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之 登坛 作者:小椴 长安古意 之 登坛 1、 裴府 南昌城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如仅以地理而论,它“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左通湘鄂,右揽两江,南极闽粤,北拱朝纲。在当今天下的政治版图里,它可称得上是顶顶重要的一个重镇了。 如此重镇,当然要派当今朝中的头等能员前来镇抚。 这个督抚一方的能员姓裴。 “一门满床笏,父子三尚书”的那个“裴”。 裴督府可以说是南昌城里最气势整肃、构筑雍容的一处大宅了。 它占地足有一条街那么长。裴家街可以说是裴府的一条私街,黄沙铺地,粉墙高砌。椒墙琉瓦就那么隔断了外面所有的尘嚣辛劳,而里面的清穆雅静也确实颇符一代簪缨世族的风范。 裴府正堂的地面上,铺的是一色青莹莹、坚实实的地砖。这个正堂的开间极大,足有五间九柱那么深阔。柱顶的承尘离地也高,堂内陈设更是大方简净。那为紫檀庭柱撑挺拉伸出的宽阔空间,会让无意间走入这正堂的人说话时都不由生起一分畏怯之感。 这时正堂中正有一个黑衣人影轻轻提身一跃。那一跃跨距极大,足有三丈。只见那个黑衣人跃起后的姿式也与一般武林好手迥异,他两臂平伸,一对宽大的衣袖都被他双臂崩紧拉直,那袖子伸至腕口后猛地一缩,扣成箭袖,紧紧地箍着那人粗劲的腕。 他的姿式如此雄拨矫健,可他的身量却极为矮小——刚刚才过五尺,等闲身高的男子只怕都可高过他大半个头。他的身材也由此微微显得有些打横,一眼看去,只觉粗砺。 可他的双臂却长,一张开,和他矮小的身躯交互一衬,更见其张翼之阔。照说一个人平伸双臂后的长度该与他的身高相仿,可那人双臂平伸之后拉开的长度分明要较他的身高还要长出足近尺半。而袖子的轻软厚密也掩不住他衬于袖底的那双臂肱头间的一份结实精劲。他给人第一眼最突出的印象也就是他的臂,粗壮结实,似可勾掌叨啄、断砖碎木的臂。 那虚荡荡的袖子这时显出的不是飘忽柔弱、反而是激荡凌厉之意。 只见他一跃三丈,落足之际,一双黑底快靴在那青砖地上稍稍一点,短腿一蹬,便又重新跃起——‘燕子三抄水’,这本来极为平常的江湖提纵术施为在他手里却别有一种健翎矢矫、纵跃翱翔的气势。 他只两个提纵就已跃到裴府大堂外那条青砖甬道上。然后身影猛地一伸、两个起落后,一只苍鹰般的身影就已直落在正堂不远处那一面粉墙照壁上。 只见他在那照壁上仅停了一停,略做调息,双臂却不收拢,犹自张开,反刺背后,一身黑衣的身影让人远远望着,映着青蓝夜色,真恍如一只端肩缩颈、机敏老辣的鹰。 堂内已有人喝了一声:“好!” 那‘好’字一声犹未落地,只见那人影已如飞般从那照壁上头凭空搏起。他这一跃,却是向那堂中重又扑去! 大堂上这时正坐了两个人,堂内灯烛虽明,但因为空间过大,却给人一种昏暗之感。只见正位上坐的那个人神情凝定。他出身富贵,体态舒软,坐着的姿式不知觉间就给人一种舒服之感,虽然他座下的椅子那么坚硬端直。 ——这样的椅子,虽然让人一见就生威严之感,但想来坐在上面的人一定不会怎么舒服吧? 可他在这把椅子上已坐了多年。从很小很小时,他大概就已预知,自己的一生几乎注定就是要在这样的椅子上端坐而度的了。 “劳心者冶人,劳力者冶于人”,这是他从小在严亲口中听到的最多的一句庭训。可那时他还不知道,‘劳心者’究竟是要怎么样的操劳其心。 他左手陪坐的是个年老之人。那人颔下微有须髯,几近纯白,看年纪已过六十,腰杆却挺得比坐于主位上的人还要直。刚才那叫好之声就是他喝出的。他不是别人,却是已致仁归隐的前国子监祭酒胡玉旨。 胡玉旨祖藉南昌,在这个城中,也足以称得上是一方之望了。他表字祭九,南昌城中,能让他侍坐于侧的,只怕也没有别人,只有裴琚了。 坐于主位上的人正是裴琚。 只见那昏黄黄的正堂中,裴琚的脸色若明若暗,连侍坐于他身侧的胡玉旨也猜不出他心中的所虑。 胡玉旨一直用眼角在默默地打度着裴琚,他在忖度,这个坐抚一地的一方诸候,这个令天下(`F V `A ` L`. ` C` n`福` 哇`中`国`小`说`下`载`)督抚、朝中大佬也不由不为之侧目的当朝巨擘,他此刻心里倒底在想些什么? ——江西一地政局清整、市井安定,可这个让外界小民不由不仰视的人、这个雄踞高座于江西督抚之位已垂七年的人……他会这么看吗?尢其此时此日,在九江陈去病一朝发威,突然捉得华溶,不顾鹰潭华家之忌直接解押至南昌督抚衙门后的此时此日。 ——狂风起于萍末,这在外界小民们看来仅只是一桩奸杀案的小事,它所勾连而起的风波只怕就远不仅此了。 只有十多天时间,华溶的那个案子在按察司的衙门就必须了结的了。胡玉旨参预江西督府机密,心里情知满江西的人都正在看着裴琚。而裴琚一直能拒‘东密’于江西门户之外,实是因为:这其实是一场民心之争,他一向没有给‘东密’什么可乘之机。东密之势当今之所以能够风起云涌,胡玉旨知道,他们成势的原因说到根底的根底,实是因为,当今朝中,虽满朝金紫,但有多少权贵,就已构就了多少积怨。那怨气暗结郁勃,沉压地底,正是有这一股怨气,才能托起东密之势一朝而飞,满天地里振翅,到处都听闻得到他们的声响。可那些权贵们知不知道他们正在玩火?庶民不可欺,匹夫不可辱,可持续的发展才是真正可持续的剥削,竭泽而渔从来都是智者不取。就算胡玉旨也是出身一方士绅之族的显贵,可为了平时自己同侪之人的所作所为,有时他甚或都觉得:‘东密’这一场势力的暴发未尝不好,那是和他一样出身望族的权贵们极需遭受的一场惩戒。 可鹰潭华发、弋阳苍颜,这两户人家,如何能够开罪得起?又怎么能够开罪! ——万车乘窥视江西已历多年。如有开罪,必会留给他以可乘之机。 胡玉旨想起今早才接到的线报,脑子里又想起了一个词:清流社。 他当时接到线报时,说与裴琚知道,就见裴琚抬眼向西北望去——陈去病、就是他那个总角之交的陈去病,是他恰在这时猛烧了他一把邪火。华溶一人本无足道,可他抓得可真是时候,他本该知道陈去病谪居江西,不迁不调已历七年该不是什么好相与,可还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时、在肖愈铮突然撒手、朝中再无人可与‘东密’之势力一较短长时,突然施放出这一把邪火。 他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清流社’砥柱已倒,他才会适时出手,架桥拨火,把那一股邪火全部引向自己? 当朝之中,已无人敢与杜不禅与万车乘正面抗敌,所以他要逼出自己? 裴琚的心理忽生出一丝蔑视,对清流社的蔑视,也是对普天下人的蔑视:他肖御铮所独力创建‘清流一社’,虽于社成之日就远避社外,可清流一社名噪一时。他这个妹夫知不知道,在他身故后,清流社发出的第一号追杀钧令,居然就是要诛杀他的发妻? 裴琚冥思之中,忍不住要遥望长安:棂妹,棂妹现在她怎么样了呢? 他也不是很为之挂心。其实在他心里,人世就是这样的,争竞也就是这样的——你有那个匡清天下的愿望,就要有担承天下人以诛你为务的觉悟。 可棂妹,她是被牵连进来的。 他的心里忽有一种狂笑的声音:而他努力操持,所要护要保的这一场典章文物,连同纨绔者辈,不是也时时恨不得穷天下之力以奉自己一人?他们甚或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碍眼挡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在这一点上,自己又与肖愈铮的尴尬处境又有什么区别? 人生就是这样——居高视下,因为所处也高,往往反觉得会有一种颤微微的危势。所有的清严整肃、政通人和、万业清宁都只不过是种种势力矛盾在还可以调和时一场短暂的幻象……裴琚的眼圈是黑的,在忙过了整整一天的应酬公务、寂寞返宅后。可如今,幻象已破,这么多年来他努力勾兑,全力调和的一锅稀粥在这一刻终于君臣干犯、五味相忌、急火猛煎、鼎毁鼐崩地爆发出来。 不为别的,只为东密之势,已浸润江西。 那黑衣人影这一扑分明已不似刚才纵跃而出时那般举重若轻,而是倾尽全力。 只见他这一跃足有五丈,只两扑就已扑至堂前。到了堂前,他一点石阶后重又一纵而起。堂前有匾,匾名‘镜清若水’。那人在堂前匾下身子忽微微一顿,一手伸出,一把就在那大堂正匾后抽出了一把刀——长仅两尺、阔却近尺半的刀! 堂上那胡玉旨不由已经色变。 他见苍华忽然跃出,以为还象平时一样,只是于裴琚公务繁冗,寂闷难奈时小小一演身手,与裴琚小作暇憩。却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在那匾后掣出一把刀来!更没有人会想到裴府正堂的大匾后居然还会藏有一把刀!而且那刀身阔得如此奇异,分明就是驰名江湖的‘阔沉刀’: 尽有黄沙驰骁骏, 长空雁落不成阵; 请君无定河边走, 水阔鱼沉无人问。 ——那号称‘黄沙百战、长空雁落、一刀风起、鱼沉水阔’的‘阔沉刀’! 而且、拿着这把阔沉的刀是苍华——裴督府里的侍卫统领,总护院、苍华! ——鹰潭华发、弋阳苍颜两姓中,虽高手如云,但也仅有两人能以名括姓,‘雍容揖让华者苍、凌厉剽悍苍者华’二人中的苍华。 那黑衣人抽刀之后,身子平伸,双臂一张,竟如一只苍鹰般凭高滑翔而下,一扑就扑向了那大堂中的正座。侍座于侧的胡玉旨已再也坐不住了,大叫一声:“苍华,你想干什么!” 他一拍椅子扶手,人已腾地站起。那苍华来势端的凌厉,只见眨眼之间,他就已扑到堂前案头。他这一击当真目不容瞬,快得连一双老眼突然亮如狐狸的胡玉旨也全不及防备。 他此时已顾不得什么,再无心故示闲暇、自期淡定。一吸气,只见一抹淡青色的书卷之气就在他这一呼吸间已在他那本近于青白色的脸上升起。他吐声一喝,五指如钩,一爪就已向那苍华抓去。 苍华闷不出声,左腿反攻,一足就向胡玉旨胸前踏去。 胡玉旨低吭了一声,心头却已大惊,怎么这小子使出的竟然是搏命的招术——以一己之命搏以裴琚一命?鹰潭华家倒底给他下了什么死令? 那苍华手中的刀势略无松懈,分明是拚了受创也要将那裴琚制于一刀之下! 他前扑之力才及案头本来已尽,身子不由地就向下一坠,可这时他左手忽一伸,一掌就向那紫檀大案上按去,仅凭一只单掌就撑住了那紫檀大案,身子吊空而悬,右手挥刀一割,这一刀一出如风,瞬息间直奔至裴琚喉前不足一寸之距。 胡玉旨却忽喝了一声:“停!” 那一刀果然应声而止,苍华停住了——因为胡玉旨的一只右手已经扣住了苍华腰间的肝胆要害。胡玉旨一向凝定的脸上却不由细细地滇出一层冷汗:他虽拿捏住了苍华这小子的肝胆要害,但以苍华之能、在‘华发人家、苍颜世仆’中除华家老太太与苍九爷之外几允称第一青年好手之能,他可全无把握在这小子挥刀一击前废他于倾刻。 而裴琚——是不能死的。这世上,有一些人绝对不能死,他们的死必然会导至一场翻然局变。比如肖愈铮,比如裴琚。 场面一时仿佛凝固住,就是有一根发丝拂动的声音,只怕都会清晰可闻。那苍华一臂撑案,一臂前伸,人平平地横在那似与之同时于瞬间凝固的案头,好似凝固了千百年般,右手的刀逼在裴琚的喉前不足一寸。 ——如果他发力,裴琚固然必鲜血飞溅,而他、只怕也要立时肝胆俱裂。 苍华的眼直直地盯着裴琚的眼睛,他没有看向胡玉旨,他看的是裴琚,只有裴琚。 胡玉旨身量极高,苍华不用看他,只要眼角扫着他那为灯烛映在案头的影子就可以知道他是否已要发力而动。他看着裴琚时,自己一张阔而粗陋的脸上,一双眼色却是深的。 他随侍裴琚已历七年,几乎从裴琚一到江西就已开始,这也是鹰潭华家送与裴琚的一份大礼。裴琚当局执政,得罪豪强势力处原多,他们要送与他一样防身利器。这利器就是苍华。 可七年下来,他依旧没有看清这个裴琚。 记得当时,华家老太要裴琚亲自在他们门中二代弟子内挑一个人时,绝对没有人想到他挑的会是苍华。 苍华自幼身量矮小,久遭嘲笑,心中存满的本尽是郁勃不平之气。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日裴琚在华府别墅做客,本来候选的并没有他。 ——好长的一长排,足近十数个华、苍两家的年轻好手站在大堂上,等着裴琚挑选。裴琚对华老太拱手称谢,苍华却不在队内。他在院中的一颗大白花树下正扫着地。他不知那是什么树,他的心情不好,他恨那些大如白碗的花,恨所有大的、广阔的让他联想到自己身材的事物。 可裴琚——他万万没想到裴琚,那一天挑上的居然会是他! 对于几乎所有那些得意洋洋的、在身量比他高出尺许的人,他心中只有俯视之意。可只有裴琚,只有裴琚让他心头这一生第一次升起了一种除苍九爷外、唯一让他自觉渺小的仰视之意。 裴琚那天按住了他手里的扫帚,问道:“你愿意做我的侍卫统领吗?” 事后苍华也曾无数次想动问裴琚当初挑选他的原因,但一直都没有开口。有一些事,已不必问,只需要做,做得配得上裴琚这一份知遇。 ——苍华的手定定地握着自己的‘阔沉刀’,仿佛胡玉旨那一只布满‘坑儒真气’的手不是扣在他自己的肝脾之间。他的一双眼还是盯着裴琚。 裴琚脸上的神情却静得连一根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他的面色是黄的,没有一丝表情的那么黄。只见他忽然伸手,在案上端起那一杯他饭后常饮来用来消食的普洱茶,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才从容地对苍华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苍华的脸上忽起知遇之意。 他那逼颈一刀的刀锋这时忽然泛起的不再是冷气,而是——一种坚定执着的温热气息。 所有的冷似乎都被他逼到声音里了,只听他冷冷道:“从正堂前的照壁扑起,如果有人要刺杀裴督都,真正的好手,据我测算,只要三呼吸。三呼吸之间,绝不拖延,杀手立至!胡祭酒果不出我所料,是修习过‘坑儒真气’深藏不露的一代高手。可就算有他侍卫于侧,如果真有高手泼胆来犯,且不惜命殒,只怕虽有胡祭酒在侧,裴大人也定难逃此劫。” “裴府护卫防卫极密,这三年我也曾倾心谋虑过。但护卫们虽人人骁俊,毕竟距超卓好手还有一段差距,平常来袭倒也罢了,但如果真有绝世好手前来……” “……这正堂前的粉壁一击就是咱们裴府防卫的一大漏洞。” “我只是想提醒裴大人切勿掉以轻心。咱们的侍卫虽都算得上好样的,可、据我线报,这次‘清流社’真的请动了高人。就是不说他们,‘东密’也是虎视于侧。来人只要有人引开了护院侍卫们的注意力,只要登到了这照壁之上后,其后的一击就是令裴大人无法万安的一大疏露。” 裴琚静静地听着,听罢点头:“但还有你在我身侧。” ——即有你在我身侧,料来我可以确保无虞。 苍华脸上的神色却微微一黯。 裴琚马上感觉到了,他望向苍华的脸,目光中忽有一种了然之意。 “可是你苍九爷已在召你回去?” 苍华的脸上忽生忧愤。他黯然地垂下了头。 他是敬佩这裴督都的,虽然他一向并不了解他。但裴琚那养尊处优的身躯不管坐到哪里,都会给他有一种感觉,那感觉只有四字:坚如磐石。 苍华不了解裴琚——在试图了解这个当朝巨擎失败之后,他早已不再试图了解他了。但他看得出这个当政执守为一方安定所尽的力。他想告诉裴琚的只有一件事,这件事不是用说而是用做来告诉的:他苍华仰慕他,而且,情愿用生命为他泼出一腔热血。 可是,没错,就是在裴琚此刻身处乱局,命悬一发之际,苍九爷忽然召他回去! 士为知己者死,当日裴琚于华、苍二姓中,单单选中了身高才过五尺的自己。由此一事,已成知遇!可放在华苍二姓与裴琚之间的这一场纷争突起的棋局中,他根本无权拥有什么个人的情感,他只能成为一颗默然哑声的棋子。他生是苍家人,死是苍家鬼,他无力反抗苍九爷的决定。这是华、苍二姓给裴琚的第一个脸色,在这之前,他们已小小向陈去病发动了一场杀局。 用意只有一个:你、究竟放不放华溶? 苍华握刀的手忽然加力,仅仅府外,仅仅在这个貌似平静的裴府院墙之外,他就不知道新近来了多少裴督府一直潜藏的对头。而清流社这次邀来的两人,就是有他苍华在此相护,倾尽全力,也不见得敢确保能挡住那两大当世高手的联袂一击。 何况…… ——这一次出刀,就是他的临去留言,他不放心——他是真的不放心这个难得的为官还算尽力、不全以一己私欲为务的当政执守,不放心就这么把他一个人丢弃于这风波激荡的浊世暗流里。 裴琚微微调了一下呼吸,一闭眼,眼睑一垂,就遮去了他眼中所有可能为外人察觉的神色。只听他静静道:“那好,你去吧。为人处世,族规家累,种种在身,岂能尽如已意?我不怪你,也不会拦你。” 他忽端起面前那黄杨木缕空雕就的一个大大的茶杯,长饮了一口,再一递就递到苍华唇边。 苍华看了他一眼,一仰头,单手支案,并不松刀,就着他手里喝了一大口——他知道这是裴督爷在相送自己。 这一口淡淡的普洱茶喝下,却有两脉死泉似就要在苍华眼底活泛起来——他万万不可再呆下去!再呆下去两眼中的软弱湿意会是他控制不住的。 好男儿,来时当跳荡,去时亦决绝。只见他右手忽然一拍案,那把‘阔沉刀’就被他拍在了案上。 他闭目仰头,抬首长吸,一口长气吸罢,便开声道:“裴大人,这柄刀就留给你做护身之用吧。它日如有凶徒来犯,叫他认清了我苍华的‘阔沉刀’再下杀手。否则,嘿嘿,您生时,为家规所限,我与您彼此只有宾主之谊,进退由不得我。但如您不测,那吊主复仇,专诸一剑,就是我苍华的私人之谊。纵是华家老祖宗与苍九爷,也再管不得我苍华的‘阔沉’之击!” 他一语未罢,左手一撑,人已翩飞而起。只见案后烛焰一缩,昏黄的光影中,苍华那矮小的身影已向堂外逸去。 裴琚耳中犹听他说道:“清流社这次不只出动了社中好手,据闻,还请来了两大高人。‘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嘿嘿,是什么号称什么《钟灵赋》中的人物,周翼轸与木衡庐!” 说到这里,他身影已逸出堂前的照壁之外。 他忽仰天而啸,这啸声分明是要给伺伏于暗的敌手听的,只听他矮短的身子发出的啸叫却如虎吼龙吟: 可怜无定河边骨,水阔鱼沉何人问; 可怜无定河边骨,水阔鱼沉谁人问! 2、孰为可托者 裴琚踱着方步从自己的书房走向那个小偏厅时,心中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人,不肯通名,却能逼着自己的长随一意约请,定要逼自己前来私底一会? 他走去的方向是裴府后园,这里地处隐秘,来的人想来走的也不是正门。那人一定是在自秘踪迹了? 裴琚要去的那个小偏厅匾为:凭风寄水,所以也叫‘寄水厅’。 时近申时,外面的花月清幽,寄水厅内却烛光微黯。 裴琚一走到寄水厅门口,就见一个女子娇俏俏的身影正自俏俏地凭窗而立。 裴琚稍稍加重了一点脚步,那女子已先闻声辨人,开口叫道:“三哥。” 裴琚的脸上划过一丝惊喜:“棂妹?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裴红棂一旋身,裴琚已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含笑道:“呵呵,让琚哥看看,这些年你可变样了没有?” 说着,他一声轻笑:“我的意思是——变丑了一点没有?” 裴红棂的脸上嫣然一笑,那笑意映着灯花爆出的一点烛红,灿成一派娇艳。 裴琚看到她一笑,不由就想起童年的时光,没来由地就觉开心起来。只听他道:“你可还记得——小时那个阿病多少次总是那么傻呆呆地望着你,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有一次才道:‘你就不能变丑一次我给看吗?哪怕只丑上那么一小会儿?哪怕只丑上一次?’” 他提起旧事,裴红棂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裴琚更是十分高兴,用手指扯了扯裴红棂鬓边散出的一绺头发——但不会象小时那样欺负得她感到痛了,含笑道:“好了,现在阿病不在这儿,我欺负下你也没人为你出头了。——你怎么一个人来的?没有跟随吗?你这脸……你这脸怎么了?” 这时他才惊讶地发现裴红棂那明眸素齿间、左颊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烫痕。刚才还是一派兄妹重逢、偶话当年、言笑融融的无忌——仿佛那一切都还仅只发生在昨天,只是不小心被时间这个小偷整整窃取了十年——可这一望之下,那烫痕如此真实地从那彼此完全隔绝、对对方全然无知的生活里凸现了出来,似乎诉出着所有时光的流转中、生活底里处的那一份艰险烦难。 裴红棂也静了下来,她轻轻掠了下鬓发,忍住那笑意底下不知觉就要浸出的红泪,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我经历过的一场凶杀中的一点遗迹。” 寄水厅中猛然一寂。裴琚默然地搓着手,有倾才道:“东密之人这些天一意追杀、不肯放过的就是你?” 裴红棂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裴琚立直身,心头一惨:他久知近几月来东密‘灭绝王’法相手下屡有异动,但他们行事隐秘,裴琚虽有猜测,却也不敢确定他们要追杀诛连的竟真的不避孤寡! ——而小妹几乎可以说,手无缚鸡之力! 他完全想象不出这几个月小妹是怎么度过来的。有一种想再次象她小时那样把她拥抱入怀的冲动——象当年一样,在她一场噩梦初醒时那么把她搂之在怀。 可裴红棂的背脊似乎无声地挺了挺,无声地拒绝了他的慰抚之意。 裴琚定了定神,从兄妹之情中清醒过来。他思维缜密,含笑道:“愈铮死前,可是留给了你什么东西?” 裴红棂没有回答,但裴琚在她的静默中已读出了答案,只听他一怒道:“那个穷书生,娶了我的妹子,好好当他的闲官就罢了。生前他不能给你一刻安稳也就算了,连死了也搅得你不得清静!” 他很少动怒,这时一怒之下,只觉气血翻涌,一伸手,就向身侧案上猛地拍去。他这一下拍得极重,指上一只名贵的汉玉搬指已经拍得粉碎,这时他却听到小妹静静地开口道: “三哥,你不要怪他。” “是我自己:我——愿——意——” 裴红棂轻轻地一垂首,但这一垂首垂出的不是胆怯,反是一种刚烈。她不是那种惯于在人前表现自己坚决的女子,总觉得那份坚决、她如忍不住万一不小心露出的坚决,会不小心冒犯这个平静而疲沓的人世——她还有什么不满?愈铮是把他平生最看重的事业托付给了她,她还有什么不满?她别无它言可答,也只有三个字:我愿意! ——小妹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妹了。裴琚的心中猛然升起一缕无力感。那无力感伴同着岁月的沧桑,近来时时会在他的心头浮起。 半晌、他才哑声道:“那他交给你的是什么?” 裴红棂知道对这个一向才智卓著的兄长没必要隐瞒,但她还是静静地看了她三哥好久,才从领口慢慢地掏出一样东西。 只听她清锐锐地道:“谁想到这个东西竟会惹来东密如此震怒……” “我只知道它叫——” “《肝胆录》。” “这就是愈铮留给我和小稚母子的唯一的东西。” 裴琚的手猛一拊额,这一拊拊得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他的脑门都被自己拍得有些发红: “这世上果真还有这个东西?” 他的感喟似惊似叹。接着,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干哑:“小妹,你知道,当初你嫁给肖愈铮时,我是很有点瞧不起他的。这个出身寒微的穷丁,却凭白拽着一身不知哪里来的酸硬骨气,满世界里去硬碰。可是,这些年下来,我却是要佩服他了。当今朝中,人人萎缩,自老相国丁中书撒手而去后,还敢在朝中一逞风骨,傲然立世的却也只有你那个愈铮了。这些也还罢了……硬气代不乏有,我现在佩服他的却是:他原来真的掌握那个隐隐一直在一个小圈子里流传、说是存在于世的一样绝秘。嘿嘿,嘿嘿,东密势成已久,屡思变局,可为了你郎君一介书生,与他手中自构的一册仅在传闻中的《肝胆录》,居然潜忍多年,不敢轻发一试!这份胆略,嘿嘿,就算上你三哥我,并世之中,只怕也无人能及!” 说着他一低头,目如鹰隼地盯着裴红棂:“你到底知不知道,那《肝胆录》中所书,到底是些什么秘密?” 裴红棂静静地望着他,在三哥面前,再也没有必要隐瞒了。 她看了裴琚很有一刻,才道:“三哥,我知道,想来你也知道,万车乘也知道。”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忽然她猛地一拍,‘啪’地一声就把那纸羊皮小卷扣在了案上。只见她双目直盯着裴琚:“它就在这里。” “你是不是真的要看?” “只要你给我一个承诺,这东西,现在你就拿去。天底下拿得动它的,只怕现在也只有三哥你。” 她看着裴琚,似要在三哥眼里榨出一丝胆色来。 ——愈铮死前说,这《肝胆》一录,是当今关联至重的一个所在,不止干涉到他一个人的性命,而且关涉到很多很多人的性命,甚或天下苍生之命。她记得愈铮临终前对自己说:“这个小册,你可以交托的,当今世上,也许只有两个半人……”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渺茫,似乎也料不定裴红棂究竟找不找得到那两个半人。 ——那两个半人中,排在第一的人不可说,不能说,肖愈铮也仅只告诉了她一句隐语;第二个人,裴红棂印象中记得极清,他叫丁夕林,水部郎中丁夕林。 至于那排在最后的半个人…… 那就是她的兄长——裴琚! 裴琚脸上的神情瞬息数变,裴红棂看着自己一向宁定、外人常评为‘每逢大事有静气’的三哥,他的心里分明在剧烈地交战着。 她转过身,眼里忽然染上一点湿意。那不是为伤心,而是忽然感到苍凉——人生代谢原如此,就是亲如兄妹,经年不见,一霎开怀,最后不知不觉间就已缠绕纠葛上的还是这些人事。她知道,琚哥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琚哥了,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或许自己的此番前来,也不过是他本已纠缠烦乱的生中不得不面对的一局乱棋。 裴琚双手互搓,只听到一连串轻微的骨节响声在他双掌之间响起。裴红棂惊异地看着他——这声音不象是自己一向温润如玉的三哥所发出来的。那指节之声一声声在她耳里噼噼剥剥地响着,然后声音忽止,如暴雨初过,裴琚的鬓侧忽然微浸出了一层汗。汗一出,他手指间的声音就忽停了,似乎那汗已泄去了他浑身的精力。 只听他静静道:“你要我给你做出什么承诺?” 裴红棂手忽从怀里掣出了一个小小丝囊,有些自愧,却更多的是坚决地道:“附心蛊,就是这个附心蛊。只要你肯让我把这附心蛊种在身上,它日你一旦有违承诺,我有能力随时取你性命就可以。” 这《肝胆录》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让她不得不说出这样冷狠的一句。裴红棂口里说得很淡,但她自己也觉得这不象一场兄妹间的谈话,而象是…… 裴琚的眉毛忽然一蹙,他第一次认识裴红棂似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妹——附心蛊,她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然后他忽然一笑:“这东西的诱惑确实很大。我知道里面究竟装有多大的权利。” 顿了顿,裴琚才道:“但如果是这样,你要的承诺是如此之重,那么,三哥不要,你也最好把它忘掉。我们是不是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烧了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烧,即要烧得隐秘,却又可以让东密和清流社中人知悉。” 他脸上淡淡地含着笑,裴红棂却只觉一声长哭声在自己心头响起。就算当日遭‘长安悦’所弃,她心中也没有这一种‘天下何寄’的感恸——三哥不接?连三哥居然都不肯接?他还要自己烧了它! 但、能吗?她能吗?这一份重担,她原来还指望可以就此而卸! ——《肝胆》一录空垂世。 又怎奈,世事冰雪而已? 如果三哥不接,如果他要强逼自己把它烧了,如果自己就算保得下它来、却永远找不到那可接之人,那愈铮就是倾此一生,结得一录,不也仅成‘纸上苍生而已’? ——纵使呕血图匡助…… 也不过、纸上苍生而已?! 3、 天下舆图 “天下钟灵有几辈?” 南昌城外,关帝庙中,牟奔腾沉吟地说。 他面前的案上,放着一张舆图。 那张图上色线斑斓,红黑交间,勾勒而出的却是当今天下的四海舆图。这样的地图,在当今,本为内府秘藏,外人绝难见到。看图上字样,分明还是钦天监承上命所制——东密势力果然了得,连这样的图本也盗得出来。 而图上这时标注的却象是天下兵镇的兵力。 每一处的兵力都详细的数字,这是万车乘手里才有的秘图。只见图上一片红点,那红点如此之多,似乎东密所控制的军力几已遍布天下。 只有江西一地还是黑的。而江西东面不远的江苏杨州地段,却标出了一杆红色的直欲迎风张扬的旗。 那却是当今天子之叔宁王的盘距之地。 “灭寂王他老人家真的快来了?” 牟奔腾的手指还点在那舆图之上,他指点的正是江西。据密中密报,灭寂王法相已出京师,目前要前来的正是江西一地。 他案边站的人却是“瘟家班”里的瘟老七。 瘟老七点了点头,他那混浊的肤色上结的是一层比肤色更加混浊的水锈——东密要有大动作了,连向不出教门的‘灭寂王’法相也亲自要莅临江西。他之此来,就是要亲自处理鹰潭华、苍二姓之事。苍九爷与华老太,这两个不太好料理的人物,他是要亲自出面料理了。 所以才有今日自己与牟奔腾的深宵密议。他们是在彼此互通消息。 牟奔腾的手指在图上点着,“留下杜护法他一人坐镇京师。清流社一干党人现在只怕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也够杜护法烦一阵子的了。” 他笑了笑,伸指弹了弹图上的京师之地,象是觉得清流社不过是癣疥之患,不足为虑。 然后,他伸指指向了皖南之地:“其实,万车乘万帅算起来应该已到皖南了。” 然后他呵呵笑道:“万帅亲至,四方布局必妥,宁王这一次大举,该没有什么问题。咱们东密这次布局布得也算周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只怕就在这江西之地,也只差除去裴琚。” 牟奔腾的独目放出微光——屯居杨州的宁王已整装待发,时刻准备举旗造反了。这大事已拖了多年。因为,肖愈铮那个铁骨御使一直阻挡在那里。东密在当今天下,一向最忌的也就是肖愈铮了。如今肖愈铮已死,这一局棋,他们可说筹备已久,只等着一朝揭竿而起。 所以牟奔腾才会这时到达江西。——以当今之势,能威胁宁王举事的也只有裴琚了。裴琚的江西一地,一向水泼不进。有他在,军民两道,加上地利,足以对宁王构成极大的钳制。牟奔腾此来江西,就是为了搅乱裴琚之局。 瘟老七忽道:“灭寂王问牟先生的事办得究竟怎么样了?” “还有,牟先生为什么一定要放了那个姓裴的女子?” 牟奔腾没答,他的独目还在盯着那副地图,半晌才反问了一句:“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直不肯放过她吗?” 瘟老七一愣。 “是因为《肝胆录》。肖愈铮死后,那《肝胆录》据传一定就在裴红棂手里。肖愈铮死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他这一死,却让多少人措手不及?那《肝胆录》如果所传不错,确实足以威胁我东密举事。可是,那东西还要看谁来使。当今世上,能完全动用得了它的威力的只有肖愈铮。他即一死,嘿嘿,这个世上任何一人,想发挥它的威力,只怕都要苦心经营一段时间。只要有这么一段时间,对我们来讲已经足够。何况,你以为,肝胆录虽在那裴红棂手里,她就会真的象个平常女子一样随便卸脱责任的就那么把它交到她哥哥手里?” 温老七一愣,却听牟奔腾含笑道:“这个世道人情,我可能懂得要比温兄多上一点点。这个世上,矛盾是无处不在的,哪怕亲如兄妹。肖愈铮在世时,他都没有认真信托过裴琚。他死后,他的妻子——能逃过那么多追杀还没神志错乱的妻子,想来精神也极为强韧,会那么轻易地把它交给裴琚?” “其实,我一直都在想,肖愈铮临死前,到底想要他的妻子把那东西交到谁的手里?” 牟奔腾停了下来,看着温老七想了一会儿,接着才漫声问道:“七兄,你可知道什么是《钟灵赋》吗?” 瘟老七面色一愕,迟疑道:“《钟灵赋》?” 牟奔腾点点头,“不错,正是《钟灵赋》。我想,你也许没听说过《钟灵赋》,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月旦主人。” 瘟老七更是一愣:“月旦主人?” 他脑子里转了两下——这个名字太生疏了,接着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牟奔腾所说的大概就是那个号称‘天下钟灵有几辈,请君叩取月旦亭’的‘月旦亭’里的月旦主人了。 ——据说那月旦主人不知是男是女,可江湖中人大多倾向认为她是一个女子。她也几乎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女子了。世人除了猜测她是一个女子外,别的,姓氏名讳、容貌身量、出身遭遇就统统不知道了,连她的年纪也是一个谜。 ——“欲禁不禁梦华峰,陷空岛在晦明中,最有一处不可到,扪天阁里哭路穷”,梦华峰、陷空岛与扪天阁本为江湖中历经数百代的三大禁地,也是江湖中上几代人心目中最神秘的地方了。可自从这三大禁地都已式微之后,近数十年来,江湖中最让人难测、飘忽世外的也就只有这一个‘月旦亭’了。‘月旦亭’亭主据说承受的就是当年‘扪天阁’的衣钵。‘月旦’二字本为品评的意思,那‘月旦亭’里的主人最擅长的也就是品题天下人物,但有所语,无不中的。可却很少有人见过她,更没有人知道她的庐山真面目。牟奔腾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事? 只听牟奔腾道:“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忽然扯到了‘月旦亭’吧?据我所闻,东密教中,杜不禅杜护法当年曾有缘见过‘月旦亭’主一面。杜护法心怀天下,当时曾以天下大事叩问。他问:当今江湖,除我‘东密’势倾天下外,‘屠刀门’雄踞于白山黑水之间,‘悦’一力经营白道镖局事业,俱都与我东密为明存于天下的大股势力。此外,诸暨‘萧门’虽一向少现尘世、但犹可谓卓绝一代,还有一个‘暗湍岩’,潜隐晦藏——暗湍急急、吾自岿然。除了这‘三明两暗’之外,当今天下,却还有些什么不隶属于这五股势力的人足以允称一代豪雄?” “杜护法之所以问出此言,实在是因为那月旦亭主也实在是天下大局之所系,杜护法那一次也算是‘问鼎’之意了。” “月旦亭主于是就念给了杜护法几句话,那几句话就是后来流传于江湖的《钟灵赋》了。这名字想来起意于‘地灵人杰’之意,那几句话也是依着地理评点。南七北六,天下十三路,那‘月旦亭’主所称道的也不过还不足十数人而已。可这江西一地,目前就已独占了两人。那就是……”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星分一剑’周翼轸,‘地灵千掌’木衡庐。这两个人的名字你可能没太听说过吧?也是,从三十多年前,他们可以说就已经归隐了。他们归隐之时,还俱当盛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江湖,只怕已很少有人会记得他们二人当年的声名了。” 牟奔腾看了瘟老七一眼。他今日能与瘟老七相会,是出于彼此的私交。他在还没有入东密万车乘帐下参预机密时,因缘际会,曾帮过瘟老七一个大忙。但今日他与瘟老七的相见,主要的原因倒不是论交叙旧,而是为了弥合那日强逼瘟老大撒手围袭裴红棂之事所构就的彼此间的嫌隙,为了即将到来的灭寂王,也是为他们要图的大事。只见他独目中忽有精芒一盛: “我还在童子之龄时,曾随先师见到过那周翼轸与木衡庐二位一面。” 一语未落,他攸然出指。这一招全无先兆,如陨石划野、星光突溅。他左手二指骈在一起,其余三指俱蜷于掌内,却有一点星光猛地在他骈住的两指指间上亮起。那光芒猛地在他指间一爆,然后就向前弹出。那一点璀璨可见的光芒一弹而出后,牟奔腾一卷双袖,双掌俱出。只见那一点星光飞度,一瞬间已把窗边为风所灭的一支蜡烛点燃。那蜡烛一明之后,然后突然光焰一滞,瘟老七便注目向牟奔腾掌间——‘千里明见、一目奔腾’果然非凡!只见他双掌互搏,凭空发力,瘟老七就见那一点才明的烛光慢慢黯了下来,直至熄灭。这一燃一灭之间本来极快,可瘟老七已看出,那烛火之燃是因为牟奔腾指间飞度出的星光,可烛火之灭却不是出于他的掌风,是他的掌风似铁罩一般笼罩在那烛焰之外,隔绝空气,生生把那烛光窒息而死的! 只见牟奔腾一卷双袖,他的双手又半隐于袖,只听他淡淡道:“七兄,这两式只怕还可一看吧?” “这就是当年周翼轸与木衡庐指点过我的‘星分一剑’与‘地灵千掌’中的一点小花巧。可就是这一点东西,也费尽了我三十年中每天午后休憩的那点小时间。我这次叫温老大温兄收手,不只是因为顾忌鹰潭华家之忌,实是因为我已得知,‘清流社’这次对那裴红棂手中的《肝胆录》已是势在必得。为了这《肝胆录》,他们不只派出了几个秘密杀手暗伏于道,希翼暗杀裴红棂于江湖之内。还怕万一失手,她已为东密所擒或已避入她娘家裴府,不好下手,专门倚着当年丁老中书的面子,请动了周翼轸与木衡庐。” “这两个人,不只是我,只怕就是万车乘万帅他也不想轻易招惹的。‘星分一剑’与‘地灵千掌’,当年名盛江湖之时,不知有何等风势!可是据我猜测,江西一地现在还不只他两人,那当年化名‘勿忘伊’游走江湖的一个《钟灵赋》中高手,估计也正在江西。——所以得罪之处,七兄这次回去还请与温大兄说上一说,望他务必见谅。兄弟所为,也是为了我们东密的教中大事。” 然后他微一沉吟:“裴琚自己,只怕也是江西外来的《钟灵赋》里的另一个神秘人物。嘿嘿,裴红棂已入裴府。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他兄妹间的火拼到底会是什么结果,那肝胆一录到底落不落得到裴琚手里。” 瘟老七面上神情一释,他也不希望自己老大由此一事就这么跟深藏莫测的牟奔腾就此闹翻,有个台阶给彼此下是最好。 “你是故意放那裴红棂遁入裴府的?” 牟奔腾含笑不语。 瘟老七搓了搓手:“这算是一招‘移祸江东’了?” 牟奔腾点点头:“没错,就是一招移祸江东。裴琚雄琚南昌城已历七年,至于其家世根源,朝中班底,更是不可小视。我对他是绝对不敢有一点点轻视之意的。当今朝中,拖金曳紫辈正多,但,他裴琚虽不见得官居极品,却是极少的一个让万车乘万帅,杜不禅杜护法与灭寂王法长老也心存忌惮的人。只凭一个鹰潭华家与他构隙,我怕还不足以撼动他于江西一地的根本。裴琚为人深藏潜忍,其暗中实力有多少,究竟凭什么可以在纷杂朝争、滔滔江湖中屹立多年而不倒,却是连杜不禅杜护法也不能猜透。” “所以,裴红棂既已遁入裴府,那‘清流社’杀手图谋想来已败。他们与周翼轸与木衡庐有约,如果裴红棂遁入裴府,周、木二人就定要代他们出手一次,务诛裴红棂与裴琚,也务求拿回肝胆录。我们东密即图大事于江西,‘星分一剑’与‘地灵千掌’之力,我们不借来一用,岂不可惜?” 瘟老七怔怔地望着牟奔腾,怪道大哥老说‘上将伐谋’,果然不错,这等弯弯绕绕的事就算让他想破头只怕也想不出来。牟奔腾主管万车乘帐下消息刺探,他一向还以为那仅只是一个闲职,现在才明白,刺探而得的消息如运用得当,确实可省却己方千军万马之力。 只见他搓了搓手,迟疑道:“牟兄,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如果你不方便回答,不说就是。” “那肝胆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牟奔腾一抬头,“我只能跟你说,它绝不是现在的清流社中诸人想象中的那东西。“ “‘清流社’中,那帮头巾酸材,在朝中虽自负风骨也甚,但多半是为意气之争,肖愈铮真正的实力并不在此。且肖愈铮当年手创清流社之后就远隐社外,也与他们一向不是全合得来的。如今,他人一死,清流社群龙无首——他们一向内哄颇烈,中间原有多种党派,他们人人都想取得这肝胆录。也许,他们以为那肝胆录中所藏,就是肖愈铮这么多年在朝在野,积累而下的种种人脉。什么是权利?权利不过就是一个人影响他人的能力。这一副关系网,落到谁的手里,中间种种细密一旦为谁所悉,他只怕也就拥有了这一份这世间唯一可以力抗我东密的实力。” “他们一定以为那《肝胆录》就是肖愈铮手中的在朝中他那些臂助的名册。所以肖愈铮一死,他们怕《肝胆录》落入敌手,才会如此自危,不得之而难后快。但,他们这些书生才子岂会想到,肖愈铮凭之与我们东密相抗十数年的,岂会只是那么简单的一样东西?” 牟奔腾顿了下,加重口气道:“我东密之势三年之前可以说就已经势成。之所以潜忍至今天,倒不是为了裴琚,也不是为了清流社,而是为了那肖愈铮。因为他手里握有这样一个东西,所以杜护法才力主稳妥……” 外面门上忽传来几声剥啄声,三长两短。 牟奔腾忽展颜一笑,回头对瘟老七道:“周翼轸与木衡庐好象已经来了。” “而那个裴府总护院,以一身苦练得侪华、苍二姓中、除华老太与苍九之外三大年轻高手之列的苍华已奉族命,弃职而去。” 他卷起案上地图,用一块细布细细地擦着自己的手指:“我倒要看看,苍华已去,裴琚虽有满府护卫,但究竟用什么来对付那‘星分一剑’周翼轸与‘地灵千掌’木衡庐的蕴势一击。” “还有,我们在南昌城中的暗助已经发动。我要看看裴琚他究竟杀还是不杀那个华溶,看他怎么应付眼下的危局。” 他的随从忽然闪了进来,在他耳边附耳低声了几句。牟奔腾目光一凝:“我料得果然不错。” “温兄,我们要去潘阳湖一趟。潘阳湖边有事。” “我一直都在猜测,那肖愈铮死前,到底想让他的妻子把那肝胆一录交托在谁的手里?没想,月旦亭主人派来的使者现在果然已至江西。” “万帅明见,已派出帐下六驹,下严令全力狙击月旦亭门下,不许其接近肝胆录。六驹料来不会出错。嘿嘿,肖愈铮,肖愈铮,你就算留下了肝胆录,又怎奈,它可能只能烂在你妻子手里?” 温老七忽诧声问道:“牟兄,那月旦亭主人到底是谁?” 牟奔腾微微一笑:“她是谁?她现在就住在宫里。当年杜护法与她朝相,也不过是当面问鼎之意。没想到她母仪天下还不够,当真要插手江湖这一局乱棋。” 4、 秋千 “俯仰轩”所处是一个幽静的小院。轩前临水,轩后倚山。水为曲水,山是假山。这山水虽是凿池垒土所就,却也极尽自然恬静之致。 那水边有一小圃。圃中花木,种植得法,一长排葛蔓在小圃架头蜿蜒舒卷,结成草书“暮卷”二字。 而假山之上,如有登临,就会见到一块石碣,石上有字,铭为“朝飞”。 把这四字联在一起,也就是“朝飞暮卷”了——依山而接朝飞之云,凿池而纳暮卷之雨——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大概也就是这四字的兴味所寄。 裴红棂垂睫低低一叹,这几个字她已看得熟了。又怎么会不熟?从她来那天起,裴琚就安排她幽居于这一个单独的小跨院里已经数日。这数日以来,她得三哥之嘱,哪儿都不能去,连嫂子侄儿都没能跟她一见。她日日也只有登皋临水,聊渡暇日罢了。 这种闲暇本也是她所期待的,可她期待可与之共度闲暇的人却已经不在。 还是那七月懊热的天,裴红棂独自徘徊于晚凉幽径,心里却全无欢愉。她不是不知道,如果进了三哥的裴督府,就如重又投入了一个鸟笼,一切事都再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可这裴府外面,就是一天一地的网罗——自由,哪里才有她可以一肆心志,随心舒卷的自由呢? 裴红棂用手轻轻地在自己的左臂上从肩头一直向下轻轻地按着,象要自舒下那满身满骨的疲累。这么几个月的惊风暴雨,她都撑了过来,可此刻一旦有暇,可以小憩,她反觉出一种说不出的累。她口里喃喃地沉吟着几句话,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 杨白华,飞去落谁家?托寄黑衣双燕子,红巾乌桕可好么? 呢语不应答。 杨白华,踪迹总偏差。不是泥中沾不起,便是 枝头轻轻挂。相失已天涯…… 这几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为么什么愈铮说,那肝胆录可托之人,排在第一的那人名讳不可说、不可说,只交托给她这几句隐语。道是,那人会派人来找自己的。如能碰见,自会认出,这几句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而为什么愈铮会说这肝胆录于此世间可以托付的只有两个半人?举世滔滔,愈铮他瞩目可以托付大事的也只有这么少的人吗?第一个还是那无名之人;第二个,却是水部侍郎丁夕林——以她所闻,丁夕林在朝中跟自己相公是曾颇有睚眦小隙的;第三个,也就是那半个人,就是裴琚。 他是自己的亲生哥哥,所以当日裴红棂接过肝胆录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她想带小稚回愈铮的故乡诸暨,意思也是顺路可以把这亡夫的心血交托给他。没想、他却会不接。 东密如此追杀,而三哥又不肯接受,这份担子,卸也卸它不下呀! 可愈铮却分明说过,他这一去,东密只怕也措手不及。但他们图谋大事已久,能留给她的时间,最多不过一年。一年之内,如还没找到该找的人,没有把肝胆录交托出去,只怕,天下(`F V `A ` L`. ` C` n`福` 哇`中`国`小`说`下`载`)登成一大乱局。 裴红棂心下忧乱,如今、大半年已经过去,东密是不是已要发动。而自己,是不是已注定要辜负亡夫之所托了? 她脑中正自沉吟细索,眼角忽飘过一丝红影。 那红影似是在那边墙头晃了一晃,裴红棂一抬头,怎么?隔院有人?那却是谁? 可她一抬头后,那片红影却已不见。 七月的夏,满院的天空,只见槐榆杨柳那遮天遮日的碧绿。让裴红棂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时眼花看错,那隔墙适才飞起的只不过是一朵靓红的飞花。 这时,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裴红棂一回头,只见三哥正自慢步走来。 三哥的身影也较年少时富态出许多了。一张黄白净的脸上虽依旧没有什么皱纹,裴红棂却心惊地发现,他的鬓角,却添出了几丝白发。 仅仅几天前,上次见面时,她还没有注意到。难道,这白发竟是新添出的吗? 裴红棂伸手指了指裴琚的头发。 裴琚笑着叹了口气。只听他含笑道:“裴家之人惯白发。我小时总还不信,爷爷和父亲就都是这样的。他们三十才过,就已鬓角沾霜。没想到了我,也还是这样。” 裴红棂答不出来,只有苦笑着摇了下头。 她的父、祖与兄,可以说都还是当权的难得的还算锐力图强的官员吧?他们操心处尽多,就是想不添白发料来也难了。虽然她知道他们所要护持的和愈铮并不一样。说起来,他们与愈铮要护持的甚至不是同一个天下。愈铮着眼的是天下生民,而三哥他,眼中的天下中`只怕只是那些典章文物和与他们同班的权贵门阀了。 他要的是一场尽可能长久的统治。 裴琚的眼角沾上苍松古翠的阴影,现出一两丝平时难见的鱼尾细纹来。只听裴琚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年少时总不懂得,通才大略如东坡老,为什么会发此慨叹。没想自己还没到他那个年纪,却已明白其中之意味了。” 裴红棂苦笑着摇摇头。她心里明白三哥是为什么前来,哪怕他口中故做着闲淡之语。 但世路是世路,兄妹间那一份温情毕竟是兄妹间的温情。她伸指轻轻缕了缕裴琚鬓边的头发,含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年轻时总爱乱放狂言,爷爷对你的回答通常只有三个字‘不老成、不老成、不老成’。现在却好了,他如见到现在的你,总要说你一句‘老成’了吧?” “何况,你面貌本就出少,添上这一丝白发,还更显得有气度一些。” 她知三哥是个极重仪表的男子,所以才会这么轻言抚慰。想起当年那个总是粉面珠履、熏衣沐香,死爱漂亮的三哥,裴红棂的心底一阵茫然——虽然当年的三哥总不乏轻浮之气,但她情愿他那样,而不要三哥象现在这样已经沉稳如许,一张黄白色的面上,仿佛罩了一张一经戴上便永不脱下的面具。 裴红棂给她三哥整了整衣衿,微笑道:“三哥,怎么,你贵为江西督抚,也算是一方诸候了,也过得很不开心吗?” 裴琚惭笑道:“棂妹,别人取笑我也就罢了,连你也取笑我?你还不知我当年那爱玩爱乐的心吗?只是,系于政事,那些快乐好久都寻找不到了。” 说着,他一扬头,象要摇去什么不快:“世事如棋,小时还总以为自己可以当一个布局的人。没想大了大了,越活越回去了。慢慢发现自己也只不过是这盘大棋里的一个棋子而已,再怎么努力操持,也只是可以做到一个当其位而谋其政的棋子而已。做一个棋子,你说会快乐吗?操盘的就算不是谁人,也是命运,咱也只能做到让他们不敢轻易挪动罢了。” 裴红棂颔首一笑,听他说到话尾,语意里还是露出了那一丝他无法自控的骄意,当下温声答道:“江西一地你治理得也算不错了。我每次收到老父家书,信里虽寥寥几语,对你还是很满意的。怎么,最近碰到了什么难题?” 裴琚微笑道:“难题总是会有,不过没想,都是从最熟悉的人带来。阿病——那个小时候总呆呆看你的阿病,鼻涕虫阿病,你应该还记得吧?” 裴红棂点了点头。 裴琚含笑道:“他半月前突然给我解来了一个人。那人犯了王法,当处极刑,他就是鹰潭华家的华溶,也是华家老太最宠爱的一个孙子。可鹰潭华家,是我稳定江西局面的一大臂助,这人,你说我杀还是不杀?” 他一抬头,举目望向西北:“三哥自七年前入主江西政局,一力操持,虽不敢说做得很好,但总算还没有遗人‘肉食者鄙’这四字之讥。喧扰天下)的‘东密’之势也一直还没有能浸入江西,我也算是保得一方安宁了。可这中间,种种苟且,种种妥协,只怕外人是不知道的。鹰潭华家这四个字你可能已经听说过,‘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琚哥跟他们一向还算相处甚好。当政之道,老父当年就说过,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总有那些不甘平淡,自命入世的人会冒然举措,给你惹出无数麻烦来。那陈去病,就是给我出难题的人。” 裴琚的脸上神情一黯:“我现在杀与放都不是。杀之,怕由此事与鹰潭华家构隙,那样就更给东密以可乘之机了——鹰潭华家现在还是我得罪不得的。可若放之,民心必怨。东密的牟奔腾已到了江西,他虎视于侧,绝不是什么好相与。有他鼓动,放只怕比杀的麻烦还要大。而且,你知不知道,当年我为斩了宫中卢老公公的义子,已在朝中惹下大仇了。嘿嘿,不过三四天前……” “……南昌城斜街的铺翠楼忽然烧着了。你知道为什么原因吗?是前任南昌守备的公子在楼里跟龟奴口角,一怒之下就放火烧了它的。这人我已扣了下来。但目前怎么办,办他还是不办他?这样的事这些日子一连出了十余起,我想,那都是东密在逼我呢。没有他们搀和,我一向清宁的南昌哪一下就冒出这么多事了?” 裴琚微微冷笑:“这些惹事的人又都是些乡绅贵族,个个都拿眼看着我呢,个个背后都有势力。我如放任不理,南昌必乱,民心生怨,东密必然得隙势力大张。我如要办,必得先斩了华溶,那与鹰潭华家之盟必溃。这是东密给我做就的一个局。东密只怕就等着那个局面吧?所以说,咱们小时的那个玩伴阿病,现在可是把你三哥架到火上烤呢。” 他一扶裴红棂,兄妹两人坐了下来。 “没想,这时,你又来了。” 他轻轻拍了拍裴红棂的肩膀:“三哥不是厌烦你来,可是,你身上带有愈铮的肝胆录,那可是东密与清流社志在必得的一样东西。只一个东密,就足以让你三哥和江西之地危悬一线的了,哪里还当得再多出个清流社?不瞒你说,三哥的侍卫统领苍华如今已为华、苍二姓召回,你三哥这裴府如今貌似安全,其实防卫已经漏洞百出。棂妹,你能不能交出那个肝胆录,咱们选一个恰当的时候烧了它,刚好可以让东密与清流社都知道地烧了它,不给他们下手之心?你好好想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呀……” 裴琚叹了一口气:“然后,你安安心心地在三哥这儿好好盘桓,咱们兄妹俩过一点清静日子,这样不好吗?” 裴红棂微微一垂头,避开了裴琚那貌似关切的眼。 她知道,这才是三哥今日此来的真正用意。 他得不到《肝胆录》,就要烧了它? 就算怎么的兄妹情深,但、世事蹉跎之后,当年的那一点温情在如此艰难的时局中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她只不过是三哥不得不面对的一盘乱棋而已,如果可用,哪怕用温情相诱,三哥也会把她切切看重的《肝胆录》只当做他朝局争斗中的一招棋路而已。 可他怎么会说出“烧了它”? 裴红棂极快地在暮色中扫了兄长一眼。别人不了解他,她岂会不了解他!那不过是示人以弱的一个假象罢了。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形式上的《肝胆录》尽可以烧了它,而实际的《肝胆录》早印在她这个妹子的心里面了,他自信早晚有一天可能套出它的。 那里面所关联的秘密即大,权力也大,在三哥这样一个酷爱权势的男人眼里,他怎么会当面错失,不把它收入囊中呢?他不过是要一来安自己之心,二来借烧《肝胆录》暂时延缓一下他目前的危机。 愈铮生时在朝中,虽未曾与裴琚当面碰撞,但裴红棂也知道,他们两人,其实本为政敌的。 想到这儿,只见裴红棂微微一笑:“怪道愈铮他去前说起这可托《肝胆录》的人时,最后一个才提到你。” 裴琚眼中光芒一闪,看似无意地随口笑问道:“那愈铮他临去前,却是说这东西可以托付给哪几个人?” 裴红棂心中警觉一现,但她还是心存寄望的,淡淡笑道:“你是在套我的话吗?他说,这东西可托的当今只有两个半人。” 裴琚听着象是越发感兴趣了,问了声:“噢?” 裴红棂笑道:“可惜,第一个人我也不知是谁,第二个人我知道,但不能告诉你。至于那半个人嘛,就是你。因为只是半个人,必须要加上‘附心蛊’才可付托的。” 裴琚脸上失望的神色一现即隐。他呵呵笑了起来,貌似无心地道:“小妹,这两天我听下人说,你最近口里老在念着几句词儿,什么‘杨白华,飞去落谁家’,怎么,你想知道是谁写的吗?” 裴红棂颜色微微一变,怪道父亲都曾说三哥‘冷辣’。她淡淡笑道:“那不过是随口念的,怎么,三哥知道那写词的是谁吗?” 裴琚微微一笑:“倒似听人说过。不过写它的人远在千里之外,你大概永远都碰不到她的。据宫中人传出的消息,好象那是当今太后最喜欢念的几句词儿了。” “据说,当今太后出身于扪天阁,在江湖中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她就是那个让人神秘莫测的月旦主人。对了,这两天,潘阳湖地界小有搔乱,据说,月旦主人派来的三批使者都被东密万车乘帐下六驹已截杀于潘阳湖畔。棂妹,你说这天下够不够乱?” 他微微含笑地看着裴红棂。 裴红棂惊“咦”一声——三哥分明似在说:你可托付那东西的人有一个你几乎永远也看不到了,因为,有东密阻隔在那里,他们已猜出了愈铮想交托肝胆录的排在第一的是谁。而另一个,你即入我裴府,也几乎永远没有碰面的机会。近在你眼前的只有我了,你不托我,还要给谁? 裴红棂一扬头,望向那树阴浓密处,似要在那浓碧阴中寻找她此时渴望见到的愈铮的眼。他没有死——对于她而言,他的死并不代表他真的离去。 三哥看来真是不可托的了,愈铮所思果然没错。她在心底说:但愈铮,你放心,纵然举世无托,但你还有触到底线时总还会为你而坚强的妻子。哪怕这坚强带来的是东密的追杀,是你一手创建的清流社的伏击。也哪怕、这坚强带来的是我必须的与自己的亲生兄长斗智斗力。 裴红棂唇角闪过一丝微笑,除了她自己和裴琚,怕没人会看出那微笑下面藏着的真意是如此寒冷的冰镌雪锲。只听她含笑道:“好呀,烧了它吧,有些东西本来就已不该在这世上存在的,烧了又有什么可惜?” “三哥,你从小比我多智,何况我力大,如果硬要夺,我一定护不住它的。不过,这是愈铮给我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念想儿,也是我活下去唯一的牵系。你如果一定要抢它去烧了。我正好就没别的牵挂了。” 她一垂头:“从此以后,慈严面前,小妹不孝,就请三哥独力照拂吧。” 好久好久,裴红棂身边都再没有半点声息。因为,裴琚已经走了。 ——裴红棂那句话出口后,裴琚就已经色变。她在以父母双亲在威胁他。他没有开口,起身就走。走到园门时,才回身笑道:“也罢,小妹,你既已意决如此,我即然是你哥哥,只好与你同担那灭门之祸了。” 他知道小妹一但坚决起来,就是刀刃临胸也只会当成一场快意。他只有这么的催迫她,用一把裹挟着温柔的锉锯。 裴红棂含笑看向他,心里面却惨然一笑:三哥呀三哥,你可也是……连老父老母都利用上了。 她眼底的主意却坚利如刀:“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天下)为一大巢,天下()倾覆,难道你真的以为你我真的可以恰好是那覆巢之后剩下的两枚完卵吗?” 裴琚淡淡笑道:“我只希望高堂父母可以平安地渡过余生而已。” 裴红棂的脸色一变,心底突突地打了个颤。只见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也许,你是对的。即然那月旦主人我是想见也见不着了。这肝胆录,还是烧了的在理。你让我再想想,也许,真的该把这东西交给你烧了它去。” 裴琚微笑道:“你是不是怕我口不应心,口里说着烧了它,私下里却破解它的秘密。” 裴红棂含笑道:“这我却不怕,因为,那肝胆录却是用这世上最少见的‘女书’来书写的。当今天下,能认得的人不多。何况,就算认得,里面还尽多隐语。除了你这小妹,除非有人用生死威逼,套不出那如何破解的秘决,得到手里也不过无用之物而已。” 园门一声吱呀,裴琚闭口不答,已推门而去。 裴红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看着天上晚来之云——朝飞暮卷,朝飞暮卷。而人世的事,人的心事,就注定没有也如这天上之云般的那一份舒卷自由的道理? 眼角忽又有红影一闪,那是什么?裴红棂猛地一回头,秋千,居然是秋千。当年她闺中遇闷,最爱玩耍的秋千。 那是生于深宅内户的女子们唯一的游戏了。 只见一抹那红影又一次飘起,那一架秋千又在隔院高高地荡起。 裴红棂仰首而看。 秋千之上,是一个女子——绿杨楼外出秋千,好久远好美丽好绮绻的一句诗了。 只见那个女子一身红衫,那红飘飞出一院墙头满满的碧绿的树冠之间,似那万绿丛中飘飞于绿海之上的一点梦影。而那秋千上的女子,衣飞袂卷,翩然而起,一荡出墙如欲凭风而飘,一晃沉下又如嫣然坠落。裴红棂愕然之下,心头浮起的却是两个字。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嫣落…… ——绿杨楼外出秋千。 纤手执索,绻起嫣落…… 那是,她的表妹、沈嫣落。5、“罢、歌舞!”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腾王阁上,与王勃《腾王阁序》对挂的却是唐李太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腾王阁年久失修,裴琚前年专门拨款,请能工巧匠将之重新修缮。今日是修缮已竟的好日子,只见腾王阁上下,张灯结彩:明红照壁、檐牙高耸,琉璃璀璨,果然不愧‘壮观’二字。 而腾王阁的阁内阁外,更是士绅云集。近畿远郊,妇孺俱至。看光景,当真要“开琼筵以座花,飞羽觞而醉月了”。 这样的场合,裴琚当然不能不亲至。 主席的首位,坐的当然就是裴琚。 腾王阁并不太高,主席就安排在这最顶的一层上。裴琚有意无意地并未坐向东首。这样,他所需面对的字就只是“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所背对的却是让所有曾有过雄怀壮志的人都不得不惊心的两句——“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 好在,他坐在哪里,哪里就是主位了。 裴琚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他身边的护卫早已或劲装,或便衣,伏满了所有的出入要地。但——这并不安全,虽然胡玉旨就坐在相距他不远不过丈许之处,可是苍华不在,那个手执一柄‘阔沉刀’、短小粗悍的苍华不在。 裴琚的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所有的称颂之词在他耳边如浮云般掠过。——今日铺排,果然还算奢华。 裴琚并不是一个以清廉自许的大员。他并不介意什么奢华,只要不是奢靡。相比清廉,他更看重的是‘势’。而奢华本身就是一种势,压于那万民头上的一种‘势’。 政治本就是一团含混不清的东西,它本身就是脏的,因为它要调和的不是别的,而是欲望。而可以压于欲望头顶、让众人仰望的也只有奢华了。成功的政治不过就是筑就一条可以成功的让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的人都可持续驰骋、上下媾和的欲望之路。人之一生本无皈依,只有在那条通坦的欲望大道上,人们才可以小小安然,获得一点平实的快乐与生之皈依吧? 裴琚唇角微撇地想着——只可惜,一个人的欲望往往必定会干涉侵犯到其他人的欲望,于是会有纷争,于是才有政治。所以,裴琚一向是很看不起那些所谓‘清梗自恃’的官吏的。他们梦想在现有之条件下开一场大同之治,却从没想到,人的欲望永不会止步。在众多的私欲挤在一条小路上,千军万马过一条独木桥时,政治是唯一可以调和彼此利益诉求的一样东西。 东密宣称什么‘求真、独善、潜忍’以为互处之道,肖愈铮想要在这尘世建构真正的上下交安的纲常,这就是他们所谓之‘道’。可裴琚,他是做实事的人,他要的不是道,而是利,一场可以尽量彼此调和不相争竞的‘利’。那才是可以长久求存于世、也是民间万众们唯一愿倾心皈依的信仰。所以裴督府的建构极尽壮丽之至,所以他会不惜巨资重缮腾王阁。因为在裴琚看来,那些小民,是情愿穷已之力构筑这么一个督府或腾王阁什么的压迫于他们的头上的。 适当的压迫会产生一定牢固的安稳感。象一个孩子不可缺乏的反正是父母适量的斥骂与责打——在裴琚的眼里,‘视民如子’四个字的解释就是这样的。 可恨的是这世上总会有许多人跟他争夺‘视民如子’的权利。 裴琚心中思虑着,但在座的人只能看到他脸上清华尊贵而又称得上谦虚的笑。有眼尖的人心里在想:怎么,今日的裴督都看起来象是好是无力? 一张名刺突然在这众口赞誉的酒筵间飘来升起。 那张名刺来得好突兀——京中‘汇墨堂’精制的笺纸一张,突然就那么凭空地从窗外投入飞至。 腾王阁最高一层原较下面一层结构小一些,游目槛外就可以见到下面一层的阁檐与檐内的空地,那张名刺想来就是从那里飞起。 那一笺轻纸凭虚而度也许还不足以称奇,奇的是它拿捏的是时候。不只满座座客,就是连裴府明护暗隐的侍卫们都没有看到那一纸名刺地飞入。 它就那么停停当当地落在了裴琚的酒杯前面。胡玉旨猛一抬头,注目看向裴琚。 裴琚却正向楼下看去。却见有一个身穿素锦长衫的人抬头冲他一笑,然后,那人的身影就已重又隐入人流当中。 名刺上只有几句话: 裴兄清欢雅集,江西一地,斯文之风从此盛矣。闻有清流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