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脚的概念,一、鸡脚的数目,二、一加二等于三,所以鸡有三脚。) 郢城领有天下。 (天下是整体。楚国郢城是天下的局部。既是天下的局部,也就领有天下了。)狗也可以是羊。 (概念是人强加给事物的。如果人类当初把这汪汪叫的称为羊,把那咩咩叫的称为狗,那么今日所谓的狗早就通称为羊了。) 马有蛋。 (母马排卵就是腹中生蛋。) 蛙有尾。 (幼年做蝌蚪的时候。) 火不热。 (冷热概念起自人体触觉。人被火烤觉得热,是人热,非火热。) 山开口。 (山不开口,哪来回声?) 车轮不轧地面。 (这是几何学的圆与直线相切。相切的某一点仅仅表示位置所在,并无面积可言,所以车轮并未轧着地面。轮转车行,不过是地面上某一点在位移而已,其轨迹仅仅是一连串无面积可言的点的运动而已,所以车轮仍未轧着地面。) 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镜子里看见的是眼睛的虚象,非实体。) 给物类下定义,总有遗漏,绝不可能精确。要想下得精确,定义就会无限蔓延,没完没了,永远下不出来。 (因为同类个体的特殊性有无限多。) 龟比蛇长。 (一般而言,蛇比龟长。个别而言,大龟比小蛇长。蛇比龟长绝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结论。) 矩尺画不出直角。圆规画不出正圆。 (直角和正圆皆是几何学概念。用规矩画出的只能近似直角和正圆,误差总是有的。) 不是瓶口咬紧瓶塞,而是瓶塞堵死瓶口。 (瓶口是虚,瓶塞是实。实的消灭虚的,瓶塞消灭瓶口。务实派宣布他们获胜了。) 飞鸟的投影从来不移动。 (投影是虚,飞鸟是实。虚的死静,实的才有活动。好动的务实派又获胜了。) 某一瞬间,飞箭既不运动也不停止。 (如果那一瞬间无限短,无限短,无限短。) 狗不等于犬。 (犬包含野犬和家犬。家犬是狗。狗属于犬,不等于犬。大概念包含着小概念嘛。) 一匹黄马加上一条黑牛,等于三。 (马的存在加上牛的存在,等于二。再加上毛色的存在,所以等于三。) 白狗黑。 (因为狗眼睛是黑的。白毛色和黑眼睛共存于一狗身上。说白狗黑,并不悖谬。) 孤驹从未有过妈妈。 (如果妈妈活着,小马驹就不能称为孤驹。自从称为孤驹以来,的确,从未有过妈妈。) 短短一尺,每天减半,三十万年也减不完。 (因为 1-12-14-18-116-132-164 ≥ 0。这里说的是物质可以无限分割。) 以上二十一个命题,在下庄周看来,未免逞能炫智,为争鸣而争鸣,已远离道术了。那些能言善辩的人用这些命题同惠施对阵,没完没了。象赵国的桓团和公孙龙一类人,涂污听众的头脑,改变听众的观念,能使人口服而不能使人心服,他们自己也落入了自己设的圈套,钻不出来。惠施搅尽脑汁同这类人天天辩论,还嫌不够,还要到处宣讲,向天下的油嘴挑战,比赛谁最刁钻古怪。刁钻古怪本来就是他的命根子啊! 十、悲哉,惠施终身不悟 可是惠施自己看不见这一点。他认为自己的伶牙俐齿出众超群,常恨论敌太难找了,抱怨叫嚷:“天戕我呀!地害我呀!我惠施空有满腹雄才,无处陈述呀!”正好有怪人黄缭从南方来找惠施辩论物理,问:“天盖为啥不垮?地理为啥不落?为啥吹风?为啥下雨?为啥打雷?为啥闪电?”惠施不但不推辞,也不肯考虑,冲口作答。他超出提问题的范围,愈提愈远,从天地风雨雷电说遍百科,说遍万物。拉住黄缭,不准他走,白日说到黑夜,不肯休息。滔滔不绝的说了那么多,他还不过瘾,再添荒诞故事,作为收场。 惠施参加论战,一贯发表不近人情的歪理,说是真理,用来压倒论敌,猎得学术声誉,所以把百家百派的人得罪完了。德养方面悟得少,物理方面懂得多,他的前途险阻,难啦。从大道的角度观察他的智力,微不足道,好比蚊子苍蝇鼓翅奋飞,能对人类有何作用。当今百家百派,他在中间充当一个角色,勉强可以。宣称自己是在那里高举道术大旗,古人讲的道术恐怕就完蛋啦。 惠施稍有自知之明,就该息事宁人以求自守。可是他做不到这一点,命根子带来的刁钻古怪使他失魂落魄于概念逻辑的迷宫,老玩游戏,而且到死不知疲倦。他终于赢得能言善辩的身后虚名,含笑坟墓中了。可惜啊可惜,以他的才能,驰骋一生,除了虚名,毫无实际成就。回想当年,他那样拼命的探索万物,不肯回头,我便想起两个笑话。一个说有人憎恨回声,跑入空谷,敞开大嗓骂周围的群山:“闭嘴!不准叫嚷!”另一个说有人跑到阳光下面去追赶自己的身影,声称他要超越自我。当今学术领域这样的人多得很哟,岂止一个惠施,可悲可悲,太可悲啦!--------------------------------------------------后 记 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这本《庄子现代版》增订本。增者,增加内容。写一篇庄先生的故事,一万一千字,排在正文之前,将有助于读者了解庄子其人。又在正文三十三篇每篇之首,添一篇引读,或说明,或分析,或评论,旨在引起阅读兴趣,共二万五千字。两项加起来,比初版增加三万六千字。订者,订正文字。原版文字错谬不少,读者见之而烦,作者见之而怒。幸得增订本出版机会,学猴捉虱,痛歼之而快意。 忆余初读《庄子》通本,已是一九五八年事。那年春天错受处分,戴上右派帽子,开除公职,留原单位监督劳动,守锅炉房。是在锅炉旁边,一边铲煤入炉,一边读《庄子》的。做了罪敌,完全孤立,唯有庄先生不弃我,劝我娱我,教我伴我,乃得放阔胸襟,无怨无悔,不悲不痛,熬了出来。光阴迅速,转眼四十一载,绿年今白首矣。半世纪间,七斗八争,死的死,伤的伤,病的病,老的老,没有谁是胜利者,可哀可叹。这样收场,两千三百年前,《庄子》书中早写过了。 流沙河 1999年1月16日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