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僧事》卷十八:时提婆达多便即持咽珠价值千金而与巧工,令造此车,复与一千人以为驱使。(24,192a)例子不用再举了。就从这几个简单的例子中也可以看出,提婆达多是有徒众的,不但有和尚,而且也有尼姑。提婆达多决不是失道寡助者,他的徒众数目是相当多的。现在谈第二个大矛盾,就是叙述的事实与以后历史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根据佛典的记载,提婆达多之阴险、之卑鄙,简直甚于虎豹蛇蝎、魑魅魍魉,坏得不能再坏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已经被释迦牟尼的那些忠诚的徒子徒孙们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哪里还能谈到什么身后的影响呢?然而事实却不是这个样子,历史的发展证明了另一种情况。5世纪初,法显到印度在拘萨罗国舍卫城见到:调达亦有众在,常供养过去三佛,唯不供养释迦文佛。《高僧法显传》,51,861a。在这里,释迦牟尼派和提婆达多派的“派性”泾渭分明,跃然纸上。又过了200多年,到了唐代,玄奘于7世纪到了印度,在他的《大唐西域记》中,在室罗伐悉底国(舍卫国)(卷六)和萨罗国(卷十)都没有关于提婆达多派的记载。但是,在羯罗拿苏伐剌那国(卷十),他却记载;天祠五十余所,异道实多。别有三伽蓝,不食乳酪,遵提婆达多遗训也。难道说是提婆达多派迁徙了吗?也或许因为提婆达多派在某一个地区盛衰起伏,命途多舛,此地衰微,他处重振。无论如何,提婆达多派藕断丝连,从来没有完全绝迹。几十年以后,在同一世纪,义净又到了印度,他在自己翻译的《根本说—切有部百一羯磨》卷九写了一条比较长的夹注:此言随党者,谓是随顺提婆达多所有伴属。言非随党者,即是佛弟子。此乃由其住处,则令物随处判(制)处中。既非两处,故遣两众均分。现今西方在处皆有天授种族出家之流。所有轨仪,多同佛法。至如五道轮回,生天解脱,所习三藏,亦有大同。无大寺舍,居村坞间。乞食自居,多修净行。胡芦为钵,衣但二巾,色类桑,不餐乳酪。多在那烂陀寺,杂听诸典。曾问之曰;“汝之轨式,多似大师。有僻邪处,复同天授,岂非天授之种胄乎?”彼便答曰:“我之所祖,实非天授。”此即恐人嫌弃,拒讳不臣耳。此虽多似佛法,若行聚集,则圣制分途,各自为行,别呈供养,岂况诸余外道。计断计常,妄执自然,虚陈得一。食时杂坐,流俗无分,踵旧之徒,用为通鉴。更相染触,泾渭同波。高尚之宾,须察兹滥。殊行各席,深是其宜。(24,495c)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夹注。既然说“在处皆有天授种族出家之流”,可见他们人数之多,传布区域之大。可惜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听到他们的消息了参阅王邦维《提婆达多派问题》,见所著《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校注与研究》。《佛》 第二部分 《佛》 “路线斗争”(11)法显在公元5世纪初,玄奘和义净在公元7世纪,都在印度看到了提婆达多派的僧人。公元7世纪上距提婆达多生存时期已有一千二三百年的历史了。可是被释迦牟尼派打入地狱的提婆达多派的和尚居然还在活动。如果没有中国高僧们的记载,这件事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在佛教发展史上,这一千二三百年是关键的一段时间,佛教由盛趋衰,再过二三百年,终于在印度绝迹。在这一千多年的时间内,佛教既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终于发展了下来,而提婆达多的信徒们究竟是怎样熬过了这一段漫长的时间的,我们则完全不清楚。从公元前6世纪到公元7世纪,如果以30年为一代的话,那就几乎有了40代。在受到正统佛徒压迫与歧视的情况下,提婆达多40代的传人,必然是含辛茹苦,受尽了人间的折磨。然而他们毕竟坚持下来了。提婆达多这一派必然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这一点还用得着怀疑吗?我在上面论证了佛典中关于提婆达多叙述的两大矛盾。当然矛盾还不就只是这两个,仅从这些矛盾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出,佛典的叙述是不真实的,是捏造的。正如世间一切捏造一样,一手是不能遮天的。从矛盾中我们窥见了提婆达多的真相关于提婆达多的论述,可参阅Mukherjee,DieberliefemngvonDevadatta。四、我的看法:几点结论通过以上的论证,我觉得,我们现在完全有能力来回答我在本文开始时提出来的那几个问题了:提婆达多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究竟为什么要“破僧”?他同佛祖的斗争究竟有什么意义?这一场斗争在佛教史上究竟有什么影响,对这几个问题,我怎样来回答呢?我想主要抓一个核心问题。我想论证提婆达多与释迦牟尼的矛盾斗争决不是什么个人恩怨,而是——请允许我借用一个现代术语——两条路线的斗争。我想分下面几个层次来展开论证。(一)公元前6世纪北印度思想界的情况公元前6世纪至前5世纪在印度历史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有点像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当时百家争鸣,思想界空前活跃。其背后隐藏着生产方式的一场剧烈变化。专就意识形态来说,大体上可以分为东西两大体系。借用古代希腊旅行家麦伽赛因斯(Megasthenes)使用过的两个词儿,西方的叫婆罗门体系,东方的叫沙门体系。外来的雅利安人最早到的是印度西部旁遮普(五河)一带,婆罗门思想体系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形成的。他们从西方向东方扩张,到了古代叫做摩揭陀的一带地方(今天的北方邦一带),同东方原有的居民相混。在这个基础上产生出来了沙门思想体系。两个思想体系各有特点。婆罗门思想体系的特点约略可以归纳为以下各点:崇信吠陀天启,坚持种姓制度,婆罗门至上,提倡祭祀,信仰多神中的一神,哲学思想主张梵我合一。雅利安人最初看世界上一切都是美好的,并没有悲观思想,这种思想是后来渗入的。婆罗门不主张苦行,他们基本上是入世的。兴起比较晚的人生四阶段论,也是在尽上了人生职责之后才林栖遁世。沙门思想体系完全有另外一套内容。沙门运动是一种遁世的苦行的运动,是现实主义的、多元论的、无神论的,反对种姓制度。苦行的概念不是从西方婆罗门那里传来的,而是受了东方原已存在的苦行部派的影响。否定自我,主张非暴力(ahirosfi),相信轮回业报,也可以说是沙门体系的特点。从上面简短的介绍中也可以看出,这两个思想体系,尽管有时难免有一些相互渗透、相互影响,从本质上来看,是根本对立的。《佛》 第二部分 《佛》 “路线斗争”(12)(二)沙门思想体系内部的情况沙门体系内部派系纷杂,派系之间有其共性,又各有特性。如果以佛教为一个方面的话,它的对立面可以以外道六师为代表,其中包括耆那教。从佛经来看,释迦牟尼派主要攻击对象就是外道六师,攻击的言论到处可见。佛教简直视六师为眼中钉。从心理学上来看,其中奥妙并不难解释。同佛教争夺群众,争夺宗教利益和经济效益的不是婆罗门,而是身边的、卧榻之下的六师之流。因此,我们也可以说,尽管佛教与外道六师之间有时也难免有一点相互渗透、相互影响,从本质上来看,是根本对立的。讲完了两个根本对立之后,我在这里介绍一下吕澂先生对当时印度思想界的看法:当时学说有两个系统:一是婆罗门思想,认为宇宙是一个根本“因”转变而来,即所谓因中有果说。用以指导实践,即以修定为主。通过修定法去认识了那个根本因,便可达到解脱境界。二是非婆罗门思想,认为事物是多因积累而成,即所谓因中无果说。这一学说用以指导实践,形成了两派,一派走苦行道路,一派则寻求快乐。释迦对以上两大系统的思想都不相信,另立缘起论,认为诸法是互相依赖,互为条件的,既非一因生多果,也非多因生一果,而是互为因果吕澂《印度佛学流源略讲》,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8页……这个解释言简意赅,值得参考,但认为释迦独立于两大体系之外,恐不妥。(三)佛教内部的情况佛教内部也有一个根本对立,就是释迦牟尼与提婆达多的矛盾与斗争。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必须做一些细致的分析。a提婆达多五法的分析提婆达多的五法我在上面第二章中已经介绍过了。从那个介绍中也可以看出,五法的内容并不十分明确《十诵律》卷三十六说法又稍有不同:“尽形寿受著衲衣,尽形寿受乞食法,尽形寿受一食法,尽形寿受露地坐法,尽形寿受断肉法。”(大23,259a);参阅23,264c;265a等等。《五分律》卷二十五说:“一不食盐,二不食酥乳,三不食鱼肉,若食善法不生,四乞食,若受他请,善法不生,五春夏八月日露坐,冬四月日住于草庵,若受人屋舍,善法不生。”(22,164a~b)《四分律》卷四说;“尽形寿乞食,尽形寿着粪扫衣,尽形寿露坐,尽形寿不食酥盐,尽形寿不食鱼及肉。”(22,594b)。参阅巴利文CullavaggaⅦ3,14……我在这里不想做烦琐的考证,因为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我只想从中提出两个问题来谈一谈:一个是苦行,一个是不食肉。这两者都属于律的范围,整个五法也都一样。五法中没有明确规定苦行,但其内涵精神是苦行的,比如在树下坐,终生乞食,着粪扫衣等都表明苦行的精神,连不吃肉也是如此。苦行和不食肉都是印度宗教史上的重大问题。婆罗门思想体系和沙门思想体系的根本对立也表现在这两个问题上。苦行在当时的印度东方是一种流行的方式。释迦牟尼出家以后,也曾一度想通过苦行而达到解脱。经过自己的实践,证明至少对他自己来说此路是不通的。于是毅然改弦更张,放弃了那种野蛮残酷折磨身体的苦行,走了另外一条路,最终自己承认成了佛。我在前面已经说到,提婆达多是处心积虑同释迦牟尼“对着干”的,五法亦然。释迦牟尼放弃了那种苦行,提婆达多就换了一种方式仍然坚持苦行的精神,你吃盐,我偏不吃;你吃乳酪,我偏不吃;你吃肉,我偏不吃。吃肉问题是一个异常复杂的问题。大家知道,雅利安人最初是游牧民族,以吃肉为生。到了比较晚的时候,环境改变了,宗教概念也随之而改变,逐渐产生了不食肉的想法和做法。在东方沙门思想垄断的地方,不食肉之风比西方更为浓烈。专就佛教而言,最初佛祖并不绝对禁和尚吃肉,众多的律可以为证。释迦牟尼本人很可能是在吃猪肉以后患病槃的。佛徒吃素的办法是后来兴起来的。即使到了后来,甚至在今天,国家民族不同,佛徒的不食肉的规定也不相同。有的允许吃肉。中国境内也是这样。这些有一部分是由生活环境所决定的。生活环境不同,就很难“一刀切”。荷兰学者克恩讨论过吃肉问题HeinichKern,DerBuddhlsmusundseineGeschichteinIndien,übes,yonHermannJaeobi,2Bde.Leipzig,OttoSchulze,1882.1884,Ⅱ.Bd.s73ff。,我在这里简略地介绍一下他的看法。他认为,雅利安人最初是吃肉的,后来逐渐形成了一种想法:不吃肉是有功德的(verdienstlich)(这种解释没有搔着痒处——羡林)。佛允许和尚吃鱼肉,但是条件却令人费解(unverstndlich),条件中没有包含着生病。婆罗门允许吃鱼肉,苦行者不允许,他在这里引用了一些法论的说法HeinricbKern,DerBuddhismusundseineGeschichteinIndien,ǖbes,vonHermannJacobi,2BdeLeipzig,OttoSchulze,1882,1884.p.74注……波罗提木叉(Pratimoks·a)禁止吃肉和蜜,说明这些律条制订时,苦行者们不愿脱离时尚,愿意被人们视作高贵者(rya)。吃肉和蜜容易惹起人们的讥讽和闲言闲语。不吃牛奶,说明释迦族子比婆罗门苦行者还要严厉。印度人自己承认,少吃或不吃肉类食物的习惯是在佛涅槃以后才兴起来的。在古代诗歌和法论中,可以找到很多圣人们的故事,说明他们是吃肉的,甚至亲手杀牲。吠陀时期,杀牲祭祀,习以为常,当然更谈不到什么禁食肉类。克恩对吃肉问题的意见大体上就是这样。《佛》 第二部分 《佛》 “路线斗争”(13)吃肉问题是很复杂的,我不再详细讨论。我只想再指出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佛典中频繁谈到“六群比丘”吃美食,受到白衣非教徒的讥讽。佛祖因而制订律条,禁比丘食美食。有的佛典还规定了吃肉的条件。我举一个例子。《摩诃僧祇律》卷三十一、三十二就规定了不能吃人肉、狗肉、马肉、象肉、龙肉等等一系列的肉。最有趣的是规定;“若言已为阿阇梨杀者不应食。若言:‘尊者!我为祠天,故杀。’食不尽,与,得食。”(22,486a)总之,自杀不能吃,教(别人)杀不能吃,为杀(“为杀者为比丘杀”)不能吃。换句话说,倘非这三杀,和尚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大吃其肉了。我觉得,其中的心理活动是非常有趣的,非常值得研究的。中国古有“君子远庖厨”的明训。据克恩说,缅甸僧侣吃肉,罪孽不在食者,而在杀者。中国古代有“肉食者”这样一个名词,指的是吃肉的“上等人”,也就是“君子”,这些人只吃不杀,享受了美味,又没有宗教上或者道义上的责任。多么圆通灵活!看来如来佛也得归入这一类之中。在另一方面,提婆达多却果断明确地规定“尽形寿断肉”,不但断肉,连酥乳都不吃。这是他与释迦牟尼根本对立最突出的表现之一。b提婆达多思想的分析提婆达多的思想与他的五法有密切的联系。《破僧事》卷十说:“于是提婆达多谤毁圣说,决生邪见,定断善根。‘但有此生,更无后世。’作是知已,于其徒众别立五法。”(24,149b)这里清清楚楚指明了二者的关系提婆达多的根本思想就是:“但有此生,更无后世。”这使我们立刻就想到六师之一的晡剌拿。我在上面已经多次提到提婆达多与晡剌拿是最亲密的好友。他们俩都被释迦牟尼的徒子徒孙们打入十八层地狱。他们的思想有非常类似,甚至完全一致的地方,是很自然的。晡剌拿的学说在佛经中很多地方都可以找到。我在这里举几个例子。《长阿含经》卷十七《沙门果经》说:不兰迦叶(即晡剌拿)报我言:“王若自作若教人作,研伐残害煮灸切割,恼乱众生,愁忧啼哭,杀生偷盗,淫逸妄语,逾墙劫夺,放火焚烧,断道为恶,大王!行如此事,非为恶也。大王!若以利剑脔割一切众生,以为肉聚,弥满世间,此非为恶,亦无罪报。于恒水南脔割众生,亦无有恶报。于恒水北岸为大施会,施一切众,利人等利,亦无福报。”(1,108a~b)参阅异译本《寂志果经》,1,271b~272a。紧接着又讲到末伽梨拘舍梨(MakkhaliGosla,六师之一)。他主张:“无善恶报,无有今世,亦无后世。”否认有后世的学说大概当时的所谓“外道”都有,参阅《根本说—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十四,24,268a。我在前面曾引过晡剌拿的话:“岂有后世,令汝见忧?”总起来看,晡剌拿的学说的中心就是否认善恶果报和今世后世。在这一点上提婆达多是同他完全一致的同上……国外学者谈论这个问题的很多,我在这里介绍几家。巴沙姆在他的著作ALBasham,HistoryandDoctrinesofthejīvikas《邪命外道之历史与学说》,MofilalBanarsidas,Dethi,Varanasi,Patna,1981,p80~90。里介绍了巴利文佛典中关于晡剌拿的记载,并着重谈到了他的逝世。巴沙姆指出,哺剌拿的学说和实践同末伽梨拘舍梨相差无几,巴利文佛典的作者常常把二者混淆起来,两人都是定命(determinism)论者。印度学者恰托巴底亚耶在他的名著《顺世外道》DebiprasadChattopadhyaya,Lokyata(顺世外道),people’spublishingHouse,NewDelhi,1959p486,513~514,516~518中也介绍了晡剌拿的学说。他说,晡剌拿认为,想区分善与恶,神圣与不神圣,是完全无用的。他把哺剌拿归入无行为论(akriyavda)这个范畴,认为人无章志自由,行为无责任,没有善恶果报。此外,讨论晡剌拿学说的学者们还多得很,用不着过多地介绍了。晡剌拿等,提婆达多也包括在里面,既然不承认有今世、后世,当然也就否认轮回的学说,而轮回学说在当时沙门思想流行的地区内是昔遍被接受的。连婆罗门后来也逐渐接受了这一种他们原来陌生的学说。这可能是受了东方思想的影响。大家都知道,佛陀是承认轮回的,尽管他采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他的“十二因缘”不是轮回又是什么呢?在这一点上,也就是说,在学说方面,提婆达多是同他根本对立的。有一个问题必须在这里说清楚。我在上面引用《根本说一切有部百一羯磨》的义净的夹注中说提婆达多派僧人们“所有轨仪,多同佛法。至如五道轮回,生天解脱,所习三藏,亦有大同”。这怎么解释呢?提婆达多的徒子徒孙们怎么竟违背祖训相信起“五道轮回”来了呢?难道说他们竟受到了对手的影响了吗?抑或是为了在强大的敌人压迫下求得苟延残喘而不得不尔呢?我目前还没有更满意的解释。《佛》 第二部分 《佛》 “路线斗争”(14)c两条路线的根本对立我在上面从两个方面:戒律方面和学说方面,论证了提婆达多与释迦牟尼的根本对立。我们现在完全可以得到如下的结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斗争,决不是什么个人恩怨,也不仅仅是他们之间的问题,而是在佛教开创时期僧伽内部两条路线的斗争。扩而大之,也可以说是沙门思想体系内部两条路线的斗争。沙门思想体系内部的矛盾,比较突出地表现在赞成苦行与否定苦行、赞成轮回说与否定轮回说上。提婆达多和释迦牟尼在这两方面也是泾渭分明,形成了对立面。如果要问,谁进步,谁保守,这就很难说,因为难以确立一个标准。专就学说而论,提婆达多代表的是唯物主义倾向,也许可以说是进步的吧。提婆达多问题讨论完了。我现在简略地归纳一下我的结论:我们必须改变对整个佛教史的看法。我在本文第一章曾经说到,在佛教史上有一些重大问题还没有解决,提婆达多问题就是其中之一。二千多年以来这个问题从根本上被遗忘、被歪曲,今天是还其本来面目的时候了。提婆达多学派看来在如来还活着的时候已经相当壮大了。对所谓“壮大”,我要加几句解释。在公元前6世纪、前5世纪,佛教初创立时在北印度的力量并不大,完全不像佛典吹嘘的那样。那是佛教信徒在自己脸上贴金的办法,决不可轻信。有人认为,释迦牟尼涅槃时和尚的数目不过五百,人们经常讲的五百罗汉就暗示其中消息。佛教在当时的社会中影响决不会太大。因此,佛教本身也难以说是“壮大”。我在这里说提婆达多相当壮大,是指在僧伽内部而言。如果他们不够壮大的话,释迦牟尼及佛子佛孙们决不会费这样大的力量,挖空心思,造谣诬蔑,制造神话和鬼话,对提婆达多及其信徒极尽攻击诽谤之能事。这反过来也能证明,这个敌人是有力量的。提婆达多在律的方面提出了五法,与释迦牟尼针锋相对。在教义方面,反对轮回,也是针锋相对。这两个方面大概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在释迦牟尼和提婆达多逝世后一千二三百年在印度竟然到处都还有不食乳酪的提婆达多的信徒。提婆达多派显然在佛教发展史上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与释迦牟尼的正统力量相对立。如果说释迦牟尼派是佛教发展的主潮的话,那么提婆达多派就是一股潜流。我在这里想补充几句。释迦牟尼在世时以及他涅槃后的一段时期内,提婆达多派被视为洪水猛兽,不共戴天。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看法变了。梁僧祐《释迦谱·释迦从弟调达出家缘记》十50,58b~59a。讲到,提婆达多因为加害佛祖,堕入地狱,受大苦难。“便发悔心,称:‘南无佛!’”如来佛于是说,他将来会成为辟支佛,名曰南无。一个罪大恶极的敌人竟能成为辟支佛,岂非天下最大怪事!僧祐说:祐拾检调达之历缘也,亟为戚属恒结仇雠,岂以标明善恶影响秘教乎?是故经言:若言提婆达多造逆罪堕阿鼻者,无有是处。斯乃诸佛境界,非二乘所测也。这一段话很值得仔细玩味。我推测,提婆达多派仍然继续存在这个历史事实,释迦牟尼派不能再视而不见了。怎样处理这一件事呢?办法就是在不影响佛祖以及佛子佛孙的面子的情况下,承认提婆达多,承认提婆达多派继续发展这一件历史事实,加以玄秘的解释。根据这个事实,我构思出来了一个佛教发展的系统。我在下面用一个简明的图表表示出来。我先在这里解释一下图表中的几个名词。“破僧”,我在上面已经解释过了。“破”的主要根由是戒律分歧。“破部”,是我翻译杜撰的,原文niktyabheda。“破”的主要根由是教义分歧。二者有所不同。但提婆达多的破僧,据我看,两方面的根由都有。这一点非常有童义。下面是图表:两条路线之间的关系,因为一方缺乏资料,我们不清楚。希望将来能得到更多的资料。无论如何,今后再写佛教史,必须改变以前的写法,把被歪曲、被遗忘了的事实重新纠正、记忆起来。1987年3月16日晨写完本题选自《季羡林学术论著自选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5月版),原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4期《佛》 第三部分 《佛》 佛教与儒家和道教的关系(1)在中国思想史上,儒、道、佛三家,一向起着很重要的作用。其中儒家起源于孔子,这是清清楚楚的。佛教源于释迦牟尼,这也是毫不含糊的。独有道教,虽然自称是老子、庄子的信徒,汉初黄、老之道也曾盛极一时,但是汉以后的道教实际上却是张道陵创建的。在这三家中,儒道两家是土生土长的,佛教是从印度传来的。佛道二者都算是正宗的宗教。儒家一般不被认为是一个宗教。南北朝以来,笼统言之,称之曰三家或者三教。陶弘景说:“百法纷陵,无越三教之境。”(《茅山长沙馆碑》)。他是把三家都称为“教”的。我在这里想谈的是自从佛教传入中国以后一直到唐代玄奘时期三家的相互关系。先谈佛、道关系。佛教在汉朝传入中国以后,自附于鬼神方术,这就同道教发生了关系。当时许多帝王,比如楚王英和桓帝并祭二氏。《后汉书》卷四二《光武十王列传·楚王英传》说:“晚节更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资治通鉴》卷五五,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襄楷上书说:“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但是佛道二家也有矛盾。从理论基础来看,佛教有一整套的理论。道教的理论底子就比较薄,最初实在拿不出什么成套的东西来。它同外来的佛教碰头以后,由于理论方面的矛盾(骨子里是经济方面的矛盾)两者难免磕磕碰碰。道教除了一些服食、炼丹等方术以外,在理论方面根本不是佛教的对手。交手打了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道教徒于是就施展出以后常常使用的手法:一方面拼命反对佛教;另一方面又偷偷摸摸地抄袭佛教的学说。《太平经》就是这种手法的产品。此外,还施展出一种以后也常常被人使用的手法:你说浮屠好,他其实是中国人,老子入夷狄化胡,命令尹喜托生为释迦牟尼。《老子化胡经》就是这种手法的产品。这一部书传说是西晋道士王浮所伪造,恐怕也是根据旧闻而加以创造的,是代表一种思潮的。连鱼豢《魏略·西戎传》也说:“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图属弟子别号二十有九,”可见魏时老子化胡的故事已经传播。今天我们有的那一部道藏里面剽窃佛经的地方,比比皆是,我们在这里不详细论述了。道教在理论上虽然不是佛教的对手,但它是土生土长的,用它来对抗外来的佛教,最容易奏效。因此,它就常为统治者所利用。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佛教的传入与兴隆,道教也许传播不开。汉族有一整套伦理教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等,这是统治的基础。这当然是儒家思想,但道教并不违反它,而佛教却偏偏破坏这一套,在佛教同道教和儒家的斗争中,这是对它很不利的一个方面。按照世界宗教史上的一般规律,宗教都是具有排他性的。在这里,原因并不像一般人所相信的那样是由于宗教信仰和学说的不同。如果这样说,那只是皮毛之论,关键是经济利益。打击别人,争取信徒,也就是争取布施,争取庙产。佛道斗争也不能例外。我们在这里讲的汉末的佛道斗争,只能算是滥觞。这个斗争还一直继续了下去,甚至可以说是与中国古代历史相始终。南北朝时,北方元魏道教天师寇谦之(公元365~448年)集道教方术之大成,又兼修儒教,他通过崔浩怂恿元魏太武帝摧毁佛法,教帝立崇虚寺,供养道士。但是道士事身实无方术可言,以后的皇帝又重佛法。至孝明帝时,佛道争论于殿庭之上,道教几败。周武帝最初也因循事佛,但又想励精图治,觉得佛道皆非其选,只有尊崇儒术,最后发展到灭佛的地步,所谓“三武灭佛”,魏太武帝是其一,周武帝也是其一。《佛》 第三部分 《佛》 佛教与儒家和道教的关系(2)在南朝,则有葛洪(公元284~364年)、陶弘景(公元456~536年)等重要道教代表人物。葛洪著有《抱朴子》一书,提出了“玄”这一个概念作为天地万物的根源。他大力提倡服食丹药、求神仙等方术。陶弘景著有《真诰》一书。他也是一个著名的炼丹家,又是一个政客,号曰“山中宰相”。葛、陶都大肆宣扬白日飞升,得道成仙,长生不老。这种幻想恰恰投合了统治者的心意。在表面上与佛教的基本思想形同水火。佛教主张生为空幻,要追求解脱,追求涅槃,想要跳出“轮回”,主张“无生”。因而引起了激烈的论争,梁僧祐《弘明集》和唐道宣《广弘明集》所载诸文与道家抗辩者几占三分之一。可见二者矛盾之尖锐。但是在骨子里,二者差别并不大。它们同世界上一切宗教一样,都是兜售天国的入门券,不过方式不同而已。因此,它们就有了互相学习,互相影响的余地,能够为同一个封建统治者服务。李老君诞生的奇迹,完全是从释迦诞生的故事抄来的。道教的戒律也完全是模仿的佛教。佛教天台宗二祖南岳慧思(公元515~577年)的《誓愿文》又抄袭了道家,反复提到神仙、芝草、内丹,想借外丹力修内丹,祈求长生。陶弘景的三传弟子司马承祯(公元647~735年,贞观二十一年至开元二十三年),吸收了北朝的精神,不重视炼丹、服食、法术变化的神仙方术,而偏重道教的理论研究,主张摒见闻,去知识,修心,主静。在这里,他显然是受到了佛教的影响。上面这几个简单的例子,就充分能够说明佛、道两家是如何互相学习、互相影响了。但是佛道的矛盾并没有减少。到了唐初,这个矛盾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道教是民族形式的宗教,又得到唐初统治者的大力提倡,因此在两教斗争中显然占了上风。在这时期,最突出的事件是所谓“傅奕辟佛”。傅奕生于梁敬宗绍泰元年(公元555年),死于唐太宗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他是隋与初唐的著名的无神论者、自然科学家。他做太史令,主管天文和历算。也许因为他作过《老子注》,佛教徒就称他为道士。唐彦琮《唐护法沙门法琳别传》说,“有前道士太史令傅奕,先是黄巾,党其所习,遂上废佛法事十有一条。”50,198c。其中可能有诬蔑的意思,是“人身攻击”。对我们来说,这无关重要。《旧唐书》卷七九《傅奕传》说,武德七年,突上疏,请除去释教,“故使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赋。”短短几句话,却说出反佛的根本原因。前两句讲的是维护封建社会秩序,后两句讲的是佛教破坏生产,逃避租赋。这二者都是封建统治者的命根子,是碰不得的。傅奕又说;“且生死寿夭,由于自然;刑德威福,关之人主。”这是从理论上驳斥佛教的。唐道宣选集的《广弘明集》中选了傅奕许多奏折。这些奏本说:“搢绅门里,翻受秃丁邪戒;儒士学中,倒说妖胡浪语。”52,160b。又说;“不事二亲,专行十恶。”952,160c。他又说:“海内勤王者少,乐私者多;乃外事胡佛,内生邪见;剪剃发肤,回换衣服。出臣子之门,入僧尼之户;立谒王庭,坐看膝下,不忠不孝,聚结连房。”52,161c~162a。他又说:“西域胡者,恶泥而生,便事泥瓦;今犹毛臊,人面而兽心,土枭道人,驴骡四色,贪逆之恶种。”52,163b。这简直是破口大骂,“人身攻击”达到了极点。不过论点还是不出上面说的两点:一是维持封建伦理道德,维护封建秩序;一是保护生产力,保护国家财赋。傅奕临终诫其子曰;“老、庄玄一之篇,周、孔六经之说,是为名教,汝宜习之。”《旧唐书》卷七九。可见他是站在道家和儒家的立场上向佛教猛烈开火,大有不共戴天之势。现在再谈一谈儒道关系。上面已经谈到,儒道两家都是在中国土生土长的。因此,即使有时也难免有点矛盾,但是总起来看,二者的关系是比较融洽的。中国历来传说,孔子是老子的学生。不管这是否是事实,它至少反映出二者关系的密切。中国古代有几个皇帝兼奉儒道。比如汉武帝是古代的明君,为了巩固封建统治,他尊崇儒术,罢黜百家;但晚年却求神仙,信方士,这就接近了道家。夏曾佑在所著《中国古代史》(第256页)中评论秦始皇与汉武帝说;“综两君生平而论之,其行事皆可分为三大端。一日尊儒术,二曰信方士,三曰好用兵。此三者,就其表而观之,则互相抵牾,理不可解。既尊儒,何以又慕神仙?既慕神仙,何以又嗜杀戮?此后人所以有狂悖之疑也。”不管怎样,这些例子都说明儒道两家是可以并存、可以共处的。在以后漫长的历史上,儒道两家之间的关系,都不像它们同佛教的关系之紧张。长久的历史事实证明了同一个道理。《佛》 第三部分 《佛》 佛教与儒家和道教的关系(3)最后再谈一谈儒佛关系。佛教初传入时,儒佛没有什么矛盾。后汉牟融作《理惑论》,以通两家之义。三国时代,康僧会本身是一个佛徒,却力主调和两家之论。据《梁高僧传》卷一《康僧会传》,康僧会回答孙皓说;“易称积善余庆,诗咏求福不回。虽儒典之格言,即佛教之明训。”50,325c。两晋南北朝时,儒者或兼采佛教名理以自怡悦,或漠然置之,好像世间根本没有这种学说。东晋时流行的玄学是儒家封建思想的表现。这时佛、儒两家思想互相结合,互相补充,更看不出什么矛盾。孙绰本是儒家,曾撰《论语注记》。又与名僧支遁游,作《喻道论》,阐明孔释本是一家。他说:“周、孔即佛,佛即周、孔,盖内外名之耳。”此时儒门之士,多归心佛法,而缁门佛徒,亦不废儒学。所谓庐山十八高贤中的雷次宗、宗炳等都以儒者而修持净土。慧远以高僧而深研儒学,这是最典型的例子。萧梁时,两教并重。这也是大家熟知的事实。北齐颜之推,儒释并重。隋王通以儒者而推祟释、道,大有融合三教之势。南北朝一直到隋唐,许多义学高僧都出身于儒家士族,这些家族成员一旦失势,又往往寄情于佛学。其中消息,耐人寻味。这些人在转入释教以前,已有儒学和玄学的修养。儒、佛二者关系之密切也概可想见了。玄奘本人就出身于儒家,这个问题以后再谈详见本书第十二题《关于玄奘》……在这时候,佛教主要攻击的对象是道教,对于儒家则很少敢于非议。因为儒家是钦定的,非议儒家就等于非议朝廷。但也不是完全如此,只要有机会,佛家总对儒家射上几支冷箭的。比如华严宗判教:一,人天教;二,小乘教;三,大乘法相教;四,大乘破相教;五,一乘显性教。五教之外,还有最低的教:道、儒参阅任继愈《汉唐佛教思想论集》《天台宗哲学思想略论》第67页……在这里佛家把儒家放在最低的地位上。有点讽刺意味的是,尽管华严宗判教,把儒家判到最低级,但是,宋朝的理学家程、朱之流则拼命抄袭佛家学说,特别是华严宗的学说。程、朱宣扬的“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实际上就是华严宗“理事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思想的翻版。唐朝儒生反对佛教,态度比较一致,理论比较肤浅。最著名的辟佛者是韩愈,他就是肤浅的典型。从他的名著《原道》来看,他大概并不大通佛理。他只是从保护民族文化,坚持中国的学术传统,就是所谓道统,维护儒家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修养经来反对佛教。佛家只讲个人修行,不关心国家大事。这一点使儒者韩愈很不满。一个人一出家就不再从事生产,统治阶级的剥削和经济利益就会受到损害。这一点更使韩愈不满。他因此就辟佛,他是以唯心主义来反对唯心主义的。他的辟佛实与哲学体系无关。柳宗元和刘禹锡情况差不多,他们基本上都是唯物主义者,但是都尊崇佛教。柳宗元说:“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送巽上人序》)可见其爱佛之深。刘禹锡也把儒、佛并提,毫无辟佛之意。他又认为儒家“罕言性命”,适合于治世;佛家讲心性,大悲救诸苦,是有神论,适合于乱世。总之,他们俩以唯物主义者而崇信佛教教义,可见也与理论体系无关。看来,他们不过是想在彼岸世界(涅槃)寻求精神安慰而已。唐代的儒佛关系,当然不限于上面讲的这些情况,也不限于韩愈、柳宗元和刘禹锡几个人。在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在整个的中国思想史上,儒、佛的关系都占有一定的地位,其间的关系,也是很错综复杂的。因为与我们现在讲的关系不大,我们也就不再细谈了。关于唐代以前的情况,可参阅高观如《唐代以前儒佛两家之关系》,见《微妙声》第1期,1926年11月15日。本题文字为《玄奘与〈大唐酉域记〉——校注〈大唐西域记〉前言》第二部分的第三小节,选自《季羡林学术论著自选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5月版)《佛》 第三部分 《佛》 关于玄奘(1)我们在上面简略地论述了玄奘西行求法的历史背景,其中包括中国情况、印度情况和中印交通的情况。玄奘离开中国到印度求法的时候,佛教在中国的传播至少有了六七百年的历史,很多重要的佛典已经译成汉文,有的甚至有不止一个译本。翻译组织已经形成了一个比较固定的体系。佛教教义也已有了很大的发展,中国僧侣已经能够自己创造新的宗派,形成了中国化的佛教,禅宗甚至可以说几乎完全是中国的创造,它实际上已经走向佛教的反面。佛教寺院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经济。大和尚成了僧侣地主,同世俗地主有矛盾,同时又剥削压迫僧伽中的劳动者。统治者对宗教的态度是崇尚道教,有时三教并用,佛教并不特别受到重视。在印度方面,封建社会发展到了相当的高度。佛教已经分解成为小乘和大乘,小乘的许多宗派渐趋合并,大乘空、有两宗都已出现。外道势力非常强大,佛教已呈现出由盛至衰的情况。中印两国的交通空前频繁,文化交流达到空前的高潮。在玄奘活动的时期,中印两国的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综观玄奘的一生,无论是在佛经翻译方面,还是在佛教教义的发展方面,他都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他在这两方面都成了一个转折点。这一点我们在上面已经有所论述。现在我们再谈一谈玄奘个人的一些情况,其中包括:(1)玄奘的家世;(2)西行求法前在国内的学习准备阶段;(3)西行求法的动机;(4)在印度的活动;(5)回国后的情况;(6)在佛教哲学方面理论与实践的矛盾;(7)翻译印度因明可能产生的影响。一、玄奘的家世魏晋南北朝一直到隋唐许多义学高僧都出身于名门大族的儒家家庭参阅侯外庐主编《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上),第143页等……他们家学渊源,文化水平高,对玄学容易接受。他们中有些人世家地位逐渐降低,命运乖舛,因此就转入佛教以求安慰。玄学与佛学有某些类似之处,二者互相影响,互相抄袭。儒家出身受过玄学熏陶的和尚很容易接受佛教教义。《梁高僧传》和《续高僧传》有不少这样的例子,这里不一一列举。玄奘的情况很相似。《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说:汉太丘长仲弓之后。曾祖钦,后魏上党太守。祖康,以学优仕齐,任国子博士,食邑周南,子孙因家,又为缑氏人也。父慧,英杰有雅操,早通经术。形长八尺,美眉明目,褒衣博带,好儒者之容,时人方之郭有道。50,221b。《续高僧传》卷四《玄奘传》也说:祖康,北齐国子博士,父慧,早通经术。50,446c。可见玄奘出身于一个儒学世家;他不但学过《孝经》,而且是个孝子,他“备通经典,而爱古尚贤。非雅正之籍不观,非圣哲之风不习”,完全是儒学家风。同后代由于贫穷而出家当和尚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二、西行求法前在国内的学习准备阶段玄奘费了很大劲,才出了家。出家后,历游各地,遍访名师问学。根据《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和《续高僧传》所载,他访问过的老和尚一共有13位:景、严、空、慧景、道基、宝暹、道震(振)、慧休、道深、道岳、法常、僧辩、玄会。他跟这些老师学习过的佛典有:《涅槃经》、《摄大乘论》、《阿毗昙论》、《迦延》(《迦旃延阿毗昙》)、《婆沙》、《杂心》、《成实论》、《俱舍论》。可见玄奘的佛学是上承真谛绪统,研究了早已流行的毗昙、涅槃、成论之学,也研究了新兴的法相唯识学(《摄大乘论》为主),这和他以后佛学研究方向和赴印求法的目的都有联系。《佛》 第三部分 《佛》 关于玄奘(2)三、西行求法的动机这问题我们上面已经有所涉及,这里再深入地谈一谈。自南北朝时起,中国和尚就争论所谓佛性的问题:凡人能不能成佛?什么时候成佛?经过什么阶段、通过什么手续才能成佛?对我们说来,这种荒诞不经的问题,毫无意义。但是对大多数佛徒说来,在欺骗老百姓方面,这却是绝顶重要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印度小乘、大乘,都各有答复。大乘空、有,也各有答复。玄奘在国内已经接触到印度新兴的大乘有宗。他大概对这一宗派发生了兴趣。《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说:法师既遍谒众师,备餐其说,详考其理,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听惑,并取《十七地论》,以释众疑,即今之《瑜伽师地论》也。50,222c。《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师行状》完全一样。《瑜伽师地论》是大乘有宗最重要的经典。他到印度去的主要目的是寻求学习大乘《瑜伽论》。《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说他到了屈支国,遇到一个大穗僧名叫木叉毱多。玄奘问他:“此有《瑜伽论》不?”毱多说这是邪见书,玄奘说:婆沙俱舍,本国已有。恨其理疏言浅,非究竟说。所以故来欲学大乘《瑜伽论》耳。又瑜伽者,是后身菩萨弥勒所说,今谓邪书,岂不惧无底在(枉)坑乎?50,226c。支那内学院本作:“岂不惧无底枉坑乎?”到了印度以后,曾对戒日王说:玄奘远寻佛法,为闻《瑜伽师地论》。50,247a。他又对戒贤法师说:从支那国来,欲依师学《瑜伽论》。50,236c。《续高僧传》卷四《玄奘传》50,452a。说法相同。可见玄奘到印度去求学的目的是非常清楚的。玄奘想解决佛性问题,为什么找到瑜伽宗,也就是有宗呢?为什么不找龙树、帝婆的空宗呢?从佛教发展的历史来看,小乘佛教声言必须经过累世修行,积累功德,然后才能成佛。这就需要个人的艰苦努力。结果有些人望而却步,天国入门券卖得这样贵,不利于麻痹人民。在封建初期小国林立时还能勉强对付,但到了封建大帝国建成,它就失掉了服务的资格,必须及时改变。大乘空宗应运而起,它不要求累世修行,只须归依三宝、礼拜如来,就能达到目的。这是对一般老百姓的说法。对义学高僧则讲一套“空”的道理。玄奘所服膺的是大乘有宗,与空宗表面上稍有不同。所谓“有”,并不是承认物质世界的存在,并不是不讲空,否则就有承认物质世界的可能或嫌疑。但是空宗空得太厉害,什么都空了,物质世界固然空掉了,但是连真如、佛性、涅槃,甚至比涅槃更高的东西也都空掉。这不但对麻痹老百姓不利,而且对宗教家本身,好像也断绝了奔头。有宗在承认我法两空的同时,在否认物质世界的同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真如佛性”的“有”。这是有其隐蔽的目的的。就拿成佛的问题来说吧,玄奘和他创立的法相宗,既反对小乘那样把天国的入门券卖得太贵,也反对大乘空宗那样连天国都要空掉。他追随印度瑜伽行者派的学说,坚持五种姓的主张,就是说,人们对佛理的接受与实践是各不相同的。他反对道生主张的、有《涅槃经》作根据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说法,《瑜伽师地论》《楞伽经》《摄论》都是讲种姓的,玄奘和法相宗也坚持此点。在窥基的著作中,特别是在《法华经》的注解中,他们的观点当然完全相同吕澂《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第190页。《佛》 第三部分 《佛》 关于玄奘(3)这种说法与当时流行在中国的各宗的说法都不相同,因此招致了许多非议。玄奘虽然在成佛的道路上多少设置下了一些障碍,但是他在印度寻求解决佛性问题的结果却是:在当世即可成佛。从他自己的经历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在他临终的时候,《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说:至十六日,如从梦觉,口云:“吾眼前有白莲华大于盘,鲜净可爱。”十七日,又梦见百千人形容伟大,俱著锦衣,将诸绮绣及妙花珍宝装法师所卧房宇。以次装严遍翻经院内外,爰至院后山岭林木,悉竖幡幢。众彩间错,并奏音乐。门外又见无数宝舆,舆中香食美果,色类百千。并非人中之物,各各擎来供养于法师。法师辞曰:“如此珍味,证神通者方堪得食。玄奘未阶此位,何敢辄受。”虽此推辞而进食不止。侍人謦欬,遂尔开目,因向寺主慧德具说前事。法师又云:“玄奘一生以来所修福慧,准斯相貌,欲似功不唐捐。信如(知)佛教因果并不虚也。”50,276c~277a。这显然就是成佛的意思。玄奘大概自己相信,他这一死就涅槃成佛了。四、在印度的活动玄奘经过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终于到了印度,同在国内一样,他也是到处访谒名师,对佛典和婆罗门经典,都一一探索,在佛教内部,他是一个坚定的大乘信徒,这在《大唐西域记》和《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制造了许多抬高大乘的神话,秣底补罗国的那一个反对大乘的论师的下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此外,《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面还多次提到大小乘之争。他总是袒护大乘。但是他并不反对学习小乘,他还积极地去学习印度其他的一些科学知识,比如逻辑学(因明)、语法(声明)等等。我们在下面以《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为根据,按时间顺序,把他在印度学习的情况条列如下:迦湿弥罗国彼公(指僧称——引者)是时年向七十,气力已衰,庆逢神器,乃励力敷扬。自午以前,讲《俱舍论》。自午以后,讲《顺正理论》。初夜后讲《因明》、《声明论》。由是境内学人,无不悉集。法师随其所说,领悟无遗。研幽击节,尽其神秘。50,231b。磔(砾)迦国仍就停一月,学《经百论》、《广百论》。50,232a。至那仆底国因住十四月,学《对法论》、《显宗论》、《理门论》等。50,232a。阇烂达那国因就停四月,学《众事分毗婆沙》。50,232b。禄勒那国遂住一冬半春,就听《经部毗婆沙》讫。50,232c。秣底补罗国法师又半春一夏,就学萨婆多部《怛埵三弟铄论》(唐言《辩真论》,二万五千颂,德光所造也)、《随发智论》等。50,233a。羯若鞠阁国法师入其国,到跋达逻毗诃虽寺住三月,依毗离耶犀那三藏读佛使《毗婆沙》、日胄《毗婆沙》讫。50,233b。《佛》 第三部分 《佛》 关于玄奘(4)摩揭陀国那烂陀寺这座古寺是几百年前笈多王朝创立的,是当时印度文化的中心,也是玄奘的目的地。他于公元630年来到这里,在这里住的时间最久,主要是从戒贤大师受学。在他来到以前,慈氏菩萨托梦给戒贤;“故来劝汝:当依我语显扬《正法》、《瑜伽论》等,遍及未闻。”50,237a。法师在寺听《瑜伽》三遍,《顺正理》一遍,《显扬》、《对法》各一遍,《因明》、《声明》、《集量》等论各二遍,《中》《百》二论各三遍。其《俱舍》、《婆沙》、《六足》、《阿毗昙》等以曾于迦湿弥罗诸国听讫,至此寻读决疑而已。兼学婆罗门书。印度梵书,名为《记论》。50,238c~239a。伊烂拿国又停一年,就读《毗婆沙》、《顺正理》等。50,240a。南萨罗国其国有婆罗门,善解因明,法师就停月余,日读《集量论》。50,241b。驮那羯磔加国法师在其国逢二僧,一名苏部底,二名苏利耶,善解大众部三藏。法师因就停数月学大众部《根本阿毗达磨》等论。彼亦依法师学大乘诸论。50,241b~c。钵伐多国法师因停二年,就学正量部《根本阿毗达磨》及《摄正法论》、《教实论》等。50,244a。五、回国后的情况玄奘离开印度,仍然循陆路回国。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他一回到于阗,就急不可待地上表唐太宗,告诉他自己回国的消息。太宗立刻答复:“可即速来,与朕相见。”两个人可以说是未见倾心,从此就奠定了他们之间的密切关系。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呢?太宗是一个有雄才大略之主,西域的突厥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必欲除之而后快。玄奘是深通世故,处心积虑显扬佛法的和尚,他始终相信:“不依国主,则法事不立。”两个人一拍即合,这就是基础。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春正月,玄奘回到长安,受到盛大的欢迎,他带回来了大乘经224部,大乘论192部,上座部经律论15(4)部,大众部经律论15部,三弥底部经律论15部,弥沙塞部经律论22部,迦叶臂耶部经律论17部,法密部经律论42部,说一切有部经律论67部,因明论36部,声明论13(2)部,凡520夹,657部。此外还有许多佛像,都安置在弘福寺内50,252c……同年二月,玄奘谒见唐太宗。寒暄以后,太宗首先问的是西域的物产、风俗。玄奘对答如流。太宗大悦,立刻劝他著书,“帝又察法师堪公辅之寄,因劝归俗,助秉俗务。”50,253b。玄奘不肯。可见玄奘初次见面给太宗印象之深,也可见太宗关心的并不是什么佛教,而是政治,说太宗崇信佛法,是没有根据的。他答玄奘手书说:“至于内典,尤所未闲。”50,257a。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从此以后,玄奘主要精力就用在写书、译经上。他上奏太宗:“玄奘从西域所得梵本六百余部,一言未译。”太宗肯定了他的想法。他虽然华梵兼通,但是大概从亲身经验中和中国过去的经验中,他感到集体译比单干要好得多。他首先组织了译场关于玄奘的译场,请参阅《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六,50,253c~254a;《开元释教录》,55,559a~b。,网罗天下和尚中的英俊,助他译经。他的政治嗅觉又是很灵敏的,他完全了解太宗的打算,到了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就把《大唐西域记》写完上进。他在表中写道:所闻所履百有二十八国。窃以章彦之所践藉,空陈广袤;夸父之所凌厉,无述土风;班超侯而未远;张骞望而非博;今所记述,有异前闻,虽未极大干之疆,颇穷葱外之境,皆存实录,匪敢雕华。谨具编裁,称为《大唐西域记》,凡一十二卷,缮写如别。50,254b~c。《佛》 第三部分 《佛》 关于玄奘(5)《大唐西域记》写完以后,他就专心译经。他的工作热情,高到惊人的程度。“专精夙夜,不堕寸阴。”50,254a。但是他没有,也不可能忘记“政治活动”。他还是经常追随在太宗左右。他译了经,一定要请太宗作序。一次不允,再次请求,决不怕碰钉子,一直到达到目的为止。他也懂得在适当的时机,用适当的言词来“颂圣”。他说什么:“四海黎庶,依陛下而生。”50,255a。他在印度时,戒日王问什么《秦王破阵乐》,这可能是事实;但我怀疑也是他编造的。太宗没有忘记原来的打算:“每思逼劝归俗,致之左右,共谋朝政。”意欲法师脱须菩提之染服,挂维摩诘之素衣;升铉路以陈谟,坐槐庭而论道。”50,255a。玄奘回答说:“仰惟陛下上智之君,一人纪纲,万事自得其绪。50,255a~b。现在看起来,这回答真是非常得体,既拒绝了太宗的要求,又不得罪这位大皇帝,而且还狠狠地拍了一下马屁。以后还有几次,太宗要玄奘还俗做官,玄奘始终很巧妙地避开。他还会寻找一切机会向皇帝上表祝贺,比如赤雀飞上御帐之类。在皇帝方面,当然也不会忘记随时颁赐,御笔写序,弘扬大法。终太宗之世,君臣虽然各有各的打算,但总算是相知极深,恩遇始终优渥。玄奘译经的干劲也丝毫没有衰竭。同时,玄奘同印度那烂陀的联系,并未中断,书信往来,还是有的。太宗崩逝以后,玄奘同高宗的关系也处得很好。玄奘对这位新皇帝是如法炮制,连皇帝妃子怀孕,生儿子这种最俗的事情,这位高僧也不会忘记上表祝贺。新皇帝也像他父亲一样,待玄奘很好。自从高宗即位以后,玄奘就回到慈恩寺。从此以后,专务翻译。每天夜以继日,勤奋不辍。除了翻译之外,还要讲经:每日斋讫黄昏二时讲新经论。及诸州听学僧等,恒来决疑请义。既知上座之任,僧事复来谘禀。复有内使遣营功德,前后造一切经十部,夹纻宝装像二百余躯,亦令取法师进止,日夕已去,寺内弟子百余人,咸请教诫盈廊溢庑,皆酬答处分无遗漏者,虽众务辐凑,而神气绰然无所拥滞。犹与诸德说西方圣贤立义诸部异端,及少年在此周游讲肆之事。高论剧谈,竟无疲怠。其精敏强力过人若斯。复数有诸王卿相来过礼忏,逢迎诱导,并皆发心,莫不舍其骄华肃敬称叹。50,260a~b。到了后来,他大概感到自己年龄渐老。他在上高宗表中说:“而岁月如流,六十之后,飒焉已至。念兹遄速,则生涯可知。”50,273c。他想离开京城往少林寺翻译,皇帝不许。到了逝世前夕,玄奘对翻译工作更加兢兢业业,争分夺秒。在翻译《大般若经》时,“到此翻译之日,文有疑错,即校三本以定之,殷勤省覆,方乃著文,审慎之心,古来无比。”50,276a。他也劝别人,“人人努力加勤恳,勿辞劳苦。”50,276b。到了麟德元年(公元664年)春正月,僧众劝他翻译《大宝积经》,众情难却,他勉强译了几行,便收梵本说:“此经部轴与《大般若》同,玄奘自量气力不复办此。”50,276c。他晚年急切工作的情景,跃然纸上。他也就死在这一年。六、在佛教哲学方面理论与实践的矛盾玄奘在佛教哲学方面,基本上继承了印度大乘有宗的传统,他比较忠实地把这一派学说介绍到中国来,形成了中国佛教的一个宗派——法相宗,不过,玄奘毕生所致力的是翻译工作,自己写的著作不多,法相宗理论的奠基人应该说是他的弟子窥基。《佛》 第三部分 《佛》 关于玄奘(6)关于法相宗的哲学,可参阅任继愈的《汉唐佛教思想论集》和吕澂的《中国佛学源流略讲》,这里不详细论述。我在这里只想谈一个问题,这就是,玄奘在佛教一个关键性、也是他毕生关心的问题上,理论和实践的矛盾。法相宗,同中外唯心主义哲学一样,虽然立论决不是根据客观实际,本来是可以胡说一通的,却偏要搞成一个看起来深不可测五花八门的体系。这个体系的特点就是八识,世间一切都是“识”所变现出来的,因此被称作唯识宗。前六个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是容易理解的。第八识叫阿赖耶识,是总管一切的,而第七识末那识则是联系第八识与前六识的,最关键的是第八识。前六识只起了别、认识的作用。第七识起联系的作用,有了第八识,其他七个识才能起作用。此外法相宗还幻想出一个精神性的单子——种子,认为它是构成世界的原因。一切种子有染、净的分别,前者叫有漏种子,后者叫无漏种子。这些种子当然不能离开识,也就是说离不开人的主观精神,既然第八识是人的主观精神(心)的关键,种子藏住的地方就是第八识。世界是在种子生生灭灭中进行着的,种子又是经常处在染污的情况下。有漏种子是使人类陷于苦难的根本原因,只有断尽有漏种子,人类才能跳出轮回,在这里法相宗又提出了三性、三无性的学说。其中圆成实性或真如佛性是万法(一切事物)的实体。这个实体对于世界不具有加工、改造、推动的作用,它是不造作、不生灭、永世长存的。它是绝对清净、不杂有染污的精神实体。如果想舍染归净,就必须割断阿赖耶识和众生活动的内在联系。阿赖耶识中包括有漏种子和无漏种子。不断经过善行的熏习,有漏可以转为无漏。根据法相宗的理论,只有佛才能断尽有漏种子;但是有漏种子断尽才能成佛。这个鸡与蛋的关系,使法相宗陷入窘境,无法摆脱见于任继愈文……总之,不管怎么样,在法相宗看来,成佛是异常艰巨的,如果说不是不可能的话。这是他们的理论。但是在实践上,好像又不是这么一回事,成佛不但不是不可能的,而且今生即可成佛。永徽二年(公元651年)春正月有几个州的刺史请玄奘授菩萨戒,玄奘答应了。后来他们返任后各舍净财共修书遣使参见法师,信中有几句话说:“始知如来之性,即是世间,涅槃之际,不殊生死。”《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七,50,260c。这可能是玄奘因材施教,故意对居士弟子这样说的。但证之玄奘临终时的情况,好像他自己也这样相信。这样就产生了理论与实践的矛盾。我觉得,中国古代许多佛教大师都似乎有这样的矛盾。讲佛理的时候,头绪纷繁,越讲越玄。乍一看,真是深奥得很,实则破绽百出,想入非非,故弄玄虚,强词夺理。但在实践方面,则又是另外一套。这种理论与实践的矛盾,可能是由于对一般老百姓,如果死钻牛角,将会把他们吓退,不如说得简单明了,只需喊上几声“阿弥陀佛”,布施一些什么东西,就扯给他一张天国入门券,西天有份。这样对吸收信徒,增添利养,大有好处。我看玄奘也没能逃出这个窠臼。《佛》 第三部分 《佛》 关于《大唐西域记》(1)最后我再谈一谈有关《大唐西域记》的一些问题。要想正确评价这样一部书,我觉得,应该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第一,要把它放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下来考察研究;第二,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要把它同其他同类的书籍来比较一下;第三,要看它帮助我们解决了多少问题,又提出了多少值得探索的新问题;第四,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要看它在实践上究竟有多大用处。先谈第一点。中华民族不但是一个酷爱历史的民族,而且也是一个酷爱地理的民族,在历史方面,除了几乎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正史以外,还有多得不可胜数的各种“史”。尽管这里面也难免有些歪曲事实的地方,有些迷信或幻想的成分,但是总的说来,是比较翔实可靠的,实事求是的。这充分显示了我们民族的特点。在地理方面,我们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有了地理著作,比如《禹贡》、《山海经》、《穆天子传》之类。这些书尽管不像它们自己声称的那样古老,但总之是很古老的。我们也很早就有了关于外国的地理书,而且有的还附有地图。到了南北朝时代和以后的时代,由于中外交通频繁起来了,各种地理书风起云涌。南齐陆澄曾经把《山海经》以下160家的地理著作,按照地区编成《地理书》149卷,梁任昉又增加84家,编成《地记》252卷,中央政府设有专门机构,了解外国的情况。《唐六典》兵部有职方郎中员外郎,专管天下地图,包括外国的在内。还有鸿胪,专门招待外国客人,顺便询问外国的情况见《唐六典》卷五《兵部》:“职方郎中员外郎掌天下之地图,及城隍、镇戍,烽候之数,辨其邦国都鄙之远迩,及四夷之归化者。凡地图委州府,三年一造,与板籍偕上省。其外夷每有番客到京,委鸿胪讯其本人本国山川风土为图以上奏焉。”。有时候,打了胜仗以后,也派人到外国去调查风俗物产,写成书,画上图,进奉皇帝《唐会要》卷七十三《安西都护府》注:“西域既平,遣使分往康国及吐火罗国,访其风俗物产,及古今废置,尽(画)图以进。因令史官撰《西域图志》六十卷。”。甚至有了地形模型。在唐代,在玄奘以后的相当长的时间内,地理书籍特别繁多,这同当时的政治、经济情况和文化交流、宗教活动是分不开的,《十道图》有很多种类。大历时贾耽著有《陇右山南图》,贞元十七年又撰《海内华夷图》,《古今郡国道县四夷述》40卷。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代表。谈到宗教活动对地理学发展的影响,主要指的是佛教。古时候,交通异常困难,除了使臣和商人之外,大概很少有人愿意或敢于出国的。独有和尚怀着一腔宗教热诚,“轻万死以涉葱河,重一言而之柰苑”。他们敢于冒险,敢于出国。从汉代起,中印的僧人就互相往来,传播佛教。他们传播的不仅仅是宗教。正如人们所熟知的,中印两国的文化也随着宗教的传播而传播开来。在长达六七百年的时间内,出国活动的人以和尚为最多。而且中国和尚还充分表现了中华民族的特点:他们喜爱历史,也喜爱地理。他们实事求是,很少浮夸。他们写了不少的书,比如:《佛》 第三部分 《佛》 关于《大唐西域记》(2)晋法显《佛国记》,今存。释道安《西域志》,今佚。见王庸《中国地理学史》。支僧载《外国事》,今佚。智猛《游行外国传》,今佚。释昙景(勇)《外国传》,今佚。竺法维《佛国记》,今佚。释法盛《历国传》,今佚。竺枝《扶南记》,今佚。均见向达《汉唐间西域及海南诸国古地理书叙录》《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1957年,三联书店版。惠生《惠生行传》(见《洛阳伽蓝记》)。这些书无论如何,总可以说是中国佛教僧侣对中外文化交流历史的一个重大贡献。到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佛教僧侣不但对中国地理学的贡献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而且对印度地理学的贡献也是非常巨大的。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这一部书确实是空前的。这一部杰作之所以能够产生,除了玄奘本人的天才与努力之外,还有其客观的需要。由于隋末的统治者滥用民力,对外讨伐,对内镇压起义军,杀人盈野,国力虚耗,突厥人乘机而起,不但威胁了隋代的统治基础,而且连新兴起的唐高祖李渊也不得不暂时向突厥低头称臣。唐高祖和太宗都深以为耻,必欲雪之而后快。想要进攻突厥或西域其他威胁唐王室的民族,必须了解地理情况,唐太宗之所以一见面即敦促玄奘写书,其原因就在这里。玄奘是一个有政治头脑的和尚,决不会辜负太宗的希望,《大唐西域记》于是就产生了。太宗拒绝经题,但是对于这一部书却非凡珍惜,他对玄奘说:“又云新撰《西域记》者,当自披览。”可见他的心情之迫切了。现在再谈第二点。首先同中国类似的书相比。中国古代关于印度的记载,在汉以前的古书中,可能已经有了。但是神话传说很多,除了知道我们两国从远古起就有了交往以外,具体的事情所知不多。从汉代起数量就多了起来。佛教传入中国以后,两国间直接的交通日益频繁,对彼此了解情况,大有帮助。到印度去的僧人写了不少的书,上面已经列举了一些。但是所有这些书同《大唐西域记》比较起来,无论是从量的方面比,还是从质的方面比,都如小巫见大巫,不能望其项背。像《大唐西域记》内容这样丰富,记载的国家这样多,记载得又这样翔实,连玄奘以后很长的时间内,也没有一本书能够比得上的。因此,从中国方面来说,《大唐西域记》确实算是一个高峰。其他外国人写的有关印度的书怎样呢?印度民族是一个伟大的非常有智慧的民族,在古代曾创造出灿烂的文化,哲学、自然科学都有很高的造诣,对世界文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印度民族性格中却有一个特点:不大重视历史的记述,对时间和空间这两方面都难免有幻想过多、夸张过甚的倾向,因此马克思才有“印度没有历史”之叹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9页。他的原话是:“印度社会根本没有历史,至少是没有为人所知的历史。”。现在要想认真研究印度历史,特别是古代史,就必须依靠外国人的记载。从古代一直到中世,到过印度的外国人非常多,没有亲身到过但有兴趣的也不少。他们留下了很多的记载。这些记载对研究印度历史来说,都成了稀世之宝。首先必须提出的是古代希腊人的著述,在这方面最早的是一个叫Skylax的人的记录。传说他于公元前547年左右泛舟印度河。《佛》 第三部分 《佛》 关于《大唐西域记》(3)他的著作已经佚失。其次是克特西亚斯(Ctesias),他的著作主要是一些寓言。再就是所谓“历史之父”的希罗多德(Herodotus公元前5世纪,有人说是公元前484~前406年)的记述。可惜他的资料不是根据亲身经历,而是来自波斯人的传闻,因此多不可靠,最重要的是亚历山大入侵时或以后的希腊人的著作,这些人亲自到过印度,记述亚历山大入侵的有希腊作家,也有罗马作家,比如:阿里安(Arrian,约公元96~180年)的《亚历山大远征记》中文有李活译本,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四卷;CurtiusRufusQuintus(约公元41~54年)的DeRebusGestisAlexandriMagni,第五卷;DiodomsSiculus(公元前1世纪后半叶)的BibliothecoHistorica第十七卷;Justin(公元2世纪)的EpitomaHistoriaumPhīppicarum第十二卷;普鲁塔克(Plutarch约公元46~120年)的《希腊罗马名人传》;无名氏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历程》等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麦伽塞因斯(Megasthenes)。他曾到孔雀王朝朝廷上当过大使,在华氏城住过几年(约公元前303~前292年),亲眼见过印度,所记当然翔实,但他那名叫《印度记》(Indika)的书已佚,仅见于其他书籍中,例如:1斯特拉波(Strabo,公元前63~公元19年)的著作《地理学》(《Geographica》共17卷),取材庞杂。2底奥多鲁斯(Diodorus,公元前l世纪,生活在亚历山大城和罗马)的《历史书库》(《HistorischeBibliothek》原书40卷,现存1至5卷,11至20卷)。3阿里安(Arrian)的《亚历山大远征记》等等。一鳞半爪,难窥全豹。在地理方面最重要的著作是阿里安的《印度记》(Indica),斯特拉波Pliny和Ptolemy的地理书。更重要更确切的地理书是PeriplusMaisErythraei,时间约在公元1世纪,著者是一个住在埃及的希腊人,他曾航海至印度海岸,这些都是在玄奘之前的,晚于玄奘的还有不少,比如马可波罗《游记》有冯承钧译本《马可波罗行记》,1937年,商务印书馆。,伊本·白图泰(IbnBatuta)的《游记》马金鹏已译为汉文,正准备出版……这都是人所熟知的。还有贝鲁尼。贝鲁尼全名是AburRaihanMohammedibnAchmedalBerui,是伊斯兰教最伟大的学者之一。生于花拉子模(Choresm),死于伽色腻(Ghasni阿富汗)。生活时间从公元973年到1050年以后。自公元1018年起作为天文学家生活在SultanMachmudVonGhazni和他的继承人的朝廷上。他精通地理、天文、数学、年代学、矿物学、宗教学、史学等等。他的著作非常多,其中关于印度的有《印度》,英译书名是AlberunisIndia,译者是萨豪(ECSachau)。还有《古代民族编年史》,英译书名是TheChronologyofAncientNations,1879,译者也是萨豪。其他天文著作有《占星学引论》(TheBookofInstructionintheEIementsoftheArtofAstrology,1934),英译者是莱特(RRWright)。贝鲁尼有关印度的著作,不像以上两种那样著名。实际上价值决不下于以上两种,现已引起欧洲和全世界各国学者的注意。比较更晚一点的还有;托马斯·罗欧(ThomasRoe)的著作,他是英国国王詹谟斯一世派往印度莫卧儿皇帝扎亨吉朝廷上的大使,写了一部书,叫做:《托马斯·罗欧爵士使印度记1615~1619》ThomasRoe,TheEmbassyofSirThomasRoetoIndia1615~1619,edWForsten(London,1926)。此外还有法国人弗朗索瓦·泊尼尔(FranqoisBernier)的著作,他于公元1668年访印,写了一本《旅行记》VoyagesdeFBernier(Amsterdam,1699)。根据印度史学家罗米拉·塔帕(RomilaThapar)的童见,这两本书成为欧洲了解17世纪至18世纪的印度的主要依据。其中有些记载是相当可靠的,其他一些则是观察与幻想的混合物RomilaThapar《古代印度社会史》(AncientIndiaSocialHistory)NewDelhi,1978,p.1~2。以上这些书都各有其特点,都各有其可取之处。我们从这里可以学习到不少的有用的东西,对于研究古代中世纪和17、18世纪印度的历史有很大的帮助,但是在玄奘以前的那一些著作都比较简略,不能帮助我们全面了解印度。在玄奘以后的那一些著作,当然都详细多了。但是它们都无法代替《大唐西域记》,要想了解古代和7世纪以前的印度,仍然只能依靠这一部书。《大唐西域记》的功绩究竟表现在什么地方呢?《佛》 第三部分 《佛》 关于《大唐西域记》(4)研究印度历史的中外学者都承认,古代印度的历史几乎全部都隐没在一团迷雾中,只有神话,只有传说,也有一些人物,但是对历史科学来说最重要的年代,却无从确定。有的史学家形象地说,在古代印度没有年代的一片黑暗中,有一根闪光的柱子,这就是释迦牟尼的生卒年代。确定了这个年代,以前以后的几件大事的年代的确定就都有了可靠的依据,因而才真正能谈到历史。而释迦牟尼年代的确定,中国载籍起了很大的作用,《大唐西域记》对于确定佛陀生卒年月也起过作用。古希腊亚历山大的东征,曾起了帮助确定年代的作用,这次东征对理解阿育王碑有很大好处,我们在这里暂不详细讨论。除了释迦牟尼的年代以外,《大唐西域记》对印度古代和中世纪的历史上的许多大事件都有所记述。比如关于伟大的语法学家波你尼,关于毗卢择迦王伐诸释,关于阿育王与太子拘浪拿的故事等等。迦腻色迦王的问题多少年来在世界许多国家的历史学家中已经成为一个热门,《大唐西域记》有四五处讲到迦腻色迦,给这个问题提供了宝贵的资料。至于在玄奘时代,印度的政治、经济、宗教、文化、民族关系,等等方面,《大唐西域记》都有非常翔实的论述。我们在上面讲到这些方面的时候,主要依据就是这些论述。如果再谈到佛教史,这书里的材料就更多。几次结集的记载,除了南传佛教承认的阿育王的集结外,这里都有。关于大乘与小乘,大乘的许多大师,马鸣、龙猛(树)与提婆,无著与世亲,他们的活动的情况,这里也都有。我并不是说,这些记载都是百分之百的真实,那是不可能的,在玄奘那样一个时代,又加上他是一个虔诚的佛徒,有些神话迷信的色彩,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容易理解的,不过这些都只能算是白玉中的微瑕,决不能掩盖这一部奇书的光辉。而且这种情况仅仅限于宗教方面,一讲到地理、历史,就仿佛从神话世界回到现实世界,记载都比较翔实可靠了。统观全书,包括了100多个“国”,玄奘的记述有长有短,但是不管多么短,他的记述似乎有一个比较固定的全面的章法:幅员大小、都城大小、地理形势、农业、商业、风俗、文艺、语言、文字、货币、国王、宗教等等。这些方面几乎都要涉及到。当时和今天要想了解这个“国”,除了以上这些方面,还要了解些什么呢?他能用极其简洁的语言描绘大量的事实,不但确切,而且生动。所以,我们可以说,玄奘是一个运用语言的大师,描绘历史和地理的能手,而《大唐西域记》是一部稀世奇书,其他外国人的著作是很难同这一部书相比的。现在谈第三点。上面我们讲了《大唐西域记》帮助我们解决了许多历史上的疑难问题。比如关于印度当时的政治、经济情况,关于重大的历史事件,关于宗教力量的对比,关于佛教的几次结集,关于大、小乘力量的对比,关于小乘部派的分布情况等等。离开了《大唐西域记》,这些问题几乎都是无法解答的。但是我个人有一个想法:比解决问题更重要的是它提出了一些还没有解决的问题,这就启发我们进一步去思考问题、研究问题,帮助我们把研究工作更向前推进。这样的地方是非常多的,几乎在每一卷里都可以找到一些,我在这里只能举出几个来当作例子。首先我想举玄奘所经各“国”的语言问题。玄奘是一个非常细致的观察家,对语言似乎是特别留心。他所到之处,不管停留多么短暂,他总要对当地语言、文字的情况写上几句,比如:阿耆尼国文字取则印度,微有增损。屈支国文学取则印度,粗有改变。跋禄迦国文字法则,同屈支国,语言少异。窣利地区文字语言,即随称矣。字源简略,本二十余言,转而相生,其流浸广,粗有书记,竖读其文,递相传授,师资无替。捍国语异诸国。《佛》 第三部分 《佛》 关于《大唐西域记》(5)睹货逻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