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你没有说:你一直都很欣赏彼得·吉丁的工作。”“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自己能加入‘盖尔·华纳德情妇’这张有名的单子而高兴。”“如果你愿意,我会为此而高兴,但是我认为我们在一起会相处得很好。”“很有可能。至少,你给了我新的体验,去做我一直在做的事情——而且是坦诚地。现在,我要开始告诉你我的打算吗?绝对不拐弯抹角。”“如果你愿意。”“你要和我一起坐游艇旅行两个月。十天后起航,当我们回来的时候,你就可以自由地回到你丈夫身旁——带着‘石脊’的合同。”“很好。”“我应该见见你的丈夫。周一晚上,你们两个和我共进晚餐,如何?”“好吧,如果你愿意。”当她起身要离开的时候,他问道:“想让我说说你和你雕像之间的差异吗?”“不用了。”“但是我想说,令人吃惊的是,你和你的雕像所用的成分相同,但是表现出来的内涵却相反。你的雕像表现出来的一切都那么心满意足、精神抖擞,但你自己本身却很痛苦。”“痛苦?我从未有意识地将这表现出来。”“你没有,但我意识到了。不幸福的人才会对痛苦如此麻木不仁。”华纳德打电话给他的艺术品经纪人,要求他安排一次斯蒂文·马勒瑞作品的个人展,但拒绝单独与马勒瑞会面。他从不接见他喜欢的作品的主人,艺术品经纪人匆忙地执行了命令。华纳德买了五件他所看到的作品——支付了比艺术品经纪人要求的更多的报酬。“马勒瑞先生想知道,”艺术经纪人说,“什么让他引起您的注意。”“我看见了他的一件作品。”“哪一件?”“这无关紧要。”托黑满心以为华纳德在接见多米尼克之后会打电话给他,但华纳德没有。而是几天之后,在编辑室,华纳德与托黑偶然相遇了。华纳德大声问道:“托黑先生,是不是太多人想杀你,你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托黑笑了说道:“我相信相当多的人想这么做。”“你在奉承你的同类。”华纳德说着,走了。彼得·吉丁凝视着饭店里这间金碧辉煌的屋子,这是城里最罕有的、最昂贵的饭店。吉丁幸灾乐祸地看着、耐心地思索着,在这里,他是盖尔·华纳德的客人。他尽力不去看桌子对面华纳德那十二分的优雅,他庆幸,华纳德选择在公共场合邀请他们共进晚餐。人们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华纳德——谨慎而又遮遮掩掩,然后才注意到华纳德桌边的两位客人。多米尼克坐在两人之间,她穿了一件长袖的白色丝绸裙装,脖子上装饰了一条围巾,修女服有着令人惊异的晚礼服效果,显然和今晚的目的非常不吻合。她没有佩戴珠宝首饰,金色的头发看上去像一个风帽。白丝裙看上去凝重肃穆,随着她的身体不时地摆动着,显示出冷酷单纯、牺牲奉献的美,这一切都无须掩饰,不需期待。吉丁认为多米尼克的打扮太没有魅力,不太吸引人。但他注意到,华纳德似乎很赞赏。离他们很近的桌子旁有个人一直在注意这个方向,那个人又高又胖。过了一会儿,那个人站了起来——吉丁认出了向他们匆匆走来的人是罗斯通·霍尔科姆。“彼得,亲爱的,看到你很高兴。”霍尔科姆声调低沉,握了握他的手,向多米尼克弯腰示意,完全没有注意到华纳德,“你一直在哪儿,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我们一直没看到你?”三天前他们还一起共进午餐。华纳德站起来,谦恭地向前探了探身。吉丁犹豫了,然后非常不情愿地说到:“华纳德先生——霍尔科姆先生。”“真的是盖尔·华纳德先生吗?”霍尔科姆非常率直地说道。“霍尔科姆先生,如果你在现实生活中看见了一位生产止咳药的史密斯兄弟,你会认识他吗?”华纳德问道。“噢——我想我会认识的。”霍尔科坶眨了眨眼,说道。“我的脸,霍尔科姆先生,和众人的面孔一样。”霍尔科姆又泛泛地说了几句,逃也似的走了。华纳德温和地笑了:“你不用担心把霍尔科姆介绍给我,吉丁先生,虽然他是位建筑师。”“担心什么,华纳德先生?”“不必,因为一切都已经定下来了。难道吉丁太太还没有告诉你,‘石脊’属于你了吗?”“我……不,她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华纳德笑了,但是那笑凝固不动。吉丁无奈地接着说下去,直到有暗示让他停止。“我没有特别奢望……不会那么快……当然,我认为这次晚宴也许暗示……帮你决定……”他下意识地、不假思索地说道,“你总是像这样出其不意——就像这样吗?”“我随时都会。”华纳德严肃地说道。“我会尽最大努力接受如此殊荣,不辜负您的期望,华纳德先生。”“我对此充满信心。”华纳德说道。今晚他对多米尼克没说什么,注意力似乎全都放在了吉丁身上。“公众对我过去的努力一直很满意,”吉丁说道,“但是,我会使石脊成为我最好的成绩。”“这个许诺很好,看看你的著名作品名单。”“我没有想到,我的作品能够如此重要,以至于吸引了您的注意,华纳德先生。”“然而我非常了解它们。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那是真正的米开朗琪罗。”吉丁的脸上带着怀疑的微笑,他知道华纳德在艺术方面是一位伟大的权威,不会轻易作如此的比较。“布鲁恩银行大厦,名副其实的帕拉底奥;斯劳特恩商厦,恰是那个爱泄露别人隐私的克里斯多夫·列恩。”吉丁的脸色变了。“瞧,我用一个项目的费用买一大堆杰作,这交易多划算啊?”吉丁笑了,面部绷得紧紧的,说道:“我听说过您极具幽默感,华纳德先生。”“你听说过我的描述风格吗?”“您是什么意思?”华纳德将椅子转了半圈,看着多米尼克,好像他正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你的妻子身材很美,吉丁先生。她的肩膀有些瘦削,但和她身体其他部分能神奇地协调。她的腿太长,但给了她优雅的曲线,这一点你会在一艘漂亮的游艇上发现。她的胸部很美,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建筑是一门粗糙的专业,华纳德先生。”吉丁强作欢颜,“它不是为某种更高级、更复杂的艺术而准备的。”“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吗,吉丁先生?”“如果我不知道您是位尽善尽美的绅士,也许会误解您的意思,但是您不会愚弄我的。”“那正是我尽力不会去做的。”“我喜欢恭维,华纳德先生,但我还没有自不量力地去想:我们必须谈我的太太。”“为什么不,吉丁先生?一般来说,共同拥有将会共同拥有的东西是一个适意的话题。”“华纳德先生,我……我不明白。”“我要更直接一点吗?”“不,我……”“不,我们要随便地谈谈‘石脊’这个主题吗?”“噢,让我们谈谈‘石脊’!我……”“但是我们正在谈啊……吉丁先生。”吉丁看着他们周围的空间。他想,像这样的事情不能在这样的地方交涉,完美无瑕的豪华装饰使得此事更加荒诞离奇,他认为应该在阴冷潮湿的地窖里。他想,铺路石上有血——没关系,但休息室的地毯上没有血….“因为我知道这是个玩笑,华纳德先生。”他说。“轮到我赏识你的幽默感了,吉丁先生。”“像……像这样的事……人们不做这样的……”“那根本不是你的意思,吉丁先生。你的意思是,人们一直都在做这样的事情,但是没有在口头上说来谈去。”“我没有想到……”“在你来这儿之前你想到了。你没有介意。我承认我这样做不合常理,打破了所有的慈善规则,率直地说,非常野蛮。”“请华纳德先生,让我们……不要谈这个。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很简单,你应该扇我的耳光。”吉丁格格地笑了。华纳德接着说,“几分钟之前你就应该在这么做。”吉丁注意到他的手掌汗涔涔的,他紧紧抓住膝盖上的餐巾纸从而努力支撑着自己的体重。华纳德和多米尼克正在吃着,慢悠悠地、又不失优雅,好像他们在另一张桌子上。吉丁想,他们没有躯体,两个都没有。一些事情消逝了,房间里的水晶灯光成了X射线,不仅穿过了骨骼,而且到达了更深的部位。他们是魂灵,他想到,坐在餐桌边的、穿着晚礼服的魂灵,少了藏在其中的肉身,赤裸得可怕——令人毛骨悚然,因为他想看到他们精神上、肉体上的痛苦,但是只看到了一丝不挂。他想知道他们看到的一切,如果他的肉体不复存在了,自己的衣服里会包裹着什么?“不?”华纳德说道,“你不想做这件事,吉丁先生?但是当然你不一定要做它,就像说,你再也不想这件事了。我不在意,隔壁坐着罗斯通·霍尔科姆,他也能像你一样建造‘石脊’。”“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华纳德先生。”吉丁耳语般嘟哝道。他的眼睛盯着沙拉盘子里的西红柿调味汁,调味汁软软的、颤颤的,令他恶心。华纳德转向了多米尼克。“你记着我们就某一请求进行的谈话吗,彼得·吉丁太太?我说过,在这个请求上你不会成功的。看看你的丈夫,他是个能手——无须努力。这就是他着手从事它的方式。有时间的话,试试看你能不能配的上那个吧。不要怕告诉我你不能。我知道,你是一个外行,亲爱的。”吉丁想,他必须再说点什么。可是只要那沙拉还摆在他的面前,他就办不到。错误来自那只盘子,而不是来自桌子对面的那个难以取悦的可恶之人。房屋的其他部分是温暖安全的,他突然向前倾斜,臂肘把那个盘子扫下了桌子。他说了一句表示抱歉的话,有人走过来,伴随着礼貌的道歉声,地毯上的脏物被清除干净了。吉丁听见自己内心有一个声音说到:“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看见两张脸转向了他,吉丁知道,他已经说出了要说的一切。“华纳德先生的做法不是要让你痛苦,彼得,”多米尼克平静地说道,“他是为我这样做的,想看看我有多大分量。”“的确如此,吉丁太太,”华纳德说道,“部分是这样,另一部分是:证明我说过的话是正确的。”“在谁的眼里?”“你的,也许是我的。”“你需要这样做吗?”“有时,《旗帜》是一家不足挂齿的报纸,不是吗?噢,我用出卖我的名誉,换到一个看别人如何对待自己荣誉的特权。”吉丁想,自己的衣服里什么也没包裹着,因为那两张脸不再注意他了。他是安全的,他坐的那张桌子旁的位置是空的。他搞不清楚,在那非常遥远、跟他毫无瓜葛的地方,坐着的那两个人为什么会彼此静静地对望,不像是敌人,不像是干着同样勾当的刽子手,倒像是战友。在他们即将起航的前两天,华纳德在深夜打电话给多米尼克:“你能马上过来吗?”他问道,听到电话里没有回音,他又说道,“噢,不是你想的那些,我遵守协议,你非常安全,我只是想今晚见见你。”“好吧。”她说道,同时很惊奇地听到了平静的一声:“谢谢你。”当电梯门在他阁楼的私人门廊打开的时候,他正在那儿等着,但是没有让她出来。他也走进了电梯。“我不想让你进我的房子。”他说,“我们去下面的一层。”电梯工人惊奇地看着他。电梯停下来,在一扇上着锁的门前打开了。华纳德打开门,请她先行进入,然后跟着她进入了艺术陈列室。她想起来了,这是一个不允许任何外人进入的地方。她什么也没说,他也没作任何解释。她在这个偌大的房间里静静地徘徊了四个小时,看着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美丽珍宝。深色的地毯,没有脚步声,没有来自城市的喧嚣,没有窗子。他亦步亦趋地尾随着她,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一起从这件作品过渡到那件作品。不时地,他会看一眼她的脸。她没有停顿,径直走过了斯考德神庙的雕像。他没有让她停下脚步,也没有让她加快步伐,好像他已把这个地方交付给她。她决定要离开这里时,他尾随着她到了门口。然后她问到:“你为什么想要我看这个?它不会让我把你想像得更好,也许只能更坏。”“是的,我期望。”他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想到这一点就好了,但是我没有想到。我只是希望你看到这里。”4当他们走出轿车时,太阳已经下沉了。海天一色。天空越发显得暗绿,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云边的火焰和游艇上镶嵌的黄铜。游艇就像是一条运动着的白线,敏锐的船体紧紧擦过宁静的水面。多米尼克看着几个金色的字母——I Do——在弓型的雪白精致的船首。她问道;“那个名字是什么意思?”“答案?这是为那些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久的人命名的,也许他们是惟一永垂不朽的人。你知道,我童年时最经常听到的那句话就是:‘你干不了这件事。”她记得听说过,以前他从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但现在他立刻回答了她。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例外。她在他的态度里感到了平静,对他来说,是陌生的、新的、终极的平静。当他们上船后,游艇开动,好像在配合着华纳德踏上甲板的脚步。他站在船栏旁,没有碰她,看着漫长的棕色海岸偎依着蓝天,升起又降下,正远离他们而去。然后,他转向了她。在他的眼里,她没看见新的东西,没有感觉到开始,只是一瞥而已,好像他一直在看着她。他们下来,一起走进了船舱,他说:“想要什么,请告诉我。”然后通过内门走了出来。她看见,那扇门直通他的卧室。他关上门,再没有出来。她闲散地在船舱里走来走去,然后怔怔地站在闪闪发光的灰色椴木板上,此刻,一股被玷污的感觉向她袭来。过了一会儿,她四肢舒展着躺在低扶手椅上,双脚交叉着,双臂枕在脑后,看着船舷从绿变成暗蓝。她移动着手,打开了灯,蓝色消失了,变成了呆滞的黑圈。乘务员宣布吃晚饭了。华纳德敲她的门,陪她一起到餐厅。他的举止很是让她困惑,他很快乐,但是快乐的平静中显示着一种特殊的热情。当他们坐在桌边时,她问:“你为什么把我单独留下?”“我想你也许想一个人待着。”“你是这么想的?”“如果你愿意我这么想。”“在我来到你的办公室之前,我习惯独处。”“是的,当然。原谅我无意中提起了你的弱点。我很清楚,顺便说一下,你还没有问我,我们要去哪。”“那也将是弱点。”“是的。我很高兴你不关心。因为我从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地。这艘船不是前往某些地方,而是远离它们。当我停在一个港口的时候,那只是为了离开它。我总是想:又多了一个不能容留我的港口。”“我过去非常喜欢旅行,我也总是有诸如此类的感觉。有人告诉我,那是因为我是人类的憎恶者。”“你还没有愚蠢到相信那些,对吗?”“我不知道。”“你确实已经看穿了那非同寻常的愚蠢。我是说,为猪伸张权利是热爱人类的象征——动物能够接纳一切。事实上,处处为家的泛爱主义者才是真正的人类憎恶者。他对人类没有任何期望,所以没有什么形式的腐败堕落行为能够伤害他。”“你的意思是指我们这些十恶不赦但又略有优点的人吗?”“我指的是那些人,他用丑恶傲慢的态度宣称,对于为你做雕像的人和在街角兜售拿着米老鼠的人,他都一样的热爱;我指的是那钟人,他更喜欢那些人——他们热爱米老鼠而不是你的塑像,有很多那样的人;我指的是那种人,他同样疯狂地喜爱贞德姑娘和百老汇服装店里的售货女孩;我指的是那种人,他爱你的美丽,也爱他在地铁里见到的女人——那种合不上腿,把肥肉公开露在吊带袜子外面的女人,却还以此而洋洋自得,我指的是那种人,他爱那个透过望远镜观望着的纯净、坚定、无所畏惧的眼神,也爱那些白痴般的空洞的眼神——同等地爱。我指的是那些数量众多、慷慨大度、高尚伟岸的人。你讨厌人类吗?吉丁太太?”“你一直在说的所有这些事情——我能想起——因为我开始用眼去看,用心去想——这些事情一直……”她停了下来。“这些事一直在折磨着你,当然,没有爱也就没有恨。事情总是有它的两面性。人们不会同时爱上帝又爱邪恶,除非他不知道邪恶正在千坏事。因为人们从来没见过上帝,当然也不了解上帝。”“如果我给你人们通常给我的答案——爱就是宽容——你会说些什么?”“我要说这是没意义的,你的能力办不到——即使你认为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也许爱是怜悯。”“噢,不要说了。听到这样的事情让人感到很难受。从你这里听到他们,更令人作呕,即使我是在说笑。”“你的回答是什么?”“爱是恭敬、倾慕、赞赏和仰视,不是肮脏伤口上的绷带。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一点。最混乱地谈情说爱的是那些从未体验过爱的真谛的人。他们总是制造一些来自于同情、怜悯、蔑视、漠然的脆弱和痛苦,并且将之称为爱。一旦你知道了如同你和我所了解的爱的真正含义——它的全部重心、全部热情——你就对任何事情都应付自如了。”“如同——你和我——所了解的?”“这就是我在观察和你的塑像类似的东西时所感到的一切。那里面没有宽容,没有怜悯。我想要杀死那个宣称爱情里面有宽容和怜悯的人。但是,你明白,他在观看你的雕塑时——麻木不仁。那雕像——或者断腿的狗——对他来说都一样。他甚至认为,帮狗包扎腿比观看你的雕像更高尚。那么,如果你试图让伟大光顾,如果你想提升,如果你想请求上帝并且拒绝把包扎伤口作为补偿方式——你将被称之为人类的憎恶者,吉丁太太,因为你一直在犯这样一个错误:你明白,人类之爱不值得去承受。”“华纳德先生,你读过我因之被解雇的那篇文章吗?”“我当时没读。现在不敢读。”“为什么?”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笑着说道:“所以,你来找我时说‘你的确是最讨厌的人。跟我上床,让我学会自我蔑视。我缺少大多数人谋生的手段。他们发现生活是持久的忍耐,但是我办不到。’现在你明白你泄露了些什么?“我不希望有人发现这些。”“不,当然不是被《纽约旗帜》的出版商看见。好吧,看到一个以埃斯沃斯·托黑为友的漂亮荡妇。”他们情不自禁地同声大笑。她觉得他们两人能轻松的在一起聊天,很奇怪,好像他已经忘了这次旅行的目的。他的镇定,好像能够传染,逐渐使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和谐。她观看着他们这次小心谨慎的、优雅的用餐,看着和深红色桃花心木墙形成鲜明对比的白色桌布。游艇上的每一件东西都使她想到——这是她平生以来进入的第一个真正豪华的地方:背景对他来说恰到好处,豪华是第二位的,以至于可以被忽略。这个男人不在意他的财富。以前她看见过的有钱人,严厉而令人敬畏,似乎金钱代表着他们最终的目的。这座船上的豪华瑰丽不是目的,不是桌子对面那个男人偶尔来光顾的成绩。她想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这艘游艇和你很相称。”她说道。她看见了他眼里的快乐和感激。“谢谢……艺术陈列室呢?”“是的。只是少了点儿借口。”“我不希望你为我制造借口。”他平静地说道,语气里没有任何责备。他们用完了餐,她等待着逃脱不了的邀请,但是这个邀请没有来。他坐着吸烟,谈论着游艇和海洋。她的手偶尔地放在桌布上,和他的手挨得很近,她注意到他正看着她的手。她想把她的手迅速拿开,但是又迫使自己让它静静地待在那里。此时,她思索着。他站起来,说道:“让我们到甲板上去吧。”他们站在船栏边,看着周围黑洞洞的一切。天空已经看不见了,只能凭借触摸着脸部的空气去感知。几颗闪烁不定的星星让人意识到虚空的存在。水面上映射着的几缕白色光焰给海洋平添了几许生气。他站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垂下头,举起一只胳膊,抓住了一根柱子。她看到微光涌动,给水波镶了几道五彩缤纷的边儿,而他身体轮廓正好投射其中——那,也和他相称。她说道:“我可以说一个你从未感觉到的陈词滥调吗?”“哪一个?”“你从未感觉到,在你面对海洋的时候该有多渺小。”他哈哈大笑:“从没有过,看行星时也是如此,看高耸入云的山峰时也是如此,看大峡谷时也是如此。为什么呢?当我看海的时候,我感到人类的伟大,我想到了人类制造这膄船征服所有不可感知的空间的卓越能力;当我看高耸山峰的时候,我想到了隧道和炸药,当我看行星的时候,我想到了飞机。”“是的,人们说的那种神圣的升华,那种特别的感觉——我从未从自然中得到,只是从,只是从……”她停了下来。“从什么?”“建筑物,”她低声说道,“摩天大楼。”“你为什么不想说那个?”“我……不知道。”“我要让人们在纽约地平线上看到世界最壮观的日落。尤其是人们不能看到详细的场面,而只看到大概轮廓的时候。这只是我想像中的大概轮廓和制造这些大概轮廓的想法。纽约的天空和人类的意志昭昭可见。你需要什么其他的信仰吗?那么人们会告诉我到热带雨林的某一阴暗潮湿的贫民窟里去朝圣的事。他们对着一座岌岌可危的破庙,对着一尊长着水罐肚子的色眯眯的石头怪物行祭奠之礼,这雕像是由一位患麻风病的野人雕刻的。那就是他们想看到的美丽和高超的创造力吗?他们在寻找崇高感吗?让他们来到纽约,在哈得逊河岸边,双膝跪地看吧!当我从我的窗子俯瞰这座城市的时候——不,我没有觉得我们多么渺小,但是我觉得,如果战争袭来,威胁到这些的时候,我愿把自己抛向天空,扔到这座城市的上面,用我的身体保护这些建筑物。”“盖尔,我不知道我是在听你说话还是在听我自己说话。”“你是现在才听到的吗?”她笑了:“的确不是,但是我不会收回我的话,盖尔。”“谢谢你——多米尼克。”他的声音柔和,充满愉悦,“但是,我们没在谈论你或我,而是在谈论其他的人。”他把两只前臂倚在栏杆上,看着光影斑斓的水面说,“思索一下使人们焦急万分地贬低自己的原因吧,这很有意思。就像是在自然面前感到自己的渺小,这不是一种迂腐的想法,实际上是一种定式。你是不是已经注意到了,当一个人告诉你这一切的时候,他是多么的自以为正直啊!看,他似乎在说,我很高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这就是说,我品德多么的高尚。你曾听说过,让人们高兴的做法就是,引用某一位宣称当他看见尼亚加拉大瀑布时惑到自己非常渺小的伟大名人。这就好像他们正在愉快地拍打着嘴唇,庆祝在毁灭性的地震到来之前他们所有的财富都已经化为乌有。好像他们正伸展四肢趴着,在湿泥里擦着前额,对飓风表示崇敬。但是这不是束缚火、气和电的力量,不是在单桅帆船上穿越海洋的力量,不是建造飞机、大坝……和摩天大楼的力量。他们惧怕的是什么?他们如此痛恨的是什么,是喜欢以爬代步的那些人吗?为什么?”“当我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时,”她说道,“我就会与这个世界和平相处了。”他继续谈着他的旅行,谈着围绕在他们周围黑暗之外的大洲,谈着使太空如柔软幕布一样挤压着他们眼睑的黑暗。她等待着,停止了回答,给了他使用简短地沉默来结束这一切的机会,给了他说出她期盼的话语的机会。他没有说出来。“你累吗?亲爱的?”他问。“不累。”“如果你想坐下来的话,我去给你拿把椅子到甲板上来。”“不,我喜欢站在这儿。”“这儿有点儿冷。但是到明天我们就会深入南方,然后在晚上你就会看到海洋上的火,非常美。”他沉默了。她听见轮船在水里快速前进的声音,还有船底划过水面发出的沙沙作晌的抗议和呻吟。“我们什么时候下去?”她问道。“我们在这儿再待一会吧。”他静静地说着,用一种奇怪的率直,好像在他不能改变的事实面前,他正忍受着无助。“你愿意嫁给我吗?”他问。她掩藏不住自己的震惊。他对此有所预料,他正洞穿一切似的静静微笑着。“最好其他的什么也别说。”他耐心地说,“但你更喜欢听他人陈述——因为我们之间的那种静默胜于我有权利期望的。你不想告诉我更多,但是今晚我对你说了很多,那么让我再对你重复一下。你已经选择我作为你蔑视人类的目标。你不爱我,你什么也不想给我。我只是你自我毁灭的工具,我明白这一切,我接受它,我希望你嫁给我。如果你想实施一项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行动作为你对这个世界的报复,那么,如此的行动无须将你自己出卖给敌人,只要嫁给我就行了。不是把你最坏的和他最坏的作比较,而是把你最坏的和他最好的作比较。从前,你已对此尽力而为了,但是你的牺牲与你的目的无法匹配。你明白,我正按照你的意愿,把我奉献出来。我的目的是什么,我想在那桩婚姻里找到什么,这对你不重要。我要用哪种方式对待它,你不必知道,不必考虑。我不强求任何承诺,也不让你承担任何义务。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自由离开我。顺便说一下——反正你也不在乎——我爱你。”她站着,一只胳膊伸到了后面,手指尖压在船栏上,说道:“我不想那样。”“我知道。但是如果你对此好奇的话,我要告诉你,你已经犯了一个错误。你让我看到了我平生以来所看到的最洁净的人。”“难道不荒谬可笑吗?在我们以那种方式相遇之后。”“多米尼克,我一生都在幕后操纵着世界。我已经看到了一切。你认为我能相信任何纯洁无瑕吗?——除非把我用某一种可怕的形式,例如你所选择的形式改变过来。但是,我认为的一切一定不会影响你的决定。”她站在那里看着他,满怀疑虑地看着所有逝去的一切。他看着她柔和的嘴部线条。她认为他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道出了她的心声,他所提出的请求,说话的方式都是她的世界里所用的那种方式,他毁掉了自己的目的,使她远离了她暗示的动机,使得和一个言行一致的男人共赴堕落的可能性不复存在了。她突然想要伸出双手拥抱他,告诉他一切,在他的理解中找到瞬间的发泄,然后要求他永远不要再见她。她想起来了。他注意到了她活动的手。她的手指没有紧紧地压在栏杆上,没有支撑的必要,这赋予了此刻重要的意义。她的手指放松了,紧紧地握住栏杆,好像她紧紧地握着缰绳,漫不经心地,因为此时不再需求任何热切的努力。她想起了斯考德神庙。她思索着前面的这个男人,因为他说,为最佳时期付出最高热情,用他的身体保护摩天大楼——她看到了《纽约旗帜》上的一幅图片,霍华德·洛克仰视恩瑞特公寓的照片,标题是:“你幸福吗,超人先生?”她向他仰起脸,问道:“嫁给你?成为华纳德的太太?”当他回答的时候,她听到了他声音里的努力:“如果你想要这么称呼——可以。”“我愿意嫁给你。”“谢谢你。多米尼克。”她漠然地等待着。当他向她转过身的时候,他又像这一整天说话时的那样,用平静而愉快的声音说道:“我们缩短航程,只作一周时间的旅行——我想让你在这儿停留一下。在我们返回去的那天,你前往里诺,你丈夫那边,我来安排。他可以得到‘石脊’和他想要的其他东西,可恶的人。在你回来的那天我们结婚。”“好吧。盖尔。现在让我们下去吧。”“你想下去吗?”“不,但是我认为我们的婚姻不重要。”“我认为它重要,多米尼克,这就是今晚我不想碰你的原因。我要等到我们结婚,我知道这毫无意义,也知道结婚仪式对我们两人都没有意义。但是我们两人循规蹈矩是惟一的反常,这就是我想要婚礼的原因。我对其他的方式都表示反对。”“随便你怎么办吧,盖尔。”然后他拉过她,吻着她的嘴。他说完了话,慷慨陈词,且又长篇大论。她尽力地使身体僵直,不作任何反应,不让他感到她身体的反应,迫使自己忘掉一切——除了拥抱着她的这个男人。他放开了她,她知道他已经注意到。他笑了,说道:“你累了,多米尼克。我要向你说晚安吗?我还要在这儿待一会儿。”她顺从地转过身,独自一人走回了船舱。5“怎么回事?‘石脊’不是已经给我了吗?”彼得·吉丁劈头问道。多米尼克走进了客厅,他紧随其后,在门口等着。电梯工把她的行李送进来后,走了。她边说边摘下手套:“你会得到‘石脊’的,彼得。华纳德先生将会亲自告诉你其他的事情。今晚他想见你,八点半,在他的家里。”“到底为什么?”“他会告诉你的。”她用手套轻轻地拍打着手掌,做了一个结束的小手势,就像是句号。她转身想离开房间,他挡住了她的路。“我不在意,”他说,“我一点也不在乎!我能像你们一样行事。你们很了不起,不是吗?——因为你们像卡车司机一样行事,你和盖尔·华纳德先生。优雅,不伤害其他人,不是吗?噢,我也能那样。我要利用你们,我要从你们两个身上得到我所能得到的——那才是我关心的。你觉得怎么样?当小人物拒绝伤害时就没有意义了吗?扫兴吗?”“你这样说,我觉得好多了,彼得。我很高兴。”那天晚上,在进入华纳德书房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怒气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摆脱不掉被请进盖尔·华纳德家中的敬畏感。在他进入房间,坐在书桌对面的座位上时,大脑空白,思维停滞,只有一种重力感,他不知道,他的脚是否像深海潜水员的大脚一样在柔软的地毯上留下印迹。华纳德说道;“吉丁先生,关于这件事,我本不需要说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吉丁从没听到过一个人如此有意识有节奏的谈话。他疯狂地想到,听起来好像华纳德先生在说话时紧紧握着拳头,指挥着每一个音节。“我要多说的任何一个单词都会令你不悦,那么我就简短些。我要娶你太太。她明天前往里诺。这是‘石脊’的合同,我已经签名了,同时附有一张25万美元的支票,在合同中这笔款项被称为是对你工作的附加酬金。如果你现在没有什么异议的话,我非常感谢。我知道,我已经意识到少付点就可以得到你的同意,但是我不想讨论了。如果我们就此讨价还价,那令人难以忍受。因此,你愿意接受这个合同,把事情定下来吗?”他把合同摊开递过来。吉丁看见灰蓝的矩形支票被一个纸夹钳在纸页顶端,纸夹子在台灯的光晕里闪着银色的光。吉丁的手没有伸出去拿起那张纸。他的颊骨笨拙地移动着,以便吐出词句:“我不要。你可以免费得到我的同意。”他看到了惊奇的表情——几乎又是和蔼的——在华纳德的脸上。“你不要?你连‘石脊’也不要吗?”“我要‘石脊’!”吉丁的手举起来,一把抓住了那张纸,“我都想要!你为什么不需付出代价?我为什么不要?”华纳德站起来。他说道,声音里带着轻松和遗憾:“好吧,吉丁先生。等一会儿,你差不多就可以对你的婚姻有个公正的判断了,让它留有它过去的面目吧。晚安。”吉丁没有回家,而是走向了奈尔·杜蒙特的家。奈尔·杜蒙特是一位瘦长虚弱的社会青年,屈尊于许多著名前辈的门下,吉丁的新制图员和最好的朋友。他不是一个优秀设计者,但有社会关系。在办公室里,他对吉丁卑躬屈膝,下班之后,吉丁对他言听计从。他发现杜蒙特在家,于是把高登·普利斯科特、威森特·诺尔顿召集到一起,开始了一个狂欢夜。吉丁没有喝很多,但为这个夜晚买了单,比应付的多给了一些。他似乎很急于要找一些事情花钱,以致给了离谱的小费,并且一直在问:“我们是朋友——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我们不是吗?”他看着自己周围的玻璃,看着酒杯里荡漾的蚵光。看着三双眼睛,它们全都醉得迷糊了,但还是带着赞许转过来看他。他们是那样温和平静、酣畅愉快。那个晚上,包裹打好,准备就绪后,多米尼克去看望了斯蒂文·马勒瑞。她已经二十个月没有看到洛克了,她偶尔会去拜访马勒瑞。马勒瑞知道,这些拜访是她在那些不知名战斗中崩塌的结果。他知道,她不想来,和他在一起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晚上是对她生命的浪费。他从没问过任何问题,看到她总是很高兴。他们静静谈着,带有一种类似老夫老妻的感情;他好像已占有了她的身体,但这样的美妙早已消耗尽了。只剩下了无忧无虑的默契。他从没碰过她的身体,但是他曾更深程度地拥有过它,这就是他给她做雕像的时候,他们没有失去雕像带给他们彼此的特殊感受。他打开门看见她时,笑了。“你好,多米尼克。”“你好,斯蒂文,打扰你了吧?”“不,请进。”他有一个雕刻室,古老建筑里又宽敞又邋遢的地方。她注意到了,在她上次访问完之后这里的变化。房间里有一种令人想开怀大笑的氛围,就像是屏住呼吸很长时间后突然得到释放一样。她看到了二手家具,很稀有的东方编织地毯,极具美感的颜色。翡翠烟灰缸,挖掘出土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几件雕塑,以及在华纳德突然惠顾的财富的帮衬下,他希望能够抓到的任何东西。在令人愉悦的混乱中,光秃秃的墙面看上去令人惊奇。他没有买任何绘画作品。一张简单的素描悬挂在他的雕刻室里——洛克的斯考德神庙原稿。她慢慢的环视着四周,留心着每一件物品以及它们会在那里。他朝壁炉边踢了两把椅子,他们面朝着炉火坐了下来。他十分简单地说:“克莱顿,俄亥俄州。”“做什么。”“吉纳百货公司的一幢新建筑,五层,在梅恩街上。”“他到那儿多长时间了?”“大约一个月。”不管他何时来这儿,这是他回答的第一个问题,无须她问。他简单熟练地回答使她无须解释或找其他的借口,他的态度不夹杂任何其他的看法。“明天我要走了,斯蒂文。”“多长时间?”“六个星期,里诺。”“我很高兴。”“现在我不想告诉你当我回来的时候我要做什么。你会不高兴的。”“我会尽力高兴的——如果它是你想要做的。”“它是我想要做的。”壁炉里煤堆上的一根圆木还没有被燃烧,它被添到了一个小的空洞里,没有火苗地燃烧,就像是洒满灯光的窗子上垂着一条直挺挺的缰绳。他把那根圆木拨倒,又在炭火上添了一根新木柴,正好打在了被拨倒的圆木上,火花四射,映衬着被煤烟熏黑的砖。他谈了谈自己的作品。她倾听着,好像是一位移民听到自己家乡的语言。间歇中,她问道:“他怎么样,斯蒂文?”“还是老样子,他没有变,你知道。”他踢了一脚那根圆木,几块炭火滚了出来,他把它们又推了回去,说道:“我经常想,他是我们之中获得永生的惟一的人。我指的不是他的声誉,也不是指某一天他将会死掉。但是他正在经历这个。我想,他是永恒这个概念的真正含义。你知道,人们都渴望永恒,但是他们正和生活过的每一天一起死亡。当你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不是你上次遇到的了。在逝去的任何时间里,他们毁掉了自己的某一部分。他们改变,他们否认,他们矛盾——他们称之为成长。最终,没有任何东西被留下来,被改变,被保存;好像没有任何一个独立自主的个体,只有一系列的附庸在不成模式的芸芸众生中隐隐约约地生活着。他们连片刻的时间都不能存留,又怎么能期望得到永生呢?但是霍华德——人们能想像他永远存在。”她坐在那里看着火,这给她的脸上涂了一层容易让人误解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觉得我新添置的这些东西怎么样?”“我喜欢它们。我喜欢你拥有它们。”“自从上次看见你,我没有告诉你我所发生的一切。完全难以置信,盖尔·华纳德……”“是的,我知道。”“你知道?华纳德,所有的人——到底是什么让他发现了我?”“我知道,当我回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他有惊人的判断力,对他来说是非常惊人的。他买了最好的。”“是的,他会的。”然后,她接着询问,没有任何转折。然而他知道她说的不是华纳德:“斯蒂文,他向你问过我吗?”“没有。”“你告诉他我要来这儿吗?”“没有。”“那是——因为我的原因吗,斯蒂文?”“不是,因为他的原因。”他知道,他已经将她想知道的一切告诉她了。她说着,站起了身:“我们喝点茶吧。告诉我你把茶叶放在哪儿了,我来弄。”第二天清晨,多米尼克动身前往里诺。吉丁仍然在熟睡,她没有叫醒他道别。他睁开双眼时,知道在他看表之前,她已经走了,因为房子里安静异常。他想他应该说:“漂亮的解脱。”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也没有感觉到。他感到的一切是一个没有主题的冗长而单调的句子——“没用。”既不是说他自己,也不是说多米尼克。他独自一人,没有必要装腔作势了。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无助地向外伸展着胳膊。他的脸看上去很谦卑,双目茫然迷惑。他感到,这是结束,这是死亡,但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多米尼克。他起床,梳洗打扮。在浴室里,他发现了她用完后扔掉的一条毛巾,他拾起来,把脸附在上面很长时间。没有悲伤,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没有理解,只知道他爱过她两次——托黑打电话来的那天晚上和现在。然后,他松开手指,任那条毛巾无声地滑落到地上,就像在他的手指缝间淌落的液体一样。他像平常一样去办公室上班。没有人知道他离婚了,他也没有告诉别人的欲望。奈尔·杜蒙特向他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说道:“我说,彼得,你看上去很憔悴啊!”他耸了耸肩,转过身。杜蒙特的发现让他今天很不舒服。他提前离开了办公室,一种茫然若失的直觉始终牵扯着他,起初就像是饥饿,然后才是清晰的感觉。他必须去看埃斯沃斯·托黑,一定要找到托黑,他感觉,就像是遇难船只上的幸存者正游向不远处的灯光。那天晚上,他拖着身子来到了埃斯沃斯·托黑的住所。当他进去的时候,他对自己的自制能力有股淡淡的快感,因为托黑似乎没有发现他脸上有什么异常。“噢,你好,彼得,”托黑快活地说道,“你时间感很差哟,正赶上我最糟糕的一个晚上,忙得要死。但无妨,朋友的本意中就包含着给人带来不便这一层,不是吗?请坐,请坐,过一会儿,我和你聊。”“对不起,埃斯沃斯。但是……我必须。”“你自己待一会儿,不要理睬我,好吗?”吉丁坐下来等着。托黑干着活,在几张打印纸上做记录。他削着一根铅笔,刺耳的摩擦声就像一把锯子撕扯着吉丁的神经。他又俯身在一个本子上,偶尔地把纸弄得沙沙地响。半个小时之后,他把纸张推到一边,对吉丁笑道:“好了。”吉丁略微向前倾了倾身。“稳稳当当地坐着吧,”托黑说道,“我还有一个电话要打。”他拨通了格斯·韦伯的电话:“你好,格斯。”他快活地说,“你的避孕用具的广告怎么样了?”吉丁从没有听见过托黑如此轻松快活的语调,那种让人听起来为之动容的兄弟般的特殊语调。他听见话筒里在说着什么,韦伯尖细的话音和大笑声。话筒继续从管子的深处快速地喷吐着词语,就像耳语。话语断断续续,不是十分清晰,但能听出个大概:一会儿屈从,一会儿强硬,偶尔还有快乐的高声大笑,听起来很尖细。托黑向后靠在他的椅子里,听着,略带微笑。“是的。”他偶尔地说上一句:“是的,是的,你说的是,好孩子……的确如此……”他又向后靠了靠,把一只穿着锃亮尖头鞋的脚放到了桌子边上,“听着,好孩子,我想告诉你的一切是与老巴塞特好好相处一段时间。当然,他喜欢你的工作,但是现在不要惊动他。没有任何粗糙的房子,明白?张开你的眼睛……你很清楚地了解我要说的……对了……正是那些东西,好小子……噢,他做?好的,扁脸……好,再见,——噢,格斯,你听说过英国女人和铅管工人吗?”接下来叙述了一个故事。最后,话筒里刺耳地叫道,“好吧,注意安全,注意饮食。扁脸,晚安。”托黑放下电话说:“好了,彼得。”伸了伸懒腰,站了起来,走向了吉丁,站在他的面前,微微地晃了晃他的小脚,双眼熠熠发光,和蔼可亲。“好了,彼得,怎么回事?世界在你的鼻子尖下坍塌了?”吉丁把手伸进内衣口袋,拿出了一张黄色支票,由于触摸的太多,已经皱皱巴巴了。上面有他的签字和开列给埃斯沃斯·托黑的一万美元。他递支票给托黑的姿势不像是捐赠者,倒像是乞丐。“请,埃斯沃斯……这儿……拿着……给有益的事情……给社会研究工作室……或者给你希望的任何事情……你最了解……给有益的事情……”托黑用手指尖夹着支票,像夹着一枚很脏的便士,歪着头,欣赏地嘟着嘴,把支票放到了他的桌子上。“你真好,彼得,的确真好,怎么回事?”“埃斯沃斯,你记着从前说过的话——如果能帮助其他的人,我们是什么,我们做什么,都没有关系,这就是我们期望的一切,这很好,这很干净、清白,不是吗?”“我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我曾经成千上万次说过这句话。”“真的吗?”“当然,是真的,如果你有勇气接受它。”“你是我的朋友,不是吗?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我甚至对自己都不友善,但你对我很好,不是吗,埃斯沃斯?”“但是,当然。比起你对自己的友善,哪一个更有价值——这是一个很怪的问题,但是很有效。”“你明白,其他任何人都不明白,你喜欢我。”“很忠实,不管何时。”“啊?”“你的幽默感,彼得,你的幽默感哪儿去了?怎么回事?发牢骚?还是灵魂迷路了?”“埃斯沃斯,我……”“怎么了?”“我不能告诉你,甚至是你。”“你是个懦夫,彼得。”吉丁无助地瞪视着:这个声音严厉而又柔和,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感到痛苦、羞辱还是自信。“你来这儿告诉我不管你做什么都没有关系——然后你对你已做过的事情将功补过。算了吧,作为一个大男人,说这没有意义,说你无足轻重也没有意义。表现出一点儿勇气,抛弃你那点自我主义。”“我无足轻重,埃斯沃斯,我无足轻重,噢,上帝,假如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说,我不重要。我不想是重要人物。”“这钱你是从哪弄来的?”“我卖了多米尼克。”“你说什么?这次航行?”“只是似乎好像我卖的不是多米尼克。”“如果……你想要什么?”“她去了里诺。”“什么?”他不能理解托黑强烈的反应,但是,他太累了,不想去琢磨了。他把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事情的发生和讲述都不需要多长时间。“你这个愚货,你不该答应这件事。”“我能做什么,跟华纳德对抗?”“但是,就让他娶她吗?”“为什么不,埃斯沃斯?这比……更好。”“我认为他从不想……但是……噢,该死的,我比你更愚蠢!”“但是如果……这对多米尼克更好。”“谁在乎多米尼克!我想的是华纳德!”“埃斯沃斯,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关心?”“别说话,好吗?让我想想。”过了一会儿,托黑耸了耸肩,坐在了吉丁的旁边,把胳膊放到了他的肩膀上。“对不起,彼得,”他说道,“我道歉,我对你太粗鲁了。这件事太令我震惊了。但是我理解你的感受,只是你不必太在意了,没关系。”他不由自主地说着,他的思绪早已转移,吉丁没有注意到。对吉丁来说,这些话犹如沙漠里的清泉。“没关系,你只是个凡夫俗子罢了。这些也是你想要的,谁会更好一些?谁有权利扔出第一块石头?我们全都是凡夫俗子,没关系。”“上帝!”爱尔瓦·斯卡瑞特说道,“他不会的!不是多米尼克·弗兰肯!”“他会的。”托黑说道,“她一会儿来。”托黑邀请他吃午饭,这让斯卡瑞特感到很意外,但是他听到的这个消息强烈而又痛苦,很快将他的惊讶一扫而光。“我喜欢多米尼克。”斯卡瑞特说道,把盘子推到了一边,他没胃口了。“我一直很喜欢她。但是她要做盖尔·华纳德太太了。”“确切地说,这些也是我的感受。”托黑说道。“我一直建议他结婚,这有助于营造一种氛围,有助于树立某种敬意,他可以和任何一个女人结婚,他总是在履薄冰,由他去吧。但不是多米尼克!”“你为什么发现如此的婚姻不相配?”“噢……噢,不是……可恶的家伙,你知道这根本不行!”“我明白。你能明白吗?”“瞧,她是那种危险的女人。”“确实如此。这是你的小前提,然而你的大前提是,他是一种危险的男人。”“噢……在某些方面……的确如此。”“我尊敬的编辑大人,你很了解我。但有时候给某些事情定个模式也不是坏事。它可以面向未来——合作。你和我有很多共同之处——虽然承认这一点你也许有点儿不情愿。我们要说,我们是同一主题上的两个不同变种吗?或者说,我们会从同一个中间点分别走向不同的两个终点吗?如果你更喜欢你自己的文字风格。但是,我们亲爱的老板完全是另一种腔调,一种完全不同的主旋律——你不认为是这样吗,爱尔瓦?我们亲爱的老板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例外。意外是不可回避的现象。几年来,你一直坐在你桌子的边缘——不是吗?——观看着华纳德先生。那么,你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在谈论什么。你也知道,多米尼克·弗兰肯小姐也不和我们一个鼻孔出气。你也不希望看见我们老板的生活会受到什么特殊影响。我必须更加清楚地陈述这个观点吗?”“你是一个聪明人,埃斯沃斯。”斯卡瑞特忧郁地说道。“几年来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我想跟他谈谈。你最好不要——如果你替我辩解,他会恨你的勇气。但是,我认为我也不会做得更好。如果他还没有下定决心。”“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试试,虽然它没有用处。我们不能阻止那桩婚姻。我有这样一个想法,当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桩已成事实的婚姻,我就得乖乖承认自己失败了。”“但是那么,你为什么——”“告诉你这个吗?抢先报道的那种新闻,爱尔瓦,超前信息。”“我对此表示感谢,埃斯沃斯,感谢你。”“能不断地感谢将是个明智之举。华纳德报纸,爱尔瓦,将不会轻易地被放弃。团结就是力量,你的风格。”“你是什么意思?”“只是我们还在艰难的时候,我的朋友。所以我们最好紧紧团结在一起。”“噢,我会和你在一起的,埃斯沃斯。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不一定,但我们让它过去吧。只是我们要紧紧地把握现在、未来。作为相互理解的象征,我们在第一时间除掉吉米·科恩斯如何?”“我认为几个月来你一直干这件事!吉米·科恩斯怎么了?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城里最好的戏剧批评家,他有思想,像议会领袖一样聪明,最有前途。”“他有自己的思想。我认为你不希望你的周围有什么议会领袖——除非你能控制他。我认为你对那个前途的内容更感兴趣。”“我用谁来顶替他?”“朱尔斯·佛格勒。”“噢,算了吧,埃斯沃斯!”“为什么算了?”“那是一个老家伙……我们雇不起他。”“如果你想的话你就能,看一看他拥有的名声吧。”“但他是最不可能的老……”“行了,你不必要拿他怎样。我们找个其他的时间讨论一下这件事。只不过是除掉吉米·科恩斯罢了。”“算了,埃斯沃斯,我不想偏心,我对谁都一样。你既然发话了,我就去让吉米走人。只是我看不到这有什么意义,也不明白它和我们谈论的东西有什么相关联。”“现在你不明白,”托黑说道,“将来你就会明白了。”“盖尔,你知道,我希望你幸福。”爱尔瓦·斯卡瑞特说道。那天晚上,他坐在华纳德阁楼书房里一张舒服的扶手椅上,“你知道,我没有其他的想法。”华纳德舒展地躺在一张长沙发上,一条腿弯曲着,脚倚在另一只膝盖上,吸着烟,静静地听着。“我已经认识多米尼克几年了。”斯卡瑞特说道,“在你听说她很久以前,我爱她,我爱她。你也许说,就像父亲一样。但是,你必须承认,她不是你期望看到的盖尔·华纳德太太,她不是那种类型的女人。”华纳德什么也没说。“你的妻子是一位公众人物,盖尔,这是自然而然的,是公共财产。你的读者有权利要求她做一些事情,并对她提出期望。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她是一种价值象征,就像英国女王。你怎么能预料到多米尼克能胜任这个?你又如何能确确实实地希望她会是一个什么形象呢?她是我所认识的最离谱的人,有着可怕的名声。但最坏的是——想想吧,盖尔!——个离婚的女人!在这里,我们发行了大量的上等印刷品,它们代表着家庭的神圣和女性的纯洁!你将如何让你的公众接受那样一个女人?我将如何销售登载你妻子的报纸杂志卖给他们?”“难道你不觉得这次谈话该结束了吗?爱尔瓦?”“是的,盖尔。”斯卡瑞特顺从地说道。斯卡瑞特带着沉重的感觉等着后果,好像在一场激烈的争论之后急于要和好。“我知道,盖尔!”他高兴地嚷到,“我知道,我能做什么。我要让多米尼克回来做报纸工作,我们要让她写一个专栏——不同的专栏——关于家庭的联合专栏。你知道,家庭建议、厨房、婴儿,所有这一切。这会使一切诅咒灰飞烟灭,显示出她的确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可爱的,以家庭为生活中心的女人,她的那些年轻时的错误也就会不攻自灭了,女人们也就会原谅她了。我们要成立一个特殊的部门——盖尔·华纳德太太的烹饪技巧。她的几幅照片将会帮助——你知道,格子棉布裙、格子棉布围巾和她用更加传统的方式盘扎的头发。”“住嘴,爱尔瓦,否则,我就扇你耳光了。”华纳德没有提高声音说道。“是的,盖尔。”斯卡瑞特做了一个要起身的动作。“安静地坐着,我还没说完。”斯卡瑞特顺从地等着。“明天早晨,”华纳德说道,“你要送一个便签给我们报纸的每一个人。你要告诉他们浏览他们的文件,找到所有他们能找到的和多米尼克·弗兰肯的老专栏有联系的照片。告诉他们毁掉这些照片;告诉他们,从今以后,如果在我们的任何报纸上使用她的照片或者提及她的名字,都将要以失去他在整个编辑部门的相关工作为代价。当时机到来时,你将在我们所有的报纸上宣布我们结婚的消息,这不能回避,你要拟就最简短的结婚消息,不要说明,不要新闻记者,不要图片。仔细推敲每一个词以确保明白易懂,如果把这件事办砸了,所有人,包括你,就都走人。”“没有新闻报道——在你和她结婚的时候?”“没有新闻报道,爱尔瓦。”“但上帝,那是新闻!其他的报纸……’’“我不在意其他的报纸对此做什么。”“但是——为什么,盖尔?”“你不会明白的。”多米尼克坐在窗子旁,听着脚下的车轮声,看着俄亥俄州的乡村在薄暮冥冥中飞快地逝去。她的头向后倚在座位上,双手柔软地放在坐垫的两侧。她像是火车的一部分,随着火车车厢小隔间的窗户、地板、墙壁一起前行,隔间角落昏暗,积满灰尘。窗玻璃仍然明亮,晚上的灯火从地面升起。昏暗的灯光笼罩了车厢。她让自己休息在这样的氛围中,只要她不拧开灯或者干脆把它们关在外面。她没有意识到这次旅行的目的,它没有目标,只是旅行本身,她的周围只有运动和运动带来的金属声。她感到懒散和空虚,在没有任何痛楚的低迷中失去了自我——满意地消失了,除了窗子里那特别的泥土,没有任何明确的东西留下来。透过玻璃窗的缓慢运动,当她看到车站屋檐下已经褪色的站牌上“克莱顿”这个名字时,她知道自己一直期望的是什么,为什么乘这次火车,而不是较快的那个班次,她为什么仔细地浏览每一个站点的时刻表——虽然那时候对她来说,它只不过是一栏毫无意义的名字。她抓起了她的行李箱、外套和帽子,跑了。她没有时间穿上衣服,害怕脚下的地板会把她从这里运到远方。她跑下火车的狭窄通道,跑下车梯,跳到站台上,赤裸的颈部感到了冬季的寒冷。她站在那里,看看车站,听到火车在她后面开动,咔嚓、咔嚓远去的声音。然后,她穿上外衣,戴上帽子,走过站台,进入了候车室,迎着从铁炉子里散发出来的层层热浪,穿过粘着几块干巴巴的嚼过的口香糖的木地板,来到了车站外的一块广场上。她在低矮的屋顶上方看到天空中最后一抹黄色,看到了坑坑洼洼的砖砌小路,密密麻麻紧挨着的小房子,枝干纵横交错的光秃秃的树,报废了的垃圾场的无门通道上直愣愣的干草,黑色的商店的门,角落里药房的门仍然开着,映着灯光的窗子模糊不清,离地面很近。以前,她从没有来过这儿,但是她能够感受到这个地方正在宣布着她的存在,对她有一种隐秘的亲切。这里每一团黑暗都像太空的行星一样给她吸引力,规定着她的旅行轨迹。她把手放到了一个消火栓上,感到寒冷透过手套渗透进肌肤。这是这所小镇向她倾诉的方式,是她的衣服和她的思维不能阻止的直接渗透的方式。一种难以抗拒的宁静平和充溢着她的全身。只是现在她必须行动了,但是这些行动很简单,是提前安排好的。她问了一个过路人:“吉纳百货商店的新建筑物在哪儿?”她耐着十二分的性子穿过黑暗的街道,走过静寂的冬日草地,洼陷的过道,穿过野草拂着铁罐头盒沙沙作响的空地,经过已经关了门的杂货店和冒着蒸汽的洗衣房,穿过一扇没有悬挂窗帘的窗子,屋里面,一位男士穿着长袖衬衫,坐在火堆旁,读着报纸。她转过街角,穿过街道,轻软的舞鞋的薄底踏着圆圆的石头。稀稀落落的几个路人看着她,惊异于她优雅的气质。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对这种反应很惊奇。她想说:“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比你们更应该属于这里。”她偶尔地停下来,闭上一会儿眼,几辆小轿车斜对着停在马路边,还有一家电影院,在厨房用品中间陈列着粉红衬衣的商店橱窗。她看着前方,僵直地走着。她看到一幢老建筑旁闪烁的灯光,墙已用黄砖封死,上面露着已被拆毁的建筑那污脏的地板线。光线是从一个挖掘的坑道里照射出来的。她知道这就是她要找的地方,但她希望不是。如果他们加班工作,他会在这儿的。今晚,她不想见到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地方和那座建筑。她没有准备明天见他,但是现在她控制不住。她走向了坑道,它位于一个角落里,开口正对着街道,没有栅栏。她听见了锯铁时的吱吱嘎嘎声,看见了起重机的吊臂,新土倾斜一侧,几个人的影子,黄色的灯光。她没有看到连接着人行道的厚板,但听到了脚步声,随后看到洛克向这条街道走来。他没戴帽子,休闲外衣也没系扣子,吊挂着荡来荡去。他停下来,看着她。她想,她正笔直地站着,既简单又正规,她就像从前那样注视着他的灰色眼睛和橘红色头发。他带着一种急不可耐的匆忙向她走来,伸手紧紧地握在了她的臂肘,说:“你最好坐下。”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吃惊。然后她感到,没有了臂肘上的那只手,她几乎站不住了。他拿着她的行李箱,领着她穿过黑暗的侧街,让她在空房子的台阶上坐下来。她倚靠在关着的门上,他坐在她的旁边,他的手紧紧地挽扶着她的臂弯,不是拥抱,而是对她臂弯的一种控制。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了手。她知道,现在她安全了,可以说话了。“那是你们的新建筑吗?”“是的,你从车站走到这儿的吗?”“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