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泰求助于我们理智的谦虚,尤其是他求助于我们理智的诚实,这给当时的知识分子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想在这里重述一下他的求助。 伏尔泰为宽容辩护提出的理由是,我们应当互相谅解对方的愚行。但是,伏尔泰十分正确地发现,一种通常的愚行,不容异说的愚行,是难以宽容的。确实,宽容正是在这里有着自己的局限。如果我们给予不容异说被宽容的权利,那么我们就破坏了宽容,破坏了立宪国家。魏玛共和国的命运就是这样。 但是,除不容异说外,还有其他一些愚行我们不应宽容,尤其是使知识分子追随最新时尚的愚行。这种愚行使许多作家采用晦涩的、耸人听闻的风格,歌德在《浮士德》中毁灭性地批评的那种难解的风格(例如,魔女的九九口诀)。这种风格,这种使用大而晦涩的词语,使用夸张、费解的词语的风格,这种写作手法,应当不再受到赞赏,甚至不应当被知识分子所宽容。它在理智上是不负责任的。它破坏了健康的常识,它破坏了理智。它使被描述为相对主义的哲学成为可能,这种哲学相当于所有命题在理性上都多少同样可辩护的命题。一切都行得通!因此相对主义的命题导致无政府状态、导致非法、导致暴力统治。 于是,我的命题,宽容与知识分子的责任,把我引向相对主义的问题。 此刻我想比较一下相对主义与一种几乎总是与相对主义相混淆然而实际上截然不同的主张。我常常把这种主张描述为多元论;但是这只是导致了这些误解。因此我在这里将把它描述为批评的多元论。产生自一种不严格形式的宽容的相对主义导致暴力统治,而批评的相对主义却能有助于抑制暴力。 为了区分相对主义和批评的相对主义,真理的观念是至关重要的。 相对主义是一切都可被断言,或者实际上一切都可被断言,因而一切都不可被断言的主张。一切都是正确的,或者一切都不是正确的。因此真理是个无意义的概念。 批评的多元论是这样一种主张,即为了寻求真理,应允许所有理论--多多益善——与所有其他理论竞争。这种竞争在于对理论的理性讨论,在于对它们的批评性淘汰。讨论应当是理性的--这意味着它应当关注相竞争的理论的真理:在批评性讨论过程中似乎更接近真理的理论是更好的理论,更好的理论取代了较差的理论。因此正是真理的问题利害攸关。Ⅲ 在这里,客观真理的观念和寻求真理的观念是至关重要的。 最先发展真理论,并把客观真理的观念与我们的基本的人的可错性的观念联系起来的思想家,是前苏格拉底的哲学家色诺芬尼[Xenophanes」。他于公元前571年出生于小亚细亚的爱奥尼亚,是最先写文学批评的希腊人、第一位道德哲学家、最先发展关于人类知识的批评性理论的人、第一位思辨的一神论者。 色诺芬尼是除其他人外——还有苏格拉底、伊拉斯谟[Erasmus ]、蒙田[Montaigne]、洛克[Locke]、休谟[Hume]、伏尔泰和莱辛[Lessing]也属其中的一种传统——的一种思想方式的奠基者。 这种传统有时被称作怀疑派。然而,这样的描述很容易导致误解。例如,《简明牛津词典》[ConciseOxfordDictionary]写道:"怀疑者[Sceptic」……怀疑……宗教教义……的真理者,不可知论者,……无神论者;……或持愤世嫉俗观点者。"但是这个词由之派生而来的希腊词的意思是(如《牛津词典》所告诉我们的)"留心"、"查问"、"沉思"、"探求"。 在怀疑论者中(在这个词的原义中)无疑有许多多疑的人,或许也有疑心重的人,但是把"怀疑的"[sceptical]和"多疑的"[doubting]两个词相等同的致命步骤很可能是斯多葛学派[Stoic School」的诡诈的步骤,它想揶揄它的对手。无论如何,怀疑论者色诺芬尼、苏格拉底、伊拉斯谟、蒙田、洛克、伏尔泰和莱辛都是有神论者或自然神论者。这个怀疑论传统的所有成员所共有的——包括枢机主教库萨的尼古拉斯[Nicolasda Cusa]和鹿特丹的伊拉斯谟——以及我也与这个传统所共有的是,我们强调我们人类的无知。由此我们可以指明重要的伦理学结果:宽容,但不是对不容异说、暴力或残酷的宽容。 色诺芬尼的职业是吟游诗人。他是荷马[Homer]和赫西奥德[Hesiod]的学生,对这两个人他都加以批评。他的批评是伦理学的和教育学的。他反对荷马和赫西奥德关于神在盗窃、说谎和私通的论点。这使他批评荷马关于神的学说。这种批评的重要结果是对今天会称作拟人化的事物的发现:发现不应认真看待希腊关于神的故事,因为它们把神表现为人。此刻我也讲可以用韵文的形式援引色诺芬尼的一些论据(我几乎是逐词翻译的): 埃塞俄比亚人说,他们的神,鼻子扁平,黑皮肤, 而色雷斯人说他们的神蓝眼红发。 然而,倘若牛或马或狮子长着手,能描画, 能像人一样制作雕像,那么马会把它们的神画得 像马,午会把它们的神画得像牛,各自都会按各自的形像 塑造神的躯体。 色诺芬尼用这个论据向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在对神人同形论[anthropomorphism」作了这种批评之后,我们应当怎样看待神?我们有四个片断包含了他的答案的重要的一部分。尽管色诺芬尼像路德[Luther]在翻译第一诫律时那样,在对他的一神论的系统表达中求助于使用复数的"神",回答却是一神论的。 在神与人中都是独一无二的一个神最伟大, 他的躯体和思想都不与人相仿。 他总固守一处,永远不动。 四处漫游不适宜于他。 他仅靠思想和意图轻松裕如地支配一切。 他无所不见;无所不思;无所不闻。 这些片断说明了色诺芬尼的思辨神学。 十分清楚,这个全新的理论对于色诺芬尼来说是一个难题的解决办法,实际上,它对他来说是所有问题中最大的问题,宇宙问题的解决办法。对知识心理学有所了解的人都不能怀疑,对于它的创造者,这种新的见识一定像一个启示。 尽管如此,色诺芬尼清楚而诚实地说明,他的理论仅仅是猜想。这是无与伦比的自我批评的胜利,他的理智的诚实和他的谦虚的胜利。 色诺芬尼以我认为他所特有的方式把这种自我批评普遍化:在他看来十分清楚,他关于他自己的理论的发现——尽管具有直觉的说服力,它却仅仅是猜想——一定适用于一切人类理论:一切都只是猜想。在我看来,这揭示出他把自己的理论看作猜想是不容易的。 色诺芬尼在六行优美的诗中系统表达了他的批评的知识论——一切都是猜想: 但是至于确实的真理,无人已知晓, 将来他也不会知晓;既不知道神的真理, 也不知道我们谈论的一切事物的真理。 即使偶然他会说出 最终真理,他自己也不会知道: 因为一切不过是种种猜测所编织的网。 这六行诗所包含的不仅是人类知识的不确定性的理论。它们包括了客观知识的理论。因为色诺芬尼在这时告诉我们,尽管我说的一些话可能是正确的,然而我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知道它是正确的。然而,这意味着真理是客观的:真理是我说的话与事实相一致;无论我实际上是否知道存在这种一致。 而且,这六行诗包括另一种很重要的理论。它们包括对客观真理与知识的主观确定性间的差异的暗示。因为这六行诗断言甚至当我宣告最完美的真理时,我也不能确切知道这一点。因为没有确实可靠的真理标准:我们永远或几乎永远不能确信我们没有犯错误。 但是色诺芬尼不是认识论的悲观主义者。他是探索者,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通过批评性再审查,能够改进他的许多猜想,尤其是他的科学理论。下面是他的话: 诸神自始就未向我们昭示 万物的秘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 通过探索我们会学习并懂得更好的东西。 色诺芬尼也解释了他的"懂得更好的东西"的所指:他是指接近客观真理;与真理的贴近,与真理的相似。因为他就他的一个猜想谈论道: 我们很可能猜想,这些事物就像真理。 在这个片断中,"猜想"一词可能暗指色诺芬尼的自然神论的一神论。 在色诺芬尼关于真理和人类知识的理论中,我们可以发现下面几点: 1.我们的知识由陈述构成。 2.陈述或者正确或者错误。 3.真理是客观的。它是陈述的内容与事实的一致。 4.甚至当我们表达最完美的真理时,我们也不会知道这一点——即,我们不能确切地知道这一点。 5.由于"知识"这个词的通常意义是指"确定的知识",因此不会有知识。只会有猜想的知识:"因为一切不过是种种猜测所编织的网。" 6.但是在我们的猜想的知识中,可以有向更好的事物的进步。 7.更好的知识是更接近真理。 8.但是它总仍是猜想的知识——猜测之网。 要理解色诺芬尼的真理论,重要的是强调色诺芬尼清楚地区分了客观真理与主观确定性。客观知识是陈述与事实的一致,无论我们是否知道这一点——确切地知道这一点。因此,不可把真理与确定性或确定的知识相混淆。确切知道某件事物的人是知道真理的人。但是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某人猜想某件事,却不确切地知道它;他的猜想由于与事实相一致,因此实际上是正确的。色诺芬尼十分正确地含蓄着有许多无人确切知道的真理——重要的真理;有许多无人能知道的真理,尽管它们可能被一些人猜想到。他进一步含蓄着有无人甚至能猜想到的真理。 确实,在我们能够用以谈论自然数的无限序列的任何语言中,存在着无限种类的清楚、明确的陈述(例如:17的平方=627+2)。这些陈述中的每个陈述或者是正确的,或者,如果它是错误的,它的否定是正确的。因此,有无限多的不同的正确命题。由此可见,存在着无限多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的正确命题——无限多的不可知的真理。 甚至在今天也有许多哲学家认为,只有我们拥有真理,即确切知道它,真理对于我们才会有意义。然而对存在猜想性知识的了解非常重要。有些真理我们只有辛勤地探索才能接近。我们的路径几乎总是通过错误迂回前进。没有真理就不会有错误(没有错误,就没有可错性)。Ⅳ 我刚刚描述的一些观点我原来多少已很清楚地了解,甚至我读到色诺芬尼的片断之前就很清楚地了解,否则我也许就不会理解它们了。通过爱因斯坦,我清楚地看到我们最好的知识是猜想的,它是种种猜测编织的网。因为他指出,牛顿的引力理论——正如爱因斯坦自己的引力理论一样——是猜想的知识,尽管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正如牛顿的理论一样。爱因斯坦自己的理论似乎只是对真理的接近。 我认为,没有牛顿和爱因斯坦的工作,我就不会清楚地认识到猜想知识的意义。因此我问自己,二千五百年前色诺芬尼如何会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是这样的;色诺芬尼最初接受了荷马对宇宙的描述,正如我接受了牛顿对宇宙的描述一样。他最初的信念对于他来说破灭了,正如它对于我来说破灭了一样:对于他是通过他自己对荷马的批评;对于我是通过爱因斯坦对牛顿的批评。色诺芬尼正如爱因斯坦一样,用另一种描述取代了受到批评的对宇宙的描述,他们都意识到他们对宇宙的新的描述只是猜想。 色诺芬尼先于我二千五百年就预见到我的猜想知识的理论,这种认识教导我要谦虚。但是理智的谦虚的观念也几乎同样早就被预见到,它来自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是怀疑论传统的第二个、远为有影响的奠基者。他教导说:只有知道自己不聪明的人才是聪明的。 苏格拉底,大约同时还有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彼此独立地做出了同样的伦理学发现。他们都用很相似的话说:"忍受不公正的行为,而不做出不公正的行为。" 人们可以断言,这种见识--至少如果和对我们知道得何其少的了解结合起来——如伏尔泰很久以后所教导的那样,导致宽容。Ⅴ 现在我把话题转到这种自我批评的知识哲学的当代意义上。 首先,我们必须讨论下面一种重要的异议。有人会说,确实,色诺芬尼、德谟克利特和苏格拉底一无所知,他们承认自己缺乏知识的确是明智的;他们采取了探索或寻求知识的态度,这也许更明智。我们——更确切地说,我们的科学家们——仍然是寻求者、探究者。但是今天科学家们不仅在寻求,而且在发现。他们发现了许多东西;的确很多,以致科学知识的数量本身已成了问题。因此,甚至在现在我们也应真诚地把我们的知识哲学建立在苏格拉底关于缺乏知识的命题之上,这是正确的吗? 这种异议是正确的,但只是根据很重要的另外四点来看是正确的。 首先,当人们提出科学知道了许多东西时,这是正确的,但是在这里"科学"一词显然是无意识地在与色诺芬尼和苏格拉底所指的意义、也与目前的日常习惯用法给予"知识"一词的意义不同的意义上使用的。因为我们所说的"知识"通常是指"确定的知识"。如果有人说"我知道今天是星期二,但是我不确知今天是星期二",他是在自相矛盾,或者在他的陈述的后半部分收回了他在前半部分所说的话。 但是我们的科学知识仍然不是确定的知识。它可以修改。它由可检验的猜想、由假定构成--至多由经受了最严格的考验的假定构成,然而.它仍然仅仅由猜想构成。这是第一点,它本身是对苏格拉底强调我们缺乏知识、对色诺芬尼关于甚至我们讲完美的真理时我们也不能知道我们的话是正确的这个见解的完满的辩护。 必须把第二点附加到关于我们今天知道得如此之多的异议上,它是这样的:随着几乎每一项新的科学成就,随着对科学问题的每一个假定的解决办法,未解决的问题的数量和难度也都增加。实际上,它们的增加比解决办法要快得多。人们很可能说,我们的假定知识是有限的,而我们的无知却是无限的。但是不仅如此:在对未解决的问题敏感的真正的科学家看来,在非常具体的意义上,世界正越来越变成难解之谜。 我的第三点是这样的:当我们说今天我们知道得比色诺芬尼或苏格拉底要多时,如果我们在主观意义上理解"知道",那可能是不正确的。可能我们都不知道得更多;我们只是知道不同的事物。我们用其他的理论、假定、猜想取代了特定的理论、特定的假定、特定的猜想;无可否认,在多数情况下是用更好的理论、假定和猜想取代它们:在更接近真理的意义上是更好的。 这些理论、假定、猜想的内容可称作客观意义上的知识,与主观或个人知识相对照。例如,一部物理学百科全书的内容是非个人的或客观的——当然是假定的——知识:它远远超过了最博学的物理学家可能知道的东西。一个物理学家知道的事物——更确切地说,猜想的事物——可称作他个人的或主观的知识。二者——非个人的和个人的知识——都主要是假定的,能够改进的。然而非个人的或客观的知识普遍地远远超过任何人的个人知识,而且它进展十分迅速,以致个人的或主观的知识只能在小的领域中,在短期内跟上它,而且基本上经常变得陈旧过时。 这是苏格拉底仍然正确的第四点理由。因为这种过时的知识由人们已发现其错误的理论构成:过时的知识不是知识,至少在这个词的平常意义上不是知识。Ⅵ 因此我们有四点理由甚至在今天也表明,苏格拉底的见识,"我知道自己几乎一无所知,并且连这一点也几乎不知道",仍然非常恰当——可能比在苏格拉底的时代更恰当。在为宽容的辩护中,我们有很好的理由从这种见识得出伊拉斯谟、蒙田、伏尔泰和后来的莱辛从中得出的那些伦理学的结果。但是还有其他一些结果。 构成每一次理性讨论即在寻求真理中进行的每一次讨论的基础的原则基本上是伦理学的原则。我想讲三个这样的原则。 1.可错性原则:也许我是错的,也许你是对的。但是我们很可能都是错的。 2.理性讨论的原则:我们希望努力尽量与个人无关地仔细考虑我们赞成或反对一种理论的理由;一种明确的和可批评的理论。 3.接近真理的原则:在避免个人攻击的讨论中我们几乎总能更接近真理。它能帮助我们达到更好的理解,甚至在我取得一致的那些情况下也如此。 值得注意的是,这三个原则既是认识论的又是伦理学的原则。因为除其他外它们还意味着宽容:如果我希望向你学习,如果我想为了真理而学习,那么我不仅必须宽容你而且必须承认你是潜在的地位相等者;所有人潜在的一致与平等以某种方式构成了我们乐于理解地讨论问题的先决条件。这个原则也很重要,即,我们可以从讨论中学到许多东西,甚至当它没有导致一致见解时也如此:讨论可以通过使我们了解自己的一些错误而给我们以帮助。 因此伦理学原则构成了科学的基础。真理是基本的调节原则——指导我们的探索的原则——的观念可被看作一个伦理学原则。 对真理的寻求和接近真理的观念也是伦理学原则;如理智的诚实和可错性原则是伦理学原则一样,它们把我们引到自我批评的态度和宽容。 我们可以在伦理学领域中学习,这也很重要。Ⅶ 我想看一看对于知识分子,尤其对于知识分子职业的伦理学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对于科学家,对于医生、律师、工程师以及对于建筑师的伦理学;对于文官,最重要的是对于政治家的伦理学。 我想向你们提出新的职业道德的一些原则,与宽容和理智的诚实的概念密切相关的原则。 为了这个目的,我将首先描绘一下旧的职业道德,也许甚至画点漫画,以把它和我提出的新的职业道德进行比较。 无可否认,旧的和新的职业道德都以真理的、合理性的、理智责任的慨念为基础,但是旧的道德以个人知识和确定的知识的观念,因而是以权威的观念为基础;而新的道德是以客观知识和不确定的知识的观念为基础。这意味着构成基础的思想方式的根本变化,因而是真理的观念、合理性的观念和理智的诚实和责任心的观念起作用的方式的根本变化。 旧的理想是掌握真理--确定的真理--而且如果可能,凭借逻辑证明来保证真理。 至今被广泛接受的这种理想是人即哲人的智慧的观念;当然,不是苏格拉底意义上的而是柏拉图意义上的"智慧":是作为权威的哲人、应得到权力的博学的哲学家:哲人之王。对于哲学家的旧的命令是:做权威!知道你的领域中的一切! 一旦你被承认为权威,你的权威就会得到同行的保护;你也当然必须保护同行的权威。 我在描述的旧道德没有给错误留下余地。简直不容许有错误。因此,不可承认错误。我不必强调旧的职业道德是不存异说的。此外,它总是在理智上不诚实的:它导致(尤其在医学和政治中)为保护权威而掩盖错误。Ⅷ 我提出我们需要主要而非全部对于科学家来说的新的职业道德,其原因就在于此。我建议它应基于下面十二条原则,我将以这十二条原则结束我的讲演。 1.我们的客观的猜测性知识越来越超出任何一个人所能掌握的程度。因此简直不会有任何"权威"。在专业化的学科中亦然。 2.不可能避免一切错误,或者甚至本身可避免的所有那些错误。人们可以避免错误因此义不容辞地要避免它们,对于这种旧日的观念必须予以修正:它本身是错误的。 3.当然,只要可能就避免错误,它仍然是我们的职责。但是,正是为着避免它们,我们必须首先意识到避免它们何其困难,没有人完全取得了成功。甚至由直觉引导的最有创造力的科学家也没有成功:直觉可能把我们引入歧途。 4.错误甚至可能隐藏在得到很好证实的那些理论中,寻求这样的错误是科学家的特殊任务。人们看到被成功地使用的得到很好证实的理论或技术是错误的,这种观察可能是一种重要发现。 5.因此我们必须改变我们对错误的态度。我们实际的道德改革正是必须从这里开始。因为旧的职业道德的态度使我们掩盖错误,保守秘密,尽快忘掉它们。 6.新的基本原则是,为学会避免犯错误,我们必须从我们的错误中学习。因此,掩盖错误是最大的理智的罪恶。 7.我们必须不断提防错误。当我们发现错误时,一定要记住它们;我们必须彻底分析它们,弄清事情的原委。 8.因此维护批评态度,维护个人的诚实成了职责的问题。 9.既然我们必须从我们的错误中学习,当别人让我们注意到我们的错误时,我们也必须学会接受,甚至感激地接受。当我们又让别人注意他们的错误时,我们总应当记住我们自己曾犯过相似的错误。我们应当记住,最伟大的科学家们曾犯过错误。我无疑不想说我们的错误通常是可宽恕的:我们决不可让我们的注意力松懈。但是从人的角度说,一再犯错误是不可避免的。 10.我们自己心中必须清楚,我们需要别人发现和纠正我们的错误(如他们需要我们一样),尤其那些在不同的环境中带着不同的观念成长起来的人。这也导致宽容。 11.我们必须了解,自我批评是最好的批评;但是别人的批评是必需的。它几乎和自我批评一样有益。 12.理性批评必须总是特定的:它必须给出特定的命题、特定的假设何以错误,特定的论点何以站不住脚的特定的原因。它必须由更接近客观真理的观念作指导。在这个意义上,它必须是非个人的。 我请你们把这几点看作建议。它们是要表明,在伦理学领域人们也可以提出可予以讨论和改进的建议。西方信仰什么What does the West Believein?(剽窃自《开放社会》的作者)(Stolen from the Author of The Open Society) 我十分遗憾地说,我必须首先做一下辩解:为我的讲演题目进行辩解。这个题目是:"西方信仰什么?"当我想起"西方"一词的历史时,我不知是否本应避免它。这个词最初是通过对施本格勒[Spengler]的Untergang des Abendlandes的翻译在英国传播开的,因为该书的英文名称是《西方的没落》[The Decline of the West]。然而,我当然不想把我自己与施本格勒相联系,我不仅把他看作是宣称没落的假预言家,而且看作是一种真正的没落的表征,即使这不是西方的没落:他的预言实际表明的是许多西方思想家的理性良心的没落。它们表明了理智的不谦虚的、通过使用夸大的词语欺骗渴求知识的公众的尝试的胜利,简言之,黑格尔主义和黑格尔的历史决定论的胜利。一个多世纪前,叔本华把黑格尔的历史决定论揭露为德国的理性瘟疫,并与之进行了斗争。 我的题目选择和它可能引起的黑格尔主义的回声,迫使我在讲演的开始首先把我自己和黑格尔学派的哲学连同关于没落与进步的预言家清楚地区分开。 因此,首先我想做一下自我介绍。我是启蒙运动的最后一名落后者,这场运动早已过时,人们已令人作呕地表明它的肤浅甚至无聊。这意味着我是理性主义者,我信仰真理与人类的理智。当然,这不意味着我信仰人类理智的全能。理性主义者决不是我们的反理性主义的对手们试图使我们相信的那样:希望成为纯粹理性的存在物和希望把别人变成纯粹理性的存在物的人。那会是非常荒谬的。因此,我希望,任何有理性的人,任何理性主义者,都十分清楚理性在人类生活中充当非常适度的角色:它是批评性考虑的、批评性讨论的角色。我在谈论理性或理性主义时所意味的不过是这样一种信念,我们可以通过批评,即,通过与别人的批评性讨论和通过自我批评来学习:我们可以从我们的错误中学习。理性主义者是乐于向别人学习的人,不仅通过接受他们的见解,而且通过允许他们批评他的观念,并也批评他们的观念:换言之,进行批评性讨论。真正的理性主义者不相信他或其他任何人具有对智慧的垄断权。他十分清楚我们不断需要新观念,而批评并不产生它们。但是他相信批评可以帮助我们区分良莠。他也意识到这个事实,拒绝或接受一种观念决不会是纯粹理性的问题。但是,只有批评性讨论能够帮助我们从许多方面看待一种观念,并公正地评价它。理性主义者当然不会断言所有人类关系都可被理性批评所充分探索,如果那样将又是十分荒谬的。但是理性主义者也许会指出,作为批评性讨论的基础的公平交换的态度在纯粹人类关系中也是最重要的。因为理性主义者很容易能看到,他的合理性要归功于别人。他会承认,批评态度只能是别人的批评的结果,人们只能通过对别人和被别人的批评而成为自我批评的。也许理性态度可以由下面的话做出最好的表达:你可能是正确的,我可能是错误的;即使我们的批评性讨论不能使我们明确决定谁是正确的,我们仍会希望在讨论后对事情看得更清楚。我们都可以互相学习,只要我们不忘记,真正重要的不是谁正确,而是我们更接近真理。毕竟,我们都在孜孜以求的是客观真理。 简言之,如果我宣称自己是理性主义者,我指的就是这个意思。然而,当我说自己是启蒙运动的最后一名落后者的时候,我心中想到的还不止这些。我心中想到了曾激励裴斯泰洛齐[Pestalozzi」的一种希望,即知识可以使我们自由——我们可以通过知识摆脱经济和精神的束缚。我心中想到这样一种希望,即我们可以把自己从如康德所说的独断的沉睡中唤醒。我心中想到一种严肃的义务,大多数知识分子往往忘记这个义务,尤其自从诸如费希特[Fichte]、谢林[Schelling]和黑格尔之类的某些哲学家开始破坏理智谦虚以来。我是指永远不要冒充预言家的义务。 尤其是德国的哲学家们严重地违背了这个职责。他们这样做无疑是由于他们被期待作为预言家,作为有些像宗教革新老的人出现,能够揭示宇宙和生活的最深的秘密。这里和别处一样。遗憾的是,不断的需求导致了供给。人们寻求预言家和领袖,便真地找到了预言家和领袖。这种反应的产物尤其是在德语国家几乎是想不到的。幸运的是,这些事情在英国不那样流行。倘若我对这两种语言的文献的情况进行比较,我就无限赞美英国。在这方面值得回忆的是,启蒙运动以伏尔泰的《英国书简》[Letters Concerning the English Nation],以把英国的理智的谨严——英国理智风气的毫无虚饰,这与它的实际气候形成对照——传到欧洲大陆的尝试开始。这种毫无虚饰,这种谨严,不过是对同胞的尊重的产物:不试图向同胞兜售自己的观念,也不试图把这些观念强加于他。 十分遗憾,在德语国家中并非如此。在那里,每个知识分子都想表明他掌握世界上所有最终奥秘。在那里,不仅哲学家,而且经济学家、医生,尤其是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者,成了种种宗教的创立者。 这两种态度——启蒙运动的追随者的态度和自封为预言家的态度——存在着一种区别性特征吗?是的:那是他们不同的讲话方式,不同的运用语言的方式。预言的语言深逐、晦涩、堂皇,而启蒙运动追随者的语言尽可能简单:他希望被人们理解。在这方面,伯特兰·罗素[Bertr and Russell]是我们了不起的大师。甚至当人们不能同意他的见解时,也总一定赞赏他。他讲话总是清楚、简单、有说服力。 为什么启蒙运动这样高地评价语言的简单性?因为它要启蒙,而不是影响人。启蒙运动的真正信徒,真正的理性主义者,甚至不想劝说,甚至也不想使人信服。他总是意识到他可能犯错误。因此他过高估价了另一个人的独立性,以致并不试图在重要问题上影响他;他反而希望异议和批评。他希望引起和激发激烈的争论。这对于他是有价值的事物。不仅因为我们通过自由交流见解可以更好地接近真理,而且因为他重视这个过程本身。即使这样形成的见解在他看来是错误的,他也尊重它。 启蒙运动的追随者既不想影响人也不想说服人的一个理由是:他知道,只有在逻辑学和数学的狭隘区域内才能够给出逻辑证明。稍微过分简化些,可以说,任何事物都不可被证明。人们有时可以提出强有力的论点,人们总可以批评地研究各种不同的观点;然而除数学外,我们的论点从不是结论性的。我们总是必须估价论点和理由的分量;我们总是必须决定或判断其中哪些更有分量;赞成特定观点的或反对特定观点的论据和理由。因此,对真理的寻求和见解的形成总是包括自由决定的成分,正是这种自由决定使人的见解有价值。 启蒙运动的哲学从约翰·洛克[John Lcoke]的哲学那里采取了这种对个人自由见解的高度尊重的态度。人们可以猜想,它是英国和欧洲大陆的宗教战争和冲突的直接结果。这些冲突最终产生了宗教宽容的观念,它决不像人们常常强调的那样(例如阿诺德·汤因比[Arnold Toynbee」)是消极观念。它不仅厌倦而且认识到试图凭借恐怖来强行宗教的一致是无望的企图。相反,宗教宽容是这样一种明智见识的产物,即,强制的宗教一致性是毫无价值的,只有自由接受的信仰才会有价值。这种见识促使我们尊重每一种诚实的信仰,尊重个人及其见解。它最终导致,用伊曼纽尔·康德——启蒙运动的最后一位伟大的哲学家——的话说,对人的尊严的承认。 按康德的看法,个人尊严的原则意味着尊重每个人和他的信念的职责。康德把这个原则与在英语中十分有道理地称作黄金律[GoldenRule」的事物密切联系起来。他也认识到这个原则与自由的观念的密切联系:思想自由,如波沙侯爵[the Marquis Posa]向腓力二世[Philp]所要求的(在席勒的《唐·卡洛斯》[Don Carlos]中);决定论者斯宾诺莎[Spinoza]认为是不可剥夺的自由的思想自由,暴君试图从我们身上剥夺然而不能剥夺的自由。 在这最后一点上,我相信我们不再能完全同意斯宾诺莎的见解。思想自由永远不能被完全压制,这很可能是正确的。但是它至少能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压制,因为没有自由的思想交流就不会有真正的思想自由。我们需要别人,以便使我们的思想受到检验,弄清我们的哪些观念是正确的。批评性讨论是个人思想自由的基础。但是这意味着,没有政治自由,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思想自由。因此,政治自由成为每个人充分运用他的理智的条件。 然而,除去凭借传统,凭借传统所备之物去捍卫它,为它斗争和为它做出牺牲的意愿外,政治自由得不到保证。 人们常常强调,理性主义与一切传统相冲突。诚然,理性主义毫无拘束地、批评地讨论每种传统和任何传统,但是,最终理性主义是建立在传统之上的:批评性思考的传统、自由讨论的传统、简单清晰的语言的传统和政治自由的传统。 在此我已试图解释我说的理性主义和启蒙运动是指什么,由于我想把自己与施本格勒和其他黑格尔派哲学相区别,我必须宣称自己是理性主义者和启蒙运动的赞赏者,一场久已遭到摒弃和完全过时的哲学运动的最后落后者之一。 但是你们很可能会问,这难道不是一段有些冗长的导言吗?这一切与我们的论题有什么关系?你们来到这里是要听听关于西方和西方信仰什么的问题,可我却只是谈论我自己和我信仰什么。你们可能会问我还要用多长时间来滥用你们的耐心。 然而我实际上已谈到了我们的论题。如我刚才所说,我十分清楚,理性主义和启蒙运动的哲学是过时的观念,主张西方有意或无意地信仰这些观念,那会是荒谬的。但是,尽管现今大多数知识分子轻蔑地看待那些观念,然而理性主义至少是西方缺之甚至便不能存在的观念。因为我们的西方文明的最大特征莫过它与科学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事实。它是产生了自然科学并且这种科学在其中起着决定性作用的唯一的文明。但是,自然科学是古典希腊哲学家,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理性主义的直接产物。 请不要误解我的话:西方文明有意或无意地信仰理性主义决不是我的命题。我在后面将更多地谈论西方信仰。在这里我只想阐明,就像其他一些人在我之前所做的那样,西方文明从历史上说主要是我们从希腊人那里继承下来的那种理性主义思想方式的产物。每当我们谈到西方,无论是施本格勒的西方还是我们的西方,我们心中想到的主要是在我们西方传统中有一种理性主义的成分这个事实,在我看来,这是十分显而易见的。 在试图解释理性主义时,我的动机不仅是要把自己与某些时髦的反理性主义运动相区别,而且想尝试把屡遭漫骂的理性主义传统置于你们面前,这个传统如此决定性地影响了西方文明,以致人们很可以把西方文明描述为理性主义传统起着支配性作用的唯一文明。换言之,为着解释当我谈到西方时我是指什么,我必须谈到理性主义。同时,理性主义如此经常地遭到歪曲和错误表述,以致我不得不为它辩护。 这样,我也许阐明了我在谈到西方时意味着什么。但是我必须补充说,在谈到西方时我首先想到的是英国。也许这仅仅是因为我生活在英国,但是我相信还有其他一些原因。英国是单独面对希特勒时没有投降的一个国家。如果我现在把话题转到"西方信仰什么?"的问题,我将主要倾向于想到我的朋友们和英国的其他人所信仰的那些事情。许多人无疑不信仰理性主义,无疑不信仰科学,尽管它是被希腊理性主义所创造的。相反:对他们来说,理性主义似乎已过时;至于科学,对许多西方人来说,它最初成为奇异的事物,后来,在出现原子弹之后,又成了可怕和野蛮的事物。这样一来,我们今天到底信仰什么?西方信仰什么? 如果我们认真地沉思这个问题,并试图诚实地予以回答,我们大多数人很可能不得不承认我们不十分清楚我们可能信仰什么。我们大多数人在这一或那一时间已认识到,我们信仰这个或那个假预言家,通过这些假预言家,也信仰某个假神。我们在信仰问题上都经历过剧变。甚至在这些剧变中其信仰保持稳定的为数不多的人也会不得不承认,现今很难知道西方人可能信仰什么。这些话也许听上去很消极。我认识许多善良的人,他们认为,西方没有统一的支撑性观念,没有我们可骄傲地将其与东方宗教相对的统一的信仰,这是西方的弱点。这种流行的观点很可理解,但是我认为它是完全错误的。 我们应当感到骄傲,我们不是有一种观念,而是有许多种观念,好的观念和坏的观念;我们不是有单一的信仰,不是有一种宗教而是许多种宗教:好的宗教和坏的宗教。我们能够承受这样的情况,这是西方强大力量的标志。如果西方一致同意单一的观念,一种宗教,那会是西方的终结,我们的投降,我们对极权主义观念的无条件屈服。 不久前,现在的英国首相,当时仍是外交大臣的麦克米伦[Macmillan]先生,被赫鲁晓夫[Khrushchev]先生提问我们西方人究竟信仰什么。他回答说:"信仰基督教。"从历史观点看,人们不能不同意他的话:除希腊理性主义之外,没有任何事物像基督教和基督教界内的长期冲突和斗争那样对西方思想史产生过那样巨大的影响。 然而,我认为麦克米伦的回答是错误的。的确在我们当中有虔诚的基督教徒;但是有一个国家,有一个政府,有一种政策可以被诚实地、认真地称作基督教的吗?会有这样一种政策吗?难道基督教会和世俗的力量间的长期斗争和基督教会要求拥有世俗权力的失败不是最深刻地影响了西方传统的那些历史事实之一吗?基督教是唯一的明确的观念吗?对于这个观念难道没有许多不相容的解释吗? 但是,也许比这些问题更重要的,是赫鲁晓夫的回答。"你们根本不是基督教徒,你们只是自称为基督教徒;真正的基督教徒是我们,我们这些不是自称为基督教徒而是自称为共产主义者的人。因为你们崇拜财神「Mammon],而我们为受压迫者,为那些劳动负担沉重的人而斗争。" 这种回答一直给真正的基督教徒留下印象,在西方,过去和现在总是存在基督教共产主义者,这不是偶然的。1942年,布雷德福主教「theBishopofBradford]把西方社会描述为魔鬼撒旦「Satan]的创造,号召基督教所有忠实的信徒为破坏我们的社会和共产主义的胜利而工作,我不怀疑他的诚实信念。自那时以来,他们自己承认了斯大林及其虐待者们的行为,而且走得更远,有一段时间,关于斯大林行为的命题成为他们的党的总路线的组成部分。然而,有一些真诚的基督教徒仍然和以前的布雷德福主教持同样的想法。我认为,我们不能像麦克米伦那样,按基督教来描述我们的情况。我们的社会不是基督教社会,和它不是理性主义社会一样。 这是十分可以理解的。基督教要求我们达到只有圣徒才能达到的行为和思想的纯洁性。建立富于基督教精神的社会的大量尝试归于失败,其原因即在于此。它们总是,而且不可避免地,导致不容异说,导致狂热。不仅罗马和西班牙可以讲述这样的故事,而且日内瓦、苏黎世和许多美国基督教的实验也如此。这些实验教导我们,敢于实现人间天堂的那些人多么容易地会到达地狱。 不待说,不是基督教的观念导致了恐怖和残忍,而是关于唯一的统一观念的观念,对一种统一的和唯一的信仰的信仰,导致了恐怖和残忍。由于我自称为理性主义者,我认为,指出理性主义的、罗伯斯庇尔的理性宗教的恐怖主义,如有可能,甚至比基督教或伊斯兰教或犹太人的狂热的恐怖主义更糟,这是我的责任。真正理性主义的社会秩序正和真正基督教的社会秩序一样是不可能的;在这里,实现不可能之事的尝试一定导致至少同样可恶的暴行。关于罗伯斯庇尔的恐怖,人们能说的最好的话是,幸亏它持续的时间不长。 希望并感到需要把西方统一在一种鼓舞人心的观念的领导之下的那些本章良好的热心者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他们在玩火——是极权主义观念吸引了他们。 不,西方可以感到骄傲的不是一种观念的统一,而是我们的许多观念的多样性:它的观念的多元论。对于我们的问题,"西方信仰什么?"我们现在可以找到首先和初步的回答。因为我们可以骄傲地说,西方人信仰许多不同的事物,信仰许多真实的和许多虚假的事物;信仰好的事物和坏的事物。 因此,我的首先和初步的回答指出了一个几乎不重要的事实:我们信仰许多不同的事物。但是这个不重要的事实却非常有意义。 当然,有许多人否认西方对见解的宽容。例如,萧伯纳[Bernard Shaw」一再断言,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的文明正和任何其他时代和文明一样不容异说。他试图证明只有我们的迷信和我们的教条的内容改变了:取代宗教教条,我们现在有科学的教条;凡是敢于反对科学教条的人都会像昔日的焦尔达诺·布鲁诺[Giordno Bruno]一样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但是,尽管萧伯纳尽力用他的见解使同胞感到震惊,人们却宽容了他。认为人们没有认真看待他,或者把他的自由仅仅看成是宫廷弄臣的自由,这都不真实。相反,尽管他取悦他的同时代人,许多人却很认真地看待他,尤其是他关于西方不容异说的理论十分有影响。我不怀疑萧伯纳的影响远远大于焦尔达诺·布鲁诺,然而,他在九十多岁时,不是死在火刑柱上,而是死于臀骨骨折。 因此我打算接受我对我们的问题的初步答案,并把话题转到在整个西方不同的人信仰的许多不同的事物上。 有好的事物和坏的事物,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由于我想更详细地论述好的事物,因此我想解决坏的部分的问题。 西方有许多假预言家和许多假神。有些人信仰权力,信仰对别人的征服。有些人信仰历史的必然性;信仰一种历史规律,我们可以猜测它,它允许我们预见未来,及时赶浪头。有进步的预言家和倒退的预言家,他们都得到了忠实的信徒。也有成功女神和效率女神的预言家和信仰者,尤其是不惜任何代价发展生产的、经济奇迹的、人征服自然的能力的信仰者,但是在知识分子中的最大影响似乎属于悲观主义的哀叹的预言家。 现今,仿佛所有当代思想家——至少关心他们的良好声望的那些人——在一点上见解一致:我们生活在相当悲惨的时代——生活在实际的罪恶的时代,可能甚至生活在所有时代中最恶劣的时代;我们正走在深渊的边缘;是我们的邪恶,也许甚至是原罪,使我们走到这种地步。伯特兰·罗素(我十分尊敬他)说,我们变得聪明了——也许过于聪明了;但是就道德而论,我们却不够好。我们智力的发展快于我们的道德意识,这是我们的不幸。因为我们十分聪明,制造出原子弹和氢弹;但是在道德上我们却十分不成熟,不能建立世界国家,只有它才能摆脱毁灭一切的战争。 我不得不承认,我认为我们时代的这种流行的悲观主义观点是错误的。我认为这是一种危险的时尚。无疑我不想说世界国家或者世界国家联盟的坏话。但是在我看来,把联合国的任何失败归咎于这些国家的个体公民缺乏道德是十分错误的。相反,我的信念是,只要我们能看到如何使这种牺牲适合我们的目的,几乎西方的每一个人都会乐于做出任何可能的牺牲来保证世界和平。我个人认为,如果他们凭借这种牺牲能保证人类和平,几乎没有人不会毫不犹豫地献出生命。我不想否认也许有人不乐于这样做,但是我确实想断言他们是比较稀少的。我们无疑都希望和平。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希望不惜任何代价换取的和平。 我在这次谈话中并不想专谈原子武器的问题。在英国人们很少谈论这些问题,尽管人人都热爱和钦佩伯特兰·罗素,然而连他也几乎不能成功地使人们认真讨论这些事情。例如,我的学生们邀请他就这个题目发表一次讲演,他受到热烈的欢迎。他们对他非常热情,杯着极大的兴趣聆听他的谈话,在讨论期间甚至纷纷发言,但是据我所知,然后他们就丢开了这个话题。在我的研究班中——在这里可以对从自然哲学到政治伦理学的任何可想象的问题进行最自由的讨论——没有一个学生曾触及罗素的问题。我体会到在欧洲大陆情况很不相同。 八年前「即1950年」我在美国从一位原子物理学家那里第一次听到罗素的论点,这位物理学家本人在导致制造原子弹的决定上也许比任何其他人都起了更大的作用,听到这一点你们也许会感兴趣。他的观点是:投降比原子战争更可取。无可否认,在投降后人类不得不度过最恶劣的时代;但是,他说,将来有一天又会赢得自由。但是原子战争会毁灭一切。其他一些人以如下的方式表达了同样的观念:在俄国的独裁下生活比起被原子弹炸死更好些,甚至更体面些。 尽管我尊重这种见解,我却认为这种选择提得不正确。它所以错,是因为它没有考虑不用投降而避免原子战争的可能性。毕竟我们不知道原子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实际上我们不会知道这一点。我们也不知道投降是否会导致原子战争。我们面前的真正选择是这样:我们是投降以减少原子战争的可能性或者或然性,还是如有必要用一切手段保卫自己?甚至这种选择也包含着一种十分困难的决定。但是它不是主张和平的一方与主张战争的一方之间的决定。它是认为能充分准确地估计原子战争的或然性程度并认为风险过大——风险太大,以致投降更为可取——的一方与另一方之间的决定,另一方也希望和平,然而也记得不冒风险决不可能捍卫自由;丘吉尔在处于几乎无望的境地时没有在希特勒面前投降;尽管知情者有理由担心希特勒在暗示原子武器,然而当希特勒宣市他的"报复"武器时,没有一个人考虑投降;例如,小小的瑞士尽管在军事上明显软弱,却凭借其坚定的武装中立成功地阻止了希特勒的入侵。 我在这里要指出的是,在这场讨论中的双方都反对战争。他们在不是无条件地反对战争这一点上也是一致的。最终双方不仅信仰和平而且信仰自由。 这一切双方都是共同的。随着下面这个问题开始出现了不一致:我们是推测并依赖或然性程度还是遵循传统? 因此这里就出现了理性主义与传统的对立。似乎理性主义赞成投降;而自由的传统反对投降。 我在这里自我介绍为我也是伯特兰·罗素的伟大赞美者的理性主义者。但是在这个冲突中我选择传统而不选择理性主义。我认为在这些问题中我们不能估计或然性的程度。我们不是无所不知的;我们所知不多,我们不应冒充无所不知。正由于我是理性主义者,我相信理性主义有它的局限,实际上,没有传统是不可能的。 我想避免争论,争论产生了许多恶毒的词句。我不能完全避免说明我的立场。尽管我认为在此为我的主张辩解并不是我的任务,我却想分析见解的差异,找出双方的共同点,因为在这里我们可以了解西方信仰什么。 现在返回到我们的主要问题,"西方信仰什么?"也许可以说我们能够给出的许多正确答案中最重要的答案如下所述。我们憎恨专制、镇压和暴力,我们都信仰与它们斗争。我们反对战争,反对任何种类的讹诈,尤其也反对用战争威胁进行的讹诈。我们认为原子弹的发明是可怕的灾难。我们希望和平,我们相信实现这个目标是可能的。我们都信仰自由,只有自由使生活值得去过。我们只是在屈服于讹诈和努力以自由为代价换取和平的做法是否正确的问题上分道扬镳。 在我看来,西方人希望和平与自由,我们都乐于为这两者做出最大的牺牲,这个事实比我所描述的双方间的不一致更重要。我相信这个事实允许我向你们提供对我们时代的非常乐观主义的描述。它非常乐观,以致由于担心你们失去自信,我几乎不敢向你们提出。因为我的命题是这样的: 我断言,无论如何,我们的时代是我们所了解的历史上的最好的时代,西方人所生活的这种社会尽管有种种缺点,却是至今存在过的最好的社会。 在说上面这些话时,我决没有首先想到我们的物质财富,尽管在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的短暂时期中贫困已几乎从北欧和西欧绝迹这一点毕竟是十分重要的,而在我的青年时代,甚至在两次世界大战中间的时期,贫困(尤其作为失业的结果)仍然是唯一的巨大的社会问题。贫困的绝迹(不幸的是,只在西方绝迹)有几个原因,而生产的发展可能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但是在这里我想主要指明三个原因,它们对于我们的问题来说都很重要。因为它们非常清楚地表明西方人信仰什么。 1.只要有足供大家吃的食物,不可让一个人挨饿,我们的时代把这一点确认为信条,甚至确认为在道德上是不言而喻的。我们也下定决心,不可让反对贫困的斗争听其自然,而是必须把它看作所有人的基本职责,尤其是富有者的职责。 2.我们的时代信仰给予每个人最好的生活机遇的原则("机会均等")。像启蒙运动时期一样,我们的时代信仰通过知识而自我解放,和裴斯泰洛齐一样信仰通过知识与贫困斗争,因此它正确地相信凡是具有必要能力的人都应能受到高等教育。 3.我们的时代在群众中激发了新的需要和占有野心。这显然是危险的发展,但是没有它群众的苦难就不可避免。十八和十九世纪的改革者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们看到,不积极援助穷人就不能解决贫困的问题,在谋求援助之前必须唤起改善他们的命运的欲望和意愿。这种见识例如由克罗因主教乔治·贝克莱[George Berkeley]做了清楚的系统阐述。 公众信仰和这三个信条——与贫困斗争、全民教育、对需要的意识和需求的增长——导致了非常可疑的发展。与贫困的斗争在一些国家产生了有着可怕的官僚机构的福利国家,这个官僚机构例如把医院和整个医疗职业卷入漩涡,其明显的结果是,用于福利的钱只有一小部分真正使需要者受益。 但是即使我们批评福利国家——我们应当对它持批评态度——我们也决不可忘记它源自一种极人道、极可钦佩的道德信念,乐于在与贫困斗争中做出重大物质牺牲的社会由此证明了它的信念的真挚。 乐于为它的道德信念做出这种重大牺牲的社会有权把它的观念付诸实践。因此,我们对福利国家的批评必须力求表明实现这些观念的更好的方式。 机会均等和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均等的观念在一些国家产生了相似的不良结果。对于我自己这一代的贫穷学生来说,为知识而斗争是一种冒险,需要克己和牺牲,而这给予获得知识一种独特的价值。恐怕这种态度正在消逝。新的受教育的权利造成一种不同的态度。这种权利被看作理所当然;对于我们不用牺牲而是作为应得权利所获得的东西,我们不太珍视。由于受教育的权利已成了奉送给学生的礼物,这样,社会剥夺了他的独特体验。 如你们从我关于这两点的评论中所看到的,我的乐观主义并不意味着我赞美我们发现的所有解决办法,而是我赞美尝试这些解决办法的动机。把这些动机揭露为基本上是伪善的和利己主义的,这是流行的悲观主义的一部分。然而,悲观主义者们忘记了,甚至道德伪善者也凭借他的郑重声明本身证明他信仰他佯装接受的那些价值的道德优势。甚至我们伟大的独裁者们也被迫仿佛以他们信仰自由、信仰和平、信仰正义那样的语调来言谈。他们的伪善是对那些价值的无意识的和非故意的承认,对信仰它们的群众的无意的恭维。 现在我要谈第三点:群众物质需求的增长。由于这种观念与另一种自由的理想——希腊人和基督教的摆脱物质欲望的和通过自我克制而自我解放的理想——直接冲突,因此在这里害处似乎是显而易见的。 除此之外,物质需求的增长产生了许多不良后果,例如跟上或超过他人的野心,而不是享受已得到的东西。它导致不满和忌妒,而不是满足。但是,在这方面,人们不应忘记我们刚开始新的发展,而学习需要时间。群众的新的和新蔓延的经济野心也许在道德上很不让人赞赏,无疑并不很好;但它毕竟是通过个人努力克服贫困的唯一方式。这种群众的经济野心也是抵销福利国家最成问题的特征之一的最有希望的手段:官僚机构的增长和它对个人的日益增加的指导。只有个人的经济野心能够使贫困成为例外,以致使与贫困的斗争成为国家的主要目的没有意义。只有实现生活的高水平才能使贫困成为罕见的现象,以致有限的社会工作就可以应付它,由此解决古老的贫困问题,从而避免众多而强大的官僚机构的危险。 根据这些考虑,在我看来西方经济体制的有效性是很重要的:如果我们没有成功地使贫困成为罕见的例外,对于福利国家的官僚机构来说,我们就很容易失去我们的自由。然而在此我必须反对人们一再以不同形式提出的一种学说:我是指在西方和东方经济体制间的抉择将最终取决于其中之一的经济优越性的学说。我个人认为自由市场经济比计划经济更有效;但是我认为把抵制暴政建立在经济论点的基础之上是完全错误的。即使中央计划国家经济确实优越于自由市场经济,我也会反对计划经济。原因很简单,它很可能把国家权力增加到暴政的程度。我们不应藐视我们的自由,也不应为红豆汤而出卖它(《创世记》[Genesis]25:34);也不应为最高生产率而出卖它,即使能够以自由为代价换取效率也不应如此。 我曾几次使用"群众"一词,尤其为着指出需求的增长和群众的经济野心是新事物的时候。由于这个缘故,有必要把我自己区别于那些把我们社会的特点强调为"群众社会"的少数人。"群众社会",与此相似还有"群众的暴动"这个短语,成了的确似乎强烈吸引了知识分子和半知识分子群众的口号。 我认为这个口号没有描述我们的社会现实中的任何事情。我们的社会哲学家们的幻想和他们对这个现实的描述是错误的,原因很简单,他们是透过柏拉图的社会理论的眼镜看它的。 柏拉图是贵族形式专制政体的理论家。作为政治理论的基本问题,他提出下面的问题:"谁应当统治?谁应当管理国家?多数人,民众,群众,还是少数人,当选人,精英?" 一旦人们承认"谁应当统治?"的问题是基本问题,那么显然只能有一个合理的答案:不是无知者,而是确实有知识的人,哲人;不是民众,而是少数最杰出者,那就是柏拉图关于最杰出者的、贵族的统治的理论。 民主的伟大理论家和这种柏拉图式理论的伟大对手——例如卢梭——采用了柏拉图对这个问题的表述,不是认为它不适当而予以摒弃,这有些奇怪,因为十分清楚,政治理论中的基本问题不是柏拉图所系统阐述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是"谁应当统治?"或者"谁应当掌权?"而是"应当授予政府多大权力?"或者也许更确切些,"我们如何才能这样发展我们的政治制度,即甚至无能的和阴险的统治者也不能造成过多的危害?"换言之,政治理论的基本问题是约束与平衡的问题,对于政治权力它的独断独行、它的滥用可据以控制和制服的制度的问题。 我不怀疑,西方人所信仰的这种民主政体不过是权力在这种意义上受到限制和控制的国家。因为我们信仰的这种民主政体决不是理想国家;我们完全清楚,许多不应当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追求政治理想是幼稚的,西方的任何一个明理的成年人都知道,"一切政治活动都在于选择较少的邪恶"(引用维也纳诗人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的话说)。 对我们来说,只有两种政体:被统治者不用流血就可以摆脱他们的统治者的政体,和被统治者若想摆脱他们的统治者,只能通过流血才能摆脱的政体。这两种政体中的第一种我们称作民主政体,第二种我们称作暴政或独裁。但是这些名称并不真正重要,只有事实才真正重要。 西方人只是在这种朴素的意义上信仰民主政体:作为最少邪恶形式的政体。在挽救民主和西方上比任何人都起更大作用的人也是这样描述它的:"民主政体是最坏形式的政体,"温斯顿·丘吉尔曾说道,"当然除去人们一再尝试过的所有那些其他形式的政体外。" 因此我们信仰民主政体,但不是因为它是由人民来统治。既不是我,也不是你来统治;相反,你和我都在被统治,有时超过找们所希望的程度。然而我们信仰与和平相容、与有效的政治对立相容从而与政治自由相容的那种政府形式的民主政体。 我在上面提到了这个令人遗憾的事实,柏拉图的令人误解的问题"谁应当统治?"从未明显地遭到政治哲学家们的摒弃。卢梭提出同样的问题,但给予相反的回答:"人民的意志应当统治——多数人的意志,而非少数人的意志";这确实是危险的回答,因为它导致对"人民"和"人民的意志"的想象的神化。 与卢梭相反,我们认为投票或选举的多数人决定只是不流血地、对自由限制最少地做出决定的方法。当然,多数人常常做出错误的决定,我们必须坚决主张少数人应当具有任何多数人的决定都不能压制的权利和自由。 我所说的话可以支持我的这样一种见解,"群众"、"精英" 和"群众的暴动"这些流行词语源自柏拉图主义的观念形态。 "但是",受过教育的人和半受过教育的人不断问道,"我的投票与丝毫未受过教育的任何清扫工人的投票占一样分量,这难道是正确的吗?难道没有一个受过教育的精英比未受教育的群众更有远见,因此应当对重要的政治决定具有更大的影响吗?" 回答是,受过教育的和半受过教育的人无论如何确实具有更大的影响。他们撰写书籍和论文,教学和讲演,他们在讨论中发言,他们作为他们政党的党员能够使别人感到他的影响。 我这并不是说我赞成受过教育的人与"清扫工人"相比具有更大的影响。因为我认为应当无条件地摒弃由聪明人和善人统治的柏拉图式的观念。毕竟谁在聪明与愚蠢之间做出抉择呢?难道最聪明和最善的人没有被钉在十字架上——而且正是被那些人们承认为聪明和善良的人钉在十字架上的吗? 难道我们要使我们的政治机构承担判断聪明与善,正直与无私的任务吗?难道我们要使这个任务成为政治问题吗?作为实践政治的问题,精英的问题是丝毫无法解决的:实际上,精英与派系是根本无法分辨的。 然而实际上在关于群众与精英的这一切梦呓中几乎没有丝毫真理,这只是因为这些"群众"并不真地存在。我们都面临——并使我们伤脑筋——的那些群众并不是具体的人民群众,而是比如说汽车和摩托车的群众。然而开小汽车的人和骑摩托车的人都不是群众的一员;恰恰相反,只存在着难以对付的具体的个人,人们差不多可以说,他几乎是为了生存独自地与其他每一个人斗争。homo-hominilupus[人挤人]的个人主义的形象从未更适宜过。 不,我们不是生活在群众社会。相反:从未有过这样的时代,如此多的人乐于牺牲,愿意负起责任的重担。以前从未有过像我们的时代在野蛮战争中有这样多的自发的和个人的英雄主义,尽管存在着这样的事实,即从未有过这样少的英雄主义的社会和物质诱因。 西方国家所尊敬的无名战士纪念碑是西方的信仰的象征——我们对普通无名者的信仰的象征。我们并不询问他属于群众还是属于精英:他是一个人,要整体地看待他。 是对我们同胞的这种信仰和对他们的尊重,使我们的时代成为我们所知的最好的时代。这种信仰的诚挚被乐于为它做出牺牲所证明。我们信仰自由,因为我们信仰我们的同胞。这就是我们废除奴隶制的原因。我们的社会秩序是我们所知道的历史上最好的秩序,因为它是最乐于不断改进的秩序。 如果我们从这种观点来看东方,也许我们可以以一种和解的思想结束:诚然,斯大林再次引入了奴隶制和折磨,对此我们不可宽恕,不能原有。然而我们不可忘记,发生了这一切是因为东方信仰允诺自由——全人类的自由——的理论。在这场猛烈的冲突中,我们不可忘记,甚至共产主义也是产生自帮助别人,为别人做出牺牲的愿望。科学和艺术中的创造性自我批评Creative Self——Criticism in Science and Art(剽窃自贝多芬的笔记本)(Stolen from Beethoven’s Sketch Books) 首先,我要感谢主持人热情地邀请我在本届"萨尔茨堡音乐节"上致开幕词。我认为这是一件十分荣幸的事情。在刚收到邀请书时,我感到很意外,甚至有些困惑不解。因为自从1950年以来,我和妻子就一直在切尔吞山[Chiltern Hills」里的家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我们不看电视,不读报纸,只是全身心地从事一项研究。这项研究主要是从理论上阐述人类知识,尤其是人类科学知识的问题。我认为,我在这方面的研究并不足以使我有资格在"萨尔茨堡音乐节"上致开幕词。 因而,我对自己为什么会受到邀请感到纳闷。起先,我猜想大概是弄错人了,或者是因为我儿童时代热爱萨尔茨堡这个城市的缘故。但那是七十年前我五六岁时的事,没人知道。此外,也没有人知晓,五十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在这里的一次奇异的经历。那是午夜时分,我滑完雪回家,月光皎洁,银辉满地,我却不小心失足堕入萨尔茨堡一个著名的洗马池里。……当然,选我当致词人一定是出于其他原因。后来,我想起来了,我在某个方面确实很特殊:你们知道,我是位乐观主义者,一位身处悲观的知识分子之中的乐观主义者。我确信,我们的时代并不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糟。实际上,它的真正形象远比他们所描绘的要好得多,美得多。二十五年前,我作过一次题为"我们时代的历史——一个乐观主义者的看法"[The History of ourT ime:An Optimist's View〕的讲座。在今天这个话题似乎比在当时更容易引起争议。如果说有什么能使我获得资格在这里致开幕词的话,那也许就是我是一位坚定的乐观主义者的名声。 请允许我谈谈我的乐观主义,因为它和"萨尔茨堡音乐节"有联系。许多年来——至少是从阿道夫·卢斯[Adolf Loos]和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这俩人我都熟悉)的时代开始——我们的知识分子都严守文化悲观主义[Cultur alpessim ism]的原则。根据这一原则,我们的所谓文化,是一种只能产生庸俗拙劣作品的行业。特别是,在这个行业以文化形式向大众提供的东西之中,悲观主义者看到的只是堕落和粗俗;而乐观主义者却能看到另一个方面:根据最伟大的音乐家巴赫[Bach]、莫扎特「Mozart]、贝多芬[Beethoven]和舒伯特[Schubert」最优美作品灌制的唱片和磁带的销售量总是以千百万计。另外,喜爱这些音乐家和他们奇妙音乐的人们更是不计其数。 当然,我必须同意悲观主义者对我们的指责:我们几乎是故意让孩子看残忍的电影和电视来使他们习惯于野蛮和暴力。不幸的是,现代文学也几乎有这种倾向。然而,作为一位乐观主义者,我要说,尽管有人在竭力宣扬暴力,但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好人,很多乐于助人的善良人。尽管文化悲观主义者把我们的时代说得那么可恶(有时他们也说得挺令人信服),但是,仍然有许多人为能活着而庆幸,为能活着而感激。 悲观主义者指责道德标准和政治标准的衰退,他们还指责漠视人权的现象,他们这样做是对的,但他们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科学和科学技术的应用,这难道说也是对的吗?当然不对。乐观主义者会指出:科学技术已为欧洲人和美洲人带来了实惠,并已使上个世纪那可怕的贫困和苦难现象在世界上大部分地区消失。 说来也巧,我是不相信进步或者进步原则的。我认为,人类历史是盛衰兼容的历史,财富的增加会和道德的沦丧并存,艺术的繁荣会与诚意的减少同时发生。四十多年前,我写过一些文章,反对相信进步的观念,反对流行时尚和时代崇拜对艺术和科学的影响。不久以前,有人劝我们接受现代观念和进步观念,现在又有人向我们灌输文化悲观主义思想。我要对悲观主义者说的是:在我漫长的一生中,我不仅看到了倒退现象,也看到了明显的进步迹象。而那些不愿承认我们时代和社会存在着优点的悲观主义者对此是视而不见的,他们还使其他人如此。我认为,我们的一些著名的知识分子的做法是有害的,他们总喜欢告诉人们说,他们实际上是生活在地狱里,结果,他们不仅使人们感到不满(这倒不是什么坏事),而且使人们感到不幸,从而夺走了人们生活中的欢乐。然而,个人遭遇非常不幸的贝多芬是怎样结束他的交响乐创作生涯的呢?他以席勒[Schiller]的《欢乐颂》[OdetoJoy]来作为尾声。 贝多芬生活在一个自由和希望遭破灭的时代。法国革命以恐怖统治及拿破仑[Napoleon]称帝而告终。梅特涅复辟[Metternich's Restoration]压制了民主思想,激化了阶级矛盾,民众的苦难极为深重。贝多芬的《欢乐圣歌》[HymntoJoy]是对席勒所说的"明显划分的"[Strenggeteilt]阶级对立的强烈抗议。贝多芬在合唱中将这几个字改成了"蛮横划分的"[frechgeteilt〕,并让合唱队以爆发般的齐声唱出。他不知道有阶级的恨,他只知道有人类的爱。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要么以欣慰的情绪结尾,如《第六交响曲》[SoxthSymphony]和《庄严弥撒曲》「Missa Solemnis],要么以喜悦的情绪结尾,如他的大多数交响曲和《菲代里奥》「Fidelio」。 当代大量的多产艺术家已成为悲观主义文化宣传的受害者,他们相信他们有责任以可怕的方式来表现他们认为是可怕的世界或历史时期。确实,过去的一些大艺术家就是这样做的,如戈雅[Goya」或凯特·柯勒惠支[Kaethe Kollwitz」。这种社会批评是必要的,它应该引起人们深切的不安。但是,批评的意义并不在于引起人们的哀伤,而在于唤起人们来战胜苦难。我记得《费加罗的婚礼》〔The Marriage of Figaro」就对时弊提出了许多批评,这部伟大的作品除了充满机智幽默和辛辣嘲讽外,还包含着更深刻的意义。它不仅有许多严肃甚至哀伤的内容,而且还洋溢着欢乐和活力。 现在该是讨论"科学和艺术中的创造性自我批评"这一正题的时候了。这个题目和我前面所说的内容是紧密相关的。在这里,我打算谈谈伟大的自然科学家的创造性作品和伟大的艺术家的创造性作品之间的一些异同之处,我这样做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批驳文化悲观主义者反对自然科学的宣传,有关这方面的问题近来已成为人们关注的主要问题。 伟大的艺术家总是有一个兴趣中心,这就是他的作品,说得更确切些,是他正在创作的作品。这便是所谓的"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art's sake]这句话的含意,因为"为艺术而艺术"可以解释成:"为艺术作品而艺术"「art for the sake of the work of art]。伟大的科学家也有类似情况。谁如果以为科学家研究自然科学是为了应用,那就错了。普朗克[Planck]、爱因斯坦[Einstein]、卢瑟福[Rutherford]和玻尔[Bohr]都没有考虑过原子理论的实际应用,直到1939年,他们都还认为原子理论的应用是不可能的事,他们把应用原子理论的想法当作科学幻想。这些人仅仅是在为研究而研究,为追求真理而追求,与其说他们是物理学家,还不如说他们是宇宙论者,是受到歌德的诗剧《浮士德》里的主人公所表达的伟大愿望而激发的宇宙论者。浮士德曾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