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下一步怎么说呢?变回来的那一过程,我们就不承认了吗?自然界向来是周全的,不会在这一件事上只顾一面呀。我们是不是还得承认,死又向反面转化呢?”齐贝说:“我们得承认。”“这个过程是什么呢?”“又活过来了。”苏格拉底说:“假如有死了又活过来的事,那不就是由死转化为生吗?”“是啊。”“我们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正像活的会变成死的,死的就也会变成活的。照这么说,我觉得充分证明了死人的灵魂总有个地方待着,等候回生呢。”齐贝说:“是的,苏格拉底,根据我们已经确认的事实,这个结论是必然的。”苏格拉底说:“齐贝,我觉得这些论断都没错儿。我还可以用另一个方法来证实呢。假如生生死死的一代又一代只是一直线地从一头走向另一头,没有来回来回的圆转循环,那么,你看吧,到头来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同一个形式,没有别的变化了,也不再代代相承了。”齐贝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苏格拉底说:“这话一说就明白。打个比方吧,如果睡只有一顺的过程,没有反面;睡过去了就不再醒过来,那么,睡眠的安狄明(Endymion(13)还有什么意思呢?他就一睡不醒了;别人和别的东西也都和他一样,直在沉沉地睡了。再说吧,如果物质只有混合而没有分解,那么,安那克沙戈拉(Anaxagora(14))所说的‘世间万物是一片混沌’就实现了。所以啊,亲爱的齐贝,假如有生命的东西都得死,死了永远是死的,那么,到末了,一切东西不全都死了,再没有活的了吗?因为活的东西假如不是从死里回生,而由别处受生,活的都得死,到头来,世上一切东西不都给死吞没了吗?能逃避这个结局吗?”齐贝说:“我看这就不可避免了,苏格拉底呀,你的话,我觉得完全是对的。”苏格拉底说:“齐贝,我这话千真万确。我们刚才一一肯定的,都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转世回生是真有这么回事的。活的从死的产生,人死了灵魂还存在,都是实在的事。”齐贝接着说:“还有呢,苏格拉底,你爱说认识只是记忆。假如这话是对的,我们有前生的说法就多了一个证据。必须是我们生前巳经有了认识,今生才能记得呀。我们的灵魂投人人身之前,巳经有这个灵魂了,而且在什么地方待着呢,不然的话就不可能记忆。所以这是灵魂不死的又一个论证。”西米说:“齐贝,我可要问问你,认识只是记忆的说法有什么证据吗?你提醒我一下呀,因为我这会儿就记忆不起啊。”齐贝说:“这很容易证明。你可以向人家提问题,只要你问得好,他就会把自己知道的事一一如实告诉你;他不大知道或是不明白的,他就答不上。你要是让他认个数学的图表之类,更能说明问题。”苏格拉底说:“西米啊,你要是不信他的话,我用另一种方法,来给你解释好不好?认识怎么能是记忆呢,看来你还不大相信。”西米说:“我不是不相信。不过我们这会儿讲的记忆,我还记忆不起来。我听了齐贝的话,开始记忆起来了,也开始相信了。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有什么说法。”苏格拉底说:“那你就听我说吧。一个人记得什么事,一定是他从前已经知道的事。这话我们都同意吧?”西米说:“同意啊。”“由从前知道的事而得到的认识,就是记忆。这话你也同意吗?我是说:假如一个人曾经听到、看到或者由别的方式认识了一件东西,他以后不但认识这一种东西,还附带着认识到一些不相同的旁的东西。我们能不能说,他认识到的就是他记起来的。能这样说吗?”“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给你举个例。认识一只七弦琴和认识一个人,不是同一回事儿吧?”“当然不是。”“那么,你大概知道,一个情人看到自己心爱的人经常弹的七弦琴,或者经常穿的衣服、或经常用的东西,他一看到这只琴,心眼儿里就看见了这只琴的主人,你说有这事吧?这就是记忆啊,正好比有人看见了西米往往会记起齐贝一样,这类的事还说不尽呢。”西米说:“这倒是真的。”苏格拉底说:“这种事不就是记忆吗?尤其是年长月久、不在意而忘掉的事。”西米说:“是记忆。”苏格拉底说:“好,我再问你,一个人会不会看见一匹马的图像,或是一只七弦琴的图像而记起一个人来呢?会不会看了西米的画像而记起齐贝来呢?”“准会。”“他看了西米的画像,能记起西米本人来吗?”西米说:“会。”“从以上所举的例子,可见相像和不相像的东西,都引起记忆。是不是啊?”“是的。”“一个人如果看到相像的东西而引起了记忆,他是不是一定也会想想,他记忆里的东西和眼前所见的是不是完全相像?他会这么想吧?”西米说,“一定会。”“那么,还有句话你说对不对。我们所谓‘相等’是有这么回事的。我不是指这块木头和那块木头相等,这块石头和那块石头相等,或其他各式各样的相等,我指的是超越了种种东西的相等,另有个抽象的相等。有吗?我们能说有这么个相等吗?”西米说:“有,我坚决肯定有。”“什么是抽象的相等,我们懂吗?”西米说:“当然懂。”“我们这点儿知识是从哪儿来的呢?不是从我们刚才讲的这种那种东西来的吗?我们不是看到了木块儿和木块儿相等、石块儿和石块儿相等,从这种、那种物质的相等而得到了相等这个概念吗?概念里的相等,和这种那种物质的相等并不是一回事,你承认吗?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那几块木头和木头、石头和石头,有些方面相等,有些方面却不相等,有这事吧?”“当然有啊。”“可是绝对的相等,能有哪方面不相等吗?抽象的相等,能不相等吗?”“不能,苏格拉底啊,绝对不能。”苏格拉底说:“那么,刚才说的这样那样的相等,和抽象的相等不是一回事。”“我得说,苏格拉底啊,绝不是一回事。”苏格拉底说:“抽象的相等,尽管和这样那样的相等不是一回事,可是这个概念,这点知识,不还是从这样那样相等的东西得到的吗?”西米说:“是的呀。”“抽象的相等,和这样那样东西的相等,也可以像,也可以不像,是吧?”“是的。”苏格拉底说:“这没关系,反正你看到了一件东西,就想起另一件东西,不管像不像,你终归是经过了一番记忆。”“确实是的。”苏格拉底说:“我们不是正在讲同等数量的木头或别的东西吗?我们觉得这样那样的相等,和抽象的相等不完全一样吧?这样那样的相等是不是比抽象的相等还差着点儿呢?”西米说:“差多着呢。”“如果有人看到了一件东西,心想,‘这东西我好像曾经见过,可是不一样,还差着点儿,比不上。’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这人从前准见识过那另一件东西,所以照他看,像虽像,却是比不上。”“我们准会这么说。”“这不就和我们这会儿讲的正是同样情况吗?某些东西相像,不过并不是抽象的相等。”“对呀。”“那么,我们一定是早巳有了相等这个概念,所以看到相像的东西,就觉得像虽像,却不是概念里的相等,还差着点儿。不是吗?”“确实是的。”“我们也承认,相等这个概念是从种种感觉里得到的。没有视觉、触觉或其他种种感觉,就得不到抽象概念。我认为不论哪种感觉,反正都是感觉。”“是的,苏格拉底,在我们这会儿的辩论里,种种不同的感觉都一样是感觉。”“那么,我们总是从感觉里得到这点认识的,就是说,我们感觉到的东西,总像曾经认识的,像’却不是绝对相等,还差着点儿。我们是这个意思吧?”“是的。”“那么,我们开始用眼睛看、耳朵听,或者运用任何感觉的时候,我们已经从不知什么地方,得到这个相等的概念了。不然的话,我们怎会觉得这东西像那东西,却又不是绝对相等呢?”“苏格拉底啊,我们从上面的话里,只能得出这个结论呀。”“而我们的视觉、听觉和其他感觉,不是一生出来就有的吗?”“当然。”“那么,我们就该说,我们有感觉之前,早巳有了相等的概念了?”“是的。”“照这么看来,我们出生之前,已经有这点知识了。”“是的。”“假如我们出生之前,巳经有这点知识了,我们出生的时候就是带着这点知识来的,那么我们出生之前、在出生的那个时刻,所有的这类概念——不仅仅是相等呀、比较大呀、比较小呀等等,而是所有的概念,我们都巳经得到了,你说不是吗?因为我们现在讲的,不仅仅是绝对的相等,也包括绝对的美、绝对的善、以及公正、神圣等等,总之,我们反复问答辩证的时候,凡是我们称为‘绝对’的东西都包括在里面了。所以啊,以上种种知识,必定是在我们出生之前都有的。”“这话对。”“假如我们得到了一点知识而没有忘记,那么,我们应该总是生出来就有这点知识的,而且一辈子有这点知识。因为有知识就是得到知识之后还保留着,没丢失。而失去知识呢,西米啊,不就是我们所说的忘记吗?”西米说:“对呀,苏格拉底。”“假如我们生前所有的知识,在出生的时候忘了,后来在运用感觉的时候,又找回了从前所有的知识,那么,学到知识不就是找到了我们原有的知识吗?我们把认识说成记忆不是有道理吗?”“有道理啊。”“因为我们在看到、听到,或由其他感觉认识到一件东西的时候,会想起另一件巳经忘记的东西,尽管这东西和当前认识到的并不一定相像,它们总归是有关系的。所以照我说啊,我们只能从两个假定里肯定一个:或者呢,我们一生出来就有知识,一辈子都有知识;或者呢,出生以后,我们所谓学习知识只是记起原有的知识,也就是说’认识就是记忆。”“是的,苏格拉底,这话很对。”“那么,西米啊,你选择哪个假定呢?我们是一生出来就有知识的吗?还是以后又记起了出生以前所有的知识呢?”“苏格拉底,我这会儿不会选择。”“我再问你个问题怎么样? 一个人知道了一件事,他能说出他知道了什么事吗?这问题你总能回答,也能有你的意见呀。”“他当然能说的,苏格拉底。”“我们现在谈论的这些事,你认为随便什么人都能报道吗?”“苏格拉底,我希望他们能,可是我只怕明天这个时候,再没一个人能说得有条有理了。”“那么,西米,你认为,我们谈论的这些问题,并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不是人人都知道的。”“那么,他们曾经知道的事,他们能记得吧?”“准记得。”“我们谈论的这些问题,我们的灵魂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绝不是在我们出生以后啊。”“当然不是。”“那就该在出生以前吧?”“对。”“那么,西米啊,灵魂在转世为人之前已经存在了;灵魂不带肉体,可是有智力。”“除非,苏格拉底,除非我们是在出生的那个时刻知道这些概念的。因为除了这个时刻,没有别的时候了。”“我的朋友,你说得对。可是我们什么时候失去这些概念的呢?因为我们出生的时候,身体里并没有这些概念,这是大家都承认的。难道我们得到这些概念的时候,立刻又失去了吗?或者在什么别的时候失去的呀?”“没有什么别的时候了,苏格拉底,我没头没脑地在胡说乱道了。”苏格拉底说:“西米啊,我们且谈谈当前的问题,瞧我说的对不对。假如我们经常说的美、善以及这类本质都是有的,而我们由感觉接触到美的、善的或这类东西的时候,总觉得是以前已经认识的,并且总把当前的感觉去和曾经有过的认识比较,这不就证明我们早就有了这等等抽象的概念吗?这不也就证明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出生之前早就存在了吗?假如这些抽象的概念压根儿是没有的,我们的议论不就全没意义了吗?如果这种种抽象的概念是有的,那么,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出生之前也早巳存在了。如果说,都是没有的,那么灵魂也是没有的。能这么说吗?能这么确定吗?”“苏格拉底,我觉得你这话千真万确。我们的谈话得出了最好的结论。就是说: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出生之前巳经存在了,你所说的种种本质也早就存在了。我现在看得一清二楚,美呀、善呀、还有你刚才讲的种种东西,都确实存在。我觉得这都巳经充分证明了。”苏格拉底说:“可是齐贝怎么说呢?也得叫齐贝信服呀。”西米说:“我想齐贝是信服的,尽管他是最不肯信服的人。我觉得他也相信灵魂在我们出生之前已经存在了。不过,我们死了以后,灵魂是不是继续存在,苏格拉底呀,这连我都还觉得没充分证明呢。齐贝刚才说起一般人的忧虑,认为人死了灵魂就消散了,我也摆脱不了这种忧虑,因为,即使灵魂能在别的什么地方生长出来,在投人人身之前巳经存在了,可是那灵魂投入人身、然后又脱离人身之后,凭什么还能继续存在而不消灭呢?”齐贝说:“你说得对,西米。灵魂在我们出生之前巳经存在了,这是我们论证的前半截。我觉得这半截巳经证明了。至于人死了灵魂还像投生以前同样也存在,这可没有证明。得证明了这点,证据才齐全呢。”苏格拉底说:“西米和齐贝啊,我们这会儿得出的结论是:灵魂在我们出生以前巳经存在了。而我们刚才得出的结论是:一切生命都是从死亡里出生的。你们只要把这两个结论合在一起,证据就齐全了。因为灵魂在出生前巳经存在了,而灵魂再出生只能从死亡里出生;灵魂既然还得重新生出来,它在人死之后,不是必定还继续存在吗?所以你们要求的证据,其实是巳经给了你们了。不过照我猜想,你和西米准喜欢把这问题再深入探讨一下。你们是像小孩子似的害怕,怕灵魂离开了肉体,一阵风就给吹走吹散了。假如一个人死的时候天气不好,正刮大风,你们就越发害怕。”齐贝笑着说:“就算我们是像小孩子似的害怕吧,苏格拉底,你且说明道理,叫我们心上有个着落。其实我们也不害怕,也许我们内心有个小孩子,是这小孩子在害怕。我们且鼓励这小孩子,别把死当作鬼怪般的幽灵,不要怕。”苏格拉底说:“哎,你们得天天给你们内心的小孩子念念咒语,赶走他的怕惧。”齐贝说:“苏格拉底啊,你是要离开我们的了,我们哪儿去找好法师为我们念咒呀?”苏格拉底说:“齐贝,希腊是个大地方,有许多好人,也有不少外地人。你应该走遍希腊,寻找一个好法师,别计较费多少钱、费多少力,因为这样花钱最合算。你千万别忘了在自己的伙伴儿里找,因为看来别处很难找到。”齐贝说:“找是决计要找的。现在我们离题远了。如果你愿意,我们且话归正题吧。”苏格拉底说:“哎,我当然愿意。”齐贝说:“好啊。”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追究以下这类问题:——什么东西生来是容易吹散的?什么东西的散失是我们当然要担忧的?又有什么东西是不怕吹散的?然后我们是不是可以进一步问问:灵魂属于哪一类。我们对自己灵魂的希望和忧虑,不就可以根据以上种种问题的答案来判断吗?”齐贝说:“这话对啊。”“我说呀,混合或综合的东西原是合并的,合并的自然也会分解。不是复合的东西——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自然是不可分解的。”齐贝说:“我想这是不错的。”“一件东西如果不是复合的,就该始终如一,永不改变。复合的东西呢,经常在变化,从来不是同一个状态。这该是最可能的吧?”齐贝说:“我也这么想。”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再回过来,讨论当前的问题。我们在辩证问答的时候,把至真、至美等抽象的实体称作‘真正的本质’。这种本质是永恒不变的呢,还是可能会变的呢?绝对的相等、绝对的美、一切绝对的实体、真正的本质,能有任何变化吗?绝对的本质都是单一的,独立的,所以都始终如一,不容改变。不是吗?”齐贝回答说:“苏格拉底,本质都该是始终如一的。”“可是有许多东西,例如人呀、马呀、衣服呀、或其他等等,也用上了美呀、相等呀这类本质的名称,你认为这许多东西都始终如一吗?它们不是恰恰和本质相反,都时时刻刻在变化吗?它们自身或彼此之间从来不始终如一吧?”齐贝说:“你后来说的这些东西从来不始终如一。”“这许多东西,你看得见,摸得着,都能用感觉去认识。可是不变的东西是无形的,看不见的,你只能用理智去捉摸。不是吗?”齐贝说:“对呀,一点不错。”苏格拉底说:“好,我们且假定世界上存在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看得见的,一种是看不见的。”齐贝说:“我们就这么假定。”“看不见的是不变的吧?看得见的老在变化吧?”齐贝说:“也可以这么假定。”苏格拉底说:“好吧!我们是不是都由两个部分组成的呢? 一部分是肉体,另一部分是灵魂。”齐贝说:“是的。”“我们认为肉体和哪一种东西更相像、更相近呢?”齐贝说:“和看得见的东西更相像、更相近。这是谁都知道的。”“灵魂呢?灵魂看得见吗?还是看不见的呢?”“至少,人是看不见灵魂的,苏格拉底。”“可是我们说这东西看得见、看不见,不就指人的眼睛吗?”“是指人的眼睛。”“那么,我们对于灵魂怎么说呢?灵魂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呀?”“看不见。”“那么,灵魂是看不见的?”“对。”“那么,灵魂和看不见的东西更相像,肉体和看得见的东西更相像。”“这是必然的道理呀,苏格拉底。”“我们经常说,灵魂凭肉体来观察的时候,一凭肉体也就是凭肉体的视觉、听觉等种种感觉呀一这时候灵魂依靠的只是这种种感觉了,所以它就被肉体带进了变化无定的境界,就此迷失了方向,糊里糊涂、昏昏沉沉的像个醉汉了。我们不是这么说的吗?”“是啊。”“可是,灵魂独自思考的时候,就进入纯洁、永恒、不朽、不变的境界。这是和它相亲相近的境界。它不受纠缠而自己做主的时候,就经常停留在这里了。它不再迷迷惘惘地乱跑,它安定不变了,和不变的交融在一起,自己也不变了。灵魂的这种状态就叫智慧。我这话对吧?”齐贝说,“苏格拉底’你这话说得好极了,对极了!”“从这一番论证和前一番论证里,你能不能得出结论,断定灵魂和哪一类东西相像也相近呢?”齐贝说:“我想啊,苏格拉底,随便谁听过这场论证,都会肯定灵魂和不变的那种东西像极了,和变化的那一种远不相像。这连最笨的人也不会否定。”“肉体呢?”“和变化的那类更相像。”“那么,我们再换个角度瞧瞧。灵魂和肉体相结合的时候,照天然规律,一方是服从的仆人,一方是指挥的主子。你觉得哪一方像神圣的,哪一方像凡人的?你是不是认为按自然规律,神圣的该管辖、该领导,而凡人的该服从、该伺候呢?”“我想是的。”“那么灵魂像什么?”“这很明显,苏格拉底,灵魂像那神圣的,肉体像那凡人的,“那么,齐贝啊,我们所有的议论只得出以下一个结论。灵魂很像那神圣的、不朽的、智慧的、一致的、不可分解的、而且永不改变的。肉体呢,正相反,很像那凡人的、现世的、多种多样的、不明智的、可以分解的、而且变化无定的。亲爱的齐贝,这个结论,我们能否认吗?”“不能,我们不能否认。”“好吧,既然这个结论是真实的,那么,肉体自然是很快就会分解的。灵魂却相反,它完全不可分解,简直不能分解。不是吗?”“当然是的。”苏格拉底接着说:“你们注意啊,人死之后,看得见的那部分是肉体,肉体还留在看得见的世界上,我们叫做尸体。尸体自然会分解,不过也并不马上就消灭。如果一个人临死体质完好,气候又合适,那尸体还能保留好些时候,甚至保留得很长久呢。照埃及人的风俗,尸体涂上药干缩之后,经过数不清的年月还差不多是完整的。肉体即使腐烂,也还有部分销毁不了,比如骨头和筋。你承认吗?”“承认。”“灵魂可是看不见的。它离开肉体到了另一个地方,那地方和灵魂同样是高贵、纯洁而看不见的。灵魂其实是到了另有天神管辖的世界上去了。那边的天神是善良聪明的。如蒙上天允许,我一会儿也就要到那里去了。灵魂既有上面说的种种品质,它离开肉体之后,能像许多人想的那样,马上会给吹散吹灭吗?亲爱的西米和齐贝呀,那是绝不会的。假如灵魂干净利索地洒脱了肉体,就不再有任何肉体的牵挂了,因为它依附着肉体活在人世的时候,从不甘愿和肉体混在一起,它老在躲开肉体,自己守住自己。灵魂经常学习的就是这种超脱呀。这也就是说,灵魂真正是在追随哲学,真学到了处于死的状态。这也就是练习死吧?是不是呢?”“正是。”“假如灵魂是处于这个状态,这纯洁的、看不见的灵魂离开了人世,就到那看不见的、神圣的、不朽的、有智慧的世界上去了。灵魂到了那里,就在幸福中生存,脱离了人间的谬误、愚昧、怕惧、疯狂的热情,以及人间的一切罪恶,像得道者说的那样,永远和天神们住在一起了。齐贝,这不是我们相信的吗?”齐贝说:“确实是的。”“可是受了污染的肮脏的灵魂,离开肉体的时候还是不干净的。这种灵魂老跟随着肉体,关心肉体,爱这个肉体,迷恋着肉体,也迷恋着肉体的欲望和享乐。这种灵魂以为世间唯独有形体的东西才是真实,要摸得着、看得见、能吃到喝到的,可以用来满足肉欲的东西才是真实。这种灵魂对于一切虚无的、眼睛看不见而得用理智去捉摸的东西,向来是又怕又恨,不愿意理会的。你认为这种灵魂离开肉体的时候,能是纯洁而没有玷污的吗?”齐贝说:“这是不可能的。”“我想这种灵魂是和肉体掺和在一起了,因为它们经常陪伴着肉体,关念着肉体,和肉体交往密切,就和肉体的性质相近了。你说是吗?”“是的。”“我的朋友啊,我们得承认,和肉体同类的东西是烦人的、沉重的、尘俗的、也看得见的。灵魂掺和了肉体就给肉体镇住了,又给拖着回到这个看得见的世界来。因为这种灵魂害怕看不见的东西,怕那另一个世界。据说这种灵魂在陵墓和坟堆里徘徊,有人在那种地方看见过灵魂的影子。那些灵魂脱离肉体的时候不纯洁,还带着肉体的性质,所以显形了。”“这是可能的,苏格拉底。”“是的,齐贝,这是可能的。看来这种灵魂不是好人的灵魂,大概是卑鄙小人的。为了他们生前的罪过,罚他们的灵魂在那些地方徘徊。他们徘徊又徘徊,缠绵着物质的欲念,直到这个欲念引他们又投入肉体的牢笼。他们生前怎样为人,来世大约就转生为同类性格的东西。”“苏格拉底,你指什么性格啊?”“我说呀,譬如有人一味贪吃、狂荡、酗酒,从来不想克制自己,他来生该变成骡子那类的畜牲。你觉得对吗?”“我想这是非常可能的。”“有人专横凶暴,来生就变成狼或鹰鸢。照我们猜想,他们能变成什么别的呢?”齐贝说:“对,就该变成这类东西,没什么说的。”苏格拉底说:“那么,事情很明显,各人都是按照自己的习性,走各自的道儿吧?”齐贝说:“对,当然是这样的。”苏格拉底说:“有些人并不懂哲学或理性。他们出于生性和习惯,为人行事都和平公正,恪守社会道德,照说这种人最幸运,该到最好的地方去投生吧?”“它们怎么样儿最幸运呢?”“你不明白吗?它们可能变成那种有社会生活的、温和的东西,像蜜蜂呀,黄蜂呀,或是蚂蚁,或是再投生为人。稳健的人物,不是从这等人里面跳出来的吗?”“是的。”“唯独爱好智慧的哲学家,死后灵魂纯洁,才可以和天神交往。亲爱的西米和齐贝呀,真心爱智慧的人,就为这个缘故,克制一切肉体的欲望;他坚决抵制,绝不投降。别的人也克制肉体的欲望。许多爱财的人是因为怕穷,怕败了家产。爱体面、爱权力的人是因为怕干了坏事没脸见人,声名扫地。可是爱智慧的哲学家和他们都不同。”齐贝说:“不同,苏格拉底,哲学家要像他们那样就怪了。”苏格拉底说:“决计不同。关心自己灵魂的人不是为伺候肉体而活着的。他们和那些爱财、爱面子、爱权力的人走的是相背的路。他们觉得那些人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呢。哲学家一心相信:爱好智慧能救助自己,洗净自己,他们不该抑制自己对智慧的爱好。不论哲学把他们导向何方,他们总是跟着走。”“他们怎么样儿跟着哲学走呢,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说:“你听我讲。热爱知识的人开始受哲学领导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灵魂完全是焊接在肉体上的。它要寻找真实,却不能自由观看,只能透过肉体来看,好比从监狱的栅栏里张望。他这个灵魂正沉溺在极端的愚昧里。哲学呢,让人明了,灵魂受监禁是为了肉欲,所以监禁它的主要帮手正是囚徒自己;这一点是最可怕的事。热爱知识的人看到哲学怎样指导正处于这种境界的灵魂。哲学温和地鼓励这个灵魂,设法解放它,向它指出眼睛、耳朵等等感觉都富有诱惑力,劝它除非迫不得巳,尽量离弃感觉,凝静自守,一心依靠自己,只相信自己抽象思索里的那个抽象的实体;其他一切感觉到的形形色色都不真实,因为种种色相都是看得见的,都是由感觉得到的;至于看不见而由理智去领会的呢,唯有灵魂自己能看见。真正的哲学家就从灵魂深处相信,这是哲学的救助,不该拒绝。所以他的灵魂,尽量超脱欢乐、肉欲、忧虑、怕惧等等。他看到一个人如有强烈的欢乐、或怕惧、或忧虑、或肉欲,这人就受害不浅了。一般人受到的害处,无非为了满足肉欲而得了病或破了财;他受到的害处却是最大最凶的,而自己还没有理会。”齐贝说:“什么害处呢?”“害处在这里:每一个人的灵魂如果受到了强烈的快乐或痛苦,就一定觉得引起他这种情感的东西非常亲切,非常真实。其实并不是的。这些东西多半是看得见的,不是吗?”“是的。”“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灵魂不是完全被肉体束缚了吗?”“怎么束缚呢?”“因为每一种快乐或痛苦就像钉子似的把灵魂和肉体钉上又铆上,使灵魂带上了躯体。因此,凡是肉体认为真实的,灵魂也认为真实。灵魂和肉体有了相同的信念和喜好,就不由自主,也和肉体有同样的习惯、同样的生活方法了。这个灵魂到另一个世界上去的时候,绝不会纯洁。它永远带着肉体的污染。它马上又投胎转生,就像撒下的种子,生出来还是这么一个不干净的灵魂。所以这个灵魂没希望和神圣的、纯洁的、绝对的本质交往。”齐贝说:“苏格拉底,你说得很对。”“齐贝啊,真正爱好知识的人就是为这个缘故,都自我约束,而且勇敢。他们不是为了世俗的缘故。你不同意吗?”“确实不是为了世俗的缘故。”“不是的。因为哲学家的灵魂和别人的不同,它自有一番道理。它靠哲学解放了自己,获得了自由,就不肯再让自己承受欢乐和痛苦的束缚,像佩内洛普(Penelope)那样把自己织好的料子又拆掉(15),白费工夫了。哲学家的灵魂相信它应当摒绝欢乐和痛苦的情感,在平静中生存;应当追随理智,永远跟着理智走。它认识到什么是真实而神圣的,就单把这个作为自己的粮食。这是认识,不是什么意见或主张。它深信人活在世上的时候,它就该这样活着;到人死的时候,它就跑到和自己又亲切又合适的境界去,不受人间疾苦的困扰了。西米和齐贝啊,经过这样教养的灵魂,在脱离肉体的时候,不会消灭,不会被风吹散,不会变为没有,这都是不用害怕的。”苏格拉底说完,静默了好一会,显然是在细想自己的话。我们多半人也和他一样。不过西米和齐贝交谈了几句话。苏格拉底看见了,就说:“你们觉得我讲的不周全吗?假如有人要把这个问题讨论得彻底,那么确实还有许多疑难的题目,许多可以攻击的弱点呢。假如你们计较的是别的事,我没什么要说的。假如你们对我讲的话不大理解,认为当前的问题还可以谈得更深入些,而愿意和我一起讨论,觉得和我在一起你们能谈得更好,那么,别迟疑,说出来大家一起讨论。”西米说:“苏格拉底,我给你老实说吧。我们俩各有些疑惑的事想问你,听听你的回答。他呢,叫我问。我呢,让他问。我们都怕打扰你,打不定主意。因为在你当前不幸的情况下,问这种问题怕不合适。”苏格拉底听了这话,温和地笑着说:“啊,西米!我并不认为我当前的处境是不幸。我连你们都说不相信,要叫别人相信就更难了。你们以为我和平时不一样啦?脾气坏啦?你们好像把我看得还不如天鹅有预见。天鹅平时也唱,到临死的时候,知道自己就要见到主管自己的天神了,快乐得引吭高歌,唱出了生平最响亮最动听的歌。可是人只为自己怕死,就误解了天鹅,以为天鹅为死而悲伤,唱自己的哀歌。他们不知道鸟儿饿了、冻了或有别的苦恼,都不唱的,就连传说是出于悲伤而啼叫的夜莺、燕子或戴胜也这样。我不信这类鸟儿是为悲伤而啼叫,天鹅也不是。天鹅是阿波罗的神鸟,我相信它们有预见。它们见到另一个世界的幸福就要来临,就在自己的末日唱出生平最欢乐的歌。我相信我自己和天鹅伺候同一位主子,献身于同一位天神,也从我们的主子那儿得到一点天赋的预见。我一丝一毫也不输天鹅。我临死也像天鹅一样毫无愁苦。不用我多说了。趁雅典的十一位裁判官还容许我活着的时候,随你们要问什么,都提出来问吧。”西米说:“好。我就把我的困惑告诉你。轮下来就让齐贝说说他为什么对你讲的话不完全同意。我想啊,苏格拉底,也许你自己都承认,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我们谈论的这些事是讲不明白的。要得到明确的知识,或是不可能,或是非常困难。不过,一个人如果不是弱者,一定要用种种方法,从各方面来探索有关这些问题的一切议论,不到精疲力竭,绝不罢休。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他或许会学到或发现有关这些事的真相;如果不可能,他只能把人间最有道理、最颠扑不破的理论当作航行人世的筏,登上这个筏,渡入险恶的世途。除非他能找到更结实的船只,就是说,得到了什么神圣的启示,让他这番航行更平安稳妥。所以我现在向你提问,并不觉得惭愧,你也正鼓励我呢,我以后也不至于怪自己当时有话不说了。因为,苏格拉底呀,我细细思考了我们谈的话,不论是我自问自答,或是和齐贝一起商讨,总觉得不够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