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命令”下达,所有武斗革命团体按照领袖的指示交出各种火器。大街上热闹非凡,“保派”武斗队正举行盛大的交枪典礼。典礼实际是炫耀各种武器;解放牌卡车拖着四管高射炮,载着全副武装的战斗队,在市区徐徐兜圈。 我被一卡车战斗队员吸引住了:二十个与冬妮娅一般大的少女端坐车上,个个怀抱一挺轻机枪,头戴草绿色钢盔,车头盖上还趴着一位女高中生,握着架在车头上的重机枪,眉头紧锁——特别漂亮的剑眉,凝视前方。少女的满体皆春与手中钢枪的威武煞人真的交相辉映。 傍晚,中学举行牺牲烈士的葬礼。第一个仪式是展示烈士遗体,目的不是为了表现烈士的伟大,而是表明“反派”的反革命意识的残忍。 天气仍然闷热,尸体裸露部分很多,大部分尸体已经变成深灰色,有些部位流出灰黑的液体,弥散着令人窒息的腐气;守护死者的战友捂着洒满香水的手帕,不时用手中的干树枝驱赶苍蝇。 一个少年男子的尸体。他身上只有一条裤衩,太阳穴上被插入一根姆指粗的锈痕斑驳的钢钎,眼睛睁得很大,像在问着什么,眼球上翻,留下很多眼白。 草坪上躺卧着一具女高中生的尸体,上身盖着一截草席,裸露着的腰部表明她上身是赤裸的;下身有一条草绿色军服短裤。看来她刚“牺牲”不久,尸体尚有人色。她的头歪向一边,左边面颊浸在草丛中,惨白的双唇紧贴着湿热的中国土地,本来,她的芳唇应当期待着接纳夹杂着羞怯的初恋之吻;没有钢盔,一头飘散开来的秀发与披满黄昏露珠的草叶织在一起,带点革命小说中描写的“诗意”。她的眉头紧锁,那是饮弹后停止呼吸前忍受像摔了一跤似的疼痛表情……一颗(几颗?)子弹射穿她的颈项?射穿胸脯?射穿心脏? 我感到失去了某种生命的维系,那把“这一个”身体自我与“另一个”身体自我连在一起的感觉。我想到趴在车头上紧握重机枪的女高中生的眉头,又突然想到冬妮娅,要是她也献身革命,跟保尔一同上了那列火车…… 武斗团的赵团长向围观的人群发表情绪高昂的演说,“为了……(当然不是为了这些死尸的年轻)誓死血战到底!”然后从腰间别着的三支手枪中拔出一支左轮枪,对着天空,他的战友们跟着举起枪。葬礼在令人心惊肉跳的鸣天枪声中结束。 革命的献身与爱欲的献身不同,前者要求个体服从革命的总体性目的,使革命得以实现,爱欲的献身则只是萦绕、巩固个体身位。“这一个”爱上了“另一个”的献身,是偶在个体的爱欲的目的本身,它萦系在个体的有限偶在身上;革命不是献身革命的目的本身,它要服从于一个二次目的,用奥氏令人心血上涌的话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斗争是革命,“解放全人类”是这种革命的二次(终极)目的。为了这一目的,个体必须与自己的有限偶在诀别,通过献身革命而献身到全人类的无限恒在中去。在无限恒在中有偶在个体的终极性生存理由,弃绝无限的全人类,有限偶在的个体身位据说就丧失了活着的理由。无限恒在与有限偶在之间的关系,从来就是紧张的,克尔凯戈尔吟哦道:“弃绝无限是一则古老传说中所提到的那件衬衫。那丝线是和着泪水织就、和着泪水漂白的,那衬衫是和着泪水缝成的。”“反”革命的小说《日瓦戈医生》表达的正是这种“弃绝无限”,所以,它充满在为了无限的革命中惊恐得发抖的泪水。 在基督临世之前,世界上的种种宗教已经星罗棋布,迄今仍在不断衍生;无论哪一种宗教,理性的还是非理性的,寂静的还是迷狂的,目的不外乎要把个体的有限偶在身位挪到无限中去,尽管这无限的蕴含千差万别,有神明,有大全,有梵天,有天堂,有净土,有人民。但革命的无限恒在使魂萦偶在的个体爱欲丧失了自在的理由;弃绝革命就意味着个体偶在的“我”不在了。 在诸多革命中,许许多多“这一个”年轻身体的腐臭不足以让人惊怵,陈示许许多多“这一个”青春尸体,不过为了革命的教育目的:这是个体为认同“人民”必须支付的代价。保尔与冬妮娅分手时说,“有许多优秀的少女”和他们“一道进行残酷的斗争”,“忍受着一切的困苦”。他要冬妮娅加入残酷的斗争,像他的政治辅导员丽达一样,懂得何时拔出手枪。 武斗过后,在军事管制下,中学生们继续进行对个体偶在的灵与肉的革命,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那时,我已经过了中学生的年龄,广阔天地令我神往。下乡插队的小火轮沿长江而下,驶向巴东。在船上,我没有观赏风景;只是又读了一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发觉自己的阅读速度大有长进,识繁体字的能力也提高了。 我仍然在想,为什么冬妮娅没有跟随保尔献身革命。第一次读时,曾为冬妮娅和保尔惋惜:要是冬妮娅与保尔一起献身革命,成为革命情侣,该多好。现在,这种惋惜感淡薄了许多。但冬妮娅只是出于单纯的情爱爱保尔,仍然得不到我的理解。 高中毕业生聚集的知青点“插”在布满稀疏落寞的灌木和夹杂着白色山石的丘陵上,折断的崖石和顺着石缝纠结在一起的枝丫,把高中生们领入情爱附属于革命的山麓,如保尔所描述的那样。 知青点的团支书是个十九岁的姑娘,算不上漂亮,但眼睛长得好看,性情爽朗、幽默,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与身为当地贫农儿子的团支部宣传委员谈恋爱。在月光下,这对令我欣慕的革命情侣(敢于冲破城乡隔离的恋人)常常离开大家,在铺满露水的黑越越的丛林中谈革命工作,交流玫瑰红的革命体会。他们从树林中回来,总会带给我们充满遐想的革命指示。在他们的革命热情(爱欲?)支配下,知青点的政治活动搞得有声有色。宣传委员虽识字不多,却能言善辩,做政工很有魅力。像保尔一样,他也喜欢读革命小说:《烈火金刚》、《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 一个初夏的傍晚,我从工地回来,看到团支书浑身湿漉漉地躺在谷场的木板上,尽管面无血色,略带微笑的表情似乎还在啜闻田野幽遥的夜色空明中轻微的气息。她跳塘自杀了!这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死!青春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还有那么多生命的悲欢等着她去拥有。这个姑娘难道不是将来某一天要在新婚之夜撩起脉脉温情,在将来某一天用颤然的手臂抱起自己的婴孩的那个她吗?我不相信她已经死了,那是不可能、不应该的。我不自禁地拉起她的手腕,希望能找回脉动。因为我的举动,在场表演性地恸哭的农妇们的嚎啕曼然而止,好奇地看着我……她没有醒过来,我却一直在等待她那曾燃起情霞的呼吸;一种无法言表的毁灭感成了唯一漫漫无尽的出路…… 宣传委员始终没有在场。后来听说,我们的团支书死于情爱的挫伤,他作为第一个同她发生那种最属己的、欢乐得惊悸莫名的肌肤之亲的人,并没有珍惜她带着革命情愫的献身;为了自己的远大革命前程,他不得不轻薄她。 在猛然碎裂的心绪中,我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开始感到:保尔有过的三个女朋友都不过是他献身的证明材料:证明忽视个人的正当,以及保尔在磨炼过程中的意志力。 保尔声称,献身革命根本不必有以苦行来考验意志的悲剧成分,他并不想成为革命的禁欲主义者。但情爱必须归属革命,已具有革命意识的保尔对冬妮娅说:“你必须跟我们走同样的路。……我将是你的坏丈夫,假如你认为我首先应该是属于你的,然后才是属于党的。但在我这方面,第一是党,其次才是你和别的亲近的人们。”革命的“我们”成了保尔与冬妮娅个体间的我—你情爱的条件。只有为了党,夫妻情爱才是正当的。 “冬妮娅悲伤地凝望着闪耀的碧蓝的河流,两眼饱含着泪水。” 冬妮娅的心肯定碎了,寒彻骨髓的毁灭感在亲切而又不可捉摸的幸福时刻突然触摸了她一下。 可是,多么可爱的冬妮姬!她没有接受自己所爱的人提出的爱的附加条件。她爱保尔“这一个”人,一旦保尔丢弃了自己,她的所爱就毁灭了。 我开始觉得,那些乘槎驭骏的革命者最好不要去打扰薄如蝉翼的爱欲。革命者其实应该是禁欲主义者,否则难免使执着于爱欲的“这一个”成为革命者的垫脚石。爱欲是纯然个体的事件,是“这一个”偶在的身体与另一“这一个”偶在个体相遇的魂牵梦萦的温存,而革命是集体性的事件。社会性的革命与个体性的爱欲各有自己的正当理由,两者并不相干。 我开始懂得冬妮娅何以没有跟随保尔献身革命。她的生命所系固然没有保尔的生命献身伟大,她只知道单纯的绻绻相契的朝朝暮暮,以及由此呵护的质朴蕴藉的、不带有社会桂冠的家庭生活。保尔有什么权利说,这种生活目的如果不附丽于革命目的就卑鄙庸俗,并要求冬妮娅为此感到羞愧?在保尔忆苦追烦的革命自述中,难道没有流露出天地皆春而我独秋的怨恨? 在那革命年代,并不是有许多姑娘能拒绝保尔式的爱情附加条件。冬妮娅凭什么个体气质抵御了以情爱为筹码的献身交易?我想知道这一点。冬妮姬身上有一种由歌谣、祈祷、诗篇和小说营造的贵族气,她懂得属于自己的权利。有一次,面对保尔的粗鲁,冬妮娅说:“你凭什么权利跟我这样子说话?我从来就不曾问过你和谁交朋友,或者谁到你家里去。”革命不允许这样的个体权利意识,保尔的政治辅导员兼情人丽达和补偿保尔春情损失的达雅没有这种权利意识。 冬妮姬是“从一大堆读过的小说中成长起来”的,古典小说的世界为她提供了绚丽而又质朴的生活理想。她想在自己个体的偶在身体位置上,拥有寻常的、纯然属于自己的生活。革命有千万种正当的理由(包括讴歌同志式革命情侣的理由),但没有理由剥夺私人性质的爱欲权利及其自体自根的价值目的。 献身于偶在个体的爱欲的“酸臭”与献身于革命的粗鲁,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故事中发生了一场历史性遭遇,并以无产者气的粗鲁羞辱贵族气的“酸臭”告终。它是否暗示,那场被认为“解放全人类”的革命以灭除偶在个体的灵魂和身体用最微妙的温柔所要表达的朝朝暮暮为目的呢? 我很不安,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冬妮娅身上缭绕着蔚蓝色雾霭的贵族式气质,爱上了她构筑在古典小说呵护的惺惺相惜的温存情愫之上的个体生活理想,爱上了她在纯属自己的爱欲中尽管脆弱但无可掂量的奉献。她曾经爱过保尔“这一个”人,而保尔把自己并不打算拒绝爱欲的“这一个”抽身出来,投身“人民”的怀抱。这固然是保尔的个人自由,但他没有理由和权利粗鲁地轻薄冬妮娅仅央求相惜相携的平凡人生观。 我用“文化大革命”的经历和对这场大事的私人了解来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种经历和了解是片面的,世上一定还存在着别一种不同的革命,只是我没有经历过。“史无前例”的事件以后,我没有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的形象已经黯淡了,冬妮娅的形象却变得春雨般芬芳、细润,亮丽而又温柔地驻留心中,像翻耕过的准备受孕结果的泥土。我开始去找寻也许她读过的那“一大堆小说”:《悲惨世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白夜》、《带阁楼的房子》、《嘉尔曼》…… 这一私人事件发生在一九七五年秋天。前不久,我读到法国作曲家Ropartz的一句话:Quinous dira la raison de vivre?(谁会告诉我们活着的理由?)这勾起我那珍藏在茫茫心界对冬妮娅被毁灭的爱满含怜惜的这段经历,我仍然可以感到心在随着冬妮娅飘忽的蓝色水兵衫的飘带颤动。我不敢想到她,一想到她,心就隐隐作痛…… 一九九六年三月 香港 上一篇 回目录下一篇 上一篇 回目录下一篇湖畔漫步者的身影——忆念宗白华教授 二十世纪的岁月已逝大半。那些随这个即将成为过去的世纪而逝去的老一辈学者们,留下了什么样的风尘身影呢? 如今,学术界已开始回顾那些与这个不那么称心如意的世纪同龄、从大灾大难中过来而又悄然逝去的一代汉语学者。这一代汉语知识分子被冠以“五四”一代的桂冠,由此标识出他们曾经有过的意义追寻。熊十力、金岳霖、陈寅恪、唐君毅、梁宗岱、朱光潜、宗白华……无数“五四”一代汉语知识分子,曾经以自己青春的激情,凭依学术研究的手段,反抗过在这个世纪中发生的意义毁灭和意义颠倒。对于半个多世纪以后出现的“四五”一代汉语知识分子来说,他们的前辈——“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形象是亲切的。然而,这两代知识分子毕竟是两代人。 一个有趣的、也是“四五”一代知识分子恐怕无法回避的问题是:现代汉语知识分子在反抗历史中的意义颠倒时,历史颠倒过他们没有呢?知识分子在精神上与历史这个恶魔的搏斗,究竟谁输谁赢?这一问题涉及到学术是否应该或必得屈从于历史,是否应该或必得把决定世界的意义形态的决定权拱手让给所谓的历史。这一问题当然也不能掩盖或取代另一问题:现代汉语学者在反抗意义颠倒的同时,他们自己是否曾颠倒过意义秩序。 这些都不过是些空话、大话,无聊得很的问题。区区一介书生,怎能与历史相提并论。他们的精神和人格至多不过是历史的点缀,历史自走自己的路。一介书生们的意义追求,历史自会有评价,尽管糊涂书生并不知道这历史为何许人也。据说,只有那些主宰过几代人的命运、制造过无数人的悲欢离合的人,历史赐给他的身影才最庞大。 比起那些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来,宗白华教授留下的身影过于淡薄,比起其他著作等身,有宏篇巨制留世的学者来,他的著述明显过于零散,没有一部部头稍大的作品传世。在书籍淹没人灵性的当今世界,可有诚挚、透明的心性一席之地? 宗白华教授留下的身影不庞大,对我来说,却非常亲切。宗白华先生已逝去一年,他的风尘身影仍然时常倾近我,留伴在我身旁…… 一 我刚进北大就听说,宗白华教授喜爱散步,尤其喜爱漫步于啸林湖畔和文物古迹之林。随着清丽飘洒的《美学散步》问世,这位美学大师作为散步者的形象更活龙活现了,仿佛宗白华教授真是清林高士一类人物。 一天,我例行去见他,不巧未遇。宗师母告诉我,他上外面走走去了。我回转去,刚到未名湖,就看到宗老先生身着旧式对襟布衣,肩上搭着个小布袋,拐着手杖,正匆匆往家走,看上去,他显得十分疲累;尽管他对我说出去散了散步,可我却看不出一点散步者的心态。 所谓“散步”,不管是从日常生活来讲,还是就隐喻而言,都具有清散悠闲的意味。无论如何,《少年中国》时代的宗白华绝不是散步者的形象;游欧回国后的宗白华,也不是文物艺品之林的散步者。《少年中国》时代的宗白华对儒道哲学的尖锐抨击,在宗白华成熟后的思想中虽已销声匿迹,此后看到的大多是对孔、庄人格的赞美,这并不意味着他已改宗“散步”哲学。明则“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隐则“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少年中国》时代的宗白华对生活的充实和深挚的巨大热情,依然不减当年。 如果说,晚年宗白华的形象是“散步者”形象,那么,这种形象是否真实;如果这位曾立下夙愿要“研究人类社会黑暗的方面”的诗人和学者,在晚年改宗了“散步”哲学,那么,这种情形是如何发生的,这些至今都仍是问题。 作为美学家,宗白华的基本立场是探寻使人生的生活成为艺术品似的创造。这与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有所不同。朱光潜乃是把艺术当作艺术问题来加以探究和处理,其早年代表作《文艺心理学》《诗论》、以及晚年代表作《西方美学史》——尤其是该书的基本着眼点和结束语,都充分表明朱光潜先生是一位有渊博学识的文艺学家。但在宗白华那里,艺术问题首先是人生问题,艺术是一种人生观,“艺术式的人生”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宗白华,朱光潜这两位现代中国的美学大师,早年都曾受叔本华、尼采哲学的影响,由于个人气质上的差异,在朱光潜的学术思考中虽也涉及一些人生课题,但在学术研究的基本定向上,人生的艺术化问题在宗白华那里,始终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少年中国》时代的宗白华,面对时代的混乱、人心的离散、民族精神的流弊,深切感到人格的改塑乃是最为首要的问题。要改造“机械的人生”、“自利的人生”,必须从生命情调入手。这些论点明显带有对现代性问题作出哲学反应的意味,恰如本世纪初德国生命哲学(狄尔泰、西默尔、奥依肯)是作为对现代性的精神危机问题作出反应而出场的。 毫不奇怪,本来就重视生命问题的青年宗白华,在接触德国哲学时,很快就与当时流行的生命哲学一拍即合。看得出来,青年宗白华熟悉西美尔的著作,在他留欧回国后的主要论文中,有很明显的斯宾格勒哲学思想的影响痕迹(例如他十分强调的空间意识这一概念)。严格他讲,宗白华先生首先是一位生命哲学家,而且,是中国式的。 华夏生命哲学与日耳曼的生命哲学,毕竟有实质上的差异。现代华夏式的生命哲学,就个性突显者而言,王国维之后,乃是宗白华。 二 五十年代初,全国各主要大学中教授外国哲学的教授,统统被调集到北大,改造思想。北大的哲学系师资,顿时显得极为雄厚。宗白华教授从南京来到北京,从此就再也没有回返他从小生长、学习和从事教育的江南。 最初,宗先生住在燕园南阁,伴着孤灯一盏,潜心研读他喜爱的康德。几年过去,热热闹闹的美学主客观立场大争论开始了。对这场牵动许多美学家的立场的争论,宗白华教授并不那么热心。木过,他也多少采用了一些客观论的说法。看得出来,他觉得客观论并没有什么不好。 让人感兴味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宗白华开始称颂不那么客观的庄子在山野里散步,并表明了自己的散步态度:散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以偶尔拾得鲜花、燕石,作为散步的回念。 给宗白华的思想挂上客观论或主观论的牌子,会显得极为可笑。对他来讲,这些都是身外之名,与生命无涉。生命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有此一说吗?” 宗白华真的开始散步了?为什么他偏偏在这个要求“统一思想”的时代提出“散步”哲学?“散步”与学术有什么关系? 宗先生家的书房里,挂着各种画,其中有两幅静物。一次,我同宗先生聊起静物。一谈到艺术,他总是滔滔不绝,但也相当简练。他说:“静物不过是把情感注入很平常的小东西上;其实,中国早有这种传统和潮流,宋人小品,一只小虫、小鸡,趣味无穷,这发端于陶渊明把自己溶入自然的精神,不是写人、写事,而是写表面看来平淡无奇的自然物,在小品、小物、小虫上寄托情深。西人以往重历史和人物,近代才重静物;中国早先重个人,后来就重历史,至今如此,而且,中国历史上不重视文化史,只重政治史,二十四史都是政治斗争史。” “五四”一代的学者,许多都在自己的后半生或晚年转向对汉文化史(思想史、学术史、美学史、文学史)的研究,这里大概多半有某种“移情”心态。虽然他们早年大都受过西方学术的训练,但毕竟是中国人。即便是毕生主要研究西方美学的朱光潜先生,实际上依然是“现代儒生”。 宗白华先生晚年对中国美学思想的系统研究,明显寄托了无限情深。《三叶集》中的宗白华曾表示要“仍旧保持着我那向来的唯美主义和黑暗的研究”,这让我想知道,唯美主义与对黑暗的研究会有何种方式的连结。但早在三十年代,他就已经彻底转向了唯美主义。中国式的生命哲学总是高超的…… 三 宗先生晚年一直住在北大朗润园,那里湖光山色,景致清丽。不过,宗先生的居室在楼房的底层,光线不足,室内十分黯淡,书房常让我想到卡夫卡在致女友的信中曾赞美过的那间地下室。不同之处在于,宗先生的书房四周,挂着或摆着各种艺术品,使这间昏暗的小屋显出某种神秘的调子。我常思忖:这是否恰是唯美与黑暗的关系的象征呢? 宗先生觉得,通过诗或艺术,微渺的心才与茫茫的广大的人类,“打通了一道地下的深沉的神秘的暗道。”这是中国式的人格美,宗先生没有充分注意到,一千九百多年前的一位拿撒勒人,曾用生命和血启示过另一种微渺的心与茫茫人类的沟通方式。 宗老对中国式的人格精神美的确倾注了巨大的热情。读宗先生论晋人的美和论中国音乐思想的论文,曾使我激动不已。有一次,我专门问宗先生,他何以在那时写论晋人的美。 宗先生毫不迟疑地回答我:“魏晋以前,大多是实用艺术,明清以后,八股束缚,真正的艺术时代是魏晋、唐宋;但魏晋成就最高。这是自由的时代,它改变了儒家的传统。后来儒家不把魏晋人看作正统,我要为他们翻翻案。” “那么,这是否表明你对正统儒家人格论有看法?”我想抓住问题不放。 宗先生没有直接回答我,却说:“孔子思想既高超又实际,既讲主义,又讲实践。老庄离世、脱世,孔子却入世,但又不俗,而是高超。颜回神秘,境界高,子贡很现实、实际,这两个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 儒家强调“真”和“诚”,但现实和实际却并非那么“真”、“诚”。入世不俗要做到不“伪”不“欺”,并非易事。按照艺术化的人生观,如果不把现实的黑暗艺术化,就得超越脱俗,在这种情形下,黑暗依然原封未动。 宗白华先生是真诚的,我被哲学系分派去做他的研究生,他从不给我定条条框框,只在交谈中散步,不讲“指导思想”要正确一类的话。学术的自由是“五四”时代的北大传统,宗先生身为北大教授,在他的那间阳光不足的小尾里,仍坚持着这一传统,这与他的人格是一致的。当我为自己的学位论文能否通过而担忧时,他的话并不使我感到吃惊,当时,他以少有的口吻这样说: 放开胆子写,不要伯。现在被视为谬误,以后人们会认出它是真理。 这位超脱者的形象并非真的超脱。 四 宗先生的藏书十分丰富,而且外文书远远多于中文书。我每次去宗先生那里聊天,总禁不住要在书架前随便翻翻。对学术书籍,宗先生极为珍爱。当年日本鬼子侵占南京,他的住宅被日本人侵占,连地板都被撬开,藏书流失惨重。这件事宗先生不止对我念叨过七、八次。 宗先生的主要研究对象,是中国艺术里的精神和境界,但宗先生却对我说,中国的书籍他看得不多,只是闲时翻翻,大量读的是外文书。 “五四”以来,一个相当明显的学术倾向是,以西方文化的方法,范畴乃至价值尺现来研究和阐发中国的民族文化。当今,这种趋势有增无减。这是否意味着汉语文化新的发展呢?如果汉语文化自己的方法、范畴乃至价值尺规是自足的,是否有必要借助于西洋文化?如果汉语文化形态在上述诸方面不自足,借助于西洋文化是否真能发展汉语文化? 宗先生的书架上陈放着海德格尔的著作《存在与时间》以及狄尔泰的著作,版本均为二三十年代。这使我颇感吃惊。就我国本世纪上半叶的整个学术情形而言,对西方文化的方法、范畴以及价值尺规的借用,一般来讲,并没有进入现代形态,欧洲大陆的学术新进展,虽有引介,深入细致地了解不多,至于极端重要的宗教哲学,仍然还在耽误。时代的动荡和社会的变革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外部原因,以致学术研究的纯粹性和学统一再被损,以致终于被中断…… 宗先生告诉我,四十年代以来,他在南京中央大学曾讲过一点海德格尔。这件事令我很感兴趣。在宗先生看来,海德格尔与中国人的思想很近,重视实践人生,重视生活体验;强调哲学家要有生活体验,这很合中国人的口味。但海德格尔的思想很玄,他自己都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这一看法我不能全部同意。并非重视实践人生的哲学在旨归和根基分面都是同趣的,其中隐含着的差异性恰恰极为重要。海德格尔的操心和对不可言说者的言说,表明了另一种情怀。 但我完全赞同宗先生的另一看法:汉语学界对西洋的了解还很不透,一切评判都应暂时搁起来。不过,恐怕还得考虑的是,为什么了解不透。 宗先生对海德格尔确有厚爱。在“文革”后期那些苦寂的日子里,宗先生还翻译了关于海德格尔的一些资料,可见他对人生哲学总不能忘情。 五 宗先生的学术探究的指向,留欧前后有重大的改变。留欧前,宗先生主要关心的是欧洲的哲学和科学,以图为解决人生问题找到根据。留欧后,宗先生更多关注的是中国的艺术精神形态。看得出来,宗先生最终把人生观确立在中国的审美主义上。 许多留欧的学者,回国后都沉浸到汉文化形态中去了。人们很容易得出个结论,漫游过西洋文化之林的学者们,终于感到汉文化精神略高一筹。进一步的推论是:最终还是要回到儒道释家里去。 当俄罗斯人倡言文化的世界主义时,他们获得的是民族性文化的高度发展;反之是否亦然? 这里不只涉及到西洋文化的了解是否透彻的问题,更涉及到重审意义根据的问题。 雅斯贝尔斯关于文化的轴心时代的说法,已为人熟知。但西方是否仅有一个文化的轴心时代?西美尔就说过,近代人已不能理解、也不再拥护两希时代的精神。资本主义精神的发展无疑借助于另一种不同于两希时代的文化轴心。文艺复兴以后到十九世纪,西方的理性主义和理想主义要实际得多;而十九世纪未至今,反形而上学和反理性、反理想主义明显又形成一个轴心时代。汉语文化形态的一维性轴心时代精神,虽然延续了二千多年,但在现在世纪初已为现代性文化所中断。 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西方文化中的希腊形而上学如基督教铀心、理性——理想主义轴心(古典哲学、启蒙思想)以及反形而上学、反理性——理想主义轴心(现代主义)这三轴文化精神几乎一涌而入华土,二十世纪无所适从的汉语学界究竟接纳谁? “五四”一代学者明显地靠近前两种轴心精神,而“四五”一代学者却不能不在前两种轴心精神与后一种轴心精神之间徘徊,犹豫于抉择,至于八九十年代的新一代,要指望其相信和拥护前两种轴心精神,恐怕要落空。 中国学术所遭遇的事无法忘却,选择过于匆忙毕竟不是好事。也许是等待,当然不止于等待;哪家可居,今天想,明天说。只是,等待并非非要散步。 海德格尔有一点错不到哪里去:多思,少说,保护语言。宗白华先生与此不谋而合。他的文字虽少,做事不多,留下的身影却是庞大的,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一九八六年一月 深圳 上一篇 回目录下一篇 上一篇回目录 下一篇轻之沉重与沉重之轻——去往神学家卡尔·巴特档案馆的路上 我刚到巴塞尔时,爱对这里的瑞士朋友说:巴塞尔城在中国知识界可谓名城,尽管这座莱茵河畔以虔诚的宁静而著称的城市,只有数十万居民,在中国人眼里不过小县城而已,但研究西方文化的中国知识人都知道它的大名。 对从未体味过巴塞尔自然风情的中国文人来说,巴塞尔的名气首先是由于它的大学。巴塞尔大学已有五百年历史,仅仅在近百年里,就有多位著名学者在此展露才华,开拓文化创造的新天地:文化史教授布克哈特在此开创了文化史研究的新方向,希腊文教授尼采在此孕育了《悲剧的诞生》,哲学家狄尔泰在此登上教授就职讲演台,美学家沃尔弗林在此革新了艺术史和美学,心理学家荣格在此度过了他充满梦幻和奇想的学生时代,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此度过了他沉着的思想晚年。生活在巴塞尔,有一种与学术的自由精灵为伴的感觉,第一次步人亮敞的教学大楼,我与沃尔弗林的胸像默然相视良久;上第一堂希腊文课时,面对走进教室的教授,我有好半天在琢磨他与尼采的因缘。 巴塞尔人对我的恭维没有多大兴趣,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为自己的城市自豪。原来,在他们眼里,上述文化名人都还排不上号。对巴塞尔学人来说,首先为之而感到自豪的是两位姓“巴”的神学家:卡尔·巴特(karl Barth)和汉斯·巴尔塔萨(Hans von Balthasar)。 我不无遗憾地对巴塞尔的朋友说,恰是这两位老“巴”,中国知识界尚少有所闻。 巴尔塔萨有“欧洲最有文化的人”之称,是当代天主教神学大师,伟大的著作家,仅代表作真、善、美三部曲之第一部《荣耀:神学美学》洋洋六大卷(另两部分别为《神学戏剧学》四卷和《神学逻辑学》三卷),其论述之广博、思想之宏富,就令人咋舌。这部大著不仅详尽地描述了从希腊时代、教父时代、中世纪直至近现代的西方美学思想,而且透辟地揭示了西方审美精神与基督精神的内在关联,使人对西方艺术的神圣品性之根源昭然明朗。正如一位学者指出的:相比之下,伽达默尔和阿多尔诺的美学就显得过于单薄了。但就神学范围而言,我个人以为,巴尔塔萨是本世纪最有分量的天主教神学家,其思想的深远意义过于大有名望的卡尔·拉纳。如果考虑到现代性问题的实质是审美主义的话,巴尔塔萨思想的重要性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我去巴塞尔过于晚了些,没能见到巴尔塔萨。这位一代大师已于去年在巴塞尔阖然长逝。巴尔塔萨很关切汉文化,晚年经常为中国祷告。他的学术助手告诉我,若我在他生前见到他,他会多么高兴。不幸,我只赶上巴塞尔人纪念巴尔塔萨逝世周年的晚祷弥撒。晚祷的钟声响彻巴塞尔城,使人感到这位大师的精神与你时时相伴。 巴尔塔萨尽管一生主要在巴塞尔度过,但他的出生地不是巴塞尔。卡尔·巴特作为二十世纪神学的奠基人则是生于巴塞尔、逝于巴塞尔的地道的巴塞尔之子。在巴塞尔人眼里,自然最因巴特而感自豪。 与巴塞尔比邻,相距仅约四十余公里的是德国著名的弗莱堡城,两城不仅在风光之美上足以相映,而且亲如姐妹。就连我这个“老外”也可以无需签证而仅持巴塞尔暂住证随意往返,在瑞士其它州的“老外”就不享有这一优待。 在现代学术思想史上,弗莱堡与巴塞尔的贡献亦旗鼓相当:弗莱堡与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巴塞尔则与巴特和巴尔塔萨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俗语称弗莱堡有过双“H”,巴塞尔有过双“B”。双“H”为当代哲学思想的奠基人,双“B”则是当代神学思想的奠基人。《逻辑研究》、《存在与时间》、《教会教义学》、《神学三部曲》同为超途时代的奠基之作。 令人感兴趣的是,神学家卡尔·巴特的思想与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在一些基本问题上竟不谋而合。 胡塞尔的基本问题是:逻辑的、伦理的和审美的基本规律和基本法则是否以人的本性为转移,探究真理的法则(逻辑规律)是否仅是人的思维的功能规律。胡塞尔的回答是否定的。逻辑规律不以人的本性为转移,它植根于“对象”的本质之中,是绝非人可以任意左右的本质规律。卡尔·巴特的基本向题是:作为神圣存在的上帝,是否是人的本性的构造和设想,神圣者是否是人的意向或愿望的投射。卡尔·巴特的回答是坚定的否。他认为,神圣者绝非人所寻到的或建构的东西。上帝在天上,人永远在地上。胡塞尔和巴特不约而同地提出过“回到实事本身”的口号,其学术思想意蕴至为深远。 卡尔·巴特与海德格尔的不约而同之处也发人深思,这就是人与上帝之间的无限距离问题。尽管他们两人在纳粹时代对独裁者,动辄以民族的名义、国家的名义以至神圣使命的名义自居的认识大不相同,但都认为人就是此世的人,永远在大地上,离神圣者远着呢。海德格尔看得明白,人离存在尚远,更不用说神圣者了,因为神圣者上帝比存在更隐秘。卡尔·巴特主张,人与上帝的鸿沟是无限的,上帝是绝对的他者。海德格尔从不对上帝问题胡言乱语,卡尔·巴特坚持只有上帝能谈论自己。他们两人都对乐观的人本主义给予了深刻的批判,亦都否认别人贴在他们身上的存在主义标签。海德格尔的Dasein和卡尔·巴特的Dransein的确异词同功。尽管在神学家巴特那里,最终上帝通过基督走向个人,他坚持唯基督论,我以为绝非仅具一般意义。 在我去往巴特档案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这些问题。 巴特因当然批驳纳粹的国家——民族意识形态——“第三帝国”原意为“神圣王国”——而被驱逐出德国。他回到故乡巴塞尔,在巴塞尔大学执教近三十年。巴特拒绝纳粹党对教会的领导,拒绝纳粹意识形态对神学研究的指导。巴特在政治上反纳粹极权专政,在神学上则坚持学术的自律性。他并没有成为一个政治神学家,而是从神学本己的问题性出发去从事纯粹的学术研究。神学就是神学,不是政治学。正是在巴塞尔,巴特基本完成了被誉为基督神学思想三大里程碑之一的大著——《教会教义学》。 巴塞尔城虽小,文化素质却相当高。有一俚语为证:“巴塞尔是伟大的小城市,苏黎世是渺小的大城市。”的确,“伟大”不是由体积和面积来衡量的,否则人类最“伟大”的陆地就是荒漠了。在小小巴塞尔城,仅各种艺术馆、博物馆就有十三座。当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在这里的艺术博物馆里荫发了精神危机。不过,迎接我的是当代世界美术展。我不懂画,是画盲,也还是去蒸陶了一番。面对这些艺术馆、博物馆,我没有理由不为自己的文明古国不珍惜文艺和学统而感羞愧。 学者的纪念馆(档案馆)亦是巴塞尔的一大骄傲。这里已有雅斯贝尔斯档案馆和另几位自然科学家的档案馆。巴尔塔萨去世不久,他生前的助手告诉我,巴尔塔萨档案馆正在筹建中。卡尔·巴特档案馆早已建成。 巴特档案馆即巴特生前旧居。这是一幢极为普通而陈旧的老式两层楼房,坐落在巴塞尔城郊美丽静谧的Bruderholz山上。我从市区乘有轨电车叮叮当当一路上山。档案馆馆长、巴特当年的学生Dr.Hinrich Stoevesandt博士已在门前迎候我。这个档案馆一直对全世界学者开放,常有世界各地的学者前来查阅文献。 S博士领我从一楼客厅上到二楼巴特的书房。沿楼梯的墙上挂满一排文化人的像,想必是巴特情有独钟者。这些人我并不全认识,就我认识的而言,有:施莱尔玛赫、康德、莫扎特、欧韦贝克、路德。 二楼是巴特的书房和卧房,实为两间书房,因为卧房除一张简单的床外,满屋是书,马丁·路德的近九十卷全集(旧版)就占了数排书架。 S博士告诉我,巴特档案馆保存了巴特生前的全部书信、著作手稿、授课讲演稿、当学生时的笔记本、以至日历记事本,此外还有巴特在报刊上发表过的全部文章原件和已出版的全部著作(包括各种语种的译本)。档案馆的主要任务是编辑巴特全集(已完成二十余卷,预计会达到八十余卷)和接待来访的学者。令我惊讶的是,如此档案馆,只有两名工作人员(连S博士在内)。而研究巴特的学者则遍布全球(台湾在五十年代就有学者去巴塞尔跟巴特从学,七十年代香港亦有青年赴欧撰写关于巴特的博士论文)。至今仍有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在巴塞尔完成关于巴特的博士论文,在巴塞尔大学神学系注册的本科生亦有四百之众。巴特去世已二十年,一些神学家也称神学如今已进入后巴特时代,但在巴塞尔,人们仍感到巴特时代尚未过去。 在巴特的书房,我与S博士畅谈了近两小时,从巴特的为人、巴特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直至巴特著作的中译计划。……行前,他赠我的礼物是巴特的新版《福音神学引论》和一张巴特摄于纳粹专制时代的照片:横眉冷对的巴特。这张照片颇能反映巴特的个性,也使我想到学者的个体存在问题。学者并不带神圣光环,仍是常人而非圣人(巴特私生活特别,与情人长期生活在一起,死后还葬在一旁。多少有些令我吃惊的是,当与教会人士谈及此事,没有惊怪的反应)。学术研究亦非历史壮举或左右乾坤之业,不过一种生活形式而已。学术是一片独特的生存地域,有其自律性和纯粹性。学者作为常人之不寻常之处仅在于,他为那种被称为学术的生存方式所吸引,这种生存方式不是陶然于立言,而是陶然于言之中。学术的,当归于学术,非学术的当归于非学术的。巴特的那双冷眼似乎是对一切侵犯神学的学术自律领域之举的蔑视。 从巴特的简朴旧居出来,我的心情不免有些沉重。这倒不是因为中国至今尚无去往学术档案馆的路,我想到的是:无论巴特还是胡塞尔、海德格尔,其思之深入、言述之宏富,都不是在太平富裕的环境中做成的。他们生活的时代同样充满混乱和灾变(两次世界大战)。汉语学者难道就不能做到,无论这世界多么让人沮丧,既不悲观自弃,亦不急功近利,持守住自己的学术之域吗? 巴特一生喜爱莫扎特的音乐。晚年巴特晨起先听莫扎特,再读圣经。在论述心爱的莫扎特的书中他有一句话:Das Schwere schwebt und das Leichte uwendlich schwer wiegt(生活是沉重之轻和轻之无限沉重)。学者生涯何不是如此? 回大学的路上,我一直在掂量这句话。 一九八九年五月 巴塞尔 上一篇回目录 下一篇 上一篇回目录 下一篇空山有人迹——读《中国文人的自然观》断想 一 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当年对我颇为厚爱,常让我去她家,偷偷给我讲解《人间词话》。那阵子,外面“清理阶级队伍”的风声正紧。回想起来,老师对我厚爱,给我开“小灶”,皆因我一颗“红心”迷醉于古典诗词。 老师给我讲过她的一段经历:一九四九年九月,她身在国外满怀激情,决意飞回大陆,在机场正好遇上刚从大陆飞出来的大学同窗同舍好友聂华玲女士。双方都惊愕困惑,对方何以要背道而驰。一场想说服对方的争论不可避免。当然,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各自东西飞了。聂华玲女士现在成了知名华裔作家,我的老师做了几十年老“运动员”。据聂华玲称,我的老师当年在大学里是出色的才女,文学才华比她要高。 几年前,我读到顾彬教授的《空山》(中译本名为《中国文人的自然观》),也有一种“背道而驰”之感。顾彬对我的《拯救与消遥》亦有如是观,我们难免大吵一场,结果仍是“东西”飞了。 顾彬并非出身于一个基督教家庭,他早年受洗信奉新教,全然是自己个人的决意。上大学后起初主修基督神学和德国哲学。后来虽末“叛教”,却毅然把神学扔掉,做起汉学研究来。他对我深感困惑:何以我要去捡起被他扔掉的神学。 柏拉图的“洞喻”:亮光在你背后。也许顾彬教授心里一直在暗暗对我如是说,或者,期待着我的“摹然回首”。 欧洲的汉学家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基督教界的学者。历史上,最早把中国文典带到欧洲的,是传教士。如今,欧洲的汉学家中,神甫和牧师占的比例依然不少;另一类则是非基督教的人文学者。据我的接触,这类汉学家与基督教多少有点“宿怨”然而,有趣的是,人文学者汉学家比基督教界的汉学家对中国文化更多地带有批判的审视。 顾彬对中国文人的自然观之观,亦是一种审视。这种审视是否包含着对一种非自然的景观的否弃呢? 二 有位朋友曾问我;春日的鲜花、夏日的小溪、秋天的月亮、冬天的太阳,我喜欢哪一种。据说,这是一个测定人格品性类型的颇为准确的考题。我回答说喜欢秋天的月亮,结果被定性为“多愁善感”型。 自然与自然观当然不是同一个东西。自然在本质上只有一个,所有的人都在同一个自然之内但自然观则因个人、民族、文化而有殊异。对自然观的考察因而是一项有趣的课题,可以由此测定某个民族或文化之品性,正如前面那个考题可以测定个人之品性。 “自然观”的德文是Naturanschauung。观(Anschauung)的原意是“直观”、“看”。“自然观”也就是呈现在一个人的主观意识之中的自然,而非自然本身。因此,对自然观的审视就多少带有一点现象学的味道。尽管顾彬没有有意识地采用现象学方法来审视中国文人的自然观,但他对中国文人的自然观的描述性分析明显是一种意识现象的描述——对自然意识本身的观审。 西学东渐之后,汉语文字中出现了“世界观”、“人生观”、“阶级观”之类的词汇,在过去,这些说法是没有的。可是,我们尽管学会了用“××观”去审视别人,却没有学会反观自身的意识之观——对意识本身的审视。 在中国文人的自然观中,究竟隐藏着一种什么意识?我们没有来观这个意识,反由一位德国学者来替我们观。 顾彬在书中颇为详细地分析了从《诗经》、《楚辞》到唐代诗歌中出现的自然描写,这些分析明显旨在呈示中国文人的自然意识本身。“自然作为象征”、“自然作为危险”、“自然作为历史进程”、“自然作为心灵的宁静”、“作为”(als)一词在德语独特的妙用,译成中文就妙用大减。它本来是一个用于呈示意识相关物的妙词,在中文中却找不到一个更恰当的对译词。这是否表明了一种对意识的意识欠缺? 对自然意识的审视,并非是对自然之人格化和自然之感情化的描述,正如顾彬看到的:“自然的人格化和自然的感情化也都不是什么新东西”。(第14页)毋宁说,这种审视旨在揭示一种类型的“自我意识”(参第63页),亦即一种通过对自然加以变形来呈现自身的意识。通过对自然观的观,最终要把握的是历史中的“自我存在的基本意识”(第175页)、“意识内普遍的整体因素”(第230页)。这是地道的日耳曼式的Anshauung。 三 由于顾彬认定,中国文人之“自我意识”的出现,始于东汉末期,他对中国文人之自然意识的分析重点,就放在了汉、魏至南朝这一段时期。“从人认识了自我并渴望表现自我的那一刻起,其全部内心世界才有了‘自然感受’”。(第63页)自然意识由此看来是自我意识的一种呈现形式。可以进一步说,对自然意识的审视可能而且应当进入到对自我意识的审视。自然意识是另一种更为基本的意识的镜象。 书的第二部分因此成为全书之重点。正如看到的那样,第二部分不仅篇幅最长,分析更为细致,而且也确实最引人兴味。因为,这一部分处理的是一项重要的课题:自然意识是如何出现的。 顾彬给出了一个颇为引人人胜的个案分析:悲秋意识的出现。顾彬注意到,悲秋是中国文学中的一个类型学上的恒长主题,就考察或审视自然意识而言,对悲秋意识的审视当会是富有成效的。 虽然在《诗经》中,已经出现了“秋日凄凄”的诗句,但这并不表明作为一种意识的秋感之出现,同样,在屈原的诗作中,已经出现了“悲秋”主题,然而,顾彬仍然拒绝认定它是悲秋意识出现的标志。 如果按照只有自我意识之出现才会有真正的自然意识这一规定,是否可以说屈原尚缺乏自我意识呢?对这一问题我尚不敢置可否。 悲秋意识出现的真正标志是什么?顾彬的回答是:对时间的自我意识。“只有在有了一个把秋作为整体现象和季节的意识之后,自然中的衰败景物才可能变成对人生短暂深切领悟的标志。”(第74页)顾彬以为,时间意识的出现在宋玉那里初现端倪,至曹丕方趋于成熟。顾彬确定时间意识成熟与否的标准,既非对季节时令的感受,亦非对生死时间的感受,而是对昼夜时间的感受。他写道:“虽然《楚辞》中已有把秋作为时令的揭示,但其中仍缺少一个重要的、可以由此推断出一种成熟了的时间意识的方面,那就是对昼夜时间的揭示。”(第77页)昼夜时间意识由此不仅成为作为自然意识之悲秋意识出现的标志,而且也成为自我意识出现的标志。 从现象学的水平来看,对意识的分析必须透入到时间之思维。海德格尔在现象学上的突破,乃是把这种关系颠倒过来:不是意识使时间出现,而是时间使意识出现。换言之,更为根本的不是时间意识,而是规定意识的时间性本身。 然而,通过对特定的时间意识的考察,却能多少有效地确定某种本体论的时间性存在的样式。在对特定文化所规定的本文加以分析时,海德格尔的颠倒需要被再颠倒过来。就此而言,需要询问的是:昼夜时间意识的出现,对中国文人的自我意识或存在样式究竟意味着什么? 顾彬的这部著作毕竟不是哲学书,然而,这部文学史论著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它的整个研究都贯穿着对意识中时间性的关注,因而远比时下诸多文学史论著有更深的透视力。遗憾的是,该书只论述到唐代,论述到“内心时间”的出现(第226页)就中止了。也许,顾彬的诸多描述尚是可争议的,但他的分析方式,审视角度以及分析的具体性,则颇值得领教。 李泽厚教授多年前提出,要考察中国文化中的积淀成分。这是一个很好的构想。遗憾的是,“积淀”一词虽然自此以来在文人学者中几乎成了口头禅,却少见到对某种“积淀”的分析,纵有一些分析研究,无不大而化之。德国人不谈“积淀”,对本民族文化的自我审视却精益求精。在他们闲暇之余,又替我们审视起来。 四 几年前,我与顾彬教授在鲁迅问题上吵翻了脸。没想到,他竟不念“宿怨”,邀我去波恩大学讲学。 我乘便去访问波恩附近的颇富国际汉学界盛名的华裔学志社。当我翻阅他们的《华裔学志》学刊几十年来的目录时,不禁暗自吃惊:洋人的汉学研究竟比国人的国学研究精细。 我看到这祥一些颇为别开生面的研究论题:《关于中国的镐》、《关于中国古代的猪》、《中国的尺》、《折叠椅的演变》、《东林书院和它的政治及哲学意义》、《关于白居易父母的婚姻》、《共产主义中国的结婚登记》、《用佛教语言对天主教习俗的描述》、《一个中国小商人的商业活动》、《关于“进士”学位授与的讨论》、《钱币学和历史》、《南宋乡村官吏的选择:给谁权力?》、《仆固怀恩和唐宫廷:忠诚的界限》、《旧中国和新中国的法律用语》、《楚、齐、晋中央政府的结构比较》、《儒家自我反省的尺度》、《“无念尔祖”——<诗经·大雅>文王之诗中早期儒家的一个欺骗性虔诚解释及对它的正确的语义学解释》……举凡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学、语言学、人类学、文学、哲学各门类,研究选题多有独到之处。 国人多好大题小作,洋人多好小题大作?实不尽然,至少前辈学者不是如此。 我想到的不是题之大小问题,更重要的是研究课题的选检问题。为什么国人和洋人选检了不同的课题?这背后对我们来说有一个意识观的问题。 德国著名的汉学家鲍尔(W.Bauer)写过一本大部头著作,《中国与求福——中国思想史中的夭堂、乌托邦和理想观念》(一九七一),洋洋洒洒七百页,只处理一个问题:从古至今的中国思想家如何理解幸福。我们的哲学史家、思想史家至今尚只醉心于通史通论,实在让人感到有些大而化之了。 这又不是一个研究深度的落伍问题,而是自我审视的力度和向度问题。 瑞士汉学家申格(Harro von Senger)初学汉学时,到北京体验生活,碰上一位在北京住了三十多年的德国同胞。这位长者想考考后生的汉学功夫,便出了一道考题:什么是三十六计?长者告诉他,不谙三十六计,休想读懂中国的报纸。申格不负厚望,多年后竟然写成了三十多万字的大著:《三十六计——中国人的生活处世计谋》(一九八八)。 只要不是文盲,中国人大概没有读不懂报纸的。这样看来,三十六计是我们从童孩时代起就潜移默化的功夫,无师自通了。今人对“瞒天过海”、“李代桃僵”、“趁火打劫”、“无中生有”、“笑里藏刀”、“欲擒故纵”的活学活用,古人实不可望其项背。我以为,申格的这部大著有一重大缺陷;他全然没有注意到,经过千多年的积累,三十六计至今已发展为七十二计:“同舟共济”、“内外有别”、“烟酒烟酒”…… 德国哲学家舍勒以为:就整个人类而言,将“狡诈”、“机智”、“工于心计”的生活方式发展到无以复加的,总是那些内心最为恐惧,最为压抑的人种和民族。不过,这话不是针对三十六计讲的。 国学研究忽略了一些非常重要的课题,甚至一些非常普通的课题。例如自然观。尽管一般认为,自然观是最能表征中国文化的方面之一,而第一部论述中国文人自然意识的专著却是由一位德国教授来写的。顾彬的这部书使我不得不去想一个问题:我们何以会对一些题域视而不见?我们自己的Anschauung究竟有什么毛病? 五 顾彬的这部著作德文原名为《空山》,副题才是“中国文人的自然观”。中译本放弃了《空山》原名是一遗憾。也许,保留“空山”原书名还会更卖价钱。 “空山”一词似有禅的意味,顾彬把“空”译为durchsichtig,“空山”(der durchsichtige Berg)乃一名词。但形容词durchsichtig让人联想到动词durchsehen(看透)。我以为这个词更能表征中国文人自然意识的实质。 顾彬在界定中国文化中的“自然”概念时,引证老子语:“道法自然”。此处的“自然”被解为名词。这种解法显然是有争议的。一些史家已指出,“自然”一词解为名词,是一误解,其本为动词,意为自己如尔。这的确更切合中国文人的自然意识的本质。此外,“自然”一词的日常原始的用法也是动用:“你自然点,不必做作”是也。因此,“自然”一词更多地与精神行为相关,而不是与作为实体的客体相关。这里隐含着的另一个问题是:中国思想在多大程度上把西方意义上的“自然”视为一个独立的有生命和灵魂的实在。 同样,“空山”一词亦宜解为动词。“空故纳万境”、“空”与“纳”都是动词:先要看透一切,方能汲纳一切。就意识现象学分析而言,“空”(看透)是一种意识活动。“空山”不是指山林空空如也,而是指一种精神活动,一种意识功夫。既然是意识功夫,便当然有人迹在,即所谓的自我。即使要看透自我也正需要看透自我的自我。正是这个“自我”看透了一切,所以才归于山水田园,在精神上自己如尔。顾彬丢掉基督神学,寻访中国之自然,大概想求得这看透了一切的自我吧。他欣赏鲁迅,就是因为鲁迅把中国以至整个人生世界看透了。而我转向基督神学,当然表明我的自我尚未悟到这种看透的功夫,而且压根儿就不想去悟。 不过,并非每个中国文人(现在时兴称知识分子)都有“空山”意识。想当年“四人帮”横行时,我的高中语文老师白天被批判清查,傍晚掩上门却压低嗓音给我讲解“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不也是看不透么? 一九九一年八月 巴塞尔 上一篇回目录 下一篇 上一篇 回目录下一篇我在的呢喃——张志扬的《门》与当代汉语哲学的言路 一 九年前,我在北京大学修硕士课程时,一位教授曾指着张志杨的一篇文章恼怒地对我说:这是什么文风?不知所云,莫名其妙! 如此非议在大陆“搞”哲学的人或哲学教授中不是绝无仅有的。他们习惯了四十年来在汉语大陆语域中一种唯一的语式以及与此相关的思的方式。 爱智行为——名为“哲”——自古有两种语式:柏拉图式和亚里士多德式;前者在个体言说中直显心性,后者则言说言说的知识。当今的哲学语文学化已由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奠定了基础。汉语学术语言则有儒学之心学和经学言路及道、释言路的传统。 张志扬富于个性和穿透力的哲学语式属于直显心性一路,并带有明显的黑格尔、海德格尔言式的痕迹。如此形而上学言路在泛科学化或哲学语文学化的时代会遭遇到理解上的困难。对于某些德语哲学教授,阿多尔诺、布洛赫、海德格尔的哲学语式有同样的际遇。 张志扬的哲学语式在汉语哲学的大陆语域中还遇到一种特别的反应:不仅扞格难通,而且让人恼怒,原因何在? 四十年来,汉语哲学的大陆语域发生过一场语式——当然首先是思式革命。纯粹心性式和纯粹学术式的哲学言路被贴上阶级的标签予以消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姑且名之为“社论”式的哲学言述。“社论”语式在大陆汉语域中成功地颠覆了传统的种种自在语式并进而独占全语域,在汉语域中逐渐泛化(全权化),哲学言路的社论语态化只是这种泛化的言语场之一。正如已经发生过的当代言述史所表明的,甚至像抒情诗这种最富私人心性的言式,亦曾“社论”语态化。 “社论”语态是一种道义——权力诉求。这种特定的言述形式比其指述的内含——道义权力本身更有制约性。支持这一判断的事实是:在当今某些已不同程度地解除了道义—权力诉求理念的文人学者那里,“社论”语态语式(表现于某些特定的选语造句)依然不同程度地健在。 当代欧洲哲学语域尽管知识学化,语文学化的趋向已基本定型,学院对心性语式的排斥几乎制度化,但这种排挤并不具有道义权力。心性语式自有其言述域,在法语哲学界,心性语式甚至在学院中占有地盘。 张志扬的哲学语式背逆有四十多年习惯的“社论”语式和在汉语大陆语域中正渐复生的学院化语式,有人对此感到理解上的艰难甚或恼怒,还有一个更为深远的原因,就言路和思路而言,其源远流长均非“社论式”语式可比。 二 爱智行为(哲思——哲言)是一种知识性言述活动,智与知源初地不可分。此知为意义性之知,而非技术性之知。《说文》解“哲”为:知也,从口或从心,心性、言说、知识的源初统一为“哲”。 在“哲”的源初统一中隐含着一种恒古未解的张力:身心与知言的张力。哲学的知识性言说出于身心却有可能损害身心健康。这并非指“祸从口出”——苏格拉底自由言论,被迫饮鸠自杀。有损身心健康在此主要不是指有损言述者哲学家本人的身心,而是他人的身心。古罗马哲人塞内卡(Seneca)在一封信简中引用Lukrez一言,涉及这一问题:Postquam docti prodierunt, boni desunt;simplex enim illa et aperta virtus in obscuram et solertem scientiam versa est docemur que disputare,non vivere. Epist.95,13(自从有了学者,好人就没有了,古老的质朴而又自由的德性变成含混艰涩的知识学,我们至多由此学会论辩,却学不会活着。 知识性言说带有某种强权性——福柯对此说了许多。其实,倘若哲人所构造的话语仅供自己享用,或供哲人们交互欣赏、辩难和闲谈,不至于那么有侵犯性。问题在于知识的创构也被用来出售。 柏拉图《普洛塔戈拉斯篇》中记述,苏格拉底与他的年轻朋友Hippokrates谈论到Sophistes(旧译智者,实指专家)的讲学时,论及知识的买卖。H氏问苏:心灵靠什么来滋养?苏格拉底答曰:********(知识、学问)。但苏格拉底在此所指不是Sophistes们传授的那种知识学问。相反,苏格拉底抨击那些有如卖食品的商贩,不管卖的什么食品,总大肆吹嘘食品有益身体。其实这些商贩并不懂所卖食品对身体有害还是有益,正如Sophistes们并不知自己卖的知识对心灵有害还是有益,买的人当然也不知道。(Protagoras,313 c-e) 苏格拉底要说明的是:哲思哲言首先而且主要关涉的是个体的自我理解和世界理解,此谓心灵的滋源。随后是关涉交互个体的自我理解,世界理解只有在个体的自我理解中形成,哲思—哲言原初地是个体生成性的。 个体的自我理解和世界理解在言述行为中呈现为我在的言语生成——我在的呢喃。无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诸先贤,还是康德、黑格尔、马克思、海德格尔诸后贤说过多少宏言,构造过多少语汇,其言述原初地是个体性的。作为个体言语生成的我在的呢喃比哲学言述更为源始,因而是本体论上的规定。当我在的言语生成的本体论结构被破坏,我在的言语生成在哲学言述活动中就失位。汉语大陆哲学误域四十年来的基本言变即我在言述之失位,其源为:个体我在之身位在理念上被历史理性抹去,在实存中被社会转型取缔。 对我在之言说在当代汉语学语域中的失位,张志扬感受颇深,他在《门》一书的前言中说:“我说”,别提我说前的战栗——那真是一种发抖:‘我要说了’、‘我能说吗’、‘凭什么说’……直到我冲出口,仍是一面抗争地说,一面还恐惧地听。”(第1页) “我说”的如此尴尬和惶恐证实了个体言说的本然结构被破坏的程度。我曾经简要他说明过这种破坏的发生过程:全权话语对我在的呢喃的道义性剥夺。但另一种追义性剥夺已早于全权话语而发生过了。 三 现代中国社会结构几经失序,相当多的哲人因此转而致力于社会哲学、社会思想或历史思想;这种转向伴随着言述结构的转位:由个体之位转向民族或国家之位。 现代汉语哲学言路一再转位有其历史原因:肇始于清末的民族危机感至今是汉语哲学语域上空的一团闷云。 但民族危机本身并不构成个体言说在哲学语域中失位的决定性因素。欧洲哲学史上,在民族危机中依然呢喃我在的哲人并不少见。现代汉语哲学中呢喃我在者也非绝无仅有,尽管在言路的进度和广度上颇为蜘蹰。 个体言说在现代汉语哲学中的失位,不是由呢喃者的多寡来指示的,失位的原因也不是由民族危机本身决定的,而是由汉语思想传统中的民族理念对个体的道义要求来指示和决定的。民族理念对个体理念的剥夺在古代哲学中甚至浸淫在我在的呢喃中。然而,它毕竟是理念性地制约着个体言说,更何况儒家之心学言路、道家之无学言路以及佛学之空学言路各自设置的自为语域维系着个体言说。当代语域则是社会机理化全权意识形态性地制约着个体言说。 个体言说的失位转换为民族性或国家性言说,为民族和国家立言,对他人身心健康是有害还是有益,未被作为社会性言述加以特定的检审。 政治、社会题旨占据着现代汉语哲学的主要题域,即使是一些传统的哲学题旨的言述,常隐含着民族政治问题开药方的意图。但二十世纪的思想经验是:为社会—政治言述确立专门的语式结构和言路,其规范为价值中立、信仰中立和可论辩—可证伪性。社会学言述的形成使社会—政治题旨从传统的哲学言述形成中分离出来。尽管哲学与社会学的彻底分离尚悬而未决,社会学言述是否真能做到完全的价值中立——倡导者韦伯本人也并末完全做到,是否能完全不带个体因素,仍在检讨之中,但社会学言述的形式已基本形成规范。 现代汉语哲学的言路中,社会性言述与个体性言述的分离当未完成。民族理念对个体理念的道义性剥夺仍为一个无意识情绪。 张志扬的哲学言述纯粹是个体性的我在呢喃,个体言说的我属性极为明显。哲思在此决意要重返我在之位,寻回个体性在哲学言说中的本位。 返回我在言说我在不就是否弃政治言述,而是按社会科学的要求,政治言述必须是另一种与哲学不同的语式和言路。 四 西塞罗曾声称:Errare,mehercule,malo cum Platone,quam cum isti:vera sentire. Disput. I,17,39(我宁愿与柏拉图一起犯错,也不愿同那伙人[指毕达哥拉斯信徒]一起正确。)这段申言表明哲学言述的极端个体性和我属性。其恰切性限定在个体性言述之域,不能伸展到社会性言述中去。两种言述的实质性区别之一在于:前者无对错可言,后者涉及论断的对错。哲学终归是一种信念的表达,心性的言语生成。 舍勒读完《存在与时间》说:海德格尔的哲学是日常的哲学,我的哲学是礼拜天的哲学,礼拜天把光亮投向平常的日子。对此,海德格尔也许会说,没有平常的日子,哪有礼拜天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