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乃:“围棋不是做算术题,而是两个人的艺术,临场的氛围非常微妙。两人的情绪是相互影响的,一个人有了错误的印象,另一个人也会感受到,所以就都没有细算。” 牧今:“不知道是俞上泉影响广泽,还是广泽影响俞上泉?” 素乃含笑,让前多外骨回答。 一直恭敬站在素乃身后的前多,未及思索或是答案早已了然于胸,张口便道:“这恐怕是当事人也无法知道的。那是自然发生的。” 牧今赞道:“好一个自然发生。大悲菩萨。”双手合十,遥向大殿方向沉首作礼。素乃满意地回望前多:“归来后,你的境界有所提升。” 前多:“我是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鬼,理应想明白一点事情。” 一阵轻咳响起,他瘦得近乎失形的脸上罩着一层紫蓝的气色,那是败给俞上泉的内心阴影。 广泽棋局结束后,下凤凰山,到阿市屋开单间独自饮酒。凌晨两点,世深顺造推门而入,自携一个酒杯,取桌上的酒倒了。广泽置之不理,两人喝完一瓶酒后,广泽言:“他对自己的棋充满自信的态度,真让人受不了。” 世深:“你对他的态度太敏感了,所以你才会输给他。” 广泽正取新瓶倒酒,一滴酒溅于手背。 广泽:“请你去其他房间。” 世深:“你是一刀流的宗家,一刀流是我昔日的门派,我只是好意相帮。” 广泽低头舔净手背:“你太大意了,在这个距离里,我可以杀死你。但我还要下棋,不愿破坏心境。” 世深眼露狐疑之色,判断着广泽说话的真假,突然上身连续侧了两次。一道白光收入广泽的袖中,世深肝区的衣料破裂,露出白鞘小刀的刀柄。 刀柄顶端镶嵌的绿玛瑙碎了,如粉一般滑下。 如不是刀柄挡住,刚才的白光已刺入世深肝脏。广泽仍举杯喝酒,世深脸上泛起无数细密皱纹,嘿嘿笑道:“隐见鬼爪?竟流传下来。在如此距离下,我躲不过你的第二击。” 广泽神色倨傲,似乎不必再言,世深便会知趣退下。不料世深继续说话:“隐见鬼爪在一百年前发明后,那一代宗家便将其毁去,因为人依赖机械,武功便会丧失,武器越简单,越能发挥武功,本门武器只取一刀,所以名为一刀流。” 广泽冷笑:“你的武功高于我,但你刚才差点命丧我手。” 世深:“你和俞上泉的计算能力都很强,可一个情绪来了,你俩便计算不出来了。棋盘上有许多智力之外的东西,不觉得可怕么?” 广泽略显伤感:“你留下,喝到天亮。” 三点时,世深已困倦,要走。广泽威胁,你还在射杀距离里。世深又待了半个小时,提议以自己的一个秘密来换取早走。 世深:“创立自己的门派,才不愧男儿。我脱离一刀流后,原想创立‘无刀流’,因为有一个来自实战的感悟——如果念念不忘手里的刀,便容易忘掉真正的目标。” 广泽:“忘记手中的刀,手中的刀才能杀人?” 世深含笑点头,抽出腰际碎柄的小刀,在桌面上轻快舞动,刀头碰触到桌上的花瓶、酒杯、果盘,一触即缩,犹如动物。 世深:“这便是忘记的功效。” 广泽:“明白了。击败俞上泉的方法,就是忘记他——这是你今晚找我,要说的话么?” 世深两眼一亮,倦态全无,慢慢起身,戒备着隐见鬼爪出击,终于站直,拉开纸门,侧身而出。 广泽持杯的右手一直对着他咽喉,随着他的动作略有转动。纸门关上后,广泽喝下杯中酒,嘀咕一句:“真是醉了,鬼爪在左袖中。” 行出阿市屋,等候的千夜子问:“怎么这么久?广泽一直要杀你,有必要帮助他么?” 世深瞥一眼樱花树下瞌睡的炎净一行,道:“我彻悟了‘一刀变无刀’之理,但宫本武藏的二刀流令我困惑,否则世上便会有一个‘无刀流’了。他怎么多加了一把刀?教给广泽无刀之法,是希望从俞上泉的棋里看出那柄刀加在哪里。” 34.二刀 第二局次日中午暂停时,轮到广泽之柱封手。工作人员将纸条和信封递给他,他仍盯着棋盘,忽然一拍膝盖,用力地在棋盘上打下一子。 封手的目的,是避免对手在休息时间思考。广泽的这手棋暴露了,无法作为封手。广泽抬眼见俞上泉表情尴尬,抬头见大家均如此,登时醒悟,泛起肥胖者的可爱笑容:“我脑子还在棋上,忘了比赛已暂停。哈哈。” 俞上泉:“我根据你新下的棋,写一步棋,由我封手吧。” 广泽:“不必。是我没留神。就这样吧。”大笑起身,率先离开对局室吃饭去了。俞上泉随后跟出。 观战席上的人都没有动,因为飕团兄喜未动。飕团扯了一下身旁顿木乡拙的衣服,低语:“斤斤计较的广泽,怎么突然大度起来?不做封手,俞上泉不是可以在休息时间思考他的棋么?” 顿木:“广泽就是要让俞上泉占这个便宜,他在赛前谈判和第一局时都气量狭隘,现在展现出坦然的风度,是为能有战斗下去的气势。” 飕团:“这是他设计好的?” 顿木:“如果是设计好的,就无趣了。他一定是真的忘记已暂停,却能临场发挥,所以难得。忘记暂停,说明他的头脑完全投入到棋中,能即兴地表现出风度,说明他心态稳定。虽然让俞上泉占了时间上的便宜,但他的所得更多。” 飕团:“高手对决,真是微妙。”吩咐身边的秘书记下“胜负在局外”五字。 第三日棋局结束,半典雄三在大盘讲解现场说道:“广泽在一分钟读秒的情况下,放弃寻求转换,像业余爱好者一样,去硬杀俞上泉一块十五子的棋。令人惋叹——竟可以这样赢俞上泉!” 暴雨不终日,俞上泉站在顶峰上已经太久,难免丧失朝气,而广泽正处于上升阶段。不能肯定广泽会赢,但新旧交替是宇宙不变的法则——这是《圈圈时报》的评论。 休息三日。三日内,俞上泉都像上南村的村长一般,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夜晚也是披条毛巾被便睡了。在缺医少药的乡间,这是村民们对待疾病的方式,病了,便坐在家门口。有的坐着死了,有的坐久了,也就病好了。 第四日清晨,俞上泉很早苏醒,观看雾气弥漫的竹林。郝未真结束一宿的牌局,安顿四女睡去后,煮两碗米粉端出,递给俞上泉一碗,自己蹲着吃一碗。 郝未真:“广泽的棋我不了解,给你说说他的武功吧。他是个敢给神判死刑的人,不管有没有机会,他都要杀。他的武功没有秋季过渡,直接是冰天雪地,不给万物一点防御的时间。” 俞上泉吸口汤,道:“神总是给生灵留一线生机,冬季再冰冷,也总要被春季转化。” 听到此言,郝未真憨厚地笑了,专心吃米粉,不再抬头。 第三局棋次日,应广泽要求,在夜晚延时下棋。夜九点,房中一暗,广泽和俞上泉同时抬头,只看见彼此鼻梁上的余光。 为了棋战,飕团兄喜特批给寺内装了电灯,却因是临时性搭线,电压不稳,而时常停电。点燃蜡烛后,两人继续下棋。过去约四十分钟,电灯恢复,室内顿增的光线,让两人一惊,本能地看向对方。 两人的目光均含凛冽杀气。 俞上泉垂目,广泽的眉头松开。两人同时低头,盯住棋盘。 广泽再次抬头,目光柔和,道:“我输了。” 观战席上的飕团吩咐身旁秘书记下:“室内人静无语,下棋人为何受惊?是久灭复明的灯。”这是他创作的日式诗——俳句。 扯了顿木衣服,递上写俳句的字条,顿木回应:“不同凡响,在昏天黑地的杀棋时玩赏风雅,实在令人佩服。” 飕团发出尖利的笑声,不知是怒了,还是真的开心。 抢劫北山路的“新次序”银行后,炎净一行赶到湖心桥与世深顺造、千夜子会合,带来一张《圈圈时报》。 对此局,炎净判断是俞上泉摧毁对手意志之作,善长迂回作战的他,下出了少有的直接屠杀之局,歼灭广泽二十九子大棋。 炎净:“广泽少年时即是杀棋的专家,上一局杀棋成功,刚确立起气势,这一局就败得这么惨。在自己的强项中,却发现对手比自己更强,一定对他的心灵造成很大震撼吧?在下面的对局里,恐怕他不敢再杀棋了。” 看完登载的棋谱,世深稍感遗憾:“争棋无名局,这是斗气之局,并无我期待的二刀。” 一艘小船穿过桥洞,划桨人姿态悠闲。千夜子看清是广泽之柱,指给两人看。炎净叹道:“离开棋盘,才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强。能够安然划船,说明他还要抗争下去,俞上泉并没有摧毁他的意志,只是赢了一盘棋。” 小船划入辽阔湖面。 俞上泉坐在药铺门口的椅子里发呆,郝未真坐在台阶上看着报纸。特务奶妈来了,向两人鞠躬作礼,入了屋内。半典雄三入狱后,她本想推掉给孩子喂奶的工作,被霜叶山制止。 郝未真尚不会下棋,虽因有了读者群,登载棋谱的版面扩大,不必拿放大镜看,依旧看得晕头胀脑,抬头感慨:“真不容易啊,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把这些计算都算完!” 俞上泉呆滞的眼中有了神:“三天前的早晨,军车接我去凤凰山时,沿途看到青色的麦苗、红色的桃花和黄色的菜籽花,还有一条碧绿的河。这些色彩,我都下进棋里了。” 郝未真:“不是计算?广泽下边的黑阵密密麻麻,你却把它全杀光了,还不是计算?” 俞上泉:“不是,只是我的运气到了。” 郝未真沉吟半晌,道:“真不容易啊。”孩子降生后,他便有了这句口头禅。 湖面上一艘小船坐五名女生,吃零食唱歌,还有人站起来跳两下舞后又迅速坐下。广泽划船经过她们,从校徽上看出是望仙桥的“日本法语专科学校”的女生,怀着“为什么要到中国学法语?”的好笑念头,跟她们打了个招呼。 划出百米后,广泽听到女生们的呼救声。回头,见她们的船已翻,四个女生扒着船底,一个女生顺水漂去,即将下沉。 站在桥上的千夜子看到广泽飞速划去,伸桨搭救了那个女生。由于广泽体胖,小船无法承载五个女生,所以五个女生仍在水里,手扒船帮,随着船向岸边而去。 千夜子向两个老人分析:“从他救人的敏捷程度看,输棋对他的意志确实没有影响。” 五个女生上岸后,广泽便掉转船头向南。女生们远远喊着“谢谢”,广泽回应一声:“法语的谢谢怎么说?”女生们用法语喊了,广泽大笑而去。 一个半小时后,广泽划至花港观鱼,系舟上岸,入了阿市屋。叫那个会跳《过河》舞蹈的歌舞伎来单间,摆出一叠钞票,为一万元,是他第三局的对局费。 广泽:“让我抱一下,钱给你。” 歌舞伎:“我是伎,不是妓。” 广泽张手掐住她脖子,歌舞伎艰难吐出“宁死不屈”的日语发音。广泽松开她,沉首致歉,表示桌上的钱归她,拉门离去。 解船绳时,歌舞伎追出,表示:“我拿一半吧。”将五千元扔到船内,一路碎步地走了。广泽觉胸口一闷,几乎跌倒。 五个女生怀着好歹要问出恩人姓名的心理,向船消失的方向,沿岸一路追来。行至湖心桥头时,见一个艳丽少妇依桥栏看报纸,眼尖的女生发现报纸上登的一张照片正是恩人。 五女向少妇借报纸细看,发出一阵尖叫。少妇问明缘由,道:“他可不是一般人物,正与俞上泉作第一人决斗,他俩相当于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 五女又一阵尖叫。武藏和小次郎是古代武士里最有名的一对,他俩在岩流岛的决斗结果为——小次郎惨死,武藏成为一代剑圣。 一女问:“我们的恩人是武藏还是小次郎?” 少妇:“小次郎。” 五女强烈抗议,少妇笑盈盈解释:“真的,他已经输了两局。”桥面走下两位须发花白的老人,责怪少妇不该逗小女孩玩,然后向远处阿市屋一指,说女生们的恩人去了那里。 广泽划船离开阿市屋水域,听到岸边一片法语的呼唤。划至岸边,穿叶而下的阳光在他额头射出一块闪亮的光斑,扫视五个湿漉漉的女生,道:“想报恩?” 五女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广泽:“陪我划船,就是报恩了。”五女争相上船,被制止,广泽解释自己已发福,小船载重只容再上一人,他向其中个子最高、显得年龄最长的女生指一下。 此女上船后,广泽向北划去,北方两百米的岸边有十数棵百年柳树,枝干伸展在水面上空,密集的柳条直垂水面,远望如一栋栋浮着的房子。 船上女生脸色绯红,虽然年龄尚小,但女性的本能令她预感到危险。广泽回瞥一眼,见四个女生沿岸徐徐跟随而来,手腕用力一荡,小船飞速冲入柳条中。 柳条垂于船上,隔挡了对面女生,广泽询问:“你没有跳水吧?”半晌,女生微弱地应一声。广泽声音颤抖:“我知道很失礼,但我今天很想抱抱女人,可以么?” 许久,女生没有应答。广泽:“我发福了,我动,船会翻。你要是觉得可以,就过来吧。”柳条如垂珠门帘般分开,女生钻出来,说:“我叫照子。”贴上广泽胸膛。 两人一动不动地抱了二十分钟,广泽仅说了一句:“你们差点淹死,人的生命太脆弱了。”照子没敢回应,两人分开后,发现广泽脸上有一道泪痕。 广泽从身上掏出一叠钱,是五千元,表示给照子。照子推却不得,说:“我拿一半吧。”数了两千五装入衣兜,伸袖擦去广泽的泪痕。 小船从柳条里荡出来时,发现四女已走至,乖乖地坐在柳树下。照子上岸后,广泽划船远去,四女惊讶地发现照子脸上有一行清泪。 四女询问是否恩人是禽兽,照子否认,答道:“他是个脆弱的人,下不过俞上泉的。” 第四局的第三日,午饭过后重新开局,俞上泉和广泽之柱皆闭目坐于棋盘前,听着工作人员撕开封手信封的“嚓嚓”声。 工作人员取出纸条,向俞上泉展示,饭前是他做的封手。俞上泉点头默认,工作人员又将纸条向广泽展示,按照规矩,广泽点头后,俞上泉便要将封手打下。 广泽的视线在棋盘上,不看封手。工作人员小声提醒“广泽先生”,广泽抬手抓住纸条,揉作一团。工作人员吃惊地叫一声,观战席上的人均站起。 广泽像玩一块橡皮泥般揉了很久纸条,终于开口:“不管这步棋是什么,我都不行了。” 当夜,广泽在阿市屋“远涛”单间独自饮酒,会跳《过河》舞蹈的歌舞伎引了一个穿校服的女生进来,是照子。歌舞伎退下,照子说:“我已效仿俞上泉的夫人,办理了退学手续,全力照顾您。” 广泽:“明日去办理续学手续,今夜可以喝醉。” 凌晨三点,广泽与照子碰了最后一杯,嘀咕:“你是中学生么?酒量太大了吧?”瘫地睡去。照子找老板娘要两条毛毯,给广泽盖上后,自己盖一条远远躺在屋角。 此夜,广泽有一句梦话:“啊,俞上泉下了一步缓招,我可以吃掉他三子!真的,三子!”照子吓得坐起,紧抱双膝。 第二日,广泽带照子去学校办理续学手续,但请了三个月病假。照子的父母都在日本,在杭州的监护人是拱宸桥“绳冈冷面馆”的老板,本是围棋爱好者,经协商后,认可照子做广泽的生活助理,直至两次十番棋下完。 得知广泽找了生活助理的消息,王子造纸厂老板携重礼来致歉,表示作为一刀流成员,没有照顾好宗家,羞愧得要剖腹自尽。广泽为他写了字据,说自己在杭期间,习惯独往独来,并非他照顾不周。 老板哽咽道:“有了它,我将来回日本,才有脸面活下去。” 众安桥延定巷3号是老板在杭的私宅,他携全家住进北山路的长谷川旅社,将此处供广泽居住。照子与广泽分房而卧,没有再拥抱过,她除了清扫、做饭,主要工作是在广泽需要的时候,站在他的身后,给他揉揉太阳穴。 五局的第三日,照子晨起后开始祈祷。傍晚时分,广泽归来,直入她房间,背对她坐下,未说任何话。照子自觉地站在他身后,给他揉太阳穴。她知道,他输了。输了此局,他被第二次降级。 听到背后的抽泣声,广泽语调平稳:“当遇到运气不佳的时候,一个棋士是不是应该暂时丢开围棋?” 照子未及回答,广泽已握住她的手指。照子脊椎旁的两条肌肉抽紧,但广泽松开她的手指,低吟一声:“我得找俞上泉一趟。”快步行出门去。 照子追踪至竹林时,远见俞上泉站在药铺门口,广泽站在台阶下大吼:“我输了四盘,按照规定出现降级结果,这次十番棋便可以结束,你我马上进入下一轮十番棋。但我希望把这次十番棋剩下的五盘棋下完!” 俞上泉:“这是没有意义的五盘棋。我不会下。” 广泽跳上台阶,堵住门,制止俞上泉回屋:“请答应我的请求!”俞上泉:“不合理的事情,我无法答应。” 广泽脸色涨红,以更强的音量吼道:“请答应!” 俞上泉摇头,广泽胸膛瘪了,退开一步。俞上泉入屋,郝未真探出头瞥一眼,缩回头,装上了门板。 广泽垂头走下台阶,似乎已走不动路,便坐在台阶上。照子冲出竹林,跳上台阶,手自后面伸出,给广泽按摩太阳穴。 手指转了五圈,照子道:“你对他太无理了。” 广泽:“我是故意对他无理的,好断了我心中的念想。我虽然输了,但感到自己的棋力在迅速增长,如果能多跟他下五盘,下一轮十番棋我便有信心赢他……但这又对他不公平。” 照子从台阶跳下,拎起他左手食指:“我们离开这吧。” 广泽点头,任她拉着,起身走了。 路上,有理发的摊子。广泽:“就要下新一轮十番棋了,有点兴奋,想刮个光头。”照子松开手,放他去了。 夜晚十一点,照子在床上仍未入眠,忽听拉门微响,立刻闭眼,自感身体重如铁块。广泽悄然走至,撩开她的被子,将自己的食指塞入她手中。 片刻,广泽抽出指头,盖好被子,无声出门。 照子惊觉已一身冷汗。 次日早饭时,广泽久久未端碗,照子以为他神经紧张,习惯性地走到他身后要按太阳穴,广泽却握住她手腕,将她引至身前:“我发现,你握我手指的效果,比按太阳穴更好。以后,任何时候,我需要,你就握住我的手指。” 照子:“任何时候?要是认识你的人见了,会耻笑您的。” 广泽:“我被俞上泉连降两级,还怕什么耻笑?” 新一轮十番棋第一局结束当晚,广泽带照子在阿市屋彻夜饮酒。两人并坐,照子一直握着他左手的食指。 凌晨两点,飕团兄喜带一位女秘书拉门而入,广泽眼睛一亮,吩咐老板娘:“从现在开始,我一叫酒,就是十瓶——这是我的单位。” 十瓶酒拿上后,飕团发出尖厉的笑声:“广泽,你灌不醉我。今天,我特意带了一个有酒量的秘书。先过她这关吧!” 广泽挤出肉团团的笑容:“我的生活助理恰好也有酒量,让她俩对拼!咱俩喝咱俩的。” 凌晨四点,女秘书和照子仍在面不改色地拼酒,广泽和飕团则有些失控,时而搂在一起,时而给对方一拳。 飕团较惨,墨镜被打掉一片,嘴角也挂血,但他的兴致很高,抽了广泽一记耳光后,大声地说:“今天的棋,我看得太过瘾了,即便你一直输下去,我也觉得值。” 广泽一拳将他击倒,诚恳地问:“我是以杀棋著称的,俞上泉的第一局,就杀掉我四十七个子的大龙。真是凶狠……我是不是要换一种下法?” 飕团爬起身,扶正墨镜,语调骤然严肃:“俞上泉的棋风是以轻灵的闪展腾挪来控制大局,很少下出杀棋。他杀你的棋,是要摧毁你的心理,让你不敢再下杀棋。你不要改变棋风,而要一路杀下去!” 广泽酒态全无,是冷静至极的眼光。 飕团的双膝前挪两寸,语音降低,像是泄露国家机密:“他的凶狠,正说明他惧怕你。” 广泽:“他会怕我?” 飕团:“你没有感觉到么?” 两人对视数秒,搂在了一起。广泽:“刚才好像有点严肃了。”飕团:“是是,实在破坏今晚的愉快气氛。” 对饮一杯后,广泽:“你说得有些道理,但棋不是光凭道理的,还得看我有没有杀下去的力量。”飕团:“……你没有?” 看到广泽的暗示,照子过来坐下,自觉地握住他的手指。广泽:“不用担心我。瞧,这个女生,她的脸多么纯净,这就是令我复原的力量。第一人是在血中诞生的,我决定杀下去。” 看到飕团做出的暗示,秘书起身拉门,先一步迈出。飕团随即起身,告别离去。 走廊里,飕团吩咐秘书记下“今晚到我房间”六字,秘书在笔记本上写完后,惊叫一声,飕团道:“只是个想法。很久都没这么感动了。我会支持他把十番棋下完。” 广泽将门拉严后,见照子坐姿僵直、眼神呆滞,便问:“你没事吧?”照子:“我并不会喝酒,只是能忍。” 广泽:“没有人真正会什么事,各行的高手只是最能忍的人。”照子:“我今晚的表现不错?”广泽含笑点头。照子缩紧的两肩松下,趴于桌面睡去。 抚摸着她的发丝,广泽喃喃道:“知道我为什么要下两次十番棋么?我只是想让俞上泉多活些日子。当今是恶世,动了善念,必受惩罚。如果我再被降级,就是连降三级了,两百年以后的人也会视我为笑柄吧?” 新一轮十番棋的第二局输了后,广泽要求改换弈棋地点。考虑到山上拉电线的不易,飕团放弃云栖寺、显通寺等名刹,选择杭州市内的岳王庙。 岳飞是抗击外族侵略的汉族英雄,日本正在侵略中国,在岳飞的庙宇对局,驻杭的日本人皆觉得并不合适。飕团的理由是:“这正表明我们的坦荡,日军在中国的军事行动并非侵略。” 飕团私下询问广泽,是否有所顾忌。广泽不承认自己迷信,仅说了“感觉稍苦”。于是飕团放弃岳王庙,改在远离岳王庙的文澜阁路的广化寺。 广化寺原是一所明代私人祠堂,于清朝嘉庆年间改建为寺院,因在居民密集区而占地不大,仅为两重院落的民宅规模。此寺房屋在清末多已损坏,1922年被日本三宝院阿阇黎牧今晚行买下,派遣一名弟子来杭监工改建为日式寺院,因为资金中断和监工暴亡,修修停停,至今仍未完工,可使用的房屋不足一半。 日本政府有宗教侵略计划,但由于现阶段的重心尚在东北、山东的农村,又因牧今阿阇黎与军方关系欠佳,所以广化寺并没有作为一个宗教据点而得到军部拨款。 此寺现无一个日本僧人,受托看护寺院的是一个卖吴山酥油饼的小店店主,他是牧今阿阇黎中国弟子松华的远房亲戚。 目睹广化寺状况,飕团限时三日,让梅机关负责清扫布置。在杭的特务倾巢出动,奶妈也参加了。三日内,郝未真每日要抱孩子来四趟广化寺,看奶妈一喂完孩子,转身便投入到劳动大潮中,同情地说:“你……真不容易啊!” 对局的前夜,如同武士要熟悉决斗之地,广泽之柱来到广化寺。对局室已布置完毕,几个特务正在对棋盘的摆放位置作最后的确定。是几厘米之争。 为满足飕团“古雅”的要求,拱宸桥日侨携来中国的日本古董无偿奉献,共二百四十七件,所用的棋盘是一百年前的八世本音埅素和使用的文物。 室内挂一块木制牌匾,为“洗心阁”三字,广泽长久观看。特务热心解释,原是江户时代墨田蕃城兵器库的门匾,借用了古代武士用刀光洗涤心灵的典故。 广泽此番前来,拎着一刀流宗家的佩刀直心镜影,是让自己沉浸在武士决斗的心境中。听此解释,生起拔刀照面的念头,终忍住,出室到了院中。 院中安上两盏电灯,三位特务在修饰花草,广泽踱步去了后院。后院不在整修范围,未安电灯,黑漆漆一片。 广泽长吸一口气,刚要拔刀,眼角余光瞥见十米外的一棵槐树上贴着一个人影。此树长有许多树瘤,奇形怪状。 那人是俞上泉,闭眼侧脸贴于树皮,似在倾听什么。广泽走来:“树瘤太多,这样的树是无法成材的。” 俞上泉退后半步,道:“成材了,会被砍去做房子大梁。正因为没用,才能活下来吧?”广泽绕树转一圈,问:“您刚才在听什么?” 俞上泉抬臂抚摸粗糙树皮,眼光空洞:“你也能听到。” 广泽侧脸贴于树皮,盯了俞上泉数秒后,方闭上眼睛。片刻,他离开树身,道:“什么也没有。” 俞上泉:“它告诉我,人不但砍伐有用的树,人还砍伐人,有用的人都活不下来。” 广泽不再言语,拎刀向前院而去。 棋盘已摆在最佳位置,三个特务挂着成功的喜悦笑容。对局室的门猛地被拉开,广泽冲入,刀劈棋盘。 一个边长三十厘米左右的三角落在榻榻米上,犹如金字塔。 一特务惊呼:“广泽先生!” 广泽:“刀的锋利与否被称为切味,这是一个切味十足的晚上。”收刀出室。 三名特务凌晨一点在对局室服毒自杀。飕团赶到时,赞美:“考虑得真周到啊,如果是上吊或剖腹,必会弄脏榻榻米。他们的其余工作都是完美的,只是没有保护好棋盘。” 霜叶山解释,以梅机关的特种胶水,可以不露痕迹地将切下的部分粘上,只是棋子打在棋盘上的声音会稍稍晦暗。飕团赞美:“他们是诚实的人。” 尸体被移走后,霜叶山询问鉴于棋盘被毁和广泽情绪失控,是否要请顿木乡拙来商量对策。飕团给了他一个纸条,说:“接这个人来。” 凌晨二点,来到对局室的是素乃,推轮椅的人是前多外骨,他的神情如素乃一般苍老。广泽是本音埅一门寄予厚望之人,他的连续败局,令素乃赶到杭州。 抚摸着棋盘的切口,素乃道:“一定是有什么压在他心上,不砍这一刀,他整个人就被压垮。”又摸了许久,似乎摸到广泽内心的每一个角落。 素乃停手后,飕团询问是否接广泽来面见。素乃:“宫本武藏的二刀流,是一把长刀一把短刀,长刀看着更具杀伤力,其实致命的往往是短刀。广泽不必见,我的短刀在监狱里,麻烦你把他找来吧。” 四十分钟后,半典雄三来到对局室。 素乃:“你怎么看他的上一局棋?” 半典:“俞上泉没有再杀广泽的棋,反而引诱广泽杀他,当广泽成功吃掉他十二个子时,他全局各处的配合恰到好处,一百一十手时,广泽就已经无棋可下了。” 素乃:“你对下一局的预测?” 半典:“广泽危险。俞上泉改变战术,说明摸透他的棋风。在以往的十番棋中,俞上泉常会突然发力,连胜数盘,一举击溃对手。” 前多在一旁忍不住说:“是呀。一旦被俞上泉熟悉了,就像被鬼缠身。广泽向棋盘砍下这一刀时,是怎样的心情?我已不忍心去推测。” 素乃瞪他一眼,示意他不必再说话。 飕团让室内人都出去后,与素乃单谈:“如果广泽必败,我可以让俞上泉生病、交通事故、被中国爱国分子暗杀,或者精神病永久性复发。你选?” 素乃:“你整治思想界的方法,在棋界并不合适,因为你们争的是对错,我们争的是胜负,胜负是有荣誉感的。赢,只能在棋上。” 素乃的计划是,近期密集的十番棋已充分展示俞上泉的技巧和思维习惯,让广泽继续下去,以挖出俞上泉的最后潜力。他趁此时间训练半典,研究破解俞上泉的技巧。 所以,广泽的意义不是决战,而是备战。 35.台榭荒凉七百年 众安桥延定巷3号,广泽一夜未眠,以刀光照着自己。刀光为何宁静?开刃处的肌理像扫平的砂地,此处称为砂流,像是家的后院。家,是宁静的。 照子默默坐在他身旁,刀光转到她的脸上。广泽:“刚才有一瞬间,我感到打败了俞上泉,像是真的。” 照子展臂抱住了他。 第三局按时开局,用的是素乃随身携带的棋盘,是第五世本音埅素本的遗物。看着眼前棋盘优于被自己劈坏的棋盘,广泽略显惊讶。 他抚看许久,道:“与中国不同,日式棋盘的格线是刀切的,好切工的酬劳可占总价格的一半,这块棋盘切得尤为好,竟有古代浮雕刻线的韵味。” 俞上泉:“刀伤而已。人类文明的本质是伤害万物。” 广泽怔怔地看着俞上泉,顿木乡拙行来,轻声道:“时间到了。” 广泽上半身伏在棋盘上方,用力打下一子。俞上泉很快落子,模仿广泽姿态,也是上半身几乎盖住棋盘,敲钉子般打下一子。 俞上泉端坐好,显出一丝调皮的眼光。广泽避开俞上泉视线,改换姿势,上身直挺地打下一子,像是劈下一刀。 感到左手食指在流汗,很需要照子握住它。 广泽双手对插入袖,开始了长考。 照子在众安桥住宅中祈祷,她生于日本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早出晚归,母是家庭妇女,未去东北做慰安妇,而能来杭州学习法语,十分感激命运。 贫苦之家的孩子往往有恢宏的想象力,她想好了她和广泽的未来,如果广泽再次战败,她将力劝他去法国,自己以教法国人日语来养活他。如果广泽胜利,成为前途无量的大棋士,她将在十七岁的时候与他有一夜之情,然后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