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显明的差异不涉对与错,而是心性、气质的差异。如舍勒所言:海德格尔性近希腊智者,他自己性近希伯来先知。 社会性言述从哲学中分离出去后,哲学言述中的语文学方面仍然是必要的。指向自我理解及个体间交互自我理解的个体性言说,需借助语文学分析来推进理解行为。 指出哲学言述活动的个体性本质并非在为相对主义作证。真并非是言说者的所有物,而是诸个体言说在言说中所趋之他在地域。在之真是个体性的倾身所向。 五 寻回个体性之我在,在当代汉语哲学语域中难免为一场本体论上的角力。张志扬不仅意识到民族理念在汉语思想中对个体之在的删除,而且感到当代汉语哲学中作为理念来使用的“中西方文化”对个体之在的本体论索回的删除。他不得不“在中西两大文化壁垒的夹隙里寻找现实的立足点,即个人的真实性及其限度”。问题是:谁使他“不得不”。 中西文化二元景观百年来一直是汉语哲学的一根束身绳索。束这根绳索的哲学言说固然受了民族理念的道义压迫,但毕竟是言者自束。中西文化二元景观并不构成哲学言说返回我在的决定性的障碍。哲学言路重返我在的本体论,这根绳索会自行解缚。 在哲学言路中寻回我在之所以“乃是一个几近生存悖论式的难题”,张志扬提供的最终证据是:形而上学地加以理解的文学和意义——书本对此在的剥夺。“每翻开一本书,我总是发觉意义飘浮在文字之上,就像书飘浮在人生之上,就像人生飘浮在我之上一样。我飘浮得厌倦了,想抓住人生,但抓住的却是书本,却是意义,却是文字,结果,还是光秃秃来去无牵挂的我。”(第20页)“中西两大文化壁垒”不过是由书堆砌起来的卡夫卡式的城堡。在形而上学地加以理解和使用的“书”中,张志扬看到了他以为根据并不充分的对我在的应然要求——“书”,就是上帝虚荣的使者。上帝说:“你必须”。于是书就把“你必须”变成“我应该”。(第19页) 在此言路中,令人感兴趣的是,张志扬如何对此在作本体论的描述。他的描述很简扼,我在即残缺:“我,归根到底是残缺的”(第3页);“我上升不到类,我走不到彼岸,我只是向无限的他者无定向地敞开”。(第3页) 但残缺还只是那个显示出我在实存的表征。我在的本体论身分最终由虚无来检明或确证。我在在,恰是虚无在,“虚无即生成的属性”。(第34页)如果人们没有忘记上面提到的我在与意义——文字的本体论紧张,张志扬的如下诘问就为这种对立提供了说明:“‘无’,为什么不是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进入语言?人工语言或者理想语言对它的否定,只不过是人工语言或理想语言的自我否定,从而显示了它——‘无’的存在。”(第35页) 有鉴于此,张志扬在生存释义现象学上展开的哲学攻击集中指向生存的虚假性,就是可以理解的了。生存的虚假性即遮蔽、逃避、回避(反正是一码事)虚无之我在或我在之虚无性——即自我欺瞒。自我欺瞒是意义—文字掩盖、遮蔽我在的虚无性由“被迫转为自觉”的结果。《门》一书的下篇,张志扬为此提供了诸多精彩的现象学分析个案。 个体性之在的虚无—虚假构成了张志扬的哲学言述的基本概念,哲学言路在他那里坚定地要走向对我在之虚无的本体论确证。据称,哲学言述要“担当起虚无使命”,这是他的哲学信念。由此得到规定的哲学使命为:揭示——与自我欺瞒较量——虚无,因为,“没有语言及思对虚无的揭示,现有而充实的存在恐怕使行动的超越连插脚的地方也找不到呢。”(第284页) 在此哲学景观中呈现的心性显得颇为紧张。个体心性的本体论结构被描述为“内在虚无性和外在超越性”的冲突场,这是他“努力寻求的出发点和归宿”。(第87页) 这位哲学家把自己描画为“不得其门而入者”。何谓“门”?“门”是“存在与虚无的界面”。(第282页)由于存在即虚无,虚无即存在,“门”有如舞台上的道具,入门与否都在同一个地面上。 六 将我在的本体论定位没为虚无,古今皆有同道。德莫克里特有言:Me Mallon to dene to mederi einai. Diels, 156(无之在一如我之在。)现代存在哲学中,也遇见过诸如此类的规定。对我在之残缺的确认,也是诸多思想传统的一个基点:希腊思想传统称为人的有限性,基督教采用了一个多引致误解亦被不恰切地解释的罪概念。在佛教、道家思想中也可以见到我在之残缺以至虚无的体认。 分歧在于:如何安置我在的残缺和虚无。在张志扬的哲学言路中,一切与“完满”相关的可以填补残缺和虚无的,都遭到作为虚无的我在坚定的拒绝,无论是理念、精神、上帝,还是爱或温情。他想固守残缺或虚无,因为“残缺本是向无限的无中心无时间的敞开,它根本不知道完满为何物”。(第4页)值得询问的是:此之所谓“无中心无时间的敞开”究竟何意?“残缺”与“敞开”是什么关系?《门》著语焉不详。 为什么拒绝完满?张志扬给出两个带根本性的理由,一是否定性的,一是肯定性的。否定性论证是:“完美如上帝一样,是人对自己的缺陷和暂时性的一种自我补偿,或不如说自我欺瞒。……是后者因惶惑于自身的虚无而创设出的理想”(第101页);肯定性论证是:“虚无本身的否定力量具有生成的意义,虚无是生成着的,反过来说也一样,生成着的是虚无”(第35页),“那把存在化为虚无或在巨大的存在面前显示其虚无的力量,才是意义生成的泉源或根据”。(第72页) 西方哲学中“虚无”一词的用法有三义:本体论的(无)、逻辑的(否)和生存论的(虚)。张志扬的用法属后一种,是对一种个体性的实存感受的描述。 哲思—哲言对虚无的揭示不仅仅是对生存中的自我欺瞒的现象学分析(见该书下篇诸文),也需要对一切在张志扬看来企图掩盖虚无的现存哲学谜展开抨击(见该书上篇诸文)。这位哲学家将此视为对“本体论的残骸”发动的攻击。在对现存哲学的诠释中,我在的虚无在性呈现为[牛氐]牾(德文所谓Widerstand。任何想要知悉加达默尔或海德格尔对艺术说过些什么的人,看来不宜读张志扬的诠释,正如要认识尼采,不宜先听海德格尔的“尼采讲座”,在那里只会听到海德格尔自己的思绪。 如果没有忘记张志扬确认的个体之在与意义—文字(书、学说)的本体论紧张,他的哲学攻击就显得可疑,其可疑性甚至波及到他对我在的本体论规定和对哲学的使命的规定。麻烦主要在于:个体性之在对本体论残骸的[牛氐]牾采用了同样的手段——文字—意义。我在的虚无是由虚无的哲学来设1并予与意义的,这种哲学可能同样地藏着“本体论的残骸”。 至少,虚无的实存在抵制理念、理性、意义或学说时,也常借用思想史上的残骸。例如,对上帝的[牛氐]牾——“上帝的绝对与圣洁本来就是人的有限与不洁的一种伪装转移”(第252页),采用的就是由费尔巴哈提出、马克思复述和弗洛依德改装的补偿—影射说,作者并未因为它亦只是一种学说就[牛氐]牾它,而是作为一种论据来引用。(参第101页) 由此来看,个体之在与哲学言述之间的本体论关系这一自苏格拉底始就成问题的问题——苏格拉底惶然于“我说”——尚未了结。 七 哲学家阿伦特念研究生时,恋上海德格尔。海德格尔的思与言极具个性魁力,阿伦特的心意难抵他的吸引。海德格尔同样在阿伦特身上感受到一种如意的性契合,尤其是她具有的死感常随的哲性忧郁。为完成博士论文,阿伦特不得不转学,但她以为(当然也指望)海德格尔会弃妻与她私奔,此念的根据是,她看出海德格尔的哲学骨髓是浪漫主义。 阿伦特在哲学上有敏锐过人的判断力——其哲言证明了这一点。在爱情中她的判断失误,此在的实存迷惑了一次哲思。海德格尔是天主教徒,在阿伦特意向中的那个火车站,海德格尔并没有拎着书箱出现在她面前。 哲学的言述与哲学言述者的我在,并不总是一致的,文学言述同样如此。写《局外人》的加谬,整个心性都是局内人。 自现代社会职业分化,哲学也成了一门职业,这大概终会成为一个历史的哲学麻烦。哲思—哲言本身的生存论定位更加困难,哲学的职业性与实存的个体性是矛盾的。可以问的是:哲学家究竟活在什么之中?哲学家在自己的言语生成中弄回还是丢失了我在?进一步可以问的是,哲学言述落在什么之中,哲思—哲言活在什么之中,此思此言为何而活? 当代汉语哲学已忘掉或从未记起过哲学言述到一种如意的性契合,尤其是她具有的死感常随的哲性忧郁。为完成博士论文,阿伦特不得不转学,但她以为(当然也指望)海德格尔会弃妻与她私奔,此念的根据是,她看出海德格尔的哲学骨髓是浪漫主义。 阿伦特在哲学上有敏锐过人的判断力——其哲言证明了这一点。在爱情中她的判断失误,此在的实存迷惑了一次哲思。海德格尔是天主教徒,在阿伦特意向中的那个火车站,海德格尔并没有拎着书箱出现在她面前。 哲学的言述与哲学言述者的我在,并不总是一致的,文学言述同样如此。写《局外人》的加谬,整个心性都是局内人。 自现代社会职业分化,哲学也成了一门职业,这大概终会成为一个历史的哲学麻烦。哲思—哲言本身的生存论定位更加困难,哲学的职业性与实存的个体性是矛盾的。可以问的是:哲学家究竟活在什么之中?哲学家在自己的言语生成中弄回还是丢失了我在?进一步可以问的是,哲学言述落在什么之中,哲思—哲言活在什么之中,此思此言为何而活? 当代汉语哲学已忘掉或从未记起过哲学言述的关涉我在的自我理解之内在要求,哲学言路被两大主义——文化民族主义和历史理性主义领向忘己的宏论。倘若汉语哲学言路没有一个内在的转向,只会滞留在复述维特根斯坦们、海德格尔们、福柯们、德里达们的亦步亦趋之途。 若把哲学言路的内在转向理解为转换为生命哲学或存在哲学式的言述,可能同样糟糕。因为那只会是形式的转向,而非实质性的转向。 汉语哲学言路的内在转向并非不可能,至少在张志扬的哲学言述中,这种转向已然发生,尽管对我在的呢喃仍可能是另一番絮语,而且,就转向而言,将哲学的使命规定为揭示虚无,还是不充分的——尽管张志扬的哲学完成了这祥一道工序:揭示出当代汉语哲学言述的虚无。 汉语哲学值得重温苏格拉底的意向,并修复纯学术的言述规范。不然它恐怕既难承当起维特根斯坦去当花工的挑战,也难抵御昆德拉讲述的诱惑:把书包扔掉,让所有的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掉在地上,以便用空出的手臂去抱住他(她)——“生活在别处”。 一九九二年七月 巴塞尔 上一篇 回目录下一篇 上一篇 回目录下一篇“四五”一代的知识社会学思考札记 一 “代”的同属意识在当代有明显增强的趋势,这对当代文化意味着什么社会学意义? 孔德已从社会学角度考虑过“代”的问题,尤其是“代”的接续问题。曼海姆把具体的社会群比作社会岩层,“代”(Generation)则是社会岩层之一。如果从文化社会学的立场来考察“代”这种社会岩层,可以更为恰切地诊断当前潜隐着的文化趋向的重要特性、话语取向及其存在的问题。 把“四五”一代作为一个社会学的代问题提出来,有明确的限定。首先,它仅指涉特定的社会历史区间中的一组社会岩层,而且,分层范围十分有限,即知识分子层;随之,对“四五”一代知识分子及其相关的代的考察,亦主要在知识社会学的范围中进行。因而,对“四五”一代的社会学考察,乃是为了透视当前的文化——精神运动的内在结构,透视当前文化精神上的、与个体和社会攸关的彻底变革现象。 二 我之所以用众所周知的“四五”事件为“四五”一代的标志,主要是符号上的需要。“四五”一代作为历史文化事件来看待,其含义远远超过作为政治事件的“四五”运动本身,正如“五四”一代作为历史文化事件,其含义远远超过作为政治事件的“五四”运动本身。 “五四”一代已成为过去的历史文化事件,“四五”一代则是正在发生着的历史文化事件。对“五四”一代的反省和批判,是外在的、事后的反省批判——后批判,因而与“五四”一代已构成传统的承继或拒斥的关系。对“四五”一代的反省和批判,是内在的、本己的反省批判——前批判。我们置身于“四五”一代之中,正在构造将被历史视为“传统”的东西。对“四五”一代的知识社会学考察,必应导向“四五”一代的自我审视和自我批判。这是一种关涉自我的社会文化前批判。 三 “五四”一代在学术、文艺、政治、精神品质、社会形态、历史取向诸方面,都对中国现代社会的发展产生过决定性的影响。就此而言,至少有两个问题不能不加以考虑:1.所谓社会发展有历史规律可循的话语受到挑战。某个时代是某种知识类型的产物,是人为的、而非历史必然的。进而言之,“四五”一代必须就自身提出的知识类型及其观念对自己和社会及其未然形态负责。因为,2. “五四”一代真的那么功勋卓著吗?在时代历史的困惑中他们没有过观念上的失误吗?知识社会学理应来澄清这一问题,并由此引伸到时代社会—知识类型—社会行动的一般关系的知识社会学分析,在相同的时代社会关联域中,就“五四”一代而言,并非只产生了一种单一的知识型,那是一个“百家时代”。为什么其中一种知识类型能取得有效的社会行动,并建立起意识形态体系,这无疑给知识社会学出了一个有趣的课题。 “四五”一代当然不会简单地要么继承要么拒斥“五四”传统——一个极为含混的标签,意识形态化的术语,也不曾自诩比“五四”一代更高明。问题仅在于,“四五”一代所拒斥的社会及文化类型在相当程度上是由“五四”一代中的某一类型的知识分子采纳的知识观念通过社会行动促成的,这只能激起“四五”一代在时代社会—知识类型—社会行动的具体境况中更多的忧虑、更多的小心。 把“四五”一代作为一项知识社会学的课题提出来,在我看来,首要的亦是主要的旨趣即在于激发“四五”一代内在的自我批判,这种自我批判同时又是社会文化的批判。所以,这一课题只能由“四五”一代自己主动提出。“四五”一代知识分子的社会文化批判大都指向过去,如今似应多少转向自己、转向时代的当前。 四 对“代”的划分,生理学上有明确的年龄层区分,它依据的是生—死之生物性节律。但从社会学来看“代”的划分,情形有所不同。社会学依据的并不仅是生命的自然事实,必须考虑到政治、经济、文化的社会—历史事实。曼海姆在《代的社会学问题》一文中提出,“代”的社会性同属现象,以生—死生物节律的事实性为基础,但并非从这一事实性中引导出来。换言之,对“代”的同属性的社会学考察,应把握的是肉体—精神—心灵的转换,这必然与社会—历史的结构转换相关。 我宁愿更多地从社会学方面而非生物性节律的事实性方面来看待“五四”一代和“四五”一代的“代”的同属性,因为它明显是一个社会现象,而非生物现象,尽管我原则上遵循曼海姆的界定。 我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分为四组代群:“五四”一代,即上世纪未——本世纪初生长,二十至四十年代进入社会文化角色的一代,这一代人中还有极少数成员尚在担当社会文化角色;第二代群为“解放一代”,即三十——四十年代生长、五十至六十年代进入社会文化角色,至今尚未退出角色的一代;第三代群为“四五”一代,即四十年代末至五十年代末生长,七十至八十年代进入社会文化角色的一代;第四代群我称之为“游戏的一代”,即六十至七十年代生长,九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初将全面进入社会文化角色的一代。 这种区分当然带有年龄层次上的模糊性,实质性的因素恐怕与个人的社会生活经历及教育和个体的精神抉择不无关联。至于代群中的分化现象,亦应在考虑之内。不过,这种划分大体上可行,其首要的依据在于:1.政治、经济、文化的社会——历史机制的内在转换;2.各代群所负载的知识类型在当前文化中构成的实际可见的社会冲突。 与此相关的另一问题是“代”的接续问题(Generationsfolge)。不妨说,“解放的一代”和“游戏的一代”分别是“五四”一代和“四五”一代的接续。不仅当前文化中的知识类型之间的社会冲突或趋同可以表明这一点,心性感受形式和精神品性之间的差异或趋同亦是证明。所以,我把“五四”一代和“四五”一代看作本世纪中国文化的实质性社会岩层,它们标志着中国现代文化社会的实质性断层。 五 知识社会学不是文化思想史。深入探究“五四”一代不在我的视野之内,我的主要兴趣已如前述,乃是“四五”一代的内在的社会文化自我批判。 知识社会学首要关注知识的类型与社会的内在关联。本世纪有三次巨大的“人震”——地震的死亡人数恐亦不可与之相比——纳粹主义、斯大林主义和十年文革。“四五”一代与这三次人震中的一次有特殊的牵缠:参与——退出——反思。这迫使对知识分子的“代”的知识社会学考察不得不更多地引向一个专门的题域:知识类型中潜在着的意义意向问题。社会学家舍勒在其《知识的形式与社会》一书,对这一题域的研究有重大贡献。 “四五”一代知识分子大多先有社会历史演变的个体涉入,后有学院的知识教育训练,知识类型之选择的价值意向具有在先的规定性和自觉性。这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出现的一代欧洲(尤其是德国)的知识分子,至少在生成形式上相似。当年流行的所谓“新黄埔三届”的说法,颇有社会学的刺激性。“四五”一代的知识价值意向与特定而且集中地发生的历史社会事件,有必然而且内在的关联。 但是,严格地讲,“五四”一代虽不像“四五”一代那样,颇为划一地先有强烈的整体性社会投入,再有知识类型的明确选取,这种情形在“五四”一代中仍然不是绝无仅有的——比如熊十力的例子。不仅如此,“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同样在一连串大的社会变故和动荡中形成。就此而言,知识类型的价值意向与生活关联域的过于直接的连结,不是两代人的实质性差异。事实上,“五四”时代的科学救国主义、经济救国主义、文化救国主义、政治救国主义、教育救国主义以及种种西方思潮的引入,至少从形式上看,“四五”一代在重复。 实质性的差异恐怕在于:尽管两代人都有在先的强烈整体性社会投入,但社会投入的心性意向的实质内涵不同,社会历史事件本身的性质亦绝然有异,这不仅是导致两代人的知识类型的价值意向性差异的原因,而且是使得知识类型之价值意向性的重新提审成为迫切问题的原因。 六 “解放的一代”尽管不是有在先的整体性强烈社会投入,但这代知识分子的社会参与及其十年文革的涉历,同样引人注目。就知识类型及其价值意向来看,“解放的一代”颇为特殊。在我看来,首要的特点是知识类型及其价值意向的意识形态同一、整合化。从知识社会学角度而言,这代人的知识类型及价值意向在一开始就被有效地织入意识形态的话语织体和组织机制之中。必须注意的是,意识形态绝非仅是一套准知识型思想观念,它更是一套有效的社会机制。此外,这一代群的知识类型之意识形态化,仍与社会历史域有直接关联,意识形态的一体化在很大程度上是主动参与,而非被动采纳,这里依然有激发起知识社会学兴趣的关于价值意向的课题。 由此可以理解,尽管这一代群亦多经社会磨难,依然很难在知识类型及价值意向上失范于意识形态的话语和组织运作。例如,即使是这一代群中的一些与既有意识形态话语相[牛氐]牾的知识分子,其言述亦带有意识形态的话语功能。至于诸多右派人士,实质上是真正的左派,则是众所周知的,从知识社会学角度看,也不是一个难解之谜。 就知识社会学的课题而言,作为意识形态的主动承续者,“解放的一代”如何与“五四”一代连结起来,恐怕也有些刺激性的课题可做。 七 “四五”一代明显不是既存意识形态的承续者,就此而论,这一代群与“五四”一代又有形式上的类似之处:他们都是既有文化制度的破坏者、话语“传统”的反叛者。本世纪中国的两次文化危机是由这两代分别挑起的。 文化危机与信仰危机互为表里,从根本上讲,文化危机指示的是知识类型后面的意义意向的实质性断裂。“四五”一代挑起的文化危机在层次上比“五四”一代的文化危机更深,其中隐含着的意义意向的断裂更甚,这从对“游戏的一代”所作的社会学透视中可以见到。所以,我宁愿从“相信”这一意义意向的特定范畴入手来考虑文化危机。 危机在此有双重含义:首先是传统意义话语发生动摇导致的危机,随之是潜伏在意义话语的重新定位过程中的危机。 “五四”一代至少在形式上中断了传统的意义话语。他们从反叛“传统”中站出来,并积极地、迫不急待地要给意义话语重新定位,随之是重新定位后的坚信转化成的社会行动。 文化大革命末期,我曾将一首题为《寻找真理》的劣诗示与一位三四十年代即已成名、后来身任高级文化干部但当时仍在监管中的作家,向他请教。他当即指出,“寻找真理”是他们那一代人的经历,他们找到了,我们不应该有这种念头。 这段轶事颇能说明问题。从知识社会学角度看,这里隐含的问题是:真诚地相信的意识意向是否能保证意义意向性对象为真。 “五四”一代的意义意向的重新定位直指西方的意义观念。但是,重新定位的意义意向并没有从整体和传统根基方面深究西方意义观念的知识类型,而是更多地匆忙采纳十九世纪产生的各种思潮。而这个历史时期,恰是虚无主义在西方猛然聚生的时代。“五四”代群的意义意向如此重新定位无疑与本己的社会历史事实性相关,而且,这种知识类型的取向模式,早在“五四”代群之前——例如王国维——就已奠定了基础。但是,我们依然不能承认这是一种必然的重新取向,事实上,也有其他取向。 八 “四五”一代不是从反叛既存知识类型及意义话语中站出来的。如说真诚地相信,这种品性“四五”代群并不缺乏。然而,“四五”代群从真诚地相信走向了真诚的不信。这就敞开了一个问题:真诚地相信并非可以直接推导出意义意向性对象为真。问题依然还在于:相信的意向对象是什么,这一对象的意义形态的根基是什么。 不过,这已经涉及意义现象学问题,不是知识社会学应该过多谈论的题域。从知识社会学看,上述问题已表明,在给意义话语重新定位的过程中同样隐伏着危机。进而言之,“四五”代群的重新定位同样已置身于这种危机之中。 “四五”一代从真诚地相信走向真诚的不信,为拒斥意义话语的对象性失误提供了条件,也给出了新的危险。 这种危险是双重的:一方面,在“四五”代群已然分化了的意义话语的重新定位过程中——“五四”代群中也经历过这种分化,可能重复“五四”时代的某些失误,例如,当时的一种知识类型的价值意向性对象,就以历史形态为价值根基,这最终会自食其果:历史的偶然总有一天会嘲弄这种价值意向本身。“四五”代群中已经出现的各种知识类型,应该担负价值意向的自我批判的任务。 另一方面,“四五”代群从真诚地相信走向真诚的不相信过程中,已经出现“一无所信”的趋向,而且此趋向有增无减。据报载,武汉大学一位女学生自杀未遂,当问及自杀原因时,回答是:翻开书本,如今处处见的是叔本华、尼采、弗洛依德,是虚无、空虚、无聊……事实上,“四五”代群的“一无所信”已作为一种意义话语的新定位在转为社会行动。 “一无所信”实质上亦是一种相信,同样构成一种类型的知识形式,它相信——真诚地相信——“不相信”和空虚。这种知识类型导致的社会行动是显而易见的:游手好闲、性即乐、追逐时潮、无所谓、耍嘴皮子(闲谈)。如果“四五”代群不以自我批判为批判来展开社会文化批判,那就至少在形式上承继了“五四”代群中的某种知识类型。 九 从整体上看,“四五”代群与“解放的一代”有一形式上的相近似之处,这就是与“相信”的意义意向相结合的理想主义心性品性。 理想主义同样应置于知识社会学的考察范围,它不仅关涉知识类型及意义话语,而与更为广泛的知识分子品性问题有关。 理想主义在上述两代群中已然不同,这里涉及的要害之处依然是理想主义的实质而不仅是形式问题。简单地说,“四五”一代的理想主义已经历了实质性的嬗变,感伤质素极重。“四五”代群中,理想主义已更多地成为精神品性,而不是意义话语。这种品性意味着,不管这个世界如何无聊、让人沮丧,毕竟仍有美好的、值得珍惜的、为之感动的东西存在。 “游戏的一代”从一开始就鄙视这种品质,他们嘲笑“相信”的意向本身、嘲笑对珍贵的、神圣的东西的持重,嘲笑知识类型本身。这一代群接续了“四五”代群中分化出来的“一无所信”意向,并在哲学上加以推进,也很快在西方找到了同伴。这一代群具有主动失范于任何知识类型的冲动,进入游戏空间,其游戏的规则就是游戏本身。从精神品性上讲,他们的重大特点是,已不知道什么叫感动。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品性将再次面临新的挑战。 十 若从二十世纪世界文化的范围来看,“四五”一代还与另一日益引人注目的文化现象相关:流亡文化。 流亡自古就有,但文化的大规模流亡,则是二十世纪的特殊现象。我至少可以指出二十至四十年代的俄国流亡文化和三十至四十年代的德国流亡文化以及当代东欧的流亡文化,前者的流亡中心地是巴黎,涌现出别尔嘉耶夫、布尔加柯夫、洛斯基、蒲宁等一大批杰出的哲学家、神学家、作家、诗人;后者的流亡中心是美国,它产生了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文化批判传统,涌现出霍克海默、阿多尔诺、布洛赫等一大批杰出的文化思想家。流亡文化从本己的民族性遭遇出发,又超逾了民族性本身,成为独特的。有广泛影响力的知识类型。 我不太乐意说“四五”一代已经在构成流亡文化,但社会事实似乎日益在提供刺激。这一问题颇为复杂。早于“四五”一代的侨居欧美的中国知识分子,至少在形式带有流亡性质。至于“四五”一代的流亡文化,则至少已有构成的社会趋向。 我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当然仅限于知识社会学的范围,即是说,如果会有一种流亡文化,那么,它的知识类型及意义话语将是诱人的课题:它是否也能既从民族性的特殊生活关联域出发,又超逾民族性的偏狭,进入基本的生存论语境。 至少就目前来说,社会学方面提供的材料使我不自信。不仅于此,即使是文化类型学方面的考虑也让人不感到自信。人类学家米德的研究表明,文化品质在相当程度上决定着人的素质。中国文化的素质至今令人感到有所缺憾。就此而言,由知识社会学引导的“四五”一代的内向性社会文化自我批判,恐怕更为追切。 一九八九年二月 深圳 上一篇 回目录下一篇上一篇 回目录下一篇当代中国文学的景观转换 一 法国作家、思想家马尔罗(Andre Malraux)曾经说过,俄罗斯从来没有过文艺复兴,也没有过雅典。这话当然不适用于俄国,但却适用于中国,而且我还得补上,中国不仅从来没有过文艺复兴,也从来没有过启蒙运动,不仅没有过雅典,也没有过耶路撒冷。 俄罗斯曾有过文艺复兴,虽不曾有过雅典,却有过耶路撒冷。另一方面,俄罗斯精神震振世界,原因之一即是俄罗斯小说家们为耶路撒冷精神所作的雄辩和对雅典精神提出的有力指控。 经常以拥有灿烂丰富的古代文明自恃的中华民族,到了二十世纪,突然一下子变得既自卑又自傲。在念念不忘自己的文化血统的同时,又急切地想要全盘占有文艺复兴的风采、启象运动的理性,占有雅典的诸神和神殿,占有那路撒冷受难的磔刑架。 但是能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进一步问,为什么不能?或者换一种问法,为什么自有其精神传统的汉文化非要趋近前述诸种文化精神,急切地想要禀有其内在品质?是因为汉文学艺术中所蕴含的精神品质总不能与其相比吗?谁不知道,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追求欧洲文化精神及其形式最急切的莫过于文学? 不幸的是,一场“西”梦终归成了一场梦,而且是恶梦!这场梦仍然是一场“西”梦,只是,它变成了恶梦。梦中的主角成了日耳曼式的普罗米修斯,他从儒家的“天”上盗来火种,把中国大地重新焚烧一遍。 所谓“梦”是就那种想与西方某种历史理性的理念认同的意愿来讲的。就实际的情形而言,并没有什么“梦”,只有不留痕迹的杀戮、没有声音的恸哭和没有墓志铭的荒坟。 然而时至今天,汉文学仍然没有在言说上进入基本的生存论位置,尽管已经有了自己的“现代派”文学,看来,自卑与自傲的复杂纠缠一时难以消除。 是因为经受的磨难还不够么?是因为承受的痛苦还不够深重么?中国人作为个体生存着的人,不曾与苦和不幸无缘过。有意识的生命的本质之一即是他知道什么叫受苦,如德国哲学家舍勒(Max Scheler)所言:一切意识的基础都是痛苦,一切较高级的意识的基础则是不断上升着的痛苦,生命在本质上并非强力意志。西方文学的穿透力,绝非因为西方人比中国人的受苦更为深重,而是因为,西方文学所倚赖的精神背景具有不同的审视痛苦的景观,和由之形成的言说个体实存的形式。汉文化传统有消化痛苦的意志,现代汉文学追慕西方文学,看来是想要透入到痛苦的骨髓中去,而非消化痛苦。当代文学的苦恼不过在于,它至今还没有获得透视历史和个体苦难的话语形式。 二 二十世纪的汉语文学可以分为两大阶段:“五四”以来的文学和“四五”以来的文学。至于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文学”,则被某些人恰当地类比于德国三四十年代的“文学”,视为权力话语的有机形式之一。被阉割了的人,只有被阉割了的文学。文学一旦被阉割,也就自然不再被称之为文学。文学不为个人的历史的不幸哀歌,不为单个的,纯粹个人的受苦恸哭,却被挟持去赞美肆虐个人的历史必然进程和社会运动,去歌颂无名无姓的“英雄人物”。 “五四”一代的文学与“四五”一代的文学有诸多外观上的一致性:它们都处于两种文化形态(中西)的冲突之中,都受到亡命追寻的驱迫。表达个人在历史困境中的自我挣扎以及个人命运与社会、民族命运的关联,始终是文学的主题。不管从文学的主题学角度来看,还是从文学的形式化追求来看,“五四”文学和“四五”文学都有其内在的连续性。 这就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文学、启蒙运动文学、前现代化(十九世纪)文学吗?都不是,但又都多少有些瓜葛。同样,“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也与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有瓜葛。这不仅因为语境不同于西方的语境,更重要的还在于,西方文学家那种源于雅典和耶路撒冷——希腊精神和基督精神的审视个人命运和世界苦难的景观,中国文学家毕竟至今尚未据为己有,尽管明显有此意愿。 为什么汉语文学家不再满足于用儒道释来审视个人的命运和存在的受苦?是因为西洋文化的“侵略”?绝非如此!是因为中国人的受苦和不幸没有西方人深重和悲惨?绝非如此!与之相关的,只是个人的精神意向,进而是民族的精神意向。命运、不幸、受苦,只有形式上的差异,而无本质上的差异和痛苦程度的差异。 “四五”一代文学尽管与“五四”一代文学有种种外观上的相似,却具有内在品质上的差异。这种差异乃是信与不信的差异。尽管也可以在外在方面找到某些这两代文学的差异——例如,在“四五”文学之前,就不曾有过地下文学,而“四五”期间,则出现了“地上”和“地下”的文学,但这些差异都不是本质上的。 笛卡儿主张,一个人必须在自己的一生中有一次对一切稍有可疑之处的东西加以怀疑,只有通过怀疑,才能证明我在,才能找到认识和确信的确切可靠的根据。胡塞尔则告诫,为确保认识的可靠,首先应该悬置存在的判断,把思引回到先验的纯粹自我。西方哲学家的这些理论规定,在“四五”一代人那里成了生存论上的规定。“四五”一代绝非从西方哲学的教科书上得悉怀疑原则,而是从自己切身的个体遭遇中用泪浸泡出了怀疑原则。 “五四”一代的追寻热情看来高于“四五”一代,他们相信,尽管有苦闷、仿惶,总是可以找到某种理想的。与此相反,“四五”一代从诞生之日起,就被灌输了某种理想,他们也真诚地信奉这种理想。据说,追寻理想不是他们的事,他们的使命就在于实现理想。 追寻真理是“五四”那一代人的夙愿,他们经历干艰万苦终于寻到了真理,这就是由日耳曼式的普罗米修斯所宣称的真理。现在还提出重审理想,就是落伍于时代。 追寻到的理想也有可能是伪理想,整整几代人的青春、鲜血和眼泪被用来涂抹渎神的偶像,受人操纵的历史进程竟在积累和增加人类的罪恶——而基督的上帝并不操纵历史,相反,他以未日审判来批判历史,并让自己的独生子惨死在十字架上,用他的宝血来洗赎人类的历史之罪。但他们依然虔信。当然,“五四”一代没有理由苛责他们的历史理想,但他们也没有权利非要我们信奉这种历史理想。 “四五”一代从虔信走向了不信,这是对种种伪理想的拒斥。他们不再盲目地相信什么。“四五”一代的文学恰是这种不信的表达。 这种不相信绝非等于不再追寻真实的信仰。这一代人的不相信是对盲信和轻信的厌恶,是对种种伪信念、伪理想的呕吐。 从这种不相信中,也会产生绝不再信什么的可能。“四五”一代文学可分为两个层次,也可以说两代人的文学。这就是经历过文革十年的一代和文革十年以后诞生的一代。就前一代人而言,他们自幼受理想主义的熏染,理想主义在信念的反叛中仍留有痕印,而后一代人则从诞生之日起就受一无所信薰染。 当人们不再用伪理想主义的景观来掩盖个人存在的无辜不幸,不再用个人的生命去填充历史必然这个骇人的深渊,又用什么景观去审视生存的不幸呢? 这一代人的文学已经开始学会尊重个人的生存的不在场,并打算透过存在的深渊去窥视超历史、超民族的个体实存的位置。 三 由于这一代人独特的内在品质,这一代人的文学很容易与西方现代派文学心心相映。伪理想的理由被驳回,个体存在的深渊敞开了令人恐怖的裂伤。 早在七十年代末,我就从一本私下传阅的油印文学刊物上读到可称之为“现代派”的小说。其中一篇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它通篇采用多视角、多层次的所谓复调手法来描写儿个对生活过于敏感的小人物非革命性的遭遇。在那个时代,西方现代派作品尚未大量译介,人们还很难找到可资借鉴的范本。在此,我不可能用大量篇幅来举例说明。不妨引一首从当年的油印文学刊物上摘抄下来的短诗,以示其一例: 我的心灵 就是夏天遗忘在生命的树上 让我的声音抛下锚 停泊在你的门前 我的眼睛在水里歌唱 是散落在海里的星星 我的嘴唇 是风,是浪花 轻轻地吻着 你的手臂和肩胛 诗的作者姓名不详。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这一代人来说,重要的是能自由地唱出关于我自己而非阶级总体,关于我个人的肉身存在而非历史规律的观念存在的歌。语词的选择和配置,在此把个体的肉身偶在从历史理性的囚禁中搀扶回自身的亲在。 自那以后,随着大量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译介,“四五”一代文学几乎是饥渴地汲饮这股泉流。是崇尚西化?是膜拜现代派?否。事实是,“四五”一代的内在精神品质趋近那些被称之为“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荒诞的一代”、“怀疑的一代”的西方现代流派。这一代人的确不用费多大的劲,就能读懂那些被前辈们称为不可捉摸的现代派作品。老一辈作家们当然没有忘记站出来敲打青年,仍想用他们的理想来教训或开启青年。他们并不自知自己早已丧失了在青年人面前摆出有经验的资格,更丧失了开启或教训的权利。用俄国哲学家舍斯托夫的话说,谁要反驳我们的不驯,就请他先去反驶存在中的谎言和不在场。谁还向我们继续鼓吹为某个人渎神地设定的虚假的历史进程受苦和个体不在场是合理而正当的,的确没有人再会听信了。 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一代人的文学在形式上竟能前理解地认同于西方现代派文学,受苦对人来说是普遍的,超民族、超地域的,正如与人一同受难的上帝是超民族、超地域的。 另一方面,仍得指出,这一代人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认同,依然驻足于形式方面。而原本形式与内容不可分割。这内容当指普遍的生存痛苦,以及审视痛苦的景观。形式在很大程度上讲,乃是这种审视痛苦的景观的图象表达。就西方文学而言,这景观源于雅典和那路撒冷——理性精神和基督精神。即使是现代派的反叛,也是在此背景上的反叛。西方人本主义从来就没有与神本主义断绝过内在姻缘。没有上帝,也就没有所谓“虚无”和“荒诞”。 不管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上一辈人——“五四”一代,还是这一代人——“四五”一代,都远远没有把握到西方作家用来审视痛苦的景观。只有对痛苦和不在场的感领,显然不够。仅仅形式上的模仿,仍然无法消除精神透视上的盲点。 四 为什么非要认同欧洲文化精神审视痛苦和不在场的景观?为什么不可以回过头来去认同传统的儒道释祖宗的景观? 据说,只有自己的根,自己民族的根,才是可以还乡的家。“四五”一代人的文学也一时间伴随着当代儒生们的鼓噪,开始了“寻根”的跋涉。这股“寻根”热潮很快被更为坚决的拒斥意识力量所阻断。传统意识的“现代化”的血债尚未还清,人们对种种用西方外衣来装扮的帝王复辟还记忆犹新。 儒家的“天”不就曾装扮成在历史理性中显现的天”重新露面吗?儒家的王道不就与现代历史之道有内在关联吗? 不过,在文学中,“寻根”热更多体现在与老庄精神的认同,有了现代的“竹林七贤”。这当然又是旧戏重演,中国文学史上不知上演过多少回这种“回到老庄”去的归路,结果如何呢?继此之后,人们是否准备再次迎候帝王登基呢?是否甘心再次把个人的不在场和苦难当作自然的来“清静无为”地消化掉呢?是否决心再次“难得糊涂”的高士,把“无所住心”当作精神品质的最高要求? 还有另一种老生常谈:文学是人学。但这个“人”是需要界定的,即是每一个孤独的受苦的肉身存在。文学是对这一个或那一个渴望在场的肉身在者的忧心和关怀。它在属于个体的肉身存在的言说中救护无辜不幸者和犯罪的不幸者成为人。“寻根”文学并不会使,甚至不想要使中国人成为个人,而是成为中国人。单个的位词被消解在普遍的名词里,于是,个体的身位就被一笔勾消了。 这一代人的文学当然不会甘心重陷中国文学史上的无数次恶性循环。生存的不在场已经敞开,新的文学已有决心把我们带出“中国的……”,从而使中国人成为个体的人。 五 “五四”文学作为汉语文学的新开端,不幸被中断了。“四五”文学的命运如何呢? 当代中国文学作为一个概念,不能等同于“四五”文学这一概念。后者指当代文学中实际存在的一股潜流,其主体是青年作家。时至今天,文学还没有获得自由的存在权。 当今文坛最诱人的口号莫过于“走向世界”。事有凑巧,德国文学在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走向世界”,俄罗斯文学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走向世界”。中国文学会在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走向世界”么?何谓“走向世界”? 的确,这世纪末的中国,不仅在文学领域,而且在各门艺术领域都出现了一些独特的个体言述。这确是一个难逢的时代,它可能将是中国人找寻自己的个体肉身存在以及精神素质得以脱胎换骨的时刻,文学将使汉文这种肉身性语言回到个体的存在场所。这才是真正的“走向世界”——实存之在世。从历史来看,这是不难理解的。不管是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德国文学,还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俄罗斯文学,都为理解和言说这个实存的在世注入了新的精神血液,同时还形成了自己民族语言的新的文学传统。自此以后,文学大师代不乏人。即使在苏联这样制度下,俄罗斯人仍然有自己懂得的帕斯捷尔纳克、艾特玛托夫、阿斯塔耶夫、阿赫玛托娃、布罗茨基。 从新一代的汉语文学中,还见不到能为理解和言说这个实存的在世注入新的精神血液的力量。要指望这一点能得以实现,首先要求文学叙述重新命名——为无名的个体肉身命名。我坚持以为,不把雅典和那路撒冷精神“据为己有”—— 用当代法国哲学家利科尔(Paul Ricoeur)的术语——汉语文学叙述不可能返回个体肉身,汉语文学也不可能进入世界——实存在世。 仍然是七十年代末的油印文学刊物中的一首诗这祥写追: 我们像块木头 被捎着、创着 钉着、锯着 最后,连自己看着 都陌生了 对整个宇宙,我们还将 嘲笑他说: 心,总是那一颗。 这首诗凝聚着一代人的个体遭遇和不在场,凝聚他们肉身存在被抹去的记录。但这个世界上绝非只有中国人在受苦。这一代人的文学也许会把我们带出中国,进入世界。而所谓进入世界,不过是换一种景观,从存在的根性、从个体的处身性而非仅只是从中国的国家和民族性来审视个人的困境,更确切他讲,从个人与末世论的关系进入个人的生存处境,那样的话,也许汉语文学就能更深入地透视中国人的特殊的存在,进而为世界文学提供出汉语文学的经验。 汉语文学不曾有过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宗教改革、前现代化,这一切也许会聚集在即将到来的世纪末和世纪初发生。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 深圳 上一篇 回目录下一篇 上一篇 回目录下一篇流亡话语与意识形态 恶魔不是以魔术来征服人的意志,而是以虚构的价 值来诱惑人的意志,奸狡地混淆善与恶,诱惑人的意志 服从它。 ——俄国流亡哲学家N.洛斯基 一 流亡话语现象之所以值得文化社会学作为一项重要课题来讨论,其理由不在于,流亡话语是二十世纪文化的突出表征之一,而首先在于,流亡话语是人之文化的原生观象。流亡是人的存在的一个生存论现象,流亡文化不过是其表达形式。早在人类精神文化的第一个繁荣期,流亡话语就已经突出地呈现出来:荷马史诗《奥德赛》以流亡为主题;旧约全书整个来说是流亡话语的结集;屈原的《离骚》可视为第一部汉语流亡文学作品,而孔夫子则把流亡视作一条在道不显的时代的生存之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流亡话语伴随着人类精神文化的发展,正如流亡伴随着人的存在,直到今天,不仅未曾减少,反而更显突出。 流亡是人类文化的一个维度,一种独特的话语形式以至一种人的生存方式或临界处境。 我先不从哲学方向上去提问,也不从历史现象描述方面来处理这一课题,那将是一个繁复的工作。当我打算从文化社会学视域来考察某个时代的流亡话语,而不是对它熟视无睹,这暗含着我设定的问题是:既然流亡(Exil一词的中文译法似应为“放逐”)与人类精神文化几乎有一种孪生关系,那么,由此所显示出的社会存在与知识类型的关系是什么,以及在流亡话语中所显示出的人的生存论上的存在处境和精神处境是什么。 文化中的某些——而非所有——话语形式有如情意结般隐含着多维度的人的存在处境和精神处境的症候,流亡话语就是这样的话语形式。对某一时代的流亡话语的透视,有可能获得至少三个维度的景观透视:a.话语的源初的政治性——政治性(Politik)既是在这个词的希腊词源(Politdia)的含义上来使用的(即具有“公民性”、“公众性”和“国家性”等含义),又是在这个词的当前汉语意识形态语境中的含义上来使用的;b.话语与个体处境之关联的独特现实性;c.话语中精神意向的历史处境性。 在本文中,我不打算从文化社会学的立场来处理一般流亡话语及其历史形态,而只打算对某一特定时代——二十世纪的流亡文化加以分析,进而讨论这一时代的上述三个维度。从历史的情形来看,流亡话语是政治迫害的结果。但我亦不从政治学的角度来讨论这一问题。政治亦是一种话语行为,无论民族性迫害还是宗教性迫害,均是一种话语权力行为。由于流亡以及流亡话语均非二十世纪独有的现象,当我要审理二十世纪的流亡话语时,就必须着重关注其形成的独特语境,因此我将着重讨论流亡话语与另一种类型的话语——意识形态全权话语的关系。由于本世纪四个主要的流亡文化形态(俄国、德国、东欧——以波兰和捷克为主、中国)的形成和发展,无一例外地与某种全权意识形态话语相关,我的论题自然将集中指向流亡话语与意识形态全权话语的关联和张力关系。 二 在展开我的论述步骤之前,需要对“流亡话语”这一概念作大致的描述性讨论。 流亡(Exil)一词在希腊文Ψυγη中意为逃亡、畏避,放逐、补救、避难所。从流亡话语与人类精神文化活动的生存论关系来看,人类的精神文化形态(哲学、宗教、文艺、伦理论说等)在一开始就有政治之维。某种话语类型与现实政治权力的结合,并导致对另一种话语类型的政治迫害,亦是话语本身的一种生存论规定。反过来看,流亡话语的存在及其形态,刚好可以反映人类的某种社会政治处境及其形态,如历史上的种族迫害、宗教迫害形成的流亡话语。 流亡话语的首要含义在本文中因此不是指在文学作品中从古至今都得到表现的流亡主题(Exil als Thema der Literatur),这至多只是文艺学上的一个类型学主题。流亡话语的界定可以是:一种与个体或群体本己的存在处境和精神处境相分离的生活形式(Exil als Lebensfom)、话语形式及其所建构的话语类型或精神定向。首先是与存在之地域相分离:话语自有其生存论上的土地因素,流亡话语即与其本己的土地在场被迫相分离的话语活动;随之是与精神之地域相分离,每种话语亦自有其本己的精神地域,流亡话语可以被看作是精神处于异在状态中的话语形式。不管是生存地域还是精神地域,在传统的流亡话语现象中,经常涉及民族政治冲突。生存地域和精神地域的语言在性与流亡话语形式的独特张力关系,乃是最重要的方面。 在讨论流亡话语现象时,将生存地域与精神地域作为两个最基本的因素加以某种程度的分别处理,是必要的。如此才能不仅避免对一种自始就有的可称之为内在的流亡话语现象的忽视,而且可能将问题引伸到现象的更为基本的层面——生存本体论的流亡性。 从以上的简要描述出发,二十世纪的流亡话语现象有这佯一些特征:它们与现代政治民主之进程相关,而且处于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冲突之中;就与生存和精神地域的分离来看,表现为民族性地域的丧失——过去历史上的流亡话语大都尚在本民族的地域之内(如中国方代之“放逐”诗文。俄国十九世纪的国内流亡文学),尽管欧洲的情形略有不同;随之,也表现为属己的生存语境的丧失——过去历史上的流亡话语亦多在属己的生存语境之内。二十世纪的流亡话语不仅带有国际性,而且由于本己民族性和语言在性处境的丧失,加深了流亡性。 三 就二十世纪流亡文化的规模而言,一九二二年是一个让人清醒的标志。尽管在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革命之后,已有不少俄国文人学者陆续流亡国外,但直到一九二一年为止,新政权尚未顾及到在文化领域施行全面清洗和无产阶级化,以至于像别尔嘉耶夫(N.A.Berdjajev)这样的自由思想家尚能在一九一九年建立“自由精神文化学院”,举办公开的哲学讲座,听众甚至包括红军官兵和工人。一九二二年,新政权突然逮捕了全俄一百二十多位著名学者、文人和科学家,其中包括别尔嘉耶夫、洛斯基(N.Losskij)、弗兰克(S.Frank)等世界著名学者,将他们(连同家属)一并驱逐出境。 对此应该问一下,究竟是什么意识或知识类型构成了如此广泛的话语迫害的基础,以至于有时甚至像自然科学家这类可以为新政权效劳的知识人也被迫流亡?全权专政固然是流亡显而易见的原因,然而,全权专政的正当性,从社会学来讲,依然要求有一套知识—价值体系来支撑,否则,全权专政的正当性及其实施是难以设定的。更重要的是,人们很难理解和解释全权专政在起初受到相当多知识分子拥护和热情献身的情形。例如,在文化教育领域施行彻底的清洗,是在一种理论上具合理性(而不是非合理性)的话语前提下边行的,即是由某种强权政治力量以意识形态话误在道义合理性而不是非合理性给予支持的前提下进行的。不管是所谓“阶级的纯化”(俄国)——要由无产阶级的红色教授和文人来占领文化、教育阵地,还是所谓“种族的纯化”(德国)——要由有民族血性的知识人来占领文化教育领域,情形无一例外的是:先有一套意识形态话语的确立,随之将这套话语转换成社会行动。即使像一九二二年和一九三四年那样的大逮捕、大驱逐不曾发生,流亡文化亦是不可避免的。一旦某种话误全权意识形态化,个体性话语就不可能有容身之地。 本来,任何一种话语都是个体性的,问题之相当引人之处在于,何以某种个体性话误会成为总体性的、全权道义性的话语,以至形成意识形态的话语形式。事实上,本世纪的流亡话误无不与某种名之为某种“主义”的知识—价值话语有关。固然,在“主义”这一名称之下,有不同的知识—价值类型,并非所有“主义”话语都必然导致全权专政的正当性。但同样明显的是,肯定有一些“主义”的话语类型必然导致全权意识形态的专政之正当性的确立。因而,此类总体话语背后的知识一价值论基础值得审察。 现代全权专政的施行者无不以为,如此全权专政具有历史及存在的合理性,具有合历史发展规律的知识—价值根据,因为他们代表着某个总体的价值或利益,尽管这个总体的担纲者可以是某个种族或阶级。然而,一旦这个种族或阶级本身被作为绝对的总体来看待时,它们就禀有绝对的意识或绝对的价值。从个体到总体的转换中出现了一种信仰的形式。全权专政以及在此形式下把某一类人消灭掉或逐出某个地域,乃是一种信仰的实践或信仰的体现。于是,才出现有人——经常甚至是知识人满腔热诚地去实施专政的情形。施迫害者真诚地相信自己是在行善、救人、救世。波兰流亡哲学家科技柯夫斯基(L.Kolakowski)注意到:恶魔声称他们是出于大爱才对你们行恶,他们要解放你们,给你们提供心灵的帮助,给你们带来伟大的学说让你们灵魂开窍。施迫害者这样声称时,他们并没有说谎,他们相信自己是天使般的,并早已打算为自己的崇高事业献身。 如此属灵力量来自于其赖以成立的知识—价值话语的独断客观合理性,这种独断客观合理性又产生于某种科学理论与价值目的论的奇妙结合。 全权“主义”话语在其诞生之初,带有强烈的价值意愿,要为人类社会及其发展探寻最基本的现实因素,要为人类社会获得幸福之可能性提供最具说服力的实在根据。我对“主义”一词的用法是:一种把个体有效的话语转换为全体有效的话语的言述行为。这种行为自古有之。现代的种种“主义”之正当性论证的特点在于实证科学的引入。正因为某些个体自以为其理念是可实证的,因而是客观必然、普遍有效的,故理所当然地是应有政治权力的。上世纪的某些思想家们一直在努力寻找人类存在之基本推动力。有的找到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及其历史的机制,有的则发现了生物学的要素如种族之类。应该说,这种“寻根”大概会引发社会学家们的职业精神不断追寻下去,不然的话,松巴特(W.Sombart)何以会因种族论历史观之出现导致的对经济史观独断论的兼并而感到高兴呢? 一旦社会学家或其他什么科学家凭其“洞见”所寻到的基础事实成为客观的所见,并与救世的主观意愿相结合,自然产生全权“主义”话语。有多少“洞见”所寻到的基础事实,就会有多少全权“主义”话语,迸而施行政治手术。 在寻求历史理性的社会学家对形而上学的著名非难中,实际表现出另一种形而上学的成分——韦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要竭力从社会学中清除这种“隐藏的形而上学”。 对本文的问题来说,重要的在于,出现了这样一种话语类型:它以科学的表述形式把主观意识变成客观事实(或规律)——与此同时发生的是把个体话误变成总体话语。哈伯马斯(Habermas)看到,对旧有意识形态的消解是以建立另一种意识形态的方式来完成的。但新的意识形态已全然不再想仅只是意识形态,它也要成为下层建筑,成为社会存在本身。有社会学家说,社会存在决定精神意识,人们后来发现,情形也是可以颠倒过来的。不然,就不仅很难理解历史在其客观必然的展开中走向善的目的的论断,也难以理解以后所发生的一些事情,如:意识形态何以反而成了下层建筑,而社会存在倒成了意识形态。与此相关,一旦道义性的东西被变换成自然性的,自然性的东西被变换成道义性的,残忍就可能变成美德,而不仅仅是合理了。 四 意识形态的下层建筑化和社会存在的意识形态化给社会存在与话语类型的关系带来了新的结果:社会意识的一体化。总体化,个体话语不可能在这样的处境中存在。如果某种个体话语还想为其个体存在保留一点地盘,就只有流亡一途。 二十世纪的流亡文化表明,意识形态已远不仅是马克思所谓的虚假的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和哈伯马斯所谓的被扭曲的交往,而且还是一种社会机体的样式。不过,我们可以理解马克思和哈伯马斯的意识形态批判理论的某种不足,因为,他们实际都没有亲身体验过作为意识形态的社会存在。 应该问的倒是,意识形态是何以成为一种社会存在的。这一问题虽然饶有兴味却非常复杂,在此我只能有限地简要讨论。任何社会存在样式是一种语言的样式,因而,可以通过对某个意识形态话语的考察来看这一问题:例如,所谓“自绝于人民”。“人民”一词具有巨大的道义迫害力量,凡不能被认同为“人民”者,就是应该被消除的个体存在。“人民”一词的道义迫害力量,首先不是得自于其数量上的不可推算性,而是其道义色彩和总体性,正是这两个特点表征出全权社会中意识形态话语的一般样式。 应该问:“人民”是谁?可是从没人问“人民”是谁,似乎谁都知道它是谁。每一个个体的“我”自以为是“人民”,但随时可能被人称为“人民的敌人”。“人民”听起来自然地拥有肯定价值的道义正当性,因而,个体不得不认同它;又由于“人民”一词带有总体性,每一个体都自以为属于其中(其实又都不属于其中)。在“人民”这一称谓中,人本身——每一个体的肉身存在并未在场。正是这种情形,使个体存在悄悄地失去了生存的正当性和处身性。流亡就意味着脱离“人民”,“自绝于人民”,成为个体之存在。因此,何谓全权意识形态话语,“人民”一词可以给出说明:人们(每一个体)在一种不属己的或自身不在场的话语系统——“人民”话语中言说自己,个体言说没有指示出言说者自身的在场和处身性,而是指示出一个非存在的总体。这个总体本由某几位知识分子构造出来,只具个体言说性,而今情形则被颠倒过来。于是,在全权意识形态的总体性话语中,个体自以为在言说自己,其实是那个总体在言说自己。 西美尔(G.Simmel)指出,历史理性主义把生产力绝对化为历史过程的独立变化时,就赋予了经济领域以一种相当于黑格尔的精神发展的逻辑辩证的神秘自我运动。这种解释不完全到位的地方在于,他没有注意到,历史过程在历史理性主义中被附加上一种道义正当性,而这种正当性在理论上是不可审察的。重要的是作为社会存在的历史过程——按照历史理性主义,它是客观必然的——与追义正当性的连结所产生的一种全权的话语力量:不仅从客观规律上讲,而且从道义上讲,每一个体都必须在这一历史过程中消失,成为它的血肉之躯;从道义上讲,每一个体的话语都必须是这个总体的话语,否则就是非道义的,当然也就是邪恶的,反动的——历史必然地在动,某某人却不动,因而必须消灭他们。马克思在一开始就反对黑格尔的意识学说,他声称:没有分离的意识,意识永远是人的社会存在的意识。这的确是很有见地的。 全权意识形态话语的建构及其下层建筑化的可能性之奠定,看来得自于继承了黑格尔关于意识的总体性观点和辩证发展的最高综合的意识之绝对性论点。前提是需要轻轻把它颠倒一下,让某种意识成为历史的——当然也就是道义上正当的最高意识,然后再把它说成社会存在之表象,总体的特征就有可能随着这种意识一并进入社会存在,进入的政治手段当然还需另行规定。结果是三重性的:a. 某种意识由此获得了客观实在的力量(它不仅不是主观的,而且是历史客观必然的、社会存在的);b. 社会存在获得了意识性的主观样态——成为一种总体意识的表达;c. 个体存在及意识被总体存在及意识取代。更奇妙的结果还在于:依据这种知识类型,某个占有权力的个人就可以把自己的话语改塑成人民话语,把自己的意识变成人民的意识,由于这一话语和意识的高度道义口吻和历史总体的言说方式,以至于诸位个体真以为那就是自己的话语和意识,正如某个阶级的话语和意识不是由无数这个阶级的个人所掌握的,而是由几位不是属于这个阶级的知识分子所掌握的那样。但采用这种知识类型和话语形式,他们也就敢于把自己放在总体的整个阶级以至整个历史规律的位置上,代为立言。 这些讨论与流亡文化有什么关系呢?流亡就是被放逐,被迫离开处身之地,流亡话语就是一种不在家的话语,而全权话语是在家的。流亡的,是个体性的,其对立面则是总体性的,流亡的话语形式,是个体言说个体自己,而非个体言说总体。本来,任何话语都是个体性的言说,实际只能言说个体自身,无论其话语带有多高的道义性或科学性,言说者本身及其言说并不因此而成为总体性的。本世纪的一种奇妙创造的知识类型及其话语形式即是个体言说总体,迸而成为总体言说,一旦这种言说通过实践为“人民”所掌握——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通过掌握“人民”变成了实践,就会产生无穷的力量,某种个体意识和话语就必然会被分离或清除出去而流亡他乡,否则就只有甘愿成为人民话语的言说。流亡作家昆德拉(M.Kundera)甚至看到了“性”言说这种最带私人性的话语形式是如何被总体化的。流亡话语乃是总体话语社会存在化的一个结果,无论这总体是民族、是国家、是历史、是阶级,还是“人民”。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