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思想 为达到巩固统一的目的,秦采取了许多政策,其中最重要的是统一思想的政策。秦统一六国之后,丞相李斯上书始皇帝,说;"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辨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史记·李斯列传》) 然后他提出极端严厉的建议:一切史记,除了秦记。一切"百家"思想的著作和其他文献,除了由博士官保管的,除了医药、卜筮、种树之书、都应当送交政府烧掉。至于任何个人若想求学,他们都应当"以吏为师"(《史记·秦始皇本纪》)。 始皇帝批准了他的建议,于公元前213年付诸实施。这虽然是彻底扫荡。实际上却不过是长期存在的法家思想合乎逻辑的应用而已。韩非早已说过:"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韩非子·五蠹》) 李斯建议的目的很明白。他肯定是希望只有一个天下,一个政府,一个历史,一个思想。所以医药之类实用方技之书免于焚烧,用我们现在的话说,是因为它们是技术书籍,与"意识形态"无关。 可是,正是秦朝的残暴促使它迅速垮台,汉朝继之而兴,大量的古代文献和"百家"著作又重见天日。汉朝统治者们虽然不赞成其前朝的极端措施,可是他们也感到,如果要维持政治上的统一,还是一定要统一帝国内的思想。这是统一思想的第二次尝试,是沿着与秦朝不同的路线进行的。 汉武帝(公元前140一前87年在位)进行了这一番新的尝试。他在进行中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 公元前136年左右,董仲舒在对策中说:"《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他在对策的结论中建议:"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汉书·董仲舒传》) 武帝采纳了这个建议。正式宣布儒学为国家官方学说,六经在其中占统治地位,当然,儒家要巩固这个新获得的地位,需要用相当时间从其他对立的各家中择取许多思想,从而使儒学变得与先秦儒学很不相同。前一章 我们已经讲到,这个折中混合的过程是怎样进行的。而且自从武帝以后,政府总是使儒家比别家有更好的机会来阐发他们的学说。 董仲舒所说的大一统原则,也在《春秋公羊传》中讨论过。《春秋》第一句是:"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传》的解释中说:"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据董仲舒和公羊学派说,这个大一统,就是孔子作《春秋》时为他的理想中的新朝代制订的纲领之一。 武帝根据董仲舒建议而实施的措施,比起李斯向始皇帝建议的措施,要积极得多,也温和得多,虽然两者的目的同样地在于统一整个帝国的思想。汉朝的措施,不是像秦朝的措施那样不加区别地禁绝一切学派的思想,造成思想领域的真空,而是从"百家"之中选出一家,即儒家,给予独尊的地位,作为国家的教义。还有一点不同,汉朝的措施没有颁布对于私自教授其他各家思想的刑罚。它仅只规定,凡是希望做官的人都必须学习六经和儒学。以儒学为国家教育的基础,也就打下了中国的著名的考试制度的基础,这冲制度是用于扩充政府新官员的。这样一来,汉朝的措施实际上是秦朝的措施与以前的私学相调和的产物。这种私学,自孔子以后越来越普遍了。有趣的是,中国第一个私学教师,现在变成了中国第一个国学教师。 孔子在汉代思想中的地位 这样做的结果,孔子的地位在公元前一世纪中叶就变得很高了。大约在这个时期,出现了一种新型的文献,名叫"纬书"。纬,是与经相对的,譬如织布,有经有纬。汉朝许多人相信,孔子作了六经,还有些意思没有写完,他们以为,孔子后来又作了六纬,与六经相配,以为补充。所以,只有六经与六纬的结合,才构成孔子的全部教义。当然,这些纬书实际上都是汉朝人伪造的。 在纬书中,孔子的地位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度。例如。有一篇春秋纬,名叫《汉含孳》,写道:"孔子曰:丘览史记。援引古图,推集天变,为汉帝制法。"另一篇春秋纬,名叫《演孔图》,说孔子是黑帝的儿子,还列举了孔子生平的许多奇迹。这都是荒诞的虚构。这些纬书把孔子说成超人,说成神,能预知未来。这些说法若真正统治了中国,孔子的地位就类似耶稣的地位,儒家就成了地道的宗教了。 可是不久以后,儒家中具有现实主义和理性主义头脑的人,针对这些关于孔子和儒学的"非常可怪之论",提出了抗议。他们认为,孔子既不是神,也不是王,只是一个圣人。孔子既没有预知有汉、更没有为任何朝代制法。他不过继承了过去的伟大传统的文化遗产,使之具有新的精神,传之万世罢了。 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之争 儒家中的这些人形成了一派,名为古文学派。这个学派的得名,是由于它声称拥有"秦火"焚书之前密藏的经书,都是用古文字体书写的。相对立的一派,有董仲舒等人,称为今文学派.其得名是由于所用的经书是用汉朝通行的字体书写的。 这两个学派的争论,是中国学术史上最大的争论之一。这里不必详说。这里必须说的只有一点。就是古文学派的兴起,是对于今文学派的反动,也是革命。西汉末年,古文学派得到刘歆(公元前约46年一公元23年)的支持。刘歆是当时最大的学者之一。由于他全力支持古文学派,到了后来,今文学派的人就攻击他一手伪造了全部古文经,这是很冤枉的。 近年来,我看出这两派的来源很可能上溯到先秦儒家的两派。今文学派可能是先秦儒家理想派的继续,古文学派可能是先秦儒家现实派的继续。换句话说,今文学派出于孟子学派,古文学派出于荀子学派。 《荀子》有一篇《非十二子》,其中说:"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子思唱之,孟轲和之。" 这一段话,现代学者长期困惑莫解。《中庸》据说是子思作的,可是在《中庸》里,在《孟子》里,都没有提到五行。但是在《中庸》里,还是有这样的话:"国家将兴,必有帧样;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第二十四章 )《孟子》里也这样说过:"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公孙丑》下)这些话似乎可以表明,孟子和《中庸》的作者(如果不是子思本人,也一定是子思门人)在某种程度上的确相信天人感应和历史循环。我们会想起,这些学说在阴阳五行家中都是很显著的。 若把董仲舒看成与孟子一派有一定的联系,那么,上述的荀子对子思、孟子的非议就更加有意义了。因为董仲舒观点的原型如果真的出于孟子一派,则董仲舒是孟子一派的新发展,根据董仲舒来判断孟子,则孟子也的确可以说是"僻违"而"幽隐"了。 这个假说,还有事实可以增加它的力量。这就是,孟子和董仲舒都以为《春秋》是孔子所作,都特别重视《春秋》。孟子说:"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滕文公》下)孟子的说法是,孔子作《春秋》,是作天子所作的事。从这个说法,很容易得出董仲舒的说法,说是孔子果真受天命为天子。 还有一个事实,就是董仲舒阐明他的人性学说时,总是毫不隐讳地拿它与孟子的人性学说作比较。在前一章 已经指出,二人的人性学说的不同。实际上只是用语的不同。 如果我们接受了这个假说,认为今文学派是儒家理想派即孟子一派的继续,那么就只有假定古文学派是儒家现实派即荀子一派的继续,才合乎道理。正因为如此,所以公元一世纪的古文学派思想家,都具有与荀子和道家相似的自然主义的宇宙观(在这方面,荀子本人是受道家影响,前面已经讲过了)。 扬雄和王充 扬雄(公元前53一公元18年),是古文学派成员,就是持有自然主义宇宙观的实例。他著的《太玄》在很大程度上充满了"反者道之动"的思想,这正是《老子》和《易经》的基本思想。 他还写了一部《法言》,在其中攻击阴阳家。当然,他在《法言》中也称赞了孟子。不过这也无碍于我的假说,因为孟子虽有某些阴阳家的倾向,可是从未走到像汉代今文学派那样的极端。 古文学派最大的思想家无疑是王充(27一约100年),他以惊人的科学的怀疑精神,反对偶像崇拜。他的主要著作是《论衡》。他谈到这部著作特有的精神时写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论衡。铁文篇》)又说:"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论衡·薄葬篇》) 他用这种精神有力地攻击了阴阳家的学说,特别是天人感应的学说,无论是目的论的,还是机械论的。关于天人感应论的目的论方面,他写道:"夫天道,自然也,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黄老之家,论说天道,得其实矣。"(《论衡·谴告篇》) 关于此论的机械论方面,他说:"人在天地之间,犹蚤虱之在衣裳之内,蝼蚁之在穴隙之中。蚤虱蝼蚁为顺逆横从,能令衣裳穴隙之间气变动乎?蚤虱蝼蚁不能,而独谓人能,不达物气之理也。"(《论衡·变动篇》) 道家与佛学 所以王充为后一世纪的道家复兴开辟了道路。在这里,要再一次强调"道教"与"道家"的区别,前者是宗教,后者是哲学。我们要讲的是道家哲学的复兴,这种复兴的道家哲学,我称之为"新道家"。 有趣的是,我们看到,汉朝末年,道教也开始产生了。现在有人把这种民间的道教叫作新的道家。古文学派清除了儒家中的阴阳家成分。这些成分后来与道家混合,形成一种新型的杂家,叫做道教。在这个过程中,孔子的地位由神的地位还原为师的地位,老子则变成教主,这种宗教模仿佛教,终于也有了庙宇、神职人员、宗教仪式。它变成一种有组织的宗教,几乎完全看不出先秦道家哲学,所以只能叫做道教。 在这以前,佛教已经从印度经过中亚传入中国。这里也必须强调"佛教"与"佛学"的区别,前者是宗教,后者是哲学。刚才说过,佛教在制度组织方面极大地启发了道教。在宗教信仰方面,道教的发展则是受到民族情绪的极大刺戟,人们愤怒地注视着外来的佛教竟然胜利地侵入中国。有些人的确以为佛教是夷狄之教。所以道教是中国本地的信仰,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是作为取代佛教的本地宗教而发展起来的,在这个过程中,它又从它的外来对手借用了大量的东西,包括制度,仪式,以至大部分经典的形式。 但是,佛教除了是一个有组织的宗教,还有它的哲学,即佛学。道教虽然一贯反对佛教,但是道家却以佛学为盟友。当然,在出世方面,道家不及佛学。可是在神秘的形式上,二者很有相似之处。道家的"道",道家说是不可名的;佛学的"真如",佛学也说是不可言说的。它既不是"一",也不是"多";既不是"非一",也不是"非多"。这样的名词术语,正是中国话所说的"想入非非"。 在公元三、四世纪,中国著名的学者一般都是道家,他们又常常是著名的佛教和尚的亲密朋友。这些学者一般都精通佛典,这些和尚一般都精通道家经典,特别是《庄子》。他们相聚时的谈话,当时叫做"清谈"。他们谈到了"非非"的时候,就一笑无言,正是在无言中彼此了解了。 在这类场合,就出现了"禅"的精神。禅宗是中国佛教的一支,它真正是佛学和道家哲学最精妙之处的结合。它对后来中国的哲学、诗词、绘画都有巨大的影响。我们将在第二十二章 详细讨论它。 政治社会背景 现在,让我们回到汉朝独尊儒家和尔后复兴道家的政治社会背景上来。儒家的胜利不是仅仅由于当时某些人的运气或爱好。当时存在的一定的环境,使儒家的胜利简直是不可避免的。 秦国征服六国,靠的是以法家哲学为基础的残酷无情的精神,这在对内控制和对外关系中都表现出来。秦朝亡了以后,人人就谴责法家的苛刻,完全不讲儒家的仁义道德。武帝于公元前140年就宣布,凡是治申不害、商鞅、韩非以及苏秦、张仪之学的人一律不准举为贤良做官(见《汉书·武帝纪》)。 法家如是变成秦的替罪羊。在其他各家中,与法家距离最远的是儒家和道家、所以很自然地发生了有利于儒家、道家的反作用。汉朝初期,所谓"黄老之学"的道家,实际上十分盛行。例如武帝的祖父文帝(公元前179一前157年在位)就深爱"黄老";大历史家司马谈在其《论六家要指》中对道家评价最高。 按照道家的政治哲学来说,好的政府不要多管事情,而要尽可能少管事情。所以圣王在位,如果他的前王管事过多造成恶果,他就要尽量消除。这恰好是汉初的人所需要的,因为秦朝造成的苦难之一,就是管的过多。所以建立汉朝的高祖刘邦率领他的革命军队,进入秦朝首都长安的时候,就与人民约法三章 :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除此以外,秦朝的苛法全部废除(见《史记·高祖本记》)。汉朝的创建人就是这样地实行"黄老之学",虽然实行了,无疑是完全不自觉的。 所以道家哲学正好符合汉初统治者的需要,他们的政策是除秦苛法,与民休息,使国家在长期的耗尽一切的战争后恢复元气。到了元气恢复了,道家哲学就不再适用了,而需要一个进一步建设的纲领。统治者们在儒家学说中找到了它。 儒家的社会、政治哲学是保守的,同时又是革命的。它保守,就在于它本质上是贵族政治的哲学;它又革命,就在于它给予这种贵族政治以新的解释。它维护君子与小人的区别,这一点是孔子时代的封建的中国所普遍接受的。但是它同时坚决主张,君子与小人的区别不应当像原先那样根据血统,而应当根据才德。因此它认为,有德有才的人应当就是在社会居于高位的人,这样是完全正确的。 第二章 已经指出,中国古代社会以家族制度为骨干,儒家学说给予家族制度以理论根据。随着封建制度的解体,老百姓从封建主手里解放出来,但是旧有的家族制度仍然存在。因而儒家学说作为现存社会制度的理论根据也仍然存在。 废除封建制度的主要后果,是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正式分开。当然,事实上新的地主们在当地社会上拥有很大势力,包括政治势力。可是至少在职务上他们不是当地的政治统治者,虽然他们通过财富和声望时常能够对国家任命的官员施加影响。这总算前进了一步。 新的贵族,如官僚和地主,有许多人远远不是儒家所要求的有德有才的人,可是他们全都需要儒家专门提供的一些知识。这就是有关繁文缛礼的知识,要靠这些来维持社会差别。汉朝的创建者刘邦降服了他的一切对手之后,第一个行动就是命令儒者叔孙通,和他的门徒一起,制订朝仪。首次试行新的朝仪之后,刘邦满意地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叔孙通的作法,他的同行儒者有些人很不赞成,但是成功了,由此可以看出为什么新的贵族喜欢儒家学说,即便是对于它的真正精神他们也许反对,也许不知。 可是最为重要的,是我在第三章 指出的一个事实,就是西方人把儒家称为"孔子学派",很不确切,须知儒家就是"儒"家。这种"儒"不仅是思想家,而且是学者,他们精通古代文化遗产,这种双重身份是别家所不具备的。他们教授古代文献,保存伟大的文化传统,对它们作出他们能够作出的最好的解释。在一个农业国家,人们总是尊重过去,所以这些儒也总是最有影响。 至于法家,虽然成了秦的替罪羊,可是也从未全部被人抛弃。在第十三章 ,我已经指出,法家是些现实的政治家。他们是能够针对新的政治状况提出新的统治法术的人。所以,随着中华帝国版图的扩展,统治者们不能不依靠法家的理论和技术。这就使得汉朝以来的正统儒家,总是责备各朝的统治者是"儒表法里"。但是在实际上,不论儒家学说、法家学说,各有其应用的适当范围。儒家学说的专用范围是社会组织,精神的和道德的文明,以及学术界。法家学说的专用范围则限于实际政治的理论和技术。 道家也有行时的机会。中国历史上有几个时期,政治、社会秩序大乱,人们对于古代经典的研究一无时间,二无兴趣,很自然地倾向于批评现存的政治、社会制度。在这样的时代,儒家学说自然衰落,道家学说自然兴盛。这时候道家学说提供尖锐的批评,以反对现存的政治、社会制度;还提供逃避现实的思想体系,以避开伤害和危险。这些正适合生于乱世的人们的需要。 汉朝亡于公元220年,接着是长期的分裂和混乱,直到公元589年隋朝统一全国才告结束。这四个世纪,有两个特征。一个特征是频繁的战争和朝代的更迭,一系列的朝代统治中国的中部和南部,一系列的朝代统治中国的北部。另一个特征是几个游牧民族的兴起,有的是用武力越过长城,定居华北;有的是和平移入的。北方的几个朝代就是他们建立的,其势力始终未能扩展到长江。由于这些政治特征,这四个世纪通称"六朝",又称"南北朝"。 这是一个在政治、社会方面的黑暗世纪,悲观主义极为流行。有些方面它很像欧洲的中世纪,时间也有一段是同时。这时候,在欧洲,基督教成为统治力量;在中国,新的宗教佛教迅速发展。可是,若是说,这是文化低落的世纪,那就完全错了,——有些人就是这样说的。恰恰相反,如果我们取文化一词的狭义,那就可以说,在这个世纪,在几个方面,我们达到了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绘画,书法,诗歌和哲学在这个时期都是极好的。 下面两章就来讲这个时期主要的本国哲学,这个哲学我名为"新道家"。第十九章 新道家:主理派 "新道家"是一个新名词,指的是公元三、四世纪的"玄学"。"玄"是黑色,又有微妙、神秘等意思。《老子》第一章 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所以"玄学"这个名称表明它是道家的继续。 名家兴趣的复兴 在本书第八、九、十章 ,我们看到,名家将"超乎形象"的观念,贡献给道家。在三、四世纪,随着道家的复兴,名家的兴趣也复兴了。新道家研究了惠施、公孙龙,将他们的玄学与他们所谓的名理结合起来,叫做"辩名析理"(此语见郭象《庄子注》的《天下篇注》)。我们在第八章 已经看到,公孙龙也就是这样做的。 《世说新语》这部书,下一章 将更多地提到,其中说:"客问乐令'指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文学》篇)"指不至"是《庄子》《天下》篇所载公孙龙一派的人辩论的论点之一。"指"字的字面意义是手指,但是在第八章 我把它译为"universaI"("共相")。可是在这里,乐广(乐令)显然是取其字面意义,解作手指。麈尾不能至几,犹如手指不能至几。 以手指或别的东西触几,平常都认为是至几。可是在乐广看来,若至是真至,就不能离去。既然麈尾柄能够离去,可见它似至而非真至。乐广就这样用辩"至"的名的方法,析"至"的理。这是当时所谓"谈名理"的一个实例。 重新解释孔子 值得注意的是,新道家,至少有一大部分新道家,仍然认为孔子是最大的圣人。其原因,一部分是由于孔子在中国的先师地位已经巩固了;一部分是由于有些重要的儒家经典,新道家已经接受了,只是在接受过程中按照老子、庄子的精神对它们重新作了解释。 例如,《论语·先进》中说:"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孔子这句话的意思是,颜回的学问道德差不多了吧,可是常常穷得没有办法。'空"是缺少财货。可是《庄子·大宗师》里有一个虚构的颜回"坐忘"的故事,太史叔明(474-546年)心里想着这个故事,对孔子这句话作了以下解释: "颜子……遗仁义,忘礼乐,隳支体,黜聪明,坐忘大通,此忘有之义也。忘有顿尽,非空如何?若以圣人验之,圣人忘忘,大贤不能忘忘。不能忘忘,心复为未尽。一未一空,故屡名生也焉。"(皇侃《论语义疏》卷六) 顾欢(453年卒)对孔子这句话的解释是: "夫无欲于无欲者,圣人之常也;有欲于无欲者,贤人之分也。二欲同无,故全空以目圣;一有一无,故每虚以称贤。贤人自有观之,则无欲于有欲;自无观之,则有欲于无欲。虚而未尽,非屡如何?"(同上) 新道家.尽管是道家,却认为孔子甚至比老子、庄子更伟大。他们认为,孔子没有说忘,因为他已经忘了忘;孔子也没有说无欲,因为他已经无欲于无欲。《世说新语》记载了裴徽与王弼(辅嗣)的一段这样的"清谈"。王弼是玄学的大师之一,他的《老子注》、《周易注》,都已经成为经典。这段谈话是: "王辅嗣弱冠诣裴徽,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耶?'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文学》篇)这个解释,也就是《老子》第五十六章 中"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意思。 向秀和郭象 郭象(约312年卒)的《庄子注》,如果不是这个时期最伟大的哲学著作,至少也是最伟大的哲学著作之一。这里有一个历史问题,就是这部著作是不是真是郭象的,因为与他同时的人有人说他是剽窃向秀(约221一约300年)的。事情似乎是这样的:两人都写了《庄子注》,思想大都相同,过了一段时间,这两部《注》可能就合成了一部书。刘孝标在《世说新语·文学》篇的注中说,当时解释《庄子·逍遥游》的,主要有两派,一派是支遁义,一派是向郭义。向郭义就是向秀、郭象二人的解释。现在的《庄子注》,虽然只署郭象的名,却像是《庄子》的向郭义,可能是他二人的著作。所以《晋书·向秀传》可能是对的,它说向秀作《庄子注》,后来郭象又"述而广之"。 据《晋书》所说,向秀、郭象的籍贯都在现在的河南省,都是玄学和清谈的大师。这一章以这两位哲学家为新道家唯理派的代表,并且沿用《世说新语》的用语,以《庄子注》为向郭义,称为"向郭注"。 "道"是"无" 向郭注对于老子、庄子原来的道家学说作了若干极重要的修正。第一个修正是,道是真正的无。老庄也说道是无,但是他们说无是无名。就是说,老庄以为,道不是一物,所以不可名。但是向郭注以为,道是真正的无,道"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也。"(《大宗师》"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注) 向郭注又说:"谁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阴阳为先物,而阴阳者即所谓物耳。谁又先阴阳者乎?吾以自然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尔耳。吾以至道为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无也。既以无矣,又莫为先?然则先物者谁乎哉?而犹有物,无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知北游》"有先天地生者物耶……"注) 向郭注还说:"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成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齐物论》"恶识所以然……"注) 老庄否认有人格的造物主存在,代之以无人格的道,而道生万物。向郭则更进一步,认为道是真正的无。照向郭的说法,先秦道家所说的道生万物,不过是说万物自生。所以他们写道:"道,无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大宗师》"傅说得之……"注) 同样,先秦道家所说的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也不过是说有生于自己。向郭注说:"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是以夫有之为物,虽千变万化,而不得一为无也。不得一为无,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常存也。"(《知北游》"无古无今……"注) 万物的"独化" 万物自生,向郭谓之"独化"。这个理论认为,万物不是任何造物主所造的,可是物与物之间并不是没有关系。关系是存在的。这些关系都是必要的。向郭注说:"人之生也,形虽七尺而五常必具。故虽区区之身,乃学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大宗师》"知人之所为者……"注) 每一物需要其他的每一物,但是每一物的存在都是为它自己,而不是为其他的任何一物。向郭注说:"天下莫不相与为彼我,而彼我皆欲自为,斯东西之相反也。然彼我相与为唇齿,唇齿未尝相为,而唇亡则齿寒。故彼之自为,济我之功弘矣,斯相反而不可以相无者也。"(《秋水》"以功观之……"注)照向郭的说法,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就像两支同盟国军队之间的关系。每支军队各为它自己的国家而战,同时也帮助了另一支军队,一支军队的胜败不能不影响另一支军队。 存在于宇宙的每一事物,需要整个宇宙为其存在的必要条件。可是它的存在并不是直接由任何另外某物造成的。只要一定的条件或环境出现了,一定的物就必然产生。但是这并不是说它们是任何唯一的造物主或个体造成的。换句话说,物是一般的条件造成的。不是任何另外特殊的物造成的。比方说,社会主义是一定的一般经济条件的产物,而不是马克思或恩格斯制造的,更不是《共产党宣言》制造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物自生,而不是他物所生, 所以物不能不是它已经是的样子。向郭注说:"故人之生也,非误生也;生之所有,非妄有也。天地虽大,万物虽多,然吾之所遇,适在于是","故凡所不遇,弗能遇也;其所遇,弗能不遇也。凡所不为.弗能为也;其所为,弗能不为也。故付之而自当矣。"(《德充符》"死生存亡……"注) 社会现象也是如此。向郭注说:"物无非天也,天也者,自然者也。……治乱成败……非人为也,皆自然耳。"(《大宗师》"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注)"皆自然耳",向郭是指它们都是一定条件或环境的必然结果。《庄子》《天运》篇讲到圣人乱天下,向郭注说:"承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其弊至于斯者,非禹也,放曰天下耳。言圣知之迹非乱天下,而天下必有斯乱。"(《天运》"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注) 制度和道德 向郭认为宇宙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他们说:"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复今我也。我与今俱往,岂常守故哉!"(《大宗师》"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注) 社会也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人类的需要都是经常变化的。在某一时代好的制度和道德,在另一时代可能不好。向郭注说:"夫先王典礼,所以适时用也。时过而不弃,即为民妖,所以兴矫效之端也。"(《天运》"围于陈蔡之间……"注) 又说:"法圣人者,法其迹耳。夫迹者,已去之物,非应变之具也,奚足尚而执之哉!执成迹以御乎无方,无方至而迹滞矣。"(《(月去)(无此字:ocr)"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注) 社会随形势而变化。形势变了,制度和道德应当随之而变。如果不变,"即为民妖",成为人为的桎高梏。新的制度和新的道德应当是自生的,这才自然。新与旧彼此不同是由于它们的时代不同。它们各自适合各自时代的需要,所以彼此并无优劣可言。向郭不像老庄那样,反对制度和道德本身。他们只反对过时的制度和道德,因为它们对于现实社会已经不自然了。 "有为"和"无为" 因此向郭对于先秦道家天、人的观念,有为、无为的观念,都作了新的解释。社会形势变化了,新的制度和道德就自生了。任它们自己发展,就是顺着天和自然,就是无为,反对它们,固执过时的旧制度和旧道德,就是人和人为,就是有为。向郭注说:"夫高下相受,不可逆之流也;小大相群,不得已之势也;旷然无情,群知之府也。承百流之会,居师人之极者,奚为哉?任时世之知,委必然之事,付之天下而已。"(《大宗师》"以知为时者……"注) 一个人在他的活动中,让他的自然才能充分而自由地发挥,就是无为。反之是有为。向郭注说:"夫善御者,将以尽其能也。尽能在于自任。……若乃任驾骥之力,适迟疾之分,虽则足迹接乎八荒之表,而众马之性全矣。而惑者闻任马之性,乃谓放而不乘;闻无为之风,遂云行不如卧;何其往而不返哉!斯失乎庄生之旨远矣。"(《马蹄》"饥之渴之……"注)虽然这样批评,其实这些人对庄子的理解似乎并不是错得很远。不过向郭对庄子的解释,的确是高明的创见。 向郭还对先秦道家的"纯素之道"作出了新的解释。他们说:"苟以不亏为纯,则虽百行同学,万变参备,乃至纯也。苟以不杂为索,则虽龙章风姿,倩乎有非常之观,乃至素也。若不能保其自然之质而杂乎外饰,则虽犬羊之(革享)(无此字:ocr)庸得谓之纯素哉!"(《刻意》"故素也者……"注) 知识和模仿 老庄都反对社会上通常公认的那种圣人。在先秦道家文献中,"圣人"一词有两个意义。一个意义是完全的人(按道家的标准),一个意义是有一切种类知识的人。老庄攻击知识,因之也攻击这后一种圣人。但是由上述可知,向郭没有反对那些是圣人的人。他所反对的是那些企图模仿圣人的人。柏拉图生来就是柏拉图,庄子生来就是庄子。他们的天资就像龙章凤姿一样地自然。他们就像任何一物一样地纯素。他们写《理想国》,《逍遥游》,也若无事然,因为他们写这些东西,不过是顺乎自己的自然。 这个观点在向郭注中是这样阐明的:"放知之为名,生于失当,而灭于冥极。冥极者,任其至分而无毫铢之加。是故虽负万钧,苟当其所能,则忽然不知重之在身。"(《养生主》"而知也无涯"注)如果按这个意义来理解知识,那么,不论是柏拉图还是庄子,都不能认为是有任何知识。 只有那些模仿的人才有知识。向郭似乎以为,模仿是错误的,他们有三个理由。第一,模仿是无用的。向郭注写道:"当古之事,已灭于古矣,虽或传之,岂能使古在今哉!古不在今,今事已变,故绝学任性,与时变化而后至焉。"(《天道》"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注)"学"就是模仿。每件事物都在变。每天都有新问题,新需要,碰到新情况。我们应当有新方法来对付新情况,新问题,新需要。即使是在已知的一瞬间,不同的人,其情况、问题,需要也各不相同。他们的方法也一定不相同。既然如此,模仿有什么用呢? 第二,模仿是没有结果的。向郭注告诉我们:"有情于为离、旷而弗能也,然离、旷以无情而聪明矣;有情于为贤圣而弗能也,然贤圣以无情而贤圣矣。岂直贤圣绝远而离、旷难慕哉?虽下愚聋瞽及鸡鸣狗吠,岂有情于为之,亦终不能也。"(《德充符》"庄子曰道与之貌……"注)某物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一物总不能是另一物。 第三,模仿是有害的。向郭注又说:有些人"不能止乎本性,而求外无已。夫外不可求而求之,譬犹以圆学方,以鱼慕鸟耳。""此愈近,彼愈远,实学弥得,而性弥失。"(《齐物论》"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注) 还有,"爱生有分,而以所贵引之。则性命丧矣。若乃毁其所贵,弃彼任我,则聪明各全,人含其真也"(《(月去)箧》"擢乱六律……"注)模仿别人,不仅不能成功;而且正由于模仿别人,就有极大可能丧失自己的自然本性。这是模仿的害处。 所以模仿是无用的,没有结果的,有害的。唯一合理的生活方式是"任我",这也就是实践"无为"。 "齐物" 但是一个人若能真正"任我","毁其所贵",这就意味着他已经能够去掉向郭所说的"偏尚之累"(《齐物论》"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注)。换句话说,他已经能够懂得"齐物"即万物同等的道理,能够从更高的观点看万物了。他已经登上了通向浑沌一体没有差别的境界的康庄大道。 《庄子·齐物论》中强调了这个没有差别的学说,尤其是强调了没有是非差别。向郭注发挥了这个学说,更加富于辩才。《齐物论》中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向郭注:"将明无是无非,莫若反覆相喻。反覆相喻,则彼之与我,既同于自是,又均于相非。均于相非,则天下无是;同于自是,则天下无非。 "何以明其然耶?是若果是,则天下不得复有非之者也。非若果非,则天下亦不得复有是之者也。今是非无主,纷然淆乱,明此区区者各信其偏见而同于一致耳。仰观俯察,莫不皆然。是以至人知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故浩然大宁,而天地万物各当其分,同于自得。而无是无非也。" 绝对的自由和绝对的幸福 一个人若能超越事物的差别,他就能享受绝对的自由和绝对的幸福,如《庄子·逍遥游》中所描写的。这一篇提到大鹏,小乌,蝉;"小知"的朝生暮死的朝菌,"大知"的万古千秋的大椿;小官的有限才能,列子的乘风而行。向郭注:"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乌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逍遥游》"蜩与学鸠笑之曰……"注) 可是它们的幸福,只是相对的幸福。如果某物只在其有限的范围内自得其乐,则其乐也一定是有限的。所以庄子在这些故事后面又讲了一个关于正真独立的人的故事,他超越有限,而与无限合一,从而享受无限而绝对的幸福。由于他超越有限而与无限同一,所以他"无已"。由于他顺物之性,让万物自得其乐,所以他"无功"。由于他与道合一,而道不可名,所以他"无名"。 这个思想,向郭注阐述得很清楚,很雄辩。它说:"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皆如年知,···历举年知之大小,各信其一方,未有足以相倾者也。"庄子列举各种不同的例证之后,归结到独立无待之人,他忘记自己和他的对立面,也不理一切差别。万物在其自己的范国内自得其乐,但是独立无待的人无功无名。"是放统小大者,无小无大者也。苟有乎大小,则虽大鹏之与斥(晏鸟)(无此字:ocr),宰官之与御风,同为累物耳。齐死生者,无死无生者也。苟有乎死生,则虽大椿之与蟪蛄,彭祖之与朝菌,均于短折耳。故游于无小无大者,无穷者也。冥乎不死不生者,无极者也。若夫逍遥而系于有方,则虽放之使游而有所穷矣,未能无待也。"(《逍遥游》"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注) 《庄子·逍遥游》中说:真正独立的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向郭注:"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大鹏之能高,斥(晏鸟)之能下,椿木之能长,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为之所能也。不为而自能,所以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顺万性之性也;御六气之变者,即是游变化之涂也。如斯以往,则何往而有穷哉!所遇斯乘,又将恶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遥也。 "苟有待焉,则虽列子之轻妙,犹不能以无风而行,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而况大鹏乎!夫唯与物莫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哉!又顺有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通"就是"自由"。 在向郭的体系里,"道"是真正的"无"。在这个体系中,"天"或"天地"(这里译为universe)才是最重要的观念。天是万物的总名,所以是一切存在的全体。从天的观点看万物,使自己与天同一,也就是超越万物及其差别,用新道家的话说,就是"超乎形象"。 所以向郭注除了对原来的道家作了重要的修正,还把庄子只是暗示了一下的东西讲得更加明确,但是谁若只爱暗示不爱明确,当然会同意禅宗某和尚所说的:"曾见郭象注庄子,识者云:却是庄子注郭象。"(本书第一章 已引)第二十章 新道家:主情派 在《庄子注》中,向秀与郭象对于具有超越事物差别之心,"弃彼任我"而生的人,作出了理论的解释。这种人的品格,正是中国的人叫做"风流"的本质。 "风流"和浪漫精神 为了理解"风流",我们就要转回到《世说新语》(简称《世说》)上。这部书是刘义庆(403-444年)撰,刘峻(463-521年)作注。魏晋的新道家和他们的佛教朋友,以"清谈"出名。清谈的艺术在于,将最精粹的思想,通常就是道家思想,用最精粹的语言,最简洁的语句,表达出来,所以它是很有讲究的,只能在智力水平相当高的朋友之间进行,被人认为是一种最精妙的智力活动。《世说》记载了许多这样的清谈,记载了许多著名的清谈家。这些记载,生动地描绘了三、四世纪信奉"风流"思想的人物。所以自《世说》成书之后,它一直是研究"风流"的主要资料。 那么,"风流"是什么意思?它是最难捉摸的名词之一,要说明它就必须说出大量的含义,却又极难确切地翻译出来。就字面讲,组成它的两个字的意思是"wind(风)和stream(流)",这对我们似乎没有多大帮助。虽然如此,这两个字也许还是提示出了一些自由自在的意味,这正是"风流"品格的一些特征。 我承认,我还没有懂得英文romanticism(浪漫主义)或romantic(罗曼谛克)的全部含义,但是我揣摩着,这两个词与"风流"真正是大致相当。"风流"主要是与道家有关。我为什么在本书第二章 说,中国历史上儒家与道家的传统,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西方的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传统,这也是原因之一。 汉(公元前206一公元220年),晋(265-420年),不仅是中国历史上两个不同朝代的名称,而且由于它们的社会、政治、文化特征很不相同,它们还指文学艺术的两种不同风格,以及两种不同的生活态度。汉人风度是庄严、雄伟;晋人风度是放达、文雅。文雅也是"风流"的特征之一。 《列子》的《杨朱》篇 在这里必须首先讲一讲道家著作《列子》的《杨朱》篇。本书第六章 已经说过,这个《杨朱》篇并不代表先秦那个真正的杨朱的思想。现在中国学者认为,《列子》是公元三世纪的著作。所以《杨朱》篇也一定是这个时期的著作。它很符合这个时期思想的总趋势,事实上是风流的一个方面的表现。 《杨朱》篇中区分了"外"和"内"。这个假冒的杨朱说:"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 《杨朱》篇有一段虚构了子产与其兄、弟的谈话。子产是公元前六世纪郑国著名的政治家。据说子产治国三年,治得很好,可是其兄、弟不听他的,其兄好酒,其弟好色。 一天,子产对其兄、弟说:"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耽于嗜欲,则性命危矣。……" 其兄、弟回答说:"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于一国,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君臣之道息矣。" 《杨朱》篇所说的治内,相当于向郭所说的任我;所说的治外,相当于向郭所说的从人。人活着,应当任我,不应当从人。就是说,人活着应当任从他自己的理性或冲动,不应当遵从当时的风俗和道德。用三、四世纪常用的话来说,就是应当任"自然"。不应当循"名教"。这一切,新道家都是一致同意的。但是新道家之中仍有主理派与主情派的区别。前者以向郭为代表,强调遵从理性而生;后者以下面讲到的人们为代表,强调任从冲动而生。 任从冲动而生的思想,在《杨朱》篇中以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此篇有一段是"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即晏婴、管仲,都是先秦的齐国著名政治家,在历史上并不同时)。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奈何?' "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膻。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往。' ……凡引诸阏,废虐之主。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 "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任从冲动而生活 以上《杨朱》篇描写的固然代表晋人精神,但是并不是晋人精神的全部,更不是其中最好的。由以上引文可见,"杨朱"感兴趣的似乎大都是追求肉体的快乐。当然,按照新道家所说,追求这样的快乐,也并不是必然要遭到鄙视。然而,如果以此为唯一目的,毫不理解"超乎形象"的东西,那么,用新道家的话说,这就不够"风流"(就"风流"的最好的意义而言)。 《世说》中有刘伶(约221一约300年)的一个故事,他是"竹林七贤"之一。故事说:"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昆(无此字:ocr)衣,诸君何为入我昆中!"(《世说·任诞》)刘伶固然追求快乐,但是对于超乎形象者有所感觉,即有超越感。这种超越感是风流品格的本质的东西。 具有这种超越感,并以道家学说养心即具有玄心的人,必然对于快乐具有妙赏能力,要求更高雅的快乐,不要求纯肉感的快乐。《世说》记载了当时"名士"的许多古怪行为。他们纯粹任从冲动而行,但是丝毫没有想到肉感的快乐。《世说》有一则说:"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访徨,咏左恩《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任诞》) 《世说》另一则说:"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杨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世说·简傲》) 晋人盛赞大名士的体质美和精神美。嵇康(223-262年)"风姿特秀",人比之为"松下风",说他"若孤松","若玉山"。(《世说·容止》)钟会(225-264年)所闻所见也许就是这些吗。 《世说》另一则说:"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容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世说·任诞》) 他们不交一言,因为他们要欣赏的只是纯粹的音乐美。王徽之要求桓伊为他吹笛,因为他知道他能吹得好;桓伊也就为他吹,因为他知道他能欣赏他所吹的。既然如此,吹完听完以后,还有什么别的要交言呢。 《世说》另一则说;"支公好鹤。住剡东峁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世说·言语》) 阮籍(210-263年)、阮咸是叔侄,都是竹林七贤中的人。"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上去,便共饮之"(《世说·任诞》) 支遁(314-366年)对鹤的同情,诸阮对猪的一视同仁,说明他们具有物我无别,物我同等的感觉。要有风流的品格,这种感觉也是本质的东西。要成为艺术家,这种感觉也是本质的东西。真正的艺术家一定能够把他自己的感情投射到他所描绘的对象上,然后通过他的工具媒介把它表现出来。支遁本人也许就不愿意做别人的玩物,他把这种感情投射到鹤的身上了。虽然没有人说他是艺术家,可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正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情的因素 本书第十章 已经讲过,庄子认为圣人无情。圣人高度理解万物之性,所以他的心不受万物变化的影响。他"以理化情"。《世说》记载许多人而无情的故事。最著名的是谢安(320-385年)的故事。他任晋朝丞相时,北方的秦国大举攻晋。秦帝亲任统帅,自夸将士之多,投鞭长江,可以断流。晋人大为震恐,但是谢安镇静、寂然,指派他的一个侄儿谢玄,领兵抵抗侵略。公元383年进行了历史上有名的淝水之战,谢玄赢得决定性胜利,赶走了秦军。最后胜利的消息送到谢安那里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位朋友下棋。他拆信看了以后,把信搁在一边,和先前一样,继续下棋。这位朋友问前线来了什么消息。谢安还是那样平静,答道:"小儿辈大破贼。"(《世说·雅量》) 《三国志·魏书》钟会传附王弼传的注中,记载了何晏(249年卒)与王弼(226-249年)关于情的讨论:"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放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 王弼的理论,可以归结为一句话:圣人有情而无累。这句话的确切意义,王弼没有讲清楚。它的含义,后来的新儒家大为发挥了,我们将在第二十四章 加以分析。现在只需要指出:虽然新道家有许多人是主理派,可是也有许多人是主情派。 前面说过,新道家强调妙赏能力,有了这种能力,再加上前面提到的自我表现的理论,于是毫不奇怪。道家的许多人随地排遣了他们的情感,又随时产生了这些情感。 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234-305年),《世说》里有他的一个故事,就是例子。故事说:王戎丧儿,"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世说·伤逝》) 王戎的这番话,很好地说明了,为什么新道家有许多人是主情派。可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动情,倒不在于某种个人的得失,而在于宇宙人生的某些普遍的方面。例如《世说》有这一则卫(王介)(无此字:ocr)(286-312年)的故事:"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悼,语左右云:'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世说·言语》) 《世说》还有一则说:"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世说·任涎》) 由于有这种妙赏能力,这些有风流精神的人往往为之感动的事物,其他的普通人也许并不为之感动。他们有情,固然有关于宇宙人生总体的情,也有关于他们自己的个人感触的情。《世说》有一则说:"王长史登茅山,大恸哭曰:'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世说·任诞》) 性的因素 在西方,浪漫主义往往有性的成分在里面。中国的"风流"一词也有这种含义,尤其是在后来的用法上。可是,晋代新道家的人对于性的态度,似乎纯粹是审美的,不是肉感的。例如,《世说》有一则说:"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湖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世说·任诞》) 《世说》又有一则说:"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当时中国的风俗,一位夫人是不可以介绍给她丈夫的朋友的。因此韩氏对她丈夫说,这两位朋友下次来了,她想在暗中窥看一下。"他日,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视之,达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公曰:'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世说·贤媛》) 阮籍,山涛(205-283年)妻韩氏,都是欣赏异性的美,而不含任何性爱。或者可以说,他们只是欣赏美,忘了性的成分。 像这些都是晋代新道家"风流"精神的特征。照他们的看法,"风流"来于"自然","自然"反对"名教","名教"则是儒家的古典的传统。不过,即便是在这个儒家衰徽的时期,还是有个名士和著作家乐广(304年卒)这样说:"名教中自有乐地。"(《世说·德行》)我们将在第二十四章 看到,新儒家就是在名教寻求此乐的一种尝试。第二十一章 中国佛学的建立 佛教传入中国,是中国历史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从它传入以后,它就是中国文化的重要因素,在宗教、哲学、文学、艺术方面有其特殊影响。 佛教的传入及其在中国的发展 佛教传入的确切年代是一个有争论的问题,历史家们仍未解决,大概是发生在公元一世纪上半叶。传统的说法是在东汉明帝(58-75年在位)时,但是现在有证据说明在明帝以前在中国已经听说有佛教了。尔后佛教的传播是一个漫长而逐步的过程。从中国的文献资料看,在公元一、二世纪,佛教被人认为是有神秘法术的宗教,与阴阳家的和后来道教的神秘法术没有多大不同。 在二世纪,有一个说法是,佛不过是老子弟子而已,这个说法在一定范围内传开了。这个说法是受到《史记·老子列传》的启发,其中说老子晚年出关,"莫知其所终"。道家中的热心人就这句话大加发挥,创作了一个故事,说老子去到西方,到达印度,教了佛和其他印度人,总共有二十九个弟子。这个说法的含意是,佛经的教义不过是《道德经》即《老子》的外国变种罢了。 在三、四世纪,比较有形上学意义的佛经,翻译的更多了,对佛学的了解也进了一步。这时候认为,佛学很像道家哲学,尤其是庄子哲学,而不像道教。佛学著作往往被人用道家哲学的观念进行解释。这种方法叫做"格义",就是用类比来解释。 这样的方法、当然不会准确,容易造成曲解。于是在五世纪、这时候翻译的佛经大量地迅速地增加了,这才坚决不用类比解释了。可是仍然存在这样的情况,就是五世纪的佛学大师,甚至包括印度来的鸠摩罗什在内,继续使用道家的术语,诸如"有"、"无"、"有为"、"无为",来表达佛学的观念。这样做与类比解释不同,后者只是语词的表面相似,前者则所用语词与其表达的观念有内在联系。所以从这些著作的内容来判断,作者们继续使用道家术语,并没有造成对佛学的误解或曲解,倒是造成印度佛学与道家哲学的综合,导致中国形式的佛学的建立。 这里必须指出:"中国的佛学"与"在中国的佛学",二者所指的不一定是一回事,即不一定是同义语。因为佛教中有些宗派,规定自己只遵守印度的宗教和哲学传统,而与中国的不发生接触。相宗,又称唯识宗,就是一个例子。相宗是著名的到印度取经的玄奘(596-664年)引进中国的。像相宗这样的宗派,都只能叫做"在中国的佛学"。它们的影响,只限于少数人和短暂的时期。它们并没有进入广大知识界的思想中,所以在中国的精神的发展中,简直没有起作用。 "中国的佛学"则不然,它是另一种形式的佛学,它已经与中国的思想结合,它是联系着中国的哲学传统发展起来的。往后我们将会看到,佛教的中道宗与道家哲学有某些相似之处。中道宗与道家哲学相互作用,产生了禅宗。禅宗虽是佛教,同时又是中国的。禅宗虽是佛教的一个宗派,可是它对于中国哲学、文学、艺术的影响,却是深远的。 佛学的一般概念 随着佛教的传入中国,有些人为佛经的汉译作了巨大的努力。小乘、大乘的经文都翻译过来了,但是只有大乘在中国的佛学中获得永久的地位。 总地说来,大乘佛学对中国人影响最大者是它的宇宙的心的概念,以及可以称为它的形上学的负的方法。对这些进行讨论之前,必须首先考察一下佛学的几个一般概念。 虽说佛教有许多宗派,每个宗派都提出了某些不同的东西,可是所有的宗派一致同意,他们都相信"业"的学说。业,通常解释为行为,动作。但是业的实际含义更广,不只限于外部的行动,而且包括一个有情物说的和想的。照佛学的说法,宇宙的一切现象,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有情物的宇宙的一切现象,都是他的心的表现。不论何时,他动,他说,以至于他想,这都是他的心做了点什么,这点什么一定产生它的结果,无论在多么遥远的将来。这个结果就是业的报应。业是因,报是果。一个人的存在,就是一连串的因果造成的。 一个有情物的今生,仅只是这个全过程的一个方面。死不是他的存在的终结,而只是这个过程的另一个方面。今生是什么,来自前生的业;今生的业,决定来生是什么。如此,今生的业,报在来生;来生的业,报在来生的来生;以至无穷。这一连串的因果报应,就是"生死轮回"。它是一切有情物的痛苦的主要来源。 照佛学的说法,这一切痛苦,都起于个人对事物本性的根本无知。宇宙的一切事物都是心的表现,所以是虚幻的,暂时的,可是无知的个人还是渴求它们,迷恋它们。这种根本无知,就是"无明"。无明生贪嗔痴恋;由于对于生的贪恋,个人就陷入永恒的生死轮回,万劫不复。 要逃脱生死轮回,唯一的希望在于将"无明"换成觉悟,觉悟就是梵语的"菩提"。佛教一切不同的宗派的教义和修行,都是试图对菩提有所贡献。从这些对菩提的贡献中,个人可以在多次再生的过程中,积累不再贪恋什么而能避开贪恋的业。个人有了这样的业,其结果就是从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这种解脱叫做"涅盘。 那么,涅盘状态的确切意义是什么呢?它可以说是个人与宇宙的心的同一,或者说与所谓的佛性的同一;或者说,它就是了解了或自觉到个人与宇宙的心的固有的同一。他是宇宙的心,可是以前他没有了解或自觉这一点。佛教的大乘宗派,中国人称作性宗的,阐发了这个学说。(在性宗中,性和心是一回事。)在阐发之中,性宗将宇宙的心的观念引入了中国思想。所以性宗可译为SchoolofUniversalMind("宇宙的心"宗)。 佛教大乘的其他宗派,如中国人称为空宗,又称为中道宗的,却不是这样描述涅盘的。它们的描述方法,我称之为负的方法。 二谛义 中道宗提出所谓"二谛义",即二重道理的学说:认为有普通意义的道理,即"俗谛";有高级意义的道理,即"真谛"。它进一步认为,不仅有这两种道理,而且都存在于不同的层次上。于是低一层次的真谛,在高一层次就只是俗谛。此宗的大师吉藏(549-623年),描述此说有如下三个层次的"二谛": (l)普通人以万物为实"有",而不知"无"。诸佛告诉他们,万物实际上都是"无","空"。在这个层次上,说万物是"有",这是俗谛;说万物是"无",这是真谛。 (2)说万物是"有",这是片面的;但是说万物是"无",也是片面的。它们都是片面的,因为它们给人们一个错误印象:"无"只是没有了"有"的结果。殊不知事实上是,"有"同时就是"无"。例如,我们面前的桌子,要表明它正在停止存在,并不需要毁掉它、事实上。它无时无刻不是正在停止其存在。其原因在于,你开始毁桌子,你所想毁的桌子已经停止存在了。此一刻的桌子不再是前一刻的桌子了。桌子只是看着好像前一刻的桌子。因此在二谛的第二层次上,说万物是"有"与说万物是"无",都同样是俗谛。我们只应当说,不片面的中道,在于理解万物非有非无。这是真谛。 (3)但是,说"中道"在于不片面(即非有非无),意昧着进行区别。而一切区别的本身就是片面的。因此在第三层次上,说万物非有非无,说"不片面的中道"即在于此,这些说法又只是俗谛了。真谛就在于说:万物非有非无,而又非非有非非无;中道不片面,而又非不片面(说见《二谛章》卷上,载《大藏经》卷四十五)。 由以上所用的"有""无"二字,当时的思想家可以看出或者感到,佛学讨论的中心问题,与道家讨论的中心问题,有相似之处,都是突出"有,无"二宇。当然,一深入分折,就知道这种相似在某些方面是表面的相似;可是,在道家将"无"说成"超乎形象",佛家将"无"说成"非非"的时候,却是真正的相似。 还有一个真正相似之处:佛教此宗与道家所用的方法,以及用这种方法所得的结果,都是相似的。这种方法是,利用不同的层次,进行讨论。一个层次上的说法,马上被高一层次上的说法否定了。我们在第十章 已经看到,《庄子·齐物论》所用的也是这种方法,它就是以上刚才讨论的方法。 一切都否定了,包括否定这个"否定一切",就可以达到庄子哲学中相同的境界,就是忘了一切,连这个"忘了一切"也忘了。这种状态,庄子称之为"坐忘",佛家称之为"涅盘"。我们不可以问佛教此宗,涅盘状态确切地是什么,因为,照它说的,达到第三层次的真谛,就什么也不能说了。 僧肇的哲学 公元五世纪,在中国的佛教此宗大师之一是鸿摩罗什。他是印度人,出生的国家则在今新疆省内。他于401年到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在此定居,直到413年逝世。在这十三年中,他将许多佛经译为汉文。教了许多弟子,其中有些人很出名,很有影响。这一章 只讲他的两个弟子:僧肇和道生。 僧肇(384-414年),京兆(今西安附近)人。他先研究老庄,后来成为鸽摩罗什弟子。他写了几篇论文,后人辑成一集,称为《肇论》。《肇论》第二论是《不真空论》,其中说:"然则万物果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无。有其所以不有,故虽有而非有;有其所以不无、故虽无而非无。……所以然者,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岂待缘而后有哉?譬彼真无,无自常无,岂待缘而后无也?若有不能自有,待缘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万物若无,则不应起,起则非无。……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无,事象既形。象形不即无。非真非实有。然则不真空义,显于兹矣。"(见《大藏经》卷四十五) 《肇论》的第一论题为《物不迁论》,其中说:"夫人之所谓动者、以昔物不至今,故曰动而非静。我之所谓静者,亦以昔物不至今,放曰静而非动。动而非静,以其不来;静而非动,以其不去。···求向物于向,于向未尝无;责向物于今,于今未尝有。……是谓昔物自在昔,不从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从昔以至今。……果不俱因,因因而果。因因而果,因不昔灭;果不俱因,因不来今。不灭不来,则不迁之致明矣。"(同上) 意思就是说,万物每刻都在变化。在任何特定的时刻存在的任何事物,实际上是这个时刻的新事物,与过去存在的这个事物,不是同一个事物。《物不迁论》中还说:"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梵志每时每刻存在着。此刻的梵志不是从过去来的梵志;过去的梵志,不是从现在回到过去的梵志。从每物每时变化来看,我们说有动而无静;从每物此时尚在来看,我们说有静而无动。 僧肇的理论,具体化了第二层次的二谛。在这个层次上,说万物是有是静,说万物是无是动,都是俗谛。说万物非有非无,非动非静,是真谛。 僧肇还提出了论证,具体化了第三层次即最高层次的二谛。这些论证见于《肇论》的《般若无知论》。僧肇把"般若"描写成圣智,可是他又说圣智实际上是无知。因为要知某一事物,就要选出这个事物的某一性质,以此性质作为知的对象。但是圣智是要知"无",它"超乎形象",没有性质,所以"无"根本不能成为知的对象。要知"无",只有与"无"同一。这种与"无"同一的状态,就叫做涅盘。涅盘和般若,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正如涅盘不是可知之物,般若是不知之知(说见《般若无知论》,载《大藏经》卷四十五)。所以在第三层次上,什么也不能说,只有保持静默。 道生的哲学 僧肇三十岁就死了,否则他的影响会更大。道生(434年卒),钜鹿(今河北省西北部)人,寓居彭城(在今江苏省北部),与僧肇在鸿摩罗什门下同学。他学识渊博,颖悟而雄辩,据说讲起佛学来,顽石为之点头。晚年在庐山讲学,庐山是当时佛学中心,高僧如道安(385年卒)、慧远(416年卒)都在那里讲过学。道生提出许多理论,又新又革命,曾被一些保守的和尚赶出了南京。 道生提出的理论中,有"善不受报"义,原文已失传。僧(518年卒)编的《弘明集》,收有慧远的《明报应论》,这篇论文可能代表道生观点的某些方面,因为它也讲善不受报。其总的思想是,将道家"无为"、"无心"的观念应用于形上学。无为的意思并不是真正无所作为,而是无心而为。只要遵循无为、无心的原则,对于物也就无所贪恋迷执。即使从事各种活动,也是如此。既然"业"而受报,是由于贪恋和迷执,现在没有贪恋和迷执,当然"业"不受报了(《弘明集》卷五,载《大藏经》卷五十二)。慧远的这个理论,无论与道生原意是否相同,也是道家理论向佛家形上学的扩展。道家的"无为"、"无心"原来只有社会伦理的意义,进入了佛学就有形上学的意义了,这一点是很有趣的。由此看来,它确实是中国佛学的一个重要发展,后来的禅宗就是遵循这个发展而发展的。 道生提出的理论中,还有"顿悟成佛"义,原文亦失传,谢灵运(433年卒)的《辩宗论》阐述了道生此义。顿悟成佛的理论,与渐修成佛的理论相对立。后者认为,只有通过逐步积累学习和修行、即通过积学,才能成佛。道生、谢灵运都不否认积学的重要性,但是他们认为,积学的工夫不论多么大,也只是一种准备工夫,积学的本身并不足以使人成佛。成佛是一瞬间的活动,就像是跃过鸿沟。要么是一跃成功,达到彼岸,刹那之间完全成佛;要么是一跃而失败,仍然是原来的凡夫俗子。其间没有中间的步骤。 "顿悟成佛"义的理论根据是,成佛就是与"无"同一,也可以说是与宇宙的心同一。由于"无""超乎形象","无"自身不是一"物",所以无不可能分成一部分、一部分。因此不可能今天修得它的一部分,明天修得它的另一部分。同一,就是与其全体同一。少了任何一点,就不是同一。 关于这个问题,谢灵运与其他人有许多辩论,《辩宗论》都有记载。有个和尚名叫僧维,问道:学者若已经与"无"同一,当然不再说"无"了,但是他若要学"无",用"无"除掉"有",那么,这样学"无"岂不是渐悟的过程吗?谢灵运回答道:学者若仍在"有"的境界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学,不是悟。当然,学者要能够悟,必须首先致力于学。但是悟的本身一定是超越了"有"。 僧维又问;学者若致力于学,希望借此与"无"同一,他是否会逐渐进步呢?如果不逐渐进步,他又何必学呢?如果是逐渐进步,岂不就是渐悟吗?谢灵运答:致力于学,在压制心中的污垢方面,会有积极效果。这样的压制,好像是消灭了污垢,实际上并没有消灭。只有一旦顿悟,才能"万滞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