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的书信、书法和文章中,经常出现"晋水蓝若"的称名。这是他自拟的一处院名,真正的名称是兜率陀院,它是厦门名刹南普陀寺的一座别院。二十年代末期,该寺退居和尚转逢上人,在寺后五老峰间寻到一条水源,就在那里开辟自来水池,由池后的隙地建起了这座别院。其风景胜致,有人描述说:。蓝若三楹,清池一碧","海内外的名山胜景很少能和它相提并论",连岳阳楼也"不足比其万一"。①是这样一个人间仙境似的所在。依照惯例,只有南普陀寺的常住、退居和尚和诸方长老,才能在兜率陀院居住养老。弘一法师三下南闽后,应南普陀寺住持常惺法师之请,来寺帮助整顿佛学院。常惺法师安排弘一法师住到兜率陀院,起先他没有答应,住在寺前的一个小楼上。后因常惺法师再三恳请,他不便拂逆坚拒,才答应住了进去。但在致常惺的信中又说,自己既非常住退居和尚,又不是诸方长老,住此蓝若胜地已属过分攀缘,所以要求每日饮食须和大众一样同甘共苦,否则不免徒增罪戾,于心不安。寺里要设斋特别款待他,他又写信婉谢说,自己福德微薄,一向不敢享受过分优遇,所以设斋款待等一概敬谢厚意。又考虑到不应完全拒绝寺里的好意,他说如必欲有所点缀,就在斋堂里设一普通面斋,和大众一同享受,那就感激之至了'。兜率陀院内种有几棵桃树。弘一法师在这里时,正值桃树结果累累,新鲜红润,馋人欲滴。看管水池的净人(在寺院中充当杂役而没有出家的人),说要拣几枚大的摘来供养他,弘一听了连连止住,说:"那是犯戒的。十方僧物要由常住来采摘,经过执事的分配才能领受的。私下采取常住的桃子,即使供物也不免犯戒的。更不必①参阅林子青《弘一法师在厦门》,《弘一大师全集》附录卷。说,单是为了供养我去采摘了。我为何人?只不过是和大众一样的普通一僧,怎能有特殊之遇啊!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结果还是照他的办法,通知寺里的执事,派人采摘后,再作分配处理,他才分到了几枚。弘一法师不以 自己名气大,威望高,就可以违反戒律,获得特殊的供养。①自人山第一天起,弘一法师即立下不当住持、不为他人剃度、不作依止师的誓愿。他是严格遵守着自誓的。永春普济寺住持性愿老法师,有意复兴古刹,推举弘一法师担任一管理机构的名誉主席。弘一法师以为不妥,致信说:"前闻常师面谈时,则云名誉首座。窃谓主席字义,常人将误解为住持。乞仍依前常师所云,用名誉首座之名乃妥。虽后学之道德学问,皆无首座之资望。"(1940年9月28日信)弘一法师不但自己从未担任过任何教界职务,还劝告芝峰法师说:"末学敬劝仁者,今后无论居住何处,总宜专力于学问及撰述之业。至若作方丈和尚等之职务,愿仁者立誓,终身决不为之。因现代出家人中,能任方丈和尚等职务者,甚多甚多。而优于学问,能继续虚大师(引者按:指太虚法师),弘宣大法,以著述传布日本乃至欧美者,以末学所知所最信仰者,当以仁者为第一人矣。末学于仁者钦佩既深,故敢掬诚奉劝。"(1931年信)弘一法师于"名闻"的危害,有高度的警惕,并能接受他人的监督和提醒。1936年12月,青年佛学才俊高胜进(文显),在厦门①参阅林子青《弘一法师在厦门》,《弘一大师全集》附录卷。《星光日报》上为弘一法师出了一个特刊。当天,弘一法师就对传贯法师说:"胜进等虽运思好意,实是诽谤于余也。古人云,声名谤之媒也。余此后闽南恐难容身。"在写给开仁法师等人的信中,还多次声明,从此,他拟取消僧俗两界加给他的"老法师"、法师"、"律师"、"大师"等等尊号称谓。僧界却不能与俗界完全分开,其本身,也是人世的一部分。这样,弘一法师不可能杜绝世俗人情。到三十年代后期,他来闽南已经十年。他觉得,在这十年中,受了当地人的种种优惠。现在自己老了,"不久即可谢世"。在生西之前,应该为当地人多做些事,以报答他们的"护法厚恩"。他到泉州、漳州、惠安等地多处讲律弘法,为善男信女们写了许多字幅,祝愿他们来生如意。也出席一些信徒们的简单宴请,意在不使他们失望。在常情,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就在这个时候,永春十五岁童子李芳远,给他写来一封长信,说他不应一改常度,变成一个"应酬和尚"。劝告他远离"名闻利养"。弘一法师见信大为感动,立即复信说,见到这样的提醒,真是惭惶万分,又庆幸之至,决心"自明日起,即当遵命,闭门静修,屏弃一切"。(1938年旧历十一月十四日信)后又说,当。韬光埋名,遁世终老"。(1939年旧历四月十日信)1938年晚秋,弘一法师在佛教养正院同学会上,还专门谈到李芳远对他的提醒,发表了"最后的忏悔"。说了一番非常沉痛而又决心改过的话:......他劝我以后不可常常宴会,要养静用功。信中又说起他近来的生活,如吟诗、赏月、看花、静坐等......啊!他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竟有如此高尚的思想,正当的见解。我看到他这一封信,真是惭愧万分了。我自从得到他的信以后,就以十分坚决的心,谢绝宴会,虽然得罪了别人,也不管他,............但我的过失也太多了。可以说是从头至足,没有一处无过失,岂只谢绝宴会,就算了结了吗?尤其是今年几个月之中,极力冒充善知识,实在是太为佛门丢脸。别人或者能够原谅我,但我对我自己,绝对不能够原谅,断不能如此马马虎虎的过去。所以,我近来对人讲话的时候,绝不顾惜情面,决定赶快料理没有了结的事情,......孑然一身,遂我初服。这个一一或者亦是我一生的大结束了。1941年冬天,在为怆痕法师写过律偈并作长跋后不久,弘一法师由晋江福林寺移居泉州。偶然看报,得知门生石有纪已由安溪调任惠安县县长,非常高兴。正想写信约石有纪来泉见面,石恰好前来拜谒。在石的印象中,法师的容颜和前三四年相比,显得衰老多了。法师说在泉州办完事,还准备回檀林去。石有纪没有听清楚,他就在石的日记本上写了"檀林"二字,手有些发抖。石有纪看着很难过,问道:"老师近来目力可好?"弘一法师回答说:"还好,平常人五十岁的眼力呢。身体嘛,也着实可以,还能走二十里路。"弘一法师虽这样说,石有纪还是为他的健康状况担忧着。于是说:"惠安是老师熟悉的地方,再到那里去住些日子。老师可静养身体,学生则能朝夕领教啊!"弘一法师说:"惠安现在比较寒冷。等开春以后,天气暖和一点再说吧!"在泉州小住二十天,见客写字,异常繁忙。这在弘一法师的主观上,还是像三四年前致信高文显、丰子恺等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为了继续报答十多年来闽南各界为他护法的深情厚意。其间,开元寺因太平洋战争爆发,经济来源告急。上海刘传声居士闻讯,担心弘一法师道粮不足,影响其完成《南山律丛》的编撰,特地汇来千元供养,信由广义法师转呈。弘一法师得知后,坚决辞谢。对广义法师说:"吾自民国七年出家,一向不受人施;即挚友及信心弟子供养净资,亦悉付印书,分毫不取。素不管钱,亦不收钱,此款当璧还。"广义说:"上海交通断绝,没法寄回。"弘一法师又说:"寺中僧多粥少,道粮奇荒,可将此款拨充。这事可找驻军柯司令证明,我不再复信给上海方面,由开元寺函复鸣谢就是了。"一会儿,又说:"民国二十年,挚友夏丐尊居士,曾送我一架美国白金水晶眼镜,因为太漂亮了,我一直没戴。搁着也没啥用处,现在将它一并送给开元寺常住作为道粮,约价五百余元。"开元寺就按弘一法师所说,将那一千元和拍卖眼镜所得充了道粮。弘一法师在不断地警惕着自己,不要堕于名闻利养之中。他多次致信李芳远说:......朽人此次居泉两旬,日堕于名闻利养陷阱中,至用惭惶。......(1941年旧历十二月二十一日信)......诸承关念,并示箴规,感谢无尽。此次朽人至泉城,虽不免名闻利养之嫌,但较三四年前则稍减轻。此次至泉,未演讲,未赴斋会。仅有请便饭者三处,往之。惟以见客、写字为繁忙耳。夫见客、写字,虽是弘扬佛法,但在朽人,则道德学问皆无所成就,殊觉惶惭不安。自今以后,拟退而修德,谢绝诸务。......以后,倘有他人询问朽人近状者,乞以"闭门思过,念佛待死"八字答之可耳。(1942年元宵日信)从弘一法师说得如此具体推测,李芳远来信提醒一些事,对于一个年迈体衰的老人,或许有些过于苛求了。弘一法师却不以为忤,反将它视为对自己的爱护。并且更加深了对李的信赖。李拟去沪上亲近佛学家蒋维乔①,弘一法师在推荐信中说,芳远童子"颇于朽人有所规导。今岁年十九矣。工诗词,善刻印,识见尤超卓绝俗。生于富贵之家,而不沉溺晏客。犹如莲华,不著水矣"。深沉的信赖,才有这般奖赞之词。就在发出这些信件不久,弘一法师委托李芳远与文坛巨匠和著名史学家郭沫若联系,代送手书寒山诗一首:"我心似明月,碧潭澄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并向郭氏代致"虔仰之意"。郭沫若也通过李芳远,回赠了手书自作诗一首。弘一法师、郭沫若,中国近现代史上一僧一俗两位文化名人间的一段因缘,①蒋维乔(1873--1958),号竹庄,江苏常州人。早年在沪上与蔡元培、章太炎等组织中国教育会、爱国女校。曾任南京东南大学校长。后学佛皈依谛闲法师,著有《中国佛教史》、《因是子静坐法》等。②刘绵松(1919--1983),1938年得识弘一法师,始有信佛倾向,法师为其取号胜华。刘拟编法师文钞事,应在1941年冬。《弘一大师全集》书信卷(福建人民出版社版)所收此信,编者所注时间、地点为。l938年旧历十一月廿六日,泉州承天寺",似不确。因其时刘方识法师,不可能即有编辑其文钞之动议:另,此信中提到刘已编辑出版过《药师如来法门讲述录》,亦证明这点。。书信卷"收有1941年夏(应为冬)致广义法师一信,谈及刘绵松编辑《弘一法师文钞》一事,说"万万不可行",亦证明此处引录之信,当写于"l941年冬,晋江福林寺!一段佳话,就因了一位童子的热忱搭桥,而圆满,而远播。漳州人刘绵松,有意编辑《弘一法师文钞》。弘一法师致信刘绵松②说:......编辑文稿之事,由朽人自编。或用或删,排列,定名,皆由朽人自己裁酌。数年前,已略拟定办法。名目决定不用"文钞"之名。因朽人旧作,可取者甚少,仅能编成两小册而已。一、《晚晴寐语》。内容、序、传等约二十余篇。平庸之作,皆力删之。二、讲稿数篇。名尚未定。其平庸之讲稿,皆不编之。此外,如手札诗偈等,罕有可取,决定不编入。编辑之主旨,在于精,不在于多。......仁者所编计划书,至为精密。但意在广辑巨帙,洋洋大观。此与朽意未合,乞亮之。朽人在家,曾有时见昔贤所撰之文或诗或词等数首,叹为精绝。亟欲览其全集,以广眼界。及至求得其全集,亘数十卷或百卷,而披阅之,乃大为失望。因其一生之作,所谓精湛者,仅此数首而已。其他皆平庸敷衍,毫无可取。昔贤之全集,大半如此。朽人在(俗)之时,屡于是而兴失望之叹矣。(唐韩僵诗仅一卷,皆精美,岂必以多为贵哉?) "朽人出家之宗旨,决不愿为文字之法师。今所拟自编之两小册,亦是未能免俗,聊复尔尔。岂期以此而传诸久远、流芳万古耶?故关于编辑文稿之事,乞勿视为重大。......目次,应移至内封面后,序文前。朽人近影,宜删去。因与佛像并列,不恭敬。(1941年冬信)1941年冬致广义信中,谈及刘绵松拟编其文钞一事,弘一法师又说:"此事万万不可行。余已去信阻止。"这里,弘一法师不仅仅是在谈如何编书的技术问题。从中,也表达了他不骛声华、不求名闻的意愿志趣。1942年春节后,石有纪请当地人曾词源先生①,专程赴晋江迎请弘一法师去惠安静养。弘一法师回信说,过了旧历二月二十日,天气放晴,即可动身。但他提出了三个条件:"一,君子之交,其淡如水。二,不迎不送,不请斋。三,过城时不停留,径赴灵瑞山。"这是弘一法师第三次到惠安。途经瑞集岩时,约见东堡斋友许连木、许贵望等多人,商议将瑞集岩寺②扩建为大华严寺。并责成惠安佛教会会长觉圆法师筹办建材。他说:"昆山紫岩,胜于乾山③、科山④等处多多矣。朽人之意,亦可名为大华严寺。"弘一法师在灵瑞山讲经说法、静修养疴一个月。石有纪多次上山探视。一次,石带着妻儿去看望,法师很高兴,和他们全家照了相。并劝石茹素念佛,昭示他做人要"存诚",做官"不可嗜杀"。还评改了石的诗,指点了石的字。①曾词源(1906_-1967),福建惠安人。在厦门办理教育多年。能诗。极尊敬弘一法师。1936年初,法师由黄丙丁治愈臂疮,请曾居中商量酬谢事。②瑞集岩寺,在惠安东堡村昆山。壁上画有一棵紫荆树,故又称紫岩。③乾山,净峰寺所在之净山,又名乾山。④科山,科山寺之所在。弘一法师从灵瑞山下来,已是阳历5月中旬。在曾词源先生家吃过斋,石有纪送他上车回泉州。弘一法师走后,石和惠安人谈起对他的印象,说:"我觉得法师多才多艺,和蔼慈悲,克己谦恭,庄严肃穆,整洁宁静,他是人间才子,现在的弥陀。他虽然避世绝俗,而无处不近人情。"当地一位前辈汪煌辉说:"弘一法师毕竟由儒人佛,不比一般和尚。"弘一法师仍想还驻晋江檀林。泉州缁素以为,晋江沿海,战氛浓重,时局扰攘,很不安全。公且年老体弱,还是住在城里方便一些。这样,他就在温陵养老院安居下来。疾病侵扰着弘一法师,但他更多惦记的是他人。已由水云洞移来承天寺的慧田法师,原想请弘一法师搬来同住,他也答应了。不料,正想着替弘一法师搬运行李时,慧田自己病了起来,两腿软得不能走路。一天,稍能走动了,打算去看看弘一法师。恰好妙莲法师走了进来,手上还捧了些香蕉,说:"大师身体不舒适,要等好了以后,再设法搬过来。请你不要挂碍。他老人家听说你在大病,不能过来看你,特地叫我送些药丸和香蕉给你。并嘱我向你转告:'他老了,不中用了,你是年轻的,你快把这些药吃了,快快好起来,将来可以做佛教的栋梁。慧田接过香蕉和药丸,思潮起伏,感泣良深。他想起自己从小浪迹天涯,而今父母又远隔重洋,生下来以至于现在,没有享受过父母的抚爱与照护,也未得过他人的深深爱惜,这样辱受大师的抚爱,算是生平第一次爱的感受。此时此刻,他难以找到一句足以表示感激的话语,只好勉强地写了这样几个字:。大师有病,应当服药,以期早痊,用慰弟子之心。药丸香蕉敬受之下,感泣奚似,敬达不宣。"托妙莲法师带呈弘一法师。1942年春夏,永春王梦惺居士两次来信,请弘一法师再入桃源弘法宣化,连旅资都寄来了。弘一法师却已心有余而力不足矣!他回信说:"老态日增,精神恍惚,未能往尊邑弘法,至用歉然";"不久仍闭关静养,谢绝缘务,诵经念佛,冀早生极乐耳。"王赠送的旅资,也"附以寄返",说是"已无所需",请其"改作他用"。叶青眼居士有一篇记叙弘一法师盛德的长文,题为《千江印月集》。其第九章《爱惜物力》中有一段话,约可概括弘一法师不骛名闻利养之品德,现转录如下:公自移铴入闽以至温陵舍报十余年中,生活四事,无非三衣过冬,两餐度日,数椽蓝若,一只粗椅而已。生平颇好鲜花,往往翠柏一茎,红花数蕊,装置一小瓶中,供诸佛前,便觉生意弥满,庄严无尽。此外即一枝火柴亦不轻用,何况其他。(在温陵养老院五个月,院供火柴二匣,不曾动用一枝,由莲师返交院董,余亲为接收。)其应诸山说法也,时间约定,辄先期而至,无劳主人接待。路近稍可步行即步行,不乘车。有一次,某军事长官以公为一代高僧,亦是革命前辈,特仿古贤尊师重道遗意,请公定一时间地点,俾彼召集所部官佐,共听教益。吁请至为恳切,公亦叹为难得,结果未受所请,仅许多多书写文字结缘,替代讲演,谓书法即是佛法。或谓公辞却微意,无非为在此非常时期,道路交通,已感不便,往来供应,诸事烦苛,故尔不允所请,容亦有然者。观公爱惜物力如此,无疑其为当代大德,一个实行头陀行者。然另一方面,公则尽量讲经,尽量说法,虽至力竭筋疲,唇焦舌敝,最后一点血,亦无不愿输诸众生,而毫无吝惜。於戏,义之尽,仁之至,在昔孔子赞禹之德日:"禹,我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为治世之圣人,公为出世间之大德,禹为东方政治标准领袖,公实为东方佛化标准和尚焉。第二十五章 佛学系统(上)--修持的思想体系在弘一法师即将圆满功成往生西方之际,对其二十四年僧腊岁月中奉行的佛学系统,作一梳理与概述,是很有必要的。与同时期的高僧相比,弘一之所以更加引人瞩目,名声远播,除了自有其超越他人之处,一个不能忽略的事实是:出家前的弘一法师,不是一般的无名之辈和底层人士,而是一位朱门子弟、风流才子和艺术先驱,并早就以此而名闻大江南北。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的出家越发地为世人所关注。就是说,弘一法师的知名度,有一部分来自其在俗时的影响;反之,李叔同之名传后世,有一部分原因,则是由于他后来出家成了佛门一僧的缘故。弘一法师,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其在俗的前半生和出家的后半生,是相关相连、相辅相成,不能分割的。他在俗时的某些行为方式,出家之后仍在继续着。以此,我们梳理和概述其佛学系统时,在某些方面,--这里,主要是指他在诗词、歌曲、篆刻,特别是书法方面的创作,将其前后期的活动连带了起来。弘一法师入佛初期,除了阅读僧人必读的佛典,他的进修博览而广纳。在他看来,只要有助于培育超生脱死的信念,提高和深化佛化境界,一切佛典和其他思想系统的典籍,都可作为生西的资粮。但弘一法师并非一般撞钟念经的和尚,他当初出家,除了厌弃世俗看破红尘,也是由于对博大精深高深莫测的佛学思想的入迷和向往。何况,他原是个对任何事情,除非不做,做就要做得认真彻底的人。做了和尚,在佛学思想方面,自然也得做出自己的特色。入佛后七八年,大概在二十年代中后期,弘一法师在广泛进修、深入把握佛理佛法,尤其是中国佛教各宗各派佛理佛法和传统思想文化的基础上,开始逐渐形成他的佛学思想体系。这一由思想基础、实践行为和最终目标构成的思想体系,包括以下将要叙述的四个方面:"以华严为境";"借助儒道为辅";"以四分戒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在四个方面中,"以四分戒律为行",则是承上启下的中心环节和关键之所在。1."以华严为境"华严者,既指印度佛教典籍《大方广佛华严经》(简称《华严经》),又指以《华严经》作为立宗义理的中国佛教教派之一的华严宗。华严一经,传说是释迦牟尼佛成道后第二七日,在菩提场等处为文殊、普贤等诸位菩萨,讲述其因行果德如繁华(花)庄严、广大圆满、无尽无碍之妙旨的记录。佛灭度后七百年,印度龙树菩萨在龙宫中见此典籍,共有上中下三本,其上中两本,非凡力所持,便记诵下本十万偈四十八品以出,从此流人人间。我国东晋义熙年间,佛陀跋陀罗三藏,将其十万偈中前三万六千偈译为汉文六十卷三十四品,东土始有此经,史称旧译。唐武后时,实叉难陀三藏,又将其十万偈中前四万五千偈译成汉文八十卷三十九品,史称新译。唐德宗贞元年中,般若三藏,又别译其入法界一品为《普贤行愿品》四十卷(简称《四十华严》),此为《华严经》中最流行的本子。华严宗初祖为陈、隋间人杜顺禅师,但其实际创始人为此宗三祖、杜顺再传弟子、唐武后时长安人法藏大师。法藏承继其师、华严宗二祖至相大师智俨《华严搜玄记》,作《华严探玄记》,又作《华严金狮子章》、《五教章》、《起信论义记》等《华严经》章疏二十余部,终成一宗之教义。法藏是个政治色彩很浓的僧人。武则天信佛,并利用佛教的部分迷信色彩为其封建统治服务,法藏则有意附和配合。他与武后过从甚密,关系很深。不只奉命参预《华严经》新译,还多次进宫为武后讲解。据宋《高僧传》记载,一次,法藏在讲解《华严经》中"十重玄门"、。六相圆融"时,所说高度抽象而又错综玄奥的义理,天资聪颖的武则天也感到很难理解和把握。"善巧化诱"的法藏,随机举譬,灵活运用,以殿前一尊金狮子的构成作喻,形象具体,径捷易解,立即使武则天"开悟其旨"。法藏的著名章疏《华严金狮子章》,就是根据这次对武则天的宣讲记录整理而成。还有一次,讲堂上出现地动(即地震)现象,法藏当即加以附会,并上报武则天。女皇则欣然利用,借机把地动灾害当作天降瑞应来宣扬,说是如来佛降迹显灵,命史官将此事编于载籍。法藏以此为武则天所赏识,赐号"贤首",故又名"贤首大师",华严宗也以此又名"贤首宗"。在中国十大佛教宗派(俱舍宗、唯识宗、律宗、成实宗、三论宗、禅宗、天台宗、华严宗、密宗、净土宗)中,华严宗是一个理论体系比较完备,且有哲学深度的派别。它的理论体系统称为"法界缘起"说。这一佛教学说,在哲学根本问题上,是以"一心法界"作为其认识论和本体论的。在此基础上,它结构出了"四法界"、"十玄门"、"六相圆融"等一整套严密系统的佛理佛法。华严宗理论体系的中心教义是"法界缘起"说。"法界缘起"包含两层意思:一层含义是说,世界上的每一个事物,即佛教所说的"法界",都是由众因缘(条件)和合而生成,也会由众因缘的演变而消失,因此,宇宙万有实际上是空无所有,并不真实存在的。法藏在以金狮子作例时说,金狮子是由工匠用金子打造的金狮子的头、眼、耳、身、毛等众多部分和合而成的,离开了金子和工匠的打造以及各个部分的和合,金狮子的本质是不存在的。如此立论,在华严宗是为了说明世上的物质现象都是虚幻的、似有实无的。但以此理论推论下去,华严宗遇到的一个不易解决的难题是:缘起也得由东西去和合才能成立,那些东西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华严宗又提出了"缘起说"的第二层含义,也是更基本的含义,即:"一心法界"(又名"一真法界")随"缘"而生起世间的一切。在华严宗看来,"一心法界"("一真法界")是宇宙现象的本体,宇宙万有都由它而派生。法藏在讲到这个本体时,是把它作为与"事"相对的、产生"事"的"理",即变现万物的"佛智",是一种无人身的神性,精神性的实体,也就是他所说的"净心"和"真心",所以"一心法界"又称"一真法界"。十方三世的万千法界(万事万物),都是虚幻的、色空的,唯有这个"一心法界"("一真法界"),才是真有的,永恒的,而且,正是有了这个"一心法界"("一真法界"),才有十方三世的万千法界。就是说,这个"一心法界"("一真法界")是产生十方三世万千法界的终极根源。它也无时无处不在十方三世的万千法界之中。上述华严宗"法界缘起"的两层含义,前者是从外在表现上,将宇宙万有最终归结为色空虚有,后者则从内在根源上,将宇宙万有归结为由本无实体的"净心"、"真心",即"佛智"的产物。亦即法藏所说:"心为尘因","离心之外,更无一法,纵见内外,但是自心所现,无别内外。"(《华严义海百法》)举世间的一切,都由"一心法界"("一真法界")而来。"一心法界"("一真法界")是"理"、是"性"、是"体";世间的一切是"事"、是"相"、是"用"。"一心法界"("一真法界")是"真空",世间一切是"妙有"。"随缘不变","俗事"就是"真理";"不变随缘","一心法界"("一真法界")就是宇宙万有。简言之,就是"理"生"事","真如"(即"一心")生"万有"。由"法界缘起",特别是"一心法界"("一真法界")说,华严宗又递次推导出"四重法界"、"六相圆融"等"法界观"和"唯识论",进而构成繁复严密的理论体系。法藏认为,"一心法界"("一真法界")摄万有,便成"四重法界?:一,事法界,是指千差万别的事物,即万法;二,理法界,是指产生万千事物的理体,即"一心"、"真如";三,理事无碍法界,既然事由理(即"一心"、"真如")生,理由事现,理即事,事即理,二者自然无碍;四,事事无碍法界,万千事物,其相虽异,其体则一,既然万物都由理("一心"、"真如")所生,自然一一称性圆通,各各具有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之关系,即万差诸法,皆具"一心"、"真如"之法性。就是说,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任何事物之中,都有佛性和佛境存在。如果你能自觉地意识到并认同和实践这一点,你就迈出了成佛的第一步。华严宗讲究的是修"心",如果你能把自己的那颗"心",经过修炼,达到佛性所要求的,能衍生并包蕴万事万物的高度,即佛心的境界,你将无生无死,永恒存在了。如前所说,弘一法师入佛,不单是为了避却俗世的纷扰,以求清静;入佛后,也不想仅仅做个撞钟念经的和尚,他是为了生西成佛,超生脱死。而要达到这一终极目标,从修行角度上说,首先就得从佛教哲学的高度上,把握到佛性和佛境的内含,以及到达的途径。弘一法师钻研《华严经》和华严宗,正体现了他在探索佛性和佛境时的深度和品位。关于《华严经》,弘一法师作过《华严经大意》的演讲,可惜讲稿已经散失。另一篇专题文章《华严疏科分》,也已不存。现存的主要著作有:《华严经读诵研习入门次第》、《华严集联》、《浙衢祥符寺华严经文碑刻题词》、《西泠华严塔写经题偈》、《梦后书华严偈赠普润法师自跋》、《金陵刻华严疏钞题记》、《温陵刻普贤行愿品跋》、《华严经普贤行愿品观自在菩萨章序》、《扶桑普贤行愿赞梵本私考序》,以及散见于众多书信中的有关论述,等等。还主持出版《华严疏论纂要》、点校《华严经注疏》等典籍。在佛陀诸经中,《华严经》开讲最早,后贤比之太阳初出,先照高山,钝根之人要理会它,谈何容易。从弘一法师有关文字来看,他读诵研习《华严经》,采取两种方法:读诵时,抓其核心:研习时,先疏后论。按照《华严经》的经义结构和华严宗的传统观念,《入不思议解脱境界普贤菩萨行愿品》(简称《普贤行愿品》),是整部《华严经》的核心部分。此品由唐般若翻译,原指《四十华严》,后专指《四十华严》最后一卷。以《华严经》"一真缘起说",一切诸法,即毗卢遮那佛(亦即释迦牟尼法身佛)显现的教义和一粒微尘映世界、一瞬之间含永恒的思辨逻辑,《普贤行愿品》主要说明,法界缘起既来自"一真缘起",唯有修行"十大愿"才能证人,才能到达"一真"境界,自利利他。此品经文有长行、偈赞两部分。长行十大段,说明成佛所修十种广大行愿,即:一、礼敬诸佛;二、称赞如来;三、广修供养;四、忏除业障;五、随喜功德;六、请转法轮;七、请佛住世;八、常随佛学;九、恒顺众生;十、普皆回向。偈赞六十二,每赞四旬,表述皈依佛门之愿等等。弘一法师在全面深入地读诵研习的基础上,牢牢地把握了《华严经》的这个核心。他在《华严经读诵研习入门次第》和其它有关序跋、题记、题词中,向佛徒们反复申述研读此品,对把握整部《华严经》和整个华严宗的重要性。他说:......可以读诵普贤行愿品,回向往生。因经中最胜者,华严经。华严经之大旨,不出普贤行愿品第四十卷之外。此经中说,诵此普贤愿王者,能获种种利益。......(《净土法门大意》)若好乐简略者,宜读唐贞元译《华严经普贤行愿品》末卷。......唐清凉国师日:今此一经,即彼四十卷中第四十也。而为华严关键,修行枢机,文约义丰,功高德广。能简能易,惟远惟深,可赞可传,可行可宝。故西域相传云:普贤行愿赞为略华严经,大方广佛华严经为广普贤行愿赞。或兼读唐译《华严经净行品》。清徐文蔚居士曰:当以净行一品为入手,以行愿末卷为归宿。又日:净行一品,念念不舍众生。夫至念念不舍众生,则我执不破而自破。纵未能真实利益众生,而是人心量则已超出同类之上。胜异方便,无以逾此。以上二种,宜奉为日课。此外,若欲读他品者,......或一或多,随力读之。......(《华严经读诵研习入门次第》)......朽人读《华严》日课一卷以外,又奉《行愿品别行》一卷为日课,依此发愿,又别写录《净行品》、《十行品》、《十回向品》(初回向及第十回向章)作为常课,每三四日或四五日轮诵一遍。......(1924年12月11日致蔡丐因信)弘一法师多遍诵读过整部《华严经》,至于诵读《普贤行愿品》末卷的遍数,就无法计算了。抗战期间,他曾多次劝请佛徒们诵念《普贤行愿品》末卷十万遍,以回向众生,消灾避难,挽救国运。关于先疏后论的研习方法,弘一法师用徐文蔚居士的话说:"以疏是疏体,解得一分即获一分之益,解得十分便获十分之益。终身穷之,而勿能尽。纵使全不能解,亦可受熏成种,有益而无损。论是论体,利根上智之士,读之有大利益。而初心学人,于各种经教既未深究,于疏钞又未寓目,则于论旨未易领会。但就论文颟顸笼统读去,恐难免空腹高心之病。莲池大师谓统明大意,则方山专美于前;极深探颐,强微尽玄,则方山得清凉而始为大备。斯实千古定论,方山复起,不易斯言。(《华严经读诵研习入门次第》)而《华严疏钞》①,"此书法法具足,如一部《佛学大辞典》。若能精研此书,于各宗奥义皆能通达。(凡小乘论、律、三论、法相、天台、禅、净土等,无不俱足。)" (1931年4月28日致弘伞法师信)在弘一法师看来,①《华严疏钞》,唐僧澄观著。澄观(73卜839),浙江山阴(今绍兴)人,出家后在五台山专攻《华严经》;唐德宗听其讲经,生清凉之感,赐号。清凉",以此,其所著《华严疏钞》被称为《清凉疏钞》,其所居之五台山,亦名清凉山。《华严疏钞》,不但是进入《华严经》、华严宗,也是进入佛教各宗的方便之门。从二十年代开始,弘一法师由《华严疏钞》、《华严经疏论纂要》等疏论进入《华严经》。他发现现行本《华严疏钞》,多有节略错讹,便发下大愿,要用二十年工夫,将其重新整理一过,再刊版流行。他致信青年佛教学者蔡丐因说:"近与伞法师发愿重鳌会修补校点《华严疏钞》,(今之《会本》,为明嘉靖时妙明法师所会。彼时清凉排定之科文久佚,妙师臆为分配,故有未当处。妙明《会本》,后有人删节,甚至上下文义不相衔接。《龙藏》仍其误。今流通本又仍《龙藏》之误。......)伞法师愿任外护,并排版流布之事。......朽人一身任嫠会、修补、校点诸务,期以二十年卒业。先科文十卷,次悬谈,次疏钞正文。"(1926年5月19日信)可惜此项工程未能完全完成,弘一只留下了一本供自己阅读的点校本《华严疏钞》。但由他发现和筹资影印出版的《华严经疏论纂要》一典,获得了海内外佛学界的赞誉。正是由精心阅读疏论典籍入手,弘一法师一步一步地接近了《华严经》所建构的佛境。并从自己所走的途径出发,为青年佛徒和佛教学者,开出了这样一份由简入繁、由浅入深地研读《华严经》和华严宗的系列书目:《华严感应缘起传》、《华严悬谈》、《华严吞海集》、《大藏辑要》目录提要"华严部"所列诸书、《华严合论》。关于如何读疏,弘一不赞成专注一家一疏,以免拘囿思路,妨碍对《华严经》以至整个佛境的融汇会通。他在写给蔡丐因的信中说:......《华严悬谈》,文字古拙,颇有未易了解处,宜参阅宋鲜演《华严谈玄抉择》及元普瑞《华严悬谈会玄记》。反复研味,乃能明了。仁者若欲穷研《华严》,于《清凉疏钞》外,复应读唐智俨《搜玄记》及贤首《探玄记》。《清凉疏钞》多宗贤首遗轨,贤首复承智俨之学脉,师资绵续,先后一揆。三师撰述,并传世间,各有所长,宁可偏废。乃或故为轩轾,谓其青出于蓝,寻绎斯言,盖非通论。前贤创作者难,后贤依据成章,发挥光大,亦惟是缵其遗绪耳,岂果有异于前贤者耶。至若慧苑《刊定记》,反戾师承,别辟径路,贤宗诸德,并致攻难,然亦未妨虚怀玩索,异议互陈,并资显发,岂必深恶而痛绝耶。......(1925年旧历正月十四日信)这段话,不只表现出弘一研读《华严经》之深度,也说明了这种深度,来自他善于广纳博取的胸襟和方法。弘一法师还主张,读华严疏不可偏废科文。在他大量讨论如何刻经的信件中,反复地批评过删去科文的做法。在致蔡丐因的信中说:......《华严经疏》科文十卷,未有刻本。日本《续藏经》第八套第一册、二册,有此科文。他日希仁者至戒珠苑寺检阅。疏、钞、科三者,如鼎足不可阙一。杨居士①刻经疏,每不刻科文,厌其繁琐,盖未尝详细研审也。(钞中虽略举科目,然或存或略,意谓读疏者,必对阅科文,故不一一具出也。) 今屏去科文而读疏钞,必致茫无头绪。北京徐居士②刻经悉依杨居士之成规,①杨居士,即杨仁山(1837--1911),名文会,以字行世。同治五年(1866)倾家产创立金陵刻经处,一生刻经二千余卷。在刻经处所设祗洹精舍,培养了欧阳竞无、谭嗣同、章太炎、梅光羲等众多佛教学者。②徐居士,即徐文蔚。亦不刻科。......朽人尝致书苦劝,彼竟固执旧见,未肯变易,可痛慨也。(1924年旧历十二月初三日信)古人说:"科者,断也。禾得斗而知数,经得科而义自明。"佛教经文,从头至尾连成一篇,不易阅读,不易理解。所谓"科文",先是将经文加以断句和分成段落,进一步,再以表格的形式,列出其纲目和细则,使文义一目了然。不少解经的疏钞,原是列有科文,但往往被后来的刻经者删节了,致使阅读者茫无头绪,无从着手。弘一法师在恢复科文一事上,可以说是念兹在兹,不遗余力了。弘一法师主要信仰的是净土宗,并以此作生西的资粮,但他在《华严经》和华严宗上所下的功夫特深。在他大量回答问学的通信中,涉及华严的信件占了很大一部分。这是什么原因呢?弘一法师的俗家弟子蔡丐因,作过这样的比喻:在灰胡尔巴颜喀拉山寻到长江的源头,自然比认岷山为长江的源头来得彻底。(《廓尔亡言的弘一大师》)这是说,有如巴颜喀拉山之于滔滔东去的万里长江,《华严经》和华严宗对于繁复渊深的佛教义理来说,它更具有源头的位置与意义。这个源头,就是前面所说的以"一心法界"("一真法界")为基础的"法界缘起"、"四重法界"、"六相圆融"等义理。在弘一法师看来,找到了这个源头,就能找到成佛的三昧,找到抵达佛境的途径。有如长江和黄河滋养了整个中华民族那样,由《华严经》和华严宗这个源头顺流而下,就能将佛教所具有的恩泽,普施于一切众生,一个佛教徒如此普施的结、果,必然会走向他所希冀的所在--西方极乐世界,或东方的净琉璃世界。至于《华严经》、华严宗与净土宗的关系,又正如弘一弟子蔡丐因所言:......华严每会,虽然有很多的事相,很多的妙义,而善财遍参知识,于证齐诸佛之后,普贤菩萨为说十大愿王(望),令皆回向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圆满佛果,可见《华严经》和净土三经始终还是一贯的。......(同上)在弘一法师看来,《华严经》、华严宗,对整个佛教义理而言,既带有源头的意义,那么把握了这个源头,就能解读和理解种种佛典,就能解读和理解佛教上的种种公案。本著在前面《四莅绍兴》一章中提到过,蔡丐因曾请求弘一法师,就下列问题予以开示:"世尊在因地,为了伤害了一只鹰,竞至受尽苦报,但为什么又说,念弥陀佛的名号,就能带业(按:指罪业)往生呢?理可通得,事却有碍,......"法师为了回答蔡的提问,在书赠的横披上抄录了蒲益大师一段阐述"事"、"理"关系的法语。那段法语中所说的"事理无碍"、"事事无碍",正是来自由华严宗"一心法界"衍生的"四重法界"中第三、第四两个法界。称颂一句阿弥陀佛,一念之中就有了佛心。这个佛心,就能遍及十方三世一切诸法("事理无碍");一切诸法,也就进入了佛境之中("事事无碍")。如此,便是"带业"吧,也无碍于往生了。《华严经》这部大经,晋译六十卷,唐译八十卷,又有数量繁浩的疏钞,是很难全读和读通的。而除了有志成为高僧大德或专门研究佛学者,对一般信仰佛法的人,也不能作那样的要求。但不读《华严经》,又难以进入佛教境界。为了弥补不能阅读全经的缺憾,弘一法师将三种译本中的偈赞,经过通俗化的改造,集为联句,编成《华严集联三百》韵语一部,并手书影印流布。既以此回向亡母,冀其早成佛道,又以此善巧方便,导俗利生。圆成其事的刘质平,在跋语中说,该集出版,"广般若之宣流,永孝思于不匮。世界有情,共顶礼之。"功德可谓大矣!2."借助儒道为辅"儒、佛、道三家,为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三大构成部分;而儒家思想,又始终处在主导地位。无论本土固有的,还是域外传来的,任何一种思想意识形态,欲在中国生根发展,都或多或少需要带上儒化的和其他中国化的色彩。便是国产的道家学说的某些观念,也往往借用孔子之口表述出来。这是《庄子》一书中常见的现象。作为外来的思想意识形态,佛教由于其对宇宙人生的构成观念,以及它所追求的出世境界,与中国的道家哲学和处世态度,有不少仿佛之处,因此,当其初传中国,往往被人以类比的方法,即所谓"格义"的方法,用道家哲学的观念加以比附解释,用道家哲学的概念术语加以表述显现。因此,中国早期佛教,是道家化了的佛教,尤其富于庄子哲学的味道。但正如道家或庄子哲学本身需要一定的儒化色彩,才能在中国存在与发展一样,佛教在中国化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需要与长期统治中国思想文化领域的儒家思想相结合,需要借助利用与佛学思想相通或相接近的部分儒家思想资料,以充实和丰富自己。这也是佛教实现中国化的过程。还有一个历史现象不能忽略。即:中国众多的高僧大德(弘一法师亦然),在其入佛之前,大都是儒家的门徒。他们或由于仕途不畅看破红尘,或由于接触了佛教思想人生观发生改变,从而由儒入佛,出家为僧。然而,入了佛门,又往往以儒解佛、以儒辅佛,即在批儒的僧人那里,也不自觉地流露出昔日进出儒门的影子。这又使中国佛教的儒化成了一种必然现象。佛教追求的是出世境界,儒家讲究的是如何做人、如何人世。从表面上看,二者好像是矛盾扦格的。但佛教中人追求出世,是一个过程;无论哪个僧人或居士,其生命再匆促短暂,或者何等彻底地看破了红尘,当其未生西之前,他就得在人世间生活(没有全然隔绝了人世的丛林庙宇)。这就有个如何做人和完善人格的问题;况且,从因果报应的佛教观念上说,僧人或居士,在尘世间能否积善去恶,自利利他,正是其死后能否往生净土、得入较高品位的关键。往生净土是死后的事,眼前需要的是在现实生活中做个好人,以佛门眼光堪称理想的人。正是在这些方面,儒家学说中有不少值得佛门中人借鉴的成份,或者说,儒佛二家存有共同之处。诚然,弘一法师幼年时期生活在一个佛教气氛比较浓重的家庭,自会受其影响熏染,但他接受的,更多的是儒家的教育,在这种思想文化中浸染很深。他并非一开始就远离传统文人学而优则仕的思想观念和实践方式,否则,他就不会去寄籍会试了。第二次,还不怕路途遥远,千里迢迢地从上海到河南开封去赶考。其出世观念的形成,是由于后来经历了时局的变幻和人生的挫折。他也是由儒人佛的。而且,即在有了出世之想并正式成了僧人之后,也没有完全放弃了儒家思想。他在念佛修行、严持戒律的同时,也往往将儒家学说中有关如何做人完善人格的教化,作为圆满华严之境的辅助和往生的资粮之一。这中间,他于宋明儒家修心养性的理学尤为看重。而主虚主静的道家学说,也成了他涵育佛性的一种思想资料。弘一出家之前和出家之后,对明末理学家刘宗周(1578-1645,号念台)的《人谱》,明朝大臣、思想家薛琏(1389或1392~1464,溢号文清)的《读书录》,清梁瀛侯的《日省录》,以及由清代学者金缨纂辑的《格言联璧》等几部格言集,始终抱有浓厚的兴趣。时常带在身边,作为日课的必读书。他编纂过四本格言集,头两部,即为依照《格言联璧》等书摘录选编的《格言别录》和《佩玉编》;后两部则是集录佛典和历代高僧大德语录的《晚晴集》、单独摘录明代四高僧之一蒲益大师警训之语的《寒笳集》。《格言别录》、《佩玉编》所录,多为儒道两家有关修心养性的格言。如果将弘一的这两部编著,与佛教典籍和蒲益大师等高僧语录对比阅读,即能清楚地看到,他是如何以儒道学说,作为其自身涵育佛性并宣扬佛学之一助的。这里,我们对照着录出几段,以见一斑。包含着儒道思想的语录蒲益大师等高僧的语录莫大之祸,皆起于须臾之不能忍。不可不谨。(尹和靖语)世出世事,莫不成于慈忍,败于忿躁。......倘一念嗔起,百万障生。小不忍,大谋斯乱。(按:此语中的。小不忍,大谋斯乱"一句,即来自儒家之言。)(蒲益大师语)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格言联璧》中语)远众近静处,端坐正思惟。但自观身行,口勿说他短,结舌少论量,默然心柔软。(道宣律师语)造物所忌,日刻曰巧;万类相感,以诚以忠。谦挂六爻皆吉,恕字终身可行。(同上)当主敬、存诚,于二六时中,不使有一念虚浮怠忽之相。及与世人相酬酢,唯以忠恕为怀。(印光法师语)竞标榜,邀权贵,务矫激,习模棱,此市名也。辱身丧名,莫不由此。求名适所以坏名,名岂可市哉!(《格言联璧》中语)名誉及利养,愚人所爱乐,能损害善法,如剑斩人头。(有部律中语)倘名关未破,利锁未开,藉言弘法利生,止是眼前活计。(蒲益大师语)以虚养心,以德养身,以仁养天下万物,以道养天下万世。涵养冲虚,便是身世学问;省却烦恼,何等心性安和。(《格言联璧》中语)刘直斋云:"存心养性,须要耐烦耐苦耐惊耐怕,方得纯熟。"刘宗周云:"涵养全得一个'缓'字,凡语言动作皆是。"处众处独,宜韬宜晦。若哑若聋,如痴如醉。埋光埋名,养智养慧。随动随静,忘内忘外。(翠岩禅师语)粉身碎骨,唯心莫动。收拾自心,如一樽木雕圣像,坐在堂中,终日无人亦如此!旖盖簇拥香花供养亦如此!赞叹亦如此!毁谤亦如此!(盘山禅师语)只可潜修默进,不可求人知。(薛文清语)深潜不露,是名持戒,若浮于外,未久必败。(《西方确指》中语)知足常足,终身不辱。知止常止,终身不耻。(《格言联璧》中语)草食胜空腹,茅堂过露居,人生解知足,烦恼一时除。(莲池大师语)正己者乃能正人。未有枉己而能正人者也。汲汲自修不及,何暇责人?不自修而责人,舍其田而耘人之田也。(以上薛文清语)先须专求己过,无责人非,见贤思齐,见恶内省,法法消归自心,时时警策自心。(以上蒲益大师语)放下一切外物,觉得心闲省事。(同上)将身心世界全体放下,作一超方特达之观。(同上)少陵诗日:水流心不竞,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