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年 童年的朋友,犹如童年的衣裳,长大后,不是不愿意穿,是无可奈何 了。 呼喊那英国诗人回来,请他放弃这个比喻……不知他走到那里去了, 是首诗也就传开,来不及收回。 龙的博人 炎黄子孙 秋海棠的叶子 这是中国的童年,中国的童年时代的话,怪可爱的——为何挂在中国 的成年时代的人的嘴边。 有人说(曾说话的人真不少)“抒情诗是诗的初极和诗的终极”。作为 诗的初极时代遥遥地过去了。作将诗的终极时代遥遥地在后面,反乌托 邦者几乎认为是乌托邦里的事。 我们正处于两极之同的非抒情诗的时代。 窗外,门外,闹哄哄的竟是: 龙的嘘气成云惊世骇俗的景观,炎黄子孙浩浩荡荡密密麻麻的生聚教 义的场面,秋海棠叶子怆然涕下的美,美得夜不成寐却又梦中处处怜芳草 …… 仿佛在君父的城邦,仿佛在清明上河图中摩肩接踵地走,仿佛亿万尧 舜舜亿万桀纣相对打恭作揖,仿佛孔子在外国的华埠吹奏歌唱,他本是音乐家 家——仿佛得使人仿佛活在抒情诗的全盛时代。 绝非如此,那“初极”早已逝尽,“无极”尚不在望。 两极之间的汗漫过程中,这样的稚气可掬的比喻,实在与二十世纪不 配。成年人穿起了童装。 爱这片秋海棠叶子上的龙的传人的炎黄子孙哟——该换些形容词了, 难道又像另一个英国诗人说的: “我们活在形容词的荒年”。 荒年 童年的朋友,犹如童年的衣裳,长大后,不是不愿意穿,是无可奈何 了。 呼喊那英国诗人回来,请他放弃这个比喻……不知他走到那里去了, 是首诗也就传开,来不及收回。 龙的博人 炎黄子孙 秋海棠的叶子 这是中国的童年,中国的童年时代的话,怪可爱的——为何挂在中国 的成年时代的人的嘴边。 有人说(曾说话的人真不少)“抒情诗是诗的初极和诗的终极”。作为 诗的初极时代遥遥地过去了。作将诗的终极时代遥遥地在后面,反乌托 邦者几乎认为是乌托邦里的事。 我们正处于两极之同的非抒情诗的时代。 窗外,门外,闹哄哄的竟是: 龙的嘘气成云惊世骇俗的景观,炎黄子孙浩浩荡荡密密麻麻的生聚教 义的场面,秋海棠叶子怆然涕下的美,美得夜不成寐却又梦中处处怜芳草 …… 仿佛在君父的城邦,仿佛在清明上河图中摩肩接踵地走,仿佛亿万尧 舜舜亿万桀纣相对打恭作揖,仿佛孔子在外国的华埠吹奏歌唱,他本是音乐家 家——仿佛得使人仿佛活在抒情诗的全盛时代。 绝非如此,那“初极”早已逝尽,“无极”尚不在望。 两极之间的汗漫过程中,这样的稚气可掬的比喻,实在与二十世纪不 配。成年人穿起了童装。 爱这片秋海棠叶子上的龙的传人的炎黄子孙哟——该换些形容词了, 难道又像另一个英国诗人说的: “我们活在形容词的荒年”。 同在 在都市里定居的鸽子,大概已属于家禽类。野鸽的生活如何,我又不 知道,总会自己营巢的吧。都市里的鸽子,有主的,住小木板房,无主的 ,就只栖宿在屋角、楼顶,或者随便什麽棚、篷、盖、斜披、旱桥架之类 ,毫无情趣,称不上窝,真不懂它们何以如此世世代代敷衍度日,不思改 善;——鸽子是人类的朋友,但没有成为宠物。 人类害怕战争时,便推出鸽子来张皇表彰一番。不信基督教的也认同 了创世纪的史实,让鸽子担当和平的象徵:凡是鸽子,尤其是白鸽,叼著 一支橄榄叶的白鸽,就是不折不扣的和平,全世界男女老少都知道,唯有鸽子一无所知。 真地打起仗来,战争的双方早就驯养好大批信鸽,传递军事情报,机 密讯息。人类信得过鸽子的惊人的视力,惊人的记忆力,惊人的飞翔耐力 ,而且它们不会拆读要件,不会作叛徒。一次、二次世界大战,鸽子从了 军,一方称另一方为敌人,鸽子当然是敌鸽。 摩西律法规定:奉献给神的是,乳鸽一双。四福音书上一致形容约翰 为耶稣施洗之际,上帝是以鸽子的形象显示圣灵的。 人也杀鸽子,烹成隹肴,取了鸽蛋,以为美味,广告上说是冬令补品 。从鸽子的命运看“世界的荒谬”,已如此昭然若揭:一忽儿是圣灵,一 忽儿是祭品,一忽儿是佳肴,一忽儿是天使,一忽儿是奸细,升平年代则 点缀於街角水边,增添都市风光——人类以鸽子显出了幻想虚构、巧妙藉 词、贪婪饕餮、刁钻而又风雅的本性,这是鸽子所不知道的,这也是人类所不自省的,关於鸽子,那算得了什麽。 人们信仰上帝,或者希望有上帝,其实幸亏没有上帝,杏则单就鸽子 一案,最後的审判势必闹成僵局,人和上帝都是对不起鸽子的。 巴黎早已鸽子成灾,屋顶、车顶,撒满鸽粪。纽约还不致如此。我坐 在公园的长椅上,呆看鸽子,它们虽然种类有别,体重基木相等,这样不 停不息地啄食,倒没有一只需要减肥,这又是它们胜於人类处。既然无所 约束,为何不回树林去,回到原来的大自然中去?鸽子答:“纽约吃食方 便,而且没有鹰隼。”事实是毋须雄辩的,扔在纽约街头的面包、匹萨、 糖纳子,五步十步,总是有的,马的饲料桶中多的是燕麦,老太太特地按 时来发放鸽粮,鸽子也不会遭抢劫,这又是它们胜於人类处。 庞大而复杂的纽约,广场、地下车、大街,无非是人种展览,拿起照 相机随便一按,白种、黄种、黑种,总是同在。瞑目摄听,至少同时响著 三四种语言。每有希望众所周知的布告、广告,即使精通五六国文字、博及其方言的梅里美先生,也未能如数读完,因为那是用了二十七种文字臻臻至至排出来的。 黑人、犹太人、波多黎各人、盎克鲁撒克逊人、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拉丁美洲人、意大利人……聚集在这五个紧靠的岛上做什么? 英国来的朋友对我说:纽约似乎很兴奋,伦敦是疲倦的,下午茶也不喝了,说是为了健康,其实是懒呀,没有好心情。 法国来的朋友对我说,纽约是不景气中还景气,至少超级市场装东西的袋比巴黎爽气,阔气。你们的地下车乘客未免欠文雅,不过也可以说美国人生命力旺盛吧。 意大利、德国、西班牙来的朋友对我说:纽约食品丰富,滋味是差些,总还是丰富。纽约的书商直来劲,买书的富翁富婆也真是疯了的,这些书,在我们那边即使有人看,是没人问的。 旧金山、洛杉矶、芝加哥、波士顿来的朋友对我说:工作的机会,那 是纽约多,我们也会想到纽约来,现在还是想的——初听之际,有些得意 ,多听,也就麻木不仁。整个欧罗巴的脸有明显的皴纹,大都市各有各的 老态倦容。美国本土的其他地方是不及纽约的泼辣骀荡,活水湍流。纽约 之所以人才荟萃,物华天宝,不是解不了的谜,所以亚大地区人、拉丁美 洲人、斯拉夫人,来了,就不走了。 还有少数大科学家大艺术家,那是属於“先知型”,先知在本乡是没 有人尊敬的,於是他们离开本乡本土,到美国来取得人的尊敬。 任何复杂的事物,都有其所谓基本的一点,充满纽约五岛的外国人, 不论肤色、血统、移民、非移民,如果看看鸽于,想想自己,都会发笑 ——无非是这样,只能是这样。 要说和平、战争、圣灵、好细等等,那就不能想得太多,比喻不过是 比喻,如果二者尽同,那就不用比喻了。 纽约的鸽子与纽约客同在,以马内利。 笑爬 我把地图画,画好墙上挂,一个蚂蚁爬又爬,自从澳大利亚、阿非利 加、欧罗巴,一直到阿美利加、亚细亚啊,真是笑话,我还没有喝完一杯 茶,它的足迹已经遍天下啊,我要请问许多旅行探险家,这样勇敢迅速有 谁及得它。 这是我童年的歌,女教师按风琴,大家张嘴唱,小孩子不解幽默,地 球仪造成的世界概念是浑圆光滑的,比蚂蚁的认知力好不了多少,风琴声 一停,歌声也没了。如果有谁还唱下去,会引起轰笑。 三十多年后,在监狱中是没有人不寂寞的,先是什么都断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几个月挨过,才知道寂寞的深度竟是无底,於是开始背书,背 书,绝妙的享受,不幸很快就发觉能背得出的篇章真不多,於是在心中唱 歌,唱歌,记忆所及的词曲竟也少得可怜,兜底搜索,这支儿歌也挖掘出 来,有言无声地唱著,感谢女教师预知她的学生要身系囹圄,早早授此一 曲,三十年後可解寂寞云云。 而且监狱能使人大彻大悟,我推断出这支儿歌是从外国翻译来的,这 只蚂蚁分明是澳大利亚产,而且爬到亚细亚就不爬了,似乎是死在亚细亚 了——我很快乐,因为明白了这支歌之由来,而且认为歌的作者对世界航 线不熟悉,反衬出我倒是聪明的,一个自认聪明的人被关在铁宠子里,比 一个自认为愚笨的人被关在铁笼子里,要好受得多——真的,囚徒们看上 去不声不响,什麽都没有了,其实心理却还有一份自信:因为大聪明,才 落到如此地步。囚徒们常会悄悄地暗暗地一笑,很得意,认为监狱外面的 人都是蠢货,尤其看不起狱卒,囚徒们有希望释放出去,死刑也是一种释 放,狱卒却终生蹀躞在铁栅铁门之间…… 那只蚂蚁呢,我,我是亚细亚产的,与那只澳大利亚产的势必相反方 向爬,真是巧,真是宿命,爬出亚细亚,爬到阿美利加、欧罗巴、阿非利 亚,终于上了澳大利亚,恍然大悟,我是不是那儿歌中的蚂蚁作了回归, 然而偌大的雪梨歌剧院,听众云集,竟没有一个对我说:「你回来啦!」 我就只好再恍然大悟,我不是那只儿歌中的蚂蚁。 澳大利亚住房的门是不锁不关的,没有盗贼,是没有,黑社会所觊觎 的是大宗勒索对象,亚细亚蚂蚁不在他们的眼里,然而这个国家就是令人 说不出地寂寞,总觉得四面都是海水。 我又爬,爬离毕竟不是出生地的澳大利亚,澳大利亚在地图上看看就 很寂寞。 不复以聪明人自居了。喝完一杯茶。真是笑话。 邪念 “十九世纪死了上帝” “二十世纪死了人” 还有什么可以死的吗? 儿时过年放爆仗,一个,一个,升天而炸,忘其所以地兴奋快乐…… 一阵子也都放完了,明知没有剩余,可总要问:“还有什么好放的吗?” 为什么我听到上帝的讣告、人的讣告,竟不嚎啕大哭,却有这种儿时 放爆仗的心态? 也许是传染了外星球来客的怪癖。 也许是祝愿置之死地而后生——上帝和人都活转来(或者,人活转来 ,上帝就算了)。 也许是我实在顽劣透顶,总想看白戏。 也许我伤心已极,玉石俱焚,以身殉之。 也许我故态复萌,净说些俏皮话。 在文学中,在太多的金言蜜语中,还该有人的邪念的实录,恶棍的自白——否则后几个世纪的人读我们这几个世纪的人写的文字作品,会怀疑 :文学家竟个个是良善正经的? 只有兵法家写了如何刻毒设计,如何狡脍使人中计,还有马基维里总 算坦陈了卑鄙无耻的君王术,但这些都不成其为文学。 但我还是认为人该在文学中赤裸到如实记录恶念邪思,明明有的东西 怎能说没有呢。 放松 儿时的钢琴老师,意大利米兰,费尔伯教授,总是在一旁叫:“放 松,放松!”他自己则手指也塞不进白键黑键之间,太胖了,我逗他跑步 ,体操,我也叫:“放松,放松!” 费尔伯系出意大利名门世家,哲学博士,琴艺雄冠一时,犯了杀人案 ,漂亮的情杀案,越狱逃亡到中国,独自渐渐发胖了。后来我才知道了他 的诞辰,上午送去一束花,一部蛋糕,他哭个不停,说:没有人爱他,快 死了。下午又哭。 不多久,费尔伯教授逝世,而且还是我旅行回来别人告诉我的,所以没见他的遗体,没见他的坟墓。没有坟墓。 亡命来中国。四十余年,只收到一束花,一部蛋糕,如此人生,他终 于“放松”。 跟他学过了十多年,我后来放松得不碰钢琴了,因为十分之三的手指 被恶运折断。事情是这样。 费尔伯曾经以疯狂的严厉悉心指导我,巴望我到意大利去演奏,叫人 听听费尔伯博士教出来的钢琴家是怎样怎样的,瞧他那副眉飞色舞的神态 ,仿佛我已经完全征服了意大利的听众似的。 后来我作为游客,走在米兰的老街上,没人问我:“您认识费尔伯先 生吗?” 幸亏是这样。 某些 春天 柏拉图是对的 意大利烙饼风靡洛杉矶 中国的诗呢,不扣脚韵以后,就在于统体运韵了。 渗在全首诗的每一个字里的韵,比格律诗更要小心从事,不复是平仄 阴阳的处方配药了,字与字的韵的契机微妙得陷阱似。真糟糕。 自由诗,这个称谓好不害臊。自由诗而用脚韵,勿知为什么,特别傻 里八气,大概反而惊扰了统体的每个字的韵的生态位置的缘故吧。大概是的。 而从前的格律诗中之最上乘者,又倒是特别率性逾格越律的那些作品 。严谨的工整的句子、篇章,只见其严谨非凡工整到家——佩服,总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