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另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是马修的妻子安妮,她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清晨她挺着肚子来为马修祈祷,在送马修出教堂大门时,安妮大叫一声:"马修,弦子等着你哩!"马修和安妮已经有两个孩子,马修不明白妻子说的究竟是日有罪孽都能得到已经出生的孩子们。还是没有出生的那个。他凹头望了安妮一眼,说:"好吧,就让他等着吧。"昨晚大约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早晨的空气很清新湿润,大地呼出婴儿一般的气息。天还没有亮透,对岸的卡瓦格博雪山还笼罩在云层之中。今天都伯修士和马修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将上到雪山的半山腰,明天他们便可以翻越雪山垭口,然后下到怒江大峡谷,顺着这条峡谷进入到西藏腹地。他们选择了敌人后方的一条冒险的线路,因为谰沧扛东岸的驿道都被喇嘛们封锁了,连一只有基督印记的鸟儿都不能从东岸飞过。当过兵的都伯修士说,最安全的道路就是敌人鼻子底下的那一条。人们目送两个男人宽阔的背影出了教堂,随他们去的还有教堂的一条藏葵摩比,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坡下。大家叉不约而同地上到了教堂围墙的垛楼上,在那里他们牵挂的目光可以被拉得更远。沙利士神父把教堂的望远镜翻出来,不等多久就往峡谷对岸张望。快到中午时,沙利士神父终于在对岸半山腰的灌木丛中发现了都伯修士的身影,马修背着行囊跟在他身后,如果他们能上到雪线以上.那就基本上安全了。沙利士神父剐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发现从另一座更为险峻的山梁上,几个红色的身影在陡峭的山路上闪现。两条山梁在峡谷里几乎呈平行状态,在雪线的下方处交汇,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人伸出的两条大腿。神父用望远镜仔细追踪着那些在西藏高原的湛蓝天空下随处可见的绛红色身影,越看他的心就越凉。神父判断,依照这些红色身影攀登的速度和他们与都伯修士的距离,喇嘛们至少应比都伯修士提前半个小时抵达两条山梁的交汇处。神父的心一下凉了:陕敲钟通知他们。"亚当敲响了教堂的钟,那急促的钟声在峡谷里带着某种焦灼的心情传播出去,但没传多远就被峡谷里的大风吹散了。在神父看来,这不是报警的钟声,而是为那两个迷失了方向的羔羊敲的丧钟。"主与都伯修士同在。"神父苍老的脸上流下了两行热泪。凯瑟琳修女一下晕倒在垛楼上。人们忽然发现鲜血涸红了她的下身,等大家把她抬到房问里时,凯瑟琳修女已经流产了。从那天以后,她就再没有离开过病床,一直到她的另一个亲人回到峡谷。峡谷对岸的粱上,都伯修士和马修对即将到来的灾难一无所知。都伯修士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淋。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了马修,但还是快拖不动自己的脚步了。那山梁卜的小道几乎有六七十度的坡度,他们手脚并用地爬行。都伯修士说:"马修,这不是人走的路。""修士,这是兽道。看见那些蹄印了吗,豹子的。""主啊,它们可别再来给我们添乱了。"都伯修士在胸前画了个字。"我们有榆哩。"马修说,"修士,你见到过教皇吗々他是不是跟我们的活佛一样大?""噢,教皇,他现在离我们多么遥远啊!这个老家伙可难见到啦。"都伯修士揩了一把汗,有些奇怪一个藏族基督徒怎么会将教皇与佛教徒的活佛相比。"他可比活佛太多了,他管着全世界的基督徒哩。""那他的法力一定很厉害。他能把天上的炸雷像扔一个松果一样扔下来吗'""不,他不能。""他可以飘飞在半空中吗?""不。""那他可以连续三个月不吃不睡吗'""不能。""他可以从江面上徒步走过去吗?" "不能。""他可以把一束光当手杖使吗'""不能。""那么,他可以降服那些魔鬼吗,""不能。""可是...可是,这样的话,我们为什么要昕教垒的呢?""走吧,马修。因为他是教皇。""因为他是个老家伙,我们就得听他的。"马修幽默地说,"沙利士神父比他还更老,他才应该当教皇。""你等着瞧吧,"都伯修士说,"等全西藏人都成基督徒.他就是我们的教皇了。愿主保佑他能活到那一天。"马修在山道上回头往东岸望去,看到教堂像一个纸盒子那般大小。他想起了妻子安妮.仿佛看到了她像大地一般隆起的肚子。马修想那是一个儿子呢,不知他足否还来得及赶回来参加儿子的洗礼。"修士,复活节到来时我们该翻过卡瓦格博雪山了。"马修有些遗憾地说。"唔。"都伯修士想了想,若有所思,"明天是主受难日呢Ⅲ,教堂里够忙的了。"马修想起了去年复活节的烛光游行.教民们手中的蜡烛映红丁教堂,沙利士神父每点燃一支蜡烛.都要高声唱:"基督的光!"那蜡烛的光芒就像人心里跳起来的火焰,在每个人的心中温柔地燃烧。一年中无论是复活期还是圣诞期.教堂的庆典总让喜好节庆、生性乐观的藏族人很容易把自己的身心融进去。他们敦厚善良,易被感动.对上帝的认识纯沽直观。就像他们对稣在这在十字架,信徒们为纪念"辉自道,一般都《排雪山的敬畏一样,上帝和他的国绝不是虚无缥缈的,你只要相信,他就在路的前方。玛利亚,请你告诉我,你在路上看到了什我看见了永生基督的坟墓.和他复活后无比的光荣.还看见天使作证,又有汗巾和硷布。基督,我的期望.已经复活.他要先我们而去加里肋亚。我们知道,基督从兄者中复活了。马修还想得起去年复活节时他唱过的歌。他在寂静的山谷里轻轻地哼唱,耶稣将会宽恕他不能在教堂参加复活节庆典的过错,因为耶稣能听到马修为他唱的颂歌,耶稣也能感受到马修中枪时一个基督内心深处的苦难。那是从前方山崖上的灌木丛中射出来的一枪,枪声沉闷而突然。子弹准确地打进马修的右胸,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修士,喇嘛们来啦。"他喊道。走在他身后的都伯修士迅速伏在了地上,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前方约两百米处几个红色的身影。喇嘛们的枪弹劈里啪啦地打过来,都伯修士忙把马修拉到岩石后。血正从马修的肺部流出来,涸提了他胸前的衣杉。"噢主啊,噢,全能的上帝。他们还是抢在了我们的前面。"都伯修士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这个经历过世界上最残酷的战争的人,现在竟然也慌了手脚。"枪,修士。"马修困难地说。都伯修士把马修肩上的枪取下来,往前方胡乱放了几枪。他把马修背上的行囊背在自己背上,想把他搀扶起来。"修士,我不能去拉萨了。你自己去吧。"马修喘着气说。"不,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来,我们回去。修士,求求你,别让他们抓住我。喇嘛的法力会让我上不了天堂。,,都伯修士听马修说起过,当年他的父亲托马斯被喇嘛们吊在树上,让他的灵魂一直升不到天国。可怜的人,上帝的福音到峡谷以来发生的两次教案,都给马修的家族赶上了。"我发誓,绝不会让他们抓住你。坚强些,马修,我们还来得及。""修士,给我一枪吧。""不!""来吧,修士,让我痛快些。""绝不!""修士,修士,听啊,我听到主的声音了。基督复活了,坟墓里不再有死人。"马修惨淡地笑了笑。修士把枪口抵近了马修的头,他感到自己脚下的大地在下陷,天要垮下来了。修士,别伤心,我又要当父亲啦!"马修微笑着说。是的,你又要为耶稣生出一个小基督徒啦。你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好基督徒。"都伯修士的枪口在马修的脑袋上游动,似乎在找一个准确的射击点。"神父会给他付洗的。""当然。"都伯修士找好射击点了,他相信马修一点也不会痛苦。"还会给他取个好听的名字。"·-是的."都伯修士的手指扣在扳机上,"一个圣人的名字。""是一个儿子。"马修自豪地说。"当然,是个儿子。"都伯修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把他交给上帝...修士,休一路上要小心喇嘛,还要提防山谷里的大风,不要像巴勃神父那样,被风吹走了。"多年以来,马修一直为当年自己没有为巴勃神父挡住那阵夺他命的大风而后悔不巳。他总认为.如果没有信奉耶稣的教友在神父们身边,连一棵树枝都可能是一种威胁。都伯修士哽咽道:"放心吧,马修.孩子们等我们回去哩。""下手啊。"马修突然提高了声音,"基督复插了,天使们皆大欢喜。天使啊天使,请等一等 ."都伯修士开了那一枪,打掉了马修半个脑袋。他的心就像被痛苦的马修紧紧抓住,以至于他差点憋死过去。喇嘛们的大呼小叫和枪声越来越近,才让他清醒过来。下午的太阳非常火辣,山谷里空气闷热,一点风也没有。都伯修士拼命往雪山上爬,喇嘛们的枪子儿像蜜蜂一样在他的身后飞舞。在到达雪线时,他累瘫在浅浅的雪地上,他的大腿上已经中了一枪。都伯修士已经看见了前方的冰川,像一条悬在头顶上的白色的河,冰川的上面才是雪山垭口。几年以前,凯瑟琳修女的男人泽仁达蛙就是从这个垭口翻过了卡瓦格博雪山.下到怒江峡谷。也是在这片山谷里,他回来时受到了雷霆的追击.幸运的是他被拯救了。可是,现在有谁来拯救孤独无援的都伯修士?喇嘛们追击的脚步已经清晰可闻,一座大山都在颤抖。可怜的修士知道主的召唤临近了。他把身上的背囊解开,把那些他收集的证据--一叠用油纸包好的照片--取出来,剐才喇嘛打向马修的那一抢穿胸而过,将油纸包也击穿了,马修的鲜血程透了纸包,使它显得沉甸甸的。"但愿他们还看得清那些照片。"他把它捆在藏葵摩:的背上,"伙计,我走不动了。把这东西送回教堂吧,基督的冤屈全指望你了。愿主保佑你。"他指指教堂的方向。但是摩比不走,用恋恋不舍的眼光看着他。"走吧,看在主的分上,去告诉他们真相!"都伯修士用手拍了一下摩比的后腿。喇嘛们的子弹又飞过来了,都伯修士想爬起来,但是一颗于弹叉打中了他的腹部.强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翻身从雪坡上精丁下去,一直滑到山涧的深处。都伯修士醒来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山谷里再也听不到喇嘛们的叫声和枪声,"主啊,是你赶走了这些像苍蝇一样的家伙他嘀咕道,却没想到这句祈祷触犯了谷里的苍蝇国王。都伯修士发现自己正棱强大的苍蝇集团所包围,像笼罩在他头上的一小团黑色的乌云,苍蝇们叮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他浑身是血,黑压压的苍蝇爬满全身,使他像个苍蝇人。苍蝇尖尖的吸嘴像一只吸血管,贪婪地吸吮着他的血,就像他当初吸吮凯瑟琳修女雪白的肤肌一样。"噢主啊,嗅,这些吸血鬼。"他悲哀地叫道。蝇群嗡嗡的叫声让他不能不想起二战时德国人的机群,容克轰炸机和梅战斗机的嗥叫都没有这些苍蝇的叫声令人沮丧。因为这是西藏所有苍蝇推出的复仇者,哪怕只是一只,也可以把巨人都伯击倒。况且都伯修士的防线彻底垮了,成千上万的敌人从缺口处蜂拥而入,他不过是一块摆放在案板上的鲜血淋淋的大肉。"走开。"他说,"我是都伯修士。"他想故伎重演,靠自己从前和苍蝇的战斗中赢得的威望吓唬住对手。蝇群嗡嗡地欢叫着,并不飞走,仿佛是在嘲笑一个被废黜了的将军的命令。"看在主的分上,求求你们啦他哽咽道,但是没有流钼。不是他害怕和恐惧,而是感到深深的屈辱。"啊凯瑟琳,啊主啊凯瑟琳."最后.都伯修士在半昏迷中终于看见了那只苍蝇王国的国王.它比噩梦中的幻觉还要巨大可怖。它或许有一只公蜂那么大.或许可与德国人的飞机相比。它像一个土著部落的酋长,指挥着它的部落向生命之光一点点暗淡下去的都伯修士发起轮番进攻。这位酋长高高在上.声色不嚣,但是都伯修士清楚地看见了它尖长的吸嘴,还有它锋利的爪子,像牙齿一样张开的翅膀。它在都伯修士的头顶盘旋,巨大的羽翼带着死亡的阴影在雪地游动,一圈又一圈地向都伯修士覆盖过来。主啊,世界上有谁见过这样大的苍蝇啊?"你不是苍蝇王国的国王,就是天使!"都伯修士嘟噜道。它降下来了,落在离都伯修士不远处的一棵小松树上。凶悍的眼睛死死盯着血肉模糊的都伯修士。它的头上光秃秃的.专啄人肉的嘴看上去比刀子还要坚硬。天空中,它更多的同伴大张着翅膀滑翔下来了。如果你要升往天国,它们是最好的工具,就像马是峡谷里的人们最好的朋友一样。"我知道你啦。"都伯修士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绝望地喊."你这西藏的黑色天使,飞行在天空中的棺材,下手吧,懦夫!"在雪坡上,喇嘛们还在追逐教堂的藏葵摩比。摩比驮着都伯修士的照片在喇嘛们的围攻下左冲右突。它动作灵巧、奔跑速度奇快,能把飞奔的岩羊一枪打下来的喇嘛,此时也拿它没有办法。他们看见了狗身上捆着的东西,"那里面装的是黄金。"一个喇嘛叫道。于是他们追得更来劲了,他们忘了观察狗逃跑的路线,忘了已经追上了冰川,圣洁的雪山就在眼前。他们边追边开枪,枪声在这终年人烟罕迹的冰川上荡漾开来,撕裂着纯净的空气,使天空中的神灵也颤栗不已。子弹打在万年冰川上,冰渣四处飞溅,形成一团团的雾气,像神山的叹气。喇嘛们为到那狗,已经打光枪里的所有子弹,他们只有和摩比拼体力和耐力。一个喇嘛甚至想,如果获得了那狗身上的黄金,我就可以为寺庙里的莲花生大师的佛像镀一层金粉了。他的幻想忽然插上了翅膀,在雪山上飞腾起来了,蛩了空中。这时他才恍然太悟,大叫一声:"神山发怒了!"然后他就被一股白色的气流卷了起来,横空抛了出去。那飞向深渊的姿态像一只红色的鸟儿,在天地问一晃,就不见了踪影。跟在后面的几个喇嘛这才昕到神山怒吼的声音,那是地狱里的猛兽出笼,但却从天而降。他们看到一面坡的雪像澜沧江的洪流一样滚滚而来,他们没有躲避,也没有时间躲避,只是冲着高在云端深处的卡瓦格博雪山俯身跪下去了。但是雪山上的神灵没有理会他们迟来的虔诚,将他们的生命在一瞬间就收纳了。55末日审判雪山上发生的悲剧峡谷里的人们浑然不知,雪崩掩盖了一切,冰川上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后来苯教法师敦根桑布在雪原上笆行时,看到了那条投有了主人的藏獒摩比,他收留了它,把峡谷最深的谜带到了神灵们的世界。在我们这个地球上,有许多人的命运结局不为人所知。他们就像某个与我们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当我们蓦然回首时,只看到一个消失在悠悠岁月中的背影。我们只能根据这些模糊的背影,寻找他们曾经走过的足迹。沙利士神父那段时间惟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屈指掐算着都伯修士的行程,当他认为国民政府该来解救峡谷里受困的基督时,一队国民党兵开到峡谷。神父欣慰地对自己的信徒寅布道:"主护佑着都伯修士和马修的平安,基督的福祉降临了。"但是残酷的现实嘲弄了沙利士神父的宣言。那是一队被红汉人击溃的国民政府残军。带队的是一个吊着一只胳膊的团长,可是他对百姓下起毒手来比两只手都健全的人还要狠毒。他们先洗劫了左盐田,就像一群恶狼扑进了羊群。左盐田的纳西女人们最先遭殃,孩子的哭喊和妇女的尖叫让行云落泪,雪山蒙羞。然后是左盐田的牛羊、粮食和家财,最后是他们的房子.稍有反抗的纳西人家的房屋垒被一把火烧了。那是地狱里的一天,十几名受辱的妇女跳进了澜沧扛,她们中年龄最大的近五十岁,最小的才十三四岁。纳西族长和万祥是第一个被杀的男人.他试图阻挡国民政府的军队对女人和粮食的要求,他说:"如果你们肚子饿了,我们可以卖粮食给你们。甚至可以请你们科家里来吃饭;如果你们需要女人,请不要动我们的妻子和女儿。"但是一个下级军官一抢就打在和万祥的肚子上,他说:"你们不是自己宣谁解放了吗?这就是你们的解放。"东巴和阿贵想通过做法事迎请纳西人的神灵来解救遭受灾难的村庄,他的法铃刚剐摇响,一个大兵挥起枪托就将他打倒在地.把那召唤神是的法铃踢到了牛圈里,还说:"烦不烦哪,装神弄鬼的干嘛。"左盐田的血腥味飘到了山涧对面的右盐田,年轻一些的女人全都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从山粱那边升起的黑烟直达到云层之上,并且久久不散。峡谷里那么猛烈的大风,竟然没有吹散这象征着死亡与灾难的浓烟,它们就像冻结在天空中一样。一些教友聚在教堂里,让沙利士神父想个办法。神父说:"他们是政府的正规军,不是泽仁达娃的土匪武装,可怎么连土匪都不如?如果他们有大炮,教堂的抵抗也是无意义的。""神父,我们的妻子和弦子,地里的庄稼和牛羊,都是在主耶稣的护佑之下的,难道今天就是你说的世界末日吗?"一个教民问。"如果末日的审判到了,我们要为主的光荣作好准备。"沙剥士神父吩咐亚当说,"敲钟吧,荣耀天主的时刻到了。让我们上围墙。"急促的钟声在村庄上空回荡,教民们从投听到过教堂的钟声如此惊惶紧迫。那钟声仿佛在说,耶稣有难了,快去拯救遇难的基督。村子里从十几岁到六十多岁的男人都带上了家里能找到的自卫武器--火绳枪、弓弩、长刀、铁矛、斧子.女人们则带来了菜刀、剪子、锥子,即便她们不能用它来杀死敌人,也可用来杀死自己。天快黑时,在左盐田作恶够了的魔鬼们挟带着死亡的气息向右盐田扑来。神父站在墙头,手拿一支顶端镶有铜十字架的法杖.悲怆地喊道:"天主的子民,让我们跟随主的召唤,与他同去!"奔杀而来的马队大约有两百来人,张狂的蹄声敲打着宁静的驿道,搅起的尘土冲天而起,像随同魔鬼一同扑来的雾瘴。两个修女和其他女人们一样,准备好了剪刀,当教堂被攻破时,也就是她们为主献身、保持贞洁的最后时刻。村民们在胸前画着十字,低声的祈祷,有个教友唱起了赞美诗,然后大家低沉地跟着一起唱--父啊进杯酒.这杯酒,这杯苦酒,你是否要我把它喝干7我心烦意乱.我害怕;求你赐我力量,求你给我勇气。背起十字采,背起十字架,走到骷髅山下,走到骷髅山腰,走到骷髅山上,像一只绵羊,在屠刀下,没有抵抗。低回婉转的歌声在教堂上空盘桓,像一道悲壮的墙,准备同一切来犯者同归于尽。教民们都清楚,这不是和喇嘛们的战斗,喇嘛们只冲着教堂的字架和神父而来。今天他们面对的禽兽是要霸占他们的女人、孩子、房子、牛羊。他们宁愿速死,也不愿看到那悲惨的一幕在自己的眼前发生。马队冲到离教堂两百米处猝然停下,山谷里静得像没有人一样,死亡的气息却在四处蔓延。双方对峙了约五分钟,对方显然在观察估量这视死如归的教堂。一个教友实在忍受不了速决死前的拖延.他猛然站在墙头上,发出藏族人驱赶野兽的那种高亢激昂的吆喝:"胆小鬼,下地狱去吧!"然后他用火绳枪冲那边打了一枪。令人惊奇的是对方没有还击,也没有提缰冲锋。一个士兵下马往前走了十几步,太喊:"不要开枪,我们长官有话对你们讲。"他说的足汉话,围墙上只有抄利士神父昕懂了,他招呼教民们安静,然后站在垛楼上,用久已生疏的汉话说:"这里是教堂,是受国民政府保护的。看在主的分上,我希望你们善待自己的仁慈!"这时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到马队前,高声问:"你就是那神父吗々"沙利士神父凛然答道:"正是。如果你有罪过忏悔,可以对我说;如果你有什么灾难要降临到这个村庄,我向耶稣发誓,你要下地狱。"那军官说:"别紧张,能下来谈谈吗'"神父回答说:"与人交谈,拯救有罪的灵魂,正是我的天职。"神父把法杖交给亚当,对教民们说:"假如我回不来了,相信主,他会帮你们度过这一劫。"教民们全都跪下,很多人钼流满面,他们乞求神父不要离开。神父将他们一一搀起,可是他发现他永远搀扶不尽这些屠刀面前的羔羊了。因为当他去搀扶下一个时,剐扶起来的那个又跪下了。神父此时也老泪纵横,说句与自己的圣职不相称的话:"这不是为了使你们得救,而是我自己也看不到灾难的尽头了。"一刻钟后,沙利士神父站到了军官的面前,看到他肮脏的军服领日后挂着的银白色十字架。他威严地说:"你这罪人,难道见了十字架还不知道忏悔吗?"军官段有发怒,笑着问:"是新教教堂吗,""不.是天主教的圣母圣心教堂。""可惜,我是新教教徒呢。"军官说。"那有什么区别,在上帝面前,你们都是有罪的。"神父喝道。"谁知道呢?皈依了上帝的人都有罪。神父,我想看看你的教堂。上帝啊.我有好多年没有进过教堂。如果你允许.我还想请你听听我的忏悔。"他见神父投有反应,叉自己嘀咕道:"谁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忏悔。""可怜的罪人,但愿我能医治你邪恶的灵魂。"神父松了一口气."你的士兵,那些异教徒,不能进村庄和教堂。"军官大度地说:"遵命,神父。这幽家伙本来就只配在路边吃土。神父,你先请吧,我随后就来。我保证,一个人。"神父回到教堂时,人们用疑惑惊恐的日光望着他。神父说:"都回去吧。主再一次显示了自己的力量,那是一支由一个基督徒带领的军队。唉,多年来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这是主的恩典。""可是他们在左盐田烧房子、抢女人。"一个教民说。神父一时语塞,竟然说:"谁叫他们不信奉我主耶稣。当年十字军东征攻下圣城耶路撒冷时,异教徒的尸体和鲜血淹过了十字军战马的马膝。"他看着惊诧得张惶失措的教民们,叉说:"主自会审判他们的罪孽,至少我们现在安全了。回去吧回去隅。当神父为那个军官打开教堂的大门时,他惊诧于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一个西裴革履、绅士味十足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面前,尽管他的左手还用绷带吊在胸前。"神父,你瞧,我信守了我的诺言。我可以进来了吗?""天国的大门永远向迷途的羔羊开启,"神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请吧,尊敬的军官先生。"他们进了教堂的院子,向教堂大殿走去,神父说:"自这所教堂建立以来,还没有一个新教教徒进过这扇大门。不过在此特殊时刻,让我们摒弃教派之争,都皈依到天主的仁慈之下吧。""是上帝的仁慈。"军官说。"都一样,"神父说,"他的慈悲与怜悯对我们同样重要。"他把祭台上的蜡烛点燃,教堂笼罩在一片柔和朦胧的烛光之中。军官在耶稣的圣像前单腿跪下,低头画了个十字。然后他嘀咕道:"天主教的教堂我也是第一次进呢,要是我妈妈知道了.肯定会打我屁股。"神父问:"你是在哪里受的洗?""上海徐家汇耶稣圣心教堂。"军官在教堂里四处打量。"噢,主,那可离这里很遥远。"神父感叹道。"是啊,命运把我抛到这里来了。"军官伤感地说。"是主把休感召到这里的。"神父肯定地说。"谁知道呢々"这是军官的口头禅。也许这只迷途的羔羊永远找不到去天国的路了,甚至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沙利士神父想。"神父,你看我们能打赢这场战争吗?"军官突兀地问。"我不是占星术士,我只拯救有罪的灵魂。"神父矜持地说,"多年以前,一支军队被你们追赶到这里,但是现在轮到你们被他们追赶。当兔子也会追赶猎人的时候,主的光芒就照耀在兔子身上了。""可他们是不信耶稣基督的。""谁知道呢?"现在轮到神父来说这句话了。"他们离你们有多远?""已经过了金沙江进入藏区了。云南、四川那边全都赤红一片啦。神父,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了。""那有什么关系,关键看他们有投有信仰。"神父说。"当然,他们有信仰,不过他们信仰苏俄那一套。一个大胡子德国人马克思,一个小胡子俄国人列宁,还有一个不留胡子的毛泽东,就是他们的弥赛亚。"军官怨气冲天地说。"我也很奇怪哩,这个世界越来越乱了。弥赛亚太多啦,上帝会忧郁的。"神父说。"他们就像有神相助,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政府的军队打垮了。神父,猎人还会追赶兔子吗?""以纳西人的眼光看,喏.就是白天被你的军队抢劫的部十村庄,万物是有灵的。自然中的一切东西,无论是山水草木,还是飞禽走兽,都是神灵的化身。自然和人是兄弟,兔子和猎人也是兄弟。既然是兄弟,谁追谁,不过是一场游戏。你何必在乎那么多呢'"军官有些不明白神父的话,"可这毕竟是打仗,是要死人的。我最关心的,并不是准的主义好,而是我能不能活下去。"军官显得有些急迫。"你先忏悔吧。"神父走进了忏悔室,放下布帘,"我的珐子,说出你的罪过。"很长一段时问,神父没有听到外面的声音,他以为那个罪人消失了.或者被风吹走了。这时他听到一阵低低的嘬泣,"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就像一件摔烂了的珍贵瓷器,谁还珍惜它当初的完美与高雅呢?要是当年听我母亲的话,进神学院.然后做一名上帝的使徒,哪里会有今天?可那时正在打日本人.我父亲非要让我上军校,他说国家更需要热血男儿,而不是牧师。""说说你今天的罪行。"神父冷冷地说。"我有罪,神父。他们抢粮食,抢女人,都是在我的眼皮下于的,我没有制止他们。我们这样做,不是由于我们手里有枪,而是因为我们害怕。我们走在山路上,连一只乌鸦飞过都要让我们惊恐半天。我们还孤独,思念家乡,在藏区转了一个多月了,天天都和死亡打照面,军官们看不到前途,士兵们只想女人,厦时行乐,过一天算一天。神父,别看我的队伍有两百多号人.可一太半是拉来的土匪武装,如果我制止他们,我们就会火并一场。其实,我也肚子饿啊神父。""我主耶稣把面饼分给他的门徒,让成千上万的人都吃饱了肚子。你应该记得耶稣的奥迹。""神父,我怎么能跟一帮饿红了眼,不知明天脑袋是否还在肩膀上的大兵讲耶稣?""正是这生死存亡的荚头,人的灵魂才能获救。一支没有信仰的军队,是支持不了多久的。多年前被你们追赶的那支军队.路过这左、右盐田,鸡不飞狗不叫,对百姓秋毫无犯。他们尽管衣衫不整,武器破旧简陋,但走到哪里,就把欢笑和歌声带到哪里。仿佛他们并不是被追赶者,而是一群去开拓新大陆的人,是摩西引导犹太人出埃及的上帝的宠民。我的孩子,请对比一下你的军队的所为吧。""抻父,如此看来,我们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如果你的军队不可教化,如果他们依然坚持异教徒的暴行,如果你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基督,那么,放下武器,重新皈依到天主的仁慈之下吧。""可是,可是,即便上帝赦免了我的罪,共产党不会宽恕我的。我跟他们打了那么多年,他们会杀了我的。""杀人者终将被人杀,与其拿起武器,不如举起圣{'字架。"外面沉默良久,似乎军官在想武器和卜字架孰轻孰重。"晚了,神父。"他的声音阴郁而空洞,像来自地狱的边缘。"上帝与你同在。"他说。"主与你同在。"神父灰心地想,这颗罪恶的心灵,他是拯救不了啦。军官起身告辞,神父从忏悔室里出来时,只看到军官宽阔、笔挺的背影。他似乎在抹眼泪。神父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他冲那背影喊:"在你刀光剑影、充满血腥的日子里,请留下一点点时间.接受末日的审判吧。天国近了,你应当忏悔!"这声音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从藏区的教堂内喊出,显得那样的遥远和凝重,仿佛是耶稣在圣城耶路撒冷的声音,穿过漫长的时光隧道,把上帝即将来临的愤怒审判告示于他的罪人面前,令人恐惧,又让人沮丧、悲哀。军官在教堂的门口站住了,就像站在审判台上的罪人,一动不动,长久才说:"他妈的,会有人来审判我的。"两天以后,红汉人的军队就打过来了。他们在左盐田一侧的一个山头上和国民党残军打了一仗,嘹亮的军号和冲锋的呐喊瞬间就如洪水一般淹没了曾经在百姓们面前不可一世的白色汉人。他们被追赶到谰沧江边,可是没有谁敢把自己挂到溜索去,尽管那样或许可以保一条命。有几个白色汉人试图游过江去,但是他们的头像江水中飘零的几截朽木,转瞬就不见踪影。一些白色汉人跪在地上,把手里的枪举得高高的.另一些知道自己最终逃不脱缸汉人惩罚的军官拔枪自尽。那个吊着一条胳膊的败兵团长在这时想起丁耶稣基督,他往教堂方向跑.不知是想去赢得上帝的护佑.还是想找神父做最后的忏悔。在他看到教堂的十字架时,几个追击而来的红汉人扑倒了他。到他被五花大绑地押走时,他想起了神父的话.末日的审判来临了。56个人的失败此时才是峡谷真正的解放。前些日子由那只云雀宣布的解放不过是一些上层人物为了向红汉人表示友好,提前发布的一个消息。人们发现红汉人的军队里有一个藏话说得非常流乖的年轻军官。这个长有两个舌头的青年身材高大魁梧,看上去有些面熟。直到他带了几个红汉人到了教堂,喊卧病在床的凯瑟琳修女"妈妈"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噢,主啊,他是术芳的儿子!红汉人这次来到蛱谷和他们上次一样,纪律严明。朴实热情。他们为老百姓挑水、背柴、耕地,还到盐田帮晒盐女们背盐卤水。沙利士神父想在这支军队中找到他曾经为他们治过伤的红汉人,可是他们个个看上去都差不多,几乎就像一群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会有什么变化的年轻人。神父特地让人做了一幅横幅.上面写着"荣耀属于仁慈的军队",并把它挂在教堂外面的驿道路口。他借此表达了白己对这支军队的欣赏。沙利士神父以乐观的语调给教区主教丈人写了一封信(他已经有半年多段有得到主教太人的音讯了),他在信中写道:自虹汉人来了以后,峡咎里一样都没有改变.土司依日是土司,寺庙的喇嘛照样供奉他们的神是,而上帝的子民也没有受到一丝侵犯。惟一有所改变的大概是峡谷从此变得更安宁了,虹汉人看上去似乎比白色汉人做事更有效率得多。我想我有克足的理由继续在这个地方留下来。既然那多年来上帝的圣教事业在强大的藏传佛教包围下都坚韧地存活了下来.那么,上帝的羔羊们同样可以在红汉人的世乔中生存下去。这封信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去,沙利士神父便接到了红汉人让他离开峡谷回国的通知。这个要神父命的通知是凯瑟琳修女的儿子木学文带着一个红汉人的政委来告诉他的。他们就坐在教堂的阳光下交谈,那是一次饶有趣味的谈话.表面上看双方谈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实质上则是沙利士神父没有弄明白在中国政治与宗教的关系。他争辩说,你们可见过没有牧凡的羊群吗?你们不想让自己的百姓升向天堂吗,政委说,我们所认为的天堂就是共产主义,它是实实在在的。要不了几十年,我们就可以达到这个目标了。你们的天堂里并投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好像只有一个帝。而一切统治阶级、帝王将相,都是我们要打倒的。蒋介石不是被我们打倒了吗?神父以自己多年来在深山峡谷里对蒋介石极为肤浅的认识,极力想向政委说清他们和罗马教会的区别,但是他越说越糊涂,越说越像政委所认定的帝国主义分子。当他论说到罗马教会把中国划为一个教省,边藏地区视为一个大的教区时,就引来政委的猛烈抨击,他向神父指出:新生的人民共和国是一个独立主权的国家,有自己的民族尊严,也有自己历史悠久的宗教,如佛教、道教、儒教等,干吗要址你的什么罗马教廷来管中国的宗教事务。三日之内,体必须离开这里。种父固执地说,要我离开,除非有教皇的手谕。政委更加严厉地说,什么教皇?中国的皇帝、总统、委员长,统统都被我们推翻了。你那个教皇也应该被打倒,让人民起来革他的命。神父用拉丁语嘀咕丁一句,异教徒的言论。政委问,你说什么?神父苦笑道,找说你现在就在革我的命。上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在以往,这是神父喝茶的好时光。他时常会捧一本东巴经书坐在屋顶的平台上,面对空旷的峡谷和高远的蓝天,喝着亚当或者修女们打的酥油茶,时睡时醒。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可怜的神父忘记了这是人衰老的信号.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现实和梦的区别,忘记了自己是个神父还是纳西东巴象形文字的研读者,忘记了头上口益稀疏的白发和下巴上越长越密的胡须,忘记了自己究竟从哪里束,甚至还忘记了山上的杜鹃花一岁一枯荣。当它们年年把峡谷里的山梁点染得色彩斑斓,像印象派大师的巨幅油画时,沙利士神父常常会为这蔚为壮观的大自然感动得涕泗横流。沙利士神父忽然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他问:"你们赶走了神父,谁来照管那些信奉耶稣天主的教民呢?谁来拯救他们的灵魂'我的迷途的羔羊啊。"政委响亮地说:"毛主席,共产党。我们不把他们当羔羊,我们要让他们做新中国的主人。""可是人的灵魂生来就是有罪的。这是原罪,知道吗,尊敬的政委先生?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罪人。""我只知道人民无罪,有罪的是国民党反动派和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你说的是政治,我说的是宗教。政委先生。"神父说。"宗教从来就是为政治服务的。我说的对吧?"沙利士神父终于不得不面对自己在右盐田教区--这个在西藏克服了无数难以想象的困难才建立起来的惟一传教点--的失败。导致这场败局的不是来自于宗教派别之争,不是诬藏恶劣的自然环境,不是与罗马教会遥远的距离,不是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不是语言的巴比伦塔,不是酥油茶和咖啡的味道区别,不是青稞酒与葡萄酒不同的醇香,不是罗马教堂的尖顶与藏式土掌房的建筑风格之不同,当然也不是一个传教士飘零的白发,更不是上帝仁慈的目光没有垂怜到这地球上最偏远蛮荒的峡谷,而是政治。"如果你们真要赶我走,那么,我接受我个人的失败。"神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缓缓她说,"我不想再多说什么啦。如果上帝不被更多的人所接受,或者说,虽然我们有一万个理由证明上帝存在,但却被地球上另一部分人所不能理解和认知,历史就会重新制造出一个救世主来。由他来创造一切.并发号施令,带给人们新的福音。愿主保佑我们大家。"政委笑了,以胜利者的姿态。政委走了以后,木学文想留下来陪陪他母亲,可是凯瑟琳修女从病床上硬撑起来把他挡在门外。"别进来,"她暗哑着嗓子说,"既然你们赶走了神父,也就可以赶走自己的妈了。"木学文那时正年轻气盛,对他母亲的落后表现深为不满,他站在院子里高声说:"妈,全中国的妇女都解放了.可是你怎么还执迷不悟'这些骑在你们头}欺负藏族人的外国传教士,都是些帝国主义的走狗、特务。"凯瑟琳修女那时还深深地沉提在对都伯修士的思念中不能自拔,他似乎是第一个让她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爱的爿人,尽管这种爱是在都伯修士离开以后,才一个夜晚一个白天,叉一个夜晚叉一个白天地增强,就像雨季来临时天天见涨的江水。可是现在她含辛菲苦养大的儿子却说她日思夜想的人是狗,是她在汉地时领教过的曾带给她深深屈辱的特务。"滚出去,你不再是我儿子了。"她喝道。那是严峻而漫长的一天,教堂里一片死气,像战败的战场。人们说话走路都是轻轻的,因为沙利士神父仿佛佛教徒的活佛人定了一般,在院子里一直坐到天黑。微娜修女下午时曾小心地到他面前问,如果神父真的要离开,她怎么办7神父静默了许久,微娜修女的罐都站麻木了.他才说:"服从主的安排吧。"这是他说的惟一一句话。吃晚饭时,厨子诺斯费了好多口舌才把神父劝到餐桌边。那是一顿'止诺斯绞尽脑汁的晚餐,神父爱吃的烧小牛肉,土豆泥,烤羊排,炸青豆,鲜菇汤,还有一碟新鲜奶渣和几个时令蔬菜。天知道诺斯从哪里搞来这一顿丰盛的晚餐,即便是圣诞节,教堂的餐桌上也难以有这么多的菜。大约是因为菜很多的原因,人们在作晚餐前的祷告时把经文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可是神父面对菜肴丰盛的餐桌就像睡着了。晟后,他只喝了半碗酥油茶,就起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尽管他们显得很有教养,但是他们不站在你的一边。"沙利士神父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不知道自己该先收抬些什么。房问里凌乱得如他的思绪。他已经在这片隐秘的峡谷生活了四十多年了.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离开这里。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要和这片土地分离的心情!无论是教会要他回去述职,还是巴黎那些大学和学术机构的邀请,都没有让他产生过一丝离开自己的信徒的念头。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他对上帝的事业是否能在西藏获得成功已再不在乎,当年来到峡谷之初一心要为上帝献身的狂热、执著、理想,现在已经变成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冷静、隐忍、沉默。甚至连传教士们经常提在中的异教徒,他也能以超然的态度来对待,他已经是纳西人的朋友,西方公认的纳西学者。谁知道再过上几十年,他会不会成为佛教徒的朋友,成为一个藏学专家呢?--只要上帝给他时间和机会。主啊,教会和中国新生的政府会不会达成某种协议呢'现在的境况是否像满清王朝垮台后,国民政府坐稳江山以前那一段黑暗混乱的时期?当蒋介石委员长成了中国的统治者,他不是还讨了一个教民世家的闺秀作妻子吗?清朝皇帝发给的传教护照他们照样承认。事实上任何一个稳定的社会一定是有信德的社会,当中国的混乱被共产党结束以后,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把教会的教士们再请回来呢?神父不由得乐观起来,乐观到不想带走什么东西。最后他只收了三套换洗衣服和一本《圣经》。他明确地听到了主的旨意,他必将回来。多则八九年,少则两三年,这峡谷里教堂还是教堂,神父还是神父。深夜十二点了,沙利士神父忽然精神抖擞,一反下午时的萎靡不振。他叫醒了亚当。亚当以为自己在梦里,因为他看见神父的眼睛像黑暗中的豹眼,熠熠闪光。他跟着神父来到教堂的仟悔室,不解地问:"神父,你要听忏悔,是不是太早了点7"沙利士神父狡黠地笑笑:"我要你看一个秘密。来,掀开这块地板。"他指指忏悔室里平时自己坐的那张高高的凳子下,亚当举着酥油灯趴在地上,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上面隐藏的机关。在这个世纪末,教堂的新神父安多德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凯瑟琳修女的指点下,才发现教堂最后的秘密。此刻这个秘密在亚当看来一文不值,神父半夜三更地叫他起来,不过是让他将一大摞手稿和纳西人的东巴经书抱到地窖里去。神父老了,老得抱不动自己看的书和写的东西了。亚当想。他们在地窖里折腾到凌晨三点,才把一切都收拾好。手稿和东巴经书都装在一个密封的大铁箱里。亚当记得,这个大铁箱还是当年天上的神鹰给神父投来早餐的那只箱子。在出地害前,亚当多了一句嘴,他问:"神父.你藏的这些东西难道比珠宝玉石还值钱吗7""珠宝玉石值几个价。这是无价之宝啊。"神父抚摸着用油纸包裹得密密实实的书稿说,仿佛抚摸着一个圣婴。神父沉默良久,又说:"亚当,我走后,对体有个要求。"嘴快的亚当说:"神父,不用你说,我已经知道了。尽心侍奉我主耶稣,虔诚的祈祷,过一个基督化的生活。"这个世纪初,峡谷里的流浪儿亚当被沙利士神父收留以后,便在教堂里长大,成为教堂的敲钟人。神父视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他聪明机灵,伶牙俐齿。早些年神父想给他撮合一门亲事,但是亚当说他不愿意离开教堂和神父,而他多嘴多舌的毛病有时也让人讨厌。神父突然有些后悔,今晚应该叫诺斯。 "亚当.你说得都对。"神父拉过地窖里惟一一把椅子,"来,葭子,坐下吧。"亚当忙说:"神父你坐,我站着。""坐下吧.接子。我主耶稣可以为他的门徒洗脚,你为什么就不能在一个神父面前坐下呢?"神父把亚当强压在了椅子上,搞得亚当诚惶诚恐。"你听好,亚当,"神父指着桌子上的大铁箱说,"有些秘密会在黑暗中腐烂,有的则是森林中的火星,与其让它燃烧起来招致灾难,还不如让它熄灭;而更多的秘密,将会在时间的河流中被冲洗干净,成为历史。就像澜沧江中那些巨大的岩石,在水落石出时,人们便会发现,洪水滔天时的波浪和漩涡,不过是这些沉默的岩石与水流在抗争罢了。你知道,这是我二卜多年的心血。开本人曾经毁过它一次,这几年我卫重新将它复原了。就像一个失去眼珠的人,熏新看到了光明。""神父.我知道。你为了这些纳西人的东西,经常吃饭睡觉都忘了呢。""连我的圣职都快忘了。亚当,我还没有做完这件工作。我不希望再在路上遗失这些宝贝。因此我把它们留下来.我还会回来的.主已经明示我了。即便...即便我回不来了,珐子,我晴求你,以一个基督徒的名义,替我保护好它们。""神父,放心吧,谁也别想从我这里夺走体的宝贝。"亚当旨定地说。"只要你管好自己的嘴,就没有人来夺走它们。如今你是知道这个地窖的最后一个人。""神父,我发誓 "亚当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在天主面前,毋妄誓。"神父将手摸到亚当的头顶,动情地说."我把自己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都交给你了。我们都是和上帝有契约的信徒,现在我和你也有了一个契约。"神父的语调哽咽起来,"孩子,别让一个老人失望。"亚当感到自己浑身的血在往上涌,他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神父的脚下 "神父,我会报答你的。""报答天主吧。"抻父把他扶起来,"走,让我们去迎接大国的光芒。"那个晚上沙利士神父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一样在教堂里转来转去,亚当一直在他身后陪伴着他。在耶稣的圣像前,神父长跪不起,昏暗的教堂内只有圣台前的两盏酥油灯若明若暗,悲切压抑,像神父此刻的心情。神父后来起身到圣台上,拿起面的一个十字架,吻吻。从这里往下望去,教堂内一片昏暗模糊。这里曾经足他的讲台,他的战场.他的生命立足点。除了这里,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令他有荣耀天主的成就感了。他随后卫梦游到圣台旁边的圣器室里,把那些做弥撒和瞻礼时用的枝形烛台、花架、法杖一一抚摸一遍,亲吻了一遍。里面的东西他一样都不想带走,包括那些不同祭日穿的法衣。因为他坚定地认为,这些属于上帝的东西总有人会用得着的。准将会是他走后那布道的神父'他从教堂内出来时,天色已经微亮。"该敲钟了。"他哺喃说,向教堂围墙上的垛楼走去。在他艰难地想爬卜垛楼的台阶时,亚当从后面拉住了他:"神父,还不到时辰呢。,""该敲钟了。"神父固执地说,想从亚当于里挣扎出来。"好吧,"亚当把神父挡在身后,"今天我就敲一次早钟吧。但愿圣母玛利亚不会责怪我。"亚当爬上了垛楼,过去的每个凌晨,亚当都足这样披着晨曦的光芒敲响教堂的钟声。那是耶稣的召唤,是和澜沧江对岸的佛教徒竞赛的钟声。神父看见亚当使劲地晃动着钟绳.可是他竟然没有听到一点声音传来。"使劲敲啊,亚当。天要亮丁。"神父挥手喊道。亚当显然听到神父的呼唤,他敲得更快了。但是神父就像在看一部无声片,只有动人的情景,却投有一点声音。那钟锤仿佛不是敲在铜钟}:,而是在敲打一坨棉花。"我真的老啦,听不见上帝的钟声啦。"神父颓然地放下了自己不断挥动的手,不能自持地淌下两行老泪。第二天,神父到村子里的教友家一和他们道别.感谢他们顺应主的感召,皈依到天主的圣宠里。本来他遂打算到左盐田去跟和阿贵告别的.但是教堂里的马都被解放军征用去驮军粮,神父已没有勇气徒步走到左盐田。下午,几个教友抱来了马修的孩子,要求神父为他付洗。这时他强烈地思念起都伯修士和马修咪,他们现在在哪里?愿主的恩宠与他们同在。那是一个长得秘健康的男婴,用一双无邪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神父,这让神父一直根郁脚的心情豁然开朗。到该给孩子取教名时,沙利神父不假思索地说:"安多德。一个鼍人的名字,愿主赐福与他。他将成为主忠实的仆人。"后来在这个珐身.发生的事情,既对沙利士神父的祝福作了无情的嘲弄,也最终证明了他的...片苦心。在这个世纪末.跟随主的"唤也做,神父的安多德听他母亲讲起他受洗时的情景,反问道:年沙利:神父为什么要给我取这样一个教名呢'"第三夫,'^晨七点,解放军一个姓赵的排长带着两个士兵准时来到教啦,他们还牵米了一匹马。神父和教堂的两个修女早就恭候在,他叫头对修女们说:"时辰到了,人子的光荣终将得到见证。"修女们倚在教堂的大门旁。目光哀哀地和他作最后的道别。神向她们微笑着说:"我会回来的,至少在大雪封山前。主怀"同在。"微娜修女奉米也想跟沙利士神父一起走的,但是她又不忍心抛下病重的凯瑟琳修女。微娜修女很小的时候就进了澳门的一家修道院,她在广东的老家还有什么亲人,连她也不知道。与其回到陌生的故乡,不如服从主的召唤,留在寂寞的峡谷。微娜修女仁慈的选择让她的后半生命运多舛。神父原来以为教堂的大门外应该有一群教友来为他送行,可是他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在这样的一个上午,生活跟以往一样,村子里的狗吠叫唤出生动的生活气息,鸟儿在树上欢唱。这个离别的看上去一点也不显得伤感,甚至有歌声从村子里飘来,那是红汉人的宣传队在教村民们唱和赞美诗的旋律大不一样的革命歌曲。神父在心里嘀咕道,原来他们唱歌去了。赵排长示意他的两个士兵扶沙利士神父上马,神父上丁两次,都没有成功。过去他是先踩在弧当的背上跨到马背上,但是今天亚当到哪里去了呢'神父想,或许他不愿忍受离别时的伤感罢。赵排&过来抱住神父的一只腿,三个人几乎是将他举上去的。神父说:"我老了。谢谢。"神父尽量挺直了腰坐在背上,决心存离开这生活了冈 '多年的蛱谷的最后时刻,将自己的形象塑造得跟进来时一样。热情,谦逊,执著,充满话力和希望。但是他发现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当年他和杜朗迪神父进来时,为了敲开西藏的大门,可以用两匹骡子的银元买下一段被土司们控制的栈道,如今谁还相信他们当初的豪情。他不能不想起巴勃神父说过的一句话:传教士在西藏的命运,不过是九死一生地进来,在石头缝里播种信仰的种子,然后,被驱除。幸运的巴勃神父,他被峡谷的风吹到了天崮,我却是被中国革命的风吹回去了。他心酸地想。蛱谷的风吹送着黯然神伤的沙和士神父一路南行,他心情沮丧,话语很少,就像一个被逐出比赛场的老选手。上帝不仅再不给他机会,而且还让他衰老得连失败都不敢面对。他们翻越了四座大雪山,快要走到藏区的边缘进入云南纳西地时,教堂的 厨于诺斯飞马赶了上来.沙利士神父心里长长地吁了口气,四十多年的传教生涯总算没有白白度过,藏旗人为朋友送行的方式总是出乎你的意外。诺斯星夜兼程赶来并不是来道别,只是为了向沙利士神父捎一个重要的口信。诺斯说:"神父,亚当让我带句话给你,他请你放心,他已经在上帝面前收藏好了你交给他的契约。"神父满足地说:"我知道。他是个好基督徒。"诺斯哭着说:"神父啊,亚当把一颗子弹打进自己的嘴蟹啦。"沙利士神父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他仰天长叹:"业当啊,我的菝子,我有罪!"沙利士神父走出去很远了,驿遭上的风还吹不干他脸上苍凉的眼泪。在一个山垭口,神父勒马回望渐行渐远的西藏。蓦然发现.忠心的厨子诺斯还立马山头一动不动,那遥远的身影仿佛风中的一个问号,要在天地间寻找答案。57拯救几年以后.术学文带着土改工作队再次回到峡谷时,已经是新成立的盐田县县长。他把土改工作队的队部设在澜沧江西岸的卡瓦格博村里的藏公堂里,这里从前是野贡土司召集村民开会议事的地方,它就面对着土司大宅。工作队把奴隶、农奴、佃户们请来开会、教唱歌、讲故事,对待老百姓比当年的外国传教士还要热情,他们也比传教士能说会道得多。工作队没有告诉藏民们谁是救世主,谁将会赦免他们的罪,谁将引领着他们走向天堂。他们只给藏民们讲人间的平等与不平等,人和人都是父母生的.没有贵贱高低之分;讲耕者有其田,就像牛羊总有属于自己的草甸一样,可见你们连牛羊都不如。而为什么有的人饱食终日,既不放牧也不干活,却占有大量的土地和牲畜,还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呢,和大部分藏区一样,剐解放那几年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多大的改变,农奴和佃户们该向土司和寺庙纳的粮、进的贡,一样都不能少。除了那个外国传教士沙利士神父被赶走了以外,峡谷里的人们还没有更深刻地体验到改朝换代与自己的切身关系。但是随着穷人逐渐站在了红汉人一边,变化就像春天里的大地。卡瓦格博村的几个佃户多听几次土改工作队的宣传,回去后就不交这一年的粮租了。这种行为要是在过去,野贡土司的家丁会将他们捉去丢在地牢里,还会给他们穿"术靴"。那是野贡土司家族诸多刑具中最有特色的一项发明,人们听见"木靴"一词脸色都要吓得发白。受刑者穿上去后,家丁把"木靴"外面的活动扣一个个地钉紧,钉三个扣.脚背脆裂;钉六个扣,五个脚趾全部挤碎;钉九个扣,"术靴"里面的脚骨头便一根根一块块地被夹断、央碎。再强的汉子,一双"木靴"套上去,能坚持钉六个扣而不昏倒,就算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了。当管家把佃户们抗拒交租粮的事报告给野贡家族的新土司坚赞罗布时,年轻的土司只是对管家说:"记他们的名字。要像记下借高利贷者的名字一样准确。"要是老土司顿珠嘉措还在的话,坚赞罗布将会问他足智多谋的父亲,如果人家继续让你当土司,甚至还让你当新成立的盐田县的副县长,但是他们又煽动那些草头藏民不交租粮、不还高利贷.甚至还要把田地和牲畜分一些给那些没有土地的人,这土司还当得下去吗,坚赞罗布臆约感到峡谷里的变化已经超出了神灵控制的能力,野贡家族传到他这一代,火塘里的柴火.怕是要越来越烧不旺了一年,雪山上的冰川大幅度地向峡谷里延伸,卡瓦格博村住得比较高的几户人家,冰舌都从他们狭小的窗户中伸进来了。峡谷里的老人们说这样的事情要一百年才遇得到一次,藏族人有大吉祥了。丰沛的冰川似乎印证着穷人们朦朦胧胧的期盼.连野贡土司家的马帮队长洛桑,也感到自己苦难的爱情总算有救了。洛桑虽然出身地位低、的人家,但他是峡谷里公认的情歌王子。当年野贡家族的那个为情而死、招致藏纳两个民族第一次战争的大情种扎西尼玛与他比起来,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由于长年在外面奔波,他的皮肤不像峡谷里种地放牧的人们那样是土黄色的,而是油亮发光的棕色,像汉地华贵的锦缎一样光滑、滋润,那肤色即便在黑夜中也能照亮姑娘们的春心。而更让姑娘们倾心的是他那副善唱情歌的好嗓子,人们说是神灵赐予的,因为父母给的嗓子根本唱不出那么动听的情歌来。每当他放歌一曲时,山上的鸟儿不再呜叫,坡上的牛羊不再吃草,峡谷里百花盛开,草甸上青草起舞。多年前泽仁达娃的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高歇一曲.竟然勾起了那个杀人如麻的大土匪无限惆怅。神是的歌喉救他的命.一直成为峡谷里的美谈。那个洛桑刀架在脖子上还思念着的女人,并不是野贡家族从小就给他订了婚的贵族女子野贡·康珠,而是谰沧江边的晒盐女央金卓玛。她就像峡谷里的一株无名的杜鹃花,开放得朴素自然、美丽太方。但是如果没有她对山岭默默无闻的装点,峡谷的美就不存在。斓沧江会干枯,万年的冰川将融化,千年的雪山不再有洁白的峰顶。这是一场秘密的看上乎不可能达到目的的恋爱。洛桑每隔半月到江边的盐田去收盐,便是他们能见面的惟一机会。他们靠情歌和跟神来传递相互的渴望和炽热的爱,在他们还段有摸一下手说上一句话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灵魂被对方勾走。他们在梦里神空,在强烈的思念中各自默默地对着一棵树、一扛春水、一朵盛开的杜鹃花倾诉衷肠。像许多心有灵犀的藏族人一样,他们每天晚:在同一时刻准时跨人对方的梦,就像跨进一道爱的大门。那是扇只为对方洞开的大门,里面爱神飞翔,鸳鸯嬉戏,鸟语花香=他们在那里相亲相爱,诉说比澜沧江水还要丰沛的爱恋。在浪漫而自由的梦中.她抚摸过他坚挺的鼻粱,宽阔的脸庞,他吻过她横飞的眼泪.圆润的嘴唇。他甚至还清楚她脖子上的胎记,她也曾躺在他大地一般厚实的胸膛前,细数过他下巴上的胡须。,丽在白天,他们只能用山歌唱给对方自己不可言传的痛苦。那些动听哀婉的山歌唱的是星星对月亮的依恋,风对树的缠绵,水对大地的拥抱.白云对雪山的厮守,牛单对青草的亲吻.如果他们能有一次约会,那无异于到老虎的嘴边抢食吃。因为峡谷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顿珠嘉措司早就做好招婿上门的一切准备。从印度买来了珍贵的晓皮和九跟猫眼石.从拉萨买回了镶金护身符,哲蚌寺有名的大活佛为它开光,并将祝福的经文藏在里面,还有藏北草原的红狐皮帽.域东昌都做工精细的金边藏靴,尼泊尔的玛瑙,汉地的翡翠和绸缎。人们说.光是新郎那身穿戴,就可以买下一个牧场上所有的牛羊。本来一场万事俱备的婚事,却被一再拖延.挺至拖到顿珠嘉措土司死都没有赶上自己千金小姐的婚礼。耐为根据噶丹寺的喇嘛算,婚礼总和不吉祥的时间和峡谷星的战事相冲突。水是康珠小姐的属相和年分的属相相克冲,就是接来的年头不宜举办喜事,似乎神灵对土司家的婚事甚热心,岳来连洋人的上帝也加入到反对者的队伍。野贡·康珠小姐受洗后,沙剥士神父告诉她,一个基督徒是不能和异教徒结婚的,除非你的走婿皈依到帝的恩宠之下。可足洛桑对}帝一点兴趣都没有,每当康珠小姐要拉他去教堂受洗,以尽早完成一个基督徒完美的婚礼时,他总是说,等一等吧,等我赶马从拉萨叫求后吧。等我去一趟汉地再说吧。等山上的杜鹃花再一次全部开成白色的时候。等你们野贡家也能晒出白色的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