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分析并不提供新知识,它明述包含在自然概念之中的道理。他得出的结论可能古怪,但他会宣称,这个结论其实就潜藏在平常理解之中,思想通过对平常理解作更深刻的反省达乎这些见解。白马非马这个论断够古怪的,但公孙龙子是从我们都同意的前提一步步推论出来的。存在即是被感知,物质世界并不存在,这个主张和常识满拧着,但贝克莱却明称,这些都是人们观察世界的自然方式,尽管人们自己没有意识到是这样。他的非物质论是要“把人们唤回到常识”。罗素同样声称他的哲学有意维护“健全常识”。 哲学家声称他得出的命题虽与我们浮面的说法相冲突,却合乎我们更深的心智内容。也许在我们心智的深处,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也许在我们心智的更深处,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某个哲学论断是否当真说出了心智深处的内容,需要具体探讨。我这里想说的是,由于哲学的这一根本性质,我们普通人原则上可以通过对自身心智的反省对哲学论断做出评价,如果它在任何层面上都不合乎健全常识,那么它就是荒谬的,我们将能够通过检查它所从出的概念分析发现这种错误,而无须等待更多的证据。科学结论就不是这样。无论它怎样违背直觉,这都不是拒斥一个科学结论的理由,而有很多科学结论,判定其真伪必须等待更多的观察-实验证据。 科学会回归常识吗? 亚里士多德是诉诸常识的大师,伽利略也是诉诸常识的大师。亚里士多德认为重物落地较快轻物落地较慢。我们可以设计某种实验来检验或驳斥这个主张。所谓比萨斜塔实验即为此设想出来。实际上伽利略并未做过这个实验,他倒是用思想实验式的推理来反驳亚里士多德的。他设问:如果把一件重物和一件轻物束在一起从高处抛下会怎样呢?按照亚里士多德的主张,坠落时间可以是两件物体各自坠落时间的平均值,也可以等同于与两物重量相加之和的重物的坠落时间。显然,这两个结果不相容,因此亚里士多德是错的。 《两大世界体系》不是用拉丁文而是用意大利土语写的,以非专家为目标读者。为此,他有意略去了技术性较强的论证。科学革命早期,科学开始向实证转变,但仍然是实证的成分少而思辨的成分多,与常识的对话仍是科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然而,如本书反复申说,实证理论在其发展中越来越依赖于理论自身规定的技术性概念,越来越依赖于数学推理。这也意味着,科学理论的内容渐渐不再能为常识所理解,常识渐渐无法再对科学理论的方法和结论提出质问。新理论所关心的、所要回答的质疑都来自科学界内部。 可是,会不会通过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科学最后又回到我们的自然概念来呢?爱因斯坦似乎是这么想的,例如,他认为自从法拉第和麦克斯韦引入了力场这个概念,牛顿力学中与我们的日常经验相违背的远距离作用的概念就变得不必要了。 的确,在现代科学家当中,爱因斯坦特别倚重于自然概念本身的推理力量,对违背常识的科学结论格外警惕,他反对量子力学的哥本哈根解释是最突出的例子。然而,一位当代物理学家,无论他在自然思考方面的能力有多么强,这种能力都不是他的主要凭藉。他了解很多由特定理论规定的事实,他掌握很多普通人不掌握的公式和分支理论,相对论也许是从思辨开端的,但爱因斯坦必须借助于专门概念和数学演算来确立他的理论。某些科学概念,如爱因斯坦所举的力场概念,以及他本人的相对论所建立的一批概念,看上去消除了牛顿力学的一些不自然因素,但这些概念,由于必须在特定的理论中才能得到理解,由于必须借助数学才能得到确切表达,并不曾转回到常识,它们依然是高度技术性的概念,如果不说具有更高程度的技术性的话。物理学杂志上那些讨论相对论的论文,当然不比讨论量子力学或其他任何课题的论文离“日常思考”更近一点儿,它们使用着我们完全不懂的符号和术语,推理所依赖的是我们完全不懂的理论框架和公式,其中没有一行和我们的常识直接相干。如果从结论来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所提供的画面和量子力学提供的画面也一样远离常识的画面。 爱因斯坦本人,像当年的伽利略一样,像今天其他很多科学家一样,为我们写科普书,希望通过常识来论证他们的科学结论。科学家努力要让常识理解科学。另一方面,普通人有很多努力想理解科学。主要是通过科普著作,很大一部分科学结论成为我们的常识,使我们有了一幅科学世界观的大致图景。保持与常识的联系并不只是为了教育门外汉,科学家自己也可能从中受益,在这种努力中从新理解自己的技术性工作。科学家经常需要一个由日常事物构成的图景。哥白尼、布鲁诺、开普勒都曾想象一个与但丁描述的天界仿佛的宇宙图景。波义耳想象空气中任何一个微粒都是一个小弹簧,以此来解释封闭容器中空气受到较大压力时表现出来的弹性。在莱默里的著作中,酸被描述为由尖头粒子组成的,碱则由多孔粒子组成,酸硷混合所发生的化学反应被理解为尖头的粒子插入多孔的粒子。原子结构被设想为一个微型的太阳系。德布罗格利说:“要是不用空间和时间术语我们就无法思考,我们所能唤起的一切印象都是与时空相联的。” 早期,这些常识图景甚至被认作是真实的,数学是对这些图景的一种更精确的描述,但越到后来,这些图景就越被视作只具有启发作用或科普作用,真实结构只能用数学来描述。德布罗格利上面那段话的另一半是:“量子物理学的发展使我们相信,我们的〔日常〕时空框架不适于真实地描述微观层次上的实在。” 科普著作的确表明,科学家的很多思考仍然与常识相联系,可以用自然语言来表达。然而,恰恰到了科学特有的部分,他必须使用数学来思考,或者,如果像海德格尔那样断称“科学不思”,他必须停止思考,开始演算。爱因斯坦明称,在科学工作中,就连创造性思维也是属于数学的。而我们平常恰恰不使用数学推理来思考。我们从爱因斯坦和其他科学家的通俗书籍中受益无穷,但我们无法靠阅读科普书成为物理学家。 哲学何为(1) 哲学何为 今天回顾,情形十分明朗:建立普适理论的冲动终于通过伽利略他们找到了正确的建构理论的方式。在近代科学耸立之处,对世界的哲学整体解释土崩瓦解。 我们曾问:柏拉图和亚理士多德为什么要关心行星轨道这些事情呢?我们今天当然知道,这样的事情应该由实证方法去探究,那不是通过思辨回答得了的问题,不是诉诸形而上学原理回答得了的问题。形而上学据称给出自然之所以如此的理由或原理,这是些什么原理呢?力必须通过接触起作用,天体轨道必然是圆的,自然厌恶真空,这些原理我们今天并不承认。并不存在所谓的形而上学原理。所谓形而上学原理,无非是常识所蕴含的基本道理,它们由于能够诉诸我们人人共有的理解而具有普遍性。而所谓形而上学层面上的区别,则无非是自然概念的区别罢了。 哲学-科学是基于事实的理论。任何思辨体系都必须合于事实。在古代,天文观测资料、对抛物体运动方式的观察等等已经对亚里士多德体系的解释力提出了挑战。只不过,对哲学-科学来说,理论的自然性仍然是最重要的考虑。毕竟,总有一些现象是理论解释不了的,它们是些边缘现象。由于观念的转变,那些本来处在边缘的现象,如今被移到了理论注意力的中心。通过仪器和实验,科学发现日新月异,近代成为一个事实爆炸的时代。哪个哲学家能面对这些如山的事实?如今,在学问的任何一个领域都有那么多专门的知识和定理。仅此一点,就注定了没有哪个个人能通过思辨营建整体理论,哲学-科学的失效是明摆着的。思辨的推理尽可以合情合理,但在常情下通行的道理,并不一定到处行得通。水银在常温下是液体,然而到了极低的温度,水银也会冻结。实际上,物质的许多性状在超低温时都变得面目皆非。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点,一个物体总有个确定的位置,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但这道理到了量子世界里却失效了。要解释遥远幽微的各种奇异现象,常识中所包含的道理是不够的,这些道理始终围绕着我们的自然概念,行之不远。只有数学类型的技术性论证才能达到我们经验不到的世界,把握独立于经验的客观世界结构和机制,从而成功建构关于客观世界的普适理论。同时,在这一转变中,理论可否自然得到理解的考虑就退位了。 那么,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错误地理解了哲学的任务?这种想法之荒唐,一如外国人跑到中国来说,饺子不是你们说的这种东西,而是何种何种东西。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定义了哲学。古代哲学不限于我们今天所称的“哲学”,它笼统地囊括一切类型的系统知识和深思。古代哲学家关心一切学问,既关心概念考察,也关心自然机制的探索。亚里士多德不仅对运动、时间等概念进行分析,他像所有科学家一样,搜集资料、细致观察、从事实验。在古代哲学中,知识增进、常识反省、概念考察是和世界解释连成一片的。让我们回想一下亚里士多德关于不存在真空的论证。他在专门讨论这一问题的地方开首先说:要确定是否存在虚空,应当先了解虚空或kenon这个术语。他的大部分论证都是概念分析,尤其是对存在虚空的主张所依据的理由的辩驳。他的一个论证是说,kenon所意谓的真空或曰real void,实在的虚无,差不多和方的圆一样是矛盾用语。再一个论证是说,物体的运动速度是和媒介的浓度成反比的,因此,物体在真空将以无限的速度运动,而这是荒唐的。后世亚里士多德学派经常采引的一个证据是虹吸现象。哲学-科学理论并不严格区分概念分析和物理描述。这部分是由于,希腊人所处的世界,大体上是经验的世界,而经验的世界,包括经验世界的运行机制,大体是可以通过自然理解加以把握的。现象的机制可以自然地得到理解,这构成了科学-哲学的基本信念。上一节所引黑格尔的那段话,就明确表达了这一信心。 科学-哲学家们广集见闻、勤于观察、勤于思考,尝试把遥远的见闻和日常经验联系在一起,使之得到理解。行星轨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们理所当然会去关心。在没有近代科学方法,没有望远镜和充分的数学工具之前,在他们要把一切现象联系到切近经验的思想指导之下,他们关于行星轨道只能提供那样的解释,不是很可理解吗?无人能够否认,哲学-科学应列于人类心智最伟大的成就。 科学革命之后的哲学,逐渐丧失了哲学-科学的性质,从对世界的整体解释退回到概念分析的领域。今天的哲学早已不再是亚里士多德式的哲学,也不可能还是那样的哲学。实证科学的发展早就教会我们关于自然机制的论证和概念考察式的论证是两回事情。经验反省和概念考察不能告诉我们物质是由哪些元素构成的,四种、五种还是一百零六种。概念分析无从建立普适理论,它最多只能把我们带到“原子事实”、“感觉与料”这类无用的元素那里。 哲学不曾实现其提供普适理论的自我期许,这不是因为以往的哲学家在这里那里走错了,是哲学的自然理解本性不允许哲学成为普适理论。另一方面,如本书尝试表明的,科学虽然成功地建立了普适理论,但它并没有达到哲学-科学欲求的普遍理解,因为它把最重要的东西,心灵,留在了世界画面之外。科学是真理,但它不是全部真理,也不是首要的真理。 哲学何为(2) 哲学之不能建构普适理论和科学的普适理论并不提供对世界的整体理解,这可说是同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为了揭示物质世界的机制,我们需要改变自然概念,需要构造一整套技术性概念。等我们用这些技术性概念建构起了理论,无论它能帮我们理解多少事情,却并不能帮助我们解决自然理解中的困惑,因为这些困惑的根子埋在我们原本用来思考、言说的自然概念里面。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用了大量篇幅来探讨时间问题。这些众所周知的章节集中表述了我们每个人只要对时间有所思考就会碰到的困惑。例如,奥古斯丁问道:在上帝创造世界之前,上帝在干什么?他回答说,时间是随着创世一起创造出来的,因此,并没有上帝创造世界“之前”这回事。当代物理学有一套成熟的时间理论。这些极为成功、极为高深的理论,是否已经“解决了时间问题”?是否释解了奥古斯丁关于时间的困惑?我不知道你对奥古斯丁的这个回答是否感到满意。如果你听了奥古斯丁的回答仍然感到困惑,那么,你听了大爆炸之前没有时间这回事恐怕也仍然感到困惑。 尽管今天的科学十分发达,尽管我们早已接受了物理学为我们提供的物质世界画面,我们仍然用平常的方式说到运动、静止、日出日落,过去与将来。我们仍然在自然概念中达到理解。我们在这个理解过程中会产生困惑,例如,谁面对时间不感到困惑?然而,这种困惑,用上引维特根斯坦的那段话来说,是“关于事件的持续,关于事件的过去、现在或未来的各式各样的陈述”的困惑。而这些困惑,又和我们对生死的体悟、感叹或诸如此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物理学不可能释解这些困惑。 今天有一种倾向,不假思索地认为,如果我们有什么事情弄不清楚,科学迟早会把它弄清楚。我们期待大脑神经的研究来解决意识的缘起问题、语言和思想的关系问题,期待基因研究来解决遗传与教育的问题,来解决自私和无私的问题,期待对生物择偶的研究来解决美感问题,解决幸福和不幸的问题。这些是虚幻的期待。 哲学是理性的反省,这包括对哲学自身任务的反省,通过这一反省不断努力获得正当的自我理解。就此而言,并非科学割尽了哲学的地盘,只给哲学留下了经验反省和概念考察。经验反省和概念考察从来就是哲学的出发点。今天,科学的成功帮助哲学认识到从这里出发自己能走多远。哲学不能建立普适理论,哲学不能为任何问题提供唯一的答案,哲学不能为任何事件提供预测。科学通过巨大的努力摆脱了形而上学的影响。哲学面临着相应的任务:哲学需要摆脱实证科学的思想方式。 哲学仍然关心日月星辰,但哲学就它们如何被经验到的实情关心这些事情。因此,黑洞有能量逃逸这类事实和基因选择这类事实对哲学的意义是不一样的。能量逃逸这种事情,对我们怎样思考我们的经验世界没什么关系,而基因选择机制则对我们的伦理思考产生重大影响。今天的伦理学,比如在思考利他现象的时候,必须把基因选择的机制作为其所需思考的一个部分,否则就会成为关于人性的过时的奢谈。 但若我们一定要把哲学这个词和普适理论连在一起,那么,我想,哲学早就消亡了,虽然我们经过很长时间才确认这个事实。执著于经验反省和概念考察,而不去建立普适理论,那还叫哲学吗?我个人仍愿保留哲学这个名号,同时则不厌其烦地指出,这个哲学,早已不再是哲学-科学。不管物理学或任何别的科学提供给我们什么普适理论,我们仍然在经验这个世界,仍然需要对我们的经验进行反省,实际上也仍然始终在反省我们的经验,以期我们的理解在这里在那里变得连贯一致。的确,哲学意在克服常识的片断零星,它对经验进行反省,进而揭示自然概念之间的错综复杂的联系。然而,这种连贯总是局部的、多义的、不固定的。理解从来是与我们变迁不定的生活世界联系在一起的,从来不可能有提供普适理解意义上的普适理论,从来不可能有对世界的完整理解。入乎万物一体的融通之境,用巨细无遗的理论为世界提供统一解释,只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