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25年,海森堡——他现在是博士了——已经充分成长为一个既朝气蓬勃又不乏成熟的物理学家。他在慕尼黑、哥廷根和哥本哈根的经历使得他得以师从当时最好的几位物理大师。而按他自己的说法,他从索末非那里学到了乐观态度,在哥廷根从波恩,弗兰克还有希尔伯特那里学到了数学,而从玻尔那里,他学到了物理(索末非似乎很没有面子,呵呵)。 现在,该轮到海森堡自己上场了。物理学的天空终将云开雾散,露出璀璨的星光让我们目眩神迷。在那其中有几颗特别明亮的星星,它们的光辉照亮了整个夜空,组成了最华丽的星座。不用费力分辩,你应该能认出其中的一颗,它就叫维尔纳·海森堡。作为量子力学的奠基人之一,这个名字将永远镌刻在时空和历史中。 *********饭后闲话:被误解的名言这个闲话和今天的正文无关,不过既然这几日讨论牛顿,不妨多披露一些关于牛顿的历史事实。 牛顿最为人熟知的一句名言是这样说的:“如果我看得更远的话,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If I have seen further it is by standing on ye shoulders of Giants)。这句话通常被用来赞叹牛顿的谦逊,但是从历史上来看,这句话本身似乎没有任何可以理解为谦逊的理由。 首先这句话不是原创。早在12世纪,伯纳德(Bernard of Chartres,他是中世纪的哲学家,著名的法国沙特尔学校的校长)就说过:“Nos esse quasi nanos gigantiumhumeris insidientes”。这句拉丁文的意思就是说,我们都像坐在巨人肩膀上的矮子。 这句话,如今还能在沙特尔市那著名的哥特式大教堂的窗户上找到。从伯纳德以来,至少有二三十个人在牛顿之前说过类似的话。 牛顿说这话是在1676年给胡克的一封信中。当时他已经和胡克在光的问题上吵得昏天黑地,争论已经持续多年(可以参见我们的史话)。在这封信里,牛顿认为胡克把他(牛顿自己)的能力看得太高了,然后就是这句著名的话:“如果我看得更远的话,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这里面的意思无非两种:牛顿说的巨人如果指胡克的话,那是一次很明显的妥协:我没有抄袭你的观念,我只不过在你工作的基础上继续发展——这才比你看得高那么一点点。牛顿想通过这种方式委婉地平息胡克的怒火,大家就此罢手。但如果要说大度或者谦逊,似乎很难谈得上。牛顿为此一生记恨胡克,哪怕几十年后,胡克早就墓木已拱,他还是不能平心静气地提到这个名字,这句话最多是试图息事宁人的外交词令而已。另一种可能,巨人不指胡克,那就更明显了:我的工作就算不完全是自己的,也是站在前辈巨人们的肩上——没你胡克的事。 更多的历史学家认为,这句话是一次恶意的挪揄和讽刺——胡克身材矮小,用“巨人”似乎暗含不怀好意。持这种观点的甚至还包括著名的史蒂芬·霍金,正是他如今坐在当年牛顿卢卡萨教授的位子上。 牛顿还有一句有名的话,大意说他是海边的一个小孩子,捡起贝壳玩玩,但还没有发现真理的大海。这句话也不是他的原创,最早可以追溯到Joseph Spence。但牛顿最可能是从约翰·米尔顿的《复乐园》中引用(牛顿有一本米尔顿的作品集)。这显然也是精心准备的说辞,牛顿本人从未见过大海,更别提在海滩行走了。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河也就是泰晤士河,很难想象大海的意象如何能自然地从他的头脑中跳出来。 我谈这些,完全没有诋毁谁的意思。我只想说,历史有时候被赋予了太多的光圈和晕轮,但还历史的真相,是每一个人的责任,不论那真相究竟是什么。同时,这也丝毫不影响牛顿科学上的成就——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第五章 曙光二物理学,海森堡坚定地想,应当有一个坚固的基础。它只能够从一些直接可以被实验观察和检验的东西出发,一个物理学家应当始终坚持严格的经验主义,而不是想象一些图像来作为理论的基础。玻尔理论的毛病,就出在这上面。 我们再来回顾一下玻尔理论说了些什么。它说,原子中的电子绕着某些特定的轨道以一定的频率运行,并时不时地从一个轨道跃迁到另一个轨道上去。每个电子轨道都代表一个特定的能级,因此当这种跃迁发生的时候,电子就按照量子化的方式吸收或者发射能量,其大小等于两个轨道之间的能量差。 嗯,听起来不错,而且这个模型在许多情况下的确管用。但是,海森堡开始问自己。一个电子的“轨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任何实验能够让我们看到电子的确绕着某个轨道运转吗?有任何实验可以确实地测出一个轨道离开原子核的实际距离吗?诚然轨道的图景是人们所熟悉的,可以类比于行星的运行轨道,但是和行星不同,有没有任何法子让人们真正地看到电子的这么一个“轨道”,并实际测量一个轨道所代表的“能量”呢?没有法子,电子的轨道,还有它绕着轨道的运转频率,都不是能够实际观察到的,那么人们怎么得出这些概念并在此之上建立起原子模型的呢? 我们回想一下前面史话的有关部分,玻尔模型的建立有着氢原子光谱的支持。每一条光谱线都有一种特定的频率,而由量子公式E1-E2 = hν,我们知道这是电子在两个能级之间跃迁的结果。但是,海森堡争辩道,你这还是没有解决我的疑问。没有实际的观测可以证明某一个轨道所代表的“能级”是什么,每一条光谱线,只代表两个“能级”之间的“能量差”。所以,只有“能级差”或者“轨道差”是可以被直接观察到的,而“能级”和“轨道”却不是。 为了说明问题,我们还是来打个比方。小时候的乐趣之一是收集各种各样的电车票以扮作售票员,那时候上海的车票通常都很便宜,最多也就是一毛几分钱。但规矩是这样的:不管你从哪个站上车,坐得越远车票就相对越贵。比如我从徐家汇上车,那么坐到淮海路可能只要3分钱,而到人民广场大概就要5分,到外滩就要7分,如果一直坐到虹口体育场,也许就得花上1毛钱。当然,近两年回去,公交早就换成了无人售票和统一计费——不管多远都是一个价,车费也早就今非昔比了。 让我们假设有一班巴士从A站出发,经过BCD三站到达E这个终点站。这个车的收费沿用了我们怀旧时代的老传统,不是上车一律给2块钱,而是根据起点和终点来单独计费。我们不妨订一个收费标准:A站和B站之间是1块钱,B和C靠得比较近,0.5元。C和D之间还是1块钱,而D和E离得远,2块钱。这样一来车费就容易计算了,比如我从B站上车到E站,那么我就应该给0.5+1+2=3.5元作为车费。反过来,如果我从D站上车到A站,那么道理是一样的:1+0.5+1=2.5块钱。 现在玻尔和海森堡分别被叫来写一个关于车费的说明贴在车子里让人参考。玻尔欣然同意了,他说:这个问题很简单,车费问题实际上就是两个站之间的距离问题,我们只要把每一个站的位置状况写出来,那么乘客们就能够一目了然了。于是他就假设,A站的坐标是0,从而推出:B站的坐标是1,C站的坐标是1.5,D站的坐标是2.5,而E站的坐标是4.5。这就行了,玻尔说,车费就是起点站的坐标减掉终点站的坐标的绝对值,我们的“坐标”,实际上可以看成一种“车费能级”,所有的情况都完全可以包含在下面这个表格里: 站点 坐标(车费能级)A 0B 1C 1.5D 2.5E 4.5这便是一种经典的解法,每一个车站都被假设具有某种绝对的“车费能级”,就像原子中电子的每个轨道都被假设具有某种特定的能级一样。所有的车费,不管是从哪个站到哪个站,都可以用这个单一的变量来解决,这是一个一维的传统表格,完全可以表达为一个普通的公式。这也是所有物理问题的传统解法。 现在,海森堡说话了。不对,海森堡争辩说,这个思路有一个根本性的错误,那就是,作为一个乘客来说,他完全无法意识,也根本不可能观察到某个车站的“绝对坐标”是什么。比如我从C站乘车到D站,无论怎么样我也无法观察到“C站的坐标是1.5”,或者“D站的坐标是2.5”这个结论。作为我——乘客来说,我所能唯一观察和体会到的,就是“从C站到达D站要花1块钱”,这才是最确凿,最坚实的东西。我们的车费规则,只能以这样的事实为基础,而不是不可观察的所谓“坐标”,或者“能级”。 那么,怎样才能仅仅从这些可以观察的事实上去建立我们的车费规则呢?海森堡说,传统的那个一维表格已经不适用了,我们需要一种新类型的表格,像下面这样的: A B C D EA 0 1 1.5 2.5 4.5B 1 0 0.5 1.5 3.5C 1.5 0.5 0 1 3D 2.5 1.5 1 0 2E 4.5 3.5 3 2 0这里面,竖的是起点站,横的是终点站。现在这张表格里的每一个数字都是实实在在可以观测和检验的了。比如第一行第三列的那个1.5,它的横坐标是A,表明从A站出发。它的纵坐标是C,表明到C站下车。那么,只要某个乘客真正从A站坐到了C站,他就可以证实这个数字是正确的:这个旅途的确需要1.5块车费。 好吧,某些读者可能已经不耐烦了,它们的确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东西,可是,这种区别的意义有那么大吗?毕竟,它们表达的,不是同一种收费规则吗?但事情要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多了,比如玻尔的表格之所以那么简洁,其实是有这样一个假设,那就是“从A到B”和“从B到A”,所需的钱是一样的。事实也许并非如此,从A到B要1块钱,从B回到A却很可能要1.5元。这样玻尔的传统方式要大大头痛了,而海森堡的表格却是简洁明了的:只要修改B为横坐标A为纵坐标的那个数字就可以了,只不过表格不再按照对角线对称了而已。 更关键的是,海森堡争辩说,所有的物理规则,也要按照这种表格的方式来改写。我们已经有了经典的动力学方程,现在,我们必须全部把它们按照量子的方式改写成某种表格方程。许多传统的物理变量,现在都要看成是一些独立的矩阵来处理。 在经典力学中,一个周期性的振动可以用数学方法分解成为一系列简谐振动的叠加,这个方法叫做傅里叶展开。想象一下我们的耳朵,它可以灵敏地分辨出各种不同的声音,即使这些声音同时响起,混成一片嘈杂也无关紧要,一个发烧友甚至可以分辨出CD音乐中乐手翻动乐谱的细微沙沙声。人耳自然是很神奇的,但是从本质上说,数学家也可以做到这一切,方法就是通过傅立叶分析把一个混合的音波分解成一系列的简谐波。大家可能要感叹,人耳竟然能够在瞬间完成这样复杂的数学分析,不过这其实是自然的进化而已。譬如守门员抱住飞来的足球,从数学上说相当于解析了一大堆重力和空气动力学的微分方程并求出了球的轨迹,再比如人本能的趋利避害的反应,从基因的角度说也相当于进行了无数风险概率和未来获利的计算。但这都只是因为进化的力量使得生物体趋于具有这样的能力而已,这能力有利于自然选择,倒不是什么特殊的数学能力所导致。 回到正题,在玻尔和索末菲的旧原子模型里,我们已经有了电子运动方程和量子化条件。 这个运动同样可以利用傅立叶分析的手法,化作一系列简谐运动的叠加。在这个展开式里的每一项,都代表了一个特定频率。现在,海森堡准备对这个旧方程进行手术,把它彻底地改造成最新的矩阵版本。但是困难来了,我们现在有一个变量p,代表电子的动量,还有一个变量q,代表电子的位置。本来,在老方程里这两个变量应当乘起来,现在海森堡把p和q都变成了矩阵,那么,现在p和q应当如何再乘起来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你如何把两个“表格”乘起来呢? 或者我们不妨先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把两个表格乘起来,这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为了容易理解,我们还是回到我们那个巴士车费的比喻。现在假设我们手里有两张海森堡制定的车费表:矩阵I和矩阵II,分别代表了巴士I号线和巴士II号线在某地的收费情况。 为了简单起见,我们假设每条线都只有两个站,A和B。这两个表如下:I号线(矩阵I): A BA 1 2B 3 1II号线(矩阵II):A BA 1 3B 4 1好,我们再来回顾一下这两张表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根据海森堡的规则,数字的横坐标代表了起点站,纵坐标代表了终点站。那么矩阵I第一行第一列的那个1就是说,你坐巴士I号线,从A地出发,在A地原地下车,车费要1块钱(啊?为什么原地不动也要付1块钱呢?这个……一方面是比喻而已,再说你可以把1块钱看成某种起步费。何况在大部分城市的地铁里,你进去又马上出来,的确是要在电子卡里扣掉一点钱的)。同样,矩阵I第一行第二列的那个2是说,你坐I号线从A地到B地,需要2块钱。但是,如果从B地回到A地,那么就要看横坐标是B而纵坐标是A的那个数字,也就是第二行第一列的那个3。矩阵II的情况同样如此。 好,现在我们来做个小学生水平的数学练习:乘法运算。只不过这次乘的不是普通的数字,而是两张表格:I和II。I×II等于几? 让我们把习题完整地写出来。现在,boys and girls,这道题目的答案是什么呢?┏ ┓ ┏ ┓┃ 1 2 ┃ ┃ 1 3 ┃┃ 3 1 ┃ × ┃ 4 1 ┃ = ?┗ ┛ ┗ ┛*********饭后闲话:男孩物理学1925年,当海森堡做出他那突破性的贡献的时候,他刚刚24岁。尽管在物理上有着极为惊人的天才,但海森堡在别的方面无疑还只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他兴致勃勃地跟着青年团去各地旅行,在哥本哈根逗留期间,他抽空去巴伐利亚滑雪,结果摔伤了膝盖,躺了好几个礼拜。在山谷田野间畅游的时候,他高兴得不能自已,甚至说“我连一秒种的物理都不愿想了”。 量子论的发展几乎就是年轻人的天下。爱因斯坦1905年提出光量子假说的时候,也才26岁。玻尔1913年提出他的原子结构的时候,28岁。德布罗意1923年提出相波的时候,31岁。 而1925年,当量子力学在海森堡的手里得到突破的时候,后来在历史上闪闪发光的那些主要人物也几乎都和海森堡一样年轻:泡利25岁,狄拉克23岁,乌仑贝克25岁,古德施密特23岁,约尔当23岁。和他们比起来,36岁的薛定谔和43岁的波恩简直算是老爷爷了。量子力学被人们戏称为“男孩物理学”,波恩在哥廷根的理论班,也被人叫做“波恩幼儿园” 。 不过,这只说明量子论的锐气和朝气。在那个神话般的年代,象征了科学永远不知畏惧的前进步伐,开创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时代来。“男孩物理学”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名词,也将在物理史上镌刻出永恒的光芒。 第五章 曙光三上次我们布置了一道练习题,现在我们一起来把它的答案求出来。┏ ┓ ┏ ┓┃ 1 2 ┃ ┃ 1 3 ┃┃ 3 1 ┃ × ┃ 4 1 ┃ = ?┗ ┛ ┗ ┛如果你还记得我们那个公共巴士的比喻,那么乘号左边的矩阵I代表了我们的巴士I号线的收费表,乘号右边的矩阵II代表了II号线的收费表。I是一个2×2的表格,II也是一个2×2的表格,我们有理由相信,它们的乘积也应该是类似的形式,也是一个2×2的表格。┏ ┓ ┏ ┓ ┏ ┓┃ 1 2 ┃ ┃ 1 3 ┃ ┃ a b ┃┃ 3 1 ┃ × ┃ 4 1 ┃ = ┃ c d ┃┗ ┛ ┗ ┛ ┗ ┛但是,那答案到底是什么?我们该怎么求出abcd这四个未知数?更重要的是,I×II的意义是什么呢? 海森堡说,I×II,表示你先乘搭巴士I号线,然后转乘了II号线。答案中的a是什么呢?a处在第一行第一列,它也必定表示从A地出发到A地下车的某种收费情况。海森堡说,a,其实就是说,你搭乘I号线从A地出发,期间转乘II号线,最后又回到A地下车。因为是乘法,所以它表示“I号线收费”和“II号线收费”的乘积。但是,情况还不是那么简单,因为我们的路线可能不止有一种,a实际代表的是所有收费情况的“总和”。 如果这不好理解,那么我们干脆把题目做出来。答案中的a,正如我们已经说明了的,表示我搭I号线从A地出发,然后转乘II号线,又回到A地下车的收费情况的总和。那么,我们如何具体地做到这一点呢?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我们可以乘搭I号线从A地到B地,然后在B地转乘II号线,再从B地回到A地。此外,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我们在A地上了I号线,随即在原地下车。然后还是在A地再上II号线,同样在原地下车。这虽然听起来很不明智,但无疑也是一种途径。那么,我们答案中的a,其实就是这两种方法的收费情况的总和。 现在我们看看具体数字应该是多少:第一种方法,我们先乘I号线从A地到B地,车费应该是多少呢?我们还记得海森堡的车费规则,那就看矩阵I横坐标为A纵坐标为B的那个数字,也就是第一行第二列的那个2,2块钱。好,随后我们又从B地转乘II号线回到了A地,这里的车费对应于矩阵II第二行第一列的那个4。所以第一种方法的“收费乘积”是2×4=8。但是,我们提到,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我们在A地原地不动地上了I号线再下来,又上II号线再下来,这同样符合我们A地出发A地结束的条件。这对应于两个矩阵第一行第一列的两个数字的乘积,1×1=1。那么,我们的最终答案,a,就等于这两种可能的叠加,也就是说,a=2×4+1×1=9。因为没有第三种可能性了。 同样道理我们来求b。b代表先乘I号线然后转乘II号线,从A地出发最终抵达B地的收费情况总和。这同样有两种办法可以做到:先在A地上I号线随即下车,然后从A地坐II号线去B地。收费分别是1块(矩阵I第一行第一列)和3块(矩阵II第一行第二列),所以1×3=3。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先乘I号线从A地到B地,收费2块(矩阵I第一行第二列),然后在B地转II号线原地上下,收费1块(矩阵II第二行第二列),所以2×1=1。所以最终答案:b=1×3+2×1=5。 大家可以先别偷看答案,自己试着求c和d。最后应该是这样的:c=3×1+1×4=7,d=3×3+1×1=10。所以:‘┏ ┓ ┏ ┓ ┏ ┓┃ 1 2 ┃ ┃ 1 3 ┃ ┃ 9 5 ┃┃ 3 1 ┃ × ┃ 4 1 ┃ = ┃ 7 10┃┗ ┛ ┗ ┛ ┗ ┛很抱歉让大家如此痛苦不堪,不过我们的确在学习新的事物。如果你觉得这种乘法十分陌生的话,那么我们很快就要给你更大的惊奇,但首先我们还是要熟悉这种新的运算规则才是。圣人说,温故而知新,我们不必为了自己新学到的东西而沾沾自喜,还是巩固巩固我们的基础吧,让我们把上面这道题目验算一遍。哦,不要昏倒,不要昏倒,其实没有那么乏味,我们可以把乘法的次序倒一倒,现在验算一遍II×I:┏ ┓ ┏ ┓ ┏ ┓┃ 1 3 ┃ ┃ 1 2 ┃ ┃ a b ┃┃ 4 1 ┃ × ┃ 3 1 ┃ = ┃ c d ┃┗ ┛ ┗ ┛ ┗ ┛ 我知道大家都在唉声叹气,不过我还是坚持,复习功课是有益无害的。我们来看看a是什么,现在我们是先乘搭II号线,然后转I号线了,所以我们可以从A地上II号线,然后下来。再上I号线,然后又下来。对应的是1×1。另外,我们可以坐II号线去B地,在B地转I号线回到A地,所以是3×3=9。所以a=1×1+3×3=10。 喂,打瞌睡的各位,快醒醒,我们遇到问题了。在我们的验算里,a=10,不过我还记得,刚才我们的答案说a=9。各位把笔记本往回翻几页,看看我有没有记错?嗯,虽然大家都没有记笔记,但我还是没有记错,刚才我们的a=2×4+1×1=9。看来是我算错了,我们再算一遍,这次可要打起精神了:a代表A地上车A地下车。所以可能的情况是:我搭II号线在A地上车A地下车(矩阵II第一行第一列),1块。然后转I号线同样在A地上车A地下车(矩阵I第一行第一列),也是1块。1×1=1。还有一种可能是,我搭II号线在A地上车B地下车(矩阵II第一行第二列),3块。然后在B地转I号线从B地回到A地(矩阵II第二行第一列),3块。3×3=9。所以a=1+9=10。 嗯,奇怪,没错啊。那么难道前面算错了?我们再算一遍,好像也没错,前面a=1+8=9。那么,那么……谁错了?哈哈,海森堡错了,他这次可丢脸了,他发明了一种什么样的表格乘法啊,居然导致如此荒唐的结果:I×II ≠ II×I。 我们不妨把结果整个算出来: ┏ ┓┃ 9 5┃I×II= ┃ 7 10┃┗ ┛┏ ┓┃ 10 5┃II×I= ┃ 7 9 ┃┗ ┛的确,I×II ≠ II×I。这可真让人惋惜,原来我们还以为这种表格式的运算至少有点创意的,现在看来浪费了大家不少时间,只好说声抱歉。但是,慢着,海森堡还有话要说,先别为我们死去的脑细胞默哀,它们的死也许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大家冷静点,大家冷静点,海森堡摇晃着他那漂亮的头发说,我们必须学会面对现实。我们已经说过了,物理学,必须从唯一可以被实践的数据出发,而不是靠想象和常识习惯。 我们要学会依赖于数学,而不是日常语言,因为只有数学才具有唯一的意义,才能告诉我们唯一的真实。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一点:数学怎么说,我们就得接受什么。如果数学说I×II ≠ II×I,那么我们就得这么认为,哪怕世人用再嘲讽的口气来讥笑我们,我们也不能改变这一立场。何况,如果仔细审查这里面的意义,也并没有太大的荒谬:先搭乘I号线,再转II号线,这和先搭乘II号线,再转I号线,导致的结果可能是不同的,有什么问题吗? 好吧,有人讽刺地说,那么牛顿第二定律究竟是F=ma,还是F=am呢? 海森堡冷冷地说,牛顿力学是经典体系,我们讨论的是量子体系。永远不要对量子世界的任何奇特性质过分大惊小怪,那会让你发疯的。量子的规则,并不一定要受到乘法交换率的束缚。 他无法做更多的口舌之争了,1925年夏天,他被一场热病所感染,不得不离开哥廷根,到北海的一个小岛赫尔格兰(Helgoland)去休养。但是他的大脑没有停滞,在远离喧嚣的小岛上,海森堡坚定地沿着这条奇特的表格式道路去探索物理学的未来。而且,他很快就获得了成功:事实上,只要把矩阵的规则运用到经典的动力学公式里去,把玻尔和索末菲旧的量子条件改造成新的由坚实的矩阵砖块构造起来的方程,海森堡可以自然而然地推导出量子化的原子能级和辐射频率。而且这一切都可以顺理成章从方程本身解出,不再需要像玻尔的旧模型那样,强行附加一个不自然的量子条件。海森堡的表格的确管用!数学解释一切,我们的想象是靠不住的。 虽然,这种古怪的不遵守交换率的矩阵乘法到底意味着什么,无论对于海森堡,还是当时的所有人来说,都还仍然是一个谜题,但量子力学的基本形式却已经得到了突破进展。从这时候起,量子论将以一种气势磅礴的姿态向前迈进,每一步都那样雄伟壮丽,激起滔天的巨浪和美丽的浪花。接下来的3年是梦幻般的3年,是物理史上难以想象的3年,理论物理的黄金年代,终于要放射出它最耀眼的光辉,把整个20世纪都装点得神圣起来。 海森堡后来在写给好友范德沃登的信中回忆道,当他在那个石头小岛上的时候,有一晚忽然想到体系的总能量应该是一个常数。于是他试着用他那规则来解这个方程以求得振子能量。求解并不容易,他做了一个通宵,但求出来的结果和实验符合得非常好。于是他爬上一个山崖去看日出,同时感到自己非常幸运。 是的,曙光已经出现,太阳正从海平线上冉冉升起,万道霞光染红了海面和空中的云彩,在天地间流动着奇幻的辉光。在高高的石崖顶上,海森堡面对着壮观的日出景象,他脚下碧海潮生,一直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远方。是的,他知道,this is the moment,他已经作出生命中最重要的突破,而物理学的黎明也终于到来。 *********饭后闲话:矩阵我们已经看到,海森堡发明了这种奇特的表格,I×II ≠ II×I,连他自己都没把握确定这是个什么怪物。当他结束养病,回到哥廷根后,就把论文草稿送给老师波恩,让他评论评论。波恩看到这种表格运算大吃一惊,原来这不是什么新鲜东西,正是线性代数里学到的“矩阵”!回溯历史,这种工具早在1858年就已经由一位剑桥的数学家Arthur Cayley所发明,不过当时不叫“矩阵”而叫做“行列式”(determinant,这个字后来变成了另外一个意思,虽然还是和矩阵关系很紧密)。发明矩阵最初的目的,是简洁地来求解某些微分方程组(事实上直到今天,大学线性代数课还是主要解决这个问题)。但海森堡对此毫不知情,他实际上不知不觉地“重新发明”了矩阵的概念。波恩和他那精通矩阵运算的助教约尔当随即在严格的数学基础上发展了海森堡的理论,进一步完善了量子力学,我们很快就要谈到。 数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总是领先的。Cayley创立矩阵的时候,自然想不到它后来会在量子论的发展中起到关键作用。同样,黎曼创立黎曼几何的时候,又怎会料到他已经给爱因斯坦和他伟大的相对论提供了最好的工具。 乔治·盖莫夫在那本受欢迎的老科普书《从一到无穷大》(One, Two,Three…Infinity)里说,目前数学还有一个大分支没有派上用场(除了智力体操的用处之外),那就是数论。古老的数论领域里已经有许多难题被解开,比如四色问题,费马大定理。也有比如著名的哥德巴赫猜想,至今悬而未决。天知道,这些理论和思路是不是在将来会给某个物理或者化学理论开道,打造出一片全新的天地来。 从赫尔格兰回来后,海森堡找到波恩,请求允许他离开哥廷根一阵,去剑桥讲课。同时,他也把自己的论文给了波恩过目,问他有没有发表的价值。波恩显然被海森堡的想法给迷住了,正如他后来回忆的那样:“我对此着了迷……海森堡的思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于我们一直追求的那个体系来说,这是一次伟大的突破。” 于是当海森堡去到英国讲学的时候,波恩就把他的这篇论文寄给了《物理学杂志》(zeitschrift fur physik),并于7月29日发表。这无疑标志着新生的量子力学在公众面前的首次亮相。 但海森堡古怪的表格乘法无疑也让波恩困扰,他在7月15日写给爱因斯坦的信中说:“海森堡新的工作看起来有点神秘莫测,不过无疑是很深刻的,而且是正确的。”但是,有一天,波恩突然灵光一闪:他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了。海森堡的表格,正是他从前所听说过的那个“矩阵”! 但是对于当时的欧洲物理学家来说,矩阵几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甚至连海森堡自己,也不见得对它的性质有着完全的了解。波恩决定为海森堡的理论打一个坚实的数学基础,他找到泡利,希望与之合作,可是泡利对此持有强烈的怀疑态度,他以他标志性的尖刻语气对波恩说:“是的,我就知道你喜欢那种冗长和复杂的形式主义,但你那无用的数学只会损害海森堡的物理思想。”波恩在泡利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不得不转向他那熟悉矩阵运算的年轻助教约尔当(pascual jordan,再过一个礼拜,就是他101年诞辰),两人于是欣然合作,很快写出了著名的论文《论量子力学》(zur quantenmechanik),发表在《物理学杂志》上。在这篇论文中,两人用了很大的篇幅来阐明矩阵运算的基本规则,并把经典力学的哈密顿变换统统改造成为矩阵的形式。传统的动量p和位置q这两个物理变量,现在成为了两个含有无限数据的庞大表格,而且,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它们并不遵守传统的乘法交换率,p×q ≠ q×p。 波恩和约尔当甚至把p×q和q×p之间的差值也算了出来,结果是这样的: pq – qp = (h/2πi) ih是我们已经熟悉的普朗克常数,i是虚数的单位,代表-1的平方根,而i叫做单位矩阵,相当于矩阵运算中的1。波恩和约尔当奠定了一种新的力学——矩阵力学的基础。在这种新力学体系的魔法下,普朗克常数和量子化从我们的基本力学方程中自然而然地跳了出来,成为自然界的内在禀性。如果认真地对这种力学形式做一下探讨,人们会惊奇地发现,牛顿体系里的种种结论,比如能量守恒,从新理论中也可以得到。这就是说,新力学其实是牛顿理论的一个扩展,老的经典力学其实被“包含”在我们的新力学中,成为一种特殊情况下的表现形式。 这种新的力学很快就得到进一步完善。从剑桥返回哥廷根后,海森堡本人也加入了这个伟大的开创性工作中。11月26日,《论量子力学ii》在《物理学杂志》上发表,作者是波恩,海森堡和约尔当。这篇论文把原来只讨论一个自由度的体系扩展到任意个自由度,从而彻底建立了新力学的主体。现在,他们可以自豪地宣称,长期以来人们所苦苦追寻的那个目标终于达到了,多年以来如此困扰着物理学家的原子光谱问题,现在终于可以在新力学内部完美地解决。《论量子力学ii》这篇文章,被海森堡本人亲切地称呼为“三人论文 ”(dreimannerarbeit)的,也终于注定要在物理史上流芳百世。 新体系显然在理论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泡利很快就改变了他的态度,在写给克罗尼格(ralph laer kronig)的信里,他说:“海森堡的力学让我有了新的热情和希望。”随后他很快就给出了极其有说服力的证明,展示新理论的结果和氢分子的光谱符合得非常完美,从量子规则中,巴尔末公式可以被自然而然地推导出来。非常好笑的是,虽然他不久前还对波恩咆哮说“冗长和复杂的形式主义”,但他自己的证明无疑动用了最最复杂的数学。 不过,对于当时其他的物理学家来说,海森堡的新体系无疑是一个怪物。矩阵这种冷冰冰的东西实在太不讲情面,不给人以任何想象的空间。人们一再追问,这里面的物理意义是什么?矩阵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海森堡却始终护定他那让人沮丧的立场:所谓“意义”是不存在的,如果有的话,那数学就是一切“意义”所在。物理学是什么?就是从实验观测量出发,并以庞大复杂的数学关系将它们联系起来的一门科学,如果说有什么图像能够让人们容易理解和记忆的话,那也是靠不住的。但是,不管怎么样,毕竟矩阵力学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太陌生太遥远了,而隐藏在它背后的深刻含义,当时还远远没有被发掘出来。特别是,p×q ≠ q×p,这究竟代表了什么,令人头痛不已。 一年后,当薛定谔以人们所喜闻乐见的传统方式发布他的波动方程后,几乎全世界的物理学家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解脱了,不必再费劲地学习海森堡那异常复杂和繁难的矩阵力学。当然,人人都必须承认,矩阵力学本身的伟大含义是不容怀疑的。 但是,如果说在1925年,欧洲大部分物理学家都还对海森堡,波恩和约尔当的力学一知半解的话,那我们也不得不说,其中有一个非常显著的例外,他就是保罗·狄拉克。在量子力学大发展的年代,哥本哈根,哥廷根以及慕尼黑三地抢尽了风头,狄拉克的崛起总算也为老牌的剑桥挽回了一点颜面。 保罗·埃德里安·莫里斯·狄拉克(paul adrien maurice dirac)于1902年8月8日出生于英国布里斯托尔港。他的父亲是瑞士人,当时是一位法语教师,狄拉克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许多大物理学家的童年教育都是多姿多彩的,比如玻尔,海森堡,还有薛定谔。但狄拉克的童年显然要悲惨许多,他父亲是一位非常严肃而刻板的人,给保罗制定了众多的严格规矩。比如他规定保罗只能和他讲法语(他认为这样才能学好这种语言),于是当保罗无法表达自己的时候,只好选择沉默。在小狄拉克的童年里,音乐、文学、艺术显然都和他无缘,社交活动也几乎没有。这一切把狄拉克塑造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喜好孤独,淡泊名利,在许多人眼里显得geeky的人。有一个流传很广的关于狄拉克的笑话是这样说的:有一次狄拉克在某大学演讲,讲完后一个观众起来说:“狄拉克教授,我不明白你那个公式是如何推导出来的。”狄拉克看着他久久地不说话,主持人不得不提醒他,他还没有回答问题。 “回答什么问题?”狄拉克奇怪地说,“他刚刚说的是一个陈述句,不是一个疑问句。” 1921年,狄拉克从布里斯托尔大学电机工程系毕业,恰逢经济大萧条,结果没法找到工作。事实上,很难说他是否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工程师,狄拉克显然长于理论而拙于实验。不过幸运的是,布里斯托尔大学数学系又给了他一个免费进修数学的机会,2年后,狄拉克转到剑桥,开始了人生的新篇章。 我们在上面说到,1925年秋天,当海森堡在赫尔格兰岛作出了他的突破后,他获得波恩的批准来到剑桥讲学。当时海森堡对自己的发现心中还没有底,所以没有在公开场合提到自己这方面的工作,不过7月28号,他参加了所谓“卡皮察俱乐部”的一次活动。卡皮察(pitsa)是一位年轻的苏联学生,当时在剑桥跟随卢瑟福工作。他感到英国的学术活动太刻板,便自己组织了一个俱乐部,在晚上聚会,报告和讨论有关物理学的最新进展。我们在前面讨论卢瑟福的时候提到过卡皮察的名字,他后来也获得了诺贝尔奖。 狄拉克也是卡皮察俱乐部的成员之一,他当时不在剑桥,所以没有参加这个聚会。不过他的导师福勒(william alfred fowler)参加了,而且大概在和海森堡的课后讨论中,得知他已经发明了一种全新的理论来解释原子光谱问题。后来海森堡把他的证明寄给了福勒,而福勒给了狄拉克一个复印本。这一开始没有引起狄拉克的重视,不过大概一个礼拜后,他重新审视海森堡的论文,这下他把握住了其中的精髓:别的都是细枝末节,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那就是我们那奇怪的矩阵乘法规则:p×q ≠ q×p。 *********饭后闲话:约尔当恩斯特·帕斯库尔·约尔当(ernst pascual jordan)出生于汉诺威。在我们的史话里已经提到,他是物理史上两篇重要的论文《论量子力学》i和ii的作者之一,可以说也是量子力学的主要创立者。但是,他的名声显然及不上波恩或者海森堡。 这里面的原因显然也是多方面的,1925年,约尔当才22岁,无论从资格还是名声来说,都远远及不上元老级的波恩和少年成名的海森堡。当时和他一起做出贡献的那些人,后来都变得如此著名:波恩,海森堡,泡利,他们的光辉耀眼,把约尔当完全给盖住了。 从约尔当本人来说,他是一个害羞和内向的人,说话有口吃的毛病,总是结结巴巴的,所以他很少授课或发表演讲。更严重的是,约尔当在二战期间站到了希特勒的一边,成为一个纳粹的同情者,被指责曾经告密。这大大损害了他的声名。 约尔当是一个作出了许多伟大成就的科学家。除了创立了基本的矩阵力学形式,为量子论打下基础之外,他同样在量子场论,电子自旋,量子电动力学中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是最先证明海森堡和薛定谔体系同等性的人之一,他发明了约尔当代数,后来又广泛涉足生物学、心理学和运动学。他曾被提名为诺贝尔奖得主,却没有成功。约尔当后来显然也对自己的成就被低估有些恼火,1964年,他声称《论量子力学》一文其实几乎都是他一个人的贡献——波恩那时候病了。这引起了广泛的争议,不过许多人显然同意,约尔当的贡献应当得到更多的承认。 五p×q ≠ q×p。如果说狄拉克比别人天才在什么地方,那就是他可以一眼就看出这才是海森堡体系的精髓。那个时候,波恩和约尔当还在苦苦地钻研讨厌的矩阵,为了建立起新的物理大厦而努力地搬运着这种庞大而又沉重的表格式方砖,而他们的文章尚未发表。但狄拉克是不想做这种苦力的,他轻易地透过海森堡的表格,把握住了这种代数的实质。不遵守交换率,这让我想起了什么?狄拉克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名词,他以前在上某一门动力学课的时候,似乎听说过一种运算,同样不符合乘法交换率。但他还不是十分确定,他甚至连那种运算的定义都给忘了。那天是星期天,所有的图书馆都关门了,这让狄拉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第二天一早,图书馆刚刚开门,他就冲了进去,果然,那正是他所要的东西:它的名字叫做“泊松括号”。 我们还在第一章讨论光和菲涅尔的时候,就谈到过泊松,还有著名的泊松光斑。泊松括号也是这位法国科学家的杰出贡献,不过我们在这里没有必要深入它的数学意义。总之,狄拉克发现,我们不必花九牛二虎之力去搬弄一个晦涩的矩阵,以此来显示和经典体系的决裂。我们完全可以从经典的泊松括号出发,建立一种新的代数。这种代数同样不符合乘法交换率,狄拉克把它称作 “q数”(q表示“奇异”或者“量子”)。我们的动量、位置、能量、时间等等概念,现在都要改造成这种q数。而原来那些老体系里的符合交换率的变量,狄拉克把它们称作“c数”(c代表“普通”)。 “看。”狄拉克说,“海森堡的最后方程当然是对的,但我们不用他那种大惊小怪,牵强附会的方式,也能够得出同样的结果。用我的方式,同样能得出xy-yx的差值,只不过把那个让人看了生厌的矩阵换成我们的经典泊松括号[x,y]罢了。然后把它用于经典力学的哈密顿函数,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导出能量守恒条件和玻尔的频率条件。重要的是,这清楚地表明了,我们的新力学和经典力学是一脉相承的,是旧体系的一个扩展。c数和q数,可以以清楚的方式建立起联系来。” 狄拉克把论文寄给海森堡,海森堡热情地赞扬了他的成就,不过带给狄拉克一个糟糕的消息:他的结果已经在德国由波恩和约尔当作出了,是通过矩阵的方式得到的。想来狄拉克一定为此感到很郁闷,因为显然他的法子更简洁明晰。随后狄拉克又出色地证明了新力学和氢分子实验数据的吻合,他又一次郁闷了——泡利比他快了一点点,五天而已。哥廷根的这帮家伙,海森堡,波恩,约尔当,泡利,他们是大军团联合作战,而狄拉克在剑桥则是孤军奋斗,因为在英国懂得量子力学的人简直屈指可数。但是,虽然狄拉克慢了那么一点,但每一次他的理论都显得更为简洁、优美、深刻。而且,上天很快会给他新的机会,让他的名字在历史上取得不逊于海森堡、波恩等人的地位。 现在,在旧的经典体系的废墟上,矗立起了一种新的力学,由海森堡为它奠基,波恩,约尔当用矩阵那实心的砖块为它建造了坚固的主体,而狄拉克的优美的q数为它做了最好的装饰。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一个成功的广告和落成典礼,把那些还在旧废墟上唉声叹气的人们都吸引到新大厦里来定居。这个庆典在海森堡取得突破后3个月便召开了,它的主题叫做“电子自旋”。 我们还记得那让人头痛的“反常塞曼效应”,这种复杂现象要求引进1/2的量子数。为此,泡利在1925年初提出了他那著名的“不相容原理”的假设,我们前面已经讨论过,这个规定是说,在原子大厦里,每一间房间都有一个4位数的门牌号码,而每间房只能入住一个电子。所以任何两个电子也不能共享同一组号码。 这个“4位数的号码”,其每一位都代表了电子的一个量子数。当时人们已经知道电子有3个量子数,这第四个是什么,便成了众说纷纭的谜题。不相容原理提出后不久,当时在哥本哈根访问的克罗尼格(ralph kronig)想到了一种可能:就是把这第四个自由度看成电子绕着自己的轴旋转。他找到海森堡和泡利,提出了这一思路,结果遭到两个德国年轻人的一致反对。因为这样就又回到了一种图像化的电子概念那里,把电子想象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小球,而违背了我们从观察和数学出发的本意了。如果电子真是这样一个带电小球的话,在麦克斯韦体系里是不稳定的,再说也违反相对论——它的表面旋转速度要高于光速。 到了1925年秋天,自旋的假设又在荷兰莱顿大学的两个学生,乌仑贝克(george eugene uhlenbeck)和古德施密特(somul abraham goudsmit)那里死灰复燃了。当然,两人不知道克罗尼格曾经有过这样的意见,他们是在研究光谱的时候独立产生这一想法的。于是两人找到导师埃仑费斯特(paul ehrenfest)征求意见。埃仑费斯特也不是很确定,他建议两人先写一个小文章发表。于是两人当真写了一个短文交给埃仑费斯特,然后又去求教于老资格的洛仑兹。洛仑兹帮他们算了算,结果在这个模型里电子表面的速度达到了光速的10倍。两人大吃一惊,风急火燎地赶回大学要求撤销那篇短文,结果还是晚了,埃仑费斯特早就给nature杂志寄了出去。据说,两人当时懊恼得都快哭了,埃仑费斯特只好安慰他们说:“你们还年轻,做点蠢事也没关系。” 还好,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玻尔首先对此表示赞同,海森堡用新的理论去算了算结果后,也转变了反对的态度。到了1926年,海森堡已经在说:“如果没有古德施密特,我们真不知该如何处理塞曼效应。”一些技术上的问题也很快被解决了,比如有一个系数2,一直和理论所抵触,结果在玻尔研究所访问的美国物理学家托马斯发现原来人们都犯了一个计算错误,而自旋模型是正确的。很快海森堡和约尔当用矩阵力学处理了自旋,结果大获全胜,很快没有人怀疑自旋的正确性了。 哦,不过有一个例外,就是泡利,他一直对自旋深恶痛绝。在他看来,原本电子已经在数学当中被表达得很充分了——现在可好,什么形状、轨道、大小、旋转……种种经验性的概念又幽灵般地回来了。原子系统比任何时候都像个太阳系,本来只有公转,现在连自转都有了。他始终按照自己的路子走,决不向任何力学模型低头。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泡利是对的,电子的自旋并不能想象成传统行星的那种自转,它具有1/2的量子数,也就是说,它要转两圈才露出同一个面孔,这里面的意义只能由数学来把握。后来泡利真的从特定的矩阵出发,推出了这一性质,而一切又被伟大的狄拉克于1928年统统包含于他那相对论化了的量子体系中,成为电子内禀的自然属性。 但是,无论如何,1926年海森堡和约尔当的成功不仅是电子自旋模型的胜利,更是新生的矩阵力学的胜利。不久海森堡又天才般地指出了解决有着两个电子的原子——氦原子的道路,使得新体系的威力再次超越了玻尔的老系统,把它的疆域扩大到以前未知的领域中。已经在迷雾和荆棘中彷徨了好几年的物理学家们这次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把长久郁积的坏心情一扫而空,好好地呼吸一下那新鲜的空气。 但是,人们还没有来得及歇一歇脚,欣赏一下周围的风景,为目前的成就自豪一下,我们的快艇便又要前进了。物理学正处在激流之中,它飞流直下,一泻千里,带给人晕眩的速度和刺激。自牛顿起250年来,科学从没有在哪个时期可以像如今这般翻天覆地,健步如飞。量子的力量现在已经完全苏醒了,在接下来的3年间,它将改变物理学的一切,在人类的智慧中刻下最深的烙印,并影响整个20世纪的面貌。 当乌仑贝克和古德施密特提出自旋的时候,玻尔正在去往莱登(leiden)的路上。当他的火车到达汉堡的时候,他发现泡利和斯特恩(stern)站在站台上,只是想问问他关于自旋的看法,玻尔不大相信,但称这很有趣。到达莱登以后,他又碰到了爱因斯坦和埃仑费斯特,爱因斯坦详细地分析了这个理论,于是玻尔改变了看法。在回去的路上,玻尔先经过哥廷根,海森堡和约尔当站在站台上。同样的问题:怎么看待自旋?最后,当玻尔的火车抵达柏林,泡利又站在了站台上——他从汉堡一路赶到柏林,想听听玻尔一路上有了什么看法的变化。 人们后来回忆起那个年代,简直像是在讲述一个童话。物理学家们一个个都被洪流冲击得站不住脚:节奏快得几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爆炸性的概念一再地被提出,每一个都足以改变整个科学的面貌。但是,每一个人都感到深深的骄傲和自豪,在理论物理的黄金年代,能够扮演历史舞台上的那一个角色。人们常说,时势造英雄,在量子物理的大发展时代,英雄们的确留下了最最伟大的业绩,永远让后人心神向往。 回到我们的史话中来。现在,花开两朵,各表一支。我们去看看量子论是如何沿着另一条完全不同的思路,取得同样伟大的突破的。 作者:蚂蚁有问题 回复日期:2003-11-08 15:42:25第六章 大一统一当年轻气盛的海森堡在哥廷根披荆斩棘的时候,埃尔文·薛定谔(erwin schrodinger)已经是瑞士苏黎世大学的一位有名望的教授。当然,相比海森堡来说,薛定谔只能算是大器晚成。这位出生于维也纳的奥地利人并没有海森堡那么好的运气,在一个充满了顶尖精英人物的环境里求学,而几次在战争中的服役也阻碍了他的学术研究。但不管怎样,薛定谔的物理天才仍然得到了很好的展现,他在光学、电磁学、分子运动理论、固体和晶体的动力学方面都作出过突出的贡献,这一切使得苏黎世大学于1921年提供给他一份合同,聘其为物理教授。而从1924年起,薛定谔开始对量子力学和统计理论感到兴趣,从而把研究方向转到这上面来。 和玻尔还有海森堡他们不同,薛定谔并不想在原子那极为复杂的谱线迷宫里奋力冲突,撞得头破血流。他的灵感,直接来自于德布罗意那巧妙绝伦的工作。我们还记得,1923年,德布罗意的研究揭示出,伴随着每一个运动的电子,总是有一个如影随形的“相波”。这一方面为物质的本性究竟是粒子还是波蒙上了更为神秘莫测的面纱,但同时也已经提供通往最终答案的道路。 薛定谔还是从爱因斯坦的文章中得知德布罗意的工作的。他在1925年11月3日写给爱因斯坦的信中说:“几天前我怀着最大的兴趣阅读了德布罗意富有独创性的论文,并最终掌握了它。我是从你那关于简并气体的第二篇论文的第8节中第一次了解它的。”把每一个粒子都看作是类波的思想对薛定谔来说极为迷人,他很快就在气体统计力学中应用这一理论,并发表了一篇题为《论爱因斯坦的气体理论》的论文。这是他创立波动力学前的最后一篇论文,当时距离那个伟大的时刻已经只有一个月。从中可以看出,德布罗意的思想已经最大程度地获取了薛定谔的信任,他开始相信,只有通过这种波的办法,才能够到达人们所苦苦追寻的那个目标。 1925年的圣诞很快到来了,美丽的阿尔卑斯山上白雪皑皑,吸引了各地的旅游度假者。薛定谔一如既往地来到了他以前常去的那个地方:海拔1700米高的阿罗萨(arosa)。自从他和安妮玛丽·伯特尔(annemarie bertel)在1920年结婚后,两人就经常来这里度假。薛定谔的生活有着近乎刻板的规律,他从来不让任何事情干扰他的假期。而每次夫妇俩来到阿罗萨的时候,总是住在赫维格别墅,这是一幢有着尖顶的,四层楼的小屋。 不过1925年,来的却只有薛定谔一个人,安妮留在了苏黎世。当时他们的关系显然极为紧张,不止一次地谈论着分手以及离婚的事宜。薛定谔写信给维也纳的一位“旧日的女朋友”,让她来阿罗萨陪伴自己。这位神秘女郎的身份始终是个谜题,二战后无论是科学史专家还是八卦新闻记者,都曾经竭尽所能地去求证她的真面目,却都没有成功。薛定谔当时的日记已经遗失了,而从留下的蛛丝马迹来看,她又不像任何一位已知的薛定谔的情人。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这位神秘女郎极大地激发了薛定谔的灵感,使得他在接下来的12个月里令人惊异地始终维持着一种极富创造力和洞察力的状态,并接连不断地发表了六篇关于量子力学的主要论文。薛定谔的同事在回忆的时候总是说,薛定谔的伟大工作是在他生命中一段情欲旺盛的时期做出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科学还要小小地感谢一下这位不知名的女郎。 回到比较严肃的话题上来。在咀嚼了德布罗意的思想后,薛定谔决定把它用到原子体系的描述中去。我们都已经知道,原子中电子的能量不是连续的,它由原子的分立谱线而充分地证实。为了描述这一现象,玻尔强加了一个“分立能级”的假设,海森堡则运用他那庞大的矩阵,经过复杂的运算后导出了这一结果。现在轮到薛定谔了,他说,不用那么复杂,也不用引入外部的假设,只要把我们的电子看成德布罗意波,用一个波动方程去表示它,那就行了。 薛定谔一开始想从建立在相对论基础上的德布罗意方程出发,将其推广到束缚粒子中去。为此他得出了一个方程,不过不太令人满意,因为没有考虑到电子自旋的情况。当时自旋刚刚发现不久,薛定谔还对其一知半解。于是,他回过头来,从经典力学的哈密顿-雅可比方程出发,利用变分法和德布罗意公式,最后求出了一个非相对论的波动方程,用希腊字母ψ来代表波的函数,最终形式是这样的: △ψ+[8(π^2)m/h^2] (e - v)ψ = 0这便是名震整部 20世纪物理史的薛定谔波函数。当然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并没有必要去探讨数学上的详细意义,我们只要知道一些符号的含义就可以了。三角△叫做“拉普拉斯算符”,代表了某种微分运算。h是我们熟知的普朗克常数。e是体系总能量,v是势能,在原子里也就是-e^2/r。在边界条件确定的情况下求解这个方程,我们可以算出e的解来。 如果我们求解方程sin(x)=0,答案将会是一组数值,x可以是0,π,2π,或者是nπ。sin(x) 的函数是连续的,但方程的解却是不连续的,依赖于整数n。同样,我们求解薛定谔方程中的e,也将得到一组分立的答案,其中包含了量子化的特征:整数n。我们的解精确地吻合于实验,原子的神秘光谱不再为矩阵力学所专美,它同样可以从波动方程中被自然地推导出来。 现在,我们能够非常形象地理解为什么电子只能在某些特定的能级上运行了。电子有着一个内在的波动频率,我们想象一下吉他上一根弦的情况:当它被拨动时,它便振动起来。但因为吉他弦的两头是固定的,所以它只能形成整数个波节。如果一个波长是20厘米,那么弦的长度显然只能是20厘米、40厘米、60厘米……而不可以是50厘米。因为那就包含了半个波,从而和它被固定的两头互相矛盾。假如我们的弦形成了某种圆形的轨道,就像电子轨道那样,那么这种“轨道”的大小显然也只能是某些特定值。如果一个波长20厘米,轨道的周长也就只能是20厘米的整数倍,不然就无法头尾互相衔接了。 从数学上来说,这个函数叫做“ 本征函数”(eigenfunction),求出的分立的解叫做“本征值”(eigenvalue)。所以薛定谔的论文叫做《量子化是本征值问题》,从 1926年1月起到6月,他一连发了四篇以此为题的论文,从而彻底地建立了另一种全新的力学体系——波动力学。在这四篇论文中间,他还写了一篇《从微观力学到宏观力学的连续过渡》的论文,证明古老的经典力学只是新生的波动力学的一种特殊表现,它完全地被包容在波动力学内部。 薛定谔的方程一出台,几乎全世界的物理学家都为之欢呼。普朗克称其为“划时代的工作”,爱因斯坦说:“……您的想法源自于真正的天才。”“您的量子方程已经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埃仑费斯特说:“我为您的理论和其带来的全新观念所着迷。在过去的两个礼拜里,我们的小组每天都要在黑板前花上几个小时,试图从一切角度去理解它。”薛定谔的方程通俗形象,简明易懂,当人们从矩阵那陌生的迷宫里抬起头来,再次看到自己熟悉的以微分方程所表达的系统时,他们都像闻到了故乡泥土的芬芳,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但是,这种新体系显然也已经引起了矩阵方面的注意,哥廷根和哥本哈根的那些人,特别是海森堡本人,显然对这种“通俗” 的解释是不满意的。 海森堡在写给泡利的信中说: “我越是思考薛定谔理论的物理意义,就越感到厌恶。薛定谔对于他那理论的形象化的描述是毫无意义的,换一种说法,那纯粹是一个mist。”mist这个德文,基本上相当于英语里的bullshit或者crap。 薛定谔也毫不客气,在论文中他说: “我的理论是从德布罗意那里获得灵感的……我不知道它和海森堡有任何继承上的关系。我当然知道海森堡的理论,它是一种缺乏形象化的,极为困难的超级代数方法。我即使不完全排斥这种理论,至少也对此感到沮丧。” 矩阵力学,还是波动力学?全新的量子论诞生不到一年,很快已经面临内战。 二回顾一下量子论在发展过程中所经历的两条迥异的道路是饶有趣味的。第一种办法的思路是直接从观测到的原子谱线出发,引入矩阵的数学工具,用这种奇异的方块去建立起整个新力学的大厦来。它强调观测到的分立性,跳跃性,同时又坚持以数学为唯一导向,不为日常生活的直观经验所迷惑。但是,如果追究根本的话,它所强调的光谱线及其非连续性的一面,始终可以看到微粒势力那隐约的身影。这个理论的核心人物自然是海森堡,波恩,约尔当,而他们背后的精神力量,那位幕后的“教皇”,则无疑是哥本哈根的那位伟大的尼尔斯·玻尔。这些关系密切的科学家们集中资源和火力,组成一个坚强的战斗集体,在短时间内取得突破,从而建立起矩阵力学这一壮观的堡垒来。 而沿着另一条道路前进的人们在组织上显然松散许多。大致说来,这是以德布罗意的理论为切入点,以薛定谔为主将的一个派别。而在波动力学的创建过程中起到关键的指导作用的爱因斯坦,则是他们背后的精神领袖。但是这个理论的政治观点也是很明确的:它强调电子作为波的连续性一面,以波动方程来描述它的行为。它热情地拥抱直观的解释,试图恢复经典力学那种形象化的优良传统,有一种强烈的复古倾向,但革命情绪不如对手那样高涨。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矩阵方面提倡彻底的激进的改革,摒弃旧理论的直观性,以数学为唯一基础,是革命的左派。而波动方面相对保守,它强调继承性和古典观念,重视理论的形象化和物理意义,是革命的右派。这两派的大战将交织在之后量子论发展的每一步中,从而为人类的整个自然哲学带来极为深远的影响。 在上一节中,我们已经提到,海森堡和薛定谔互相对对方的理论表达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当然,他们私人之间是无怨无仇的)。他们各自认定,自己的那套方法才是唯一正确的。这是自然的现象,因为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看上去是那样地不同,而两人的性格又都以好胜和骄傲闻名。当衰败的玻尔理论退出历史舞台,留下一个权力真空的时候,无疑每个人都想占有那一份无上的光荣。不过到了1926年4月份,这种对峙至少在表面上有了缓和,薛定谔,泡利,约尔当都各自证明了,两种力学在数学上来说是完全等价的!事实上,我们追寻它们各自的家族史,发现它们都是从经典的哈密顿函数而来,只不过一个是从粒子的运动方程出发,一个是从波动方程出发罢了。而光学和运动学,早就已经在哈密顿本人的努力下被联系在了一起,这当真叫做“本是同根生”了。很快人们已经知道,从矩阵出发,可以推导出波动函数的表达形式来,而反过来,从波函数也可以导出我们的矩阵。1930年,狄拉克出版了那本经典的量子力学教材,两种力学被完美地统一起来,作为一个理论的不同表达形式出现在读者面前。 但是,如果谁以为从此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虽然两种体系在形式上已经归于统一,但从内心深处的意识形态来说,它们之间的分歧却越来越大,很快就形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数学上的一致并不能阻止人们对它进行不同的诠释,就矩阵方面来说,它的本意是粒子性和不连续性。而波动方面却始终在谈论波动性和连续性。波粒战争现在到达了最高潮,双方分别找到了各自可以依赖的,并把这场战争再次升级到对整个物理规律的解释这一层次上去。 “波,只有波才是唯一的实在。”薛定谔肯定地说,“不管是电子也好,光子也好,或者任何粒子也好,都只是波动表面的泡沫。它们本质上都是波,都可以用波动方程来表达基本的运动方式。” “绝对不敢苟同。”海森堡反驳道,“物理世界的基本现象是离散性,或者说不连续性。大量的实验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从原子的光谱,到康普顿的实验,从光电现象,到原子中电子在能级间的跳跃,都无可辩驳地显示出大自然是不连续的。你那波动方程当然在数学上是一个可喜的成就,但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不能按照传统的那种方式去认识它——它不是那个意思。” “恰恰相反。”薛定谔说,“它就是那个意思。波函数ψ(读作psai)在各个方向上都是连续的,它可以看成是某种振动。事实上,我们必须把电子想象成一种驻在的本征振动,所谓电子的“跃迁”,只不过是它振动方式的改变而已。没有什么‘轨道’,也没有什么‘能级’,只有波。” “哈哈。”海森堡嘲笑说,“你恐怕对你自己的ψ是个什么东西都没有搞懂吧?它只是在某个虚拟的空间里虚拟出来的函数,而你硬要把它想象成一种实在的波。事实上,我们绝不能被日常的形象化的东西所误导,再怎么说,电子作为经典粒子的行为你是不能否认的。” “没错。”薛定谔还是不肯示弱,“我不否认它的确展示出类似质点的行为。但是,就像一个椰子一样,如果你敲开它那粒子的坚硬的外壳,你会发现那里面还是波动的柔软的汁水。电子无疑是由正弦波组成的,但这种波在各个尺度上伸展都不大,可以看成一个‘波包’。当这种波包作为一个整体前进时,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粒子。可是,本质上,它还是波,粒子只不过是波的一种衍生物而已。” 正如大家都已经猜到的那样,两人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1926年7月,薛定谔应邀到慕尼黑大学讲授他的新力学,海森堡就坐在下面,他站起来激烈地批评薛定谔的解释,结果悲哀地发现在场的听众都对他持有反对态度。早些时候,玻尔原来的助手克莱默接受了乌特勒支(utrecht)大学的聘书而离开哥本哈根,于是海森堡成了这个位置的继任者——现在他可以如梦想的那样在玻尔的身边工作了。玻尔也对薛定谔那种回归经典传统的理论观感到不安,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邀请薛定谔到哥本哈根进行一次学术访问,争取在交流中达成某种一致意见。 9月底,薛定谔抵达哥本哈根,玻尔到火车站去接他。争论从那一刻便已经展开,日日夜夜,无休无止,一直到薛定谔最终离开哥本哈根为止。海森堡后来在他的《部分与整体》一书中回忆了这次碰面,他说,虽然平日里玻尔是那样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但一旦他卷入这种物理争论,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偏执的狂热者,决不肯妥协一步。争论当然是物理上的问题,但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变成了哲学之争。薛定谔就是不能相信,一种“无法想象”的理论有什么实际意义。而玻尔则坚持认为,图像化的概念是不可能用在量子过程中的,它无法用日常语言来描述。他们激烈地从白天吵到晚上,最后薛定谔筋疲力尽,他很快病倒了,不得不躺到床上,由玻尔的妻子玛格丽特来照顾。即使这样,玻尔仍然不依不饶,他冲进病房,站在薛定谔的床头继续与之辩论。当然,最后一切都是徒劳,谁也没有被对方说服。 物理学界的空气业已变得非常火热。经典理论已经倒塌了,现在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两座大厦拔地而起,它们之间以某种天桥互相联系,从理论上说要算是一体。可是,这两座大厦的地基却仍然互不关联,这使得表面上的亲善未免有那么一些口是心非的味道。而且,波动和微粒,这两个300年来的宿敌还在苦苦交战,不肯从自己的领土上后退一步。双方都依旧宣称自己对于光、电,还有种种物理现象拥有一切主权,而对手是非法武装势力,是反组织。现在薛定谔加入波动的阵营,他甚至为波动提供了一部完整的宪法,也就是他的波动方程。在薛定谔看来,波动代表了从惠更斯,杨一直到麦克斯韦的旧日帝国的光荣,而这种贵族的传统必须在新的国家得到保留和发扬。薛定谔相信,波动这一简明形象的概念将再次统治物理世界,从而把一切都归结到一个统一的图像里去。 不幸的是,薛定谔猜错了。波动方面很快就要发现,他们的宪法原来有着更为深长的意味。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读出一些隐藏的意思来,它说,天下为公,哪一方也不能独占,双方必须和谈,然后组成一个联合来进行统治。它还披露了更为惊人的秘密:双方原来在血缘上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最后,就像阿尔忒弥斯庙里的祭司所作出的神喻,它预言在这种联合统治下,物理学将会变得极为不同:更为奇妙,更为神秘,更为繁荣。 好一个精彩的预言。 *********饭后闲话:薛定谔的女朋友2001年11月,剧作家matthew wells的新作《薛定谔的女朋友》(schrodinger’s girfriend)在旧金山著名的fort mason center首演。这出喜剧以1926年薛定谔在阿罗萨那位神秘女友的陪伴下创立波动力学这一历史为背景,探讨了爱情、性,还有量子物理的关系,受到了评论家的普遍好评。今年(2003年)初,这个剧本搬到东岸演出,同样受到欢迎。近年来形成了一股以科学人物和科学史为题材的话剧创作风气,除了这出《薛定谔的女朋友》之外,恐怕更有名的就是那个东尼奖得主,michael frayn的《哥本哈根》了。 不过,要数清薛定谔到底有几个女朋友,还当真是一件难事。这位物理大师的道德观显然和常人有着一定的距离,他的古怪行为一直为人们所排斥。1912年,他差点为了喜欢的一个女孩而放弃学术,改行经营自己的家庭公司(当时在大学教书不怎么赚钱),到他遇上安妮玛丽之前,薛定谔总共爱上过4个年轻女孩,而且主要是一种精神上的恋爱关系。对此,薛定谔的主要传记作者之一,walter moore辩解说,不能把它简单地看成一种放纵行为。 如果以上都还算正常,婚后的薛定谔就有点不拘礼法的狂放味道了。他和安妮的婚姻之路从来不曾安定和谐,两人终生也没有孩子。而在外沾花惹草的事,薛定谔恐怕没有少做,他对太太也不隐瞒这一点。安妮,反过来,也和薛定谔最好的朋友之一,赫尔曼·威尔(hermann weyl)保持着暧昧的关系(威尔自己的老婆却又迷上了另一个人,真是天昏地暗)。两人讨论过离婚,但安妮的天主教信仰和昂贵的手续费事实上阻止了这件事的发生。《薛定谔的女朋友》一剧中调笑说:“到底是波-粒子的二象性难一点呢,还是老婆-情人的二象性更难?” 薛定谔,按照某种流行的说法,属于那种“多情种子”。他邀请别人来做他的助手,其实却是看上了他的老婆。这个女人(hilde march)后来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令人惊奇的是,安妮却十分乐意地照顾这个婴儿。薛定谔和这两个女子公开同居,事实上过着一种一妻一妾的生活(这个妾还是别人的合法妻子),这过于惊世骇俗,结果在牛津和普林斯顿都站不住脚,只好走人。他的风流史还可以开出一长串,其中有女学生、演员、ol,留下了若干私生子。但薛定谔却不是单纯的欲望的发泄,他的内心有着强烈的罗曼蒂克式的冲动,按照段正淳的说法,和每个女子在一起时,却都是死心塌地,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为之谱写了大量的情诗。我希望大家不要认为我过于八卦,事实上对情史的分析是薛定谔研究中的重要内容,它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位科学家极为复杂的内在心理和带有个人色彩的独特性格。 最最叫人惊讶的是,这样一个薛定谔的婚姻后来却几乎得到了完美的结局。尽管经历了种种风浪,穿越重重险滩,他和安妮却最终白头到老,真正像在誓言中所说的那样:to have and to hold,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till death parts us。在薛定谔生命的最后时期,两人早已达成了谅解,安妮说:“在过去41年里的喜怒哀乐把我们紧紧结合在一起,这最后几年我们也不想分开了。”薛定谔临终时,安妮守在他的床前握住他的手,薛定谔说:“现在我又拥有了你,一切又都好起来了。” 薛定谔死后葬在alpbach,他的墓地不久就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四年后,安妮玛丽·薛定谔也停止了呼吸第六章 大一统三1926年中,虽然矩阵派和波动派还在内心深处相互不服气,它们至少在表面上被数学所统一起来了。而且,不出意外地,薛定谔的波动方程以其琅琅上口,简明易学,为大多数物理学家所欢迎的特色,很快在形式上占得了上风。海森堡和他那诘屈聱牙的方块矩阵虽然不太乐意,也只好接受现实。事实证明,除了在处理关于自旋的几个问题时矩阵占点优势,其他时候波动方程抢走了几乎全部的人气。其实吗,物理学家和公众想象的大不一样,很少有人喜欢那种又难又怪的变态数学,既然两种体系已经被证明在数学上具有同等性,大家也就乐得选那个看起来简单熟悉的。 甚至在矩阵派内部,波动方程也受到了欢迎。首先是海森堡的老师索末菲,然后是建立矩阵力学的核心人物之一,海森堡的另一位导师马科斯·波恩。波恩在薛定谔方程刚出炉不久后就热情地赞叹了他的成就,称波动方程“是量子规律中最深刻的形式”。据说,海森堡对波恩的这个“叛变”一度感到十分伤心。 但是,海森堡未免多虑了,波恩对薛定谔方程的赞许并不表明他选择和薛定谔站在同一条战壕里。因为虽然方程确定了,但怎么去解释它却是一个大大不同的问题。首先人们要问的就是,薛定谔的那个波函数ψ(再提醒一下,这个希腊字读成psai),它在物理上代表了什么意义? 我们不妨再回顾一下薛定谔创立波动方程的思路:他是从经典的哈密顿方程出发,构造一个体系的新函数ψ代入,然后再引用德布罗意关系式和变分法,最后求出了方程及其解答,这和我们印象中的物理学是迥然不同的。通常我们会以为,先有物理量的定义,然后才谈得上寻找它们的数学关系。比如我们懂得了力F,加速度a和质量m的概念,之后才会理解F=ma的意义。但现代物理学的路子往往可能是相反的,比如物理学家很可能会先定义某个函数F,让F=ma,然后才去寻找F的物理意义,发现它原来是力的量度。薛定谔的ψ,就是在空间中定义的某种分布函数,只是人们还不知道它的物理意义是什么。 这看起来颇有趣味,因为物理学家也不得不坐下来猜哑谜了。现在让我们放松一下,想象自己在某个晚会上,主持人安排了一个趣味猜谜节目供大家消遣。“女士们先生们,”他兴高采烈地宣布,“我们来玩一个猜东西的游戏,谁先猜出这个箱子里藏的是什么,谁就能得到晚会上的最高荣誉。”大家定睛一看,那个大箱子似乎沉甸甸的,还真像藏着好东西,箱盖上古色古香写了几个大字:“薛定谔方程”。 “好吧,可是什么都看不见,怎么猜呢?”人们抱怨道。“那当然那当然。”主持人连忙说,“我们不是学孙悟空玩隔板猜物,再说这里面也决不是破烂溜丢一口钟,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关系到整个物理学的宝贝。嗯,是这样的,虽然我们都看不见它,但它的某些性质却是可以知道的,我会不断地提示大家,看谁先猜出来。” 众人一阵鼓噪,就这样游戏开始了。“这件东西,我们不知其名,强名之曰ψ。”主持人清了清嗓门说,“我可以告诉大家的是,它代表了原子体系中电子的某个函数。”下面顿时七嘴八舌起来:“能量?频率?速度?距离?时间?电荷?质量?”主持人不得不提高嗓门喊道:“安静,安静,我们还刚刚开始呢,不要乱猜啊。从现在开始谁猜错了就失去参赛资格。”于是瞬间鸦雀无声。 “好。”主持人满意地说,“那么我们继续。第二个条件是这样的:通过我的观察,我发现,这个ψ是一个连续不断的东西。”这次大家都不敢说话,但各人迅速在心里面做了排除。既然是连续不断,那么我们已知的那些量子化的条件就都排除了。比如我们都已经知道电子的能级不是连续的,那ψ看起来不像是这个东西。 “接下来,通过ψ的构造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没有量纲的函数。但它同时和电子的位置有某些联系,对于每一个电子来说,它都在一个虚拟的三维空间里扩展开去。”话说到这里好些人已经糊涂了,只有几个思维特别敏捷的还在紧张地思考。 “总而言之,ψ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每一个电子,在它所处的那个位置上如同一团云彩般地扩散开来。这云彩时而浓厚时而稀薄,但却是按照某种确定的方式演化。而且,我再强调一遍,这种扩散及其演化都是经典的,连续的,确定的。”于是众人都陷入冥思苦想中,一点头绪都没有。 “是的,云彩,这个比喻真妙。”这时候一个面容瘦削,戴着夹鼻眼睛的男人呵呵笑着站起来说。主持人赶紧介绍:“女士们先生们,这位就是薛定谔先生,也是这口宝箱的发现者。”大家于是一阵鼓掌,然后屏息凝神地听他要发表什么高见。 “嗯,事情已经很明显了,ψ是一个空间分布函数。”薛定谔满有把握地说,“当它和电子的电荷相乘,就代表了电荷在空间中的实际分布。云彩,尊敬的各位,电子不是一个粒子,它是一团波,像云彩一般地在空间四周扩展开去。我们的波函数恰恰描述了这种扩展和它的行为。电子是没有具体位置的,它也没有具体的路径,因为它是一团云,是一个波,它向每一个方向延伸--虽然衰减得很快,这使它粗看来像一个粒子。女士们先生们,我觉得这个发现的最大意义就是,我们必须把一切关于粒子的假相都从头脑里清除出去,不管是电子也好,光子也好,什么什么子也好,它们都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粒子。把它们拉出来放大,仔细审视它们,你会发现它在空间里融化开来,变成无数振动的叠加。是的,一个电子,它是涂抹开的,就像涂在面包上的黄油那样,它平时蜷缩得那么紧,以致我们都把它当成小球,但是,这已经被我们的波函数ψ证明不是真的。多年来物理学误入歧途,我们的脑袋被光谱线,跃迁,能级,矩阵这些古怪的东西搞得混乱不堪,现在,是时候回归经典了。” “这个宝箱,”薛定谔指着那口大箱子激动地说,“是一笔遗产,是昔日传奇帝国的所罗门王交由我们继承的。它时时提醒我们,不要为歪门邪道所诱惑,走到无法回头的岔路上去。物理学需要改革,但不能允许思想的混乱,我们已经听够了奇谈怪论,诸如电子像跳蚤一般地在原子里跳来跳去,像一个完全无法预见自己方向的醉汉。还有那故弄玄虚的所谓矩阵,没人知道它包含什么物理含义,而它却不停地叫嚷自己是物理学的正统。不,现在让我们回到坚实的土地上来,这片巨人们曾经奋斗过的土地,这片曾经建筑起那样雄伟构筑的土地,这片充满了骄傲和光荣历史的土地。简洁、明晰、优美、直观性、连续性、图像化,这是物理学王国中的胜利之杖,它代代相传,引领我们走向胜利。我毫不怀疑,新的力学将在连续的波动基础上作出,把一切都归于简单的图像中,并继承旧王室的血统。这决不是守旧,因为这种血统同时也是承载了现代科学300年的灵魂。这是物理学的象征,它的神圣地位决不容许受到撼动,任何人也不行。” 薛定谔这番雄辩的演讲无疑深深感染了在场的绝大部分观众,因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但是,等等,有一个人在不断地摇头,显得不以为然的样子,薛定谔很快就认出,那是哥廷根的波恩,海森堡的老师。他不是刚刚称赞过自己的方程吗?难道海森堡这小子又用了什么办法把他拉拢过去了不成? “嗯,薛定谔先生”,波恩清了清嗓子站起来说,“首先我还是要对您的发现表示由衷的赞叹,这无疑是稀世奇珍,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幸运做出这样伟大的成就的。”薛定谔点了点头,心情放松了一点。“但是,”波恩接着说,“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虽然这是您找到的,但您本人有没有真正地打开过箱子,看看里面是什么呢?” 这令薛定谔大大地尴尬,他踟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实话,我也没有真正看见过里面的东西,因为我没有箱子的钥匙。”众人一片惊诧。 “如果是这样的话,”波恩小心翼翼地说,“我倒以为,我不太同意您刚才的猜测呢。” “哦?”两个人对视了一阵,薛定谔终于开口说:“那么您以为,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毫无疑问,”波恩凝视着那雕满了古典花纹的箱子和它上面那把沉重的大锁,“这里面藏着一些至关紧要的事物,它的力量足以改变整个物理学的面貌。但是,我也有一种预感,这股束缚着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它将把物理学搞得天翻地覆。当然,你也可以换个词语说,为物理学带来无边的混乱。” “哦,是吗?”薛定谔惊奇地说,“照这么说来,难道它是潘多拉的盒子?” “嗯。”波恩点了点头,“人们将陷入困惑和争论中,物理学会变成一个难以理解的奇幻世界。老实说,虽然我隐约猜到了里面是什么,我还是不能确定该不该把它说出来。” 薛定谔盯着波恩:“我们都相信科学的力量,在于它敢于直视一切事实,并毫不犹豫地去面对它,检验它,把握它,不管它是什么。何况,就算是潘多拉盒子,我们至少也还拥有盒底那最宝贵的东西,难道你忘了吗?” “是的,那是希望。”波恩长出了一口气,“你说的对,不管是祸是福,我们至少还拥有希望。只有存在争论,物理学才拥有未来。” “那么,你说这箱子里是……?”全场一片静默,人人都不敢出声。 波恩突然神秘地笑了:“我猜,这里面藏的是……” “……骰子四骰子?骰子是什么东西?它应该出现在大富翁游戏里,应该出现在澳门和拉斯维加斯的赌场中,但是,物理学?不,那不是它应该来的地方。骰子代表了投机,代表了不确定,而物理学不是一门最严格最精密,最不能容忍不确定的科学吗? 可以想象,当波恩于1926年7月将骰子带进物理学后,是引起了何等的轩然大波。围绕着这个核心解释所展开的争论激烈而尖锐,把物理学加热到了沸点。这个话题是如此具有争议性,很快就要引发20世纪物理史上最有名的一场大论战,而可怜的波恩一直要到整整28年后,才因为这一杰出的发现而获得诺贝尔奖金--比他的学生们晚上许多。 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先来看看波恩都说了些什么。骰子,这才是薛定谔波函数ψ的解释,它代表的是一种随机,一种概率,而决不是薛定谔本人所理解的,是电子电荷在空间中的实际分布。波恩争辩道,ψ,或者更准确一点,ψ的平方,代表了电子在某个地点出现的“概率”。电子本身不会像波那样扩展开去,但是它的出现概率则像一个波,严格地按照ψ的分布所展开。 我们来回忆一下电子或者光子的双缝干涉实验,这是电子波动性的最好证明。当电子穿过两道狭缝后,便在感应屏上组成了一个明暗相间的图案,展示了波峰和波谷的相互增强和抵消。但是,正如粒子派指出的那样,每次电子只会在屏上打出一个小点,只有当成群的电子穿过双缝后,才会逐渐组成整个图案。 现在让我们来做一个思维实验,想象我们有一台仪器,它每次只发射出一个电子。这个电子穿过双缝,打到感光屏上,激发出一个小亮点。那么,对于这一个电子,我们可以说些什么呢?很明显,我们不能预言它组成类波的干涉条纹,因为一个电子只会留下一个点而已。事实上,对于这个电子将会出现在屏幕上的什么地方,我们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的,多次重复我们的实验,它有时出现在这里,有时出现在那里,完全不是一个确定的过程。 不过,我们经过大量的观察,却可以发现,这个电子不是完全没有规律的:它在某些地方出现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在另一些地方则小一些。它出现频率高的地方,恰恰是波动所预言的干涉条纹的亮处,它出现频率低的地方则对应于暗处。现在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大量电子能组成干涉条纹了,因为虽然每一个电子的行为都是随机的,但这个随机分布的总的模式却是确定的,它就是一个干涉条纹的图案。这就像我们掷骰子,虽然每一个骰子掷下去,它的结果都是完全随机的,从1到6都有可能,但如果你投掷大量的骰子到地下,然后数一数每个点的数量,你会发现1到6的结果差不多是平均的。 关键是,单个电子总是以一个点的面貌出现,它从来不会像薛定谔所说的那样,在屏幕上打出一滩图案来。只有大量电子接二连三地跟进,总的干涉图案才会逐渐出现。其中亮的地方也就是比较多的电子打中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单个电子比较容易出现的地方,暗的地带则正好相反。如果我们发现,有9成的粒子聚集在亮带,只有1成的粒子在暗带,那么我们就可以预言,对于单个粒子来说,它有90%的可能出现在亮带的区域,10%的可能出现在暗带。但是,究竟出现在哪里,我们是无法确定的,我们只能预言概率而已。 我们只能预言概率而已。 但是,等等,我们怎么敢随便说出这种话来呢?这不是对于古老的物理学的一种大不敬吗?从伽利略牛顿以来,成千上百的先辈们为这门科学呕心沥血,建筑起了这样宏伟的构筑,它的力量统治整个宇宙,从最大的星系到最小的原子,万事万物都在它的威力下必恭必敬地运转。任何巨大的或者细微的动作都逃不出它的力量。星系之间产生可怕的碰撞,释放出难以想象的光和热,并诞生数以亿计的新恒星;宇宙射线以惊人的高速穿越遥远的空间,见证亘古的时光;微小得看不见的分子们你推我搡,喧闹不停;地球庄严地围绕着太阳运转,它自己的自转轴同时以难以觉察的速度轻微地振动;坚硬的岩石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风化;鸟儿扑动它的翅膀,借着气流一飞冲天。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在物理定律的监视下一丝不苟地进行的吗? 更重要的是,物理学不仅能够解释过去和现在,它还能预言未来。我们的定律和方程能够毫不含糊地预测一颗炮弹的轨迹以及它降落的地点;我们能预言几千年后的日食,时刻准确到秒;给我一张电路图,多复杂都行,我能够说出它将做些什么;我们制造的机器乖乖地按照我们预先制定好的计划运行。事实上,对于任何一个系统,只要给我足够的初始信息,赋予我足够的运算能力,我能够推算出这个体系的一切历史,从它最初怎样开始运行,一直到它在遥远的未来的命运,一切都不是秘密。是的,一切系统,哪怕骰子也一样。 告诉我骰子的大小,质量,质地,初速度,高度,角度,空气阻力,桌子的质地,摩擦系数,告诉我一切所需要的情报,那么,只要我拥有足够的运算能力,我可以毫不迟疑地预先告诉你,这个骰子将会掷出几点来。 物理学统治整个宇宙,它的过去和未来,一切都尽在掌握。这已经成了物理学家心中深深的信仰。19世纪初,法国的大科学家拉普拉斯(Pierre Simon de Laplace)在用牛顿方程计算出了行星轨道后,把它展示给拿破仑看。拿破仑问道:“在你的理论中,上帝在哪儿呢?”拉普拉斯平静地回答:“陛下,我的理论不需要这个假设。” 是啊,上帝在物理学中能有什么位置呢?一切都是由物理定律来统治的,每一个分子都遵照物理定律来运行,如果说上帝有什么作用的话,他最多是在一开始推动了这个体系一下,让它得以开始运转罢了。在之后的漫长历史中,有没有上帝都是无关紧要的了,上帝被物理学赶出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