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所以是世界,是因为你对于造成世界的做很熟悉,”他说,“如果你不知道世界的做,世界就会不一样了。”他用好奇的眼光端详我。我停下笔,只想听他说。他继续解释说,若是没有那特定的做,我们周围的一切都会变得陌生起来。他弯下身子,用左手拇指及食指捡起一颗小石头,举到我眼前。“这是一颗小石子,因为你知道使它成为小石子的做,”他说。“你在说什么?”我真的是感到困惑。唐望笑笑。他似乎试着隐藏一种恶作剧的高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困惑,”他说,“言语是你的偏爱,你现在应该快乐得上天堂了。”他神秘地看我一眼,眉毛挑了两三下,然后再指着拿在我眼前的那颗小石子。“我是说,你使它成为小石子,因为你知道造成它的做,”他说,“现在,为了能停顿世界,你非得停顿做不可。”他似乎知道我还没听懂,笑了笑,摇摇头。然后拿起一根小枝子,指着小石子凹凸不平的表面。“拿这个小石子的情形来说,”他继续说,“做对它产生的第一个作用,就是把它缩成这么小。因为战士若想停顿世界,该做的事就是借着不做,把这颗小石子放大。”他站起来,把小石子放在一块大石头上,要**近去观察它。他要我去看小石子表面上的凹洞、小孔,尽量找出所有的细节。他说如果我能挑出所有细节,那些凹洞和小孔就会消失,我就会了解“不做”的意义了。“今天这颗该死的小石子会叫你发疯,”他说。我的脸一定充满了困惑,他看着我大笑起来,然后他假装对小石子生气,用帽子敲了它两三下。我催他快解释清楚。我说只要他愿意,他什么事都可以解释清楚。他狡猾地瞧我一眼,摇着头,仿佛这个情况没救了。“我当然什么事都能解释,”他笑着说,“但是你能理解吗?”他这么说使我无话可讲。“做使你能分别小石子和大石头,”他继续说,“如果你想要学习不做,可以这么说,你必须结合它们。”他指着小石子投在大石头上的小阴影,说这不是阴影,而是使两者结合的粘胶。然后他转身走开,说他等一下再来看我的进展。我凝视小石子好久,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表面凹凸的细节上,但是小石子在大石头上的影子最能引起我的兴趣。唐望说的对,阴影就像是粘胶,影子会移动,我的感觉是它被小石子给压挤出来了。唐望回来后,我把观察影子的感觉告诉他。“那是个好的开始,”他说,“战士能从影子中知道各种事情。”然后他建议我拿起小石子,埋在某个地方。“为什么?”我问。“你注视它好久了,”他说,“现在它有了你的一部分。战士永远要努力把做变成不做,做就是让小石子丢在地上,因为它只不过是颗小石子。不做则是对待它远超过区区一颗小石子。今天,这个小石子已经沉浸在你心里好久了,现在它就是你,因此你不能把它丢在一旁,一定要把它埋起来。但是如果你有个人力量,不做就是把那小石子转变成具有力量的东西。”“现在我能这么做吗?”“你的生命还不能严格地这么做。如果你能看见,你会知道因为你过度的注意,使小石子变成一个很不讨人喜欢的东西,因此你最好的对策,是挖个坑把它埋起来,让大地去吸收它的沉重。”“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吗,唐望?”“对你的问题回答是或不是,就是做,但是因为你在学习不做,所以我必须告诉你,这是真的或假的都无关紧要。在这里战士就比一般人要占便宜。一般人会在乎事情是真是假,是对还是错,但战士则不然。一般人会以某种方式去对待他认为是对的事物,对于他认为是错的事物,又以另一种方式对待。如果别人说某事是对的,他就去做,并且相信自己的行动是对的,如果别人说事情是错的,他就不屑去做,或者不会相信他的行动是对的。但是,战士在这两种情况下都会有所行动。如果事情是对的,他会去行动以做到做;如果事情是错的,他也会去行动,好做到不做。懂我的意思了吗?”“不懂,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我说。唐望的话使我内心一团混乱。我一点也不了解他的意思。我告诉他,那像是一派胡言乱语。他讽刺我说,连对于我最喜爱的事——谈话,我都缺乏完美的精神。他甚至嘲笑我的言语能力贫乏而笨拙。“如果你什么事都要用嘴来解决,就做个嘴巴战士好了,”他说完,爆出一阵大笑。我感到很沮丧,耳朵嗡嗡作响,头也发烫,很不舒服;同时,我很困窘,一定也是满脸通红。我站起来,走进树丛里埋了小石子。“我是在开你的玩笑,”当我回来再坐下后,唐望说,“但是我知道,如果不这么说,你就无法了解。对你而言,谈话是做,但是谈话却不适合。如果你想要知道我所谓的不做是什么意思,你必须做一个简单的练习。因为我们的重点在不做,你现在练习,或十年之后练习都无所谓。”他让我躺下来,拉起我的右手臂,弯曲手肘,然后扭转我的手,使手心朝前;他弯曲我的手指,好像握着一个门把手,然后他开始前后绕圈子移动我的手,好像我正拉着一个附在转子上的杆子来回转动。唐望说,每次当战士想从身体里推出某些东西,像是病痛或不愉快的感觉时,就会做这项动作。想象你在推拉两种相对的力量,直到你感觉有一种沉重实在的东西,使你的手停止运动。在这项练习中,“不做”就是去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手臂感觉沉重,而不管实际上你可能永远不会相信自己会有这种感觉。我开始摆动手臂,一会儿手就变得冰冷,慢慢地我感到手边粘稠起来,仿佛我正在很浓的粘液中划拨着。唐望突然一动,抓住我的手臂停止动作。我全身颤抖,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所冲击,我坐起来后,他仔细观察我,然后绕了我一圈,才坐回他原来的地方。“你今天做够了,”他说,“以后你有更多个人力量后,可以再做这个练习。”“我有没有做错什么?”“没有。不做只适于强壮的战士,而你的力量还不足以应付,现在你只会用手困住可怕的事物,所以一点一点慢慢做,直到你的手不再冰冷为止。只要你能保持手的温暖,你就能用手来感觉世界的联线。”他停下来,让我有时间问他什么是联线。但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就开始解释说,有无数多的线联结在我们和众事物之间。他说刚才的“不做”练习,可以使人感觉到有条线从摆动的手中发出,你可以随心所欲,把这条线抛射在任何事物上。唐望说这只是练习而已,因为从手中发出的线不能持久,在实际情况下没有真正的价值。“智者能用身体的其他部位,产生持久的线,”他说。“身体的什么部位,唐望?”“智者能产生最持久的线,是从身体中央部位发出的,”他说,“但他也可以从眼睛中产生持久的线。”“那是真实的线吗?”“当然。”“你能看得见,摸得着吗?”“我们可以说,你能感觉得到。要成为战士,最困难的一步就是去了解这世界是一种感觉。当你在不做时,你是在感觉世界,藉着世界的联线去感觉。”他停顿片刻,好奇地观察我。他挑高眉毛,张大眼睛,然后眨一眨,像只小鸟一样。刹那间,我感到一阵恶心很不舒服,就像是有东西压着我的胃。“懂我的意思吧?”唐望问,移开视线。我说我觉得恶心想吐,他却煞有介事地回称说他知道,是他在用他的眼睛让我感觉世界的联线。我无法接受那是他造成的。我表示我的怀疑。我无法想象是他使我想吐,因为他一点也没碰到我。“不做非常简单,但又非常困难,”他说,“这不是可以去了解的事,而是该去克服的事。当然,看见是智者最终的成就,而只有藉着不做的技巧去停顿世界后,才能达到看见。”我很勉强地笑笑。我根本不懂他的意思。“当一个人和别人相处的时候,”他说,“重点应该放在他们的身体。这也就是我一直在对你做的,让你的身体知道,谁在乎你了解没有?”“那不公平,唐望。我想要了解一切,否则到这里来是浪费我的时间。”“浪费你的时间!”他学着我的语调大叫道,“你真是自以为了不起。”他站起来,告诉我,我们要爬到右边的火成岩山峰顶。爬上山顶是一段艰苦的旅程。这是道地的爬山,只是我们没有登山绳来保护我们。唐望一再告诉我不要往下看;好几次我差点滑下岩石时,都得靠他抓住我,拉我一把。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爬山还须唐望这么大年纪的人帮忙。我告诉他,我的身体虚弱,因为我总是懒得运动。他回答说,人的个人力量一旦达到了某种程度,运动或训练就不再是必要的。因为要维持完美的状态,只须让自己去实行“不做”。我们抵达山顶后,我就躺了下来,像快生病似的。他又像上次一样,用脚推得我滚来滚去。这个动作渐渐使我恢复平衡,但是我仍然感觉紧张,好像在防备什么东西突然出现似的。我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了好几次,唐望没有说一个字,但他也跟着我环看四周。“影子是很奇特的东西,”他突然开口,“你一定是注意到有一个影子在跟踪我们。”“我才没有注意到这种事情,”我大声抗议。唐望说我的身体已经注意到跟踪我们的东西,虽然我固执地否认。他坚定地向我保证,被一个影子跟踪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影子只不过是一种力量,”他说,“这些山区中充满着它们,就像那天夜里吓到你的实体一样。”我想要知道我是否能自己知觉到实体。他说在白天时,我只能感觉它的存在。我想要他解释,为什么他称实体为影子,事实上它一点也不像物体的影子。他回答说,两者都有同样的联线,因此都算是影子。他指着我们前方一块巨大的石头。“看那块石头的影子,”他说,“影子就是石头,但又不是。观察石头来了解石头,就是做,但若是观察影子,就是不做。“影子就像门,不做的门。举例说,智者能观察人的影子,看出入内心深处的感觉。”“影子里面会有活动吗?”我问。“你可以说有活动,也可以说,影子会表现出世界的联线,或影子中会发出感觉。”“但是感觉如何从影子里发出来呢,唐望?”“相信影子只不过是影子,就是做,”他解释,“这种想法有点笨。你可以这么想:世界万物都有无限的可能性,因此影子也是如此。毕竟,使影子成为影子的,只是我们的做。”一段很长的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天又快结束了,”唐望说,看看天空,“你必须利用明亮的阳光,来做最后一个练习。”他带领我到一个地方,有两个如人般大小的尖石并列在那儿,相距四五尺远,唐望在离尖石10码远之处停下,面向西方。他标明了一点,要我站在那里注视两个尖石的影子。他说我应该两眼视线交叉,就像寻找休息地点一样。他又进一步说明,在寻找休息地点时,不要集中在焦点上观看,但是在观察影子时,视线要交叉,同时也要保持住焦点,使一个影子重叠在另一个影子之上。他说这样子就可以得到发自于影子的某种感觉。我批评他说得太含糊了,但他说实在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描述他的意思。我尝试去练习,但毫无收获。我试到头痛起来。唐望对我的失败一点也不在意。他爬上一个小岩峰,从上面大叫,要我去找两块狭长的小石头。他用手比出了他要的大小。我找到了,并递给了他。唐望把石头放在岩缝中,相距1尺,要我站在石头前,面向西方,然后告诉我对小石头的影子做同样的练习。这一次竟然大不相同。我几乎立刻就能做到视线交叉,把两个影子看成重叠在一起。我也注意到若是观看而不凝视,会使那重叠为一的影子变得难以置信的有深度,近乎透明。我一直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在我集中焦点的地方,石头上的小凹洞清晰可见;而重叠的影子则象是一片透明的薄膜,难以形容。我不敢眨眼,生怕这小心保持住的形象会消失。最后因为眼睛酸痛,不得不眨眼,但我并没有失去形象的细节。事实上,眼睛湿润后,形象反而更为清晰。我那时注意到,我仿佛是从一个高不可测的地方,去看我从未看过的世界。我也发现我可以扫视影子四周的景物,而中心的形象也不会失去焦点。然后,在很短的刹那间,我忘了我正在注视石头。我觉得我仿佛进入了一个世界,它是那么庞大空旷,超过我的想象。这奇特的知觉只维持了一秒钟,然后一切都不见了。我抬头往上看,看见唐望站在岩石上,面对着我,他用身体挡住了阳光。我把刚才那不寻常的知觉说给他听,他解释说,他不得不打断我,因为他“看见”我就要迷失在里头了,他又说,当我们有那种体验时,我们都会很自然地放纵自己,结果会把“不做”变成我们的老习惯“做”。他说我刚才应该做到保持影像,但不被屈服,因为从某一方面来说,“做”就是一种屈服。我埋怨他事前应该告诉我,使我有心理准备,但是他说他事前无法知道我是否能融合两个影子。我必须承认,对于“不做”,我甚至比以前还要迷糊,唐望说我该对我所做的一切感到满意,因为我算是一切步骤进行得都很正确,藉着简化世界,我把世界放大了,虽然要感觉世界的联线,我还早得很,但是我已经能正确地使用石头的影子,作为进入“不做”的门路。借着简化世界来放大世界,他说的这句话引起我无穷的兴趣。在我眼睛注视的小范围内,那块多孔的石头上的细节都是非常鲜明清晰,使小岩峰的顶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世界;但它又是石头形象的简化。当唐望遮住阳光时形象就恢复了正常,清晰的细节变得模糊,多孔石头上的小洞也看不见了。火成岩的暗褐色也变淡,那种使岩石变成真实世界的闪亮透明感也消失了。这时唐望捡起那两块石头,轻轻放进一条岩石裂缝中,然后朝西盘腿坐在原来放石头的地方。他拍拍左边,叫我坐下来。我们许久都没有说话,然后沉默地进食。直到太阳西沉后,他突然转身,问我“做梦”的进展如何。我告诉他,在刚开始时很容易,但是现在我已经完全无法在梦中找到自己的手。当你刚开始练习时,你用的是我的个人力量,因此很容易,”他说:“现在你是空的。但是你一定要继续尝试,直到你自己拥有足够的力量。你瞧,做梦就是梦的不做,如果你练习不做能进步,你的做梦也会进步。秘诀就是不要停止寻找你的手,即使你不相信自己的做法有任何意义。其实我告诉过你,战士不需要相信什么,因为只要他保持在不相信状态下行动,他就是在不做。”我们互望了一会儿。“对于做梦,我已经没什么好告诉你了,”他继续说,“我所说的都只会是不做。但是如果你直接去克服不做,你自然会知道在做梦中该如何做。不过现在找手是主要的关键,我相信你做得到。”“我不知道,唐望。我不信任自己。”“这不是信任什么人的问题。整件事是战士的一场奋斗;而你要继续奋斗,如果不是靠你自己的力量,那么也许是在势均力敌的对手压迫之下,或者是同盟的帮助,就像已经在跟踪你的那一个。”我的右手臂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唐望说我的身体知道的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因为那股跟踪我们的力量是在我的右边。他小声地透露,这一天同盟有两次离我很近,他不得不介入阻止它。“白天时,影子是不做的门,”他说:“但是到了晚上,因为很少做能胜过黑暗,所有事物都是影子,包括同盟在内。我在教你力量的步法时,已经告诉过你这些了。”我大笑起来,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到现在为止,我教给你的每一件事,都是不做的某一面,”他继续说,“战士把不做应用到的每一件事,但是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了。你一定要让你自己的身体去发现不做的感觉与力量。”我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只因为你知道该受责备的做,就去责备这世界的神秘,真是愚蠢。”他表情严肃地说。我向他保证,我没有责备任何人或事,但我要比他以为的更紧张无能。“我一直是这样子,”我说,“而我想改变,但我不知道如何做,我非常无能。”“我知道你认为自己很坏,”他说:“那就是你的做。现在为了能改变那个做,我要建议你去学习另一种做。从现在起,一连8天,我要你对自己说谎。你不要对自己说实话,不要说你自己丑陋、无能、很坏;你要告诉自己,你和上面说的完全相反,即使你知道那是谎话,知道你一点希望也没有。”“但是这样说谎有什么意义呢,唐望?”“这可以把你钩在另一个做上,然后你也许会了解,这两种做都是谎言,都不真实,无论把自己钩在哪一个做上,都是浪费时间,因为唯一真实的一件事,是你内在必然会死亡的存在。去觉察那种存在,就是自我的不做。”16. 力量之环1962年4月14日 星期六唐望把我们的葫芦在手上掂了掂,说我们的食物已经吃完了,该动身回家了。我随口说我们还要花两天时间才能回到他家,他说他不准备回索诺拉,而要去附近的镇上办一些事。我以为我们要穿过峡谷下山,但是唐望却沿着火成岩山脉的高地朝西北方前进。走了一个小时后,他带我走进一个很深的山涧,山涧的尽头有两个几乎相连的山峰,有个斜坡向上延伸到山脉顶部,这个斜坡看起来像是在两个山峰之间的斜桥。唐望指着斜坡上一块地方。“注意看那里,”他说:“阳光刚刚好。”他解释说正午时的阳光可以帮助我“不做”,然后他给了我一连串的指示:把我身上的衣服都松开来,盘腿坐着,注意看他所指的那个地方。天上只有一点云,西边则是一片晴空,天气很热,太阳直射在凝固的火成岩上。我一直专心观察着那块地方。这样看了好久,我终于问他,我到底应该去注意什么。他不耐烦地做个手势,要我安静。我很累,想睡觉,我半闭上眼睛;眼睛有点痒,我伸手揉擦,但我手上有汗,汗水刺痛了眼睛。我半闭着眼睛看火成岩的山峰,突然间整座山都发亮起来。我告诉唐望,如果我眯着眼睛,我就可以把整座山看成交错的光线。他吩咐我尽可能轻轻地呼吸,好保持住光线交织的景象,不要故意凝视它,而要轻松地观看斜坡上地平线的一点。我按照他的指示,因此能够抓住那幅景象,光线交织成网,朝四面延伸。唐望轻声说,现在我应该试着从光线中隔离出黑暗的部分,一旦我发现一处黑点时,我应该张开眼睛,看着这个黑点是在斜坡上的什么地方。我看不出任何黑色的部分,我眯起眼,又睁开来好几次,唐望靠近我,指着我右边的一块区域,然后又指着正前方的一块区域,我想要移动身体的位置。我想也许改变角度后,我就能看出他所指的黑暗地带,但是唐望摇动我的手臂,严厉地告诉我不要动,保持耐心。我再次眯起眼睛,又看到交织成网的光线,我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把眼睛睁大,就在这时候,我听到轻微的声响,很像是远处喷射机的声音,然后就在我张大眼睛注视下,整座山变成巨大的一片光点,仿佛在火成岩中有无数金属颗粒同时反射阳光,然后太阳黯淡下来,突然熄灭掉,于是群山变成暗褐色的岩石,同时风也吹起,天气变冷了。我想要回头看太阳是否被云遮住,但唐望抓住我的头,不让我动。他说如果我回头,可能会瞥见在山中的实体,也就是一直跟踪我们的那个同盟。他很肯定地说,我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承受这样的景象,然后他很谨慎地补充说,我听到的那隆隆声,是同盟用来预报出现前的奇特方式。然后他站起来,宣布说我们就要动身爬上斜坡的另一边。“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呢?”我问。他指向山坡那里,就是他说是有黑点的地方之一。他解释说“不做”已经准许他把那地方当成力量的中心点,或者说是可以找到力量之物的地点。我们辛苦地攀登,抵达了他指定的地点。他不动地站在我前方几尺远处。我想要靠近他,但他用手示意我停止前进。他似乎在熟悉环境。我看到他的头上下动着,好像用眼睛打量着山区,然后他胸有成竹地走到山崖边,坐下来,开始用手翻开山崖上的土。他用手指去挖一小块突出来的石头,把旁边的土弄干净,然后他命令我把小石头挖出来。我刚把石头挖出来,他就叫我立刻把石头藏进衣服里,因为那是属于我的力量之物。他说他把那石头送给我保存,我应该把它磨亮,好好珍惜。我们随后开始下山,走进洞谷里,几个小时后,我们来到火成岩山脉下面的高地沙漠中。唐望走在我前方10尺远,保持快而稳健的步伐。我们向南走,直到太阳快下山。西边有一层厚云挡着太阳,我们停下来,直到猜想太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下。这时唐望改变方向,朝东南方前进,我们走上一个小山丘,在山顶上我发现有四个人从南边朝我们接近。我看看唐望。在我们外出旅行时从未遇见过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继续走着,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些人一点也不匆忙地走着,很悠闲地散步过来。他们走近时,我注意到他们是四个年轻的印第安人。他们好像认出唐望。他用西班牙话和他们交谈,他们口气轻柔,非常尊敬他。他们之中只有一个和我说话。我小声问唐望,我是否也可以和他们说话,他肯定地点点头。我和他们一旦攀谈起来,他们就变得十分友善健谈,尤其是最先和我说话的那个人。他们告诉我,他们正在寻找具有力量的石英结晶。又说他们已经在火成岩山脉附近游荡了好几天,但是没有任何运气。唐望看看四周,指着200码外的一处岩石地带。“那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他说。他朝岩石走去,我们都跟着他。他选择的地方十分崎岖,上面一丛树也没有。我们在岩石上坐下来。唐望宣布说,他要到树丛收集一些干树枝来生火。我想去帮他,但他低声说,这是特别为那些勇敢的年轻人所生的火,他不需要我的帮忙。年轻人围靠着我坐下来,其中一个和我背靠着背,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唐望抱着一堆树枝回来,他赞美这些年轻人的细心,然后告诉我,这些年轻人是一个巫师的门徒,当他们集体出去捕捉力量之物时,他们的规矩是要坐成一个圆圈,其中两个人背靠背坐在中央。其中一个年轻人问我,我是否找到过任何结晶,我说唐望从来没有带我去找过。唐望在大岩石旁挑了一个地方,开始生火。没有一个年轻人过去帮忙,但都仔细地看着他,当树枝都点燃后,唐望背靠着岩石坐下,火堆在他的右边。那些年轻人显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对这些步骤毫无概念,不知道巫师门徒有什么规矩。我看着年轻人,他们面向唐望坐着,围成一个半圆。然后我注意到唐望正对着我,两个年轻人坐在我的左边,另外两个坐在我的右边。唐望向他们谈起我,说我在火成岩山脉中学习“不做”,有个同盟一直在跟踪我们。我觉得这样的开头很戏剧性,的确如此,年轻人改变了姿势,把左脚压在臀部下坐着。我没注意他们原来是怎么坐的,我以为他们和我一样盘腿坐着,我不经意瞥了唐望,发现他也是左脚压在下面。他轻轻动了动下巴,指着我的坐姿。我也把左脚收到下面。唐望有一次告诉我,那种姿势是巫师在事情不确定时使用。然而经验告诉我,那种坐姿对我是非常痛苦的。我觉得要在唐望说话时一直保持这种姿势,将是一大折磨。唐望似乎很了解我的困难,很简要地对年轻人说,石英结晶可以在这地区某些特定地点找到,一旦找到后,就必须以特别的技巧引诱它们离开居住之地。然后结晶就会变成那个人本身,它们的力量超过我们所能了解的。他说通常发现的石英是成群聚在一起,要由发现的人选出5片最长、最好看的结晶片,从母岩上切下来。发现的人要负责把它们切好、磨光、磨尖,使5片结晶的大小形状就像他们的右手5个手指头。然后他告诉我们,石英结晶是巫术中的武器,通常用来投掷杀人,它们能刺穿敌人的身体,然后飞回到主人手中,仿佛从未离开过。然后他谈起如何寻找使平常的结晶变成武器的精灵,说首先要做的事,是找个吉祥的地方把精灵引诱出来。这个地方必须是在山顶上,用手心朝地搜索,直到手心感到一般特别的热气,然后要在那里生个火。唐望解释说,同盟会被火焰吸引出来,它会制造出一连串的噪音来显示它的存在。搜寻同盟的人就要去寻找噪音的来源,直到同盟现身,然后把它扭到地上,用力制服它。这时候你可以让同盟去碰结晶,把力量注入其中。他警告我们,在这火山岩山区中还有其他的力量存在。这些力量和同盟不一样,不会制造噪音,只会像飘忽不定的影子,没有任何实际的力量。唐望又说,色彩鲜艳的羽毛或磨亮的石英结晶也会吸引同盟的注意,但是终究看来,任何东西都同样有效,因为重要的不是找到物体,而是找到力量来贯注其中。“如果你没有能给予力量的精灵,石英磨得再美丽又有什么用?”他说,“反过来说,如果你没有结晶,但是找到了精灵,你可以拿任何东西去让它碰。如果你找不到什么东西,你甚至可以拿你的家伙去让它碰。”年轻人都笑了起来。胆子最大的那一个,就是最先和我讲话的,笑声最大。我发觉唐望已经盘起腿,舒适地坐着,年轻人也都盘腿而坐。我想要自然地改变姿势,但是我左膝盖的神经似乎被压麻了,我不得不站起来,在原地慢跑几分钟。唐望开玩笑说,自从我跟随他以来,已经好久没有下跪忏悔了,所以才会这样。这番话使年轻人一片哗然,他们忍不住笑了出来,有的掩住脸紧张地偷笑。“我有东西让你们见识见识。”年轻人笑过后,唐望很自然地说。我猜他大概要拿他袋子里的什么力量之物给我们看。我还以为年轻人会凑过去,因为他们同时动了一下。每个人都稍向前弯,似乎要站起来,但是他们随即曲起左腿,回复那神秘的、使我膝盖酸痛的姿势。我也尽量自然地曲起左腿,我发现如果我不坐在左腿上面,也就是保持半跪的姿势,我的膝盖不会这么痛。唐望站起来,绕着大石头走,消失在视线之外。他在离开前,也许在我曲起左腿的时候,一定是在火堆中又添了新树枝,因为火中有新的枯枝正燃得哔啪作响,而且喷出长长的火焰,效果十分夸张,火焰要比刚才大了一倍。唐望突然从大石头后面走出来,站在他刚才坐的地方。我真得完全被弄糊涂了。唐望头上戴着一顶滑稽的黑帽,帽子两端靠近耳朵的地方是尖的,顶部是圆的,看起来就像是一顶海盗帽子。他穿着一件有燕尾的黑色长外套,有一颗闪亮的金属钮扣,此外他还有一条木腿。我暗自窃笑。唐望这身海盗打扮实在是很傻。这时我才奇怪他在这荒郊野外怎么会有这身衣服。我想他一定是预先藏在石头后面。我对自己说,唐望只需要再多戴一个单眼罩,肩膀上再站上一只鹦鹉,他就成为道地的海盗了。唐望看着这里的每一个人,眼睛从右慢慢扫到左,然后越过我们,直视人们身后的一片黑暗。他这样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回大石头后面,消失不见。我没有注意他是怎么走的。显然他是弯起了膝盖好假装是装了木腿的独脚人;当他转身走回石头后面时,我应该会看到他弯曲的脚,但我完全被他的行为给弄糊涂了,没有注意到细节。唐望走回去时,火焰刚好弱了下来。我觉得他真是会掌握时间;他一定是计算过新加的树枝会烧多久,然后在这个时间出现。火焰的变弱对年轻人有强烈的影响,他们一阵紧张的骚动,等火焰变得很小时,年轻人都回复盘腿而坐的姿势。我等待唐望立刻从大石头后面出来,但是他没有出现,我等得有点不耐烦,而年轻人们只是坐着,脸上没有表情。我不懂唐望这番表演有什么目的。等了许久后我转身问我右边的年轻人,唐望刚才的穿戴,那顶可笑的帽子及燕尾服,还有那条木腿,对他有什么意义可言。年轻人看着我,脸上一片茫然。他似乎很困惑。我把我的问题对他旁边注意倾听的年轻人再说一遍。他们彼此看着,同样大惑不解,我说他的帽子、假腿及外套,使他看起来像个海盗。这时四个年轻人都围在我身边。他们轻声笑着,有点紧张不安,但都似乎说不出话来。最后那个胆子最大的人终于开口,他说唐望没有戴帽子,也没有长外套,更没有什么木腿;他只是头上包着黑布头巾,披着像修士穿的那种长垂及地的黑色长袍。“不对!”另一个年轻人叫道,“他没有包头巾。”“没错,”其他人附和道。先说话的年轻人看着我,一付难以置信的模样。我告诉他们,我们必须仔细、安静地回想刚才所发生的情景,我确信唐望是要我们这么做,所以才离开我们。在我最右边的年轻人说,唐望穿得一身破烂,他有件破旧的毛毯披风,或者是印第安人的外套,头上戴着破墨西哥宽边帽。他手中有个装东西的篮子,但他不确定是什么东西。他又说,唐望其实穿得不像乞丐,而像是刚从很远的地方旅行回来,带着奇怪的东西。看见唐望包头巾的年轻人说,他手上没有拿东西,但是他的头发又乱又长,好像是个野人,刚刚杀了一位修士,然后穿戴上他的衣物,但仍掩盖不住他的野性。我左边的年轻人轻声笑了,承认这件事实在怪异,他说唐望穿戴得象个刚下了马的要人,他有皮制的护腿,有马刺的马靴,手中有条皮鞭不停地抽打着左手掌心。戴着尖顶的牛仔帽,腰上还有两支点四五口径的手枪,他说唐望看起来就像是个混得很好的牧场牛仔。在我最左边的年轻人只是害羞的笑着,不主动表示他看到了什么,我劝他说,但其他人似乎不感兴趣,他似乎也害羞得不敢说话。火快要熄灭时,唐望从大石后走出来。“我们最好让这些年轻人去做他们的事,”他对我说,“跟他们道别。”年轻人和我互相拥抱一番。火堆里已经没有火焰,但通红的木炭还有些许光芒。唐望走在前方数尺,像一道黑影,年轻人也变成一圈静止的黑影,轮廓清楚可见,他们像是在黑暗中漆黑无比的雕像。这时候,整件事才震撼了我,一阵寒意冲上背脊。我快步赶上唐望。他很紧急地告诉我,不要回头看那些年轻人,因为他们已经变成了一圈影子。我觉得有一股力量从外面压迫我的胃,好像有一只手抓住了我,我不自主尖叫起来。唐望低声说,这附近有非常多的力量,如果我使用“力量的步伐”,一定会很容易。我们慢慢跑了几小时,我跌倒了5次,在我每次失去平衡时,唐望都会大声数第几次,最后他停了下来。“坐下,紧靠着岩石,用手盖住肚子,”他在我耳边低声说。1962年4月15日 星期日清晨曙光乍现,我们便上路了。唐望带我走回我停车的地方。我虽然很饿,却感到精神焕发,毫无倦意。我们吃了些饼干,喝了些矿泉水,都是我留在车上的。我想要问他一些困扰我的问题,但他举起手指,竖在嘴唇前。下午我们来到小镇上,他预备在此和我分手。我们走进一家餐馆吃午餐。餐厅没有其他客人;我们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可以看到外面熙来攘往的大街,然后点了食物。唐望似乎很轻松;他的眼睛闪着顽皮的光芒,我感觉受到鼓励,开始一箩筐的问题。我主要是想知道他那神秘的装扮。“我只是把我的不做显露一点给你们看。”他说,眼睛好像在发光。“但是我们每个人看到的装扮都不一样,”我说,“你是怎么弄的?”“很简单,”他回答,“只不过是装扮而已,因为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从某方面看来也只不过是一种装扮。我以前告诉过你,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一种做。智者能把他自己钩在每个人的做上,造成怪异的事物。但是那些事物本身不是真的怪异,只有对陷入做的人而言,才是怪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