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查拉斯图拉刚说了这些话,他跌倒了,如同一个死人,如同死了一样,躺着很久。 但当他苏醒过来,面色惨白而战栗,并仍然躺着;很久,他不食,也不喝。这种样子继续了七天;他的动物昼夜不离开他,除了鹰不时出外攫取食物。它将它所攫取的和掠得的放在他的床榻上:所以最后查拉斯图拉简直躺在金黄,赤红的水果,葡萄,红苹果,甜菜,和松楸之间了。在他的脚边,摆着两只羔羊,那是那只鹰很困难地从牧人那里抢来的" 最后,在七天之后,查拉斯图拉从床榻上起来,拿一个红苹果在手里,闻它,并觉得它的味很香。于是他的动物们想着这是对他说话的时候了。 "哦,查拉斯图拉哟,"它们说,"现在你已经闭着眼睛躺了七天:你自己不再站起来吗? 出了你的洞府吧:世界如同花园一样期待你。浓香馥郁的清风寻觅你;一切的溪水也欢喜追随你。 自从你孤独地躺了七天,万物都渴望着你——出了你的洞府吧!万物都想做你的医生呢! 或者你有一种新知了吗,一种苦辛而悲哀的新知?你如同发酵面粉一样地躺着,你的灵魂膨胀,出乎它的范围之外了。" 哦,我的动物们哟,查拉斯图拉回答,如是说下去,让我听听!听了你的言语,使我新爽;在我看来,有着言语的地方,即有着如同花园一样的世界。 言语和音调如何可爱啊!言语和音调不是永远隔离的两件事物中间的游虹和桥梁吗? 不同的灵魂各有着不同的宇宙;每个灵魂对于别的灵魂乃是别的世界。 在最相似的物之间,错觉说着最巧妙的谎;最小的罅隙是最难度过。 在我——怎能有一种我外之我?我外本来什么也没有!但在听着音乐的时候我们忘记了这个;多么甘甜的忘记啊! 人类可以在其中恢复的万物,不都是给予名称和音调了么?讲话便是一种可爱的愚昧;因此人跳舞于万物之上。 音调之虚幻,和一切讲说,是如何地可爱!我们的爱,伴着声音跳舞于绚烂的虹彩之上。 ——"哦查拉斯图拉,"这时他的动物们说,"在如同我们一样思想的人们看起来,万物都在跳舞:它们出来,张开两手,欢笑,逃跑——并且循环。 万物方来,万物方去,存在之轮,永远循环。万物方生,万物方死;存在之时间,永远运行。 万物消灭了,万物又新生了;存在之自身永远建造同样的存在的屋宇。万物分离而相合;存在之循环对于自己永久真实。 存在念念相生;围绕着这之轨道,永远回环着那之星球。 任何一点皆是宇宙的中心。永恒的路是螺旋形的。" 哦,你们喋喋者和手风琴!查拉斯图拉回答,并且又微笑了。你们怎能知道在七天之所必能完成了的!—— 你们怎能知道那怪物爬到我的喉咙里并哽塞了我!但我咬下了它的头,并将它吐弃了。 你们——你们已经以那做一首歌曲了吗?但现在我躺在这里,仍然为那咬下和吐弃弄得精疲力竭,仍然为我的自救而致病。 你们都观察了这之全部了吗?哦,我的动物们哟!甚至于你们也是残酷的吗?你们喜欢看我的大苦痛如同人们一样吗?因为人是最残酷的动物。 自古以来,人类看出这是大地上最高尚的幸福:看悲剧和斗牛,和磔刑;当他发明了地狱,看哪,那便是人类的地上的天堂。 当伟大人物叫喊,即刻渺小的人都跑向那里去,并伸着最贪欲的舌头。但他称那为他的"慈悲"。 渺小的人,尤其是诗人——他如何热烈地在文字上控诉了生命!听听他,但别放过,听听他在一切控诉中的贪欲!生命以炯眼征服了这样的生命的控诉者。"你爱我吗?"她这不知耻者说:"待一会,我还没有功夫理你。" 人类对自己是最残酷的动物;在一切自称为罪人,为背负十字架者,为忏悔者的心中,别忽视了他们在怨诉和控诉之中的纵欲! 我,我自己——因此我想做人类的控诉者吗?唉,我的动物们,我自来只知道人类心中的最恶,对于他们心中的至善,乃是必要的。—— 一切最恶的便是他的最善的权力,是最高创造者的最坚致的石头;所以人必须成为最好也最坏:—— 不是由于我被绑缚在这惨痛的火刑柱上,我才知道人类是最恶的,——乃是我叫喊着人类没有叫喊过的叫喊: "唉,人类的最恶也是十分渺小!唉,人类的至善也是十分的渺小!" 对于人类的大憎恶——那爬到了我的喉咙,并且阻塞了我。预言家所预言了的:"一切都相似,无物有一刻的价值,智慧使人窒息。"——那也爬到了我的喉咙,并且阻塞我。 漫漫长夜,一种致命的倦怠,致命的悲哀,踉跄在我的面前,以打呵欠的嘴说话: "你所倦怠的渺小的人类永远循环"——我的悲哀如是张口说,并蹩蹩着它的脚,并且也不能安睡。 在我看来人类的大地成为坟墓;它的脑部下陷;在我看来一切生存着的都成为人类的尘土,取为骨骸,成为一种霉烂的过去。 我的悲叹坐在人类的坟墓上,不能站起,我的悲叹和疑问日夜啁啾,哽咽,咬啮,和怨言。 "唉,人类永远循环,渺小的人类也永远循环!" 从前我看见过他们的裸体,最伟大的人和最渺小的人,都太相似,太人类,——甚至于伟大的人也太人类了! 甚至于最伟大的人也太渺小!——那就是我对于人类的憎恶!甚至于最渺小的也永远循环,——那就是我对于一切存在的憎恶! 唉,憎恶,憎恶,憎恶!——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并且悲歌而震栗;因他回忆到他的疾病。于是他的动物们阻止他再往下说。 "别再说了,你新痊愈者!"——他的动物们说,出去吧,那里世界如同一座花园期待你。 去到玫瑰花丛,蜜蜂之群,鸽子之群那里去!尤其是到歌唱之鸟禽那里去,从他们学习了歌唱! 歌唱于新痊愈者最适宜;健康的人才可以谈话。当健康的人也想歌唱的时候,这时他比之于新痊愈者更意欲着别的歌唱。" "哦,你们多言者和手风琴,静静地!"查拉斯图拉回答并向他的动物们微笑。"你们怎能知道我在七天之内我为我自己所求得的安慰呢! 我必须再歌唱——我为我自己求那种安慰和那种痊愈: 因此你们愿意作一首歌曲吗?" "别往下说了",他的动物又对他说;"你新痊愈者哟;最好你自己先预备了一具新的竖琴。" 查拉斯图拉,因为新的诗歌是需要新的竖琴相伴奏的! 哦,查拉斯图拉哟,高唱而洋溢,以新的诗歌愈合了你的灵魂;俾你可以担负任何人所没有的你的伟大的命运! 哦,查拉斯图拉,你的动物看透了你是什么人,并必须成为什么人。看哪,你是永久循环的说教者——这就是你的命运! 你必须是教训这教理的第一人,——这伟大的命运怎能不是你的危险和疾病! 看哪,我们知道你的教理;万物永久循环,我们和万物一齐;我们已生存了无量次,万物合我们一起。 你教人,有一种"生成之大年",有一种大年中之巨人; 那必须如同一种沙漏永远翻新,永远流转。 所以一切那些年代在最伟大之处相似,也在最渺小之处相似,所以我们自己在大年中也在最大之处,和最渺小之处相似。 哦,查拉斯图拉哟,假使你现在死了,看哪,我们也知道那时候你将如何对你说话:——但你的动物们还求你暂时不要死! 但愿你说话,无畏而自满,因为一种大的重负和压迫当脱离了你,你最坚忍的人!—— 也如同肉体一样地速朽。 但是我所缠绕着的因果之纽带循环着,——它将再创造了我,我自己属于永久循环之因果律。 我与这太阳,这大地,这鹰,这蛇,重新再来,——但不是一种新的生命,或更好的生命,或相同的生命: 我永远成为这'一致而同己'的生命重新再来,在最伟大和最渺小的事物之中再来教人以万物之永远循环!—— 再来讲说人类和大地之伟大的日午,再来向人类宣讲了超人。 我说我的道。我的道破坏了我:我的永恒的命运如是意欲,——我如同先驱者一样地死灭! 现在已是向下者自己祝福的时候了。如是完结了查拉斯图拉的下降。"—— 当动物们说了这些话,它们沉默着,想着查拉斯图拉会回答了什么。但查拉斯图拉不但没有注意到它们的沉默,且闭着眼,平静地躺着,如同睡眠的人;虽然他并没有入睡;因为正在这时候,他的灵魂在默想。但这蛇和这鹰当它们看出他如是宁静,为尊重他周围的这伟大的宁静,它们小心地退开了。 上一篇 49.txt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第八卷 最丑陋的人 查拉斯图拉又走过了群山和森林,寻觅又寻觅,终于无处寻觅到他所寻觅的人——那感到大绝望而叫喊求救的人。在路上他心中快活而感谢。他说,"今天万物如此美好,已将今天所开始的不良的早晨修正了。我寻到何等新奇的对谈者! 现在我要长久咀嚼万类的言语,如同咀嚼良好的谷粒;我的牙齿将它们磨红和磨碎直到它们如同乳一样地流到我的灵魂里!"—— 但当路途绕过了山岩,即刻景象又变了,查拉斯图拉走到了死之国土。这里高耸着黑色和紫色的悬石,没有草木,没有鸟雀的声音。那是一切动物,甚至于猛兽所绝迹的的峡谷,只有一种可恶的,臃肿的,惨绿的毒蛇的种族没死在这里,当它们老惫了的时候。因此牧人们名这为"死蛇之谷"。 查拉斯图拉又浸沉在黑暗的回忆里,因为以前他好像曾到过这样的峡谷。一种沉重压在他的心上,所以他走得缓慢了,越更缓慢,最后他站立着。但其后他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一种东西,坐在路旁,似人非人,总之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看见了这样的一种东西,他即刻感到了大羞辱。他的头发根都愧愤得发红了,他侧视着一边并举起他的脚正要离开这个不祥的地方。但这死寂的旷野发声了;从地下发出一种声音,幽怨和悲鸣,如黑夜中被堵塞了的流水的幽怨和悲鸣;最后它成为一种人的声音,人的说话如是呼叫:"查拉斯图拉!查拉斯图拉!解答!我的谜!说罢,说罢!什么是对于见证人的复仇?我诱你转来;这便是平滑的冰!看看罢,看看罢,你的骄傲不会折断了腿呀! 你骄傲的查拉斯拉图哟,你以为你智慧!那么解答了我的谜罢,你善于解谜的人!这谜就是我,说吧,我是谁?" 查拉斯图拉听了这些话,心中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慈悲克服了他:他即刻跌倒如同长久抵抗了伐木者的橡树,突然地,沉重地,甚至于使想推倒了它的人们都吃惊。但即刻他又从地上站起来,他的面貌变得严肃了。 "我很知道,"他说,带着一种钝浊的声音,"你是上帝之刺杀者!让我走罢。 你最丑陋者哟,谁看见你,透彻地看见你,那使你难堪,你对这种见证人复仇!"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且就要离开;但这"四不像"抓着他的衣裾之一角又开始怨忿和申说。"住下!"他说。 "住下——别走开!我猜透是什么斧头将你砍倒在地上。 哦,查拉斯图拉哟,祝贺你,你又站起来了! 我很知道,你最明白上帝之刺杀者是如何。住下,坐在我的旁边,这当不是徒然的。 除了你,我去寻觅谁呢?坐下罢!但别看我!尊重我的丑陋罢! 他们逼迫我!现在你是我的最后的逃避所。并不是他们的仇恨,并不是他们的逮捕!唷,我嘲弄这样的逼迫,我骄傲而欢喜! 自来最被逼迫的人们不都是成功了么?越逼迫人的人越容易追随别人!但那是他们的慈悲—— 我为逃避了他们的慈悲,才逃来觅你。哦,查拉斯图拉哟,保护我罢,你,我的最后的避难所,你是唯一看出了我的人! 你看出刺杀者是如何。住下!假使你要去,你急躁者,那么别从我的来路去。那不是好路。 你嗔怒我么,因我拉长说了这多话?甚至于我劝告你?但我要你明白,那是我,这个最丑陋的人。 ——他有着巨大、沉重的足。我所到的地方,道路都是坏的。我踏着一切的路到死和荒芜。 但你沉默地从我旁边过去,你害羞,——我看得很明白: 因此我知道你是查拉斯图拉。 别的人但愿给我以他的安慰,他的慈悲,在言语和态度上。但为那我还不够为一个乞丐;这你很明白! 我太丰富,丰富于伟大的,可怕的,最丑陋的,最不可言说的!哦,查拉斯图拉哟,你的羞耻,使我光荣! 我很困难地从慈悲之压迫中逃出,——我可以觅到现在唯一教训着慈悲是唐突,是专擅的人,——即你自己,哦,查拉斯图拉哟! 无论是上帝的慈悲,是人类的慈悲,那总是对于谦恭的袭击。不援助比去救济的道德更高贵。 但现在慈悲被一切末屑的人称为道德:——他们不知尊敬伟大的不幸,伟大的丑陋,伟大的失败。 在一切这些之上我窥望着,如同一只狗窥望着锦羊之群的背部。他们都是末屑的,有良好的毛,良好的意志的顺民。 如同鹭鸶昂头沉思,蔑视地俯临着浅湖,我也如是望着灰色的小浪和意志和灵魂之前后推拥。 好久以来,末屑的人民即是公理的专擅者:因此最后他们也成为强权的专擅者;——现在他们教人:'只有末屑的人民所谓的善才是善。' 现在只有从他们中起来的说教者所说的才是真理,他是末屑人民的新奇的圣人和辩护者。他自己说'我——便是真理'。 很久以来,傲慢者助长了末屑人民的矜骄——他教训了不少的错误,当他教人:'我——便是真理'。 傲慢者得到礼貌的回答了么?——哦,查拉斯图拉哟,但你从他的旁边过去,并说:'否!否!第三个的否!' 你警告人关于他的错误;你是第一人提防了慈悲!——不是一切人,不是无一人,乃是警告了你自己和你的同类。 你以伟大的受苦者的羞耻为可耻;真的,当你说:'从慈悲降下来一片浓重的黑云,小心啊,你们人们!' 当你教人:'一切创造者都是坚强的,一切伟大的爱超出他们的慈悲之上':哦,查拉斯图拉哟,在我看来,你是多么准确的气候之征兆! 但你自己——也警告着反对你自己的慈悲罢!因此许多人正来觅你,许多受苦的,怀疑的,失望的,盲昧的,冷冻的人们。 我警告你也反对你自己。你曾经猜透了我的最善,最恶的谜,即我自己,和我所做过的。我知道那将你砍倒了的斧头。 但他——不能不死:他以无所不知的眼睛观看,——他看见人类的深处,看见一切他的隐秘的耻辱和丑陋。 他的慈悲不知耻:他爬到我的最污垢的角落。这最明察,最深入,最慈悲的人不能不死。 他看见我:我愿对这样的一个见证人复仇——否则,我自愿死掉。 上帝明察一切和人类:所以他不能不死!这样一个见证人不死,是人类不能忍受的。" 最丑陋的人如是说。但查拉斯图拉站起来,并预备走开: 因为他在脑腹的深处他感到凄冷。 "你四不像哟,"他说,"你警告我别走你的路。我以赞美我的路感谢你罢。看罢那里是查拉斯图拉的洞府。" "我的洞府广大而深邃有着许多角落;那里,隐居的人觅到了他的最隐僻的地方。紧接着洞府,有着爬行的,飞翔的,跳跃的生物们的一百处洞窟和小道。 你将你的投掷出来,你不在人们和人们的慈悲之中生活了么?好罢,如同我一样!你将从我学习;惟有实行者才能学习。 先同我的动物们谈话!最骄傲的动物和最智慧的动物,它们会是我们两人的适当的顾问!"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并走开了,比以前更沉思也更迟缓; 因为他问自己许多事情,而不知如何回答。 "真的,人类是如何地贫乏,"他心里想着。"如何地丑陋,如何地哮喘,如何地充满了隐秘的羞耻! 他们告我人类颇自爱。唷,这种自爱必是何等的伟大!有多少反对了自爱的侮蔑! 但这个人自爱甚至于如同自己蔑视,——他是一个伟大的爱者和伟大的蔑视者。 我还没有看到彻底蔑视了自己的人:彻底蔑视甚至于是高尚。唉,我听见了他的叫喊的,或者便是这种高人罢? 我爱伟大的蔑视者。人是要被超越的一种东西。"—— 自愿的乞丐 查拉斯图拉离开了最丑陋的人,他觉得凄冷而且孤寂:因为凄冷和孤寂的思想起于他的心中,所以他的四肢也冰冷了,但当他行走又行走,上山又下山,有时候经过了碧绿的草地,也经过了溪水已经干涸了的荒旷的沙沟,他又忽然变得更温暖和更快活。 "我碰到什么了?"他问着自己,"一种温热而活泼的东西鼓舞我;那东西必在这附近。 我已经不孤弱了;不相知的伙伴和兄弟们遨游在我的周围;他们的温热的呼吸轻触着我自己的灵魂。" 但当他周围侦察要寻觅他的孤寂之慰藉者,看哪,有许多牝牛站在高丘上,越临近他们,使他的心情越温暖。但这些牝牛好像在热心地听人演说,并不理会有人来到。查拉斯图拉再往前进,于是他分明地听到有人在牝牛中间说话;显然地牝牛们的头都向着说话的人。 查拉斯图拉跑上去将牝牛们驱散;因为他恐怕有人在这里受害,那不是牝牛之慈悲所能救济的。但他揣测错了;因为,看哪,那里有一个人坐在地上,好像正在对那些动物们讲演,一个和平的人,一个山上的说教者。"你在这里寻求什么呢?"查拉斯图拉惊讶地叫起来。 "我在这里寻求什么?"他回答:"同你一样,你这扰乱和平者;那就是说,我寻求大地上的幸福。 "为那目的,我喜欢从这些牝牛学习。我告诉你,我已经和它们说了半早晨的话,现在大约它们要答复我了。为什么你驱散了它们呢? 除非我们改变而成为牝牛,我们将不能进到天国。因为我们应当从它们学习:反刍。 真的,人得到全世界而不反刍,那又有何益?他当不能弃绝了他的悲愁。他的伟大的悲愁:现在那叫做憎恶!现在谁的心,的嘴,的眼都不是充满了憎恶呢?你也一样!你也一样!但看看这些牝牛!" 这山上的说教者如是说,并转而看着查拉斯图拉——因他以前是和蔼地注视着牝牛的——:这时候他又掉换了话头。 "我同他说话的这人是谁?"他惊叫着并从地上跳起来。 "这是没有憎恶的人,这是查拉斯图拉,这是大憎恶之克服者,这是查拉斯图拉的眼,的嘴,的心。" 他如是说,同时眼光洋溢着,吻着查拉斯图拉的手,好像突然从天外得到了赠礼和珠宝的人。但牝牛们凝视着这一切而且惊奇。 "别说我罢,你奇异的人;你可爱的人哟!"查拉斯图拉说并抑制着自己的柔情,"最先说说你自己!你不是曾抛掷了伟大财富的自愿的乞丐么? 他以财富和自己的富裕为可耻,他逃到赤贫者那里,以他的丰裕和好心赠贻了他们。但他们不接受他。" "他们不接受我,"自愿的乞丐说,"真的,我看你很知道。 所以最后我走向动物,走向牝牛们去。" "那么你当知道适当地给与比适当地夺取是如何的困难,"查拉斯图拉说,"并且这乃是一种技艺,——慈爱之最后的,最精的,卓越之技艺。" "尤其是在现在,"自愿的乞人回答:"在现在,一切卑贱的,都成为叛逆,而不易接近,并且自己走着自己的傲慢的道路。 真的,你知道,大的,恶的,长久的,漫延的,流痞和奴隶的叛乱的时代已经来到:那叛离扩大又扩大! 现在一切的恩惠和末屑的赠贻激怒了卑贱者;大富裕者都警备着罢! 现在无论是谁只要滴沥者,如长颈大腹的瓶:——这瓶就随时都可以被人打断。 空虚的贪婪,乖戾的嫉妒,愤怒的复仇,庸俗的矜骄;一切这些都跳到我的眼前。穷人是有福的,这已不再真实。天国乃是与牝牛同在。" "为什么天国不与富人同在呢?"查拉斯图拉试探地问,同时驱散了亲切地嗅着这和平的人的牝牛们。 "你为什么试探我?"那人回答,"你比我还明白。哦,查拉图拉哟!谁驱使我到赤贫的人那里去?那不是因为我憎恶最恶富的人们么? 我怀着冷眼和厌恶的思想,憎恶有罪的富人,他们从污秽中拾取微利,——憎恶恶臭冲天的这些贱氓。 憎恶这些镀饰的,虚伪的贱氓,他们的祖先是扒手,是食腐肉之鸦,是有着与娼妓无别的怨怒而淫荡而懒怠之妻的拾破褴者。 上层社会是贱氓,下层社会也是贱氓,现在贫与富是什么!我不知道那种区别——于是我逃离得更远,更远,更远,直到我到了牝牛们这里。" 这和平者一面说,一面喘息而流汗:所以牝牛们又惊奇了。但查拉斯图拉仍然微笑望着他的脸,——并且沉默地摇着他的头。 "你山上之说教者,当你说着这么剧烈的言语,你自己太兴奋了。这样的剧烈并不是你的口也不是你的眼所做得出的。 我想也不是你的胃!一切所谓的暴怒和仇恨和嗔怒也和你的胃不能相容。你的胃要求是柔软的东西:因为你不是一个屠户。 在我看来,你好像一个素食者,一个食植物和树根的人,或者你咀嚼谷粒。但一定地,你有你的享乐,你喜爱吞蜜。" "你猜透了我!"这自愿的乞丐回答,心情也轻爽了。 "我喜爱蜜,我也咀嚼着谷粒;因为我寻求着有着甘美的味,它呼吸芳洁的东西,也是需要时间的东西,为温柔的怠惰者和懒汉,那会是一天的工作和一月的工作。 真的,牝牛们是卓越的;它们发明了反刍并躺在太阳光中。它们也禁戒一切使心情沉重的思想。" "好罢,"——查拉斯图拉说,"你也该看看我的动物们,我的鹰和我的蛇,——现在,大地上还没有它们的同类。 看哪——那边是到我的洞府的路:今晚做我的宾客,并同我的动物们谈谈动物们的幸福—— 直到我归来。因为现在一种求教的叫喊使我匆遽地离开了你,你也当在我的屋子里觅到了新鲜的,冰凉的,蜂房之金蜜,尝尝那蜜罢! 你奇异的人,你可爱的人哟,现在离开了你的牝牛群罢——即使对于你很是难堪,因它们是你的最热心的朋友和教师。" "但有一匹牝牛是我所最爱的,"自愿的乞丐回答。"哦,查拉斯图拉哟,你比一匹牝牛更温良更可爱。" "离开,离开罢!你无用的谄媚者!"查拉斯图拉戏谑地叫出,"为什么你以这样的赞美,这样的谄媚之蜜语唐突我?" "离开,离开罢!"他又叫起来,并向这温和的乞丐举起了手杖。但他已迅速地走开了。 影子 刚刚这自愿的乞丐匆忙地走开,查拉斯图拉又孤独了。这时他听到后面一种新的呼声:"站住!查拉斯图拉,等一会!那是我,真的,哦,查拉斯图拉哟,那是我,你的影子呀!"但查拉斯图拉没有站住;因为在山上的拥护和嘈杂,使他忽然变得激怒了。"我的孤寂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说。 "真的,那太多了;这山上的蜂群;我的王国已不是在这世界;我需要新的群山。 我的影子叫我么?我的影子算什么呢!让它追赶我!我愿意——逃离了它!" 查拉斯图拉心里如是说,且向前奔跑。但影子紧迫着他。所以那时有着三个奔跑者,一个跟一个,——即最先,自愿的乞丐,其次,查拉斯图拉,第三,他的影子。但他们跑了不久,查拉斯图拉渐渐觉到了他的愚蠢,他即刻消去了激怒和憎恨。 "什么!"他说,"最突然的事不是总发生在我们老隐士和圣人们之间么? 真的,我的愚蠢曾经在群山中长大了!现在我听见六支老傻子的腿紧相追赶! 查拉斯图拉当恐惧于他的影子么?我想,它究竟比我有着更长的腿。"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心与眼充满了欢喜,静静地站着,并急遽地转身——看哪,以此他差不多将他的影子摔倒在地上,他的影子如此紧随着他的脚踵,他是如此的软弱啊。查拉斯图拉严肃地观察了这影子,他好像被一种突然出现的,这么细瘦,黧黑,空廓,凋敝的这跟随者的样子所震惊了。 "你是谁呢?"查拉斯图拉热烈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为什么你自称为我的影子?你并不使我喜欢。" "原谅罢,"影子回答,"那正是我;假使我不能使你喜欢——那末,哦,查拉斯图拉哟!我赞美你和你的优良的赏味。 我是一个漫游者,曾跟随着你的足踵行之;总是在走路,但没有鹄的,也没有归着:所以我虽然不是犹太人,也不是永久,但已无异于永久温游的犹太人。 怎么?我必须永久在走路么?必须被一切大风吹卷,无定,四方飘零么?哦,大地呀,你对于我未免长得太圆了! 我曾经落在一切平面上,如同倦怠的沙土,我熟睡在一切镜子和玻璃窗上:从我拿去一切,没有一物给我;我渐渐淡薄。我差不多成为一种幻影。 哦,查拉斯图拉哟,我追随着你游历得很久;虽然我从你隐匿了我自己,我仍然是你的最良的影子:你所在的地方,也有我。 我和你漫游于最遥远,最冷酷的世界,如同自愿憧憬于冬天的屋顶和雪上的幽灵。我和你深入一切的禁地,一切最坏和最远的地方:假使我有着所谓的道德,那就是我不惧怕任何的禁制。 我和你粉碎我的心所敬重的;我推倒了一切的界石和偶像;我追逐了最危险的愿望——真的,我横跨过一切的罪恶。 我和你都不有学会信仰了,言语和价值和伟大的名号。当魔鬼丢掉了他的皮,他的名号不也剥落了么?因为那也是皮。 或者恶鬼的自身也就是一张皮。 '无物是真实的,一切都是合法的':我如是对我自己说。我投掷身心没入最冰冷的水里。唷,因此要如此我常常如何地裸立在那里,如同赤色的蟹。 唷,我的一切善,一切羞耻,一切对于善的信仰,都到何处去了!唷,从前我所有的欺诈的天真,善人之天真与善人之高贵的虚伪都到何处去了! 真的,我常常紧跟着真理之脚踵!真理之脚踵踢着我的头。有时候我想着我说谎,但是看哪!只在这时候我击中了——真理。 许多事情对我启示!现在我不理会了。我所爱的已不存在,——我如何还爱我自己? '如我之所爱而生活,否则即完全不生活'!我如是意欲;甚至于最神圣者也如是意欲,但是,唉,我如何还有着我所爱的? 我还有鹄的么?还有我的帆所推向的港湾么? 还有一阵好风么?只有知道向着何处航行的人,才知道好风,知道于他有益的顺风。 留下给我的是什么呢?一种倦怠而焦躁的心;一种不安定的意志;飘忽的翅膀;一种破折的脊骨。 这寻觅着我的家;哦,查拉斯图拉哟,你知道么这种寻觅觅着了我;它吞灭了我。 '何处是我的家?'我询问而寻觅,已经寻觅,而没有觅到,哦,永乐的去处,哦永久的无处,哦永久的——徒然啊!" 影子如是说了,查拉斯图拉为他的话而绷着脸。"你是他的影子!"最后他恳切地说。 "你自由的精神和漫游者哟,你的危险颇不小!你有很坏的白天:注意更坏的夜晚不要再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