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深骤然瘫地。千夜子:“你忘了,你我早有约定,除了亲热、睡觉、吃饭,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偷袭你。” 世深:“是广泽之柱的隐现鬼爪……你和他睡了?” 千夜子:“没有。他是个怪人,抱我一下,便给我了。” 世深的额头抵着地面,尽力一顶,让身体躺平。他在求一个体面的死亡姿势。千夜子缓步近前,左袖口对他咽喉,保持着警惕。 世深上挑的眼皮紧抽,睫毛与眉毛绞在一起,断续地说:“我的眼皮放不下来,好难受啊!”全身一震,就此不动,瞳孔逐渐扩散。 千夜子候了两分钟,放下左臂,哼出一声哭腔鼻音,跪行贴上世深尸体,伸手抚下他的眼皮。突然她惊叫一声,下巴重重跌在世深胸口,左臂被别在身后。 一只没有拇指的大手伸入她的左袖,掏出一块小银色方盒,抵于她后脑。 千夜子脸埋在世深的上衣里,动弹不得,感受着世深胸腔的共鸣,耳听他说:“我已是你的男人,我还以为你我会相依为命。” 世深扩散的瞳孔在缓缓收缩,听到千夜子哽咽的声音:“你杀了我丈夫,女人总要为丈夫复仇的。我已经怀上你的孩子,算是对你的报答吧。” 世深的瞳孔收缩至正常状态,又慢慢散开,道:“是么?” 许久,千夜子感到周身一松,试着动动,世深的两臂滑开。 千夜子撑身坐起,道一句:“是的。” 世深顺造脸上挂着笑容,已在前一刻死去。 日本四国岛,母养山,恩山寺。四个本音埅门下陪素乃在院中晒太阳,素乃坐在轮椅里,持剪刀剪硬纸片,剪出六片后,在他人的帮助下,以胶水粘成一个六角形纸盒,有棋盒大小。 前多外骨从寺门走入,手拿一纸电报。他未开口,素乃已先说话:“东京棋院聘你做理事长了?”前多沉首点头。 素乃扬起六角形纸盒:“传统棋盒是圆形的,多是紫檀木、楠木等名贵木料,即便以草编制,因需要精细手艺,原料费低,手工费却高,一样不便宜。而六角形,用硬纸板就可以拼成,棋盒的价格降下来,普及围棋会有利。” 前多:“廉价棋盒会让围棋的文化档次下降。对于爱好者来说,是出于对围棋的向往才学棋的,他们愿意花大价钱买好棋具。您的发明,脱离现实。” 素乃怒喝一声,两眼圆睁。前多低头退后一步,四个本音埅门下站到素乃身后。 素乃怒容渐退,转为笑容:“跟了我这么久,你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跟我说话,很好。” 前多仍是致歉的站姿,没有抬头。素乃:“听说杭州有人买俞上泉的命,你直接讲出你的想法吧!” 前多:“对千里之外的事,难有想法。” 俞上泉和平子收拾行囊,在第二天等到下午四点,确定世深顺造爽约。平子小有埋怨,俞上泉道:“也好,可以多写几张棋谱了。” 次日午时,平子端饭上楼,听到一声马的嘶鸣。推门,见坐在桌前的俞上泉停了笔,扭头望着三米外的窗户。这样的角度,是看不到窗外的。 平子将饭菜托盘放在桌角,说了句:“哪来的马?”向窗前走去。俞上泉抓住她胳膊,牵回桌旁,道:“考你几个中国字,看认不认得?” 取一张空白棋谱记录纸,俞上泉用铅笔写下数字,交给平子,自语“来了”,行至窗前,打开窗扇。 平子蹙眉看字,终于识得是“人间即是佛境”。 一声枪响,俞上泉足跟弹起,跌于地上。眉心镶着一颗子弹的银亮弹尾,在血未涌出之前,如释迦牟尼佛的八十种随形好之一的螺旋白毛。此毛捋直与佛身等长,螺旋缩于眉心,似一颗银质饰物,无比吉祥。 药铺北侧的湖岸上,溜达着三匹无主之马,是运木拉煤的四川马,最为常见。 一辆黑色轿车驶出杭州最外围的检问所,行近游击队活动的危险区域,方才停下。司机先出,从侧座搀出一人,取下车顶绑着的折叠轮椅,扶其坐上。是段远晨。 车后门打开,下来一位高个乞丐,是独活的中统特务顾大。司机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个草席卷,递给他。里面是英式步枪。 段远晨对司机说:“回车。”司机坐回车内,紧闭车门。段远晨提防他仍能听到谈话,作手势要顾大推自己行远些。 顾大推出六十多米,段远晨方说话:“你在杭州打暗枪,毙了不少日本人,被捕后受刑也算条硬汉,我想不到你会为日本人打这一枪。” 顾大:“我的任务本就是杀俞上泉,又能换得出狱,为何不做?” 段远晨:“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非明智之举……或许明年,或许后年,就是你在追捕我了。我接到的任务是,在你开枪后将你除掉,作恶除迹是日本人的一贯做法。放你出杭,我冒风险,明白我的意思么?” 顾大:“如果日本战败,国军光复杭州时,放你一条生路?” 段远晨冷笑:“逃生,我起码还可以做到。” 顾大:“你早年也出身于中统,要我代你与中统高层联络投诚?” 段远晨摇头:“做我们这行的,不如女人。女人尚可改嫁,我们改了也不会得到信任,我已改过一次,不能再改了。” 顾大沉默推轮椅。 段远晨:“你会笑话我的,我只想做一件善事。” 轮椅停住,看来顾大吃惊不小。段远晨嘿嘿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棋上的胜负有目数可以计算,比起俞上泉,我们的胜负,是算不清楚的。” 顾大重推轮椅,许久后言:“……我有时会想,国家、民族、中国、日本这些词究竟有没有意义?我们的所为,究竟为了什么?” 段远晨:“我也有过这种焦虑,后来明白,我们是为了惯性。” 顾大:“惯性?” 段远晨:“世上许多事没有道理,只是习惯……我累了。”顾大松开轮椅推手,抖抖肩上的草席卷,向前行去。 轿车开上,接段远晨回杭。 此刻,草青路长,山水安闲。 后记:失位者得先 我是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才开始学围棋的,教我的是一位冬眠于宿舍中、不找工作的同学,他像霍元甲办精武门般,教三四人下棋。我的棋技在三周内超越了他,他其实不太会下棋。 公认的校园第一高手是位给殡仪馆做了两年义工、背过数百具尸体的同学,有着高僧般的笑容。我挑战了,愈败愈战的精神获得了他的肯定。在毕业期末世氛围的校园中,我俩的棋战已是巅峰对决,鉴于此,他觉得我可以共享一个秘密:曹薰铉的棋技在李昌镐之上,只因为曹薰铉屡败于李昌镐,而混淆了事实。 这个秘密给了我很大启发,进而推论出十连败于李昌镐的马晓春其实在李昌镐之上,并写成文章,竟然在《围棋天地》上获得发表。我的敢说敢想,引起一军方报纸的注意,让我深入阐述此观点,作了篇综述性长文。有人因此在马晓春的低谷期爱上了他的棋。 棋谱可以像小说一样反复阅读,失眠的时候,我便将棋盘置于床边地面,垂臂摆棋,摆着摆着便睡着了。我的棋评人生涯止于两篇,棋力不足业余初段,却点评顶尖高手之棋,实在难以为续。 离京去外地参加工作时,以马晓春的《三十六计与围棋》缓解压力。在全民经商、谋略学成为显学的时代,这个书名……是应该的。 对我而言,获得的是观石涛山水画般的享受,晓春兄展示的攻杀手法有着墨法、笔法的韵味。唉,曾为他正名而苦战过两年。 不幸遇到一位李昌镐的支持者,我们两个低端爱好者以自己的胜负来赌两个顶尖高手高低的真相,他狂赢了我两年,以至说出:“不客气地讲,我和你的关系就是李昌镐和马晓春的关系,你只会说,我只会赢。” 令我大怒,反驳:“马晓春是从来不说的!”发誓从此不跟他下棋,但过几日仍找他,他却因输给了生活,隐遁了。从此我再没见过他,生活强制性地帮我遵守了誓言。 李昌镐与依田纪基在上海对局时,我在观棋室相遇马晓春,他在我面前坐下,移走我面前的棋盘,径自摆子研究。 专业人士有识别同类的本能,他一瞥便知我不是下棋的。面对近在咫尺的他,我没有搭话,满意了。 “以弱搏强”符合八十年代的奋斗精神,看聂卫平、马晓春一代棋手的自战解说,常将自己的胜局说成是一系列重大失误后的惊险自救,符合好莱坞商业片“最后一分钟营救”的经典剧作技巧,很能振奋大众。 吴清源很少说自己不好,这是他吸引我的原因。无缘得见老人,初逢他的一位亲近晚辈时,此先生掏出两枚白棋:“你看哪颗更贵?选对了,是同路人。”我未能经过考验,选了晶莹含纹的一颗,正确答案是无光无纹的一颗。 他很尴尬。 先生体格剽悍,风度翩翩,具有运动员和艺术家的混合型气质,是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的英雄,在中方败势时,五连胜日方高手,扭转乾坤。今日的他,是一个自得其乐的人,与人相处时善于说笑。 一次他与我说得正热闹,夫人过来告知:“下一轮你与曹薰铉对局。”他懒散的坐姿瞬间端直如刀,说:“好事。”竟是《德黑兰43年》中老牌杀手的酷劲……这也是昔年擂台赛上的他吧? 夫人是吴清源弟子,一次随先生来我房间,先生引我说话,她闪入我视线的死角。我问夫人怎么没来,先生向我身后一指:“在呢!”我转身,见她靠墙盈笑,如一株亭亭海棠。 这是一位精神纯净而令人看起来美得超凡的女人,难怪可以是吴清源的弟子。不但是我的个人感觉,我的一位同学也如此,一次陪他们夫妇散步,夫人刚输了棋,先生表示我和同学先回去,他俩再走走。 我和同学执拗地陪他俩走完了全程,直至送回房间后,才醒悟:我俩太过分了!他俩肯定烦透了。 交流后吓一跳,我俩死陪到底的心理竟然一样:害怕他俩遇上坏人!产生了上海大街上充满危险的幻觉,似乎斧头帮还在…… 这便是一个令人尊敬的美丽女士的感召力吧,可以最大限度地引发人的效忠情结,如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一般。 先生给我讲解过吴清源的五局棋,方知从前错用了心。看棋谱理解了,但你下不出来,说明你还是不理解,棋谱上的解说仅是一个比喻,与下棋的实质相去甚远。 先生的名言是:“围棋的威严是,业余棋手是无法与专业棋手抗衡的。”围棋与武术一样,是一种功夫,而非外行人想象的尽是算计。 生活也是一种功夫,不是本性善良、明辨是非,就可以活的。生活的高手不会战胜你的精神,却可蹉跎你的岁月。 先生和夫人早年蒙难,天下之大,竟容不得棋下。时过境迁后企图为自己当年正名,却又是疑问手。 厌烦“回归生活”一词,因为生活时常不令人尊重。有才华者,多是无处可归的人。他俩该入吴清源门下,吴清源的棋是失意者的棋,在遭人夺去生活根基后的应对之法。 失位了,不可再失势。吴老善于弃子争先,让人杀尽自己的一块棋,换取在他方的主动权。我们很难保证自己的权益,所以认清何处是他方,便极为重要。 先生和夫人是活在他方的人。 因为他俩,而想在小说中写棋。 徐皓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