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在水池洗脸,平子感到肩膀压力一减,俞上泉醒了过来。两个流浪汉洗毕,坐在下方台阶,掏出一个军用铝制饭盒,吃了起来。想是在市区乞讨来的饭菜,俞上泉扣箭的手指松开,问两人是不是来自河南。 两人是洛阳口音,自言是洛阳长官部的汽车兵,名顾大、郑二。见俞上泉略显鄙夷神情,顾大忙解释:“我们不是逃兵,是遗兵。” 这是俞上泉从未听过的新词,郑二笑道,长官部成立“战时抢购委员会”,将卡车用于到日军占领区抢购货物,再到后方走私,以赢得暴利。 结果在日军进犯洛阳时,竟无汽车运送士兵和武器,他们这一队汽车正深入日占领区腹地,回头无望,成了遗兵。车队在信阳地区遭到百姓洗劫,司机和押货兵皆被杀害。 俞上泉:“老百姓怎么会杀自己的部队?”顾大笑答,豫西民间素有“宁愿日军烧杀,不愿国军驻扎”的口号,有过几村争相邀请日军驻扎本村的情况,自发地给日军送情报更是常态。 俞上泉大惊:“百姓都做了汉奸?” 郑二:“是我们的部队把老百姓祸害得太惨了,十三军在密县、预八师在卢城、四十军在木桶沟……都是民财被搜刮一空,民女被普遍奸淫。军民犹如仇敌,与日军作战时,得不到百姓协助,掉队的士兵还会被百姓袭击。” 顾大叹息:“不是我俩不想抗日,只是没法抗日,我至今也没搞明白长官部是作战部还是经济部,我给您讲讲长官部的企业吧,洛阳面粉厂、陇海运输公司、中华烟厂、三一酒精厂、鲁山煤厂……还有税务局。” 郑二:“我当兵之后,运过毒品药品,甚至妇女化妆品,就没运过一杆枪、一个士兵。洛阳市场上出售的大米一半以上都是出自部队,有的战斗部队做的是粮店伙计的活,大部分时间用于磨小麦。” 顾大:“部队的惯例是虚报士兵人数,多领取的军饷都进了长官们的个人腰包,但长官们仍不满足,还要克扣士兵军饷,甚至不给吃饱。军粮在农村放高利贷、到敌占区倒卖,或者干脆自盗,一个‘粮仓遇火灾’的登记,十几吨粮食便不见了!” 郑二:“大哥,别说了。我们来到杭州当乞丐,不是吃饱了么?珍惜现在吧。” 两人在杭州第一天讨到的饭是,半碗西湖桂花粟子羹、两个鲜肉粽、半块粟糕、一碗虾爆鳝面、一碗肉骨头粥、三块葱炸侩、两碗片儿川面。 自感幸福,所以发愿要参拜杭州所有寺院,以感谢佛德天恩。今日饭盒中的剩饭品种颇丰,两人不再言语,低头分吃起来。 吃相感人,看得俞上泉和平子也饿了。平子拿出一个漆盒,里面盛着紫菜寿司和青豆,又拿出一个窄盒,打开是两副筷子,分与俞上泉。 俞上泉刚夹颗青豆,便放下筷子,捡弓。 山道下方出现两个微小人影,细辨似穿着日本军服。 略近了些,看清他俩手里拎的不是登山拄的木杖,而是日本军刀。 箭搭于弓。 箭的致命射程为五十米,俞上泉静待着。弓的上端轻晃一下,很快得到控制,笔直向天。 平子的半个寿司窝在嘴里,不再下咽。她不理解眼前的情况,但自小受到的教育是依从丈夫,见俞上泉神色紧张,便老实待着,不敢稍动。 坐在下方三级台阶的两乞丐,因是背对俞上泉,不见状况,犹自吃着。 两军官行至五百米距离时,敏感地发现俞上泉持弓遥对,便止住步,似是说了几句,将军刀挂于腰带,掏出手枪。 手枪的杀伤距离是四百米,比弓箭多出三百五十米。 他俩又上行了五十米,低头吃饭的两乞丐放下饭盒,从各自的草席卷中抽出一杆英式步枪,双双向下瞄准。 两声枪响,日本军官倒毙在山道上。步枪的杀伤距离是五百米。 顾大回头:“英式步枪很好啊,可惜英国要送二十万支步枪武装中国民兵,美国却不容许。美国不让我们交第二个朋友,只让我们依赖它。” 郑二跑到下方,检查两名日军官的尸体,掏出证件后,将尸体移入道旁杂草中,以一袋石灰吸聚台阶上的血,拿一只小铝铲铲净。 顾大坐在俞上泉身边,抽着大前门香烟,自报是中统特务,平静地说:“现在有一个传言——只有俞上泉在抗日,他在棋盘上打击日本人,而国军把大好江山向日本人双手奉送——这肯定是不对的,我们近期累计的死亡官兵为一百一十九万七千余人,负伤一百三十二万六千余人,失踪十七万三千余人。” 俞上泉木然听着,如受审判。 顾大喷出一团烟气,口吻略带歉意:“我们腐败,但我们抗日。俞先生,你本是汉奸,不过赢了日本人几盘棋。把你说成抗日,是为抹杀我军抗日事实,让大众对政府失去信赖,大众一旦产生绝望、偷生心态,便真要亡国了。” 郑二清理好尸体,行上来,亦是歉意口吻:“俞先生,知道你只是个下棋的,但那个传言令我们十分尴尬,为避免尴尬,只好除掉你这个人。” 郑二从袖中抽出一柄黑刃匕首,顾大解释:“没抹毒药,他的手很快,不会有痛苦。” 匕首前刺,郑二的腰不可思议地拐出一个近圆的幅度。 一根箭穿衣而过,钉在五米外的杉树上。 两人相隔不足一米,但俞上泉依然搭弓射箭了。 郑二拐出去的腰回转过来,额头冒出一层细密汗珠。 顾大退开三步,有责怪之意:“俞先生,你是下棋的,怎么能动武呢?郑二,你也是,小心点。” 俞上泉搭上第二根箭,箭尖距郑二胸口仅四十厘米。如此短的距离,躲闪难度大,而弓射的力度也损半。 匕首前移,郑二胸口内含,两肩胛骨之间衣服被汗水渗湿。俞上泉却放下弓,垂头如坐棋盘前:“你动手吧,即便为保护自己,我也杀不了人。” 郑二站直,显得不好意思,长舒口气,挺刃扎向俞上泉胸口。 顾大一直盯着平子,平子安静地坐着,似乎俞上泉不是要被杀而是在下棋,生怕自己打扰了他。 听到人体碰撞石阶的声音,平子安静依旧,顾大生起一念“日本女人好奇怪啊”,回身见摔在下方十米外台阶上的竟是郑二,俞上泉坐于原位,左手如持弓,右手如放箭。 他以两臂为弓,将郑二击飞。 顾大挠挠下巴,站到俞上泉对面,摆手示意他站起来跟自己对打。 俞上泉松下两臂,却不是撑地而起,而是捂住自己小腹,随即平躺在台阶上。刚才的用力,引起了腹痛。静如草木的平子飞速过来,手按在他腹上,两臂笔直如砸地基的夯。 脸上摔青几块的郑二行上来,见此情景,道声:“疝气?” 顾大:“唉,咱俩以前也被它折磨。俞先生,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临死前告诉你一个拳理,疝气证明了‘丹田生力’的原则,不管运动姿态如何,人体首先受力的是腹膜。丹田为小腹,练腹是武术的第一原则。” 发现俞上泉沉浸在疼痛中,并未听,顾大流露失望眼神,做个手势,郑二持匕首上前,便要杀戮。 响起一声大吼:“慢着!”见一个英俊的侍从背着个歪戴帽子的人自旁侧树丛中跑出,迈上山道台阶后,歪戴帽子的人叫着“轻点轻点”,让侍从将自己放下。 他摘下帽子,挠了挠头皮,虚弱地说:“我叫段远晨,你们听说过我吧?”顾大挠挠下巴,与郑二对视一眼,皆是畏惧之色。 在中统的近期汇报上,他是一个功夫奇高的不死之人,已有数对高手死在他手中,因为他的存在,中统难入杭州。顾大郑二正是因为忌讳他,入杭才扮作低贱的乞丐。 段远晨向郑二指指,郑二从腰里掏出两个日本军官的手枪,交给英俊侍从。段远晨再做个手势,郑二猛然醒悟,掏出日本军官证递上,愧疚地念叨“忘了忘了”。 侍从打开证件:“神田婴、黄野正树。” 段远晨:“好,是他俩。此事了结啦。” 顾大和郑二堆出恭维笑容,向山下走去。 段远晨:“等等,空说无凭,你们两人得死一个留这。” 顾大和郑二转身,脸上是凶狠表情。顾大:“我们是自在门的,自在门的人生是一对、死是一双。” 段远晨袖口滑出一把勃朗宁手枪,“砰”的一声,郑二瘫在台阶上。顾大的身前飘着大团青色枪尘。 段远晨:“你独活么?” 顾大:“嗯。” 段远晨:“都是中国人,彼此给面子。我留命,不留枪。” 顾大将两杆英式步枪插入草席卷,背着走出三四十级台阶,不回头地喊:“你不怕我走远后开枪?” 段远晨:“你不会,你选择了独活。” 顾大不再言语,背枪一路下山。 段远晨艰难弯腰,从台阶上拾起弓,递给俞上泉:“如果是你杀的,就麻烦了。现在好了,中统特务杀死日军官员——合理,此事了结啦。你可以回杭州,飕团先生容这两名军官来杭,是赌一把玩玩,你死便死了,你活着,他继续按规则跟你做第一人的游戏,广泽之柱要与你再下一次十番棋。” 33.无刀 望仙桥日军陆军医院特护病房中,有六位法式别墅爆炸案的幸存者,其中金木总裁重伤,春山经理是更重的伤,因为手雷爆炸的时候,他以身体掩护金木。 特护病房的特殊待遇之一,是每日有护士给读报纸。中日战争开始后,《福尔摩斯探案集》成为超级畅销书,生存危机愈大,对娱乐的需求亦愈大。鉴于民众回避现实而喜好传奇,《圈圈时报》连载了一部美国银行大盗小说,是T组合的故事。 T组合是1840年流窜于美国和墨西哥抢劫银行的三人盗匪,为两男一女。对于他们的关系有多种猜测,有说是一对恋人和一个哥们,有说是两男共享一女,有说一女与一男精神恋爱与另一男是完全性欲,有说他们之间是纯洁的,仅为打击政府才组合在一起…… 他们的故事是金木和春山养病期间的心灵慰藉,今日读报时,有人探望,为两男一女。两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和一个美艳少妇,放一盒点心便走,没有说话,似乎是给死人上坟。 金木略有气恼,春山略有记忆,说似乎是住在法式别墅二楼客房里的高级教徒,估计来探望是因同门之谊。《圈圈时报》上的故事读完,护士兴趣盎然地多读了一则新闻,杭州两家银行遭到抢劫,手法与T组合一致,警方判断是青少年所为。 金木与春山对视一眼,他俩的直觉都是,抢银行的是刚才三人。 送的礼品是杭州名小吃榴莲酥,共七块。金木吃两块,为报答春山舍身救主之情,给他吃了五块。金木抱怨:“都抢银行了,还这么小器。” 当夜,两人食物中毒,经急救,春山死亡,金木存活。 1950年,战争已结束四年,金木与炎净一行在古巴的一所日式餐馆相遇,附近的一所木桥是旅古日本侨民自杀的名胜之地。金木问:“我们同是日本人,为何要下毒?”炎净:“下毒者是卖榴莲酥的,我也中毒了。” 那次榴莲酥共买十个,探望病人用七个,剩下的三个由炎净、世深、千夜子分食。当夜,炎净最早产生中毒迹象,持诵一宿药师咒,天亮时毒退;千夜子确定是在药店即可买到的砒霜,取随身携带的解毒药吃了,抱怨毒药档次太低,浪费宝药;世深拒绝解毒药,硬扛两日,第三日毒消。 金木:“你告发了么?”炎净:“没有。我们中的不是毒,是仇恨。” 法式别墅爆炸案当晚,千夜子独自看报,世深顺造在炎净一行的房间下棋,索叔推门,扔入一物,世深扬手接住,收入袖中。 今晚下的是让三子的棋,炎净稍感吃力,正在全神思考。过一会儿,楼下响起爆炸声,两人充耳不闻,直至终局。炎净凭深厚功力,两目胜。 炎净:“刚才好像有什么声音?” 世深的左手抬起,握着一颗日式手雷,保险已开,只是大拇指指甲扣住引簧,才没有爆炸。 两人去世深房间,见地上尽是窗玻璃碎片,千夜子在窗前躺椅上犹自看报纸,右手握一颗手雷,指甲压着引簧。 三人下楼后,见大厅沉静,众人似已尽死。出房,远见有宪兵翻墙而入,开了院门,引大批宪兵进来。三人退到房后,世深和千夜子将一直持握的手雷扔入泳池。 看着激起的水柱,千夜子产生浪漫想法:“我们作T组合吧。”近一月,千夜子连贯读报,已跟两人复述过多次T组合的故事。世深:“那是小伙子干的事,我和炎净君都太老了。” 千夜子:“我还年轻。” 炎净与世深对视一眼,五天后杭州的大东亚共荣银行被劫。 对于与广泽之柱的棋战,俞上泉仅提出一个条件,给他十天时间去南京看一趟大竹减三。顿木乡拙问:“不回上海看母亲么?你的两个妹妹,跟着一伙同学要离开上海去延安,被警察拦截回来后,又参加左倾组织办的夜校,始终在特务的监控下,你母亲该很操心。” 俞上泉神情漠然,摇摇头。 顿木和霜叶山离开药铺后,霜叶山感慨:“俞先生真是病了,没有人情啦。”顿木:“他是怕母亲为他担忧,相见不如不见。大竹是他少时至今唯一的朋友,看来他对这次对局有不良预感,做好见最后一面的准备。” 霜叶山:“有这么严重么?” 顿木:“我是他的师父,我也放弃过他。” 南京乌衣巷三十八号,大竹宅院内圈个木栏,养了三只山羊。大竹解释说是为收养的孩子们喝奶补脑,下棋耗脑。 俞上泉:“跟动物相处,心情会很不一样——我还以为你是为了这个。” 大竹笑道:“你有心养羊?” 俞上泉:“能养,就养一匹马吧。” 大竹:“马对孩子们是没用的。你养马做什么?”俞上泉:“看看,就很好。”大竹:“实用性太差,我不会养的。但我这群孩子里,总会出一两匹千里马。” 南京新设五所日式澡堂,饭后,大竹带俞上泉去泡澡。路上闲谈时,大竹介绍:“南京的澡堂烧的是煤,而不是日本式的烧木柴,如果说我们在南京做过什么好事,就是洗澡烧煤了吧。” 南京破城之初,日军置城内大量囤积的煤不顾,强夺百姓家的桌椅床柜来烧火做饭,后发现门窗木料便于劈砍,一时南京千家万户无门无窗。 换衣后,向浴池走去,大竹说这家老板有经商头脑,在城外买下九百坪草地。两个头发湿漉漉的年轻姑娘迎面下了浴池台阶,擦肩而过。俞上泉猛回身,跟着她俩向外间而去。 两姑娘经过柜台,出了门。俞上泉急行到柜台前,却低头不说话,似有很大难处。刚入浴室时,大竹已向老板介绍俞上泉是棋界第一人、自己的好友。 老板望一眼两姑娘远去的身影,下了很大决心地点头,主动说话:“那是我的两个女儿,尚未出嫁。您是第一人……这是我家的荣幸,您看上了哪一个?” 俞上泉尴尬得不能成句:“……我已经……结婚了。” 老板:“啊——是这样!明白,玩玩。那也是我家的荣幸,您看上了哪一个?” 俞上泉:“我……怎么说呢?” 老板:“两个?我这个做父亲的有点难以启齿,但她俩会很高兴。” 大竹从内间出来,见俞上泉满面通红,老板一脸兴奋,不知出了何事,便分别拍了俞上泉和老板的肩膀一下。 一拍之下,俞上泉思路清晰了,道:“请不要误会,我只想问您,您在城外的九百坪草地,我想买下来行么?” 老板也思路清晰了,露出商人的奸笑:“这是比我女儿更珍贵的东西啊……就五百元一坪吧!” 大竹立刻阻止,说行价不过三百二十元。俞上泉则爽快认可此价,说好明日详谈。洗完澡后,俞上泉在大竹的带领下,去了几家夜间营业的私人书店,《马饲料配置法》《马传染病防治法》《古代马战研究》,还有十幅徐悲鸿画的水墨奔马印刷品挂图和一本德国印象派画家德加的画册,里面有二十幅赛马的油画、五幅马的速写。 大竹:“你真想养马?就算买得起地,也买不起饲料呀!” 马和地是固定数目,饲料是无底洞,许多马场因承担不起饲料而倒闭。俞上泉:“我已经想好,马场可以委托给你经营,有旅客来马场观光,门票的收入应该可以赚回饲料钱吧?” 大竹默想一会儿,叹道:“你怎么有了经商头脑?” 此次随俞上泉来南京的有霜叶山、段远晨等特务,还有顿木乡拙。他们租下大竹家的邻院居住,俞上泉几年来的十番棋皆有对局费,由军部支出,保持着他与大竹下对局时的高额。 这是顿木力争下来的,以作为俞上泉失去第一人之位后的养老金,军部原以为他会迅速落败,付出不过四盘,所以批下。不料对局越来越多,已积累一笔财富,由顿木掌管。 俞上泉让平子找顿木提款,顿木听说是养马,思索片刻,答应了。 霜叶山也想帮点忙,考虑到俞上泉决不会养日本军马,就联系南京日军接管的几处欧洲人马场,得知尚有名种赛马。赛马均有照片,他取来送给俞上泉,说看上哪匹,凭他的关系,可以按很低价格买到,甚至无需钱。 俞上泉:“赛马?我养马不是为比赛。” 霜叶山扫兴而归。 草地买下后,俞上泉带平子在南京街头溜达,遇到一队日本士兵押送的运煤马车队。马为当地找到的四川马,个头矮小,不善奔跑,以在山路驮物较有耐力著称。 俞上泉招呼尾随保卫的霜叶山:“它们。” 共五匹。它们在草场上,像一伙闲逛的老头老太太。俞上泉看了五天。 第六天,顿木通知:“明天,我们就要搭军车回杭州了。”俞上泉吩咐霜叶山:“借个马鞍子吧,我想骑骑。” 看着欧洲赛马的名贵鞍子装上运货马的脊背,霜叶山有种痛不欲生之感。俞上泉从未骑过马,霜叶山扶他坐上后,牵缰引路,俞上泉吩咐是越慢越好。 行出三百米后,霜叶山终于忍不住发一句牢骚:“这究竟是为什么?”俞上泉回答:“让马自然溜达,感到世界运转得不那么快了——没有乐趣么?” 离开南京时,俞上泉委托大竹照顾他的马场,大竹的赠别语是:“来世我做中国人,你做日本人,我们再下棋。” 俞上泉:“骑了马,今生已尽兴。看我下面的棋谱吧,总会有一盘留传后世。” 回杭州的路上,受众人情绪的感染,霜叶山也有不祥的预感。他与顿木商量,要不要路上偷放俞上泉。顿木回答:“人生短暂如白马过隙,留下名局的意义,大于留命。让他把棋下完吧。” 顿木说话时的肃穆神情,打消霜叶山的施救之念。 俞上泉归杭的前夜,飕团兄喜宴请广泽之柱。此次对局是飕团的安排,起初广泽拒绝:“我很羡慕大竹减三,他是在自己巅峰期和俞上泉对决的,即便输了,也没有遗憾。而我自觉未达巅峰。” 遭到飕团训斥:“古代武士面对不如自己的人,才会回避,哪怕忍受‘懦弱’的辱骂,但遇到实力超过自己的人,便会毫不犹豫地战斗,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他,或者让他荣耀地死去。你和俞上泉是命定的对手,谁都无法回避!” 广泽沉默许久后,道:“你是命?” 飕团点头:“我是半条命,另外半条命是本音埅素乃。” 广泽沉首,答应了对局。 今夜,是飕团为广泽宽心之宴。飕团劝慰,由于俞上泉又下败林不忘和前多外骨,世人皆承认他棋力仍在,不会再有从病人手中抢第一人位置的嫌疑了。 广泽:“第一次十番棋输了后,我便不在乎名誉。只是过早开放的花,也会过早凋零。在我的计划里,我与俞上泉的对局是在三年后,精神病的治愈周期至少三年,那时我的棋力也会增长到让自己满意的水平。” 飕团:“世界已进入现代,现代是讲求速度的,在极限中,我们的能力往往超出我们的预想。哈哈,我相信你会超水平发挥,你觉得你会输么?” 广泽一口喝下半瓶啤酒,点了下头。 飕团赞道:“你是个诚实的人,唯诚方能成就大业,难怪本音埅对你那么器重。不要担心,我会在你输棋之前,让他输。” 广泽肥胖的脸上泛起可爱笑容:“输掉命?” 飕团唇上的胡须有了轻微波动,那是他的笑容。 广泽拍手招来老板娘:“上十瓶酒。记住,只要我叫酒,一次就是十瓶——这是我的单位。” 飕团:“……我酒量有限,时间紧张。坦率地讲,我并不想留你那么长时间。”广泽:“你的气势完全压住了我,今晚我不在酒上战胜你,还怎么跟俞上泉下棋?” 飕团的胡须再次波动,挥手让上酒。 凌晨大醉后,飕团在五名侍从的陪同下,闯入秘书卧室,吩咐记下“愉快”二字。 俞上泉回杭后,得知不是下十番棋,而是连下二次十番棋,等于是二十番棋。这是广泽的提议,飕团醉酒后答应了。 对局用时上发生纠纷。俞上泉希望是一局两日,各用七小时,夜间不对局。广泽坚持一局三天,各十三个小时,随当日对局兴致,有一方提出夜晚对局,便要实行。 谈判拖延一周。飕团设宴劝说,喝下三十瓶啤酒后,广泽强调自己坚持最有利于自己下棋习惯的用时,不是想赢,而是想下出名局,飕团含泪表示支持。 顿木采取折中主义,提议一局十一个半小时,俞上泉同意让步,广泽依旧坚持。 飕团夜宴广泽,提出折中再折中的建议:“如果十一个半小时,还不能同意。就十二个半小时,怎么样?只少半个小时——这等于是全面让步,总要给俞上泉点面子吧!” 广泽挥手又要了十瓶啤酒。 飕团在凌晨大醉后,闯入秘书卧室,命其记下“名局”二字。 得知广泽一分钟都不会退让,顿木向飕团抗议:“这不是下棋,是拼体力。俞上泉是病人,我无意让他参加这样的比赛。” 飕团:“你已经是东京棋院的理事长了。” 三小时后,顿木赶到药铺,向俞上泉告知用时不可更改。药铺大厅四壁均挂着马的画,顿木走后,俞上泉吩咐平子:“都摘了吧,要下棋了。” 当夜,郝未真在与四个女校杀手打牌的间歇,上楼敲开主卧房门,道:“我虽然不懂棋,但我懂比武。比武前太计较细节,真正决胜负时会有杂念。俞先生,您已经赢了。” 俞上泉:“有杂念的是我,马上对决了,却没有一点兴奋。” 郝未真:“您这不是杂念,是气势弱。” 俞上泉:“是杂念,杂念的效果,就是令人变弱。” 郝未真:“您的杂念是?” 俞上泉回首看一眼沉睡的平子,道:“我还有一个女人,她音讯全无。”听着楼下四女的打牌声,郝未真想:如此而论,我简直是杂念纷飞。 由于上一次大盘讲解已引发社会效应,广泽与俞上泉对局的消息,引起居杭的日本侨民的热议,《圈圈时报》将两人在对局时间上的争执作为逸闻趣事登载。 关在安吉路22号秘密监狱的半典雄三得到一只烧鸡,作为回答问题的好处,狱卒们都是围棋爱好者。 半典:“十番棋在古代写成‘见血’,就是要一个惨烈的结果,胜者败者都要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广泽连下两次十番棋的要求,是为了失败后,有个报仇的机会——没有气魄承担失败,这就背离了‘见血’的本意。” 一狱卒:“他体壮如牛,坚持一局十三个小时,明显是欺负体弱的俞上泉嘛。”半典:“是很无理,但如果我是俞上泉,就一定会答应。” 众狱卒意外,纷纷询问。半典得意地说:“广泽的这个提议,等于在向俞上泉示弱。对赢棋有信心的人决不会提出这种要求,答应他,便在气势上胜了一筹。” 一狱卒:“啊,果然是这样。您应该劝劝广泽君。” 半典低头啃烧鸡了。众狱卒商议,他们去劝广泽,决不能看着他做干扰自己心境的事。半典大喝一声:“谁都不准去!他是一名棋士,棋士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便他错了,起码这个错误是他自己犯的。” 众狱卒肃然起敬,给他加了一瓶啤酒。 俞上泉出门下第一局时,对平子说:“以往棋战,我只求下棋,不论成败。对广泽之柱,我却第一次有了想赢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怪。” 飕团实现了在俞上泉、前多外骨十番棋时便有的设想,将对局地点设在凤凰山溪云寺,以显示自己组织的十番棋与俞上泉、大竹的十番棋是同一档次,均有千年古刹作依托。 并在寺内空院设大盘讲解,杭州日本侨民里的棋迷云集而来。担任讲解的人,是半典雄三,他是特批暂时出狱的,由五名狱卒押送。因为顿木做裁判长,前多外骨归国,竟找不到可以和他搭档讲棋的人。 半典:“广泽的黑棋打入左边白棋的大模样中,企图彻底侵蚀。但俞上泉也想将黑子封在自己的阵地里杀掉。一场激烈的绞杀场面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有观众抗议:“你讲了一下午话。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能不能讲点别的?” 半典:“广泽频频长考,他不下,我怎么讲呢?” 一观众:“那你就说说,广泽先生为什么长考?长考有必要么?” 半典:“……无聊!告辞了。” 半典飞跑而去。五名狱卒好一会儿才在寺院的柴房里找到他,他痛苦地说先在这里睡一觉,等广泽下棋了,再叫醒他。五名狱卒深表同情,四人守住门口,一人回大盘讲解处等消息。 禅房开辟成的对局室内,广泽结束长考,将指尖扣了两小时三十四分钟的一颗黑子打入棋盒中,沉首道:“我输了。” 俞上泉眼神空洞,点下头。 守在大盘讲解处的狱卒接到对局室传来的棋谱,飞速赶往半典打盹的柴房。 半典在五狱卒的簇拥下,便看棋谱边走,嘴里嘟囔着:“左上角的对杀中,黑棋终因差一气而认输,才下了九十六手……嗯,好像有什么遗漏?” 正行到一重院门的槛前,他蹲下,将棋谱放在膝盖,手指在门槛上敲点。五狱卒彼此对视,无奈地围着他蹲下。 狱卒们的蹲姿尚未稳妥,半典猛地站起,朝相反的方向而去。狱卒连忙起身大叫:“半典先生,那里!” 半典闯入对局室,大喝:“广泽!先杀死自己,才能杀死敌人。” 广泽抬眼,眼白有一个血点。 半典不顾对局室规矩,径直坐到棋盘前,摆起棋来。工作人员见状走来,要将他挟走。广泽摆手制止了工作人员。 半典:“黑子再添上一子,逼白棋吃掉角部黑棋。白棋为吃黑棋,自撞一气,黑棋再点入……”他在棋盘上摆出一个变化。 广泽一下站起:“啊,角里的对杀,应该是我赢。”俞上泉凝视棋盘,摘掉半典摆上的棋子,又摆上几手,接着摘掉,道:“我在角部的白棋,你是吃得掉的。你我都算错了。” 广泽面无表情,向东墙而去。中式禅房高大,为下棋,特意铺设四十平方米的榻榻米,却仅及地面的五分之一,犹如在中式房间里不和谐地安了个日式房间。 随着广泽的行走,一块块榻榻米拼成的整块草席裂开一道缝。东墙上有一幅达摩像的水墨画挂轴,应是明朝之作。广泽观看挂轴,对脚下开裂的草席浑然不觉。 响起一声清冽的棋子打在棋盘上的声音。俞上泉下了一子:“即便你下出最佳着法,尽杀左上角白棋,但我也可以下在这里,掌控全局,大致还是胜负不明的形势吧?” 半典头弯在棋盘上方,手指敲着膝盖,揣摩起来。 广泽转过身,冷冷的目光散射众人,似不是对俞上泉说话:“我已认输——这是事实,你怎么说都可以。与前多老师下棋时,明明你中了征子圈套,却坚持说自己的棋还行——这是一个棋手的态度么?我不想让你认输,只想让你承认,你在局部被我击溃了。” 俞上泉:“围棋并不是局部。” 广泽摇头,离开榻榻米区域,光脚踩着砖地,行出禅房。 俞上泉看着棋盘上自己刚下的一手棋,把这颗棋子慢慢拣起,收进棋盒。发现半典目如狼眼地盯着自己,俞上泉一笑:“你想出的是妙手。” 半典凶狠顿消,现出孩子般不好意思的表情,连连点头:“的确妙。但是在狭隘地方产生的……我更希望自己能在旷阔的地方,有你那样的灵感。” 日本四国岛,补陀洛山,志度寺。寺内有一尊“夺衣鬼女”塑像,身材性感,神色狰狞。据说鬼魂在她面前经过,会被夺去衣服,赤裸裸无处可逃。 牧今晚行阿阇黎近期小住于此,素乃携门下五人相伴住下,归来的前多外骨成为领队。看过寄来的棋谱,本音埅门徒感慨当世两位高手竟然都误算了,广泽把原本该赢的棋认输了。 牧今不通棋道,好奇地问:“如果在平时,这样的计算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为什么两人都没有看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