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算什么,”他带着惯有的自信说,“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你很奇怪,只是你自己麻木了,如此而已。”我觉得他又在出其不意地把我推到一个我不喜欢的角落里。“我们能看到我们的死亡吗?”我问,试着停留在这个话题中。“当然,”他笑着说,“它就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我是个老人;年龄可以教给我们各种事物。”“我认识许多老人,他们从未学到这一点,你是怎么学来的?”“啊!不妨这样说:我学到了各种各样的事,因为我没有个人历史,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比其他事物重要,也因为我的死亡就坐在旁边。”他伸出左臂,动动手指,似乎真的在拍什么似的。我笑了。知道他正带着我往什么方向走。这老鬼又要暗算我了,也许是针对我的自我重要感,不过这一次我不介意。回忆起那段我有高度耐性的往事,带给我奇异的、宁静的陶醉感,也消除了我对唐望大部分的紧张与不耐烦;相反的,我开始对他的行为感到好奇。“说真的,你是谁?”我问。他似乎吃了一惊。睁大眼睛,像鸟一样眨眼。他的眼皮就像百页窗般迅速开合,但他的眼睛焦点没有改变。他的样子吓坏了我,我不自主地往后缩,而他像小孩一样放肆地笑了。“在你面前我是望·马图斯,为你效劳。”他以夸张的有礼语气说。紧接着问第二个压迫我的问题:“我们第一天碰面时,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是指他看我的那眼神。“我?什么也没有,”他带着无辜的语调回答。我向他描述他看我时我的感觉如何,及我被他的注视弄得瞠目结舌是多么不合理的一件事。他大笑得流出眼泪来。我心中再次升起敌意,觉得自己是如此认真严肃,而且处处为他设想,而他却如此粗鲁,如此“印第安”。他突然间止住了笑,显然觉察到我的感觉。犹豫很久,我才告诉他,他的笑让我感到恼火,因为我很认真想要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什么好了解的,”他回答说,丝毫不为所动。我把从碰到他以来发生过的种种怪事,一件一件叙述给他听:从他对我神秘的注视开始,到回忆起白鹰,及在石头上看到阴影,那个他所谓的“我的死亡”。“你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些事呢?”我问。我的问题里没有丝毫敌意。我只是好奇他为什么特别拿我做对象?“你要我把我知道的任何有关植物的事告诉你,”他说。我听出他的语调中有一丝讽刺的味道,似乎是在敷衍我。“但是到目前为止,你所告诉我的都和植物无关,”我抗议说。他的回答是,学习植物需要时间。我感觉和他争辩是不会有用的。这时我才了解到我所下的决定是多么草率与荒谬。在家的时候,我答应自己在唐望面前绝不发脾气,或被他惹火;可是到了这里之后,只要他一拒绝我,我马上又会感到恼火。我觉得我实在没有办法和他相处,这使我感到愤怒。“现在想想你的死亡,”唐望突然说,“它就在一臂之遥,随时都会碰触你。因此,你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花在那些无聊的思想上或闹情绪。我们没有一个人有这种时间。“你想知道在第一天见面时,我对你做了什么吗?我看见了你。我看见你以为你在对我撒谎,其实你并没有。”我告诉他,他的解释让我更加糊涂了。他回答说,不是他为什么不想解释他的行为。解释是不必要的。他说唯一算数的是行动,只做不说的行动。他拉出一张草席,躺了下来,并用一束东西把头垫高。他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之后,告诉我说,如果我真的想学习植物,还必须做另一件事。“在我看见你时,一直到现在,你的毛病都是,你不肯对自己所做的事负责。”他慢慢地说,似乎是给我充分的时间,让我了解他所说的。“当你在候车室告诉我那些事情的时候,你明知道它们不是实话,为什么要撒谎呢?”我解释说我的目的是要为我的工作找到一名“主要的资料提供者”。唐望露出微笑,开始哼起一支墨西哥曲子。“当一个人决定去做某件事时,就必须贯彻始终、全力以赴,”他说,“但是他也必须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任。不论做什么,首先他必须知道为什么做这件事,然后也必须勇往直前,不加怀疑,也不反悔。”他审视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我大胆提出一项意见,几乎像是在抗议。“那是不可能的!”我说。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也许理想上每个人都认为应该这样做,但是在实际上,却是没有办法避免怀疑与懊悔的。“当然有办法避免,”他肯定地回答。“看着我,”他说,“我没有怀疑,也没有反悔。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的决定,我的责任。即使是我做的最简单的一件事,像是和你在沙漠中散步,都很可能意味着我的死亡。死亡在潜猎我,因此,我没有余力去反悔或怀疑。如果我与你散步会导致死亡,那么我就必须就此赴死。“反过来说,你觉得自己是不朽的。一个不朽的人会把他的决定撤销,或者怀疑、反悔。可是在一个死亡是狩猎者的世界里,我的朋友,你没有时间怀疑与反悔,你只有做决定的时间。”我诚心地辩解道,依我的看法,那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因为那只是随便唱高调,然后就说是必须要遵循的法则。我告诉他我父亲的故事。我父亲以前总是不停地讲些大道理,说什么在健康的身体里有一颗健康的心,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以及年轻人应该以勤奋工作与运动竞技来锻炼身体。当时他是一个年轻人;我8岁时,他才27岁。他在城里教书,而我住在乡下祖父的农场里,一到夏天,他必定来到农场,至少和我住上一个月,对我来说,那真像地狱的一个月。我举出一个例子告诉唐望,我想可以适用目前的话题。几乎是一到农场,我父亲就坚持要和我一块儿散步,走段长长的路,让我们可以畅谈一番;在谈话中,他会订好一项每天早上6点游泳的计划。晚上睡觉前,他把闹钟拨到5点30,以便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因为6点整,我们就必须在水里了。早上闹钟响时,他会从床上跳下来,戴上眼镜,走到窗口向外瞧瞧。我还能背出接下来的那段独白。“嗯……今天有点多云。听着,我再躺一下,只要五分钟就好了,绝不超过五分钟!好不好?只是伸一伸懒腰,让我完全清醒过来。”每一次他都会再睡着,睡到10点,有时到中午。我告诉唐望,最令我恼火的是他不肯放弃他那显然虚伪的决定。他会每天早上重复这套仪式,直到最后,我拒绝拨闹钟,伤了他的心。“那不是虚伪的决定,”唐望说,显然是站在我父亲那一边。“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起床,如此而已。”“不管怎么样,”我说,“我总是怀疑不真实的决定。”“那么什么是真实的决定呢?”唐望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笑问。“如果我的父亲说,他不能在早上6点去游泳,也许我们可以在下午3点去。”“你的决定伤害了精神,”唐望说,语气非常严肃。我甚至察觉出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悲哀。我们静默了很久,我的恼怒已经消失,我正在想我的父亲。“他不想在下午3点游泳,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唐望说。他的话使我跳了起来。我告诉他我父亲很软弱,他那些从未实践的理想行为也一样软弱。我几乎是吼着说的。唐望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有节奏地缓缓摇头,我感到非常难过。每次一想到父亲,总让我感到精疲力尽。“你觉得你比较坚强,是不是?”他随意地问。我说是的,并且谈起我父亲让我经历过的各种情绪上的折磨,但是他打断了我。“他对你不好吗?”他问。“没有。”“他对你小气吗?”“没有。”“他会为你做他所能做的一切吗?”“是的。”“那么他有什么不对呢?”我又再次叫道,他很软弱,但是这次我克制住自己把声音降低。我觉得这样被唐望审问有点可笑。“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我说,“我们应该谈植物的。”我感到比以往更恼怒与沮丧。我说他毫无理由,更没有资格来评判我的行为,而他轰然大笑起来。“你每次发怒时,你总觉得自己是对的,是不是?”他说,同时像鸟一般地眨眼。他说得没错。我很容易觉得有理由生气。“我们别再谈论我父亲,”我说,假装很轻松愉快,“我们来谈植物。”“不行,我们就谈你父亲,”他坚持说,“今天就从这个话题开始。如果你认为比你父亲强那么多,那么你为什么不在早上6点替他去游泳?”我告诉他,我无法相信他是认真在问我这个问题。我一直认为在早上6点游泳是我父亲的事,不是我的事。“只要你接受了他的想法,那就成了你的事,”唐望紧追不舍。我说我从来没有接受过他的想法;而且我也一直知道父亲对他自己也不太诚实。唐望很直接地问我,当时我为什么不把意见说出来。“你不会对父亲说这样的话吧?!”我的解释很牵强。“为什么不会?”“在我们家里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如此而已。”“你在家里做了比这个更糟糕的事,”他像个法官一样宣判地说,“你唯一没有做的事是发扬你的精神。”他的话有巨大的震撼力,在我头脑中回响着。他瓦解了我所有的防御,我无法争辩,只能埋头猛做笔记。我努力做最后的挣扎,解释说,我这一生中遭遇过许多像我父亲那样的人,他们把我钓进他们的计划里,结果最后总是让我悬在半空中。“你在抱怨,”他轻声地说,“你一辈子都在抱怨,因为你没有为自己的决定负起责任。你父亲想在早上6点去游泳,如果你为这个想法负责,在必要时你可以一个人去游泳,再不然,在你已经非常清楚他这一套之后,当他一开口时,你就叫他下地狱去,可是你什么也没有说,因此,你和你父亲一样软弱。“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意思是说,你已经准备好为那些决定而死。”“等一等!等一等!”我说,“你扯得太远了。”他不让我说完,我本来是要告诉他,我只是用我父亲为例子来说明不真实的行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愿意为这样一件蠢事去死。“不管所做的决定是什么,”他说,“没有一件事比其他事情更严肃、更重要,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在一个死亡是狩猎者的世界里,决定无所谓大小之分,每一个决定都是面对着我们那无可逃避的死亡。”我无话可说。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了。唐望只是一动也不动地躺在草席上,但是没有睡着。“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唐望?”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你到我这里来,”他说,“不对,不是这样,你是被带到我这里的,于是我对你表明了我的态度。”“请再说一遍?”“你本来可以为你父亲去游泳,向他表明你的态度,但是你没有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你那时太年轻了。我活得比你久,没有什么事等待着我去完成;我的生命中无须匆忙,因此我可以坦然地对你表明我的态度。”下午我们去散步,我轻松地跟着他,再次赞叹他惊人的体力。他走得如此轻快,如此稳健,站在他旁边,我好像一个小孩子。我们朝东走。我注意到他在走路时不喜欢说话,当我发问时,他就停下来回答。走了几个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一座小山边,他坐下来,并示意我坐在他旁边。他戏剧化地宣布说要告诉我一个故事。他说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一个穷苦的印第安人,他在城市里与白人为伍。他没有家,没有亲戚、朋友,想到城市去寻找好运,可是找到的只是贫穷、痛苦。有时他必须为了赚几分钱像骡子般地工作才能糊口,要不然,就必须行乞,或是偷窃食物。唐望说,有一天这个年轻人来到一个市场。他在街上走来走去,贪婪地注视着那么多好东西。他走得很慌慌张张,没有注意到前面的路,最后被几个篮子绊倒,摔在一个老人身上。老人身边带着4个大葫芦,正准备坐下休息吃东西。唐望说到这里,会心一笑说,老人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年轻人会倒在他身上。他没有因为被打扰了而生气,只是惊奇为什么就是这个年轻人会倒在他身上呢?但是年轻人却感到愤怒,叫老人滚开;他完全没有去思考他们相遇的根本原因,也没有发觉到他们的命运是相交的。唐望模仿一个人在追逐滚动物品时的动作。他说老人的葫芦滚到大街上,年轻人一看到葫芦,心想他今天的食物有着落了。他扶老人站起来,又坚持帮他背这几个沉重的葫芦。老人告诉年轻人,他住在山上,现在正准备要回家。年轻人坚持陪他一起走,说什么也要送他一段路。老人朝着回家的路上走。在路上老人把他从市场上买来的食物分了一些给年轻人。年轻人痛快地大吃,当他快吃饱时,他注意到手中的葫芦是多么沉重,于是更是把它牢牢地抓住。唐望张开眼睛,狡黠地笑着说,年轻人问道:“你这些葫芦里装了些什么啊?”老人没有回答,却告诉他,要介绍一个朋友给他认识,这个朋友可以减轻他的悲伤,给他忠告,及具有智慧的处世之道。唐望用双手做出庄严的姿势说,老人召唤来一只极美的鹿,是年轻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这只鹿非常驯良,它来到年轻人身边,环绕着他走。鹿全身闪闪发光,年轻人给迷住了,他立刻知道那是一只“神鹿”。这时老人告诉他,如果他想要拥有这位朋友,并获得它的智慧,他只须放下葫芦就行了。唐望咧嘴一笑,勾划出年轻人的野心。他说,年轻人听到这个要求之后,他卑微的欲望被挑了起来。唐望的眼睛眯成小而邪恶的样子,他说出年轻人的问题:“你这4个大葫芦里装的是什么?”唐望说,老人很平静地回答,说里面都是食物:玉米粉和水。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在原地踱步,并绕了好几圈。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显然这是故事的一部分。绕圈子似乎在描绘年轻人的深思熟虑。唐望说,年轻人当然不相信老人的话。他想,老人显然是个魔法师,如果他愿意拿一只“神鹿”来交换葫芦,那么葫芦里必然装着无法想象的力量。唐望扭曲成邪恶的脸孔说,年轻人宣布他决定要葫芦。唐望停顿了好久,似乎表示故事已经结束了。唐望虽然不说话,但我确信他希望我提出问题来,于是我问了。“那个年轻人后来怎么样了?”“他拿走了葫芦,”他回答,露出满足的笑容。然后又是一段很长的沉默。我笑了。我想这真是一个道地的“印第安故事”。唐望对我微笑,两眼闪着光,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味道。他轻柔地笑了几声,问我:“你不想知道那些葫芦里装的是什么吗?”“我当然想知道,但我以为故事已经结束了。”“哦,还没有,”他说,眼中带着恶作剧的闪光,“年轻人拿了葫芦,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它打开。”“他发现了什么?”我问。唐望瞄了我一眼。我想他知道我心里的诸多想法。他摇摇头,咯咯地笑起来。“嗯!”我催促他,“葫芦是空的吗?”“葫芦里只有食物和水,”他说:“年轻人一怒之下,把葫芦摔个粉碎。”我说他的反应很自然——任何人处在他的情况下,都会这么做。”唐望回答说,年轻人是个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的傻子。他不知道“力量”是什么,因此他也不晓得他找到了“力量”没有。他没有对自己的决定负责,因此会对他的错误感到愤怒。他期望得到一些东西,结果却什么也没得到。唐望猜如果我是那个年轻人,依照我的个性,我也会愤怒和后悔,而且毫无疑问地,我会在有生之年自怨自艾,惋惜失去的东西。然后他解释老人的行为。老人很聪明地先把食物给年轻人吃,让他“吃饱壮胆”,因此年轻人发现葫芦里只有食物时,气得敢把它砸碎了。“如果年轻人能够察觉到那是自己的决定,并且负起责任,”唐望说,“他会高兴地拿走食物,不仅只感到满意而已,说不定他甚至能够了解,那些食物其实也是力量。”6.成为一个猎人1961年6月23 星期五我一坐下来,就向唐望提出许多问题。他没有回答,只是不耐烦地做手势要我安静。他的心情似乎很严肃。“我在想,你一直努力想学习植物,可是你却一点也没有改变你自己。”他用谴责的语气说。他把所有建议我做的个性方面的改变,一项一项地大声说出来。我告诉他,我已经慎重考虑过这件事,但是我发现我不可能做到,因为每一项改变都违反了我的本性。他回答说只考虑是不够的,他的话都不是说着玩的。我再次坚持说,虽然我在生活改变上几乎没有照着他的理念做,但我是真心想学习植物的用途。一阵长而不安的沉默之后,我鼓起勇气问他:“你愿意教我了解皮约特吗,唐望?”他说光是想要了解是不够的,要了解皮约特,他称之为“麦斯卡力陀”(Mescalto),是一件严肃的事。然后他似乎就不愿说了。但是到黄昏时,他设计了一个测验来考我,出了一个难题,却没有给我任何提示:他要我在门前那块我们总是坐在那里谈话的地方找一处好地点——一个能使我感到快乐与有精神的地方。在这一个晚上当中,我为了找这个好地点,在地上又爬又滚,在这块颜色一样的黑空地上,觉察出有两处地方的颜色有所不同。唐望的难题弄得我精疲力竭,最后我在两处地方的其中一处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唐望叫醒我,宣布说,我已经成功了,不但找到了我要寻找的好地点,同时也找到了对比的坏地点,并发现这两个地方之间的颜色关系。1961年6月24日 星期六我们一早就前往沙漠灌木丛。在路上,唐望告诉我说,在荒野中,一个人必须能够发现“有益”或“有害”的地点,这是非常重要的。我想把话题转到皮约特上面,但他断然拒绝谈论它,他警告我不可再提起,除非他自己先这么做。我们坐在高而密的灌木树阴下休息,四周的草丛还有点湿。今天天气很暖和,苍蝇不断在我周围飞来飞去,但似乎没有影响到唐望。我正奇怪是不是唐望故意不理苍蝇,但是后来发现,是苍蝇根本不去碰他。“有时在野外,有必要赶快找一处好地点,”唐望继续说,“或者必须很快地判断,你休息的地方是好是坏。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山边休息,你变得十分愤怒沮丧,那个地点对你是有害的,有只小乌鸦警告过你,记得吗?”我记得他曾经要我以后避开那个地方,也记得我发怒了,因为他不准我笑。“我以为那只飞过头顶的乌鸦,只是对我个人的征兆,”他说,“我从未想到乌鸦也会对你友善。”“你在说什么?”“乌鸦是一个征兆,”他继续说,“如果你懂得乌鸦,你会像躲避瘟疫那样躲开那个地方。你不能总是靠乌鸦来警告你,你必须学会自己找适当的地方扎营、休息。”在一段很久的停顿之后,唐望突然转身对我说,要找到一个适当的休息地方,我只须把两眼视线交叉。他会心地看了我一眼,秘密地告诉我,我在门前打滚时,正好用了这个方法,因此,才能够找到两个地方及发现它们的颜色。他让我知道,我的成就给了他深刻的印象。“我实在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说。“你把两眼视线交叉了,”他加强语气说:“这就是技巧;你一定是做到了,虽然你不记得。”然后唐望开始讲述技巧,他说要花好几年才能做到完美,技巧本身包括逐渐强迫眼睛去分别注视同一景物。由于视线没有焦距在一起,所以对世界的知觉就成为双重的。根据唐望,这种双重的知觉使人能判断出周围事物的改变,是眼睛在平时无法觉察到的。唐望劝我试试看。他向我保证说绝不会伤害眼睛。他说,开始时我应该很快地瞥过,快到几乎是用眼角瞄一下。他指着一棵大灌木,表演给我看。看到唐望的眼睛以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瞥视灌木,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眼睛让我想起那些狡猾而双眼游移不定的野兽眼睛。我们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我努力试着不把视线焦点集中在任何事物上。然后唐望要我开始把双眼所知觉到的影像分开来。又过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头痛得历害,不得不停止。“你想你能自己一个人找到一个供我们休息的适当地方吗?”他问。我不知道“适当地方”的标准是什么。他耐心地解释说,短暂的注视使眼睛发现到不寻常的景象。“例如什么?”我问。“那不是寻常的景象,”他说:“更像是感觉。如果你发现一丛灌木、一棵树,或一块岩石是可以让你休息的,这时你的眼睛会让你感受到那是不是最好的休息地方。”我又催促他告诉我,那感觉是什么。但是他不是不会说,就是不愿意说。他说我应当练习去挑出一个地方,然后他会告诉我,我的眼睛是否管用。在一个时候,我瞥见了一颗反光的小石子。如果我集中视线的话,就不会注意这道闪光,但是如果我用快瞥扫视这个地区,就可以察觉到微微的闪光。我把这个地方指给唐望看,那是在一处空旷平地的中央,没有任何树荫。他哈哈大笑,问我为什么挑这个地方。我解释说我看到了一道闪光。“我不管你看见什么,”他说:“你也可能看见一只大象。重要的是你的感觉。”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神秘地看着我,说他希望能陪我一起坐在那里休息,但现在他要坐到别处去,让我去验证我的选择。我坐下来,他从三四十尺外好奇地望着我。几分钟之后,他开始大笑,他的笑不知为何使我感到紧张不安。我觉得他是在取笑我,于是我变得很恼火,开始怀疑我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动机。我知道我与唐望之间的互动方式确实是有些问题;我觉得我只是他手中的一枚小棋子。突然,唐望以极快速度冲向我,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拖到10尺之外。他扶我站起来,并擦擦他额头上的汗水。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是使出了全力。他拍拍我的背,说我选错了地方,他必须赶紧来救我,因为他看见我坐下的地方几乎就要控制住我所有的感觉。我笑了。唐望刚才冲向我的那个样子很好笑。他跑得像个年轻人,双脚掀起沙漠的红土,好像炮弹正朝我猛轰过来。我才看见他在大笑,几秒钟后,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一会儿之后,他催我继续寻找一个适当的休息地方。我们继续走,但是我没有发现或“感觉”到任何事,也许如果我能放松些,我会注意到什么。不过,我已经不再对他感到恼火。最后他指着一些岩石,我们停了下来。“你不用失望,”唐望说:“眼睛的训练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我什么也没说。我不会对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感到失望。可是我必须承认,从开始与唐望见面以来,已发了3次脾气了,激动到几乎生病的地步,而且每次都是发生在我坐在他称之为“坏地方”的时候。“秘诀是用你的眼睛去感觉,”他说:“你现在的问题是你不知道要感觉什么,常练习你就会知道了。”“也许你应当告诉我,唐望,我该去感觉什么。”“那不可能。”“为什么?”“没有人能告诉你,你该去感觉什么。这不是热,或光,或闪亮,或颜色。它是另一种东西。”“你不能描述一下吗?”“不能。我只能告诉你技巧。先学会把影像分开,把每一件事物都看成两个影像,然后,再把注意力放在两个影像之间,任何值得注意的改变都会发生在那儿。”“是什么样的变化呢?”“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你的感觉,而且人人不同。你今天看到闪光,那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你没有感觉。我不能告诉你如何感觉,那一点你必须自己去学习。”我们安静地休息了一会儿。唐望用帽子盖住脸,躺着不动,像是睡着了;我则专心写笔记。他动了一下,吓了我一跳。他猛然坐起,皱眉望着我。“你在打猎方面很有天份,”他说:“那才是你应该去学习的,我们不要再谈植物了。”他腮帮子鼓了一会儿,坦白地补充说:“我想我们从来就没谈过植物,是吧?”然后大笑。后来这一整天,我们到处走动.他一直在向我解释响尾蛇的特性,关于响尾蛇如何找洞穴、如何爬行、季节性的习性,以及奇怪的癖好,详细得令人难以置信。然后他会印证他说过的每一点。最后他捕杀了一条大蛇,割下蛇头,洗净内脏,剥皮,烤肉。动作干净利落、优雅熟练,单单和他在一起,就是一种纯粹的快乐。我一边听,一边看他动作,完全被他迷住了。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其余世界彷佛消失了一般。吃蛇肉则使我痛苦地重新回到现实中。刚开始咀嚼一小块蛇肉时,我感到恶心欲吐。这种难受实在没有道理,因为肉的味道很鲜美,但是我的胃似乎是个独立的器官,我几乎不能吞咽。此时的唐望却笑得如此剧烈,我都担心他会心脏病发作。之后,我们坐在岩石的阴影下悠闲地休息。我开始整理笔记,从笔记的页数我才发现,他告诉我有关响尾蛇的资料多得惊人。“你的猎人精神回来了,”唐望突然说,表情严肃。“现在你已经上钩了。”“什么?再说一次。”我要他说明上钩的意思是什么,但是他只是笑着把话重复了一遍。“我怎么上钩的呢?”我坚持问道。“猎入永远会狩猎,”他说,“我自己就是个猎人。”“你是说你靠打猎过活?”“我为了生活而打猎。我能靠土地过活,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他用头绕了一圈。“成为一个猎人,意味着他懂得很多,”他继续说道,“能够用不同的方式看世界。为了成为一个猎人,他必须与一切事物保持完美的平衡,否则狩猎会变成一件无意义的琐事。例如,今天我们抓了一条小蛇,我必须向它道歉,因为我如此唐突、断然地夺走了它的生命。我这样做时,心里明白有一天我的生命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被夺去。因此归根究底,我们和蛇是完全平等的。“它们其中之一喂养了我们。”“过去我打猎时,从来没想过那样的平衡,”我说。“你错了。你不只是猎杀动物而已,你和你家人都吃猎物。”他很肯定地说,好像亲眼看到。当然他说对了。我有时候会把猎来的野味分给家人吃。迟疑了片刻后,我问:“你怎么知道的呢?”“有些事情我就是知道,”他说,“但是我无法告诉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他,我的姑姑叔叔们十分当真地把我捉来的小鸟叫做“雉鸡”。唐望说他不难想象他们把麻雀叫成“小雉鸡”,又滑稽地表演他们咀嚼麻雀的动作。他下巴夸张的动作让我觉得他在咀嚼一整只小鸟,连骨带肉。“我真的相信你有打猎的天赋,”他凝视着我说,“而过去我们的目标错误。也许你会愿意改变生活方式,去做一个猎人。”他提醒我,我只是稍作努力,就发现了世界上有好地点与坏地点;他又说,我也发现了它们的特殊颜色。“这表示你有打猎的天赋,”他宣布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同时发现地点与颜色的变化。” 做猎人听起来既美妙又浪漫,但对我而言有点荒谬,因为我并不特别喜欢打猎。“你不需要在意或喜欢打猎,”他回答我的埋怨说:“你有这种天赋。我想最好的猎人从来不会喜欢打猎,他们只是打得很好,如此而已。”我觉得唐望能言善辩,不论什么都能说出一套道理来,而他却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