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前进,由于这种想法在路上分散着我的心,以致我不知不觉地走了整整一天,到了最后,我终于清醒过来,完全失掉了昨天夜里的那种怨恨之心;这时候,我感到精疲力竭,极其困乏,需要吃东西和休息了。由于我在青年时期受过锻炼,所以我的身体很结实,我不怕饿又不怕累;尽管我的心灵病了,折磨着我的身体,但是,你不仅曾经教导过我要忍耐强烈的欲念,而且还更加注意地教导过我要防止产生这种欲念。我又走了四公里才走到一个村子。由于我差不多有三十六小时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我便略进晚餐,而且吃得很香;我去睡觉,完全消除了那种摧残身体的忿怒心情,我高兴的是,我敢于想苏菲,而且正如我所希望的,把她想象得相貌可鄙的时候少,把她想象得值得同情的时候多。 我安静地睡到天明。忧虑和苦恼是容易使人入睡,让心灵得到休息的;只有在悔恨交集的情况下,心灵才永远得不到休息。我起床的时候,精神是十分的平静,能够考虑我应该做的事情。这是我一生之中最值得纪念同时又是最痛苦的一段时期。我所有的种种依恋全都破裂或起了变化,我所有的天职也改变了;我对一切都不再象从前那样地执着了,我可以说是变成了一个新人。重要的是,我必须慎重考虑我应该采取的办法。我采取了一个临时的办法,以便从长考虑今后应该做什么。我终于走完了到最近的那个城市的一段路程,我走进一个师傅的家,开始干我会做的手艺活儿,以便等待我心灵的骚动完全平静,可以观察事物的本来情形。 我从来没有象在这样一种严酷的情况中更感觉到我所受的教育的力量了。尽管我生来有一副软弱的心,对一切都怀抱温情,容易烦恼,优柔寡断,然而在起初那一会儿按照我的天性行事以后,我便立即克制自己,尽量冷静地考虑我目前的处境。我听从需要的法则的支配,不再是那样白费气力地怨天尤人了;我让我的意志忍受那必然的枷锁的约束;我摆脱自己,作为另外一个人去观察我的过去;我假定我刚刚诞生,从我目前的景况中得出了指导行为的准则,而我自己受到了这些准则的很大的教益,这样一来,我便心灵平静地开始工作,宛如人类当中最快乐的人。 自我的童年时候起,我从你的教导中受益最多的莫过于做什么就专心于什么,决不一边做一件事一边又想另一件事,因为这样,结果必然是事不成心也不专的。所以,我白天就专心于工作,夜里便反躬沉思;我这样交换地使用我的精神和身体,不仅使我寻出了可行的最好办法,而且使精神和身体两者都不感到疲惫。 从第一个晚上起,我就按照昨夜的思想线索考虑我是不是过于把一个妇女犯的罪看作是了不起的事情了,我认为是我一生的悲惨结局,是不是就是那样大不寻常,以至值得如此地认真看待。“当然,”我心里想道,“在尊重风俗的地方,妇女们的不贞洁行为是会使她们的丈夫丧失体面的,然而在所有的大城市,在男人更加败坏反自以为开明的地方,人们会把前面那种看法当作笑话和没有意义的。”“一个男人的荣誉,”他们说,“决定于他的妻子吗?他碰上了这种事情就是耻辱吗?别人干了坏事怎么说他不光彩呢?”其他的道德训条再严格也没有用,这种说法反而似乎更有道理。 此外,不管人们对我的做法的评判如何,我这样做,难道不是本着我的原则而超然于公众的议论行事吗?只要在我的良心上做一个好人,做一个正直和诚实的人,别人对我抱怎样的看法,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他人心怀同情就是罪恶吗?原谅别人对自己的污辱就是懦弱吗?我应该本着什么天职来规定我的行为呢?我是从来不把人们的偏见看在眼里的,难道说最后还要因为别人的偏见而牺牲我的幸福吗? 即使说这种偏见是有根据的,然而对一个和他人迥然不同的人又有什么影响呢?一个失去希望的不幸的女人和那些不诚实的女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前者只要内心一感到悔恨就会承认她的过错的,而后者是反倒会用谎言和欺骗的方式来掩盖她们的罪行的,不仅不坦率诚恳地承认,反而表现得厚颜无耻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而把她们丢人的事情拿去矜夸。有恶习的女人,不是违反而是根本轻视她的妇女的天职,这样的女人是值不得敬重的,容忍她就等于是在同她一起做丑事。然而一个妇女虽然是犯了错误,但她之所以犯错误,是由于过失而不是由于她有那种恶习,而且她已感到悔恨,对于这样的妇女,是应该怜悯而不应该恨她的,我们可以毫不羞愧地同情她和原谅她;人们所指责的她所做的坏事,其本身就可以保证她将来不再做那种坏事。苏菲虽然是犯了罪,但仍然是值得尊重的,当她表示悔恨以后,她仍然是值得钦敬的;她的心生来就是爱美德的,因此,当她意识到她违反她的本心做事花了多大的代价以后,她就会比从前更加忠贞的;她将同时养成又坚毅又质朴的性格,从而使她能够保护她的身体,成为一个可爱的人;由于良心责备而感到的羞辱,将使她骄傲的心变得温柔,使她从前出于爱我而对我施加的控制不至于再是那样的专横;她将更加对我表示关心,而不再象从前那样傲慢;今后,也只有在为了纠正一个缺点的时候,她才会犯错误的。 当情欲不能按它们本来的面目征服我们的时候,它们就会戴着智慧的假面具来袭击我们,它们将摹仿理智的语言,达到使我们丧失理智的目的。前面所讲的那些诡辩之所以能迷惑我,是由于它们迎合了我内心的倾向。我倒是愿意能够回到不贞洁的苏菲的身边,想听到她说一些赞同我行为懦弱的话。然而,我想这样做也不行,因为,我的理智是不象我的心那样容易对付的,它是不会采取这种荒谬的做法的。我不能隐瞒我自己:我不是为了启发自己而是为了蒙蔽自己才推论这一番道理的。我痛苦地然而是很坚定地对我自己说,世人的准则对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人是没有约束力的;而且偏见总是袒护偏见,崇尚善良风俗的人总是有一个偏见来肯定他们的偏见的;他们把一个妇女伤风败纪的行为归咎于她的丈夫,是有道理的,因为,其原因或者是他选错了她,或者把她管得不严;我自己的事例就能证明这种责备是正确的,要是爱弥儿始终很有见识,苏菲就绝不会堕落。人们有权利这样设想:一个不尊重自己的女人,是更不尊重她的丈夫的,尽管他值得她的尊重;如果他知道应该保持他的权威,但他不预先防备一个妇女有不规矩的行为,那他就错了;又如果在那个妇女做了丑事以后他还表示容忍,那他就是错上加错了。应该惩罚的不惩罚,是必然会产生可怕的后果的,对自己妻子的不规矩的行为采取听之任之而不谴责的办法,正足以表明他本人就是不尊重良好的风俗的,表明他的灵魂卑贱,不配做男子。 拿我个人的事情来说,我尤其感觉到:使苏菲更加值得尊敬的地方,对于我正是更加令人失望的地方,因为,我们可以对一个软弱的心灵给予鼓励和援助,对一个忘却了天职的人,也可以通过他的理智而使之履行他的天职;然而,要是一个人就性情来说仍然是十分勇敢的,在犯罪的过程中也知道应该保持他的美德,而他之所以要做坏事,只不过是觉得坏事好玩,象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办法使他恢复理智呢?是的,苏菲是犯罪了,因为她愿意做一个罪人。当这个高傲的女人克服了害羞的心以后,她就可以克服一切其他的欲念;她能够对我暴露她的罪过,她就能够对我表示忠贞。 我再去对我的妻子表示爱,也是没有用了,她不会再爱我了。既然这个十分爱我的人,这个曾经是我如此钟情的人,已经侮辱过我了,既然我的苏菲已经斩断了她心中的最纯洁的联系,既然我的儿子的母亲已经破坏了夫妇的信约,既然一个没有犯过任何过失的男人的热情和一个美德没有遭到败坏的女人的高尚情操尚且不能预防她第一次犯罪,那么,她再去做那种堕落的事,又有什么困难呢?又怎么能加以预防呢?在走向罪恶的道路上,也只有第一步路才难走,过此以后,就一直走下去,连考虑都不考虑了。她再也不管爱情不爱情,美德不美德,名声不名声了;她侮辱我的时候,已经是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甚至在侮辱我以后,连一点点后悔的心也没有了。她是懂得我的心的,她已经使我悲惨到了极点,再进一步使我悲惨到不可收拾的程度,也是用不着她费多大的气力的。 不,我也是懂得她的心的,苏菲是决不会爱一个有轻蔑她的权利的男子的,尽管这个权利是她给他的……她不再爱我了……这不是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自己说的吗?这个负心的人,她再也不爱我了!啊!这才是她最大的罪恶,我什么都可以原谅她,只有这一点我是不能够原谅的。 “唉!”我又痛苦地说道,“我一再地谈到原谅,而没有想到:尽管受侮辱的人再三原谅,而侮辱我的人是从来不原谅我的。毫无疑问,她是存心给我这一番罪受的。啊!她是多么恨我啊!” 爱弥儿,你按照过去来判断将来,这简直是大错而特错了!一切都变了。即使你是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也是没有用了;她从前给你的幸福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你再也见不到你的苏菲,而苏菲也是再也见不到你了。两个人相处的情况是以两个人的爱情为转移的:心一变,全都变了;尽管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那也是枉然;当我们不拿同样的眼光看事物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它们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她是一点也不会灰心丧气的,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她仍然值得敬重,值得我爱;她也可以把她的心交给我,然而她是不可能一步错路都不走了,是不可能不失足了,是不可能使我忘记她已做的错事了。忠贞、美德和爱,一切都可以重新获得,而不能重新获得的是信任,没有信任,在夫妻生活中就只能产生反感、苦恼和厌腻,天真的迷人的美已经消失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不管怎样,苏菲是不可能再得到幸福了,而我,是只有在她幸福的时候,才能得到幸福的。正是这一点决定了我的行动,我宁肯远远地离开她去受苦受罪,也不愿意让她受罪;我宁肯怜惜她,也不愿意折磨她。 是的,我们的一切联系都断了,是她断掉这些联系的。她破坏了她的誓约,因而使我也可以破坏我的誓约。她已经不是我的了,她不是这么说过吗?她不再是我的妻子了,我再见着她的时候,会不会把她看做路人呢?不,我决不再见她了。我现在是自由的,至低限度应当是自由的,但愿我的心也如同我的信念一样的自由! 怎么!我受到了她的侮辱,不给她以惩罚吗?如果这个不忠实的女人去爱另一个男人,我就把她交出去,这样做对她有什么损害呢!我所惩罚的是我而不是她,因为我牺牲我自己去完成她的心愿。这样做是不是由于荣誉受到污损而发泄气愤呢?哪里有正义?哪里去报仇? 唉!可怜的人,你要向谁报仇?向她报仇,可是你又认为你最感痛心的是,你不能使她得到幸福。不管怎样,你都不能使她成为你的报仇之心的牺牲品。如果可以的话,使她受一些连你自己也感觉不出来的痛苦好了。有一些罪过,是应当让犯罪的人自己去受良心的责备的;对他们加以惩罚,这差不多等于是认可他们的罪行。一个残酷的丈夫配娶一个忠实的妻子吗?再说,凭什么权利惩罚她呢?以什么身分惩罚她呢?做审判她的法官而不做她的丈夫吗?当她违背了她做妻子的天职时,她就不再保有她做妻子的权利了。从她同另外一个人发生关系的时刻起,她就断绝同你的关系了,这一点她是丝毫没有隐瞒的;她没有用她本来就没有的忠贞样子来蒙混你的眼睛,她既没有出卖你,也没有向你撒谎;由于她不再是属于你个人,这就意味着她对于你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对她还有什么权利?如果还有什么权利的话,你应当为了你自己的利益而放弃那些权利。你要相信我的话,运用你的聪明就能成为善良的人!报了你的仇就能成为仁慈的人。你在忿怒的时候要当心啦,别让你在一怒之下又回到她的身边。 我受到了两方面的考验:一方面爱情在召唤我,另一方面怨恨之心又在煽惑我,因此,在拿定主意以前,我是要做一番斗争的,当我觉得我已经拿定了主意的时候,一个新的考虑又使我的一切决定全都动摇了。一想到我的儿子,就使我对他的母亲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温情。我觉得有了这个结合点,就永远不会使她在我的心目中成为一个同我不相干的人,孩子们在生育他们的人之间构成了一个无法分解的纽带,构成了一个不能离婚的天然的和不可辩驳的理由。多么可爱的孩子啊,两个大人之中,谁也是不能离开这些孩子的,他们是必然会把两个大人联在一起的;这种共同的利益是如此的可贵,以致当两个人之间没有其他联系的时候,孩子们就成了他们的联系。怎么能把这个为我的儿子的母亲辩护的理由,用去为那个孩子(他不是我的孩子)的母亲辩护呢?怎么!天性也允许她犯罪啦!我的妻子既然把她的温情分给两个儿子,那她是不能不把她的爱分给两个孩子的父亲的!想到这一点(这个想法比任何一个在我心中产生过的想法都可怕),我又狂怒起来;一想到一个女人分心爱两个男人的丑恶情景,我的心真是忿怒到快要破裂了。的确,我情愿看着我的儿子死去,也不愿意看见苏菲和另外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忿怒;尽管在此以前有许多的想法使我感到痛苦,然而只有这个想法才使我决心要远远地离开她。从这个时候起,我下定决心不再回去;为了使我不至于产生犹豫不决的心,我决定从此不再考虑这件事情。 经过一番考虑而下定这个决心之后,我胸中的怨恨就消除了。对我来说,她已经是死了,我再也不把她看做是罪人了;我只把她看做是一个可敬的和可怜的妇女,我再也不去想她的过错,我怀着怜悯的心情回忆一切使我对她感到惋惜的事情。由于产生了这一系列的倾向,因此我想采取一切我认为是可以安慰一个被遗弃的妇女的好办法;因为,尽管我在心情忿怒的时候一想到她就感到痛苦,尽管她说的话使我感到灰心,但是我毫不怀疑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对我还是有依恋之情的,她想到我的损失的时候,一定是很激动的。我们的分离所产生的头一个结果是:她将不能够再做我的儿子的母亲。我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战栗;费了许多周折才决定报一次仇,可是现在一想到这点,我就十分难过。尽管我很生气地说,这个孩子不久就要被另一个孩子代替的,尽管我用尽了嫉妒之心来看待苏菲用另一个孩子来代替我的儿子,我也鼓不起报仇的勇气;我这一切想法,在苏菲看着人们夺去她的儿子而感到失望的形象面前,都不能坚持了。我一再地克制自己,我是经过了一番痛苦才做出这个不合理的决定的,我把这个决定看做是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而得出的第一个决定的必然结果,要不是一件想象不到的事情促使我把这个决定再仔细考虑一下的话,尽管我不愿意,我也一定会把它付诸实施的。 我还有一点需要考虑的,尽管这一点在我刚才做出那个决定之后,我认为是不关紧要的。我的决定是针对苏菲采取的,但是在采取这个决定的时候,还需要考虑到我,还需要考虑一下我再成为孤单一人的时候将变成什么样子。我已经有好长一个时期不是孤独一人地生活在地球上了;正如你曾经向我预言过的,我的心对它所爱的事物是十分依恋的;它长期以来都是只有在同我的家人一起的时候才是一颗完整的心;因此,必须使我的心同我的家庭脱离,至低限度要部分地脱离,然而部分地脱离反倒比完全脱离更令人痛苦。我们曾经依靠过许多的事物,而现在要依靠自己了,或者,更坏的是,我们所依靠的事物使我们不断感到其他一切都在同我们分离,这时候,我们是多么的空虚,我们失去了多么多的生存能力!我必须考虑我是否依然是那个在任何人都不重视自己在人类中的地位时,还能牢牢地站在他的地位的人。 但是,对一个一切关系都已中断或改变的人来说,这个地位在哪里呢?我做什么?我将变成什么样子?我走向什么地方?我这一生不应该再用来谋求我的幸福了,也不应该再用来谋求曾经是我爱过的人的幸福了,同时,命运已完全剥夺了我有为任何人谋求幸福的希望,既然这样,我这一生还有什么用呢?因为,既然许多准备用来谋求我的幸福的工具最终是给我造成了一场灾难,我哪里还能比你对我更加欢喜地去对待别人呢?不能,因为尽管我还爱我的天职,但是我已经不知道我有哪些天职了。要重新记取这些原则,并把它们用之于我的新的情况,那不是一时就可以考虑好的事情,我困倦的精神需要休息一会儿,以便能专心地重新思考。 我好好地休息了一会儿。由于我摆脱了希望的烦恼,确认我这样做是逐渐地在失去一切希望,觉得过去的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是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我尽量使我完全处在一个开始生活的人的境地。我心里想,实际上我们永远都仅仅是在开始,在我们的生活中,除了连续的眼前的时刻以外,便没有其他的联系;而在眼前的时刻中,始终要把采取行动的时刻当作第一个时刻。在我们的生命的每一个时刻,我们都在死亡和诞生,死亡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呢?如果说除了将来的事情以外,其他的事情对我们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那么,我们就只有根据未来才能断定我们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了。用过去的事情来折磨自己,那就等于是无病呻吟,自寻烦恼。爱弥儿,你要做一个新人,对于你的命运,也象对你的天性一样,不能有更多的埋怨。你不幸的遭遇,都是虚幻的,渺茫的深渊已经把它们全都吞没了;但是,真实的东西,为你而存在的东西,是你的生命,你的健康,你的青春,你的理智,你的才智,你的美德,最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是你因为有了前面那些东西而取得的幸福。 我又开始工作,静静地等待着我头恼中的思想理出一个相当的条理,以便给我指出我应该做些什么;我把我现在的情况同过去的情况一加比较,我就感到坦然了:这完全是我的行为符合理智的好处,并不是由于经过的事情使然。如果一个人尽管有财产也不愉快的话,那么,只要他能够使他的心保持常态,则不论命运如何,他起码是能够心灵宁静的。不过,在一个有情感的人的心中,这种宁静的状态是不大牢靠的!他可以很容易地把他的心纳入常态,然而他却难于使它保持常态。正是在我认为我所有的决定都极其坚决的时候,我差一点儿把我的全部决定通通推翻。 我走进师傅的屋子,但是没有引起人们太大的注意。我的衣服始终是很朴素的,因为你曾经教导过我要衣着简朴;我的一举一动也不是那样装模作样的,一个到处都觉得很舒适的人,他的样子必然是很平易近人的,因此,他在一个木工师傅家里是不会引起人的注意的,反之,他到了贵族的家里,倒是会引起大家留心观察的。从我的装束看,人们觉得我不象一个工人,然而从我干活的手脚看,觉得我又好象是的确当过工人的样子,他们认为我曾经是小小地发过一点财,然后才堕落到现在又来干我的本行。一个堕落的小暴发户,是不会得到人家的看重的;我说我能干什么活,他们马上就答应我干什么活。突然,我发现他们一家人对我说话的语气都变了,由亲热变得很尊敬;人们在看我干活的时候都带着一种惊讶的样子;我在工场所做的东西(比师傅做的东西还好)得到他们的称赞;他们好象是在窥察我的一切动作和姿势似的;他们想用对待普通工人的办法来对待我,不过要想得到他们的这种待遇也是不容易的;他们也可能是出于尊重的缘故才没有给我高过普通工人的待遇。由于我心里在想事情,所以没有象往常一样立刻发现这种变化;不过我已经养成了细察形势的习惯,所以我不久就注意到我周围的情形,不用多久的功夫,我就看出,我在这些善良的人的心目中已经成了稀奇的人物,使他们很感兴趣。 我特别注意到:师傅的妻子老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对于跑江湖的人,女人是有权利带着好玩的样子看他们的。我使起凿子来,每凿一下,她就吓一跳。我发现:她看见我一点伤也不受,是非常吃惊的。“师娘,”我有一次对她说道,“我觉得你对我的技术是不相信的,你担心我对我这门手艺不精通吗?”“师傅,”她向我说道,“我认为你对于你的手艺是很精通的,不过,我想,你这一生当中是只有这几天才干这门活儿的。”一听这句话,我觉得他们对我是很有认识的,我想知道我是怎样被他们看出来的。弄清了许多神秘的情况以后,我才明白,两天以前有一个坐着马车的妇女在师傅的门口下了车,她不让人家告诉我说她想看我,她躲在一个镶着玻璃的门后面,从这里可以瞧见我在工场尽头处工作的情形;她跪在门后面,旁边有一个小孩子,她不时地把那个孩子紧紧地抱着,憋着声长长地叹一口气,流下一把一把的眼泪,她那种痛苦的样子,使所有看见的人都十分的感动;人们有几次看见她几几乎想跑进工场,看见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着自己,才压下了这种想法;末了,她更加全神贯注地仔仔细细把我看了一个很长的时间以后,突然站起来,抱着孩子,把孩子的脸紧紧地贴着她的脸,低声说道:“不,他永远不会使你失去你的母亲,走吧,我们用不着再呆在这里了。”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走出去;之后,她在得到大家答应说闭口不向我谈这件事情时,她就登上马车,飞也似地走了。 他们说,由于他们对这位可敬的太太感到由衷的同情,因此他们不能不按照他们答应的话做,何况她还一再地要求他们遵守诺言;要是不履行诺言的话,他们是一定会后悔的;他们从她的装束,特别是她的相貌,一眼就可看出她是上流社会的人物,而且,从她的言谈和举止来看,她一定是我的妻子,而不会是别的什么人,因为,他们是怎么也不会把她当作我的姘妇的。 请你想一想当我记述这一段事情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所有这一切说明了多少问题啊!为了寻找我的踪迹,心中是如何的焦急,花了多少功夫打听我啊!所有这些,是一个不再爱我的人做得出来的吗?旅途是多么辛苦!是多么高尚的动机促使她这么长途跋踄!她看见我在做什么事情!啊!这不是第一次了,不过那时候她不是跪着看我,她也没有一把一把地流眼泪。啊,幸福的日子,幸福的日子!这个天使变成了什么样子?……不过,这个女人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她把她的儿子……把我的儿子也带来了……为什么?……她是来看我,向我说什么话吗?……为什么又悄悄地走了呢?她是来奚落我吗?……为什么又流眼泪呢?这个负心的女人,来看我的目的何在呢?趁我受苦的时候来侮弄我吗?难道说她已经忘记了她对于我已经是没有意义了?我尽量从她这一次来看我的经过中挑她的岔儿,以便压制我心中产生的温情,打消我想去追赶这个不幸的女人的念头,这个念头,尽管我一再克制,也搅得我心绪不宁。然而,我依然停在那里不动。我认为,她这个行动除了表明她仍然爱我以外,不会有别的意义;尽管我做了这个假设,但也丝毫不能改变她促使我采取的决定。 我仔细地把她这次来的种种情况加以研究之后,特别是把她离开这里之前所说的最后那句话加以分析之后,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促使她到这里来的动机,找出了促使她不让我看见而突然离去的原因。苏菲的话说得很简单,但是她所说的话使我的心受到了启发,使我恍然大悟。她说:“他永远不会使你失去你的母亲",她担心我使孩子失去母亲,这就是促使她来的动机,她深深相信这种事情不会发生,这就是她之所以回去的原因。她是根据什么而有这种信心的呢?她看见了什么呢?爱弥儿泰然自若,爱弥儿在工作。爱弥儿在这种情况下丝毫没有为他的情欲所屈服,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很合理的,她除了这两个结论以外,还能得出什么别的结论呢?使她同她的儿子分离,这个办法在她看来是不合理的,但是在我看来却是合理的。谁的看法不对呢?拿苏菲的话就可以判断这一点。的确,单单拿孩子的利益来说,这个办法本身是不是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呢?我只考虑到使孩子脱离他的母亲,但是也应当为失去孩子的母亲着想。这样看来是我错了。从一个母亲的手中夺走她的孩子,这个损失是没有办法补偿的,特别是在她那样的年龄,更是无法补偿的,这等于是为了报母亲的旧怨而拿孩子做牺牲;这是感情用事,而不是诉诸理智的行为,除非孩子的母亲是疯子或者是丧失了天性的人,否则是不能这样做的。苏菲正是我的儿子所需要的一个母亲,即使他可以得到另外一个母亲,那也是不如这个母亲好的。当我们不能共同抚养我们的孩子时,那就应当由她或我抚养了;否则,为了发泄我的怨气,就要使他成为孤儿。但是,从我目前所处的境地来看,我应当怎样处理我的儿子呢?我还有相当的理智,可以看出我能够做或不能够做的事情,虽然不能看出我应当做的事情。把这样一个年纪小小的孩子带到外地,或者,为了蔑视这个女人,我就亲自抚养给她看?啊!为了我的安全,我应该离开她愈远愈好。然而,把孩子交给她,又担心最后会终于把孩子的父亲也拉回去了。为了报我的仇,就让他单独在她那里好了,让他在这个不忠实的女人的一生中,每天使她想起以他为保证的幸福,使她想起失去的丈夫。 当然,从她手中夺走我的儿子,这个决定是我在一怒之下做出来的。只有在这件事情上,感情使我陷入了盲动,也只是在这件事情上,我才改变了我的决定。如果我家里的人按照了我的心意去做,苏菲也抚养了这个孩子,他就会生活得相当的好;但也有这样的可能:苏菲会因为我而死去的;或者安于做我的妻子,不再同另外一个人结合,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会失去我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岁月,我们要用多少伤心的眼泪去洗刷我们的错误,然后才能通过我们的再次结合而忘记这些错误啊! 我们是如此地互相了解,所以,只要我能说出她预料到如果我们互相见面将产生什么后果,我就可以说出她突然离去的原因。我很有理智,但心地软弱,这一点她是知道的;我很清楚,这个高尚而骄傲的人甚至在做错事的时候也是十分刚强的。苏菲得到宽恕之后才回去,这是她绝不愿意的。她知道她的罪过是不会被人们遗忘的,她宁肯受人的惩罚也不愿意求人的宽恕;宽恕的做法对她是不相宜的,倒是加以惩罚反而使她难受的程度要少一些,更合她的心。她认为,即使能弥补她的过失,但也不能把它洗刷清白;即使受尽一切应受的苦,也不能公平地偿清她欠的债。正是这个缘故,她在坦率之中仍显得那样的果敢和粗犷;她向你,向我全家的人讲出她的罪过,但是绝口不谈一切可以原谅她和对她有利的理由;她是那样固执地隐瞒不讲,一字不提,以致我要等她死了以后才能知道这个理由。 由于她不再担心失去她的儿子,所以她也就不想要我对她说什么话。来感动我,等于是来败坏我;她愈不体面,她就愈要珍惜我的荣誉。苏菲可以成为一个犯罪的人,但是她所选择的丈夫是不应当有怯懦的表现的。只有她才有这种过分的自尊心,同时,也许也只有我才能看穿她这种心理。 即使在离开她以后,我也是很感谢她的,因为她使我明白了我出于报复之心而采取的这个决定是不明智的。她在这一点上,是因为观察错误才对我抱良好的看法的;不过我一加考虑,就觉得她的看法并不错;单单从我儿子的利益着想,我认为也应当把他交给他的母亲,我决定这样做了。由于我的看法已定,我便决定不让他可怜的父亲再遇到刚才经历的那一番危险。既然我不应该再接近她,我能不能远远地离开她呢?全靠她,全靠她这一次来,我才得到了这点启发;要按照这个启发去做,我就绝不能再呆在这里让她来第二次启发我。 必须逃走,这才是我应做的一件大事,是我从前面所讲的那一番道理推演出来的结论。不过,逃到什么地方?在这一点上我老是在那里考虑,我没有看到,地方的选择是一个极其次要的问题,因为,只要我能离开她就行了。既然是哪里都可以生或死,既然是我只能到哪里就生活在那里或死在那里,干吗要那样犹豫不决地考虑去的地方呢?经常暴露关心生活小事的天性,这表明我们的自爱心是多么的愚蠢!我对到哪里去隐居拿不定主意,其实,谁曾说过我到这个地方而不到那个地方是人类的一件大事,说我的体重将打破地球的平衡?如果我只从我的生存对我的同胞有什么价值这个角度来看待我的存在,我就不会这样急急不安地去探求我应尽的天职了,它们并不是我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的,喜欢自己的天职的人,是能够尽多少天职就尽多少天职的;我认为,不管我生活在什么地方,不管我处在什么环境,我都要努力尽我做人的使命;如果每一个人都是很合式地为自己而生活,就不会有人感到他需要什么人才能生存了。 明智的人是过一天算一天的,他在他的周围尽他每天应尽的天职。千万别超过我们的能力,别超出我们的生活。我唯一关心的是,我今天应该做什么,至于明天应该做什么,那还不知道咧。目前我应该做的事情是离开苏菲,我应该选择能使我马上就远远地离开她的道路。我们就按照这一条道路走吧。 我一打定了这个主意,就按照我的想法有次序地处理我留下的事情;我给你写信,给我家里的人写信,给苏菲本人写信。我一切都安排好了,但就是没有安排我自己的事情;我什么都不需要,我没有仆人,没有钱,没有行李,特别是没有什么愿望和心事,我单独一个人徒步行进。我在许多民族中间生活过,我航行了许多大海,走过了许多沙漠,东奔西跑地流浪了许多年,我感到惋惜的只有一件事情,然而,正是这件事情我是要逃避的。如果我的心让我得到宁静的话,我的身体就不会感到有所匮乏了。书 柬 二 我喝了能使人忘掉往事的水,过去的一切已经从我的记忆中消逝,广阔的宇宙已经展现在我的眼前。这一段话是我在离开我的祖国的时候说的。提到我的祖国,我就感到赧颜,对于它,我心中怀抱的是轻蔑和恨,因为我是靠我自己而取得幸福和人家的尊敬的;我的祖国和它的邪恶的人民给予我的是灾祸,使我沦为牺牲,是耻辱,使我深深感到害羞。我打断了同我的国家的一切联系,我要把整个世界当作我的国家;只有不再做公民,我才能够成为一个世界的人。 在长长的旅途中,我们之所以觉得旅途是十分的艰难,完全是由于我们的终点很遥远的缘故;要是从我们目前所在的地方,一天就可以走到终点的话,我们就不觉得旅途艰难了;如果我们能够一天一天地走到世界的尽头,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多赶路程呢?当我们把两端连起来看的时候,我们就埋怨这段距离是太长,觉得最好是一下就跳过去;可是没有想到,如果把这段距离分成一部分一部分地走,那就等于是在散步,而最后也是会达到终点的。旅行家们总是有自己的种种习惯、成规、偏见和人为的需要,因此,在他们周围可以说是有一个气圈把他们同他们所到的地方隔离起来,使他们觉得处处都同他们原来的地方有所不同,是两个世界。一个法国人总想把整个的法国都随身带着,当他缺少他在法国所有的某种东西时,他就不能用其他相等的东西来代替,就会弄得一筹莫展的。当他把眼前的东西同他过去的东西拿来一比较,不能照原来的样子做事的时候,他就觉得不舒服;在印度,如果他所睡的床不做得同他在巴黎的床一个模样,他就睡不着觉。 至于我,当我想逃避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转过身去,同它背道而行,正如从前我在蒙莫朗锡镇的树林中同太阳的阴影背向而行一样。我在路上所走的速度虽然不快,但是,由于我的心很坚决,决不后退,所以就能够弥补速度不快这个缺点。走了两天,就走过了边境的关卡,而且在想办法通过关卡的时候,也有时间考虑我的事情。我愈走得远,便愈感到心情舒畅,在我逃脱了危险以后,我在路途中爱怎样走就怎样走了。就整个计划来说,我能够执行多少就执行多少,我唯一遵守的一条规定是:要顺风而行,我有时候走得快,有时候又走得慢,这要以我的健康、心情和体力为转移。我不是随身带着,而是我本身具有谋生的手段,因此,我既不愁没有车坐,也不愁没有东西吃。我也不担心遇到什么强盗,因为我的钱包和护照不是别的,就是我的两只胳臂,我的衣服就是我放东西的厨柜;对一个作工的人来说,这种衣服穿起来很舒服,即使穿旧了,也容易把它收拾得如同新的。由于我既不带着旅行家的那一套装备,也不象他们那样急急忙忙的样子,所以我就不会引起人家的注意;我走到哪里,人家都把我当成一个乡下人。在边境上被人家扣起来,这种事情是绝不会有的;即使是被扣起来,那也没有关系,我呆在那里一点也不着急,我在那里也能象在别的地方一样地劳动;如果要永远把我扣在那里的话,我呆一辈子也不难;由于我没有慌慌张张赶路的样子,结果,我想到哪里人家就可以让我到哪里。如果焦虑不安,好象有什么大事似的,那倒会引起人家的怀疑;一个人要是态度安详的话,那就会得到人家的信任的;当人们发现,怎么对我都不会使我生气,就会让我自由活动的。 当我找不到我这门手艺的工作时(这种情况是很少的),我就做其他的活儿。你已经使我得到了一个万能的工具。我有时候做农民,有时候做手工匠人,有时候又做艺术家,甚至有时候还能够做有才干的办事人;我到哪里都有拿出来应用的知识,不过,由于我不急于显示我的知识,所以是不是把它们拿出来使用,可以由我自己掌握。我所受的教育的成果之一是:我说我能干什么活儿,马上就会使别人相信我能专心干那种活儿,因为,我为人十分的单纯,有了一个职位就不觊觎另外一个职位。所以,我做事始终合乎身分,而人家也就会永远让我做下去。 如果我病了——象我这样性情的人,既不吃过量的饮食,也不过多地忧虑,不过多地劳累,不过多地休息,生病的时候是很少的--我就一声不吭地躺着,既不急于求医,也不怕死。动物生病的时候,就不吃东西,静静地呆在一个地方,或者病就好了,或者就死去;我也是这样做法的,而我的病也就好起来了。如果我不安于我的地位,如果我再三再四诉苦诉怨地纠缠人家,人家也许就会讨厌我,就不会象现在这样,看见我非常耐心便对我十分亲切和照顾。他们看见我不打扰任何一个人,看见我一点怨言也没有,他们反倒会对我表示关心,而这样的关心,要是我去苦苦求他们的话,他们反倒会拒绝的。 我曾经说过一百次,你愈是硬要人家这样那样地对你,你反而会愈使人家不理你;人家是喜欢自由行事的,其所以尽量对你好,是在于想取得应得的好处。求人家做好事,等于是占取人家的权利,向人布施等于是在还债;自私的人是宁肯白送人情而不愿意还债的。 我这样宛如香客似地长途跋涉,不象一个阔绰的旅行家那样,走到哪里都有一番排场,因此,人们也许会责备我,说我是一个流浪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有时候扪心自问:“我在做什么?我到哪里去?我的目的何在?”我自己就要这样反问:“我生下地来做了些什么?是什么原因促使我作这样一次只有到死才能结束的旅行?”我在执行我的使命,我站着我的地位,我将质朴天真地度过我这短暂的一生;我不在我的同胞中间做恶事,从而就等于是在他们中间做了一件巨大的好事;我满足人家的需要,也就满足了我自己的需要;我为他们效劳而决不损害他们,我给他们做出一个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为人善良的榜样。我放弃了我的遗产,我也照样生活;我不做不公正的事,我也生活下去了;我不求人家的布施,我也能活命。我自己谋自己的衣食,对别人就有好处,因为人家是决不会无缘无故拿东西白送人的。 由于我不是要从头到尾记述我旅途的经过,因此我把一切只不过是一时的事情都略去不提。我到了马赛,为了按照我原来的方向继续前进,我登上了开往那布勒斯的船;坐船得付船钱,你早已给我准备好了,因为你曾经教过我船上的作业;在地中海开船,也不见得比在大西洋开船更难,约略地交谈几句,就把这两处开船的差别都弄清楚了。我做一名水手。这条船的船长是一个有背景的人,是敌方遣来的叛徒。他曾经被海盗捉住过,而且据说从海盗的手中逃了出来,没有被海盗发现。有几个那布勒斯的商人又叫他做另一条船的船长,这一次是他担任船长以来的第二次出海航行;谁愿意听,他就愿意讲他一生的故事,他是如此地爱夸耀自己,以致你只要做出喜欢听他的样子,他就会把你当做知心。他的爱好,也和他所讲的奇遇一样,是十分的古怪: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办法使他的船员开心,分散精力;在他的船上有两门旋转炮,他成天打炮;夜里,他通宵放枪;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一条船的船长是象他那样的快乐。 就我来说,我感到高兴的是:我在航海的技术上得到了锻炼;当我不值班的时候,我也很少离开岗位或船舵。我专心操作,就弥补了我的经验之不足;我不久就发现,我们的船大大地向西方逸出了航线。罗盘的方位线并不错,但是在我看来,太阳和星星的运行同罗盘所指的方位是如此的大不对头,以至我觉得,罗盘针必然是发生了巨大的偏差。我把这种情况告诉船长,他胡言乱语地说了一大通话来嘲笑我;由于这时候正是海浪大作,天空阴云密布,所以我没有办法考虑他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遇着了一股大风,把我们刮到了大海的中心;风连续刮了两天,第三天,我们远远地瞧见我们的左边有陆地。我问船长那是什么地方,他说那是“礼拜的圣地”,有一个水手认为那是撒丁海岸,大家都吆喝起来,叫他的倒采;因为,尽管他是一个老海员,他也同我一样,没有见过这条海岸。 我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个人所说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开始在罗盘盒周围窥察,看是不是有人不小心放了什么铁器,使罗盘针出了偏差。果然,我发现在盒子的一个角落里藏有一块巨大的磁石!我把那块磁石拿掉,罗盘便转回到它本来的方向了。在这同一个时候,有人叫喊起来:“帆船。”船长用望远镜一看,说那是一条小小的法国船。由于那条船向我们开来,而我们又没有躲让它,因此它转瞬间就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这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看出那是一条野人的船。我们船上的三个那不勒斯商人(他们的全部财产都在我们的船上)立时发出一声叫喊,使天空也震荡起来。这时候,我才明白了这个谜。我走到船长身旁,在他耳朵边说道:“船长,如果我们被他们捉去的话,你会丢你的命的,等着瞧吧。”我显得一点也不惊惶,我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是那么的沉着,以致没有使他感到丝毫的害怕,而且还装着没有听见的样子。 他下令抵抗。但是,没有一条枪是可以使用的,我们消耗了那么多的火药,以致到真是要使用那两门旋转炮的时候,剩下的火药只够打两炮了。我们的抵抗简直是没有用,当我们的船进入他们射程的时候,他们连枪也不屑于打,干脆叫我们把船靠过去,而且,话刚说完他们的船就到了我们的船边。从开头到现在,船长毫不掩饰地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但是,当他一看见海盗已经上了我们的船的时候,他就不再注意我了,放心地向海盗走去。这时候,我认为,我应该充当法官,充当法律的执行人,为我的同伴报仇,为人类除掉这个叛逆,为大海消灭一个怪物。我向他跑过去,向他大声说道:“我早就向你说过,我怎么说就怎么干。”我用我手中拿着的佩刀,一下就砍掉他的脑袋。此刻,我看那个海盗的头子气势汹汹地向我走过来,我牢牢地站着等他,并且把刀倒过来,把刀柄向他送去,“拿着,头目,”我用法兰克话向他说道,“我刚才主持了正义,现在轮到你来主持正义了。”他抓过刀去,把刀举在我的头上,我一声不响地等着他砍下来;可是,他微笑了一下,把手向我伸过来,并且不准海盗们把我象对其他的人那样用铁链锁起来;他也不问一问我,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船长干掉;从这一点看来,我觉得他是十分了解我那样做的道理的。一直到阿尔及尔,他们对我都是这样的特殊待遇,到了港口,我们就两个一对两个一对,如同猎狗似地被他们带下船去,押送到监狱。 到现在为止,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我所看到的事情上,因此,对我自己反而不大关心了。但是,当激动的心情一停止,我就转而考虑我目前的情况的变化,我心中有种种的感想,使我怀着一种满意的心情对我自己说:“这件事情使我失去了什么呢?失去了做蠢事的能力。我比以前更自由了。”“爱弥儿成了奴隶!”我继续说道,“啊!从哪种意义上说来是奴隶?在我原始的自由中,我失去了哪些自由?我生来不就是需要的奴隶吗?他们在我的身上还有什么新的桎梏可加呢?叫我做工吗?当我自由的时候,我不也是在做工吗?叫我吃不饱吗?我心甘自愿地挨过多少次饿!叫我受苦吗?把所有人类的暴力都加在我的身上,在我看来,也只不过是象掉在我身上的一粒沙子。约束我吗?难道说他们的约束比我当初的锁链的约束还紧吗?当初的锁链把我约束得那么紧,我还不愿意摆脱咧。既然我生来就受到人类欲念的束缚,就得由别人或我自己给我带上这种锁链,因为反正不是要带上这种锁链的吗?谁知道带哪一个人的锁链更轻松呢?带别人的锁链时,我至少可以用我的理智来缓和我的欲念;她不是有许多次让我受我的欲念的约束吗?谁能够使我带两条锁链呢?我以前不是已经带过一条锁链了吗?只有自然的奴役才是真正的奴役,人只不过是执行它的奴役的工具罢了。被一个主人所宰割,或者被一块岩石所压死,在我看来是一回事;在奴隶生活中,从最坏的方面来说,我屈服于暴君的程度也不会比屈服于岩石的程度大。最后,如果我有了自由,我又怎么使用它呢?在我现在的境地中,我有什么可想望的?啊!为了不至于陷入沮丧和潦倒,在我自己缺乏意志的时候,就需要得到另外一个人的意志的激励。” 我从这些想法中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我的情况的变化,是表面的而不是真实的;如果说自由的意义是在于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么,任何人都不会得到自由;一切都要依靠事物,以严酷的需要为转移,所以,每个人都是很软弱的;谁最能够按照需要行事,谁就是最自由的,因为他从来不勉强去做他不愿意作的事情。 是的,我的父亲,我可以这么说,我受奴役的日子,恰恰就是我享有声望的日子,而我在戴上海盗的锁链的时候,我倒是最能够支配我自己。由于我为他们的欲念所左右,但不同他们一起产生那样的欲念,因此我才最能够了解我有哪些欲念。在我看来,他们的荒谬行为,比你对我的教育还生动得多,我在这些严酷的老师的管理下,所学到的哲学,比从你那里学到的哲学还有用得多。 我做他们的奴隶,可是我还没有尝到我所料想的那种残酷对待。我受到过一些不良的待遇,但是比起他们在我们中间受到的不良待遇还是少的;我知道,“摩尔人"和"海盗"这两个辞本身就会令人产生偏见,这种偏见我也是难免不产生的。他们为人并不仁慈,但是很公正,虽说我们不可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温情和慈悲,但是也用不着担心他们对我们有什么坏心眼和任性的行为。他们要我们能够做多少就做多少,但是不强迫我们做力所不能的事情;他们绝不会因为一个人能力不够而加以处罚,他们处罚人,也仅仅是因为那个人有不好的居心。如果欧洲人在美洲也拿这种正直的心对待黑人的话,黑人的生活就会幸福得很了,可是,由于欧洲人把可怜的黑人只看做是劳动的工具,因此,他完全看黑人对他有什么用,他才决定怎样对待他们;他心目中的公正,是拿他的利益做衡量的标准的。 我换了几次主人,因为据他们说这是把我卖出去了,人还可以拿去卖的吗?他们可以卖我双手做出的东西,但是,我的意志,我的智慧,我这个人,所有这些使我之所以为我而不是另外一个人的东西,当然是不能卖的;关于这一点的论据是:我第一次违反我的所谓的主人的意志行事,我就取得了胜利。这件事情值得叙述一下。 起初,我受到的待遇是相当好的,他们以为我要赎身,可是我攸攸闲闲地呆了几个月,看我自己是不是能领略忧愁烦闷的滋味。最后,他们看见我同欧洲各国的领事和僧侣都没有来往,不仅谁也没有谈论过我的赎金,而且连我自己也好象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因此,他们就想用其他的办法从我身上得到好处;他们叫我去做工。我对他们在对待我的做法上的改变,既不感到吃惊,也不感到生气。我对劳苦的活儿一点也不在乎,反而觉得很有趣味。我想了一个办法走进一个工场去,工场的师傅马上就看出我是内行。我干这门活儿给我的主人赚得的钱,比他原先叫我干的那种活儿赚的钱多,为了他的利益,他就把我安置在那里,认为这样做最好。 我发现,监牢中的老伙伴一个个都走了,有钱赎身的人就赎了身,而不能赎身的人,尽管同我的命运一样,但是他们都没有得到我这样的优厚待遇。其中,有两个马耳他岛上的贵族竟无人过问。他们的家里很穷。教会是不赎这样的俘虏的,神父没有办法赎回所有的人,因此同领事一样,他们自然而然地有所偏心;这种偏心不能说不公正,因为,赎回的人一定要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好处,他们才优先赎他的。这两个贵族,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他们都受过训练,所以都有长处,但是这种长处在他们目前的处境是无法发挥的。他们有天才,又有手腕,懂拉丁文,还懂文学。他们有可以拿来炫耀和博得赞赏的才能,但是这种才能对做奴隶的人来说,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最糟糕的是,他们带着铁链时表现得很不耐心;他们极端吹嘘的哲学,也丝毫没有使这两位骄傲的绅士懂得,应当乖乖地服务于卑贱的人和匪徒;他们一直称他们的主人为卑贱的人和匪徒。我很同情这两个穷人,他们是贵族,所以他们失去了人的地位,没有人的地位,在阿尔及尔就一文不值了,不仅一文不值,而且比一文不值还不如,因为,在海盗当中,一个原来是敌对的海盗,尽管成了奴隶,也不能被看做是一文不值的人的。对于那个年老的贵族,我只能够对他提一点劝告;其实我的劝告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的东西比我多,至少就他所炫耀的那门学问来说,他是比我渊博的;他对为人的训诫是彻底了解的,他对种种箴言也是很熟悉的,他所缺乏的是身体力行,他不愿意受需要的桎梏的约束。那个年轻的贵族,比年老的贵族还要急躁,不过,他为人比较热情、活跃和勇敢;他有几次反叛的阴谋和计划全都失败,未能成功,而且,总是计划还没有实行,就被发觉,因此更加深了他的苦难。我竭力勉励他学我的样子,用他的双手做工,以改善他的处境;但是,他把我的忠告当耳边风,满不在乎;他骄傲地对我说,他懂得应该怎样死法。“先生,”我对他说道,“更要紧的是应该懂得怎样生活。”我终于想出了一些减轻他的痛苦的办法,而他也很乐意地怀着感激的心情采纳了我的办法,不过这些办法并未使他领会我的意图。他继续搞他的阴谋,想拚那么一下就完全取得自由;他浮躁不安的思想终于使他的主人(也是我的主人)失去了耐心;我们的主人对他和我都不相信了,对我们两人的关系开始感到怀疑;当我和他谈话的时候,我们的主人以为我是在帮助他搞阴谋,其实我是在尽量劝他不要搞阴谋,我们两个人被转卖给一个公共建筑的承造人,在一个野蛮的监工监督之下干活;这个监工也和我们一样是奴隶,但是,他为了讨好主人,就硬要我们去干那些非人的力量所能胜任的事情。 开头几天,我把那些活儿看得如同儿戏。由于分给我们的工作是相等的,由于我比所有的人都强壮和手脚麻利,所以我总比别人先干完我的活儿,干完以后,我就去帮助那些体力最弱的人,减轻他们一部分工作。可是,那个狗腿子看见我干活勤奋,体力又强,便不许我把这一股劲头用去帮助别人;他把我的工作增加一倍,而且一直逐渐逐渐地往上增加,最后竟把我的话儿增加到那样多,那样重,以致尽管我的精力充沛,但在这样多活儿的重压之下,我马上就有弄垮身体的危险;我的伙伴,不论身体壮的或身体弱的,都吃得很坏,受到恶劣的待遇,在过度的劳累之下,一个个都变得十分的消瘦。 这种情况简直是不能再忍受,因此我决心冒一切危险,摆脱这种处境。我把我的决定告诉那个年轻的贵族,他很兴奋地表示赞成。我很了解他,每当他在大众的眼前时,他总表现出是一个有勇气和有魄力的人,所以,要进行这种英勇的事情,我是很信任他的。我的策略全都是放在我的心里的,要把我的计划付之实行,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不过,这一点的确是对的,即:同我的难友们齐心协力来实行我的计划,其效果要好得多;因此,我决定在把我的计划告诉这个贵族的时候,也同时告诉我的难友。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使他同意我事先不使用任何诡计而坦率地向伙伴们提出我的计划。我们利用吃饭的时间来谈这件事情,因为吃饭的时候,我们比较集中,主人对我们的监视也比较松懈。我首先用我的本国话向在场的十几位本国同胞讲,我之所以不用法兰克语讲,怕的是被当地的人听见。“伙伴们,”我向他们说道,“仔仔细细地听我讲一讲,按他们加在我身上的工作来看,我剩下的精力还不够两个星期用了,尽管我是大伙儿当中最强壮的人之一;要马上结束这种局面,只有采取一种极其猛烈的手段,要么一下子就把身体彻底弄垮,要么就采取一种防止这种情况的措施。我选择了后一个办法,我决定从明天起拒绝干一切活儿,即使因此而牺牲生命和受到种种可能的对待,也在所不惜。我是算了一算,然后才选择这个办法的。如果我继续象现在这样干下去,不用多久的时间,准定会弄垮身体,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可是,我这样拚它几天,就可以取得一个解决的办法。我采取的手段可以吓唬我们的监工,使我们的主人明白他真正的利益何在。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我的命运再坏也不过是这个样子。如果等到我的身体已经弄垮,什么活儿也不能干的时候才采取这个办法,那就为时太晚,得不到效果了;现在,少了我这个人,他们就少得利益;结果我的性命,他们无非省一点粮食罢了。牺牲了我的性命,对他们来说是一项损失,因此,最好就选择这个时候行事。如果你们当中,谁觉得我的话说得对,并且愿意向这个勇敢的贵族学习,采取我这种办法,那么,我们人数一多,效果就愈大,就可以使我们的暴君规矩一点;不过,即使只有他和我愿意这样做,我们也一点不动摇我们的决心,仍然要坚决地拒绝为他们干活,那时候,请你们大家都来作证,看这个办法灵不灵。” 我把这几句简单的话朴朴实实地说出来了,可是受感动的人不多。有五、六个人叫我相信他们是可靠的,说他们也要象我那样干。其余的人没有发言,静静地站着。那位贵族对这种沉默的表示感到不满,于是就用他的本国话向大家慷慨激昂地发表意见。由于人数很多,所以他就大声地把我们目前的境遇以及主人和监工的残酷做了一番动人的描写;他通过对我们的恶劣处境的描写,引起了大家的愤慨,使大家产生了火热的复仇心;最后,他对不惧苦刑、能战胜强暴的人大大地赞赏了一番,从而把在场的人的勇气鼓动到这样的程度,以致大伙儿都喊叫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发誓要学我们的榜样,至死也不动摇。 第二天,正如我们所料到的,当我们一拒绝工作,我们马上就受到残酷的虐待;可是我们两个人,还有三四位老伙伴,对这些残酷的虐待满不在乎,连气都不吭一声。那位贵族鼓动的效果并不十分持久。他那些闹闹嚷嚷的本国伙伴,几分钟以后就不能坚持,挨了一阵牛筋鞭子以后,就象羊羔似地又乖乖地去干活儿。那位贵族对这种懦弱的表现感到愤慨,因此,当监工去打他的时候,他就破口大骂,可是那些人却不听他的。我竭力叫他逃跑,这个办法我早就考虑过,而且也向他讲过。我知道,漂亮的讲话的效果是很好的,不过是暂时的。容易受言辞激动的人,也同样是容易冷下来的。冷静而严正地讲道理,是不能煽动人们的狂热的,但是,一到这些道理深入人心,则产生的效果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那些可怜的人的懦弱表现,却产生了一个我预料不到的结果,其所以会产生这种结果,我认为是由于一种民族的好胜心,再加上我坚定而沉着的模范行为。在法国人当中,有几个人并没有跟着我做,但是,当他们看见那些人又去做工的时候,便吆喝他们,同他们远远地离开,并且,为了嘲弄他们的那种胆怯样子,都来到我的身边,这种行为也带动了其他的人,顷刻间到处都发出了一片造反的声音,以致惊动主人亲自来弹压。 我们的监工说了些什么话去开脱自己的责任和唆使主人来镇压我们,这你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他马上指着我说是这次骚乱的主谋,是造反的人的头子,说我企图利用这种暴乱来吓唬人。主人看着我,说道:“是你带坏了我的奴隶吗?刚才指控你的话,你已经听见了;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分辩的,那就说吧。”一个贪得无厌的人面临破产的危险,尽管盛怒已极,但也能显得如此地克制,这一点,不能不使我感到惊异,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要是一位欧洲的主人的话,由于利欲熏心,不但不听我分辩,反倒早已打了我一千皮鞭。“主人,”我用法兰克话向他说道,“你不能怨我们,你对我们的情况一点不了解;我们也不怨你,我们所受的苦不是你造成的,你根本不晓得。我们知道要担负需要的枷锁,服从于你。我们毫不吝惜我们的气力为你干活,因为命运已经注定我们要干这种活儿;可是,由于你那位监工叫我们超过我们的体力去干,这就等于是在使我们丧失体力,等于是在用搞垮我们身体的办法来搞垮你的财产。请你相信我的话,派一个比较贤明的人来管理,因为这个监工随心所欲地滥用权力,对你不利。合理地分配工作,我们也不会少干你的活儿,而且这样,你的奴隶都会勤奋地干,日子一久,你所得的利益,比他这样用加重我们劳累的办法给你带来的利益多得多。我们的苦是应该诉的,我们的要求也是很微少的。如果你不理睬我们的要求的话,我们就照我们的计划行事;你那位监工已经尝到过那种滋味,你也可以尝一尝。” 我说完就不作声,那个监工企图答辩,主人不准许他讲话。他用眼睛一个个地打量我的伙伴,他们苍白的脸色和瘦弱的身体证明我的指控是真实的,同时,他们坚定的神情表明他们绝不是害怕威胁的人。跟着,他又重新把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说道:“你好象是一个明理的人,我想看一看你讲的办法对不对。你指责那个监工的行为,好吧,让我们瞧一瞧你做监工是怎么做的。现在,我叫你去担任他的工作,叫他来做你的事情。”他一下命令,人们马上就取掉我身上的铁链,并且把它拿去戴在那个监工的身上。这一切都是当场办理,顷刻实现的事情。 我无须向你叙述我在我的新岗位上是怎样做法的,因为这不是我要在这里论述的主要问题。我的勇敢的行为传出去了,主人是有意把它散布出去成为阿尔及尔的一条新闻的;最后,连总督也听到我的事情了,因此他想见一见我。主人把我带去见他,并且发现总督很喜欢我,于是就把我送给总督。这样一来,你的爱弥儿又成为阿尔及尔总督的奴隶了。 我在这个新的工作岗位上所遵循的办事法则,是从我早已知晓的原理中推演出来的;这些原理,在我们游历的旅途中曾经讨论过;尽管它们是应用在我所处的境地中,而且也应用得不完全,范围也很小,但是,其效果还是十分可靠,一点不差的。经过的细节,我就不讲了,因为这在你和我之间是用不着讲的。我的成功,赢得了我的主人的尊敬。 阿桑-奥格路是通过最光荣的道路而取得最高的权柄的,因为,他是一个普通的水兵,是一级一级地在海军和国民军中提升为国家领导人之一的,并且,在他的前任死了以后,土耳其人和摩尔人,军人和法官,都一致选举他继掌大权。他所治理的是一个野蛮不驯的民族,是时起兵变、唯恐天下不乱的杂牌军队,这些人,连自己要做些什么也不明白,他们只知道骚动,不管事情搞不搞得好,只要把事情搞个两样就行了,但即使这样,阿桑拉奥格路也光荣地担任了那个艰难的职位达十二年之久。在他的治理之下,尽管未满足人们所预期的希望,但是人们对他还是无可指责的。在他执政期间,国家是相当的安定,一切都比从前好,商业和农业很发达,海军很强盛,人人有饭吃。但是,从他成效卓著的措施中,人们丝毫没有…… 摘 录 从普雷沃斯特教授自日内瓦致文学书稿编纂人的一封信中 摘录的有关让雅克卢梭,特别是有关《爱弥儿》的续篇或 《孤独的人》的几段话。 诸位先生: 在让雅克卢梭年老的时候,我经常有机会见到他,因此,我有几句话,想不揣冒昧地向你们说一下。这是有关一个伟大人物的几件小事,最好是把它们收集起来,免遭遗忘…… 我知道他曾经烧掉了几篇手稿;他死后发表的几部遗著,是我们得以读到他保存下来的稿子中的最有意义的几部作品……我听他说过,在他离开伦敦的时候,把准备在一版《爱弥儿》中添加的大量注释全都烧掉了,因为那些注释的稿子使他感到旅途累赘。 ………… 卢梭从来没有让我知道他在写他的回忆录,只是在有一次他担心他会把它丢失的时候,才向我提到过它的名称。但是,我感到特别高兴的是,他曾经很乐意地把《爱弥儿》的补篇读给我听过。这篇东西发表在日内瓦版的本子里,标题是:《爱弥儿和苏菲,或孤独的人》。这是一个未完成的作品,写到爱弥儿成为阿尔及尔总督的奴隶就没有写了……卢梭一气不停地读完这篇东西,他的声调是那样的激动,感情是那样的奔放,使人深受感染,可见这的确是一篇成功的新作。在读的时候,他本人是很激动的,他好象又抓着了他在写作这篇东西的时候使他激动不安的思想和感情的线索。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他向我详细地讲述了他开始写作的这个续篇的几个情节,并且向我说明了它的结尾。以下就是我从所记的几则笔记中综合出来的这个故事的结局。如果在这聊聊几笔的描写中有什么不妥贴的地方,有什么该提而未提到的情节,我希望,读者是相当的公正,不会把它说成是作者的过错。 孤独的人的结局 由于遇到了一系列的事情,爱弥儿最后来到了一个荒岛。他在这个荒岛的岸边发现了一座教堂,教堂的周围长满了鲜花,树上结满了甜美的果实。他每天都去看这座教堂,他每天都觉得它装点得更加美丽。苏菲在这座教堂里做修女,可是爱弥儿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到这种地方来的呢?是他自己的过失和行为使他忘怀了她的样子。最后,他还是把苏菲认出来了。爱弥儿使用了一些手段和暴力,使她终于屈服。但是,由于她感觉到,她今后不配做他的妻子,因而,她甘心做他的奴隶,服侍她的情敌。这个女人很年轻,由于别的缘故,使她同这一对原先的夫妇的命运联在一起了。她和爱弥儿结了婚,苏菲参加了婚礼。婚后,爱弥儿和那个女子都表现得后悔不迭,一天比一天痛苦,特别是看到苏菲暗中对她很好,对她很尊敬,两个人更是显得难过,几天以后,他们便向苏菲承认他们的婚姻是假的。这个假装的情敌是有丈夫的,她把他领来同苏菲相见,于是苏菲又得到了爱弥儿;爱弥儿原谅她并非出自本心而犯的过错,而她已呕尽了许多心血去补偿她的过失,她痛改前非,从而恢复了她本来的为人;不仅如此,她美好的德行,尽管在没有机会表现以前,只约略地为他所知,但是,当它们得到机会充分表现以后,便更加赢得了他的尊重和钦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