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 耶稣又说:一个人有两个儿子,那小的向父亲说:“父亲,请把我应得的一份家产给我罢!”父亲遂把产业给他们分开了。过了不多几天,小儿子把所有的一切都收拾起来,就往远方去了。他在那里荒淫度日,耗费他的资财。当他把所有的都挥霍尽了以后,那地方正遇着大荒年,他便开始穷困起来。他去投靠一个当地的居民;那人打发他到自己的庄田上去放猪。他恨不能拿猪吃的豆荚来果腹,可是没有人给他。他反躬自问:我父亲有多少佣工,都口粮丰盛,我在这里反要饿死!我要起身到我父亲那里去,并且要给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你的一个佣工罢!他便起身到他父亲那里去了。他离得还远的时候,他父亲就看见了他,动了怜悯的心,跑上前去,扑到他的脖子上,热情地亲吻他。儿子向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了!父亲却吩咐自己的仆人说:你们快拿出上等的袍子来给他穿上,把戒指戴在他手上,给他脚上穿上鞋,再把那只肥牛犊牵来宰了,我们应吃喝欢宴,因为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了;他们就欢宴起来。那时,他的长子正在田地里,当他回来快到家的时候,听见有奏乐及歌舞的欢声,遂叫一个仆人过来,问他这是什么事。仆人向他说:你弟弟回来了,你父亲因为见他无恙归来,便为他宰了那只肥牛犊。长子就生气不肯进去,他父亲遂出来劝解他。他回答父亲说:你看,这些年来我服事你,从未违背过你的命令,而你从未给过我一只小山羊,让我同我的朋友们欢宴;但你这个儿子同娼妓们耗尽了你的财产,他一回来,你倒为他宰了那只肥牛犊。父亲给他说:孩子!你常同我在一起,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只因为你这个弟弟死而复生,失而复得,应当欢宴喜乐!」(路加福音十五11-32)自序 与一幅画的因缘际会 一张复制画当年看到一幅挂画,是伦勃郎(Rembrandt)的“浪子回头”的特写。谁知道看似微不足道的际会,竟然设定了一场漫漫的属灵探索;使我对自己的服事有了新的认识,也给我新的力量,活出我的使命。这场探索的核心是:一幅十七世纪的画作与其画家,初世纪的一则比喻与其作者,还有一个寻索生命意义的二十世纪人。故事开始于1983年,法国车里斯村的秋天。我当时有几个月时间在一个叫“方舟”的团体,那里是智障人士的希望之家;由一位加拿大人范尼云(Jean Vanier)创立。车里斯,只是遍布世界的九十处方舟团体之一。有一天去“方舟”的资料中心,看朋友蓝德莲。两人聊天的时候,我无意间看见门上的一张大海报。上面有个老人身着红袍,温柔地碰触着跪在身前衣衫褴褛的孩子。我看得竟放不下眼;两个人物的亲昵,红袍的温暖,男孩衣袍呈金黄,还有包围着两人的深邃光芒牵引着我。但最令我恋栈的是人物的手——老人的手——触摸男孩的肩膀,也触及我心中从未被人触及的角落。猛然发觉自己并没有在听德莲说话,就对她说:“跟我谈谈这张画吧。”德莲答道:“那个啊,是伦勃郎‘浪子回头’的复制海报。你喜欢吗?”我还盯着看,良久才喃喃地说:“好美,但不是美……看得你又想哭又想笑。……我说不出感觉,可是心却抽痛。”德莲说:“或许你该有自己一张,在巴黎可以买得到。”“没错,”我说:“我一定要有自己的一张。”第一次看见《浪子回头》这幅画,我刚结束在美国六周之久的巡回演讲,呼吁教会团体尽其所能停止中美洲内战。我筋疲力尽,累得半死,几乎都走不动了;我焦躁、孤单、烦乱、心灵贫乏。巡回当中,我觉得自己是为公义、和平奋战的勇士,无惧地面对黑暗。可是结束后,我觉得自己像个柔弱的孩子,只想爬回母亲的膝上哭一场。喝彩、咒骂的群众一离开,我立即体会到绝然凄凉;当时若有什么引诱我情绪、身体得歇息,我一定轻易中计。我是在这种情况下,在德莲的办公室门上初见伦勃郎的《浪子回头》,心头不禁狂跳。漫长的抛头露面之后,父子的轻柔拥抱表达了我当时渴望的一切。我就是那旅途劳顿的儿子,只想被父亲抱一抱。我在寻找安全无虑的家,回家的儿子就是我,我只想作那回家的儿子。我处处迁徙已久:争论、恳求、警诫、劝慰。如今,我只渴望有个地方安然憩息,有归属、回家的感觉。那以后发生了很多事。即使我已不极度疲乏,重回讲学、旅游的生活,伦勃郎描绘的拥抱已经隽刻于心灵,远非任何情感的辞藻能形容。这幅画把我带到生命的深处,远超乎生活忙碌的起起伏伏,也代表了人心不止息的想望:渴盼落定行脚、安然无虑,并且有个长久的家。忙着与多人周旋,处理多种问题,在多处都是要角,居此之际,浪子重回家园的念头一直留在心里,在我属灵生命越来越见分量。由伦勃郎的画作引发,想要有个长远的家;这种想望越来越深,越来越强,使得画家竟成为我可靠的同伴与向导。从初见伦勃郎的海报两年后,我辞了哈佛大学的教职,回到车斯里的“方舟”,住了整整一年。这次,是要决定我是否要受召在“方舟”与智障的人一同生活。那转变的一年里,尤其觉得与伦勃郎的《浪子回头》格外亲近。我到底是在寻找一个家!而这位荷兰同胞(伦勃郎为荷兰人)成了我特别的友伴。那年结束前,我已决定以“方舟”为我的新家,加入它在多伦多的组织“黎明之家”。画 作就在我准备离开车里斯前,友人马伯碧与妻子邀我到苏联去旅游。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可以看到那幅画了。”从我迷上这幅名作,就知道原画由叶卡捷琳娜大帝于1766年收藏在圣彼得堡的隐士园艺术馆。革命后该城改名为列宁格勒,最近又恢复原名称。那幅画还在原处;从没梦想过这么快就有机会亲得一见。我当然很想拥有第一手资料,去认识这个影响我的思想、情感、感受甚深的国家。但是想到能有机会坐在显露了我心中渴望的画作前一探究竟,欲睹苏联真貌的期盼就一点也不足道了。从启程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长远以“方舟”为家的决定,与苏联之旅有密切的关联——这个关联,我敢确定就是伦勃郎的《浪子回头》。我隐约觉得亲睹这幅画,能让自己经历前所未有的重返家园的奥妙。筋疲力尽地讲完学回到一处安歇的地方,就是回家;离开老师、学生的世界,住进为智障人士成立的团体,就是回家;到一个用高墙森严的守卫将自己与世界孤立的国家,与她的人民见面,也可说是一种回家的样式。除此以外,也超乎此。“回家”于我是步步走向展臂等待我、想要永远的怀抱我的祂。我知道伦勃郎深深了解这灵里的重返家园。我知道,当伦勃郎画浪子回头时,他的生活经历,一定使他深深明白了何为真正、永久的家。我觉得如果进入伦勃郎描绘的父与子、神与人、怜悯与痛苦的爱中,我就能识透生与死。我隐然盼望,有朝一日藉着这幅画作能道尽我对爱的观感。人在圣彼得堡是一回事,有机会在隐士园静静揣想《浪子回头》又是另一回事。待我看见等着进博物馆的人潮,不由得焦急起来。我怎能看到最想看的那幅画?而又能看多久呢?还好,我的忧虑得以解脱。我们在圣彼得堡的正式行程结束后,伯碧的母亲马苏珊女士(Suzanne Massie)那时住在该地,邀我们到她的家住几天。马女士是俄国文化、艺术的专家。她的著作《黄鹂之境》(The land of the firebird),对这次旅游的事前准备助益非浅。我问她:“我到底怎么能就近观赏‘浪子回头’呢?”她说:“卢云,别着急。我一定会让你看到你心爱的作品,而且让你看个够。”在圣彼得堡的第二天,马女士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我的好朋友艾力士-布达兹夫的电话,找他,他会帮忙你看到你的‘浪子回头’。”我离开打电话,艾力士以略带口音的英文一口答应,约我在非观光客入口的侧门见面。1986年7月26日,星期六,下午两点半,我沿着涅瓦河,经过隐士园的正门,找到艾力士指示我的门口。有位坐在一张大桌前的人,让我打电话找艾力士。不多久,他出来迎接,态度极其和善。他带我穿过华丽的长廊,优雅的阶梯,到了观光客游览不到的角落。那是个天花板很高的长形房间,看起来像以前的画家工作室;四处堆放着画作。中间有几张大桌子和椅子,堆满了东西和纸张。我们坐了不一会儿,就看出艾力士是修复部门的主管。他极其和善,并且对于我想要花时间看伦勃郎的作品深感兴趣。只要我需要,他都愿意帮忙。他立刻带我去看《浪子回头》,并且告诉守卫不要打搅我,让我在那里。我来了,正对着三年来朝思慕想的画作,深受其华严之美震撼。它的尺寸比实物大。丰润的红色、棕色、黄色;阴暗的后景,亮丽的前景,尤有甚者,所有的光亮环抱着父子二人,四周又有四个神秘的旁观者,这一切都远出乎我意料。我曾想过,原作品是否会叫我失望;事实刚好相反。这幅画的高华与风采似乎使周遭的每样东西退居幕后,也完全擒获了我。来到这里,的确是回到家了。很多观光团随着导游快速地来去;我坐在画前的一张红绒椅,就这么看。现在看的是真品!不仅有父亲拥抱着归家的儿子,还有大儿子与其他三个人物;这是张巨大的油画,八尺高,六尺宽。我花了好一段时间只是叫自己体认自己已经在那里,只是慢慢品位自己确是身处梦寐已久的作品前,单单享受我是独自一人在圣彼得堡的隐士园,观赏“浪子回头”,爱看多久也没关系。这幅画的位置再理想不过了;墙上有扇窗以八十九度斜角,将充足的光线映照在画上。坐在那里,我发觉光线随着下午时间益见饱和,耀眼。四点钟,太阳又以不同的光芒笼罩画面,而阴暗的陪衬人物——早上看来还模糊——似乎走出了黑暗的角落。夜色将近,阳光益发金金闪耀。父子二人的拥抱也更加强烈,深沉,而旁观者似乎更直接地参与这复合、赦免、心灵得医治的场面。我渐渐体认到,每一光影变化都是一幅不同的《浪子回头》,而我为这自然与艺术的水乳交融,看得出神良久。等艾力士再现身,两个多小时已经不知不觉溜走。他笑容亲切,并作出鼓励的手势,提议我去喝杯咖啡,小憩片刻。他带我穿过雄伟的厅堂——多为旧时沙皇的避寒行宫——回到刚才去过的工作室。艾力士与同时已经准备了满桌的面包、乳酪、甜点,请我都尝尝看。当初想要静观《浪子回头》,却做梦都没想到能与该艺术馆修复艺术品的诸君子喝下午茶。艾力士与同事把他们对伦勃郎作品的了解倾囊相授,也很想知道我何以对这幅画如此着迷。听了我属灵角度的观察与反思,他们即惊讶也有些不解,不过听得很开心,一直要我多说些。喝完咖啡,我又回到画前留连了一小时。知道守卫与清洁工毫不含糊地让我知道:艺术馆要关门,我待得够久了。四天以后,我又去看了一次《浪子回头》。那次发生了很有趣的事,非写出来不可。由于晨光照在画上的角度,使得光漆散出搅乱视线的光泽。所以,我就把一张红绒椅挪到反照不出光泽的角度,好再清楚看到画中人物。有个年轻守卫,戴着帽子,身着类似军装的制服,看见我竟如此放肆地随意搬动椅子的位置,非常生气。他走过来,以一连串俄语和世界通用的手势,命令我把椅子搬回原处。我指着太阳和画布,试着向他解释搬椅子的原因,可是白费力气。我只好把椅子搬回原处,然后坐在地板上。但是,守卫却更恼怒。我比手划脚地试着要他同情我的烦恼。守卫就要我坐在窗下的暖气机上。那里角度不错,不过有个馆内解说员带着大群人走过来,演词命令我下来坐在红绒椅上。守卫见状又非常愤怒,用了大堆话语和动作告诉解说员,是他要我坐在暖气机上的。解说员好象不服气,不过,他还是决定重新招呼那批观光客。他们正在看伦勃郎的作品,猜测人物的大小。几分钟后,艾力士来探望我。守卫立刻走上前,两人谈了很久,守卫显然在说明出了什么状况。可是讨论得太长,我突然担心起会有什么以外。然后,艾力士突然离开。我一时感到很歉疚,招惹这般麻烦,恐怕他生我的气。不过,十分钟后,艾力士回来了,还拿了一把四脚漆金的红绒椅,特别为了我!他咧开嘴笑,把椅子放在画前,招手要我去坐。艾力士、守卫和我,三人都笑了起来。我有了自己的椅子,不再有人不同意。突然,整件事变得很滑稽。三张空椅子,不容人搬动;然后从行宫其他房间搬来的这张华美扶手椅,却任我随意搬动。多么豪华的官僚!我想如果画中人目睹整个过程,也会与我们同笑吧,我无从知道。我总共用了四个多小时看“浪子回头“,记下了导游与观光客的话,阳光强弱的不同效果,以及我内心深处的经历。我越来越溶于耶稣讲过,伦勃郎画过的这则故事。在隐士园度过的珍贵时刻,有朝一日可会开花结果?事 件造访隐士园几周后,我就抵达多伦多“方舟”的“黎明之家”担任牧职。虽然我已经用一年弄清楚自己的服事路向,辨明天主是否召叫我与智障人士一同生活,我还是担忧,怀疑自己能否胜任。我以前并没有多花心思在智障问题,恰恰相反,我的焦点一直是大学生与他们的问题。我会讲课、写书、如何有条理的讲解、如何定标题、小标题、如何建构理论、如何分析,我根本不知道如何与那些不会说话的人沟通。事实上,就算智障人士能够说话,也对逻辑辨证,立论充足的意见没什么兴趣。如何向这些以他们的心,不是以他们的脑聆听的人宣讲福音,我就知道得更少。我于1986年8月来到“黎明之家”,深信这是无误的抉择,不过心里仍满了对前路的不安。尽管如此,我深信在课室待了二十多年后,如今要信得过天主以其特有的方式爱心灵贫穷的人,即使我没什么给他们,他们却能给我很多。抵达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好角落把《浪子回头》挂起来。我的工作间很理想。不论我坐下读书、写东西、谈话,都能看见那幅画。父子间那不可思议的拥抱,后来成为我灵程中密切的一部分。从我去过隐士园后,对画中的另四个人物知道得更多。两男两女,伫立在光晕四周的空间,父亲喜迎归家的儿子之处。他们的眼神让人好生疑惑,究竟,他们对所见的场面有何感受、想法?这些旁观的人,引起了各种解释。当我省思自己生命的旅程,愈发觉得自己长久以来都在扮演旁观者的角色。我经年在属灵生活的各方面指导学生,帮助他们明白属灵生活的重要。可是,我自己可曾敢走进中央,跪下,让宽恕的天主拥我入怀?表达意见,设定立论,辨明立场,或厘清眼界,这类单纯的事向来都给我掌控在握的感觉。通常,我若能掌握得住事理不明的情况,就能心觉安然,如果甘冒自己受情况掌控的险,心就安定不了。当然,也有祈祷、静修、或与属灵长者交谈频繁,但是我从未完全撇弃旁观的角色。虽然心底始终渴望能成为圈里人往外看,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选定外人的位置,由外朝内观望。有时是好奇的观望,有时是嫉妒地观望,有时是焦躁地观望,偶尔也有柔情地观望。但是,放下安全、重要的旁观位置,似乎是从身跃入茫茫的未知境界。我很想控制自己的灵程,至少仍旧能预估一些成果,撇弃旁观的安全,成为软弱的归家儿子,简直太不可能了。教导学生,传授历世历代对耶稣的言行提出的诠释,披露先贤选择的灵程,就好像画中旁观的四个人,围观那只应是天上有的拥抱。站在父亲身后的两个妇女有远有近,坐着的男人凝望空间、眼光游移不定,高大直立的男人则不以为然地看着眼前平台上的情景——他们代表各种不愿置身的态度。淡漠、好奇、发呆、或专心观察。有人凝望,有人观看,有人站在背景里,有热靠在拱门上,有热俩感手交叉席地而坐,或战栗彼此紧握着手。我对这些内里或外在的态度再熟悉不过了。有些看来比较自在,但是所有的人都没有直接参与在这场父子的重逢中。从在大学教书到与智障朋友同住,至少朝着父亲拥抱屈膝的儿女子那座平台上迈前了一步。那是光明、真理、爱心之处;是我极想去,临之也情怯的地方。在那里我将得到一切我想望的,一切我曾希翼的一切我将需要的;在那里我也必须放开我紧握在手的。在那里我迎头看见:真正地接受爱、赦免与痊愈,远比付出更为艰难。在那里不再是赚取、配得、犒赏;那里全是降服、全然信靠之处。我到“黎明之家”不久,有个叫琳达的年轻美丽的女孩,搭着我的肩膀说:“欢迎!”琳达有唐氏综合症。她对每个新来的都这么说,而且满怀爱心与坦然的信心。可是我怎能受她拥抱?琳达与我素昧平生,毫不知道我来“黎明之家”以前是做什么的。她从未撞见我的黑暗面,也未发掘我的光明角落;她从未读过我写的书,听我演讲,也未曾与我好好地谈过话。所以我大可以笑一笑,说她可爱,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或是琳达正站在那个平台,以她的手势说:“上来,不要害羞。你的天父也想拥抱你!”不论是琳达的欢迎、伯碧的握手、葛瑞高里的笑容,亚当的沉默,或是雷蒙的言词,我每次似乎都在取决,到底要“解析”他们的表态意所何指,还是单单当作是更上一阶,更亲近一点的邀约。在“黎明之家”的日子并不容易,我经历了许多内心的挣扎,也尝到精神、情感、与灵里的痛苦。但是没有,绝对没有一样蕴涵着已经到家的感受。从哈佛到“方舟”只不过是一小步,由旁观者变为参与者,由批判者变为悔改的罪人,由传授爱的教授变为被爱的人,我丝毫不明了回家的旅程有多么艰辛,我不明了自己的抗拒心有多根深蒂固,而“恍然彻悟”、屈膝任泪水奔流会有多心折。我不明了置身伦勃郎画作所描绘的重大事迹有多困难。趋向画作中央的每一小步,都像是达不到的一项要求:再次要求我放开掌控的意欲,再次撇弃预知生命的渴望,再次捻熄不知这一切导向何方的恐惧,再次降服于不止息的爱。我知道,自己若没有经历无先决条件的爱,就永远活不出最大的爱的诫命。从传授爱到让自己被爱的历程,远比我所理解的漫长。异 象自我来到“黎明之家”所发生的事,多数记在日记里、笔记本上。可是若要以原貌示人,并没有多少合适的能与他人分享。用词太粗糙、太喧嚣、太“血淋淋”、太赤裸。现在时机成熟,我能够回顾那些翻腾的日子,以比当时更客观的态度描述那引起一切心灵争战的地方。我还是不能完全自在地依偎于天父安适的怀里。从多方面看,我还正朝着中央移动。我还是像那个浪子:外游,准备演讲,期想到了天父的家,会是什么景况。但我确实已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经离开远方,又感受到爱就在身旁。所以,我能够分享自己的故事,其中有盼望、有光亮、有安慰。我过去几年的生活是故事的一部分,不是困惑与绝望的经过,而是走向光明的旅途点滴。伦勃郎的画在那段时期里,一直在我心头上。我换了很多地方悬挂:办公室、教堂“清泉”(黎明之家的祈祷屋)的起居间,然后又回到教堂。在“黎明之家”,或在外,我演讲时多次提起这幅画:对智障的人与他们的帮手,对神父与牧师、或形形色色的人。我越讲“浪子回头”,我越看作是我个人的图画。上面不仅有天主想要讲给我听的故事精髓,也有我想要讲给天主、讲给人听的故事精髓。全部的福音尽在其中,我的全部生命尽在其中,我全部朋友的生命尽在其中。这幅画已成了一扇奥妙的窗,我能够跨过,进入天主的国度。这又好像一扇巨门,我能够穿越迁至生命的彼岸,再回头观望此岸的人与事,观望那拼织成我生命的各色奇特组合。多年来我仔细观察人生百态,想要瞥见天主:孤独与爱心、悲伤与喜乐、仇恨与感恩、战争与和平。我寻求了解心灵的起伏,辩识出只有称作爱的天主才能满足的饥渴。我设法找出超乎片刻的长久,超乎现时的永恒,超乎惊惧畏缩的完全的爱,以及超乎人间悲情炎凉的属天慰藉。我不时指陈,渴望跨越生命的有限,晋身那更大、更深、更广、更美,超乎人所思所想的境界。也不断地说,这境界现今就看得见、听得见、摸得着,只要你肯相信。我在“黎明之家”的日子,踏进了前所未有的内心世界。那是天主停留之处,是我被普爱众生的父亲拥抱之处。祂提名呼唤我,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这也是我亲尝不属这世界的喜乐与平安之处。这地方一直在那里。我早已知道那是恩典的泉源。然而,我总是不得其门而入,不能真真实实地住在那里。耶稣说:“谁爱我必遵守我的话,我父也必爱他,我们要到他那里去,并要在他那里作我们的住所。”(若十四23)这句话一直铭记在心。我是天主的家啊!但是要体验这番话的真切却非常不容易。没错,天主居住在我最深处的内心世界,可是我怎能呼应耶稣的召叫“你住我内,正如我住你内”(若十五4)。天主的邀约清楚明显:在天主以为家的地方为家,这是最艰难的属灵挑战,看起来是无法完成的任务。我的心思、感受、情绪、热望,常常远离天主选择为家的地方。回家,留在天主的居所,倾听真理与爱的话语,的确是我最怕的旅程,因为我知道天主是忌邪的恋人,祂要的是我整个人。我什么时候才准备好接受这种爱?天主自己指示了方法。在“黎明之家”的日子,频受情感或身体危机的干扰,所以只好更以九牛二虎之力试着回家,试着在寻得见天主的地方寻见天主——我的内心圣所。我不敢说已经到家了,这一辈子都不能。因为寻见天主的路途远超乎死亡的界限,这虽然是漫长、耗神的旅程,但沿途也充满惊喜,叫我们浅尝抵达最终点的滋味。第一次看见伦勃郎的画,不像现在这么熟悉天主在我里面的家。但是我对父亲拥抱儿子的浓情令我知道,自己正拼命寻找一个地方,一个像画中的年轻人被安然怀抱的地方。当时我不能预见需要做什么才能走近那个地方,为着事先不知道天主在我身上的计划,心存感恩。但是,为了经过内心的痛苦,内心开辟了新天地,我亦深深感恩。如今,我有个新使命,就是从那新天地传讲、书写、传诵回我自己生命里的多方天地,以及别人汲汲营营的生命。我必须跪在天父面前,将耳朵贴近祂的胸膛,不受打搅地聆听祂的心跳。然后,然后我才能小心、温柔地道出所听见的。现在我知道,要从永恒向今时传述,从长久的喜乐向我们在世的短暂生命传述,从爱之家向惧怕之家传述,从天主的居处向人的住所传述。我深知使命之艰巨,但我亦信这是唯一的道路。大家或可称此为“先知的”异象:以天主的眼目看人世。这对于凡人如我实际可行吗?更要紧的是:这真的是我的选择吗?这不是形而上的问题,而是使命的问题。我被召进入我生命里的圣所,也是天主所选择的住所。到达该处的唯一途径是祈祷,不住地祈祷。众多争战,众多痛苦可以理清前路;但我确信,只有藉着不住祈祷,才能登堂入室。 浪 子 回 头 前 言 大儿子、小儿子、父亲 看到“浪子回头”那年,我的属灵历程可分为三个阶段,藉此也建构了我的故事。第一阶段是作小儿子的经历。长年的大学执教,密切参与中南美时事,颇令自己迷茫。我投身各种运动,离家遥远,遇见生活方式、理念形形色色的人。然而到头来,觉得流离疲惫。看见画中父亲如此温柔地触摸小儿子的肩头,拥他靠近心怀,深觉自己就是那个迷失的儿子,想要回家,像他一样被拥入怀。长久以来,我以为自己是返家路上的小儿子,期待父亲迎接的那一刻。然而,我的观点出其不意地转变了。先前走投无路的感觉使我深深认同小儿子;自从去法国与圣彼得堡的隐士园艺术馆后,这种感觉已经退居意识的幕后。我决定加入多伦多的“黎明之家”,因此觉得比先前塌实些。属灵旅程的第二个阶段,是由一位朋友引发的。英国来的葛维耿自去年起,成了知我甚深的挚友。有天晚上,与他谈起伦勃郎的画。葛维耿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说:“我觉得你更像大儿子。”就是这句话,为我内心开辟了一方新天地。坦白说,我从没有认为自己是大儿子。但是,经葛维耿当面挑明,无数念头掠过我脑海。首先,我确实在家中排行老大,就凭此简单的事实,我觉悟到自己一直过着肩负责任的生活。从六岁起,我就想作神父,从未改变过心意。出生、洗礼、坚振、神品都在同一间教会。我向来顺从父母、老师、主教,还有我的天主。我从没有跷家、浪费金钱时间或追求感官享受,也没有迷失于“淫荡醉酒”(路二十一34)。我一生读是负责、守成、顾家。即便如此,其实我跟小儿子一样迷失。突然,我以崭新的角度审视自己,看出自己的嫉妒、怒气、多疑、固执、阴暗,尤有甚者,不易察觉的自义。我发现自己多么地会抱怨,思想、感受中夹杂了何其多的憎恨。我一时百思不解:我怎么会把自己比作小儿子?我确实是大儿子,虽然毕生“留在家”,却与小儿子一样迷失。我在父亲的农田辛勤劳作,却从未完全体会在家的喜乐;非但不为自己得到的好处感激,反而变得愤恨:嫉妒弟弟、妹妹出去瞎闯,却被欣喜地迎接回来。在“黎明之家”头一年半,葛维耿那句明察秋毫的话,不断指引着我的内在生命。然而,之后还有更多的经历。庆祝自己晋铎神父三十周年后的几个月,我逐渐落入极黑暗的内心世界,体验了内心无边的痛,甚至到了不堪留在所属团体的地步。我只的离开,找别人帮助我度过这场挣扎,直截了当地医治我的内心创伤。我只带了几本书,都是有关伦勃郎与浪子回头比喻的书。我住处偏僻,远离友人、团体,读到了这位荷兰画家一生坎坷地走过困苦历程,终至完成这幅杰作,给我很大的安慰。我花了不少时间看他在落魄、梦醒、悲伤时创作的精彩画作,也明白了几已失明的老人以全然饶恕、慈怜的手势抱着儿子,是如何从伦勃郎的画笔下出现。人必得在生命旅程中死过无数回,流过无数泪水,方能绘出如此谦逊的天主的肖像。也就是经历无边的内心痛苦之际,另有一位朋友道出我极需的一句话,开启了属灵历程的第三个阶段。莫诗丽自七O年代即加入“黎明之家”,也多亏了她的出力我才加入,而且在我有困难的时候支援我、鼓励我。只要能得到内心的自由,无论多大的苦都要捱过去。我“隐居”的当儿,她来看我,谈起“浪子回头”,她说:“不管你是大儿子或小儿子,你受召是要成为父亲。”她的话有如晴天霹雳!几年来与这幅画朝夕相处,看老人拥抱儿子,我从未想到:父亲的角色,才能完整地诠释我终其一生的使命。她不容我辩解,又说:“你一辈子在找朋友,从我认识你,你就不停地寻找人的关爱。你对一大堆事情有兴趣,你四处找人注意、赏识、肯定你。该是发挥你真正使命的时候了——作一个父亲,迎接子女回家,不质问他们任何问题,不求任何回报。看着画里的父亲,就会知道你受召的位分是什么。在‘黎明之家’,我们以及你周遭的人,大多数不需要你作好朋友,甚至不需要你作友善的弟兄。我们需要你作父亲,发挥真爱的权柄。”望着身穿红袍的胡须老人,很不甘心把自己想成哪个模样。我颇能认同花天酒地的小儿子与忿忿不平的大儿子。可是像那个老头子,不怕失去什么,因为已经失去了一切,只有付出,这念头令我惊怕不能自己。不过伦勃郎六十三岁过世,我的年纪与他相近,而不是与那两个儿子相近。伦勃郎愿意把自己摆在父亲的位分,我又有什么不能?受莫诗丽激励,也过了一年半,我逐渐寻得属灵的父职。这是场缓慢、艰辛的过程,有时也想就一直作儿子,永不变老。然而,我已品尝孩子的回家、以饶恕、祝福的手势欣喜若狂地抱住他们的喜乐。如今,我也略微知道,如何作个不质问、单单想要迎接孩子归家的父亲。自从我第一次看伦勃郎的海报,生活的林林总总不仅激发起写这本书的灵感,我也从其中得窥本书的结构。首先我要思考小儿子,然后大儿子,最后是父亲。因我的确是小儿子,也是大儿子,也正要成为父亲。若你也愿意亲自踏上这趟属灵旅程,我衷心祈盼,你也能在内心不仅寻见迷失的天主的儿女,也能寻见兼为慈父、慈母的天主。 浪 子 回 头 耶稣又说:一个人有两个儿子,那小的向父亲说:“父亲,请把我应得的一份家产给我罢!”父亲遂把产业给他们分开了。过了不多几天,小儿子把所有的一切都收拾起来,就往远方去了。他在那里荒淫度日,耗费他的资财。当他把所有的都挥霍尽了以后,那地方正遇着大荒年,他便开始穷困起来。他去投靠一个当地的居民;那人打发他到自己的庄田上去放猪。他恨不能拿猪吃的豆荚来果腹,可是没有人给他。他反躬自问:我父亲有多少佣工,都口粮丰盛,我在这里反要饿死!我要起身到我父亲那里去,并且要给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你的一个佣工罢!他便起身到他父亲那里去了。(路加福音十五12-20) 1、伦勃郎与小儿子 伦勃郎画“浪子回头”已近生命尽头,所以很可能是他的最后几幅作品之一。我越看,越读,越觉得这是他颠沛、苦涩的生命写照。从《浪子回头》与未完成的《西默盎与婴孩耶稣》可以看出来,画家对年迈的自己有什么感想——肉身的目盲与心灵深处的洞见密切相关。老西默盎抱着柔弱的婴孩,老父亲拥着疲惫的儿子,皆显出画家的内心观照,也令人想起耶稣对门徒说的话:“看见你们所看见的,那就有福了。”西默盎与浪子的父亲内里怀有那奥秘的光,藉此得以看见。这是深藏于内心的光,散发出温柔的美。这内在的光已经隐藏了很久,伦勃郎经年未寻见。只有藉着经历的百般伤痛,他才逐渐了悟:他所画的光是出于自己内在的光,藉着他散照。还没有像父亲以前,伦勃郎长久以来都是那个年轻人,“把所有的一切都收拾起来,就往远方去了。他在那里荒淫度日,耗费他的资财。”(路十五13)伦勃郎的这幅晚期自画像极为内敛,也由此看出他画光晕的老父亲与老西默盎的功力。看这幅画,我绝忘不了年轻时期的伦勃郎,实在是集浪子的特点于一身:卤莽、自满、挥霍、风流、无礼。他三十岁那年,把自己与妻子莎丽姬雅画成在烟花馆里的浪子与烟花女。画中不见室内摆设,只见他醉熏熏地,眼睛半张,目光贪婪色欲,讽刺地瞪看画的人,似乎在说:“真是爽极了!”他又手举起半满的杯子,左手放在一个少女的后背;少女目光中闪动的情欲不亚于伦勃郎。伦氏一头卷曲的长发,绒帽上别有硕大的羽毛,皮靴、金手把的剑触及两个快活人的背。两人有何居心,再清楚不过了。右上角的垂帷,也令人联想阿姆斯特丹恶名昭彰的红灯区。看这年轻的伦勃郎自比浪子,冲动的自画像,简直不能相信,三十年后,以锐利眼光透视生命奥秘,去描绘自己的是同一个人。所有写伦勃郎传记的作家,都说他年轻时心高气傲,对自己的才华深信不疑,而且急欲探索外面的大千世界。他游走社交圈,喜欢摆阔,对自己的贵重东西毫不经意。伦勃郎最大的问题当然是钱,他赚得不少,花的不少,损失的也不少。他的大部分心神,耗费在冗长的财务纠纷或破产的诉讼案。他三十出头的自画像,钟情于华丽的衣饰,宁取金链而舍传统的浆洗白色衣领,故作惊人地带些特异的帽子、头盔,或头巾。虽然这些华服可解释为练习或展示绘画技巧,但是也看出画家自大的个性,不单单画来讨好客户而已。然而,短暂的成功、名声与财富之后,哀伤、霉运、灾难接踵而至。伦勃郎的各样遭遇可说是一言难尽,与浪子的经历相似。儿子于1635年夭折后,两个都叫柯内尔莉娅 的女儿也先后于1638年、1640年死亡。他深爱敬重的妻子莎丝姬雅则于1642年过世,留下九个月大的儿子提多。莎丝姬雅死后,伦勃郎生活痛苦、问题不断。与提多的奶妈狄尔丝一段纠葛最后对薄公堂,狄尔丝被关进疯人院,之后与史桃芙的结合比较稳定。她生了个儿子,但于1652年夭折,然后生了个女儿,也叫柯内尔莉娅,也是唯一比伦勃郎活得久的子女。这些年间,伦勃郎的画家名声剧跌,不过还是有些收藏家或评论家认为他是当代大师。他的经济拮据到法院判他无力清偿债务,要他签字将所有的产权移交给他的债主以免破产。他的一切东西,自己的与其他画家的作品,手制的大批艺术品,还有在阿姆斯特丹的房子与家俱,在1657年与1658年分三次拍卖。伦勃郎生前并未完全摆脱债务的纠缠,不过他在五十出头已寻得了些许平静。在这段时期,他的画作越见着墨于温暖而内敛的氛围,可见他并没有因生活上的诸般幻灭而愤世嫉俗。这些经历反而澄清了他的视野。罗森伯格(Jakob Rosenberg)写道:“他审视人与自然界的眼光更见深入,不再受表象的繁华或缤纷的摆设分神”。(《伦勃郎的一生》)1663年,史桃芙病逝;五年后,伦勃郎目睹爱子提多成家、暴毕。而伦氏本人于1669年过世,孤单、潦倒。只有女儿、媳妇、孙女仍然在世。当我看浪子跪在父亲前面,把脸贴向他胸前,简直就是曾经受尊崇、满有自信的艺术家痛切地体认到,他揽在身的荣华到头来是空空如也。早年的自画像,年轻的伦勃郎在烟花馆穿金戴银,如今瘦削的身躯只披件破旧的内袍,而他穿来长途跋涉的凉鞋也已经破烂。目光从悔改的儿子移至慈怜的父亲,我看见早年由金链子、马具、头盔、蜡烛、灯台反射的闪闪光芒已经暗减,如今为老年的内心光芒取代。从诱人追求更多财物、名声的荣华,伦勃郎进入蕴涵于人的灵魂,并且胜过死亡的光华天地。 浪 子 回 头 那小的向父亲说:“父亲,请把我应得的一份家产给我罢!”父亲遂把产业给他们分开了。过了不多几天,小儿子把所有的一切都收拾起来,就往远方去了。(路加福音十五12-13) 2、小儿子离家 大逆不道伦勃郎这幅画的全名是《浪子回头》。“回头”,意味着先有离开。回头是离家以后回家,曾经远走,如今知返。迎接儿子的父亲高兴极了,因为这个儿子“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迎接迷途儿子的巨大喜乐,隐藏着先前的巨大悲伤。寻见的背后是失落,回头的底线是离开。观看这充满喜乐、温馨的重聚,我必得品尝于此之先的悲伤情节。当我有勇气深探离家的含义,我才能真正的了解什么是回头。画中小儿子身着棕黄色的内袍,由父亲的红袍和谐相衬下,看来如此美丽。事情的真相却是:儿子穿的是破衣,表露出了他背后的凄惨绝境。从父亲慈怜的拥抱来看,我们的破碎或许显得美观,然而这破碎别无他美,只有受慈怜环绕而显出的美。要澈悟慈怜的奥秘,必须诚实地审视引出慈怜的真相。事实是,早在回头、回转前,儿子离开了。他对父亲说:“请把我应得的一份家产给我”,然后收拾了所有得到的东西,就离开了。路加写得如此简洁、平铺直述,很难完全体会此处记载的情景是伤人、忤逆,是前所未闻的行径,与当时尊重长辈的传统公然背驰。肯尼士-贝雷(Kenneth E.Bailey)在《比喻的研究》一书中,解析浪子故事,见解精辟,他说小儿子离家的态度,无异于巴望父亲早死:十五年之久,我询问世界各地的人,从摩洛哥到印度,从土耳其到苏丹:若父亲还健在,小儿子要求分家产是什么意思。每次的回答都一样……我们的对话通常如下:你的村里,有没有人提出这种要求?从来没有!可有人能提出这种要求?绝不可能!若真有人提出来,会怎样?他父亲一定揍死他!为什么?这个要求的意思是——希望父亲快死。儿子的要求不仅是分家产,也是要求有权处置他得到的那份财产,贝雷解释说:“父亲虽然把家产移交给儿子,可是在他有生之年……还是有权利靠这些收益为生。故事里的小儿子获准随意处置,可见是他索求的。父亲过世前,他根本无权过问。‘老爸,我等不及你死’的想法,于此不言而喻。”所以,儿子“离家”,其实是个比第一次读后可能有的感受更冷酷的行为:断然弃绝了所出生、成长的家,斩断了所处社会看重、维系的珍贵传统。当路加写“往远方去了”,他指的不仅是年轻人想看看更宽广的世界。路加是说彻底地与代代相传,奉为圭臬的生活、思想、行为方式的决裂。这不仅是冒犯,根本就是背逆了社会与家庭珍惜的价值观。“远方”,实为鄙弃原本家里敬崇的每样事物的世界。这种解释于我非比寻常,不只是叫我从历史背景正确地了解这则比喻,而且,更重要的是藉此发现我自己里面的小儿子。刚开始,很难体会我的生命旅程是叛逆背道的。我不认为自己是扬弃传承的那种人。可是,我再仔细审视,自己常常用些间接的方法,宁可到远方,而不愿就近在家,我里面的小儿子就浮现了。我是在讲属灵的“离家”,与肉身的离开(我大半生是在心爱的荷兰之外度过的)完全是两回事。比起圣经中的任何故事,浪子的比喻最能表现出天主无止境的慈爱。在属天之爱的光照下,设想自己在那则故事里,才沉痛了悟:离家,比我意料中更接近自己的属灵经验。伦勃郎画中的父亲迎接儿子,几乎没有外在的动作。相形之下,1636年蚀刻描绘的浪子故事则动感十足:父亲奔向儿子,儿子投向父亲脚前。隐士园的这幅是三十年后的作品,表现的是绝然静止。父亲触摸儿子的肩膀是永存的祝福,儿子憩息于父亲胸前是永恒的平安。屯博尔(Christian Tumpel)在《伦勃郎》中,则写道:“这静止的画面里,接纳与宽容的那一刹那是永恒的。父子二人的动作道出永远长存、不可磨灭的一些东西”。罗森伯格论此景象时,说得极美:“父与子这组人物,外观来看几乎没什么动作,但内里却奔腾不已……这则故事并非论及人间的父爱……此处表达的含义是:属天的慈爱与怜悯有能力化死亡为生命。”(《伦勃郎的一生》)充耳不闻离家,不仅是桩受时空限制的历史事件,同时,也否定了属灵事实:我的全人都属于天主,天主把我抱在祂永恒的胸怀,安然无虞。我是刻在祂的手掌心,藏在祂的荫庇下。离家也忽视了真理:天主“造成了我的五脏六腑,祢在我母胎中缔结了我,在暗中构形了我”(咏一三九13~15)。离家,就是过着似乎无家可归的日子,非得往远方才找得到家园。家乃是我生命的中心,在此能听见“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的声音。同样的声音,与第一个亚当说话,也与耶稣——第二个亚当——说话;同样的声音也向所有天主的子女说话,使他们即或活在黑暗的世界,却可得自由,依然停留在光中。我听过那声音,过去对我说话,如今继续对我说话。这是永不受搅扰的爱的声音,发自永恒,在听见的地方赐下生命与爱。当我听见那声音,就知道我与天主安居,什么也不怕。身为天父的爱子,“纵使我应走过阴森的幽谷,我不怕凶险”(咏二十三4)。身为爱子,我能“治好病人;复活死人;洁净癞病者;驱逐魔鬼”(玛十8)。而且我既然“白白得来”,也能“白白舍去”。身为爱子,我能质询人、安慰人、警戒人、鼓励人、而无惧见弃或需要嘉许。身为爱子,我能忍受逼迫,而不急着报复;蒙受称赞,而不以此为美德的证据。身为爱子,我能受折磨、杀身,而不怀疑天父给我的爱比死更坚强。身位爱子,我能自由地献身而活,献身而死。耶稣已清楚显明,祂在约旦河与大博尔山听到的声音,我也听得见。祂也清楚显明,正如祂与天父同住,我有与天父同住。祂为门徒向天父祈祷说:“他们不属于世界,就如我不属于世界一样。求祢以真理祝圣他们。就如你派遣我到世界上来,照样我也派遣他们到世界上去。我为他们祝圣我自己,为叫他们也因真理而被祝圣。”(若十七16~19)这段话彰显了我真正的居所、真正的住处、真正的家园。信心就是大胆地信靠,家过去一直在那里,将来也会一直在那里。父亲搭在浪子肩头上的手有点僵硬,但是带着属天的长远祝福:“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家,逃出祝福的手掌,跑到远方去寻觅爱!这是我生命中最可悲的一点,也是旅程上遇见的很多人最可悲的一点。我不知为何对称我为“爱子”的呼声充耳不闻,离开了唯一听得见那声音的地方,死命地在其他地方寻找在家里不复得的东西。刚开始,这有点难以置信。为什么我要离开想听的事情全部听得到的地方?我越想这个问题,越体会到真正的爱之声是温文、柔和的声音,在我生命最隐秘处向我说话。它不是强迫我留心听的嘈杂声音。这声音是流过许多泪水、心死过好几回、几近失明的父亲所发的声音,这是愿意让父亲触摸的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感受天主赐福的手触摸,与听见称我为爱子的声音,二者是为一、相同的。先知厄里亚最清楚不过了,他在山顶迎见天主,先是暴风,然而天主不在暴风里。然后是地震,天主不在地震里。然后是火,天主也不在那里。最后是极其温柔的,有人说是微风,有人说是微声。厄里亚发觉了,就掩住脸,因他知道天主在那里。在天主的温柔中,声音就是触摸,触摸即是声音(参列上十九11-13)。然而还有许多其他声音,吵闹、满有承诺、也非常诱人的声音。这些声音说:“出去,证明你是个能干的人。” 在耶稣听见那声音称祂为爱子后,就立刻被引到旷野去听其他声音。这些声音要祂证明自己有成就、有名声、有权利,因此值得蒙爱。我也熟悉这些声音。它们总是在那里,总是渗入我质疑自己不够好,没有价值的内心天地,提醒我若不下定决心,若不费心费力,就得不到爱。这些声音要我证明自己值得受喜爱,并且一直催促我,为了受接纳,要不惜一切。这些声音嚣然否定爱是白白的礼物。每次我对称我为爱子的声音失去信心,我就会离家。然后,尾随另一声音,告诉我无数方法,去赢取我渴望得到的爱。可以说自从我有耳能听,就听见这些声音,而且从此萦绕心怀。这些声音藉着父母、友人、老师、同事,更多是藉着无所不在的传播媒体,从过去到现在,对我说:“让我看看你是个好孩子。你最好比你的朋友还要优秀!你的成绩怎么样?你一定要把书读完!我当然希望你能自力更生!你有什么好关系吗?你真的要跟这些人作朋友?这些奖杯当然显出你是个很棒的球员!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弱点,免得被利用!你已经为晚年打算好了吗?如果你没有成就,别人就会对你失去兴趣!死了,就空留一杯黄土!……”只要我与称我为爱子的声音有联系,这些问题、主意就无伤大雅。父母、友人、老师、甚至那些藉着传媒向我发言的人,他们是真诚关心。他们的警戒、劝告皆出于善意。其实,他们也有限度地表达出属天无限的爱。然而我若忘记那首先、无条件的爱的声音,这些无伤的建言会轻易主掌我的生活,把我拉到“远方”。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我不难察觉。怒气、怨恨、嫉妒、复仇的欲念、情欲、贪婪、竞争、对立,是我“离家”后的征兆。这很容易发生。当我不是专注自己的心灵状况,发现自己能免于这些阴暗的情感、欲望、感觉纠缠的时刻实在不多,甚是气馁。我一直还没完全搞清楚前,又落入了旧圈套。发现自问为什么受人伤害、弃绝,甚至不受人睬。我也不知不觉中思索别人的成就、我自己的孤单,还有世人压榨我的方式。虽然刻意制止,我还是会做致富、出名、得权的白日梦。这些精神的摆荡,显示了我的信心脆弱,不太欣自己是天主所喜悦的爱子。我生怕别人不喜欢我、责备我、冷落我、忽略我、逼迫我、杀害我,所以不住地想策略自卫,确保自己能获得我自以为非需要不可的爱。这么做,我就远离了父亲的家,决意居留于“远方”。缘木求鱼此处的关键是下列问题:“我究竟属于谁?天主,还是这个世界?”从我日常耿耿于怀的事情看,我是多属世界,少属天主。一点批评就弄得我发怒,稍微受拒就搞得我忧闷,些许称赞就提升我的士气,零星成就会兴奋莫名。鸡毛蒜皮的事会令我心情昂扬或意志消沉。我就像一艘汪洋中的小船漂动。我花费不少时间、心力保持平稳,以防船翻溺水,可见我的生活无非是求生的挣扎,不是为圣的挣扎,而是由于误信我这个人如何,是由世界定夺,因此焦苦挣扎。只要我不停追问:“你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我就是把所有的权力交付世界,置己身于捆锁,因为这个世界满了有条件的“不过”。世界说;“没错,我爱你,不过你要长得好看、聪明、富有。我爱你,不过你要教育程度高,有好职位、有好门路。我爱你,不过你要成果多、生意多、购物多。”世界的爱是无止境的“不过”。我受这些“不过”奴役,因为要悉数圆满回应这些条件,是根本做不到的,世界的爱永远都会附带条件。只要我在世界有条件的爱中寻找真正的自我,我就仍然受世界“勾引”——尝试、失败、再尝试。这是叫人沉迷不能自拔的世界,因为它所给的并不能满足心灵深处的饥渴。“沉迷不能自拔”是说明弥漫于社会的失落感最恰当的字眼。由于沉迷,我们紧抓着世界,声称这是成就自我的要诀。敛聚财富权力,获取高位赞美,花天酒地、满足肉欲、爱欲不分。我们沉迷其中,以为能满足内心深处的需求,其实根本不能。只要我们依旧活在世界的幻象,就深受沉迷之苦。在“远方”徒劳无功的追寻,结果是无止境的幻灭,自我也不得成就。如今令人沉迷的东西日见增多,我们也就远离了天父的家。沉迷的生活,说它是“远方的生活”实不为过。在远方,我们发出求救的呼声。只要我在不该找的地方寻找无条件的爱,我就是浪子了。我为什么一直罔顾真爱所在之处,只顾于他处寻找?我为什么一直离开家,离开我称作天主的子女,天父爱子的地方?我一直拿走天主赐给我的礼物——健康、聪智、情感——而且一直用来撑场面,为要受肯定,得称赞,争取奖赏,而没有用来荣耀天主。是的,我常带着它们到“远方”,为不知其可贵、只知压榨的世界利用。这简直就是要证明给自己、世界看:我不需要天主带、我可以自力更生、我想完全独立。其实骨子里是大逆不道、彻底对父亲的爱说声:“不要!”言下之意即是“我希望你早点死”的诅咒。浪子的那声“不要”,反映了亚当起初的背逆:弃绝了以爱创造、维系我们的天主。是这样的背逆置我于花园外,挨不到生命树,是这样的背逆让自己销匿于“远方”。再看伦勃郎描绘的小儿子回头,我看见的不只是慈怜的手势招向迷途的孩子。我看到一件大事,那就是大逆不道的终结。亚当与他所有后裔的背逆全得赦免,亚当原先领受的永生祝福也重得坚立。那双手一直是张开的,不管有没有需要爱抚的肩头。天主从未收回祂的臂膀,从未收回祂的祝福,从未停止想念祂的爱子。然而父亲不能强迫儿子留在家里。祂的爱不能强加于爱子。祂定要让他自由离开,即使祂知道这么做,会引起自己与儿子什么样的痛苦。是祂的爱,让祂没有想尽办法把儿子留在家里。是祂的爱,任凭儿子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去寻找生命。我生命中的奥秘,于此揭露。因为父亲太爱我,所以任凭我离家。祝福一开始就有的,是我放下了祝福,如今依然放弃。然而父亲总是以伸出的臂膀寻找我,迎接我回来,并且在耳边轻声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 浪 子 回 头 当他把所有的都挥霍尽了以后,那地方正遇着大荒年,他便开始穷困起来。他去投靠一个当地的居民;那人打发他到自己的庄田上去放猪。他恨不能拿猪吃的豆荚来果腹,可是没有人给他。他反躬自问:我父亲有多少佣工,都口粮丰盛,我在这里反要饿死!我要起身到我父亲那里去,并且要给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你的一个佣工罢!他便起身到他父亲那里去了。 (路加福音十五14-20) 3、小儿子归家 迷 失 父亲拥抱、祝福的年轻人是个贫穷,极其贫穷的人。他满载财富、趾高气扬地离开,执意要远离父亲、远离所属社群,过自己的生活。然如今他空空回来:金钱、健康、荣誉、自尊、名声……全挥霍光了。伦勃郎对自己的光景一点不置疑。画中,他的头剃光,不再是烟花馆里满头卷发的浪子,不可一世。如今他的头好象是囚犯的头,名字为辨识囚犯的号码所取代。不论在监狱或军队,在眩目的祭仪或集中营,一个人的头发被剃,象征个人的记号被剥夺。伦勃郎穿的是内衣,破旧几不蔽他瘦弱的身躯。父亲与在旁观望的高个子身穿宽大的红袍,表示他们的身份、尊贵。屈膝的儿子没有外袍,那件棕黄、破旧的里衣仅仅遮住疲惫、衰残、毫无气力的身体。脚上的水泡道出旅程的漫长、窘困。凉鞋滑脱的左脚,伤痕可见。右脚一半为破凉鞋遮住,也道出他遭受的艰难苦情。这是个失去了一切的人……除了一样:他的剑。挂在腰间的短剑——贵族的表征——是他身上仅存的尊贵记号。甚至在他潦倒之际,还牢记他仍是父亲的儿子。不然,他一定会典卖这把值钱的剑,他的儿子位分的象征。由这把剑来看,即使他回来以乞丐、流浪汉的口吻说话,仍然没有忘记自己还是父亲的儿子。也是这常级心头的宝贵儿子名分,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回头。眼前这个人曾深入异地,丧失了一切。我看见的是空虚、低贱、挫败。他以前跟父亲一样,如今的模样却连父亲的仆人也不如,端是一介奴隶。儿子在远方出了什么事?除了物质上的后果,儿子离家,内心会有什么后果?事情演变不出所料。我离天主居住的地方越远,远难听见称我为爱子的声音,而越听不见那声音,我就越纠缠于世界的势力、摆布。大致情况是这样的,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个安稳的家,同时看见别人都已渐入佳境。我揣测他们升迁的原因,努力去讨好人、获取成就。我若失败,就嫉妒、憎恨这些人;我若成功,又怕别人嫉妒、憎恨我。我变得猜忌、自卫,越来越怕自己不能如愿以偿,或失去一切拥有的。纠结于这些索求,需要,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动机是什么。我觉得周遭的环境有负于我,不能听信任何人的一言一行。总是提防别人,失去了内心的自由,把世界二分为敌、我。我不觉得还有谁关心我,我为自己的存疑找凭据。无论到哪里,我都看得到,所以对自己说:“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我也不觉得还有谁真心关爱我。周遭的世界变阴暗,心情渐趋沉重,身体满载忧伤。生命失去意义,我成了迷失的灵魂。当周围的人对他不再有点儿兴趣,小儿子才彻悟自己有多迷失。这些人只在他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注意他。等他没有钱挥霍,没有礼物可送,这些人心目中早已没了他。我很难体会完全为异乡客,无人相识的心境。当我们失去共通点,就是真正的孤单了。小儿子落得连喂猪的饲料也没有人愿意给他,才恍然别人视他禽兽也不如。我不是完全理解自己倚赖别人的程度有多少。共通的背景、历史、理念、信仰、教育;共同相识的人、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共通的年龄与职业,这都是见容于人的基础。每次遇见新朋友,我总要找出两人有什么相通之处,这似乎是正常反应。我说:“我是荷兰来的。”对方的回答是:“哦,我去过那里!”或是“我那里有朋友!”或是“哦,风车、郁金香、还有木鞋!”不管是什么反应,双方总是要找个共通的关联。相通处越少,就越难相交,越觉得别扭。我若不知对方的语言、习俗,不懂他们的生活方式、信仰、礼仪、艺术,不知他们的食物、用餐礼节……那么我就益发觉得见外、迷失。当小儿子身边的人不再把他当人看,他孤立的感受就格外尖锐,是人类最刻骨的孤寂感。他是真的迷失了,也是这无比的迷失感令他醒悟过来,惊觉自己的孤独绝望,也猛然了解,自己走在死亡的路上。他与生命的来源——家人、友人、社群、旧识,甚至连食物也在内——断了线,下一步,即是死亡。他立刻看清自己选择的路径及其终点,了解自己做的致命抉择,也知道朝那方向再走一步,就会毁了自己。在那关键时刻,是什么令他弃死从生?是发现了最深处的自我。重拾童年不管小儿子丧失的是金钱、朋友、名声、自尊,或内心的喜乐与平安——失去其中一样或全部——他还是父亲的孩子。所以他对自己说:“我父亲有多少佣工,都口粮丰盛,我在这里反要饿死!我要起身到我父亲那里去,并且要给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你的一个佣工罢!”把这番话搁在心里,他能够回转,离开异邦,回到家乡。小儿子回头的意义,由他自己的话一针见血道出:“爸爸……我再也不配作你的儿子。”小儿子发现自己已经失去儿子名分的尊贵,同时因丧失了尊贵,使得他知道他真真确确是有尊严可失的儿子。小儿子重寻儿子名分的那一刻,亦即回头的开端,虽然他已失去名分的一切尊荣。其实,丧失一切才致使他思索自己的身份。他的儿子名分沦落至最低点;回首再思,浪子非要失去一切,才能落实于自己存在的立足地。当他发现自己宁愿被人当只猪,才惊觉自己不是猪而是人,是父亲的儿子。是这样的觉醒,成为舍死亡就生命的定力。一旦他再想起自己的儿子名分,就听得见——微弱地——称他为爱子的声音,也能感觉到——遥远地——祝福的爱手轻触。对父亲的爱有这番体会与信心,容或模糊不清,却给小儿子力量重申儿子名分,虽然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优点。几年前,我自己也面临同样的选择:回头或不回头。一段原先无可限量、满有生机的友谊,后来却拉我离家越来越远,直到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蛊迷其中。属灵上而言,父亲给我所有维持友谊活络的本钱已挥霍净尽。我祈祷不下去,我对工作失去兴趣,越来越难以集中精神关心别人的事。我知道自己的想法行为是自毁一途,但是我仍然受渴望爱的心牵制,求取虚假的自我价值。然后,当这段友谊完全触礁,我面临抉择:毁了自己,或是相信我所寻求的爱。其实……就在家里!有一声音(虽然微弱)对我轻声说:没有任何人能给我想望的爱,没有任何友谊、任何亲密关系、或任何群体能满足我流离的心最深处的需要。那温柔却坚决的声音向我讲到我的使命、我早年的矢志,以及在父家所得的许多礼物恩赐,那声音称我为“儿子”。被弃的痛苦,使得我几乎信不过那声音。但是身旁的友人看到我的绝望,不住力劝我跨越忧伤,相信家中正有人等待我。最后,我终于觉得克制,不更加流放自己。我去了可以独处的地方,在孤独里,我缓缓、犹豫地走回家,更清晰地听见那声音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这痛苦却有盼望的经历,直指选择正路的属灵奋战之真髓。天主说:“我将生死、福祸陈明在你面前,所以你要拣选生命……且爱上主你的天主,听从祂的话,专心依靠祂。”这的确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我们愿意囚禁我们的世界,还是求得天主儿女的自由?我们一定得做一取舍。茹达斯出卖耶稣,伯多禄不认祂,两人都是迷失的子女。茹达斯却没有把握,自己还是天主的子女,于是上吊自尽。从浪子的角度而言,他买了儿子名分的佩剑。伯多禄虽然深感绝望,却含泪而返,重寻儿子的名分。茹达斯选择了死亡,伯多禄选择了生命。我也常面临这抉择,我总是不自主地在沉沦中打转,与自己起初的美善、主赐的人性,还有基本的福祉断了联系。这种情况会一再上演,只要我自己说:“我不好,我没用,我一点价值没,我不值得爱,我什么也不是。”我能指出无数的情况、事件,使得我还有其他人深信,我的生命不值得活下去:我只是个累赘、麻烦、争端,或霸占别人时间、精力的人。很多人,内心都抱着这种自我的阴暗感受。相对于浪子,他们任凭这阴暗完全渗透,不留一丝光芒引领他们回头。这些人或许不会实际地了断自己,但属灵上,他们已经不算是活人。他们气馁,不再相信生命中会有美善,因此也就不相信赐他一切的天主。然而,天主照祂的形象造男造女,祂“看了认为好”。而且,仅管黑暗的声音喧嚣,没有任何人能涂改这件事实。但是,我选择儿子的名分并不容易。黑暗的声音在周遭世界企图叫我认为自己不好,只有爬上成功阶梯“有门路”,我才够称得上好。这些声音牵着我速速忘了称呼我爱子的声音,也忘了这声音提醒我说:祂爱我不是出于我有什么嘉言美行。黑暗的声音淹没了温文、轻柔、赐光明的声音;淹没了这不住地说:“我喜悦你”的声音。黑暗的声音,也把我拖到生命的荒郊,让我怀疑在我生命的中心,是否真有一位慈爱的天父在等待我。然而离开异邦只是开端,归家的路漫长又艰辛。回去找父亲的路上,你做什么?浪子做什么则甚清楚,他准备好一份台词。他觉醒过来,想起自己的儿子名分,就对自己说:“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你的一个佣工罢!”读这段话,我心知肚明,自己的内在生命也装满这种说词。其实,我脑中常常盘旋这假想的对质:解释、夸大、道歉、声明、辩解,引来称赞或可怜。我总是与一些无形的同伴长谈,等他们质问,我则准备回应。这些内心的喃喃自语所耗费的心神令我吃惊。没错,我正要离开异地。没错,我正要回家……可是为什么要准备永不会出口的说词呢?理由很明显。我已经申明自己的真正身份是天主的儿女,可是从我的表象看,我要重寻的天主似乎要求我们解释过往的行经。我还是认为祂的爱附带条件,还不完全认定要回的家。在回家的路上,我左猜右疑:他们真的欢喜我回去吗?看自己的属灵旅程,漫长疲惫的归家路,满了为过往的罪疚与对未来的担忧。我明白自己的失败,失去了儿子尊贵身份,可是我还不能完全相信:过犯虽多,“恩典就更显多了”。我依然抱守自己没有价值的想法,给自己的定位远低于属于儿子的位分。相信完全、绝对的赦免并非一蹴即成。从人的经验来说,饶恕追根究底是对方不计前仇,对我发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