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为格桑卓玛收殓尸体时发现,她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男女殉情如果有一方因为畏惧死亡而苟且偷生的话,在澜沧江东岸的纳西人看来,是和弑父娶母相差不了多少的大罪过。术学文已经派民兵把斯那农布关押在公社的粮食仓库里.但是水渠工地上的纳西年轻人情绪激动,他们暗地里派人给斯那农布送去了一把康巴刀和一只乌龟。而工地上的藏族年轻人则认为纳西人做得太过分了,他们涌到术学文的办公室:"康巴男人什么时候怕过死了,如果纳西人不服气,让他们把刀子亮出来!""简直胡来!"术学文一拍桌子喝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是从前的土司时代吗藏族人、纳西人都是民族兄弟。刀子亮出来容易,收回去难。都给我干活去!斯那农布的错误,组织上会处理的。"一场有可能发生的民族纠纷被木学文很快就压下去了。但是由地区和县里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却让事态进一步扩大。地区行署的陆副书记担任联合调查组的组长。他带人一来到工地上,就召开了大大小小的无数次会议,还不时把被关押的斯那农布拉到会场上来接受批判。可怜那斯那农布.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现在却还要忍受生的折磨。他现在才弄明白幸福是稍纵即逝的东西,像一条泥鳅,从手上滑走了,就再也逮不住啦。工作组在水渠工地上搞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工地上的藏族人和纳西人已经互相不讲话了,即便他们是在一个青年突击队,摩摩擦擦的事情天天都有发生。工作组发动一些积极分子,揭发出一批在劳动中建立了"不正当男女关系"的情侣。这种揭发无疑在两个互相不服气的民族中挑动起更大的不和谐,如果一个藏族人揭发出某对关系不正当的纳西情侣,那么纳西人一定会到工作组那里去奏藏族人一本。所谓"不正当",是因为这些男女要么有家室,要么已被父母早早做主跟另一个男人或女人定了婚,那时峡谷里自由恋爱的还不多,藏族人一般都很听父母的话,纳西人家庭观念更强,因此两个民族的婚姻大事年轻人能做主的并不多。木学文之所以在前一段时间不管年轻人的情歌对唱,其实心底里是想在峡谷里倡导一种新风气。直到这个世纪末,当他欣慰地看到一对对的藏纳年轻情侣组建起幸福的家庭时,他才醒悟到,在民主改革剐剐完成不久的六十年代,他想倡导某种新的生活方式和爱情方式,付出代价是不可避免的。工作组认为事态严重.有必要停下工来,在青年中开展一次思想整风括动。但是出乎工作组意料的是,在整风活动正式开展的前一天晚上,四对男女青年相约殉情。他们一起喝下剧毒的草乌酒,双双拥抱而死。他们中有三个叫达娃,两个叫尼玛.三个叫甘玛。∞那是一个日月无光、星光暗淡的夜晚,从那以后,人们服里的太阳是一个愤怒的太阳,人们眼里的月亮充满了迷茫的哀伤,而从来都离人们很近的星星,则再也看不到了,仿佛都已陨落在苍茫的大地上。44丢失时间干部们在大雨来临前的一个周末接到一道神秘的命令,让他们到地委集中学习。这次被召去学习的人很多,不但工作组撤走了,从大队支书到公社书记,再到寺庙里的高僧,野贡家的后人野贡·坚赞罗布等政府需要团结的民主人士,都被一辆大卡车拉走了。人们记得县委书记木学文走的时候曾经忧心忡忡地对盐田公社的大队长旺久说:"承渠修到关键时刻,但是学习的事叉耽误不得。今后你们只有靠自己旺久是木学文培养出来的第一批年轻民族干部,他的父亲就是从前的纳西族长和万祥,但是他更喜欢自己的藏族名字。他对术学文说:"你们可得早点回来,工地年轻人思想越来越复杂啦。我已经派了几个民兵把去高山草甸的路口封死了.年轻男女一律不准上山。"木学文苦笑道:"你守得住路口,守不住心。也许工作组撤走了,对大家还是一件好事呢。"旺久说:"术书记,你知道的,纳西的年轻人听不得殉情的事,一有人殉情,他们就像得了瘟疫一样。工作组在工地上搞整顿,被揭发出来的那些年轻人,照他们的说法是'把爹妈的脸挂在裙子尾巴上了'。对纳西人来讲,被伤了脸比伤了心更要命,伤了心还可以自己憋着,伤了脸大家都看得到啊。""休认为,还会有人去殉情'"木学文有些担忧地问。旺久说:"除非雨季来了.只有大雨才能浇灭他们殉情的想法。老天爷啊。你怎么还不下雨呀,救救我们的年轻人吧。"木学文当时笑着说:"求老天有什么用'要学会自己救自己。"仿佛老天听明白了旺久的话,这年的雨季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猝然来临。疾风骤雨像一个狂怒的偷袭者,任意蹂躏着毫无防备的峡谷,天上的神灵挥动着千万根雨鞭,疯狂地抽打着还在沉睡的大地。在大雨如注的子里,人们有种久旱逢甘霖的痛快感,一些老人甚至还为这终于盼来的大雨哭泣。在下雨之前,地都快烤焦了。青稞地里的庄稼无缘无故地会冒出白烟,青稞穗全被火辣辣的阳光烧成了粉末。现在好了,大雨浇灭了烈火燃烧的土地,太雨也让有殉情想法的年轻人出不了门,那些以修水渠、政治学习、排练文艺节目、过团组织生活等等借口试图聚在一起叉唱又跳又闹的年轻人,如今都被大雨封在各自的家中,老人们怎么能不为它掬一把感谢的眼泪呢。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年的雨季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浩劫的开始。但是雨一直下个不停,从青藏高原涌下来的积雨云沿着澜沧江峡谷的山口,像一条倒悬着的大江一般,翻滚着向峡谷的下方流去。在曾经干燥得连眼泪都投有了的峡谷,现在满世界都是水,天上是水,地上是水,江里更是水。谰沧江在一夜间不仅换了身衣服,而且还像换了个人,它出人意料地臃肿肥胖起来,并且变成了一个暴怒的汉子。江面上一个接一个的浪涛不是往下游流走的或泄下去的,而是互相跳着往天上蹦。浪涛激起的永雾像天上的云层一样迷蒙、沉重,以至于让人们分不清峡谷里哪里是浪涛哪里是云团;而充斥着一条峡谷的江水轰鸣声和天上的雷鸣,更让人担心澜沧江是不是在前面的哪个拐弯处一下就蹿到天上去丁,然后叉向人们兜头倒下来7不然天上哪来这么多的雨水?老东巴和阿贵在大雨来临时的那个夜晚,在梦中看见了一条青色的蛇盘卷在他家盛青稞的柜子里。在东巴的经书里,蛇释放的巫术力量能带来雨水,同时蛇也是人的灵魂的偷窃者。"人为什么一见到蛇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呢因为他在偷窃你的灵魂。"和阿贵经常这样教育人们要提防蛇。那晚他醒来后,老觉得那条蛇还在柜子里,于是就点着一支松明火把到灶房里查看,果然在青稞柜子里发现了它,并且还像梦里见到的那样盘卷在一起。蛇见了他也不逃跑,用灰暗而阴鸷的目光和他较劲,让老东巴一时弄不清此刻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梦外。在他正努力想清楚这个问题时,大雨就来了。老东巴和阿贵偷偷在自家后院的山坡下做了一场祭天的法事。做法事之前,先要"除秽",用一只刚杀的公鸡的血。洒在用松枝搭建起来的三道"秽门"之下,但是和阿贵发现,不知是他法力不及了,还是天空中的秽气太重,他总感到这一道仪式做得十分勉强。他敲响了手中的法器,那叮当哐啷之声在风雨中孤独而飘零,仿佛畏惧魔鬼的威力,不敢大声张扬开去。天空中的电闪雷鸣时常打断他念诵的经文,他在观想中调集起来的各路神灵,也纷纷被乌云后面的魔鬼们击败,他像千军万马阵前惟一的抵抗者。眼睁睁地看着受魔鬼驱赶的乌云,将他的一世功名彻底废除了。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举行过祭天的仪式。他心情沮丧地找到旺久,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看到了云层后面的魔鬼,比当年泽仁达娃的土匪还要凶恶。我斗不过他们,峡谷里要出大事了。"大队干部旺久取笑道:"云层后面要是有魔鬼的话,那一定是国民党反动派。"和阿贵怆然道:"你父亲就不会说这种不敬畏神灵的话。""大叔,现在是人定胜天的时代了。""没有人可以战胜天。纳西人从来不和自己的神灵打仗。"旺久说:"你看我们修水渠,不就是把神灵们的传说变成了现实吗'"和阿贵嘀咕道:"我们纳西人,本来就生恬在传说里。看看天上的那些云团吧,与《人类迁徙记》经书中写的有什么区别。"旺久大队长正色道:"和太爹,你该加强学习啦。现在是新社会了,你过去搞的那些封建迷信,闹不好是要挨批判的。"和阿贵无言以对,作为一个东巴,从来都是人家向他学习,他是民族的智者,是神界和人间的传信者。如果说要学习,只能是向控制自然的神灵、向祖先的东西学。像《人类迁徙记》这样的经书,不仅是纳西民族的刨世纪史书,还讲述了开天辟地之初由于人类兄妹成婚而得罪了天神,导致洪水泛滥。那场灾难就跟我们今天看到的差不多。《人类迁徙记》中说,天是一顶巨大的帐篷,由五根大柱子撑着,中间高、四周低,但是天地间一些被神灵控制的野牛随时都可能把天踩塌、顶垮。峡谷里只有和阿贵看到了要把天踩塌的野牛,支撑天空的五根天柱快要撑不住。因为天上的云层越压越低,越来越乱。云层总是压在半山腰以下,像铅一样沉重,仿佛它们从来不曾在天上轻盈地飘荡,浪漫地舒展一般。天地变得如此狭窄,人们就像被挤压在一条阴沟里,憋得出气也困难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天上越堆越多的云层的重量,因为白雨季开始以来,它们就不是悬在半空中,而是压在人们的心里。它压得人们的心直往下坠,一直喹到肚脐以下。什么叫心里没有底,现在大家有了真切的感受。铅一般沉重的云层有一天终于承受不了自身的重量,"喀嚓"一声垮下来了。峡谷里的很多人都听到天垮下来的声音。多年以后他们都还能形象生动地向你描述天塌下来后的惨景.他们说就像一间房子垮了一样,就像《人类迁徙记》中的那顶巨大的帐篷塌了一般,峡谷里的一切在一瞬间便被埋在了里面。当天坍塌在峡谷中时,光明就被神灵收走了,明明才上午八点,可是人们伸手不见五指;明明是六月,可是人们从那以后就离不开火塘,一出门就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里。就这样没有光明、没有白昼、也投有时间地过了不知多少日。因为自下大雨以来,峡谷里所有的手表、所有的时钟全都受潮不走了。戴得起手表的干部们发现时间还停留在雨季来之时他们最后能看清手表时的位置上,时针上指着的八点钟不知是哪一天的时间,而他们在黑暗中已经忘记了自己究竟睡几多觉.醉了几多次了。由于没有了白天和黑夜的替换,也就没有了于恬和休息的区别。开初,大家还在火塘边庆幸这难得的机会。就当是多过一次年吧,前一阵在工地上抢挖水渠太累啦,神灵怜惜我们,收走了白天让我们好好休息呢。于是人们就成天坐在火塘边喝酒、闲聊,醉了就睡,醒了再喝。许多陈年旧事都被翻出来了,那些再没有人提起过的掌故,那些在有白天黑夜的岁月里根本就不值一谈的话题,现在被人们在火塘边像嚼一块牛肉干巴一样,反反复复地咀嚼,直到那话题淡而无味了,还有人在唠唠叨叨地讲,因为他们已经忘记这些故事究竟是讲过还是没有讲过了。最令人翻胃的故事是人们从汉地学来的一个永远循环往复、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这故事说从前有一座山,山里有一座庙,庙里有个老喇嘛在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呢?讲的是从前有一座山,山里有一座庙.庙里有个老喇嘛在讲故事。老喇嘛说从前有一座山,山里有一座庙 这个老套的故事在风雨如磐的黑夜中一遍卫一遍地被人们讲述,并不是因为它新鲜好听,而是说话是人们抵御黑暗的惟一法子。因为找不到事情干,就像找不到一块千的地方一样。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大人还是小孩,都变得像个自言自语的孤独而零碎的老人。漫眭无边的黑暗把峡谷罩死,情况开始变得不妙。如果说失去了昼夜比失去了光明更惨的话,那么,失去时间感则比失去了光明更严重。过去人们知道天地间的一切都可能会失去,金钱、财富、权势、荣耀、土地、盐田、女人的美色、男人的力气.亲人的呵爱等等,因此佛教告诉它的信徒"诸行无常,是生灭法",一切凡人所能得到的看到的享乐到的,都是前念死,后念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人们追逐的事物永远都是一刹那间的过眼烟云。但是从没有人想到时间也会失去,大概崖寺庙里的那些高僧大德也没有思索过,时间失去了,人该怎么办7连一刹那都没有了,人的灵魂又该往何处寄托?接着人们开始慢慢丧失过去从来不在意、现在却是无垠的黑暗中不可或缺的东西--记忆,语言,方位感,还有亲情和友谊。人们不再讲那些陈年往事,不再讲从前有座山,也不再憧憬光明回来之后的幸福时光,因为谁都受不了这些让人们暂时忘却自己被光明抛弃的可笑伎俩,丢失了时间的深刻屈辱。人们说话的方式仿佛回到了洪水开天辟地时期,他们只能根据外面的风雨来说明或回忆自己曾经干过的事情,说过的话。多年以后,从漫长的黑暗隧遭爬出来的人回想起自己那时说话的神态,都不禁哑然失笑。他们曾经这样说:--打那个大雷的时候,我才醒来;水淹到火塘边时,我叉醉过去啦。--风把山坡上的大核桃树吹翻了后,我把酒坛里最后一点酒也喝干了。--歇着点吧,对面山坡上的山神发怒,下来泥石流时,你已经要过我一次了。到处都湿湿的,你让我躺在哪里?后来人们连这样的话也懒得说了,家庭成员问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冷漠、越来越简短、越来越灰心丧气。人人都生活在真实的噩梦里.看别人的目光朦胧而迷糊,悲悯而孤独,那潮湿阴冷的目光所到之处,水都在滴答滴答地淌。在梦和现实无法分别的空间里.人就像无头的苍蝇一样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也像无头苍蝇一样惶惶不可终日。让人们日益担忧的是,老这样雨不停夜不尽,家家都围着火塘、无所事事地坐着吃喝,死水{覃也经不住瓢舀,各家的存粮已经不多了。令人沮丧的还有家家的酒都喝光了,酥油和茶也没有了。没有酒和酥油茶的火塘,就像没有声音和音乐的电影一样,生活不仅变得索然寡味,而且使人烦躁不安。峡谷里的男人们过去经常说起的一句谚语是:喝了酒,头痛;不喝酒,心痛。卡瓦格博村有几个康巴男人由于再也不能忍受没有酒和酥油茶的漫漫黑暗,就打老婆,下死劲地打。不是他们对老婆有气,而是他们对自己有气;也并不是他们的老婆没有和他们做爱,而是投有比做爱更让人感到心顺的事情。大队干部带着几个民兵冒着倾盆大雨将这些没有酒喝的"醉汉"集中起来,开导他们要忍耐,要相信黑夜即将过去,光明就要来临,毛主席会派亲人解放军来救我们的。但是一个康巴汉子趁干部们走了以后,抽出了自己的康巴藏刀,一刀就扎进了自己的大腿,他看到那鲜血哗哗地往外淌,心中感到无比的惬意。他周围的人都是木木的,仿佛他扎的不是自己的腿,而是一棵没有痛感的树。当乡卫生院的赤脚医生一身是泥地赶来为他包扎时。大骂他身边的那几个同伴没有良心,眼看自己的乡亲血都快要流干了,也不管一管。这个汉子的一个堂兄说:"医生,你总得让他做点事情吧。"受 困也不知捱过多少日,多少月,或者多少年,人们仿佛走到了地狱的尽头,在希望就要彻底消失的时候,才看到了能让人括下去的光明。光明就像一扇沉重的门一下被推开、扑面而来的一个怪兽。猛烈的阳光顷刻间直射在已经长满了苔藓的人们身上。天亮了,雨也停了。天空碧蓝如洗,蓝得如此透明,如此深邃.连一丝白云也没有。天上就像什么都段有发生过一样,那些曾在上面纵横驰骋的雷电、乌云、狂风、暴雨,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一下收走了。老东巴和阿贵躺在潮湿的铺上,已经俄得奄奄一息.没有力气来追赶败走的恶魔了。他望着湛蓝的天空嘀咕道:"兄弟啊,弥倒闹够了,我们可就惨啦。"噶丹寺的喇嘛们互相拍打着袈裟上潮湿的霉斑,有气无力地举手相庆:"神灵胜利了!"现在他们不敢过多地染指世俗的事务,念好自己的经就不错了。35受困强烈的阳光让毫无防备的人们措手不及,尽管他们在漫漫的黑夜里向光明祈祷了千万遍,甚至连想象一下有阳光的日子都是一种奢侈。但是迅猛的光明击倒了渴望光明的人。人们的眼睛突然接受不了这满世界浩浩荡荡的光明,许多人的眼睛一下就失明了,仿佛春光乍泄,昙花一现,人们重新回到了黑暗之中,以至于他们认为自己做了个美梦,现在梦破灭了,天堂是个幻象,光明是个错误。于是这些可}争的人儿拍打着泥泞的大地嚎啕大哭。待淋漓的泪水滋润了他们的眼睛,阳光让他们重新感受到了太阳的温暖,他们才叉一次如梦方醒,畅怀太笑起来。那个高兴劲儿,就像民主改革时毛主席派来的工作队第一次把土地、盐田的地契和契约交到他们的手上一般。他们哽咽着说一些孩子才说的话:"天啊,我看见我的手指啦!""嗨,那不是我家的中柱幺,我总算看见它啦。""妈妈,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丁。""爸爸,你的胡子太长啦。""佛祖啊,我的身上怎么了一层霉呢"在每个人的眼里,天地如此之新,仿佛眼前的峡谷不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峡谷,而是一个新世界。如果只感受天上的阳光,会觉得生活如此美好,生命的力量陡然间全部复苏了。而当人们的目光张望到满目疮痍的大地时,现实变得恐怖狰狞。有人惊奇地发现峡谷里的一大条山梁不见了,露出新鲜的巨大伤痕,就像有人把一头大象的腿一刀斩断了一般。老一辈的人猛然醒悟过来,惊叫道:"它掉到江里去了!""快去看我们的盐田,天啊天,那可是'署'神恩赐给我们的啊!"和阿贵已经哭得捶胸顿足了。江两岸的盐田不见了,全都给江水冲垮了。东岸的人们发现江西岸的藏族人呆呆地站在江边发傻,那边的盐田由于地势较低,现在被一片宽阔的江面所代替,仿佛那里从来就不曾有过盐田。不曾有过财富之源与欢乐之源。实际上江西岸的藏族人看东岸悬崖上的盐田,也同样看得心惊肉跳。那些从前悬在半空中的吊脚楼一般的盐田,现在就像被轰毁的城堡,到处断壁残垣,支离破碎。澜沧江两岸站满了来看盐田的辛劳的盐民,人人神色哀戚,欲哭无泪。尽管自人民公社化以来,盐田收归公社,但是历代晒盐的盐民们仍把江边的盐田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就像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人们对土地的依恋永远都不会改变。干部们在天亮起来的头一天就发现了一个比丧失土地和盐田、甚至比丧失光明和时间更为严峻的现实,他们与世隔绝了。既打不通外面的电话,也无法派人将盐田受灾的情况送出去。人们竟然找不到那条剐修起来不久的进出盐田的公路了。峡谷艰几乎所有能淌水的沟壑,淌的都是夹带着石块与泥沙的泥石流,石头与石头之间的流动、碰撞,发出像天上的雷鸣一般的吼声,盖过了澜沧江的波涛。山梁上到处是塌方和淌过泥石流后留下的新鲜伤口,就像一个满目疮痍的洪荒世界,仿佛峡谷里压根儿就投有过给人们带来了激动和梦想的汽车与公路。山坡上电从来投有过青稞地,江边从来没有过盐田,山洼里也从来没有过牛羊牲畜制造出来的乡村情调,投有过煨桑的袅袅青烟.投有过村庄里生动而喧嚣的人喊马嘶、战天斗地的革命口号,以及卓玛和尼玛们、达娃和顿珠们情歌漫漫的爱情气息。"我们被困住了。不知毛主席他老人家知不知道?"旺久队长向公社武装部长曹志汇报说,现在他是峡谷里最大的领导。曹志的一只腿丢在了朝鲜战场上,但是他依然有旺盛的革命斗志。他胳膊一挥说:"谁也不可能包围我们。当年美帝国主义飞机大炮包围了我们。部队还不是一样突围出去了。你给我找十个思想好、觉悟高的年轻人,组成敢死队,我带他们突出去。"旺久说:"曹部长就留在公社指挥全局吧,我带他们去就。"敢死队顺着澜沧江峡谷往下游汉地方向只走了三里,就被山上的泥石流挡回来了,叉沿谰沧江往相反的方向逆流而上.道路在一段绝壁处直接栽进了谰沧江,就像一截折进去的断木。峡谷两岸除了拥沧江就是绝壁,有经验的猎手说,连一只敏捷的猴子也走不出去。江两岸稍微平坦的地方都被江水冲走了,凶猛的江水把两岸切割得像刀削了一般。他们后来又往四川方向摸索前进,那里的情况则更为险恶,一条新冒出来的汹涌而宽阔的河流挡住了去路,而从前这里有一个汉藏杂居的村庄,还是一个马帮的大驿站哩。从四川方向来的马帮,一定要在这里歇上一夜,才可在第二天赶到左盐田。更早以前,它是"魔鬼部落"出没的地方,右盐田的外国传教士带着探路的人撮先发现了他们。马帮驿道开通以后,赶马的人把那些患麻风病的人们赶到了更远更偏僻的雪山上。"这不是思想和觉悟的问题,美帝国主义的包围和神灵对我们的包围是不一样的,我们可以把美帝国主义打跑.但是我们却打不败神灵。"旺久队长探险回来后对曹部长汇报说。"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反对迷信。"曹部长一拍桌子道,让旺久吓了一大跳。他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忙改口说:"曹部长批评得对。我想,我们得赶快组织群众自救才行。"所谓自救,不过是把坍塌的房屋清理出来,把屋子里的水排出去,连修整都是梦想,因为投有任何原料;而地里和盐田的情况简直惨不忍睹,没有收割的青稞和麦子冲得连影子都不见。连接东岸和西岸的溜索不知是被风刮断的,还是被雷劈断的,或者是被魔鬼斩断的,没有人能相信有小孩胳膊粗的钢绳竟然也会断。不仅东岸和西岸被分割开了,东岸的左右两个盐田村也被山沟里的泥石流隔断了。人们孤立无援,坐以待毙。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人们痛切地认识到,在这险恶的大峡谷里,他们实际上谁也离不开准,不论足藏族人、纳西族人、汉族人、傈僳族^、彝族人,也币论体是情仰臧传佛教、东巴教,还是其他信章万物有灵、多神崇拜的弱小民族,大家需要互相依靠,互相支撑,背靠背地和大自然抗衡。前一段时间因为年轻人的殉情使藏纳紧张的关系,现在看来是多么地鲁莽冲动,多么地像小孩子打打闹闹的游戏啊。友谊和团结,是他们目前惟一能指望的东西。卡瓦格博村两个勇敢的康巴人在老人的指点下,穿起丁过去野贡土司攻打东岸的纳西人时穿过的羊皮气囊,冒死渡江。当然他们不是过来打仗争夺盐田,而是来寻求帮助和依靠的。他们带来了溜索的牵引绳,然后人们在极短的时问里修复好连接两岸几百年的溜索,当旺久队长第一个溜到西岸时,卡瓦格博村的社员们抱着他太哭,就像丢失了的孩子找到了父亲。同样,卡瓦格博村的康巴人溜到东岸见到他们的纳西朋友和亲戚时,大家也互相抱住哭成一团。其实那儿天大家冒着风险在溜索上溜来溜去,飞越波涛汹涌的谰沧江,藐视江中随时都可能把人像摘桃子一样摘下去的魔鬼,并不为十分重要的事情,只是为看看自己认识的朋友和亲戚还在不在,或者,仅仅是为了和一个幸存者一起哭一场。卡瓦格博村的藏族人和左盐田的纳西人一致认为,应浚和右盐田村及时取得联系,因为他们还在孤独中。大家都孤独怕了,打破孤独比填饱饥饿的肚子更为重要。人们推出臂力最好的猎手,由他用弓弩将一支系着羊皮绳的箭隔着山粱射过去,他一共射了九卜九支箭。终于将那连接信心和爱的纽带从横膈在左、右盐田间的沟壑上射了过去。借着这条细长的羊皮绳,人们把溜索拉在了山澜两端,第一个从右盐田溜过来的是右盐田大队的大队长扎西约翰。听这名字你就知道他是一个教民之后。如今好多教民都取个汉族或藏族名字,有的人干脆像扎西约翰一样,把藏族人吉祥的称谓和耶稣的印记巧妙地联结在一起。扎西约翰伏在旺久的肩头上哭着说:"旺久大哥,洪水滔天的时代是不是来了?可是我们现在没有诺亚的方舟啊7"旺久还算清醒,他悄声说:"老弟,我们不靠神灵的羊皮囊,你们也不能靠外国人的啥方舟。我们要靠毛主席,他老人家会派解放军来救我们的。"在没有多大意义的自救的同时,人们开始漫长的等待。自打解放以后,峡谷有点什么灾,就像家里的宝贝孩子生病了一样,人人都来送温暖,大包小包的救灾物资早早地就送来了,峡谷里的人们甚至还接到过来自北京、上海、广州的救灾物品。但是这次最为严重的自然灾害好像有些不一样。人们天天跑到山粱的尽头往汉地方向张望,往拉萨方向张望,可天上除了神鹰的影子,一样生动的东西也没有。天上的兀鹫特别多,一些人们来不及掩埋的死牲畜,戚他们饕餮的美味。曹志部长带领几个队干部统计了受灾情况,左、右盐田和卡瓦格博村受灾最为严重,全公社共有十八人死亡,他们中有的是被坍塌下来的土掌房砸死的,有的是被泥石流冲走的,其中有一家连人带房子整个儿被泥石流冲进了谰沧江。右盐田的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情况最严重,有几户人家下大雨前明明住在山粱的上端,待天亮后,却发现他们的房子挪到山粱的中部;有一家人从前一直为用水不方便而发愁,现在发现有一条水沟就从他们家的火塘边流过,只是过去直在他们家房前的核桃树挪到了房后,从前在房子左边的地却神奇地挪到右边。"上帝把一切都重新安排了一遍。"这家人的阿老对他的孩子们说。曹志毕竟当过军人,应付特殊情况比起本地的藏族干部更有经验一砦。他命令干部们把所有能找到的粮食集中起来,每人每天实行定量供应,只配蛤一碗青稞面。他告诫大家说:"谁知道外面是不是在打世界大战呢?我们得有长期吃苦的准备。"但是有些村民实在抵不住饥饿的折磨,就把家里的死牲畜洗净吃。各个村庄都有大量的牲畜死亡,很多都来不及掩埋。它们在雨水中早就泡肿发烂了,峡谷里的死对头老鼠,其实比人更早发现这满世界的大餐,它们又像多年前导致峡谷发生大瘟疫一样肆无忌惮地到处乱窜了。好在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及时提醒干部们,当务之急是要预防瘟疫流行。干部们带着还有力气走动的人,到处挖坑埋死牲畜,打老鼠,撒石灰。但是一些被饥饿搞得无所畏惧的人,甚至重新挖开埋丁的死牛烂马,洗洗烧烧后照吃不误。东巴和阿贵有一天给焦虑的旺久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说从前木天王征伐西藏时,要往纳西地送信,就把羊皮扎成皮囊,里面畋足气,把树皮纸信封在里面,放到澜沧。里,下游的纳西地就收到了。"天上飞得快的足神鹰,地上走得快的是澜沧江的水。"和阿贵说。旺久茅塞顿开,一拍太腿道:"真是的,斓沧江也是一条路呢。我们没有电话报信,有澜沧江么。就叫它'水电话'吧。"旺久马上组织人缝了十个羊皮气囊,里面都写上盐田受灾的情况,还用红漆在每个羊皮气囊上大大地写上"毛主席.我们被困在盐田了,快来救我们!"那些羊皮气囊被几个细心的藏族大妈缝上了五彩经幡旗,她们默默地为它们念了几遍经."愿你带来吉祥啊,请毛主席收到我们的'水电话'!"她们哭着说。"水电话"在人们殷切的目光中被当做全部希望放到谰沧江里,在滔天的巨浪中,它们一眨眼就不见了,直到在很远的地方才冒出头来。人们的心里一下子开始发毛,有谁敢冒死从江水中捞起这些关系着上千人性命的"水电话"啊?愿一切的神灵保佑它们被下游慈悲的人们发现吧。"水电话"发出去五天了,按推算早该流经下游的汉地,要是没有人发现它们,"水电话"就打到国外去了。旺久队长由此及彼,发明出放倒山上的大树的方法。他带人在每棵大树上刻下"盐田被困,救命","盐田断粮,请报告毛主席"的字样,每天他都放倒十棵大树到澜沧江里,他曾听从汉地回来的人说起过,每年雨季涨水时,下游汉地的百姓都会到江中捞上游冲下来的术柴,因为他们那里没有森林。江水带给了他们烧的和温暖。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人间的消息。46纸片的法力最后不是澜沧江,而是大峡谷的风恢复了盐田和外面的联系。一个纳西族妇女最先发现了天上随风飘来的一张红色的纸片。据那妇女多年以后向某个对峡谷地区的历史感兴趣的作家描述:最先到来的那张纸片是有魔力的。它顺着澜沧江峡谷直线飞行,比天上的神鹰飞得还快,而且从不受气流的干扰,就像有人在驾驶它一样。它平稳地降落在公社的大门,仿佛一个目的明确的信使。这时那个妇女刚好路经那里。"怕是佛祖传来西天的音讯了。"她嘀咕道,捡起了那红色的纸片,但上面都是些汉字,妇女看不懂,就把它交给了公社的武装部长曹志,曹志那时正在和几个大队干部商量如何预防可能到来的大瘟疫,因为根据掌握的情况,许多家庭都在吃死牲畜肉,公社卫生院的院长沮丧地说,大家都认为,反正饿死也是死,得鼠疫也是死,谁能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呢?那时他们都不知道,随着这张小小的红色纸片的到来,一场比瘟疫更为可怕,比失去光明更为恐怖,比孤独受困更为糟糕,比大雨、泥石流更为惨烈的浩劫正在向灾难深重的大峡谷扑来。曹志看了看那张红色纸片,他先是惊讶得合不拢嘴,就像迎着枪口吃了一颗子弹,然后他的脸色变得铁青,半晌他才咬紧牙关恨恨地说:"可恶!这些狗娘养的国民党反动派!狗娘养的美帝国主义分子!""上面写的什么'"旺久问。"你们不能看。这是国家机密!"曹志一脸严肃,把纸片扔进抽屉里锁起来了。 但是在随后的几天里,更多的五颜六色的纸片从峡谷下游的汉地不远万里、像迁徙的候鸟般飞过来了。它们先穿过了彝族地区的轿子雪山,叉飞越了白族地区终年积雪的苍山,再翻越纳西地的神山玉龙雪山,然后进入雪域高原,把它们的咒语撤遍藏旗人的一座座神山圣湖。它们来得如此迅猛,如此神秘,如此法力无边.以至于再高的雪山和再大的狂风都不能改变其飞行的意志。当然,并不是外面已经知道盐田的人们求教的讯号,才采用这种方式来和峡谷的人们联系,而是那边早已进人满天飞舞红色传单和声讨檄文的时代。风把中国大地上已经发生文化大革命的消息畎过来了。可是,武装部长曹志对这个消息深表怀疑,他认为这肯定是国民党特务的反动宣传。因为根据各种传单上自相矛盾的说法,从县长到国家主席,从将军到元帅,都成了叛徒、特务、内奸、工贼,统统被打倒了,好像整个国家没有一个好人似的。他知道凭他个人的力量,再也不能为满天飞舞的传单保密了,他把几个大队干部召集起来,严肃地对他们说:"你们看,外面的灾害比我们这里严重多了。我想是蒋介石要反攻大陆了。除了国民党反动派会这样搞破坏,谁会这样胡闹呢,"旺久其实已经看到过一些传单了,但是他一直不敢跟人说,因为他不知道说了自己的嘴巴会不会长疮发烂。他说:"外面一定是闹鬼了。"曹志说:"管他鬼不鬼的,在没有接到上级的指示之前,我们一是要生产自救,二是要组织民兵,把所有的传单都收集起来,不准懂汉字的人看,不准互相传阅,不准回去跟自己的老婆儿女谈,哪怕连梦话也不准说传单上的事情。这是革命的纪律!"当第一批解放军的救援队误阔误撞地进入到盐田公社时,人们丧失的信心终于得到恢复。不过当初他们并不是冲着盐田来的,他们奉命去救援高山牧场的牧人,但却在崇山峻岭中迷路了.军事地图上标明的那些羊肠小道全都不见了踪影,大部分山头的标高也和他们实际测绘到的高度不一样,每条河流都改变了方向,本来应该有吊桥的地方,连岸边的吊塔都找不到。他们在深山峡谷中走了一个多月,经历了一百二十场大暴雨,六十场冰雹,五次地震,遭遇了三百多次泥石流和山体滑坡,渡过了无以计数的河流和山沟,在一天中横渡了两条在中国闻名的大江--金沙江和澜沧江,如果不是及时修正了方向,他们还可能去渡第三条大江--怒江。这三条在多年以后被人们开发成国家级森林保护区的大汀挨得如此之近,中间只隔着一系列由北向南、高耸入云天的大山脉和大雪山,它们像从青藏高原上一齐向南奔跑的三个巨人,从地球第三极一齐跳了下来。在一些地方站在一个山巅上,至少就可以看到两条大江。在完成这次世界上任何一支军队都不能完成的艰苦卓绝的行军后,他们损失了三个士兵的生命,另外还有十八匹骡子和战马掉下了悬崖。当他们到达盐田时,还以为是误出了国境,或者回到了旧社会。因为他们看到人们在泥地里挖草根.在树上摘树叶剥树皮。所有的人都面黄肌瘦,骨瘦如柴,腺两个眼球在转外,形同死人,连呼吸都感觉不到了。可是这些人一辨认出他们头上的红五星和领口上的红领章,全都匍訇在地上嚎啕大哭。军人们这才松气,这是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啊。曹志带着干部们把军人们激动地迎进了公社机关的院子。带队的是个解放军营长,后面还跟着一个背着电台的通讯兵。曹志先向营长汇报了灾情,紧接着汇报敌情:"我们这里发现了大量国民党特务的传单。"他神色严肃地拿出一大摞传单,递给解放军营长。营长将那些花花绿绿的传单草草看了,一时不知该从何说靓自直"你们被困多久了?"曹志反问他:"现在是几月了?""九月十八号啦。"营长说。曹志惊讶道:"哦呀,下大雨那阵,好像是六月二号,没错,因为头天是六一儿童节,我还到学校给学生们讲战斗故事哩,然后天就黑得没有边了。"营长比他更惊讶:"不可能吧,三个多月了,你们都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曹志一下就哭了,"我们把时间丢了。"他哽咽道。这个在朝鲜战场上和美国人拼命的汉子,大腿被一发炮弹炸飞了都投有流过眼泪,现在他为自己、为峡谷里所有善良的人们丢了三个多月的时间而哭。他一哭,几个大队干部也跟着哭了起来,让军人们心中升起从来没有过的怜悯和同情。"外面在搞文化大革命了,"营长斟词酌句地说,"群众都发动起来了,很乱。各级地方政府都参加了这次大运动。我估计他们忙于参加运动,没有收到你们的告急信。"旺久急得嚷:"人都快饿死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革命吗,"营长说:"老乡,你不要急。我还带的有十匹骡子的军粮,先分给乡亲们吃吧。另外,我马上用电台和七面联系,汇报你们这里的情况。"旺久扑上去紧紧抓住营长的手:"还是解放军好啊。"解放军就在公社大院里架起了电台,很快就和上面沟通了。答复说,马上就和地方联系,会尽快派人来帮助他们。左、右两个盐田的老百姓得知消息后都激动不已,他们把能见得着的士兵都拉进屋里,但是家里没有任何可以拿得出来的东西招待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们惟一能做的.就是在火塘上烧一锅热水,让士兵们好好烫一烫久走山路而起泡发肿的双脚。第二天银色的吉祥鸟飞来了,这是人们第二趺看见飞机。三十多年前,那个叫沙利士的外国传教士为了向峡谷里的人们证明上帝是听从他调遣的,就用法力从云南那边调来一架飞机。这件事峡谷里许多人都还记忆犹新,那飞机给外国神父投来了一顿早餐,甚至还有一份菜单哩,那上面告诉神父先吃什么.再吃什么。那是外国神父最威风的日子。但是你看吧,现在我们劳动人民也该威风起来了,毛主席的飞机不但要给我们投来早餐,还会有中午的酥油茶,晚饭后的青裸酒。你想想,我们峡谷里的人现在过的是当年白人喇嘛才过的好日子。人们在峡谷里欢呼着、跳跃着,刚刚受过的苦难早丢到九霄云外。银色的吉祥鸟发出吉祥的歌声,在峡谷里人们的翘首张望中盘旋。多年以后,人们还清楚地记得那神奇的一幕,当飞机第二次盘旋俯冲时。从机尾上突然撒出像雪花一样的纸片来,聪明的人立即说:"人家飞机投吃的都是这样,总是要先投下菜单。再投吃的。不然那么多东西投下来,大家乱吃一通,会撑出病来的。"又有人问:"怎么会投那么多的菜单啊?"这个聪明人喝道:"真是不会动脑筋,峡谷里一千多人,菜单当然是一人一份的。"那些满天飞舞的菜单遮蔽了大峡谷的蓝天,连太阳的光芒都看不到了。勾起人们强烈口水的菜单终于落在地面上时,人们惊愕地发现,它们跟从峡谷外吹来的东西一样,全都是些不能填肚子的废话和咒语。上面写的是造反新闻。夺权风波,武斗成果.以及抗议、警告、谴责、批判等与饥饿的峡谷毫不相干的东西。所有的人脸都气青了,气傻了,跟泪在眼眶中转.可就是流不下来,因为那些传单有无边的法力.不仅在藏区,就是在全中国,看见它们的人都只许欢呼,不许有其他的表情,你就是想与大家不一样都不可能。那个解放军营长也按撩不住一腔的怒火了:"王八蛋!这里需要粮食,而不是传单!已经快饿死人了,你们的跟睛瞎了吗?"他让报务员直接把这句骂人的话译成电文发了出去,他是一个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标准军人,如果那个命令投传单到峡谷的上级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会给他一抢。其实山外就先给盐田投什么的问题,造反派和当权派已经激烈斗法三天了。在藏区的干部们看来,造反派是当时中国获得最高珐力的一群人,尽管他们都很年轻,大部分人连胡子都没有长出来,身体各方面都没有发育成热,几乎是清一色的童男处女;他们既没有打仗流血的革命经历,也不掌握军队和武装,但是他们法力无穷,上可揪斗国家主席、元帅将军,下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连西藏这片雪域净土上的各路神灵,见到他们都要退避三舍。造反派在救灾工作会上义正辞严地指出,这是诬蔑。饿死人的事情怎么会在红色中国发生呢?应该把那个在电报中骂娘的军人抓起来批斗,撤他的职。十太元帅我们都揪出来好几个了.他一个小小的营长算老几。等我们去了,首先砸烂他的狗头!尚有一点权力的当权派一边深刻地检讨,一边尽最大的努力,冒最大的风险,履行自己的职责。木学文那时被靠边站了,他被人从学习班里叫出来,问盐田那边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况。木学文昨天才挨了一顿打,坐了造反派的"喷气式飞机",现在腰还直不起来呢。他说:"那里确实不窖易进去,要翻十来座海拔五千多米的雪山呢,无论从四云南方向还是从西藏这边进去,都一样艰难。前一段时间我们在学习班接受教育,在隔离写检讨,不慎把他们忘了。没有想到他们那里遭了那样大的灾。实在对不起毛主席。如果再不运粮进去,他们会饿死 哦不不,他们真的会吃不好睡不香的。解放那么多年来,在毛主席共产党的领导下.藏族人民翻身做了主人,一直都生括得很好。现在他们只差一点酥油茶和青稞酒了。最后双方终于达成协议,给盐田灾区的食品要投.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和文革战报也要传达。飞行员得到严格的命令,每投一包食品,就搭配投一包语录书和革命传单。同时,号召四川、云南的红卫兵向这个文革之火还没有烧到的死角进军。责令有关部门紧急抢修通往盐田的公路,必要时动用军队。灾要救,群众也要发动起来,参加文化大革命。绝不能因为救灾而影响了革命。47诸受都是苦很多年过去了,人们都还心有余悸地告诉来峡谷旅游、探险、考察甚至路过的人们,他们说,红卫兵是法力最厉害的人,从他们来到峡谷那一天起,我们就没有梦了。我们睡着了,就跟死了一样;我们醒的时候,也跟死了差不多。最先发现峡谷里的人投有梦的是噶丹寺的六世让迥牺佛,自平叛以后,让迥活佛和政府的合作一直很愉快。他甚至还被政府请到内地去参观学习,成为峡谷里第一个坐过火车和飞机的人。在雨季来临之前,让迥活佛作为民主人士的代表也曾被叫到地区去开会,但是就在活佛准备启程时,他梦见了雪山上的一次雪崩,那次雪崩并不大,但是非常奇怪,峡谷被坍塌下来的积雪淹没了,而且卡瓦格博雪山的尖顶竟然裸露了出来。让迥活佛把这个奇怪的梦跟自己的老师四世绛边益西活佛说了。年迈的绛边益西活佛说:"雪山顶上没有积雪,众生就有灾难丁。"活佛是人间的佛,当然要站在人类的灾难前面。让迥活佛请了假,留在寺庙里组织一场规模空前的析祷众生平安的大法会。大法会进行到一半时,雨季就来了。大雨把喇嘛们的诵经声冲得七零八落,不成章法。当峡谷没有白天并且暴雨成灾时,让迥括佛以为这就是他梦里所预示的峡谷的灾难,可是等到红色的传单满天飞舞以后,让迥活佛才感觉到峡谷的灾难他其实还看不到头。一天,一个叫央金的老阿妈匍匐在让迥活佛的脚边,目光哀哀地望着他说:"恬佛,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地睡觉了。不是我没有睡在火塘边,也不是火塘不够温暖,而是我醒粜的时候,不知自己到底睡了段有。"让迥活佛那时还坐在高高的诵经台上,他一声长叹:"你说的事情,我也在为它犯愁呢。因为最近好多来寺庙上香的人,都说他们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丁。明明刚起床,可不知道自己睡了没有;天上的启明星都亮了,可他们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魔鬼像抽一根绳子一样,把人们的睡眠抽走了。我们好像已经失去了明断能力。"央金说:"怕是山上的蘑菇吃多了吧7"每年雨季过后,雪山下的森林里长遍了野生蘑菇,人们当然不会放弃这大自然赐予的美味。不过有些蘑菇被魔鬼施了魔法,人吃了会产生幻觉。去年卡瓦格博村人家吃蘑菇中毒后,愣说电线七站满了麻雀大的小人,而站在他们面前的人,他们却说这些大麻雀怎么赶也赶不走,难道它们没有翅膀了吗?让迥括佛却不这样看,他问央金:"你最近做梦了吗,"央金使劲想了想,说:"我想不起来,活佛。""你们都没有梦了,我们也没有梦了。梦被魔鬼夺走丁。"活佛嘀咕道。央金惊恐地问:"这是为什么啊活佛?我们在什么时候得罪神灵了呢7"让迥活佛有些灰心地说:"我也不知道啊。绛边益西活佛昨天说,他要到雪山下的山洞里去苦修了。神灵给他的最后一个梦,还是在雨季到来之前的那个晚上。他告诉我,他成佛的正果在黑暗的山洞里。他不会出来啦。"央金给活佛伏身跪下了,她热泪长淌地问:"尊敬的活佛啊,难道你们要抛弃峡谷的众生了吗?活佛们都去山洞里苦修.我们可怎么办'"让迥活佛目光穿过了经堂的大门,绕过寺庙里的幢幢僧舍,然后在峡谷里像一只鸟一样地飞翔,这目光在峡谷的上空飞行得迟疑而缓慢,像触摸自己信徒温热的手掌。神灵早巳远遁,连魔鬼的踪影都寻不见。让迥活佛的目光在峡谷里盘旋了一周,然后毅然决然地向雪山上飞去,他在寻找那个从前莲花生大师修行时住过的山洞,只要找到了,他也将像绛边益西活佛一样,把自己隐藏在黑暗的山洞闭关苦修再不出来,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但是他没有找到。让迥括佛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已经知道自己还不到遁世苦修的时候,神灵赐予他与众生共同担当苦难的职责。他恢复了常态,平和地说:"不管将来的日子是吉祥的还是苦难的,我都会和你们在一起。我将每天为你们迎请分管梦的神灵,给峡谷的众生带来梦。没有梦的人,就像鸟儿没有翅膀。"央金伤心地嚷泣:"难道我们修行一生,梦没有了,来世也牧有了吗?梦是来世的影子啊!"让迥活佛捻起了手中的佛珠:"诸受皆是苦.我们要忍耐。"就在让迥括佛说这话的第二天,仿佛受看不见的法力推动,来自四川和云南的两个邻近省份的红卫兵从不同的方向。在同一天同时同一分钟,同时进占盐田人民公社。他们分别从成都和昆明出发,四川的红卫兵要翻越大雪山、过草地,云南的红卫兵也要翻越大雪山,跨越金抄江和澜治江,穿越大峡谷。从困难程度看,两边的红卫兵所面临的生死考验都一样,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几乎一样地惨重。在离澜沧江大峡谷同样远的路程中,他们共同遇到了大自然的阻挡,他们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同样的决策,弃车步行。因为前面没有路也没有人烟了,只有还在奉命抢修公路的解放军。就像执行得天衣无缝的军事行动,两队充满狂热革命干劲的红卫兵小将在左盐田肮脏狭窄、尘土飞扬的小街上胜利会师。令人沮丧的是,会师没有喜悦和激动。在他们相见的那一刻.敌意就产生了。云南红卫兵"红色瑞金"兵团司令杨新民发现对面那个扎两小辫的丫头长的酷似他的妹妹,而四川红卫兵"井冈山"兵团的领袖陈卫红则觉得她面前这个帅气的小伙子跟他的哥哥从身高到相貌都一模一样。他们都穿着粗布黄军装,头戴没有帽徽的黄军帽,腰扎宽宽的牛皮武装带,脚穿军用檬胶鞋,腧上流露出同样的骄傲和自信。四川妹子毕竟要泼辣一些,在短暂的迟疑、惊讶、以及深藏不露的敌视之后.陈卫红开口挑衅道:"嗨,云南蛮子,这里已被成都红卫兵'井冈山'兵团进驻了。请你们退回去!"她是音乐学院钢琴专业的高材生,如果不是戴着那顶黄军帽,她的美会让卡瓦格博雪山感到羞愧。杨新民以嘲弄的口气说:"四川耗子,昆明'红色瑞金'兵团的红卫兵都是属猫的。你们最好有点自知之明。"双方的革命小将立即挽起了袖子,准备先混战一场。街上的纳西人和藏旗人袖手旁观,以为他们在演戏。他们听不懂这些后生在说些什么,更感觉不到他们将给峡谷带来什么。在当地人看来,一向孤独闭塞的峡谷里突然涌进来这么多像电影里的可爱人儿,男的个个都英武挺拔,女的人人都如花似玉。一个藏族大妈感叹道:"谁家的妈妈呀,福气那样好,养了这么多水灵灵的大姑娘和儿子。"就在双方唇枪舌剑.马上就要升级为"全武斗"的时候,驻军营长和公社武装部长曹志等人及时插在他们中间。营长因为那句出于良知的国骂已被降职为副营长,就地参加革命。但他的属下和当地的百姓仍然称他为营长。他们让双方都冷静下来,请他们到公社大院里体息。然后,公社大院里就被辩论、声讨、谴责、抗议、批判、谩骂、恐吓以及大段大段的引经据典和领袖语录淹没了。从他们口中喷射出来的咒语,比当年噶丹寺里的喇嘛们念经时还要多。争吵中杨新民的脖子变得像牛脖子那么粗,而陈卫红的辫子都竖起来了。他们的豪气让在场的藏族人和纳西人纷纷吐出了舌头o,不是对他们表示钦佩,而是被他们像子弹一样互相对射的话语搅糊涂了,不知道该向谁表达自己的敬意。他们经过三天三夜相互间的语言攻击,最后在驻军的协调。终于达成了协议:右盐田、卡瓦格博村两个藏族村庄的文革运动划归四川的红卫兵,左盐田由于是纳西人聚居地,又是公社机关所在地,揪走资派的任务重一些,就划归云南的红卫兵。四川"井冈山"兵团的红卫兵为自己分得的地盘欢呼雀跃.就像勇敢善战的军人遇到了最强劲的对手,当他们听说自己的地盘上不但有寺庙还有外国传教士留下的教堂时,他们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要进行的惊世骇俗的战役:首先要揪出那些还在搞封建迷信的喇嘛活佛们,然后再去教堂深挖潜伏下来的外国特务问谍。想一想吧,外国特务披着传教的外衣,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干了多少坏事啊。别看峡谷里就这么几个村庄,真是什么乌龟王八蛋、牛鬼蛇神都有。教堂对于来自四的红卫兵来说,无异于发现了一个敌巢。红卫兵把那些从前的教民都集中起来学习。为了找到可供批判的对象,他们发动了右盐田小学不谙世事的小学生,对了神奇的法力,让他们揭发自己信教的父母和亲戚朋友们。村里文化程度相对较高的小青年安多德是临时代课老师,那时他爿十六岁。到这个世纪末。当安多德神父穿着神圣的教士祭服,站在布道台上,面对教堂里大部分日渐苍老的教民,他会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对上帝所犯下的罪--但愿仁慈宽容的上帝能饶恕我们的罪。他一遍叉一遍地在心底里忏悔、真诚地祈求上帝的宽恕。可是在当初,魔鬼轻易地俘获了他的心。更要上帝命根子的是,十六岁的少年安多德认为,戴上一顶黄军帽,扎上宽宽的武装带.左臂戴上汉地来的红卫兵发给的红袖章,是一件多么自豪的事情。因此。当他激动地接过漂亮的女红卫兵领袖陈卫红送给他的一只红袖章和一顶黄军帽时,这个曾经为信仰上帝奉献出了两代人生命的世代教民之后就站在上帝的对立面了。他对陈卫红说:"来吧,我带你们去揪斗那些帝国主义的走狗。"最先被揪斗的自然是两个苦命的修女微娜和凯瑟琳。自教堂改做学校后,她们就迁出了教堂,在外面搭了闯小屋子。两个修女都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员,靠挣工分吃饭。微娜修女过去跟沙利士神父学了点医术,因此时常有人来找她看病,这样还可挣点外快。凯瑟琳修女有个当县委书记的儿子,因此生活上也不缺什么。曾经有干部来动员她们找个男人过日子,但被修女们坚决拒绝了。这成了她们今天被批斗的一大罪状。"她们还想为自己的外国主子保持贞洁哩!"陈卫红在批判会上说,"实际上她们是外国特务豢养的帝国主义婊子。"于是人们把几只破鞋挂在了两个修女的脖子上。"主啊.饶恕她吧。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罪。"微娜修女痛苦地呼喊遭。"有罪的正是你们!拿剪刀来。"陈卫红一声大喊,有人递给她一把剪刀,另几个人冲上去把修女们的头按下,陈红三下五除二地就把修女们的一头青丝修理成光头不像光头、鸡窝不像鸡窝了。傍晚,微娜修女服毒自杀。在那之前两个修女商量好一起逃亡到天国,微娜修女对凯瑟琳说:"妹妹,你去打点水来吧。尽管他们剪乱了我们的头发,但在上帝面前我们也得体面一点。"多年以来,在坚韧孤独的守斋和祈祷生活中她们一向以姊妹相称。微娜修女虽是外地人,个子矮小,可她见多识广,仁慈宽厚。当凯瑟琳从外面打水回来时,发现她们事先准备的一瓶农药不见了,但是她看到门槛边的一个十字架,那是用两只木棍草草拴起来的.它指向澜沧江方向。凯瑟琳修女心中阵阵发凉.她沿着十字架指引的道路寻去.每走一百步都可以发现这通往天国之路的标记。凯瑟琳修女一路走一路呼喊,手里攥着一大把木棍十字架。她终于来到谰沧江边,看到最后一个十字架指向江心汹涌的波涛。凯瑟琳修女正要纵身跳下江时,闻讯赶来的几个教友死命拉住了她。凯瑟琳修女嚎啕大哭:"上帝从来不给我升天堂的机会。"接着遭殃的是那些外国传教士留下的图书。它们全是些外文书籍,没有人能看懂。多年以前杜朗迪神父、沙利士神父,还有那个嗜书如命、一心想在遥远的西藏做罗马传教会在东方的传教史研究的巴勃神父,都是这些书的主人。在最后化为一阵风的学者巴勃神父的眼里,它们是教会的历史。而按当年他在山道上见到的那个四川军政府大兵连长的说法."教会的屎(史)也是屎。"现在这些书被学生们从屋子里一捆一捆地抬出来,堆在教堂的院子里.成了人们跟里的狗屎。人们发现有的书上甚至还有裸体的小孩和女人。啊天啦,你看这些腐朽堕落的大鼻子外国人。啊天啦,你看它们多么地黄色下流。啊天啦,你看那些大着奶子......不知羞耻的洋婆娘们!烧了它们,这些狗屎一样臭不可闻的东西! "教堂里的牛鬼蛇神还多着哩!潜伏特务的发报机我们还没有挖出来呢。等我们揪出了里通外国的特务,挖出了埋藏的电台,头功就是我们的了。"陈卫红细嫩的手指再次指向了教堂的祭台。这双手从前弹过莫扎特、巴赫、贝多芬的曲子,本是一双习惯于在雪白的钢琴键上跳跃、在大师们宗教般圣洁优美的音乐中翩翩起舞的艺术家的手。现在它指向了教堂,要把灾难降临到那些音乐巨人们曾经在音乐里赞美过的地方。有个小个子红卫兵问:"你怎么知道教堂里会有发报机呢,""同志,你要有一双阶级斗争的眼睛。"陈卫红说。在无数双这样的眼睛的注视下,教堂再次被抄了个底朝天。教民们不知道发报机是什么东西,还以为是什么值钱的宝贝。他们被一个个地叫去审问,办学习班。其中一个叫比利的年轻教民.非常渴望进步,他在学习班上主动向红卫兵们交代,他听他已故的父亲说,外国传教士好像在教堂挖有一个地道,据说藏了件藏族人不知道的宝贝。那天峡谷的天空中焚毁一切的焦煳昧和新翻出来的泥土潮湿味混杂在一起。右盐田的教民们被集中到教堂的大院里,默默地看着他们的过去被化为灰烬,被捣毁为瓦砾。在比利扑朔迷离的回忆中,教堂被毁坏得更加彻底。当他推测地道可能在教堂的后院时,后院于是就被挖得七零八落,根据那时一部风靡全国的电影《地道战》的启示,人们甚至把后院的太核桃树也伐倒了两棵,这是由于人们怀疑地道的出日有可能就藏在大树的树心里.红卫兵们甚至做得比当年搜寻八路军的日本兵还要仔细。而当比利说教堂的葡萄圊也值得怀疑时,人们就把刚挂上大串大串葡萄的葡萄园拔了个精光,望着一地被踩成烂泥的葡萄,陈卫红突然找不到信心了,她有些恼怒地对比利说:"难道你要我们把一条山粱都翻一遍吗?"比利用诚恳的语调说:"我小时候就听说过,峡谷里到处都有神秘的地道。东岸那边信佛教的藏旗人还有一条通往印度的地道呢。""它在哪里?"陈卫红顿时又来了精神。"那边的雪山下。"比利指着对岸卡瓦格博雪山前面那些巨大的山脉说,"一只猫曾经从那个地道里去到了印度,告诉了印度那边这里有座寺庙的消息,然后叉把信佛教的人需要的经书驮回来。""你说的是什么年代的事?"陈卫红越听越糊涂了。"解放以前吧。"比利也搞不清什么年代,因为自解放以后,峡谷的时间就划分为解放以前和解放以后。陈卫红望着对岸那些太山,把自己的脖子都望酸了:"你说的大概是传说肥。""不,是真的。"比利认真地说,"喇嘛们经常从这个地道去印度取经修行。""孙悟空还一个跟斗翻了十万八千里呢,你说他是真的还是假的7王八蛋。"陈卫红的眉毛竖起来了,那是她要生气的前奏.如果她的辫子也竖起来了,你就等着好看吧。"可是,可是 "比利争辩道,"发报机的事情你们都相信,为什么就不相信喇嘛们通往印度的地道昵,"当天傍晚,安多德头戴黄军帽,趾高气扬地回到自己的家,他的妈妈安妮和他的舅舅诺斯以及几个长辈都围坐在火塘边。教堂被捣毁了,微娜修女自杀了,他们不仅惶惶不可终日,还清楚而痛切地看到了地狱的烈火在熊熊燃烧。在等待煎熬他们有罪的灵魂。安多德像往常一样想坐到火塘边时,安妮低声喝道:"脱下你那魔鬼的帽子和袖套,别弄脏了火塘!" 。安多德说:"阿妈,你说这话是要挨批判的。""来吧,小子,把你阿妈和你舅舅都拉出去批判吧。还有你那不知是死还是活的阿爸,主耶稣在看着你哩。""阿妈,别提我的父亲。我为他害羞,他是帝国主义特务的走狗。"安妮哭了:"主啊,你竟这样说你的父亲他可是个诚实的基督徒。"安多德说:"阿蚂,基督徒都是些帝国主义的走狗,都要被革命小将打倒。革命不是请你吃饭喝籀,不是你坐在家里织氆氇,不是讲客气讲礼貌尊敬老人,革命就是用暴力打倒过去的神父们和喇嘛们。他们段一个是好东西。高音喇叭里天天都在说这些,难道你们没有听进去吗?"安多德的舅舅诺斯从火塘里抽出一块还在燃烧着的木柴,挥舞着朝安多德打去:"老子先把你这个孽种打倒。"他气咻咻地说,"过去雪山上的大土匪泽仁选娃才会说这些魔鬼的话。别忘了谁给你取的教名。"安妮死死抱住了诺斯的手,安多德才有机会逃到了门外。他回头对一屋子的老人们说:"去你妈的教名,去体妈的王八蛋,"他学着红卫兵的口吻说,"我已经改名叫安卫东了。知道吗,我现在是一名保卫毛泽东的红色卫兵。你们敢打我,就是反对毛主席。"火塘边的人们都愣住了,诺斯舅舅手里的木柴落在了地上。他怎么能打一个毛主席的卫兵呢?峡谷里的人之所以对汉地来的红卫兵诚惶诚恐、盲听计从,就因为他们是毛主席的红色卫兵。他们不仅法力无边.而且是红色的。安多德骄傲地返回了火塘边,旁若无人地坐在从前只有老人才能坐的正上方。所有长辈都没有胆量多看他两眼,诺斯舅舅缩到了火塘的一个角落里,好像随时想溜掉0"打碗茶来。"安多德威严地说。安妮躬身去打茶,她抹了一把眼泪,在胸前画个十字,低声道:"全能的主耶稣,只有你才知道他们给我们的弦子施了什么魔法。""打茶就打茶,画什么十字!"安多德喝道,"别忘了,是毛主席派来的机投下青稞和酥油,你们今天才有茶喝。在大家都饿肚子的时候,全能的上帝管过你们了吗?以后不准在胸前画十字了,红卫兵说了,不仅在白天黑夜里不准画十字,就是在梦里也不准画。谁画开谁的批判会。"解放军终于把进出峡谷的公路抢修通了。不过第一辆从外面开进来的汽车上装的并不是过去运来藏区的布匹、药品、粮食和琳琅满目的百货,而是那些被打倒了的干部们,他们像一群牲口一样地被押解了回来。让峡谷里的人们感到惊奇的是.县委书记术学文和野贡家的坚赞罗布土司绑在了一起;而更让他们张大的嘴合不拢来的是他们的后生们,安多德们,玛丽亚们,达娃们,央珍们,都成红卫兵了,仿佛魔鬼在一夜之间控制了他们的灵魂。峡谷里花样翻新的各式批判会把人们搞得晕了头,红卫兵们不仅揪斗有历史问题的人,有信仰背景的人,甚至还揪斗峡谷的解放者术学文,过去的奴隶娃子、现在的公社党委书记曲热,抗美援朝的功臣曹志,说他们是"保皇派",连三十年代路过这里的红军的一个失散人员也被他们揪出来了,他理所当然地被打成"革命队伍的逃兵"。"红色瑞金"的革命小将得知"井冈山"的人捣毁了教堂后,就把老东巴和阿贵揪出来批了一场,一问才知道原来纳西人的东巴教是段有寺庙的。和阿贵被揭发出在大雨来临时还在做法事迎请神灵,搞封建迷信。揭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也靠边站挨批判的前大队长旺久,他还以为这是在帮助那个可怜的老东巴哩。和阿贵被勒令将所有的东巴法器全挂在脖子上,红卫兵们押着他到各村庄游斗。在一个太阳毒辣的下午,差半个月就满九十太寿的和阿贵走到了他漫长生命的最后一天。他站在高高的批斗台上,仿佛回到了人类迁徙的岁月,山岭行走,树木飞驰,魔鬼横行,月无光。人们脸上的眼睛都竖着生长而不是横着长的,那是人类的始祖崇忍利恩错误地娶了魔鬼的女儿才生下来的怪物。台下人们的口号此起彼伏,会场上热浪汹涌,鬼影憧憧。眼睛竖着长的人浑身妖气,与魔鬼共舞,而善良的人类浑然不知。和阿贵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高喊:"秽气啊,天地上都是秽气啊!'署'神会惩罚你们的。"然后他就从高高的批斗台上一头栽了下来,潜伏在大地下的"署"神眨眼就把他干瘦的像一棵老核桃的躯体收走了。那么多人跟睁睁地看着他跌到了地上,可是他就像泼到干旱的土地上的一瓢水,马上就被大地吸收了,人们竟然到处都找不到他的尸体。一个祭祀自然的东巴,在大自然中总有很多的神灵朋友。这个时候神灵的帮助既不晚.也不迟。曾经住满神是的天空和生活着虔诚信徒的大地上布满污秽。大字报、战报连篇累牍地刷满左右两个盐田狭窄的街道和人们房舍的外墙,藏式民居全被搞得花花绿绿、黑黑白白。满天飞舞的传单连雪山上的云雾也自愧弗如,纷纷撤退,但是人们仍然看不到卡瓦格博雪山圣洁的峰顶,因为永远都在峡谷的上空飞舞的传单早就将它完全遮盖了。劲吹的东风把一个又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传向四面八方。空气中到处飘散着火药味十足的语言和文字,全是一些用藏语无法翻译出来的新词汇,"血战到底"."誓死捍卫","油煎","炮打","踏上一只脚"。这些词汇年龄太一点的人说不来,而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却一学就会。人们发现古老的藏语已经不适应这个动荡而疯狂的年代了,许多意思你用藏语根本无法表达,而用那些填满了路边、天上、或任何一个角落里的汉语随便一说。你就可以免受挨批判的危险。到后来连牛羊们的叫声、打出的喷嚏声,也带有那个时代的话语霸权了。有人亲耳听见左盐田的一头毛驴在叫唤"造反有理,革命无罪";而一条藏獒则在一个批判会的场子边高呼"完蛋就完蛋,哪怕碎尸万段"。当时全会场的人都听见了,但是谁也不感到稀奇,主持会议的红卫兵小将甚至还表扬了这条革命觉悟很高的藏獒,"你们看,我们要的就是这样的精神。"他们说。不过峡谷里的牛羊却在这个时期给运动添乱。本来它们应该在高山牧场上享受夏季草场的丰盛,但是牛羊的主人们都被叫下山来参加运动,它们只得被赶下山来。可是峡谷里没有吃的,只有空洞乏味的革命语言。不知哪头聪明的牛发现大字报也可以人口,糨糊和墨汁的香味即便不能和高山草场上青草的香味媲美,但至少可以填饱肚子。于是白天属于忙于开批判会的人类.晚上则归饥饿的牛羊。它们用坚韧的舌头把一张张大字报从墙上揭下来,咀嚼着送进坚强的胃里,把人间的荒唐和苦难一齐咽下去。红卫兵们当时搞不懂是谁敢撕革命大字报,后来派了巡逻队漏夜明察暗访,结果现场抓获了七十二头牛,一百三十六只羊。他们把这些获罪的牛羊赶到一起开了个绝对牛头不对马嘴的批判会。在这个批判会上,牛羊们不得不低头服罪,尽管它们的目光中满是委屈。而被叫去参加开会的人们全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话语被魔鬼一把收走了。从那以后,峡谷里的人们有三个月不会说话。仿佛都喝了哑泉的水一般。就像所有的灾难年分一样,那一年.峡谷的盐田里晒不出来盐,女人们一年都没有生育。第九章 四十年代48打冤家泽仁达娃已经等了野贡家族的杀手三十多年了,他们始终投能杀了他.连泽仁达娃都不耐烦过这种老是与死神相伴、被人追杀的子。有几回野贡土司的谋杀看上去就要成功了,但他是一个命相当硬的家伙。有一次他们把他手下的弟兄都杀光了.还毒死了他的战马,一队康巴骑手追他到澜沧江边,但是他居然抢了一个纳西小商贩和德忠的骡子跑了。还有一次野贡土司不惜重金从拉萨雇来了杀手,他有举枪击落天空中飞行的一只苍蝇的本事,并且还亲自演示给野贡土司看过。他化妆成一个云游喇嘛,成功地混到了泽仁达娃的火塘边,并和他一起喝酒。他喝酒胜过了泽仁达娃,但是他杀人的运气和胆量却没有泽仁达娃好,他在泽仁达娃醉生梦死的时候掏出藏着的手枪,对准了泽仁达娃的太阳穴,他连扣了三次扳机,竟然都没有打中。第一次子弹卡壳了,他把子弹退出来,叉打,但是又遇上是颗臭子儿.这个倒霉的杀手不得不再来一次,重新装上一颗崭新的子弹.可是他连扣动扳机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他看见睡着了的泽仁达娃还微微睁开的眼睛,一股恨恨的目光从睡眠的深处溢出来,足以让一个盖世英雄胆寒。在离泽仁达娃的脑袋不到半米远的地方。这个可以打掉苍蝇的神枪手竟然不能把子弹打进一个熟睡的脑袋。胆怯的子弹把泽仁达娃头上蓬松的头发推出了一条深沟,一簇头发落地的响动让泽仁达娃心疼。他惊醒过来,伸出长长的胳膊,一把就将那个杀手揪到自己怀里,两下就把他的脖子扭断了。然后,--这是传说中的一种,--他继续睡世那个漂亮的纳西姑娘术芳被劫到雪山上的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孩子如今也有六岁了,在到底谁是他的父亲这点上,泽仁达娃当初也有过狐疑。可是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随着床芳对雪山上的生活日益适应,他不再为这个问题烦恼。他给儿子取名叫益西单增,在他四岁的时候就把他扔到马背上.他的玩具就是泽仁达娃的手枪、藏刀、佛珠、护身符,以及和他一起长大的一匹,|、马驹。木芳不仅是一个绝色的美女.还是一个不错的妻子。这几年泽仁达娃自己也试着做一些马帮生意,他在雪山下的一个山谷里安下自己的营寨,手下髓时有四五十个弟兄调遣,不出去抢人的时候,他们也放牧、开地、做生意。尽管土地贫瘠、远离驿道和村镇,人们辛勤的努力收获都很微薄,但这些事都是术芳在操劳。她安排四季的农耕.决定生意的大小,管理几十个人的生活,甚至还亲自为牛羊接生催产。康巴汉子们没有想列一个纤弱的女人有这么大的能量,她在狭窄的山谷里上上下下地奔忙,指挥一群汉子们做这做那,但就是反对他们出去抢人。她对他们说,田地再瘦,能收一背粮,抢到的东西再好,也是一段冤孽。每当择仁达娃有抢劫的打算时,术芳就不与他同床,以这惟一的手段来表示自己的抗议。令人奇怪的是,泽仁达娃自有木芳以后,就再没有沾过其他的女人。哪怕有一次泽仁达娃在一次抢劫中杀了一个老人,术芳知道后整整一年没有搭理他,泽仁达娃也没有到外面去寻花问柳。他在木芳的房屋前措了一个小窝棚,像一只温驯的小羊羔一样天天守候着她,等待她心回意转。有一天他抓回来两个赶马的纳西商人,让他们去木芳跟前为他求情。那两个商人跪在木芳的面前痛哭流涕地说,如果今晚休再不让那个高个子老爷进你的房间,明天我们的命就丢在这里了。那个晚上木芳的门没有像以往那样反扣死,泽仁达娃顺利地摸到了她的床上。他们几乎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激情就像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在草甸上的那次野合。木芳问泽仁达娃,出去抢人和在我的床上,哪一件事情更让你感到幸福?泽仁达娃把头埋在木芳深深的乳沟里,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在你的床上了。木芳告诉他说,你以为你是雪山下最强的人,可是雪山以外的强人你知道多少呢?因为我们这里的雪山,还不是世界上最高的雪山。自那个晚上以后,泽仁达娃再不轻易地乱杀人了。他还答应了术芳的一个条件,待山谷里的庄稼和牛羊可以养活所有的弟兄以后,他们就再不出去抢劫。可是.仿佛老天总要跟泽仁达娃作对,这年的夏天,山谷里发生了一场罕见的泥石流,二十多个兄弟被冲走了,还有他们几年来艰难开垦出来的土地和好不容易慢慢长大的牛羊,全都被冲得一千二净。泽仁达娃右肩驮着自己的儿子单增,左手拉着木芳,从泥石流中九死一生地逃出来。在整整一个秋天,他们没有一粒青稞,全靠山上的野菜和野物度日。到了冬天,泽仁达娃在四川的几个土匪朋友来约他合伙抢劫峡谷里的村庄。因为那里连续两年没有遭受到大的自然灾害了,这意味着峡谷里有了点"油水"。泽仁达娃对面黄肌瘦的木芳说:"不是我不想做一个不抢人的丈夫。而是饥饿的肚皮只能养出一个强盗。等我把那狗娘养的土司的财富都抢过来了,我儿子就再不用当强盗了。"木芳泪水涟裢地说:"佛祖啊,一个当强盗的父亲,难道还能把他的儿子培养成一个体面的有钱人。"泽仁达娃抚摸着木芳的脸说:"你等着瞧吧,我儿子会过上体面的生活的。妈的,这年月,什么才叫体面的生活呢?"那年峡谷里飘起第一场大雪时,泽仁达娃的人马和四川藏区的土匪武装把峡谷两头的道路都堵死了,昧了天上的飞鸟和澜沧江里的鱼,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被装在土匪们布下的袋里。泽仁达娃发出的抢掠号令是:每一个弟兄的腰间都要塞满大洋,每一匹战马身上都要驮满粮食,每一个没有女人的弟兄都要有一个女人。尽管泽仁达娃号称带了一千来号人的武装来围攻野贡土司的大宅,但是顿珠嘉措土司认为这些乌合之众并不是他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家丁队伍的对手。他连德国造的马克沁机枪都有两挺呢。这得感谢那些进出峡谷的马帮们,现在不仅可以买到汉地的各式商品,甚至还能买到世界各地的东西,野贡土司要购买军火再不用求江东岸右盐田的外国神父了。战事正如顿珠嘉措所料,泽仁达娃的马队抵不过土司大宅里像雨点一样泼过来的机枪子弹。土匪们在机枪的欢叫声中铺下一层层的尸体,土司大宅前的开阔地看上去就像一个屠宰场。泽仁达娃恼怒地对其他几个匪首说:"死水潭也经不住瓢舀,围他几个月,我看这狗娘养的土司老爷还有多少机枪子弹。"这是一条聪明的计策。半个月以后,从土司大宅里射出来的子弹日益稀少了,泽仁达娃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是,来自澜沧江东岸的支援打破了他的美梦。当土匪们封锁了峡谷后.澜沧江两岸人们的惊恐其实是一样的。东岸的纳西族长和万祥受族人之托,到右盐田找沙利士神父商量对付土匪的办法。他发现这边已经戒备森严。每一家的墙上都抠了枪眼,柴薪都搬得离房子远远的,以防土匪放火烧房子,粮食也都埋藏起来了。男人们枪不离身,连睡觉都放在身边。沙利士神父对和万祥说:"这得感谢那个红汉人,他教会了我们如何打仗。"这个红汉人是上次红军路过时掉队的伤员,他是汉地江西省人,人们私下里都叫他高班长。红军走后,他在教堂里养了一段时间的伤,国民党的军队追过来时。沙利士神父建议他躲到高山牧场上去。他在那里呆了一年多,而他的部队已经到了中国的西北。高班长回到峡谷后便同一个放牧的藏族姑娘结了婚,并且很快就非常藏族化了,甚至能说一口听不出破绽的藏语,再没有人怀疑他曾经是一个红汉人。土匪打过来时,沙利士神父想起这个曾经打过仗的人,就让他来组织右盐田的备战。高班长见到和万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正要叫人去请你呢,我们应该联手打过江去。"和万祥犹豫片刻,才说:"可是我们纳西人和野贡土司过去有仇,右盐田的天主教徒和那边的佛教徒也曾经是冤家。"高班长说:"都在一条峡谷里生活,会有多大的仇呢?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西岸的藏族人,而是土匪。"沙利士神父说:"可以肯定,泽仁达娃下一个目标就是江东岸的两个村庄。"高班长说:"我们的人从溜索上过去,抄土匪们的后路。土司太宅里的人再打出来,前后一夹击,他们就垮了。"和万祥一击掌道:"拇指挨砸巾指也疼。我们干吧。"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澜沧江东岸四百多条好汉趁着夜色从溜索上飞到了澜沧江西岸,高班长指挥藏纳两个民族的汉子偷袭了泽仁达娃的营地。搞偷袭是红军习惯的战术,而泽仁达娃的土匪武装却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从梦中醒来时,帐篷已经着火了.马群也炸了,一些土匪甚至连自己的抢都找不着。天色微明时,土司大宅的人马也及时冲出来。土匪们更是慌成一团,很快他们就像退去的洪水一样,消失在山岭上的密林之中。野贡土司看见了一身征尘的和万祥,看见了仗义行侠的纳西武士,看见了右盐田全副武装的教民。他的眼眶潮湿了.他拉住和万祥的手说:"兄弟,你再迟来几天,就见不着你大哥了。"和万祥说:"我等了你这句话二十年。两个月后,泽仁达娃被政府的军队捕获,因为他劫丁政府用于抗战的军火。那时中国的治海口岸都被日本人封锁,惟一一条通往境外的滇缅公路也因为缅甸战场的失利而被日本人截断了。因此有一段时间内,国民政府的外援只有依靠那些勤劳的马帮们,他们从印度一驮一驮地驮回前方将士需要的军火和药品,穿越西藏的高山蛱谷,到了云南后再用汽车运到前线。崎岖险峻的山道上几乎天天都有来往的马帮穿梭,泽仁达娃以为发财的时候到了,可是他剐一下手,娄子就捅大了。在全民抗战大敌当前的非常时期,抢劫军火可不是一桩小事,于是国民政府从云南调来一个团的正规军,像用梳子赶头上的虱子一样把泽仁达娃经常出段的山谷反复梳理了几遍,终于在一个山洞内将他擒获。他们把泽仁达娃打得不成人样,绘他戴上四十公斤重的手铐和脚镣,在冰天雪地里让他赤脚从山道上走过。峡谷里的人们都涌到官道的两旁来观看这个江洋大盗,他的一只眼睛肿成一条线了,鼻子是烂的,嘴里的门牙也被打掉了,腿也是一滴一拐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尽管有几十名荷枪实弹的大兵围着他,但他高大威猛的身躯还是让人恐惧,峡谷里的人们见到这个噩梦中经常出现的强盗束手就擒,竟然没有谁敢拍手称快,甚至连多看他两眼都需要勇气。野贡土司顿珠嘉措也从扛西岸赶过来看自己宿敌的下场。他们坐在县衙门大堂内的三张太师椅上,让人把泽仁达娃押进来.顿珠嘉措笑呵呵地问:"哦呀,老冤家,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你胖得像一头猪。"泽仁达娃蔑视地说。顿珠嘉措扭头问章团长:"你们干吗不马上杀了他呢?峡谷里从来不缺杀泽仁达娃的人。"章团长说:"我们要把他押解到军事法庭去受审。"顿珠嘉措说:"那就太便宜他了。弹仁达娃,没想到你要死在汉人手里。"泽仁达娃高傲地说:"杀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顿珠嘉措指指站在自己身后的坚赞罗布说:"看看我的儿子,都长成一个男子汉了。可是他今后役有冤家打了.多没意思啊。"泽仁达娃说:"你等着看吧,我还有儿子哩。"土司肥胖的身子抖了一下,但他很快掩饰住了内心的惊惶。泽仁达娃和被他抢去的那个漂亮的纳西女人居然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这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惊奇。顿珠嘉措叉问王县长:"他家里的人抓到了吗?""太军压境时,他们就跑到四川那边去了。"王县长说。顿珠嘉措叉把头扭向章团长:"要是你们肯追杀过去的话,我可以奉送十匹骡子的大洋,算是给弟兄们的烟酒钱。"但章团长不耐烦地说:"那边不是我们的防区。"泽仁达娃笑了:"别打斩草除根的主意啦。我儿子将来是要干大事情的。一个喇嘛说避,峡谷里的恩怨要了断,除非中国再换一个朝代。喇嘛还说,我儿子会成为这里的大土司。"顿珠嘉措和王县长、章团长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强盗的儿子会当上土司,乞丐也可以当总统了。"泽仁达娃却神奇地看到了那么一天,他的儿子带着一支勇敢的军队把眼前这些县长、团长、土司撵得屁滚尿流。他的儿子将是峡谷里受人尊敬的太人物。多年以后,泽仁达娃还认为自己一生中最为聪明的决定就是把木芳和儿子送出了峡谷。实际上他在四川的土匪朋友也是一个有身份和地位的人,他是一个土司手下的大头人。那边藏区的风气似乎比西藏和云南藏区更糟糕,他们平时忙于农耕和经商,冬季没事可做时,就出来四处抢掠。并不是他们需要抢掠来抵抗饥饿和贫困,而是抢掠本身让他们感到自豪和骄傲。 泽仁达娃被抓获时,木芳和她儿子益西单增已经到了四川境内藏区玉丹头人的领地。随同他们母于俩一同来的还有一驮骡子的银锭和十块金砖。显然泽仁达娃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玉丹头人是一个很仗义的人,他问术芳今后如何打算,形容枯槁的木芳说,她自己今生算是彻底完了,让她忧心如焚的是菝子今后怎么办,长大后是去做一个仇杀家族的复仇者呢(尽管孩子还小,但是泽仁达娃可没少给木芳说他家和野贡家族的世仇)?还是子承父业,做藏区的江洋大盗?玉丹头人问,那么你希望孩子做点什么事才好呢?木芳幽幽地说:"我希望他能上学读书。在我的家乡,有钱人家的弦子都是要上学的。"玉丹头人说:"我们这里,弦子要学点东西,要么送他到喇嘛寺.要么送到汉地。"术芳说:"迸到汉地去吧。他们的先生都是一些学问很高的人。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玉丹头人拍着胸脯说:"我在汉地大地方成都有朋友,他们年年都要到我这里来买藏药和野货。这个事情可以交给他们来办。"木芳担忧地问:"泽仁达娃留给我的这些金银,够吗∥玉丹头人豪爽地说:"不够的就全包在我身上。我再给你一驮骡子的银子,我想也差不多了。你可以在那里买一所房子,陪你儿子念书。只是你得给孩子取一个汉族人的名字.在这里我们欺负汉族人.在汉地汉族人欺负我们。"术芳想了半天,最后说:"就叫术学文吧。这个名字能带给他吉祥。"49强盗一家抗战胜利后,木学文已经在汉地的大城市成都上中学了。自从离开藏区.木芳像一个保姆始终陪伴着念书的儿子。他们在成都租了一间房子,白天术学文去上学,未芳就在家操持家务,有时也帮人干点缝衣服、锁纽扣眼的针线活,以补贴家用。母子俩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却很恬淡宁静。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也没有人去打搅他们平和的日子。木学文的学习成绩总是班上最好的,他穿上学生装,留着汉人的小分头,胳胜窝里挟着课本,曾经很粗糙的皮肤在汉地柔和的阳光下越来越细腻滋润。术芳从儿子身上隐约看到了与他父亲不一样的生活道路。但是国内时局动荡不安,读书人纷纷抗议道,他们连摆放一张书桌的地方都快没有了。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眼看着叉要打仗,工人和学生三天两头地上街游行示威,他们不要战争,只稳填饱自己的肚子。日益飞涨的物价和变魔术一般贬值的纸币让木芳心惊肉跳,当她要上街买一扎草纸时,她要付出比买回的革纸还要大捆的国民政府金圆券。"汉地的魔鬼作起恶来可一点也不比我们藏区的差,他们不但惩罚我们贫穷,还把我们活下去的路子像抽一根带子一样抽走了。"术芳对儿子说。"妈妈,我们得和他们斗争。"儿子说。木芳发现木学文那段时问经常在她面前说一些她不明白的新鲜词汇,斗争,革命,民主,独裁,剥削,反抗,劳工大众,法西斯,内战,白色恐怖,共产党,红色中国,毛泽东。儿子长大了,并且像泽仁达娃一样,天生具有叛逆、倔强、剐直、侠义的性格。木芳在汉人城市里到处哀嚎的警笛声中时常为儿子担惊受怕。不久以后.木学文在街上参加游行示威时被捕,一群身份不明的男人大天忽然闯进木芳的家里翻箱倒柜地搜查。他们的行为比泽仁达娃还要匪气十足,泽仁达娃抢人对还要通报自己的姓名,事情做得还有一定的规矩,触犯神灵的事一定不会干。可是这些人就像不通人性的野兽,来自地狱的恶煞小鬼,他们把木芳的神龛掀翻了,把衣柜里的衣物抖的一地都是。一个家伙甚至还捏着木芳的下巴说:"一个长得多让人心疼的小娘子啊。"他们不但抄了她的家,还搜了她的身,几个家伙肮脏的手像几条令人恶心的蛇在朱芳发抖的身子上到处游走。而且,他们搜她身子的时间,长于他们抄家的时间。他们走了以后,木芳倒在凌乱的家里哭了三天,那是粒米未进、滴水不沾的三天。在这个陌生的汉人城市,她举目无亲,身边的魔鬼却比在藏区时还要多。那些小特务们三天两头地来骚扰她,让她噩梦不断。当年泽仁达娃霸占她时,说峡谷里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可现在比泽仁达娃坏得多的家伙却遍地都是。后来她明白了,汉人地方要么根本就没有护佑信男善女的神灵,要么神灵们并不站在纳西人或者藏族人一边。一个在汉地没有神灵护佑的女子,不如归去。她没有勇气在老家云南丽江的纳西地生活,因为她的酒鬼父亲刚刚醉死在一个水潭边,据说他死前的呕吐物使几条野狗舔吃了后成了疯狗。老家那边一向生活十分严谨古板的亲人不但以她父亲的荒唐人生作为茶余饭后的笑谈,而且还以木芳和一个大土匪生活了那么多年为羞耻。术芳只在自己的家乡停留了一晚上,满城的闲言碎语几乎就耍淹没她丁。第二天她就跟随一队马帮回到了峡谷,但是她发现在左盐田她的婆家里,人们看她的目光比看一个娟妓还要鄙夷。他们认为,如果她当初追随丈夫殉情而死,她就是一个烈女}但是她却括下来了,她就成了一个比娼妓还不如的女人。她早就麻该找一条绳子吊死自己啦。在左盐田暂住的那段时间里,前夫和德忠的阴魂每个晚上都来骚扰她,当年被泽仁达娃抹了脖子的伤口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愈合,黑红的血还在咕噜咕噜地往外冒,像一眼红色的山泉。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木芳在雪山下泽仁达娃的部落里,在汉地又那么多年,和德忠却很少来打扰她。而她一回到左盐田,他就找到她的梦里来了,还和他临死前一模一样,矮矮的、胖胖的,瞪着一双精明过人的商人的眼睛。有一次他甚至在梦里提了一把刀到处追杀她.一直把她追到了梦外,他还站在梦的门槛边挥舞着刀子说,贱货,你要再过来,我一刀把你的脖子抹了。峡谷里的杜鹃花满地残红的时候,木芳感到生命的凋零其实比花儿更快更凄凉。她终于结好了一根上吊的绳子,不慌不忙地把它搭在了一棵松树上。她想,要是十多年前泽仁达娃不阻止她结同一条绳子,她就不会活在世上受这么多的罪了。"挨刀剐的泽仁达娃。"她临死前都还在恨他。在木芳面前的山坡上,是遍野枯萎凋敝的杜鹃花:在她身后的村庄里,是房前屋内到处游走的流言蜚语;而在更遥远的汉地,是生死不知、身陷牢狱的儿子。没有一件事使她再有理由活在这个世界上,于是她把自己挂了上去。"啪嗒"一声脆响,挂绳子的树枝断了,术芳重重地摔在地"天啊,难道死也这么难吗?"她躺在地上向苍天抗议道。"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你的罪还没有得到上帝的赦免。"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在树丛后面说。"是 是人还是鬼?"木芳紧张地问。她想我还段有吊死自己。怎么就听到了来自阴间的声音了呢?"是沙利士神父在和你讲话哩,上帝可怜的迷途羔羊。"沙利士神父从树丛后面转了出来。他在左盐田收集东巴经书,早就从人们的流言中知道了这个不幸女子的遭遇,这一天木芳神色凄惶地独自来到山坡上时,沙利士神父就远远地跟来了。因为他有某种预感.多年以来,他没有能在纳西人中发展一个信徒,如果这个遗憾要想有所弥补的话,那个从汉地回来、曾经被土匪抢过、心灵满是创伤的女子,将会成为上帝在纳西人中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