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松华死况,素乃感叹:“密法竟给这位年轻人招致不幸。”牧今:“这是千年因果,密法初传日本时也是血债累累。” 一千二百年前,空海自唐朝学得密法归日,巡游四国岛,至当地财阀卫门三郎家乞食,遭到厌恶佛道的卫门三郎推搡,空海的乞食钵摔在地上裂为八瓣。 第二日卫门的长子身死。八日内,卫门连死八位家人,他追上空海忏悔后亦病亡,临死许愿作空海弟子,空海在一块小石子上写了“卫门三郎再来”字迹,塞入他手中,作为来世相见的凭证。 一年后,空海巡游至此树,遇当地农民抱一婴儿乘凉,婴儿生下右手便不能张开,医生诊断是天生畸形。空海逗趣地将婴儿抱入怀中,不料婴儿张开了右手,掌心有一块石子,写着“卫门三郎再来”。 如此奇迹,令密法得到民众信仰,终在四国岛立足。 牧今:“密法在日本初传,以八条人命为代价。密法归华,不知需几条人命?我徒松华算是一条。” 素乃:“一千二百年前,卫门三郎在此树下返还,您今日也会遇到一个婴儿?”牧今含笑说,松华归国时,师徒俩人皆有不祥预兆,约定了一个隔世相见的暗号——来剃须者,即是松华。 素乃笑言:“你的胡子这么硬,即便剃刀犀利,婴儿的腕力怎可持握?”牧今亦笑:“众生因缘不可思议,我是洗干净了,看这大好胡须如何失去。” 追随素乃的本音埅弟子仅剩三位,他们在石手寺外墙野营,支灶做了早餐,给素乃端来,牧今亦有一份。为紫菜饭团和海藻汤。 正吃时,一位穿俄罗斯连衣裙的妇女怀抱婴儿自山道行来。 此时尚未正式开寺门,妇女懂规矩,等在台阶下,看样子是有特殊心愿,要烧头香。 头香并非每日香炉中的第一炷香,第一炷香是僧人清晨打扫卫生时烧的,头香是卫生香之后的第一炷,据说福德无量。 两人吃得心不在焉,一直盯着妇人。牧今终于鼓起勇气,招手言:“夫人,进寺还需些时候,不如到树下坐坐。寺未建起时,此树已是名胜。” 夫人款款走来,衣裙飘逸。她烫发淡妆,眼媚喜人。闲聊几句后,素乃不由得问:“夫人,你是电影明星么?”夫人笑言:“您没怎么看过电影吧?哪有我这个明星,我是个播音员。” 素乃感慨,原来仅闻其声的播音员也要注重形象。夫人解释:“在话筒前,如果不注重仪表,简直没有自信说话。我们与电影明星不同,是打扮给自己的。” 牧今感慨业有专攻,外行人不经解释难以明白,眼睛一直在瞟夫人怀中婴儿。素乃见他竟略显紧张,笑笑,问夫人为何来此寺参拜。 夫人说婴儿生下总是长哭不止,但如闻到烧香气味,便会止哭。牧今道:“闻香止哭,说明与我佛有缘。”夫人埋怨近日闻香无效,改成闻火柴的硫磺味才止哭,每日要划去三盒火柴,携来拜佛是希望能改此怪癖。 牧今神色凝重,转而赞叹夫人并未因育子而身材受损,夫人浅笑说婴儿非自己所生,是收养的十和田湖中国侨民区的一名弃婴,其父母可能因战时中国人在日本找工作艰难,苦撑几年后终于选择回国。 听闻孩子是中国血统,素乃理解了牧今评说女人身材的失礼行为,见牧今脸有宽慰之色,似乎已认定此婴儿是松华再来。 夫人娘家在石手寺山下,婴儿上山时睡着了,其额满腮圆,颇具佛相。牧今与素乃交流一下眼神,彼此皆知内心所想:难道要以划火柴误烧的方式,去掉胡子?嗯,看来这是一个婴儿所能办到的唯一剃须方式。 果然,婴儿脑袋后仰,转醒啼哭。夫人从随身皮包里取出一盒火柴,划着,婴儿鼻翼微耸,竟不哭了。 牧今紧张地盯着火柴余火,甚至还向前凑了凑。火将烧手时,夫人优雅地将火摇灭,继而划第二根火柴。 素乃为分散夫人注意力,提高误碰上牧今胡须的概率,询问夫人做何广播。夫人说是奉劝士兵不要在被俘后自杀的广播,非官方电台,是民间电台。开战以来,由于军方训练体系,士兵们皆觉做俘虏是奇耻大辱,总是留一颗手雷自杀。 作为居住在日本本土上的一名妇女,她没有能力反对战争,只能传播做战俘在欧洲是正常的事,不含有荣辱意义,希望通过改变观念,来减少自杀。 素乃赞为善举。连划七根火柴,皆未误碰到牧今胡须。 寺内响起迎客钟声,夫人向两人作礼,抱婴儿向寺门而去。看着夫人婀娜背影,素乃言:“可惜不是。” 牧今遗憾摇头,下意识地摸摸胡子。眼神忽变,手从唇上撤离,置于胸前。 手指间有一簇胡须。 牧今将手归于唇上,稍用力捋下,胡须掉了半数。老人肝肾两虚,会断然落发脱须。 素乃见此情景,道:“松华?” 牧今点头,捋尽唇上残须:“听说你有个得意之徒小岸壮河也是英年早逝,我会为你祈祷,祝愿他也能返还。” 素乃:“不必费事,已经返还,只是他换了个粗俗面目。唉,去时媾黑道女子,回来作鸭川流氓。” 31.孔门射艺 索宝阁迎于窗前,渗于清冷晨气中,做着李门道首独传的练仙骨之法。两臂于胸前虚抱,以躯干凑臂环行,凑近左臂时上浮,凑近右臂时下沉。臂死身活,对比不动的两臂,头颅如游水的鲸鱼,时而浮出时而潜没。 缓慢至极,可体会到尾椎是此运动的枢纽,头臂胸胯的起承转合,皆源于尾椎的微顶。久作至极,体感会超越肌肉,觉一股宏大力量翻滚上来,而尾椎如水坝,有两排闸门开合,疏导其涌上后背。 之后内力升降回旋,仍以凑臂环行的动作引导。此练仙骨之法,在李门称为“游鲸”。 几番背热胸凉,索宝阁收功,回身见俞上泉坐在床上闭目打坐,神情愁苦不堪,便笑言:“流于世上的静坐之法,都是死呆呆不动,生怕一动就乱了心神——这是俗人之见,其实内在的气血要以外在的动作调理。静坐是不分内外的。” 俞上泉睁开眼,索宝阁想起索叔的汇报,惊觉其真像是蛇眼,只是一个圆形图案,没有视力和人情。 俞上泉:“对,内外不分。是该出去走走。”滑行下床,窜出屋去。 看他下楼梯敏捷如猫,索宝阁暗恼:“我是三昧耶曼荼罗,能量如佛……已输出能量无数,他怎么还会病发?” 穿过竹林,沿湖边一路散乱行走,听得身后沉重脚步声,频率犹如自己的心跳。回头,见霜叶山小跑着跟随。 继续前行,听身后的心跳声有了重音。不必回头,知是索宝阁。 望着前方俞上泉背影,索宝阁记起他昨夜归来的话:“如果不是输了,我会认为是我的顺手好局。”一夜他都在床上静坐,她梦醒时曾劝说:“不过是一次失误。”他回答:“失误倒好了,糟在我觉得没有失误。” 俞上泉是自然步态的行走,小跑的霜叶山却渐感吃力,询问身旁香汗淋漓的索宝阁:“你不累么?”索宝阁一脸坚毅,没有回答。 一会儿,霜叶山又说:“咱们不是陪他散步,是跟踪他,根据特务原则,跟踪是要拉开距离的。” 深得索宝阁赞同,两人换成步行,却见俞上泉越行越远,在视线尽头的一株柳树下闪身不见了。两人急跑上前,过了柳树,见是个岔路口,有六七条土路,伸展至西湖东岸的不同方向。 霜叶山:“嗯……特务的分工很细,有负责追踪的,也有负责搏杀的。我是负责搏杀的……他是负责追踪的。”扬手一指,索宝阁见一个枯瘦如猴的人骑自行车飞驰而来。 霜叶山对他一顿训斥,训斥他来晚了。 特务禀告:第二局棋是前多外骨的完胜之局,对比俞上泉的低迷状态,稍具棋力的人都不难判断,前多将获得连胜。鉴于此,飕团兄喜克服了喜爱俞上泉个人倾向,决定在日本人聚居的拱宸桥举行第三局的挂盘讲解,让同胞分享一个日本棋士的胜利。 原本的五天休息取消,改为明日对局,以保持俞上泉的低迷状态,保证胜利的万无一失。 见索宝阁一脸恨恨之情,霜叶山想到她的门徒都是日本人,耳熟自然懂了日语,忙低声相劝:“别生气。”索宝阁愤愤言:“天下的事情,真的那么容易么?只要我跟他再睡一觉,就……”脸红如酱,止住话。 霜叶山命令特务追踪俞上泉,特务趴在地上细辨一番脚印,选择一条土路推车而行,一小时四十分钟后引霜叶山和索宝阁来到月轮山的六和塔下,肯定地点下头。 塔下并无俞上泉,特务确定一位推车卖藕粉老人的鞋底与刚才土路上的脚印相符。霜叶山对特务的远距离追踪技能给予肯定,然后说:“重来。” 俞上泉直走到花港观鱼,迎面见樱花树林和日式风格的阿市屋,便不愿前进,正要折身返还,耳闻一种“嗖、嗖”之音,似有还无。 此音引发人上古情怀,俞上泉愣住,循声望见阿市屋隔水对面有一栋黑瓦白墙的二层小楼,楼下围出一片院子。 院门未锁,一个长须老人正在拉弓,三丈远立着一个草垛靶子。 弓缓缓俯下,拎于左手。老人转身,逼视站在院门口的俞上泉。是一张有着饱满额头、黑亮双瞳的脸,上眼皮圆撑如拱桥。 老人:“我这简陋小院,能有你这样的射艺高人到来,非常荣幸。” 俞上泉:“您误会了,我不会射箭。” 老人:“你周身呈现出的均衡态势,只有修习射艺多年的人才会如此。请赐教。” 俞上泉眼中潮湿:“我确实不会射箭……我是个下棋的。” 老人虎目生威:“你在棋上定有非常修为。” 俞上泉:“我是棋界第一人。我名俞上泉。” 老人名牛多沉,十年未出院,专研孔门六艺。六艺为礼节、音乐、射箭、御车、书写、算术。他认为孔子学问不在谈论义理的书中,而在这六种实事中。 六艺的体验对人的精神改变,强于读书理解。正如围棋和唐密仪式千多年来改造了日本人气质,中国明清文化之偏,在于空谈义理,精神不能转成实物,所以不能发挥效能。 他观中日之战,源于国人内在精神亏蚀,方招致外辱,退敌之法,首在振作精神。两千余年前的孔门六艺,正可救当世危局。 俞上泉询问,在战时传播六艺,似难解燃眉之急。牛多沉回答,这是俗见,日本作为敌人,其见识尚在此之上。 例如,古代是依塔建庙,先有塔后有庙,塔是一方风水的龙眼,如月轮山六和塔建起后,长江洪水、钱塘海潮为灾顿减。塔更是一个地方的精神象征,荟萃历代人文。 观日军每至一地,必先毁塔,侵略首重精神毁灭。从敌人的举动,可知我方的根基何在,所以振作精神,才是抗敌大计。 牛多沉:“你与人对局,都是状态绝佳的么?” 俞上泉:“早晨和晚上的体温尚且不同,怎会一直好?只不过,我状态低落时,能靠意志力挺过来,对手往往发觉不了……” 牛多沉:“正是。下棋尚重精神,何况两国交兵。” 俞上泉:“近日棋局却有相反情况,我精神强盛,自觉处处得手,然而不知不觉便全局落后,仿佛是我初学棋时与高段棋士对局的情况。我想,我遇到棋士最感恐惧的事情——整体能力衰退了。” 牛多沉:“不是相反的情况,你的精神强盛是虚假的强盛,还是精神未能振作。精神振作便会有自知之明,哪里会出现败势仍无觉察?” 牛多沉的上眼线如拉满弓,几达于眉,凝视俞上泉片刻,眼光转而柔和,递来一支木箭:“我习射艺,虽立草靶,却不搭箭,听弓弦空响,足矣调神……射一根箭吧。” 教会俞上泉拉弓搭箭之姿,牛多沉退于俞上泉身后,柔声道:“射箭以靶子为目标,但射箭的心法却是要忘掉靶子。不论射中射不中,只问己身正不正——正,指的是自身的均衡状态。箭不是射向远处,而是射向己身。” 在俞上泉的视线中,三丈外的草靶根根稻草清晰。 牛多沉:“你的目光从远处靶子回到弓上,再回到手臂上,还要再向回看,眼光回不来了,便以心光回看,直至能看到自己的整个身体。” 俞上泉手指一松,箭飞驰而去。 弓身缓缓前倾,横于左掌。收弓之姿,如船落帆。 牛多沉:“靶子是不存在的,只有你自己。” 俞上泉:“原来棋盘对面,并无敌手。”双手捧弓递还,鞠躬离去。 箭射在草靶的木腿上,远离靶心。牛多沉弹指轻叩箭杆,赞一声:“射对了。” 第三局棋设在拱宸区“乔治酒馆”内,酒馆虽以英文冠名,却是日式内室,二楼建有一个雅间,可供下棋。 酒吧后面的储酒仓库前有两百平米空场,立了一个三米高的棋盘,设有铁丝网格,两个酒吧伙计拿竹竿,以酒吧柜台内挂账单的方式,将黑白木块挂在铁丝上,便可向众人展示棋局。 听众有三百多人,整齐坐在小马扎上,担任大盘讲解的是广泽之柱与半典雄三。广泽时不时吃一根地瓜干,脸挂灿烂笑容。 广泽:“俞先生已经思考了三十分钟,还迟迟不落子。真是为难我们两个讲解的人呀。说点什么好呢?难道还要我讲个笑话么?” 众人爆发哄笑。 半典:“还是我说吧,前多先生断然优势!” 广泽:“噢,你这么看?” 半典:“不是我说的,是前多先生用棋子在棋盘上说的。” 众人响起热烈掌声。 广泽略有嫉妒地暗想:果然是关门弟子,学什么都快。大盘讲解时调动观众情绪的技巧,他会了。 对局室内,响着前多外骨的轻咳声。 俞上泉前倾上身盯着棋盘左下角,态如俯冲的老鹰。坐在观战席上的顿木乡拙心知,如不是遇到难解的局势,他决不会出现如此强烈的姿态。 神色高度紧张的俞上泉忽然嘴角松弛,转成失望之色,显然经过最后论证,一直企图下出的反击手段并不能成立。 前多点上一支细管雪茄,咳音渐重,室内有了异香。 俞上泉端直上身,闭上眼睛,垂于大腿上的两手微动,一手似握弓,一手似拉弦。 前多发现他的手指变化,挺腰观察。 俞上泉回味着箭羽飞翔之音。此声悠长。 许久,俞上泉睁开眼。烟灰落在腿上,前多没有察觉。 炎净一行和世深顺造站在法式别墅的阳台上,拱宸桥地区不在视线的范围。炎净凭空一指:“那个方向,他们在下棋。” 西湖笼罩在白雾中,世深:“您真的不想去现场观棋?大盘讲解的现场,我们混得进去。” 炎净:“观棋应隐秘心知,不是看电影。我年轻时,因师父指派,也曾做过多次大盘讲解,至今厌恶。” 世深:“从第二局看,前多掌握了对付俞上泉的方法。” 炎净:“方法都是一时之计,心能破法。我近日体会到,俞上泉是苍天下出的一步棋,不该这么快便走绝。如果他今日之心突破昨日之心,便可破前多昨日之法。” 傍晚时分,大盘讲解处电灯亮起。 霜叶山和一众特务守在三条街外的“这不好么”西餐厅,飕团兄喜包下了这里,准备前多赢后为他举行“祝捷宴会”。 一位棋迷向站在大盘前的广泽发问:“前多先生什么时候赢啊?” 广泽嚼着地瓜干,嘟囔“快了快了”。一个伙计跑来,递上棋谱,小声汇报:“前多先生开始读秒了!” 半典抢过棋谱,贴近眼前,迅速扫视一遍,渐显凶光。广泽拿过棋谱,指挥两个持竹竿的伙计挂上新下的棋。 棋挂毕,广泽仰头揣摩半晌,转身对已等得焦急的观众露出灿烂笑容:“在没有时间的情况下,前多先生的棋却越下越复杂了——实在反常——哈哈,他是要显示自己的本领,创造出名局,给到场的诸位留下美好的记忆呀。” 爆发狂热的掌声。 半典凑近广泽:“在这个时候冒险,说明他处于劣势。”广泽摆手制止他再说下去,对着观众发出爽朗大笑。 对局室内,前多的咳声暂时停止,他脸色发黑,憋住了呼吸。记录员在提示“3秒,2秒”。 急速打下一子,剧烈咳声破口而出。 俞上泉数秒后打下一子,记录员又开始为前多读秒“60秒,59秒,58秒……” 观战席上,飕团兄喜坐于正中之位,他的手从披风里伸出,握住顿木乡拙身前的计时钟,道:“吃饭时间到了,宣布暂停吧。” 顿木忙低头看钟,飕团兄喜将钟收入披风内。 印象中,离约定的晚饭休息时间还有十一二分钟。看着黑色披风的皱褶,顿木没有挽袖核对腕上的手表,沉声宣布暂停。 众人在一楼用餐,顿木久久方出现。他的衣领高耸,遮蔽脖子上暗红色的勒痕。他刚才在厕所里将腰带挂在水管上,又一次虚拟上吊。窒息,可以缓和心情。 俞上泉和前多在用餐,棋盘前如此接近的两人,此时相隔几个饭桌。没有人在他俩之间落座,他俩之间的空间,令人本能地感到压抑。 顿木与飕团商量后,宣布:“从现在开始,到十七点四十二分停止用餐。” 原定的用餐结束时间是十七点三十分,延长的十二分钟,明显有利于进入读秒阶段的前多。无人应答,室内仅有微弱的咀嚼声。 “这样随便改变时间,可不好。”说话的竟是前多外骨。 顿木赔笑:“看到很多人没吃完,想让大家从容些。” 前多:“十七点三十分。”踏上楼梯,先去对局室了。 顿木尴尬笑两声,对飕团道:“前多君斗志可嘉。对于棋士而言,气势比时间更重要。”飕团摆手,表示按原定时间。 俞上泉捂小腹滑入桌下。他的疝气发作了。 顿木指挥人拼三张椅子,抬俞上泉平躺下,两手压他的腹部,以缓解疼痛。顿木:“疝气在医院只是个小手术。” 俞上泉忍痛未答,顿木又问是否要杯热水,俞上泉:“这里能望到塔么?望到塔,我会心情愉快,便不觉得疼了。” 侧窗可见月轮山上的六和塔,为便于观望,顿木命灭餐厅内的灯。 黑暗中的飕团吩咐身边秘书记下他的话:“宋代之后,中国的塔多非政府所修,而是民间合力建成,富者出资,贫者出力。塔是一方民心的象征,我们的部队在华北华中遇塔即毁,不是大本营命令,而是士兵的冲动。象征中国民心的塔,令他们本能地感到不安吧?六和塔也要毁了才好,提醒我写报告。” 十七点三十分正常开局,十八点十七分前多认输。 咳声转成嘶叫般的喘息声,在俞上泉起身时,前多大叫:“再来一盘!”急速收盘上棋子,完全当成私下对局。 俞上泉重新坐好,在前多抬起头时冲他一笑。前多醒悟,身如虚脱,手中的棋子散落在腿上。 前多:“第四局比赛在哪里下?” 顿木:“还没有最后确定。飕团先生想仿照俞上泉、大竹在寺院对局的先例,在凤凰山溪云寺举办。” 前多:“没必要去溪云寺,就在这里决胜负!” 顿木:“前多君,请自重。事情可不能这么随心所欲,我们要按计划来。” 前多:“飕团先生!” 飕团墨镜如夜,须白如雪,枯瘦手指自披风中伸出:“你的雪茄味道好,抽一根,让我闻闻。” 前多忙掏出一根雪茄递上,飕团摆手表示自己不抽,而是他抽。前多点燃抽,咳声又起。 飕团享受地吸两下鼻翼,道:“我答应你了。” 第四局取消了大盘讲解,乔治酒馆外三百米范围内禁止车行,以保证绝对安静。第五局亦在乔治酒馆,棋局进行两日。前多累计输了四局,被降级了。 他在次日搭上回日本的轮船,临行前说将全心侍奉本音埅素乃,不再下棋了。 打坐一夜,俞上泉清晨拜访花港观鱼对面的牛宅。叩门,开门的是十五六岁的女子,称牛多沉为姑父,自称小汤姑娘。 告知牛多沉已离开杭州,小汤姑娘便要闭门,俞上泉瞥见自己射的箭还在草靶木腿上,指道:“我是射那一箭的人。” 小汤姑娘回视,转过头来泛起笑容:“原来是你,姑父知你会来,让你的箭一直留在上面。” 引俞上泉入院,告知牛多沉去了昆明,再上达重庆,去教授孔门射艺。小汤姑娘装束干练,原是在练射箭。 俞上泉:“我明日也要离开杭州,等牛先生归来,请转告一声,我在棋盘上射中了自己。” 小汤姑娘面露诧异,显然他的话难以理解,但随即一笑,肯定地说:“我转达。”俞上泉告辞,向院门行去,小汤姑娘没有相送,反而持弓射出一箭。 箭羽飞翔之声留住了俞上泉,转身见小汤姑娘眼光闪亮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有些羞涩,声低不可闻:“牛先生教给了我忘掉靶心的道理,你能告诉我射中靶心的方法么?” 小汤姑娘爽朗言:“可以。姑父嘱托,你求教,便教给你。” 弓握于手。小汤姑娘校正俞上泉的肩膀:“只有弓端正,才能射中靶心。弓是检验心灵的最好方式,内心焦虑的人,是握不正弓的。” 倾斜的弓许久方正,却如淋了冷雨的人般颤抖。 小汤姑娘:“弓的上下两端都在抖,说明你纠缠在人的情感中,忘记了天地。” 俞上泉:“天地?” 小汤姑娘:“弓的上端指天,下端指地,握弓便是贯通天地。”接过弓,饱满拉开:“放箭时,弓如有一丝的颤抖,便会有弓弦绷断的危险。” 松指,弓弦发出有力的一声。 小汤姑娘将弓递还俞上泉,搭上一根箭,道:“你应该放开你自己,把你和你经历的一切都断然抛弃,去感受弓两端的天地。” 俞上泉神情肃然,许久,指松。 箭中靶心。 32.洗颈待砍 下第三局棋时,索宝阁便离开药铺,回到法式别墅召开对平子的审判大会,斥责平子不忠心。平子据理力争,索宝阁施法术,将平子的内心转移到索叔的头脑里,索叔说出许多对索宝阁的不敬之语。 虽然平子坚持“不是我想的”,但引起公愤,被开除道门。她只能去药铺,俞上泉在第四盘、第五盘棋期间得到她的照顾。 第四盘棋进行两日,之后中间休息五天。在这五天里,杭州发生一件轰动新闻,西湖边的法式别墅,发生手雷爆炸案,三十五位日本人被炸死、六人重伤、三人失踪。失踪者是名棋士炎净一行,还有一名老者一名少妇,姓名不详。 行凶者是索氏父女,深夜动手,事发后逃逸。 索氏父女手雷的来源,很快查到是旅居杭州的日本侨民半典雄三贩卖,他的上线货源涉及驻守杭州的日军,所以调查止于他。他被捕入狱,判了十年,押在安吉路22号秘密监狱中。 其时日军集结兵力七万余人,在新墙河十公里范围内,分八路渡河南下,汇集于捞刀河、浏阳河之间,做出第三次进攻长沙之势。 由于战时物资紧张,日本《棋道》杂志停刊,俞上泉与前多的一二三局棋谱在杭州《圈圈日报》登载时,占用版块有限,需用放大镜方能看清。 霜叶山接到密报,两名日军将领申请离开长沙战场,向杭州而来。他俩是因进行百人斩而闻名的神田婴和黄野正树。霜叶山分析,是《圈圈时报》透露出俞上泉在杭州的消息,黄野正树的家人被杀事件与俞上泉有关,他俩是来报仇的。 霜叶山向上级汇报,上级答复:“俞上泉正在对局,他的生死由飕团兄喜定夺。”飕团下令拦截,直至第五局棋下完。梅机关用偷走证件等多种方法,将两人在浙江金华县拖延了六天。 前多被降级后,飕团兄喜回复:“为家人报仇,乃人之所以为人的情感,我不好阻拦。”如果俞上泉身死,尴尬的第一人问题也就此解决。 飕团与顿木秘谈,对其人格和办事魄力给予充分肯定,说自己有意让他做东京棋院理事长,由他运筹棋坛,完成棋道与日本人生活密切结合的大业,然后告知有人向俞上泉寻仇以及自己的处理。 顿木沉默许久,道:“给他一个逃的机会。” 飕团许可。 顿木没有跟俞上泉相见,寻仇的消息是霜叶山转告给俞上泉的。俞上泉打坐一夜,清晨出去散步,归来时带回一张弓、五枝箭。 有人来寻仇的消息,他没有告诉别人,仅让平子收拾衣物、食品,说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平子也给自己收拾了包袱,说作为妻子,她要相随。 俞上泉没有阻拦。 离开药铺时,奶妈特务在给郝未真的孩子喂奶,郝未真和四女在打扑克。郝未真问:“俞先生出去啊?”俞上泉听闻第四局原打算在凤凰山溪云寺举行,便说去溪云寺游览,几日便回。 郝未真未离开座位,挥手作别。 霜叶山送出竹林,说杭州火车站一日有两趟去往广州的车、一趟去上海的车,近期非客运旺季,到站即可买到票。 俞上泉将霜叶山拉至一旁,询问将如何处理郝未真。霜叶山答道:“你死他亡。”俞上泉:“给他一个逃的机会。” 霜叶山止步于竹林。俞上泉带平子在市内闲逛半日,吃了名小吃蟹黄包子。饭后,平子向饭馆伙计问明去溪云寺的方向,她以为真要去那里,俞上泉没有说什么,随她去了。 凤凰山腰有泉水池,两人洗了手脸。平子见俞上泉脖子有一圈汗垢,让他伏头,用湿毛巾给他擦。 俞上泉说了句:“啊,脖子凉嗖嗖的,像是被砍了头。”平子笑了,觉他说得风趣。 沿阶而上三百米后,俞上泉取出箭,折断三枝,留下两枝。平子原本对他带弓箭感到奇怪,俞上泉说是朋友送的纪念品,见他如此举动,便又问了。 俞上泉回答:“我取五枝,已是最小的估算。刚才脖子凉了,才意识到我还是给自己留了余地。有一丝余地,意志便有一丝松懈。现在好了,我已做好被砍头的准备。” 平子只听懂了“被砍头”的话,笑了,以为他重提笑话。 两人游览了云溪寺,晚饭时在寺院里吃斋饭。寺院有供香客住宿的客房,只是不留女客,女客要到寺后两里外的等慈寺借宿,那是个尼姑庵。尼姑庵与和尚庙多相依而建,因为中国寺院改革印度乞食维生的方式,要自力更生,尼姑体力有限,需要和尚帮忙种田。 俞上泉借灯笼,将平子送至尼姑庵后,道别时在平子手上亲了一下。 这是俞上泉在外面从不曾有过的亲昵举动,令平子一夜难安。天将亮时,她便起床赶往溪云寺,得到昨夜预想的最坏结果——俞上泉送完她后并没有回寺。 平子先向山顶寻去,好在仅一条山道,越行越窄,石板路尽后又走了六百多米土路,到山顶见一片碎石、几处黄草,无可藏人处。于是一路下山,中午时分到达山腰的泉水池,见一人靠在水池边沿酣睡,垂于地上的手握着弓,弓身搭箭。 平子轻轻走近,俞上泉从酣睡状态转醒,嘴角浮现惬意笑容,无力的眼皮中闪着亲切的眼光,道:“你来了。” 平子蹲下,有抱住他的冲动。山道上下千米的视野中并无人踪,毕竟忌讳在外面,平子抑制自己,坐在他身边。俞上泉神志并未完全清醒,头斜在平子肩头,迷盹起来。 连日棋战,体力未及复原,在等待追敌的时刻,身体对一场睡眠的需要突然爆发,竟睡倒在一无遮蔽处。 平子用手绢为他赶走蚊蝇,见一只带翅白蚁顺台阶爬来,便伸指弹开。顺白蚁飞去的方向,平子看到山道下走上两个黑影。 半小时后,两个背草席卷的流浪汉走上来,他俩一个鹰鼻广目、一个小眼塌鼻,却有种神秘的相似性,使人望之如双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