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我说的猎人一样,”他说,“我不需要喜欢说话,我只是有说话的天赋,而且说得很好,如此而已。”我发现他的脑筋实在灵敏得好笑。“猎人做事必须比常人来得严谨,”他继续说,“猎人很少凭运气做事。我一直努力想说服你,你必须学习另一种方式生活。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成功。你什么都没有抓住。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已经带回来了你过去的猎人精神,也许你会改变。”我抗议说我并不想成为猎人。我提醒他说,在开始时我只是希望他告诉我有关药用植物方面的事,但是这个目的被他推得远远的,我已记不得我是否真的想学植物了。“好”他说,“很好。如果你记不得要什么,你也许会变得谦虚一些。”“我们不妨这么说,你以前说过,依你的目的看,你学植物或打猎都无所谓。只要有人告诉你事情你都会感兴趣,对吗?”我曾经这么说是为了向他说明人类学的范畴,希望能请他做我的资料提供者。唐望低声笑着,显然晓得情况控制在他手里。“我是一个猎人,”他说,似乎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很少凭运气行事。我也许应当向你解释,我不是一直以这样的方式生活,我是经过学习才成为猎人的。在生命的某一刻我必须改变。现在我把这个方向指给你、引导你。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曾经有人把这些教给我。”“你的意思是你有一位老师,唐望?”“可以说有人教我打猎,这个方式也是我现在要教给你的。”他说,然后很快地转变话题。“我想在从前,狩猎是人所能做的最伟大工作之一,”他说,“所有猎人都是有力量的人。事实上,成为猎人就必须要有力量,才能承受得住生命的磨练。”突然间我感到好奇。他提的可是西班牙人征服之前的时代吗?我开始探询下去。“你说的是什么时代?”“从前呀。”“什么是‘从前’?”“就是从前,或者也可以指现在、今天,这不重要。在某个时候,大家都知道猎人是人中豪杰,现在虽然已不再是那样,但是仍旧有许多人知道。我知道,有一天你也会知道的。明白我的意思吗?”“亚基族印第安人对猎人都这么想吗?这是我想知道的。”“不一定。”“琵马族(Pima)印第安人呢?”“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只有一些人如此。”我又举出许多邻近部落的名字,想使他承认打猎是某些特定族群所共享的信仰与行为。但是他避免直接回答我,于是我改变话题。“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呢?唐望。”我问。他脱下帽子,假装困惑地搔搔头。“我在向你表明一种态度,”他轻声说,“别人对你也有过类似的表态;有一天你自己也会对别人表明相同的态度。可以说,现在正好轮到我这么做。有一天我发现,如果我想做一个自尊自重的猎人,就必须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以前喜欢抱怨,满腹牢骚。我有充分的理由感觉自己被亏待了。我是一个印第安人,而印第安人被当做狗一样对待,我根本无力去改变这一点,因此我所有的只是我的悲哀,但是我的好运救了我,有人教我打猎,于是我明白我过去的生活方式并不值得……所以我就改变了。”“但是我生活得很快乐,唐望。我为什么要改变呢?”他唱起一支墨西哥民谣,轻轻哼着它的曲调,头随着歌的节拍上下点着。“你想我和你是平等的吗?”他厉声问我。他的问题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感到耳朵嗡嗡作响,似乎他是吼出来的。其实没有。不过,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金属声,在我双耳中回响。我用左手小指挖左耳。我的耳朵开始发痒,我开始神经质地用两只手的小指轮流挖耳朵,带着一种节奏,使我的手臂像在颤抖。唐望出神地看着我的动作。“嗯……我们是平等的吗?”他问。“我们当然是平等的。”我说。其实我是在屈就自己。我一向对他很友好,虽然有时候我拿他没办法;但是在我内心深处仍然存在一个想法,我绝对不会说出来,我相信身为一个大学生,生存在先进的西方社会中,到底还是比一个印第安人优越。“不,”他平静地说:“我们不平等。”“什么话,我们当然平等。”我抗议说。“不,”他平静地说:“我们不平等。我是一个猎人、一个战士,而你是一个拉皮条的家伙。”我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唐望会说出这种话来。我的笔记本掉到地上,我惊骇地瞪着他,之后当然非常愤怒。他看着我,眼神平静专注,我避开他的注视。然后他开始说话,字句清晰,流畅而又致命。他说,我是为虎作伥;我不为自己战斗,而为一些不认识的人战斗;我不是真的想学植物、打猎,或者其他东西。而他的世界里有确实的行动、感觉与决定,远比我那莽撞蠢笨的“人生”要来得有效率。他说完之后,我感到麻木。他的话不带敌意或自负,可是却如此有力量,如此平静,我甚至连愤怒也没有了。我们沉默着,我觉得困窘,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说,只好等他来打破沉默。几个小时过去了,唐望的身体逐渐不动,直到变成一种奇怪而几乎令人畏惧的僵硬;天色渐黑,他的身影也愈来愈难辩认,最后当四周一片漆黑时,他似乎隐没在岩石的黑暗之中;他的不动是如此的彻底,彷佛他已经不再存在。到了午夜,我才明白他有本事在荒野中、乱石间保持不动,而且如果有必要,他也许能一辈子如此。他的世界有确实的行动、感觉与决定,真正超乎常人。我悄悄地碰触他的手臂,眼泪如泉水般涌出。7.使自己不被得到1961年6月29日 星期四一个礼拜来,唐望每天都详细讲解猎物行为的知识,深深使我着迷。今天他更以他所谓的,鹌鹑的怪癖”来说明许多打猎的技巧,然后实地印证。我完全沉迷于他的解说中,一整天过去了,我也没有察觉时间的流逝,甚至忘了吃午饭。唐望开玩笑说,要我忘记吃饭,实在是不简单。这一天,他捕抓到5只鹌鹑,用他教我制作的精巧陷阱捕获的。“我们有两只就够了。”说完,他放走了其余3只。然后他教我如何烤鹌鹑。我本来想砍些灌木,做个烤肉坑,就像我祖父当年做的——坑上铺上绿色的树叶,然后再用土封起来,但是唐望说,不需要再伤害灌木,因为我们已经伤害了鹌鹑。吃完之后,我们很悠闲地散步到一处岩石地带。我们在一块沙岩的山坡上坐下来。我开玩笑说,如果这件事让我来处理,我会把5只鹌鹑都烤了,而且烤出来的味道也会比他好。“我不怀疑,”他说,“但是如果你那样做了,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安全离开这个地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谁会阻止我们?”“灌木丛、鹌鹑。周围的一切都会联手起来。”“我永远搞不清楚你是在开玩笑还是说正经话,”我说。他假装不耐地做了一个手势,嘴巴发出声响。“你对说正经话有很奇怪的看法,”他说,“我常常笑,因为我喜欢笑,但是我所说的每一句话绝对都是正经的,即使你不能了解。为什么这世界只能像你所想象的?是谁给你那样的权威说这种话?”“可是也不能证明这世界是另外一个样子,”我说。天色渐黑。我在想是不是该回他家的时候了,但是他似乎不忙着走,而我也乐得在这儿自我沉醉一番。风很冷。他突然站起来说,我们要爬上山顶,站在一个没有灌木的空旷处。“不要怕,”他说,“我是你的朋友,我不会让坏事发生在你身上。”“你是什么意思?”我问,提高了警觉。唐望有一种非常狡诈的本领,能把我从完全的陶醉贬到极端的恐惧中。“在一天的这个时刻,世界是非常奇特的,”他说,“那就是我的意思,不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我会看到什么?”“我还不知道,”他说,目光眺望着遥远的南方。他似乎并不担忧。我也一直看相同的方向。他突然一振,左手指着灌木林中幽黑的一处。“在那里,”他说,彷佛他一直等待的一样东西出现了。“什么东西?”我问。“在那里,”他重复说,“看!看!”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灌木丛。“现在它在这里了,”他说,口气紧急,“来了。”突然一阵急风吹到我脸上,使我双眼刺痛,我再度注视他指的方向,没有任何特殊的事物。“我什么都没看见。”我说。“你刚才感觉到它了,”他回答,“现在,它进入你的眼睛里,使你看不见。”“你在说什么?”“我故意带你到山顶上,”他说,“我们在这里目标明显,有东西正朝我们而来。”“什么东西呢?风吗?”“不只是风,”他严肃地说,“在你看来也许只是风,因为你只知道风。”我张大眼睛,瞪着灌木丛。唐望在我旁边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附近的灌木丛,开始折下一些树枝。他折了8枝,捆成一束。他要我照着做,并且大声向植物道歉,因为我们伤害了它们。我们捆好了两把树枝后,他要我背其中一把跑上山顶,仰卧在两块大岩石之间。他以极快的速度用我那捆树枝盖住我全身,然后以同样方式把自己遮盖起来。他从树缝中悄悄对我说,我应该要仔细观察,当我们躲起来后,所谓的风是如何慢慢平息下来。过了一会儿,出乎我意料之外,风确实如唐望所预料的,逐渐停止吹袭了。如果我不是在等待,就不会注意到这些变化。风本来吹过树叶缝隙吹到我的脸上,然后慢慢静止下来。我低声告诉唐望说,风已经停了,他也低声回答说,我不可以做出任何明显的响声或动作,因为我称之为风的根本不是风,而是一种本身有自己意志的东西,能认出我们来。我因紧张而笑出声来。唐望低声要我注意四周的寂静,又说他要站起来,而我要跟随他的动作,用左手轻轻拿起树枝,放到一旁。我们同时站了起来,唐望朝南眺望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转身,面向西方。“狡猾,真是狡猾。”他喃喃自语,指着西南方的地区。“看!看!”他催我。我尽我所能地瞪着他说的方向,去看他说的东西,但是什么也没看到,说得更正确的一点,我没有看见任何以前没见过的东西,只有灌木丛似乎被微风吹拂着,有一种波动。“来了。”唐望说。这时一阵气流冲到我脸上。风似乎真的是在我们站起来之后才开始吹起。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事,一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唐望轻声笑着,叫我不要花脑筋去寻找合理的解释。“让我们再去采一次树枝,”他说,“我很不愿意对这些小植物做这样的事,但是我们一定要停顿你。”他把我们刚才用来遮盖身体的树枝捡起来,然后用小石块与泥土把树枝掩埋住。之后,我们照刚才的动作重做一遍,两个人都采摘了8根新树枝。在这段期间,风不停地吹着,我可以感觉到风吹动我耳边的头发。唐望低声说,一旦他把我盖住之后,我应该静静地,不要有任何声音与动作。他很快地用树枝盖住我,然后他也躺下来,同样盖上树枝。大约那样躺了20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惊人的事发生了;风从强烈的吹袭变成了轻柔的拂动。我屏住呼吸,等待唐望的讯号。在某个时刻,他轻轻推开树枝,我也照做了,然后我们站起来。山顶很静,只有周围灌木丛中的叶片轻微、柔和地颤动。唐望的眼睛凝视我们南方的灌木林。“又来了!”他大声喊着。我不自主地跳起来,几乎失去平衡,他大声命令我去看。“你要我看什么呢?”我绝望地问。他说不管那是风或什么,也许像在灌木林上方高处的一朵云或气漩,朝着我们的山顶盘旋而来。我看到远处的灌木林上有个波纹在形成。“又来了,”唐望在我耳边说,“看它如何找我们。”就在这时,一阵强风吹到我脸上,就像上次一样。但是这一次我的反应不同了。我感到恐惧。我没有看见唐望所描述的东西,但我看见灌木林中有一阵怪异无比的波纹。我不愿被这一点恐惧所征服,开始寻找任何可能的解释。我告诉自己说,这地区一定有一种连续性的气流,而唐望对这里了若指掌,不仅清楚那股气流,更能预测它的动向。他只需要躺下来,计算时间,等风逐渐停止,然后等风快要吹起时,才站起来。唐望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唤醒,他说是该离开的时候了;我有些迟疑,我想要留下来看风是否会渐渐平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唐望。”我说。“但是你已经注意到不寻常的事物。”“也许你应该再告诉我一次,到底我要看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说,“有东西隐藏在风中,像一个气漩,像一片云,像一阵雾,像一张旋转的面孔。”唐望用手势做出水平与垂直的运动。“它有特定的运动方向,”他继续说,“不是上下震动,就是转动盘旋。一个猎人必须要懂得这些才能正确地行动。”我想说些迎合他的话,但是他似乎在努力地解释他的观念,使得我不敢这么做。他看了我一会儿,我把目光移开。“相信这世界只是如你所想象的,实在很愚蠢,”他说,“这世界是很神秘的地方,特别是在黄昏的时候。”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风。“它会跟着我们,”他说,“使我们疲惫,也能杀死我们。”“那个风?”“在一天的这个时刻——黄昏时,没有风,这时只有力量。”我们在山顶上坐了一个小时,风使劲吹个不停。1961年6月1日 星期五下午吃过饭后,唐望和我来到屋前的空地上。我坐在我的“好地方”上整理笔记。唐望躺在地上,双手叠在腹部,因为“风”的缘故,我们一整天都待在屋子四周。唐望解释说,我们已经刻意打搅风,最好不要再玩弄它。我甚至晚上睡觉时也必须盖着树枝。突然一阵风使唐望以惊人的敏捷跳了起来。“该死,”他说,“风在找你。”“我不信,唐望,”我笑着说,“我实在无法相信。”我不是顽固,只是无法赞同他的想法,什么风有意志,会寻找我们,或者风盯上了我们,在山顶上追着我们。我说这种“有意志的风”是用一种过于幼稚的方式来解释世界的现象。“那么什么是风呢?”他以挑战的语气问。我耐心向他解释,冷热气团交会产生不同的气压,而气压使空气产生水平或上下运动。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把基本气象学解释清楚。“你是说,风只是热气流与冷气流?”他以困惑的口吻说。“恐怕是的!”我说,然后默默地享受我的胜利。唐望似乎无话可说。但是他看看我,接着大笑起来。“你的意见是最后的意见,”他带着讽刺的口吻说,“你说了就算数了,是不是?但是对一个猎人而言,你的意见是狗屎。不论气压有一种两种或十种,都没什么差别;如果你生活在荒野中,你就会知道,在黄昏时风成为力量。一个称职的猎人明白这个道理,并且根据这个道理来行动。”“他如何行动?”“他利用暮色,及隐藏在风中的力量。”“怎么利用呢?”“如果情况适合,猎人就盖住身体,保持不动,躲开那股力量,一直等到黄昏逝去,力量就会把它封闭在它的保护之下。”唐望用手做出把东西包住的姿势。“这种保护就像是……”他停下来思索一个适当的字,我建议用“网”。“不错,”他说,“那股力量的保护就像是把你包在网内。猎人就能呆在旷野中,不受豺狼虎豹或小虫的骚扰。山狮会爬到猎人身上嗅嗅他的鼻子,猎人若能保持不动,山狮就会离开,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反过来说,如果猎人想被注意到,他只需要在黄昏时站在山顶上,于是力量就会整个晚上缠着他。所以,猎人如果要夜行,或想保持清醒,他就要使自己可以被风找到。“这就是伟大猎人的秘密。知道在什么适当的地方暴露自己,或收敛自己。”我感到有些困惑,要他再说一次。唐望很耐心地解释,他只是用风与黄昏来说明隐藏自己与显露自己之间的重要交互作用。“你要学习刻意地暴露和收敛,”他说,“你现在的的情形是,你总是在那里不自觉地暴露自己,使自己容易被得到。”我抗议。我自己觉得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隐秘。他说我没有了解他的意思。收敛自己并不是指躲藏或隐秘,而是使自己不被得到。“我换另一种说法吧,”他耐心地继续说道:“如果每个人都知道你躲了起来,躲藏就失去意义了。“那正是你现在问题的所在,在你躲藏时,每个人都知道你躲了起来。当你不躲时,就可以让每个人都刺你一刀了。”我感到被威胁,连忙试着为自己辩护。“不要为自己辩护,”唐望冷冷地说,“没有必要。我们都是愚人,你也不例外,在我生命中有段时间就像你一样,一次又一次暴露自己,使自己变得唾手可得,直到最后我一无所有,只剩下哭泣而已,这就是我的过去,像你一样。”唐望打量了我一阵,然后大声叹了口气。“虽然我当时比你年轻,”他继续说,“但是有一天我受够了,终于改变了。不妨说,有一天我成为猎人,我学到了暴露与收敛的秘密。”我告诉他,他的话像是耳边风,我实在不懂他所谓的暴露是什么意思。他使用西班牙的成语"ponerse al alcance"与"ponerseen el medio del camino",也就是“置己身于他人可及之处”和“置己身于大马路中”。“你必须要移开自己,”他解释说,“你必须从大马路中退出去。你整个人就在上面,因此根本无法隐藏,你只是在想象你是隐藏的。在马路中央是表示四周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到你的行动。”他的比喻很有趣,但也十分模糊不清。“你在说谜语,”我说。他凝视我好久,然后哼起调儿来。我坐直身体,提高警觉。我知道每当唐望哼起墨西哥小调时,也就是他准备要打击我的时候了。“嘿,”他笑着说,瞄了我一眼。“你的那位金发朋友怎么了?你曾经很喜欢的那个女孩。”我一定是像个呆子般吃惊地瞪着他。他高兴地笑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向我提过她,”他安慰我说。可是我不记得曾经告诉过他任何人的事,更不用说那位金发女孩。“我从来没有向你提过这一类的事,”我说。“你当然有提过,”他说,仿佛就此结束了这个争论。我想要抗议,但他阻止了我,说他如何知道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经喜欢过她。我从心底涌起一股对他的恨意。“不要失去控制,”唐望冷冷地说,“这是你该除掉你的重要感的时候。”“你曾经有过一个女人,一个很亲密的女人,然后有一天你失去了她。”我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对唐望提过她。我的结论是不会,但也可能有。每一次我开车送他时,我们总是无所不谈。我不记得我们说过什么,因为开车时我无法做笔记。有了这个结论,我感觉平静了些。我告诉他,他说得对。曾经有一位金发女孩,在我生命中占着重要的地位。“为什么她不和你在一起呢?”他问。“她离开了。”“为什么?”“有许多原因。”“原因并不多,只有一个,你使自己过于容易被得到。”我急于想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他又触到了我的痛处。他似乎也知道他所做的,他噘起嘴,想藏起一个恶作剧的笑容。“大家都知道你们两个,”他以非常坚定的信心说。“这有什么不对吗?”“肯定不对。她是个不错的人。”我很真诚地表示,他这种瞎猜的做法令我厌恶,尤其是他总是好像有十足的把握一样。“但我说的是真话,”他很坦白地说,“我全都看见了。她是个好女孩。”我知道争辩也是徒然,但我仍然对他很恼火,因为他碰触到我生命中的伤口。我说那女孩其实不是那么好的人,她十分软弱。“你也是一样,”他平静地说,“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直四处寻找她;这使她成为你世界里一个有特殊意义的人,我们只用好字眼来形容这样的人。”我感到很困窘;一种强烈的悲哀开始侵袭我。“你对我做什么,唐望?”我说,“你每次总是能使我难过。为什么?”“你放纵自己的伤感之情,”他以攻代守。“这一切的重点在哪里,唐望?”“重点就是不被得到,”他宣称,“我唤回你对这个人的记忆,只是为了要让你知道我无法靠风告诉你的道理。”“你失去她是因为你很容易被得到;你总是在她伸手可及之处,你的生活呆板。”“不,”我说,“你错了,我的生活绝不呆板。”“以前你的生活死板,现在也是,”他断然地说,“你的生活有不寻常的规则,因而让你感觉不到这点,但我向你保证,你的生活真的很呆板。”我想要陷入沮丧忧郁之中,但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不安,似乎在不断地推动我。“猎人的艺术在于使自己不被得到,”他说,“在那个金发女郎的情况中,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要做个猎人,不要常常和她见面,不是像你以前做的那样,你日复一日和她腻在一起,最后只剩下彼此厌倦的感觉,对不对?”我没有回答。我觉得不需要。他说对了。“使自己不被得到,意思是你要小心地有保留地碰触周围的世界。你不吃五只鹌鹑,只吃一只;你不会为了做烤肉坑而伤害植物;除非必要,否则你不会把自己暴露给风的力量;你不会把其他人的生命利用、压榨到一无所有,尤其是你所爱的人。”“我从来没有利用过任何人,”我诚恳地说。但唐望坚持说我有,因此我才可以放肆地说我对人感到厌倦。“收敛自己,意味着你刻意避免去耗尽自己和别人,”他继续说:“意味着你既不饥饿,也不绝望。像那可怜的家伙,觉得自己在吃最后一餐,于是吞下所有的食物,那5只鹌鹑!”唐望确实在暗中算计我。我笑了起来,那似乎使他高兴。他轻触我的背。“猎人知道他会一次又一次地把猎物引进陷阱里,因此他不忧虑。忧虑就会被得到,不知不觉地被得到。一旦你开始忧虑,你就会因为绝望而抓住任何东西;一旦你抓住东西不放,就会为之耗尽你的力量,或耗尽你所抓住的人或东西。”我告诉他,在我的日常生活里,不被得到是无法想象的。我的理由是,为了能做一个正常人,我必须要在每一个有关的人的可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