪里?锡诺帕。就是住在木桶中的那位哲人?不错,但如今它在群星中间。犬儒不是只把狗当做榜样,一切动物都可以为他们带来灵感。第欧根尼曾在市场上见到一只老鼠,它忙忙叨叨的跑来跑去,不歇息,不怕黑暗,也不刻意寻求美味食品,碰到什么就吃什么。他从中得到的启示是,人应该随遇而安。总之,向动物学习意味着遵循自然。超越世俗回归自然,也就抛弃了社会加在人身上的所有锁链。财富就是这样一条锁链。我告诉你们,金钱是万恶之源。第欧根尼瞥了一眼李智的口袋--硬币就是在那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说道,它勾起了人的贪欲。为了得到钱,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我都不愿意举例说明了,因为它们太多了,太丑恶了。而贪欲一旦被激发,人就会不断地对金钱追求下去,就会干更多、更丑恶的坏事。这样,人就成了贪欲的奴隶,他想什么、做什么都由贪欲来决定。同时,他还要像守财奴一样保护好他的钱,随时都必须提防窃贼和强盗,还必须对那些惦记着他的财产的人保持警惕,尽管他们是自己的朋友、邻居、兄弟、妻子、儿子。瞧,金钱就是这样把人紧紧捆住了。犬儒就不同了,我们鄙视金钱,从前有钱的抛弃了财富,没钱的也不去寻找财富,所以我们从不做坏事,也没有来自金钱的负担和烦恼。我们嘲笑那些贪欲的奴仆,干吗要守护你的金子,不知道人是赤条条踏上黄泉路的吗?在阴间,穷人比你更快乐,你因为失去了日思夜想的财产悲泣不止,而犬儒一个子儿都没有丢,他根本就没一分钱!第7节:三、自主第欧根尼满脸嘲讽地盯着李智,好像他就是那个遭奚落的富人。李智恨不得把兜里那些该死的硬币马上扔掉。可是不成,他们还得住店。杨慧出来解围了,把话题引开,她问:家庭呢?犬儒总要为家庭操心吧?问得好,第欧根尼把目光移向杨慧,家庭也是束缚人的一条锁链。性爱是什么,是一种无药可治的顽症,爱情之火一旦点燃,你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她占满了你的心,你们总想守在一起,不能再自由自在地到处走、到处看。你为她而饱受精神的折磨,思念使你不能自制,怀疑令你寝食不安,嫉妒让你丧失理智。结了婚就更麻烦,如果你的妻子面目丑陋,你也许会背着她另寻新欢,偷偷摸摸地像是做贼;如果她美丽动人,你就会整天疑神疑鬼,生怕她跟别人跑了,惶惶不安地守望着。要是你有了孩子,就更有你受得了,你必须供他吃、管他穿,还要操心他的教育和前途,一辈子当牛作马,至死方能解脱。瞧,爱情和家庭就这样把人紧紧捆住了。犬儒没有恋人也没有家庭,一个人独来独往。如果不幸真的坠入情网而又不能自拔的话,那么就不要再做犬儒了,要是实在舍不得放弃这种生活,那么就设法使对方也成为犬儒。当然,最好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有人曾向我咨询,什么时候结婚最合适,我的回答是,对一个年轻人,时间还不到;对一个老年人,再也不需要。第欧根尼洋洋得意,他无家无业,根本不用为这些俗事分心。李智想了一会儿,突然有了灵感,人可以摆脱金钱和家庭,但人和动物不同,他是有思想的生命,总不能拒绝知识,不受社会思潮的影响吧,于是就提出了这个问题。第欧根尼仰脸一笑,好像早就等着这个提问呢。不错,知识和观念也是束缚人的锁链。比如,学校课程讲授的那些知识,有多少是有价值的?这些无用的东西不仅对人们没一点益处,反而使人浪费大量时间和精力,背上沉重包袱。就拿修辞学来说,那不过是没有意义的文字游戏,不学它人反倒会说话,学了它,语言错误百出。再比如,城邦民主制度,据说,我们城市的管理者是市民投票选举出来的,它体现了公民参政的平等原则。其实,这是一种误导。一位哲人曾就此讲过一个寓言,森林中的动物们开会,兔子提出所有的动物无论大小都应该享受平等权利,狮子咆哮着问,你个小东西可有坚牙利爪吗?这就是所谓的民主观念。瞧,知识和观念就这样把人紧紧捆住了。犬儒不做知识和观念的奴隶,不承认任何所谓权威,他们特立独行,用自己的脑子思想,用自己的嘴说话,用自己的手写作。什么国王啊、将军啊、哲学家啊,统统一边儿去!第欧根尼激动地挥挥手,他对权威腻味透了。就这样,第欧根尼把世俗的镣铐都砸烂了。最后,他指指身上的袍子、放在一边的袋子,扬了一下不离手的棍子,总结道:一个犬儒除了这三样外--当然还有自身--又指指自己胸口,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了。所以,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牵挂,没有任何镣铐能锁住他。这就是自由!我相信,没有谁比我们更幸福了。李智和杨慧默默地看着第欧根尼的那三件家当,长袍白天穿晚上盖,布袋装食物,不知道棍子是干什么用的?李智指着棍子问:它是用来防身打狗的吗?乞丐的最大敌人是恶狗,虽然犬儒们把狗视为朋友,但狗未必这么看。不,它是权杖。第欧根尼严肃地说。象征着对您的奴隶马涅斯的统治?李智又问。不,是对自己。我们是自己的主人。哲人骄傲地答道。这时,远处传来军号声和鼓声,还夹杂着阵阵欢呼声。李智和杨慧站起身,向那边张望。谈了半天哲学,该歇歇了,他们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阳光特别好,不热也不燥,暖暖地照在墙上。第欧根尼靠着墙躺下来,眯起眼睛,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开始尽情享受这大自然的赐予。第8节:三、自主李智和杨慧挤进人群,看见一队人马从路上走来。最前面是一列身披重甲,手持长矛的骑士,他们雄赳赳地跨在高头大马上,按马的不同颜色排成一排一排的。如果有人在他们前面出现,骑士就挥舞长矛把人赶开。随后是号手和鼓手组成的方阵。号手们把军号举得高高的齐刷刷地对着天空,金光灿灿。他们卖力地鼓起腮,在军鼓的伴奏下,吹出嘹亮雄壮的军乐。接着是步兵。他们一手持短矛,一手持盾牌,头盔上插着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羽毛,穿着镶满了铁片的短战裙,露出肌肉发达的腿,赤裸的大脚踏得石板路面咚咚作响。步兵们簇拥着一顶红色的软轿,它被四条壮汉高高地抬在肩上。人们的欢呼就是冲着轿子里的人去的。几个身着雪白长袍、脖子上戴着花环的金发姑娘从路边走向软轿,她们唱着赞美歌,把一顶桂冠献上--通常这是拜见神的礼节。轿上的帘子掀开了,一颗留着卷曲的褐色短发的头伸出来,为首的姑娘把桂冠戴在他头上。他俯下身子,匆匆吻了姑娘一下,朝人群敷衍了事地挥挥手,然后跺跺脚,似乎是催促轿夫快走。人们又欢呼起来。这人是谁?李智问。亚历山大王。有人告诉他。亚历山大是马其顿国王,他和他的父亲腓力浦征服、控制了希腊各城邦,成了全希腊事实上的君主。后来,亚历山大四处征战,不断扩张,建立了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强大帝国,他也成为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伟大帝王。当然,这是后话,未来的大帝这时才二十岁,还没有走出希腊,但征服天下的雄心和才能已经具备了。队伍行进到广场停了下来。亚历山大走出轿子,鹰隼般环视一周,然后举起右手。鼓号声戛然而止,人群也顿时安静下来。仿佛只是一瞬间,人们同时闭上了嘴,屏住呼吸,收住脚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就像大战前一样,整个广场死一般静寂。嗵-嗵-嗵……响起一阵脚步声,坚定而沉重,地上是一条斜着的黑影,随着空旷的脚步声移向墙角--那儿,正四脚拉叉地躺着第欧根尼。第欧根尼金光灿灿的脸蓦然变得阴暗了,黑影压在了上面。一双眼睛不情愿地睁开了,眯缝着。另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下面,亮亮的,冷冷的。请离我的阳光远一点。第欧根尼开口了。似乎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开局,站着的人愣了片刻,往旁边挪动了一下,阳光又回到了原处。我是亚历山大王。我是那条狗--第欧根尼。从渊源上说,他们之间还有些关系。亚历山大是哲学家亚里士多德(6)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又是柏拉图的学生,柏拉图的老师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有位学生叫安提西尼(7),他就是第欧根尼的老师。细论起来,第欧根尼算是亚历山大的师叔,不过,这似乎只是中国的规矩,别人并不在意。有什么要向我请求的吗?像所有强者一样,亚历山大也习惯了施舍。请别遮住我的阳光。第欧根尼还是那句话。双方沉默地僵持着。亚历山大脸色慢慢变了,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再有涵养的帝王也受不了。你不怕我吗?真应了无欲者无畏这句格言。您是好人还是坏人?第欧根尼还是那样平静。好人。亚历山大说。他当然不会在臣民面前自称坏人。我干吗要怕一个好人。第欧根尼说。亚历山大离开了广场,鼓号齐鸣,长矛闪闪,欢呼声阵阵,士兵的脚步整齐有力,不久他们将踏上欧亚非的广袤土地。一个跟乞丐差不多的智者战胜了最强大的帝王,这回可不是白犬体育场里上演的节目,而是真的。他维护了犬儒的尊严,更维护了人的尊严。(8)亚历山大的部将不能容忍,王说,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也会是第欧根尼。犬儒在精神上就是帝王,反过来也一样,他们只承认自己是主人。李智和杨慧的那枚金币花完了,李智的危险性思维又开始转动,说什么也舍不得动另一枚金币,而他们又下不了狠心去做犬儒,所以只好回到中国,按照孔子的指引去访问老子的传人。第9节:一、性恶第六章韩非--人性恶:利益轴心的世界一、性恶李智和杨慧来到了韩国的都城新郑(1),这时是战国时代的末期。韩非的家应该很好找,他是韩国的公子,也就是后来人们说的王子,他住的地方谁不知道?然而,真是遇见鬼了,李智一连问了几个人,没一人答理他,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只是瞪着眼看着他,叫人心里直发毛。杨慧出马也不顶用,要是在别的地方,不用她开口,早就有人主动上前献殷勤了。最后,问到一个半大小子,他伸了个懒腰,一只手顺势在杨慧鼻子底下张开,颠了两下。他们明白了,这小子要钱,原来这个地方的人连问个路都收费。什么风气,你穷疯了吧?杨慧骂道。那小子也不生气,嘿嘿地傻笑。李智说:我们没带钱,你就告诉我们吧。见他无动于衷,又央求道,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找不到韩非没吃没喝,可就惨了。但还是打动不了他。这时,一个老婆婆从门里探出白发苍苍的头,说:看你俩是真难哩,过了前头的集市就见到一个大宅子,进去就是哩。进了集市,一群人把路堵住了。人堆里传出高一阵低一阵的骂声,还夹杂着一声声惨叫。他俩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两个男人打架。他们光着上身,露出暴突的筋肉。双方也不知有多大的仇恨,动作都特别狠,专拣要害的地方下手,直打得血肉模糊。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啦!李智叫道。没人理他,人们的目光都被打架吸引住了,一个个看得有滋有味。怎么没人拉架呀,快管管吧!杨慧被这血腥场面吓坏了,一个劲地往后退。一偏脸,见身旁站着一个中年人,拧着两条粗黑的眉毛冷冷地望着场子里。哟,这不是多面人酒吧的老板吗?可又不大像。顾不得许多了,杨慧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您管管,叫他们住手吧!那人白了她一眼,嘴角嚅动了半天,迸出一个字:打!众人纷纷跟着起哄,打呀!用力打!逃跑的是龟孙!不分出输赢绝不收兵!什么人呀?简直没一点怜悯心。杨慧想起了孟子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难道这些人就看得下去?听到杨慧的话,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满脸的不屑。杨慧气极了,冲着那人大叫:打,不打死人他们不高兴!那人的嘴一张一合,突然说:停。两个人走进场中,朝打架的人踢了几脚,住手!滚!打架的人互相狠狠瞪着,撕扯着跌跌撞撞地走出市场。人们哄的一声散了。那人讥讽地瞥了李智和杨慧一眼,带着人也走了。出了市场,一座高大宅院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黑压压一片。一问门房,果然是韩非的住处。通报过后,请他俩堂上相见。绕过影壁(当时叫屏,又称萧墙),穿过开阔的庭院,就到了堂室。堂屋本来就很高大了,后面居然是更高的楼。看这气势,屋里指不定得怎样豪华呢。进堂一看,里面倒很朴素,梁柱上没有描红绘绿的图案,墙壁上也不见富丽堂皇的装饰,就连富贵之家常用的幕帐都很少,只有几张木几和地上铺的席子而已,再就是到处都可见到的竹简。当然,木几和席子都很讲究,几上涂了厚厚的漆,朱红色的底子衬着抽象的黑色条纹,显得端庄华贵;席子是藤丝编的,又细又密,还编出了动物和植物图案,做工极为精巧。第10节:一、性恶不大一会儿,幕后转出一个人,坏了,怎么是他!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市场上跟杨慧较劲的中年男子。原来他就是韩非(2)。硬着头皮,杨慧和李智行了礼。韩非恭恭敬敬地回了礼,丝毫没有贵公子的高傲。韩非的嘴张了张,好一会儿才说出来:有、有何、见教?这下他们明白了,韩非为什么总是吐一个字,他口吃。李智说明来意,韩非点点头,痛快地说:住、住下吧,多、多久都行。看来韩非不难打交道,他们顿时一阵儿轻松。杨慧注意看了看他。长条脸,尖下巴,眉毛总是皱着,挤得眉头高高耸起;眼睛又黑又大,目光沉郁,又有些心不在焉,但偶尔一瞥,时常有精光射出,闪电一般,瞬间就熄灭了;鼻梁很高,鼻头肥大,厚嘴唇上留了一道黑黢黢的一字胡。原来以为他一定生活得很轻松,贵公子嘛,锦衣玉食,又不在朝中任职,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亲自打理,那还不是神仙的日子?然而,似乎不像想的那样简单,他显得很疲惫,脸色苍黄发黑,歪着头,不时地眨眨干涩的眼睛。对、对不住,方才冒犯了。还没等杨慧开口,韩非先道歉了,口吃似乎也好了一些。我也不冷静,不该冲您大喊大叫。杨慧说。没、没什么,你气极了嘛。不过,你不了解内情,我、我不管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他们不打、打架。这叫什么话,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愣愣地望着韩非。不、不明白是吧?这两、两个家伙是地棍,都想独霸市场。所以就、就要比比谁的力量大,谁更、更狠。这是拦、拦不住的,非拼个你、你死我活不可。让他、他们打,分出输赢就不打了。韩非解释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你们是看打架取乐呐,要是那样就太过分了。可是您为什么后来又叫停呢?杨慧还是不明白。因、因为你叫打、打嘛。韩非说。嘿,真逗,他专爱和别人别着来。不过,你说得不对,什么恻隐之心?还不是为了自己。真怪,韩非一说到学问立马就不结巴了。这下,他们敢直面韩非了,见他那吃力的样子,都不忍心看他说话。恻隐之心是对他人的同情,怎么是为了自己?李智问。当然,韩非眨眨眼,他由别人想到自己,担心自己也落到那样的境地,所以生出同情之心。归根到底,他的同情心来源于自己,同情的也是自己。人性恶。李智概括道。这是荀师的观点。韩非双手合抱,向空中拱了拱。他说的荀师就是荀子(3),他的老师。荀师认为,人生来就带有各种欲望,饿了要吃,冷了要穿,累了要睡,追求有利的躲避有害的。什么好人坏人?在本性上都一个样,就此而言,禹这样的大圣人和桀这类大恶人没有多大区别。但是,财富又太少了,根本不能满足大家需要,于是就去争夺,所以人性是恶。李智比较了一下在孟子那里听到关于人性的观点,有的主张不存在什么人性,无善又无恶;有的主张人性中善恶并存;有的主张人性两分,有人性善有人性恶;有的主张人性善。现在又出了个荀子,站出来反对孟子,主张人性恶。韩非肯定追随他的老师,和荀子观点一样。谁知韩非大摇其头,不,我与荀师不同。人性恶不恶我不说。在我看来,这不光是个欲望问题,还是个利益问题。这有区别吗?杨慧觉得韩非的别扭劲儿又上来了,不过这回是跟他的老师叫板。当然有啦。欲望就是欲望,是自己的事,跟别人没关系,至于人们之间的争夺,是后来的事,不是天性里就有的。而利益就不同了,人都自私自利,这就是说,人一生下来与他人是矛与盾的关系,这种矛盾是天性里带出来的。所以,人在根子上就不会去为别人着想。就像那两个地棍,要是同情对方的话,那还打个什么劲儿?韩非说。杨慧咽了口唾沫。李智脑子一亮,可不是么,自然欲望是中性的,无所谓好坏;利益则是社会性的东西,必然涉及他人。看来,韩非比他的老师要深刻,在人性上把自然和社会统一起来了。可是,既然人性是自私自利,为什么不说人性是恶的呢?第11节:一、性恶对这一点韩非是这么解释的,人性本来如此,有什么恶不恶的?要一定说恶也行,区别人性善嘛。有这么严重吗?杨慧觉得韩非的观点太过分了。你、你见过蛇没有?韩非盯着杨慧问,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寒光四射。杨慧打了个寒战,见、见过。见过毛毛虫吗?对方进一步逼上来,越说越恶心。您、您干吗呀?别吓唬人成不成?杨慧最怕那种长长的蠕动着的东西了。韩非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很好玩。这个例子他与好几个人说过,其中包括他的妻妾,可没一个吓成杨慧这个样子。好久没这么笑过了,真痛快。这也是李智和杨慧头一次见韩非笑。他撩起衣袖擦擦眼睛,说:鳝鱼生得像蛇,蚕儿生得像毛虫。姑娘你看见蛇就吓得跳起来,看见毛虫就惊得汗毛立起来。可是,渔夫用手紧握鳝鱼,蚕妇用手摆弄蚕儿,丝毫不害怕,反而觉得很亲切。为什么他们不像你那样掉头就逃呢?因为有利可图。为了利益人们可以不顾危险,变得像孟贲、专诸那样勇敢。可是,也有不被利益吸引的,比如我,见了这些恶心的东西我就躲一边儿去。杨慧反驳道。不错,逃跑也是为你的利益,自保嘛,没有比保持生命更大的利益了。韩非说。杨慧仰脸想了想,您还是说服不了我。韩非身子向前倾,听着,我还没说完呢,不信说服不了你。得,拧劲儿上来了。他一件件说,先从君臣说起。在他看来,君臣之间的交往是以计算利益为基础的。君主用计算之心畜养臣子,对国家有害而对臣子有利的事,君主不会主动去做;臣子同样用计算之心来侍奉君主,对自己有害而对国家有利的事,臣子也不会主动去做。所以,就君主的本心而言,有害于国家就谈不上亲近;就臣子的本心而言,有害于自己就谈不上利益。双方都是自私自利的。接着,他说到雇主和雇工。雇主把家里平时舍不得吃的食品拿出来招待雇工,还把家里的积蓄换成好用的钱币给雇工,是他喜爱雇工吗?不是,是为了让雇工好好干活,把地耕得更深些,草锄得更干净,他怕雇工糊弄他。同样的,雇工卖力地锄草,使出技巧整理田地,也不是热爱雇主,而是因为这样做能换来美食,主人家付工钱才更痛快。他们的小算盘都打得噼里啪啦的,为的都是自己。父母与子女之间总不至于这样吧?在韩非眼中也好不到哪去。人们一向重男轻女,生了男孩乐得嘴都合不拢,生下女孩就愁眉苦脸的,甚至溺死她。男孩女孩都是父母生的,为什么差别这么大?还不是因为父母考虑的是自己将来的利益,男孩能供养他们,而女孩要嫁到别人家。其实,男孩也不一定多么感激父母。他在婴儿时,如果对他的抚养怠慢,就会心生埋怨,长大后对父母的供养就会缩水,父母当然不高兴,免不了责备他。父子至亲,相互怨恨,都是因为认定对方没能厚养自己,出发点还是个人私利。那么,夫妻之间总要好一些吧?韩非认为更糟。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骨肉亲情,喜爱就亲密,厌倦了就疏远。就拿国君和后妃说吧,国君到了五十岁对女色的兴趣仍然不减,可后妃一过三十岁美貌就开始衰退。俗话说,母亲漂亮孩子就受宠,后妃担心自己生的孩子不能继承国君的位子,巴不得国君早死。她的算盘打得精,国君死了,他的儿子就是新君,而自己就是太后,要什么没有?就是想要情人也成,保证男欢女爱不亚于当年国君健在的时候。所以屡屡发生国君丈夫被后妃妻子毒杀的事件,据《桃左春秋》(4)统计,国君善终的不到半数。这就是夫妻,丈夫为了享受美色冷淡妻子,妻子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利益不惜谋害亲夫。在韩非看来,当今世上,没有谁不是自私自利的。医生吸病人的脓,吮病人的血,不是出于亲情仁爱,而是要赚患者的钱;造车人希望别人富贵,不是因为善良,而是想卖出更多的车;木匠做好了棺材,就盼着有人死,不是他心肠歹毒,而是想要人把棺木买走。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比比皆是。第12节:二、霸道你们说说看,是不是这样?韩非歪着头,使劲皱着眉,最后问。太可怕了,难道人真的是这样?李智和杨慧呆呆地望着韩非。杨慧心想,怪不得新郑的市民连问个路都要钱,看来都是韩非的这套理论闹的。别看韩非是韩国公子,但他并不幸福。他从来没有明示过自己的身世,但从他的著作和别人的记述中,仍可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韩非可能是韩襄王的孙子,他的父亲公子蟣蝨(jishi)曾被送到楚国当人质。后来,太子死了,公子蟣蝨与韩襄王的另一个儿子争夺王位,结果失败了。别人当上了国君,韩非父亲这一族系便成了旁支宗室。假如韩非是个平庸之辈也就罢了,可偏偏他才华横溢,又对国事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还忧心忡忡地向国君进言,尽说一些别人不喜欢听的话,如此作为,当权者不提防他才怪呢。所以,他很孤独,很无奈,很不快活。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境遇,他才形成了一套不同凡响的思想,成为最大的法家理论家。二、霸道杨慧想起了孟子。他和韩非太不一样了,他们不仅在人性这一根本问题上的观点截然相反,就连性格也大不相同,孟子永远是那么平和,而韩非却总是那样激烈。是思想左右了性格,还是性格影响了思想?她瞧瞧韩非,韩非正看着他们,似乎正等着对刚才问话的回答。李智也想起了孟子,不过不是性格,而是他见齐宣王时说的王道和霸道的那番话。孟子提出了两条兴国之路,一条是王道,一条是霸道。王道是人性善理论用于政治的必然结论,那么霸道呢?孟子没说。按照这个逻辑,应该与人性恶有关系,不知是不是这样,于是就向韩非提了这个问题。是这样。韩非点点头。正要往下说,一个家臣匆匆走进来,慌乱得连礼数都乱了。什、什么事?韩非不满地问。秦、秦军打、打过来了!家臣结结巴巴地说。韩非推开木几站起身,一言不发便往外走。公子哪里去?家臣追着问。李智和杨慧也跟了出来。进宫!韩非说。备车!家臣大声吩咐,又提醒韩非,请公子更衣。韩非似乎没听见,昂然立在院子里,眼中闪闪发亮。国家有难,他出力的机会来了。韩非上了车。马很好,而且是四匹马拉的车,风驰电掣地到了韩王宫。不想,韩王让他等着。韩非微微弓着背,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一动不动地立在宫门前。表面看起来十分镇静,其实心里像开了锅。这是一个大兼并的时代。经过春秋和战国时期几百年残酷争斗,终于形成了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争雄的格局。所谓争雄,就是比拼实力,谁的力量更大,谁就扮演刀和砧板的角色,可以任意宰割好比是鱼和肉的处于弱势的一方,而且有可能把它整个吃掉。七国中,韩国最弱,其原因应由后来的当权者负主要责任。没见过像他们那样胸无大志、鼠目寸光的统治者了,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争取在夹缝中苟延残喘。他们是一伙真正的机会主义者,又想改革又怕打乱秩序;今天跟这个国家结盟,明天又经不住别人的利诱而投向别国的怀抱。如果一定要说他们尚有进取之意的话,那也是借着其他国家忙于战争的时候趁乱捞上一把。偏偏该着它倒霉,与秦国这个虎狼之国做邻居。秦国经过商鞅变法迅猛崛起,政治清明,军力强大,兼并其他六国的雄心也急速膨胀起来,不断向东边扩张。而韩国刚好横在秦国东扩的前方,处于六国对抗强秦的第一线上。而秦国采取的又是远交近攻的战略,韩国成了它首先打击的对象。在对秦国作战中,韩国是一战就败,一吓就软,不得不屡屡割地求和,结果越来越弱。这时,秦国的国君是嬴政,也就是后来的秦始皇。他给自己确定的目标是统一六国,因此韩国岌岌可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韩非仍然立在原地,态度还是那样的恭敬。他太想抓住这个从政的机会了,他有对付当前这个局面的良策,有一整套使韩国强大起来的办法,只要韩王见他,在这里站多久都行。第13节:二、霸道终于等来了一个宫人,行了个礼,说大王议了大半天的事,累了,请公子回去吧,如果有事的话,会请您去的。韩非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马车。回到家后,韩非命令点燃所有火烛,他要和两位新朋友喝酒。韩王不听他的,有人听。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下一大碗酒,将酒碗重重地蹾在案子上,抹了下嘴角,说:要想国家强盛,非走霸道这条路不可,这就是我给韩国开的药方。霸道就是强权政治吧?李智问。就国内而言,差不多。为什么呢?因为跟民众来仁义那一套根本不管用,他们怕的是势,所以必须用势来压服他们。韩非说。什么是势?杨慧又开始扮演提问者的角色。势嘛,韩非看着杨慧说,就是胜众之资。见杨慧满脸疑惑,便解释道:这么讲吧,一个人或者少数人,为什么能够统治多数人,让他们听话呢?因为他们手里掌握着某种东西,如同虎豹一样,它们之所以胜过人,统领百兽,是由于它们长着尖牙利爪。这种东西--爪牙就是势。杨慧哦了一声,做出明白的样子。李智就不同了,他要知道的多一些,因为这和他的专业有关。照他理解,势的内容很宽泛,包括政权、军队、金钱、资源、舆论,等等,凡是能影响、支配他人的东西都是势。接着,韩非拿孔子和鲁国国君哀公做比较,证明必须以势服人。照他的说法,哀公与孔子是同时期人,根本不能同日而语,他们一位是名满天下的圣人,另一个是下等君主。孔子的德行没得说,从学问上说是大宗师,不知疲倦地四处奔走,宣传他的主张。但喜欢他的仁、赞美他的义、听从他的人不过就是其弟子七十多人罢了,别人都不买他的账。而鲁哀公呢?别瞧他人不怎么样,可是因为他做了国君,民众没有敢不低头的,就连孔子也不能不遵从他。从人品学问来说,孔子不会也不应该服从他,可是从势上说,他就能够叫孔子俯首称臣。这就是势的力量。孔子真可笑,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固执地主张以德治国,把希望寄托在贤人、君子身上,说什么人存政举,人亡政息,不懂得统治靠的是势。那么,为什么只有依靠势才能进行统治呢?因为民众愚昧无知,眼睛只盯着蝇头小利,看不见国家大利,根本不懂得长治久安的重要性。现在的百姓可不像古时候那样老实忠厚,用几句好话就能哄得他们按照君主的意志去行动,他们的主意大着呢,个个都有自己的打算,狡猾多诈。他们不知好赖,跟他们说什么都白搭。比如婴儿,婴儿不剃掉头发就会肚子痛,要是生了疖子,不把它挑破挤出脓水来就会加重。给婴儿剃头发或挤脓水时,一定要有一个人紧紧抱住他,由母亲下手。但即便这样,婴儿还是又哭又闹,拼命挣扎,他根本不懂得用忍受小痛苦来换取解除大痛苦的道理。国君督促开荒种地,明明可以增加民众财富,却被认为是残酷;修订刑法,加大处罚力度,对保证民众的安全大有好处,却被认为过于严厉;征收钱粮,以备遇到灾荒时救济民众,却被认为太贪婪;推行兵役制,为的是保护民众,却被认为暴虐。这样的民众除了用势来对付没有别的办法。这不是把自己放在人民的对立面上吗?杨慧想,但没好意思说出口。李智想起孟子关于君主的权力来自民众的思想,就问:如果失去了民心,国君还当得成吗?韩非哼了一声,外行话,这是不懂得治理国家的人的说法。君主根本用不着顺应民心,要是非得顺应民心才能治理好国家的话,那么还要伊尹、管仲这样的管理国家的能手干吗?听老百姓的就是了。方才说过,他们为小利而忘大利,为眼前而忘长远,不可理喻,听他们的还不乱了套!杨慧望着韩非,心想,幸亏他没当上国君,要不老百姓的日子可就难熬了,只是不知道他怎样对付民众。于是问道:怎样用势来治理国家呢?第14节:二、霸道这个问题好。我、我敬你一、一碗。韩非举起碗,杨慧喝了一口,韩非一饮而尽。酒的味道很好,甜滋滋的。韩非眨眨眼,很简单,就两条,一是刑,一是赏。要想治理好天下,一定要依据人情。我讲过,自私自利是人的本性,安全有利的就靠拢,危险有害的就逃离,这就是人之常情,也就是说,人都害怕刑罚,喜欢奖赏。所以,用刑罚和奖赏来对付百姓是最有效的手段。民众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君主完全可以控制。设立百姓喜欢的,用来吸引他们建功立业,就以爵位和利禄来进行鼓励;设立百姓厌恶的,用来禁止他们犯奸作恶,就以严刑重罚进行威慑。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以把精力用在禁令法律的建设上,完备治国之法……您说的就是法治吧。杨慧刚刚受到鼓励,正在兴头上,插嘴道。是。韩非重重地点了下头,法令是刑赏的依据,每个人都得遵守,违反了就治他的罪,不管是谁,公子也好,百姓也罢,上至宰相,下到黎民,一律平等。用刑赏来治国,国家很快就会强盛起来,秦国就是个例子嘛。它不仅对内可以造就政治清明、社会稳定的局面,对外与强国相抗衡,对老百姓也能做到真正的爱护,从而取得民众的信任和支持。给老百姓设立刑罚,不是因为憎恨他们,存心与其为敌,而是爱护民众的根本方法。法律,是君主的根本;刑罚,是爱护百姓的开始。韩非说得很诚恳,李智想,也许他真的是为老百姓着想,在那时的条件下,大概他只能提出这样的办法了,也许它能使民众比别的办法得到更多的好处。韩非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举了秦国的例子。从前,爵位都是世袭的,平头百姓想也别想。后来商鞅改变了传统,制定了用重赏奖励军功的办法,把在战场上的表现与官职与爵位联系起来。砍下敌人一个脑袋,赏爵位一级,不要爵位想当官的,委以五十石俸禄的小官。商鞅把秦国的爵位设为二十级,晋爵升官都以军功为标准,即使秦王的族人,如果没有军功,也不能列入公族的户籍,不能享受特权。这样,大家就一样了,爵位不再是贵族的头衔,平民也有了进入上层的机会。韩非问:你们说,民众是不是得到了实惠?当然是,他们点点头。喝酒。韩非说。他们一人喝了一口。韩非命李智多喝,因为他是男子汉。李智只好喝了一碗,放下碗,只觉得蜡烛的火光变粗了,晃动得特别厉害。杨慧见韩非兴致很高,又开口提问,实施刑赏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有啊。你、你喝、喝酒我就讲。韩非指指酒碗。杨慧豪爽地举起碗,喝了一大口,她是渴了,韩非的管家真没眼力见儿,也不给上茶。其实,那时的北方还不时兴饮茶,宴会上有酒就行了,那时的酒都是用发酵法酿造的,水分大,酒度低。见杨慧喝了酒,韩非说:首先,要赏罚分明。这样,可以使伯夷(5)那样的好人与盗跖那样的坏人不相混淆,黑白就分明了。所以,对无功之人一定不能给予奖赏,对有罪之人一定要施加惩罚。国内一旦出现了无功受禄的现象,老百姓就不再努力种田和做工,也不去奋力杀敌,一心想着巴结权贵,博取虚名,以骗得高官厚禄。结果,奸佞小人越来越多,地痞盗贼也就越来越猖狂。同样的,如果犯罪不罚,坏人就会变本加厉,小人就会助长侥幸心理,好人就会丢掉本分,而君子义士就会失望。这样下去,国家不衰亡才怪呢!说得好!杨慧又喝了一大口。再看李智,已经开始打晃,这小子酒量不行,还硬充男子汉,让韩非一激,就成了这德行。其次,刑赏有三种办法:严罚重赏、重罚轻赏、只罚不赏。你同意哪种?韩非看着李智问。他从来不问别人的意见,把他们只当成讲解对象,现在竟征求起听众的见解来了,看来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他端起碗干了,痛快。我、我得好好想想,可它不、不听使唤。李智指着自己的脑瓜说。第15节:三、为人你、你呢?韩非转向杨慧。都好,都同意。杨慧敷衍他。不诚实。韩非摇着头说,我早看出来了,你们是儒生,主张王道、德治、仁义那一套,根本不会赞成霸道,怎么会都同意?我们不是儒生,是大学生。杨慧辩解道。韩非没理这个茬儿,说:我反对轻刑,因为坏人从犯罪中获得的利益很大,受到的处罚却很小,这样,大家就会羡慕罪犯,奸恶之事就会越来越多。我也反对重赏,因为获奖太多了人就会追求安逸,国家也负担不起。我倾向于只罚不赏。这不是我发明的,孔子早就这样做了。那年,鲁国发生大火,眼看就要烧到曲阜了,国君很害怕,想亲自带人去救火,可是人们都去捕捉被大火赶得到处乱跑的野兽去了,于是便让孔子想办法。孔子说,追捕野兽的人得到好处而不受惩罚,救火的人付出辛苦而没有奖赏,这就是大火蔓延的原因。国君点头称是。孔子又说,事情紧急,来不及论功行赏,再者,即使能够实行奖赏的,国库里的东西也不够,可以只罚不赏。国君当然同意。于是,孔子下令,不去救火的,按投降败逃治罪;追捕野兽的,按擅自闯入禁地治罪。结果,命令还没传遍,大火就扑灭了……什么声音?韩非扭脸一看,李智的头伏在案子上,正打呼噜呢。再一看,杨慧没了,哪儿去了?歪头一瞧,躺席子上睡着了。哎,我还没讲完呐,还有怎么对付别的国家的法子,你们不听啦……算了,可惜了这么静的夜,这么好的酒。说着,韩非身子一歪,倒席子上睡了。三、为人谁在说话?他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就听家臣禀报,说宫中来人传诏,命公子立即进宫,大王有要事相托。刚开始韩非还闭着眼睛,听到最后一句,一骨碌爬起来,快步转往内室,洗漱更衣去了。不久,便听到急促的马蹄车轮声,之后,院子又恢复了平静。他们再也睡不着了,坐起来等韩非回来,决定他命运的时候到了。一阵儿喧哗,就听许多人喊,公子回来了。原来大家都在等候消息。接着,传来脚步声,咚咚的,快而有力。终于,韩非露面了,脸上抑制不住地笑着,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兴奋。大、大王命我出使秦、秦国。他像孩子似的报告。嗨!杨慧和李智四掌对击,尽管他们不完全同意韩非的观点,但为他有出头之日而高兴。韩非也凑上来,跟他们拍了下手。韩非让他俩作为随员一起去秦国,马上就出发。蓦地,想起了什么,指着他们的衣服说,这、这不成,秦、秦王最讨厌儒生。接着,他吩咐管家马上给他们更换衣服,并给他们带上一些钱。韩非一行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去秦国的大道。李智和杨慧一身新衣,腰里的钱硬硬的,坐在韩非超豪华马车里,真有点腰缠万贯下扬州的味道,当然扬州作为繁华之地那时还没有开发出来,而且他们去的也不是温柔富贵之乡,而是虎狼之国,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情绪,因为韩非出使秦国是秦王嬴政点的名。秦国大军压境,韩王自知不是对手,低头求和,秦王说,少废话,叫韩非来。他没见过韩非,但是读过他的文章,其中的思想太对自己的胃口了,惊呼天下竟有如此才俊,心中顿生倾慕之情,可以说他与韩非神交已久。有传言说秦国这次出兵就是为了得到韩非。韩王倒是无所谓,不就一个闲散宗室么,结结巴巴两眼直勾勾地,脑子里成天转的尽是些古怪东西,还当宝贝了?就打发他的这位堂叔去折磨秦王的耳朵去了。还有一条,韩非在秦国有朋友,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斯(6)。他们都曾追随荀子,在一起学习过,算是同门师兄弟。李斯很佩服韩非的才学,深知做学问绝不是韩非的对手,便往政治上发展,从楚国跑到秦国,经过多年奋斗,终于当上了廷尉,掌管全国的刑法狱讼。有秦王垂青,有学友支持,这个差事还不是马到成功,手到擒来?而韩非本人也会因此扶摇直上,被视为韩国的大救星,那是什么风光?所以尽管扮演的是低三下四的求和角色,但一行人仍然意气风发。第16节:三、为人一入秦国,地势变得越发险峻起来。路深深地陷下去,两旁是直上直下的高高崖壁,露出厚重坚实的黄土,阳光被遮住了,阴森森的。人走在里面,如同进入了刀斧劈出来的深渊,上面是窄窄的一条蓝天,不时地有一两只寻找死尸的老鹰盘旋,总觉得会有什么东西突然落下来,令人惶惶不安。杨慧伸着脖子,看看前面的路,又扭头瞧瞧后面的路,嘟囔了一句:太险要了。韩非悠然地望望天,说:山川再险,也不如人心险。走在这里比在人堆里可是让人放心多了。是吗?杨慧不觉得。我告诉你们,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人。韩非又打开了话匣子。李智连忙凑过来。为什么?因为没有比人更自私的了;最可怕的是,人有心计,随时算计着怎么防备别人,实现自己的利益。李智想起了韩非从前讲的包括父母子女以及夫妻在内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连最亲近的人都为各自的利益而争斗,还有谁值得信赖?所以,人要想在世上站住脚,就必须掌握一套对付人的办法,我把它叫术。今天,我就给你们讲讲君臣之术。君,你们可能当不了了,但总要做臣民。臣子也不是好当的,一定要掌握对付君主的术,同时,也要知晓君王的那一套,否则非吃大亏不可。韩非在开场白中说。李智和杨慧频频点头。韩非的估计不准确,他们确实不可能做君主,但可以做上级,上级对下级与君主对臣子差不多,要是当上大老板,跟君主那就更像了。韩非先讲臣子应该怎么当。首先,臣子必须忠心耿耿、绝对服从,尽心尽力地为君主服务。君主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臣下怀有二心。其次,功劳归于君主,过错主动承担。臣子最忌讳的就是功高镇主,显得主上是昏君。第三,永远不讨价还价。千万不能嫌官小、俸禄低,也不能对分派的差事表示不满和流露出畏难情绪。第四,无条件地顺从君主,要做到长着自己的嘴说的却是君主想说的话;长着自己的眼睛看的却是君主想看到的事情。细说起来还有许多,但能掌握这四条也就差不多了,做得好,不仅能保命,还能升官发财。马屁精,恶心不恶心?这么活窝囊死了。杨慧心里说。李智没有这么激进,他觉得这里贯穿着生存技巧。没有伸缩就没有张力,也就什么事都办不成。接着,韩非开始讲君主。君王高高在上,统治万民,跟所有人都有利害关系,所以需要提防的人很多,特别是这几类人最危险。首先是重臣。他的势力足以操纵君王,往往独断专行,破坏法令而使自己获利,损害国家而使私人得益。其次是奸臣。他们用心险恶,行为可疑。常见的做法是,收买人心,博取美名;拉帮结派,自成体系;擅自主张,无视法令;迎合民众,迷人耳目。第三是幸臣。他们天天围着君王转,一心讨好,连舔屁股的事都干得出来,既使不做坏事也是君主与臣民的一堵墙。最后是包括君夫人在内的后宫女人。她们时常接受臣子的珠宝贿赂而成为他们的工具,趁着君王酒足饭饱或床笫之欢吹风进言。此外,还有两种人也不能用,一种是过于忠心的臣子,负责到了非要君王接受他的意见不可,这等于替君王当家;另一种是过于冷淡的臣子,自视清高,缺乏合作热情。那么,君王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术来对付臣下呢?这时,厚重的黄土塬断开了一个缺口,大家眼前一亮,阳光顿时洒满大地。路边有一片水,闪着粼粼波光,几个女人蹲在岸边洗衣服。见车队过来,纷纷站起身观望。李智朝她们招招手,她们也招手。韩非也把手举起来,摇了两下,女人也摇摇手。李智喊,跟我们走吧!女人们嘿嘿笑起来,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大约在推举合适的人哩。崖壁又出现了,光线暗了下来。韩非接着讲。他说:君王最重要的是树立权威,所以这第一条就是自神术。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你越是神秘莫测,别人就越是战战兢兢。具体做法是,永远不能暴露自己的意图,不能流露出个人好恶,也不能让人察觉出行动轨迹,赏罚要突然降临。我给你们说一件事。我们韩国的前国君昭侯得知在县城的南门外有牛吃禾苗,叮嘱报告的人不许说出去,然后命令官员们立即上报牛马闯入农田的情况。官员报告了。昭侯摇摇头,不全。官儿们又仔细查了一遍,发现了南门外发生的事情,不由得为国君的明察秋毫所折服。从此,没一个敢失职偷懒的,更不敢做坏事了。第17节:三、为人假装高明,糊弄老百姓。杨慧心里哼了一声。韩非接着说:君王不能什么都自己干,君王就是君王嘛,所以第二条我就说说无为术,主要包括:发挥臣子的才能,让公鸡报告时间,让猫去捉老鼠,各尽所长,君王应该超脱一些;发挥臣子的作用,要叫他们时刻都提心吊胆的,这样才能有所作为;赏功罚过,君王不做具体事,臣下做得好,证明君王英明,做得不好,责任自然由臣下承担,是赏是罚,依照法令执行。听到无为这个词,李智心里一动,这不是老子和庄子的思想吗?听到后来,品出味儿来了,韩非说的无为不过是形式上的,骨子里还是有为。于是就说:这一条高明,是用无为来实现有为。韩非拍了他肩膀一下,行,将、将来能做大、大事。上面说了,要让臣下去做事,君王主要是用人,那么,怎样才能用好人呢?这就是第三条,用人术。具体做法是,根据臣子的工作成绩考察、选拔官吏;在做实际工作的岗位上起用官员,宰相一定要从低级官吏中提拔,将军一定要有当兵作战的经历;任用官吏的大权必须牢牢控制在君王手里,绝对不能落到大臣和亲信手中;要因事用人,而不是为了安排人专门设置官职;注意把奖赏和任职分开,功劳和才干是两回事,立了功的人不一定能把事情做好,因此,要把奖赏给予有功的人,把官职委与有才能的人。嗯,讲得不错,杨慧点点头,要用心记下来,以后兴许能用上。韩非继续说:既然君王要做出无为的姿态,把具体事情交给臣下办理,就一定要能控制住局面,所以要掌握制驭术。具体办法很多,我教你们三招。第一招,适时改变对臣子的态度。原来亲近的就冷淡一些,原来疏远的就热情一些。这不仅可以使他们摸不着头脑,还能借机考察他们,是否因为疏远而心生怨恨,因为亲近而得意忘形。第二招,有意提起或自然流露出臣子的往事,如果他曾犯有过错,就会更加小心;如果他有过功绩,就会更加感激,君王没有忘记他嘛。第三招,遇事多从反面做些思考。比如,国家受到损害,就要想想哪些人能够从中捞到好处;臣子受到伤害,就要观察与他利益相反的人。那年,韩国黍米种子的价格突然升高,怎么回事?国君昭侯就去查那些从种子提价中受益的人,一下就查到管理粮库的官吏头上,是这条蛀虫捣的鬼。哎,君主真累。杨慧对今后当不当掌权人犹豫起来。再一瞧李智,听得兴致勃勃。三天后,车子终于驶进了秦国的咸阳城(7)。秦王正等着韩非,立即召见了他。谈了些什么,韩非没说。但秦王肯定为韩非的思想所倾倒,因为韩非回来就清点随车带来的竹简,说是秦王命他把自己所有的著作都送去,要从头到尾拜读一遍。然而,韩非根本没有准备,带来的几部书也是顺手拿的。这可难住了他,要是惹得秦王不高兴,这次和谈八成就告吹了。正着急的时候,有人来报李斯来访。韩非一拍脑袋,有了。老友李斯钦佩他的学问,韩非每有新作都要派人给李斯送一份,可以先把李斯存的那一套送给秦王,回到韩国后再给他补上。李斯当然舍不得,但自己不帮韩非谁帮他?再三从老友那里得到了补偿的保证,他才勉强答应下来,并应诺由他负责把书送进王宫。秦王收到书,立即打开观看。第一篇叫初见秦。写得好,写得好。秦王边读边嘟囔。奇文!寡人怎么就没早见到这篇东西?接着,他又打开一卷竹简,第二篇的标题是存韩。他皱起了眉,这两个字太刺眼,寡人要灭六国,岂能保留韩国?这不是对着干吗?读下去,内容是劝秦王先攻打赵国,表示韩国愿意紧随其后,当秦国的小伙计。闹了半天,韩非是想把战火引向赵国,从而为韩国的生存赢得时间。秦王的眼珠又转到了标题上,存韩?他冷笑一声,吩咐道,叫李斯来。李斯来了。接着又来了个叫姚贾的,说有急事报告。秦王让他们一块进来。秦王指着存韩的标题问:怎么回事?第18节:三、为人李斯不说话,脑门儿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姚贾斜溜竹简一眼,脸上似笑非笑。秦王瞪着他,你什么意思?臣,臣是想……臣佩服韩非,作为韩国公子,他宁可触犯大王,也要为韩国说话,他不辱使命。姚贾说。寡人对他这么信任,还打算留下委以重任,他怎么就是念念不忘韩国?秦王愤愤地说。四年前韩国就派来了一个叫郑国的人,劝大王修建水渠引泾水灌溉农田,借以消耗秦国的力量来减轻对韩国的压力,八成这个主意就是韩非出的呢。说不定下一步他还能干出更阴险的事情来。姚贾说。李斯抬眼偷窥秦王,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有什么证据?秦王板着脸问,他可不愿意落个无知人之明的名声。没、没有。姚贾的头伏得更低。啪的一声,秦王把竹简摔在案子上,他失望极了,盼来的人才不能用。李斯和姚贾慌忙跪下,李斯的腿竟微微颤抖起来。把他送走吧。秦王叹了口气。李斯松了口气。姚贾瞄了李斯一眼,砰地磕了个头。还有什么?秦王不耐烦了。韩非是天下奇才,既然不能为大王所用,也不能让别人用。姚贾咬了咬牙,下决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