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则新闻刊登在下午报上。今天早上,当托黑听着广播走出自己的车时,枪击发生了。他正要去那里发表一篇关于“无声与不自卫”的演讲。子弹射偏了。整个过程埃斯沃斯·托黑一直很冷静,很明智。他的行为,如果不是自己太缺乏戏剧性,就是大家富于戏剧性了。他说“我们不能让听众等”,然后就直接上楼来到播音间,根本连提都没有提到这次事故。他又一次凭记忆做了半个小时的脱稿演讲,就像他以前那样。枪击者在被逮捕时什么也没说。吉丁瞪大了眼睛——喉咙发干——他看到了枪击者的名字,是斯蒂文·马勒瑞。无法解释使吉丁感到一种恐惧,尤其是那些让人无法想通的事情,而不是那些已经摸得着看得清的事。发生的事情和他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只是他希望枪击者是其他人,除了斯蒂文·马勒瑞以外的任何人。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希望这样。斯蒂文·马勒瑞一直保持沉默。他没有对他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据猜测,他可能是由于失去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项目的委托权而感到失望,由此而被激怒的。因为据说他一直处于令人憎恶的贫困中。但是无疑埃斯沃斯·托黑与他的损失没有任何关系。托黑从未对斯劳尼克先生说过斯蒂文·马勒瑞。托黑也从未看过“创业”雕像,基于这一点,马勒瑞首先打破了沉默,承认此前从未与托黑见过面,也没见过他本人,也不认识托黑的朋友。有人问:“你是否认为托黑先生在某种程度上要为你失去这次委托权负责?”他回答说,“不是。”“那为什么?”马勒瑞什么也不说。当托黑看到枪击者在电台外面的人行道上被警察抓住的时候,他没有认出枪击者。直到播出后,他才知道他的名字。然后走出直播间来到接待室,那里全是等侯的记者。托黑说:“不,我当然不会起诉。我希望他们能放他走。顺便问一下,他是谁?”当他听到名字的时候,目光凝聚在了一个地方,注视着一个人的肩膀和另一个人帽沿中间的某个地方。然后,这个在子弹擦身而过,击中离他一英寸远的玻璃时仍然能保持冷静的人,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满是恐惧,沉重得要掉到他的脚上:“为什么?”没有人能回答。现在托黑耸了耸肩,笑了,说道:“可能这是一次公开的暗杀尝试——哦,太残忍了!”但是没人相信他的解释,因为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托黑自己也不相信。在接下来的采访中,托黑轻松愉快地回答问题。他说:“我从没认为自己是这么重要,能被人暗杀。这可能是人们所希望的最伟大的敬意——如果这不是一场通俗剧的话。”他尽一切努力表达出一种可爱的印象——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过——因为事实上确实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过。马勒瑞被送进监狱等待审判,所有的审问努力全白费了。那天晚上,让吉丁一直不安的想法持续了几个小时,没有任何理由可以确定托黑想的和他做的一样。吉丁想,他知道,我也知道,斯蒂文·马勒瑞的动机要比这次暗杀更危险,但是我们从来不知道他的动机。他感到了恐惧,突然感到:从知道动机开始,在以后的几年里,直到死去,他都应该加强防卫。当吉丁来的时候,秘书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为他打开埃斯沃斯·托黑办公室的门。吉丁已经经过了见名人时会焦急的阶段,但是在看到秘书把门打开那一瞬间,他又感觉到了焦急。他很好奇,很想知道托黑本人长什么样。他想起了在罢工会议大厅里曾经听到的洪亮声音。他想像他是一个魁梧的人,心地善良的人,多少长得有些像上帝。“彼得·吉丁先生——托黑先生。”秘书说道,把他身后的门关上了。第一眼看到埃斯沃斯·托黑,你会想给他一件很厚的、有合适垫肩的大衣——他瘦弱的身体太虚弱了,就像从鸡蛋壳里刚孵出的小鸡,全然未受保护似的;他浑身虚弱,好似骨头还没长硬。看了第二眼,你就能确定,大衣应该是制作非常考究的,遮盖他身体的衣服要非常精致。黑色礼服将他的身体曲线暴露无遗,没什么可挑剔的。凹陷的狭窄的胸部,长长瘦瘦的脖子,削尖了的肩膀,突出的前额,楔子型的脸,宽宽的太阳穴,小而尖的下巴。头发乌黑,喷了发胶,分成中分,中间是一条很细的白线,这样使脑袋显得整齐。但是耳朵太突出,露在外面,像肉汤杯的把儿。鼻子又窄又大,一撇黑色的胡子使鼻子显得更大。那黑色明亮的眼睛充满智慧,闪烁着欢乐的光芒,眼镜片磨得太厉害了,好像不是要保护眼睛,倒是要保护他不受别人过多光辉的侵害。“你好,彼得·吉丁。”埃斯沃斯·托黑说道,声音令人肃然起敬,“你对胜利女神庙有什么看法”。“你好,托黑先生,”吉丁停顿了一下,满是疑惑,“我对……什么……的看法?”“请坐,我的朋友。胜利女神庙。”“哦,哦,我……”“我肯定你没有忽略了这件小珍品。巴台农神殿已经被篡改。那样的知名度——通常不是那样的情况吗?大型的更为壮观的东西盗用所有的荣耀,而无名小卒从不被歌颂——那是本应授予象征希腊自由精神的高尚的小作品。你会注意到,我肯定,世间美妙的平衡,朴素中最完美的部分——啊,是的,你知道,朴素中的精华,精细工艺的细节?”“是的,当然,”吉丁低声说,“我一直非常喜欢胜利女神庙。”“真的?”埃斯沃斯·托黑笑着说,吉丁说不好那是一种什么笑,“我确实喜欢,我喜欢你说的。你很帅,彼得·吉丁,你只是不敢正视——其实真的没必要。”托黑突然笑了,笑得特别明显,有些傲慢。他在笑吉丁和他自己,好像是在强调整个过程都是个错误。吉丁很惊恐地坐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也轻松地笑了,好像是在家里和一个老朋友在一起。“这样好一些,”托黑说,“难道你没发现最好不要在重要的时刻谈论太严肃的话题吗?这对我们来说可能是个重要的时刻,你说呢?当然,我知道你会有些怕我——哦,我承认——我开始也有点怕你,所以这样不是更好吗?”“哦,是的,托黑先生。”吉丁高兴地说。他平时的自信荡然无存。但是他感觉很放松,好像所有的责任都离他而去。他不必担心说不到正确的事情,因为不需要任何努力,他已经很轻松地说出来了,“我一直认为,在见到你的时候,将会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时刻。托黑先生,几年来我一直这么认为。”“真的?”埃斯沃斯·托黑说,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起来,“为什么?”“因为我一直希望能使您高兴。您很欣赏我……我的工作……当这一刻来到的时候……哦……我甚至……”“怎么了?”“……我甚至想,经常想,当制图的时候,埃斯沃斯·托黑会认为这种建筑是优秀的吗?我尽力看到这一点,通过您的眼睛……我……我已经……”托黑听得很认真,“我来见您是因为您是一个知识渊博的思想家,是一名文化的……”“哦,”托黑说,他的声音很友善,但有些不耐烦,他的兴致在最后一句上,“根本不是,我并不是不领情,但是我们不要谈论这样的事情,好吗?不管这听起来有多不自然,我真的不喜欢听这些有关个人称颂的话。”吉丁想,托黑的眼睛很放松,托黑的眼睛包含着无比的理解和一种无所苛求的友善——不,想想那个词——是无限的友善,好像是一个人不能在他面前隐藏任何东西,也没有必要隐藏,因为他会原谅这一切的。那是吉丁见过的最不会责备的眼睛。“但是,托黑先生,”他低语说,“我确实想……”“你想对我写那篇文章表示感谢。”托黑说,脸上有一点略微失望的怪怪的表情,“我已经努力阻止你这样做。你要让我受到惩罚吗,不会吧?没有理由要谢我。如果你碰巧做到了我说的那些事情——哦,应该感谢的是你,而不是我,不是吗?”“但是我很高兴你认为我是……”“……一个伟大的建筑师?但是,是的,小伙子。你知道的,难道你不确定吗?从来都不确定吗?”“哦,我……”只是停顿了一秒钟,吉丁感觉托黑想听他说点什么,托黑没有等,但是他说起来好像已经得到一个圆满的答案了,而且这个答案令他很高兴。“对于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谁能否定它是一个杰出的成就呢?你知道,我对这个计划非常感兴趣,这是一项最独特的计划,非同寻常,与你以前工作中见过的截然不同,不是吗?”“当然,”吉丁说,他的声音第一次清晰明朗,“问题和以前大不一样,所以我制定出那个计划,为了满足这个问题的特殊要求。”“当然,”托黑温柔地说,“一个优秀的作品,你应该感到自豪。”吉丁注意到托黑的目光凝聚在镜片中间。镜片焦点也对准了瞳孔。吉丁突然明白托黑知道了他没有设计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的计划。这没有让他感到害怕,让他感到害怕的是他在托黑的眼睛中看到了赞许。“如果你必须感激——不,不是感激——感激是一个让人困窘的词——那么,我们说欣赏好吗?”托黑接着说,他的声音柔和了,好像吉丁是一个阴谋家,好像吉丁知道这些词从现在开始是具有秘密含义的代码,“你可能会感谢我对你建筑的象征含义的理解。我用文字表述,就像你用大埋石阐述一样。当然,你不是个普通的泥瓦匠,而是石头方面的思想家。”“是的。”吉丁说,“那就是我的内在主题。当我设计大厦时——伟大的劳动者和文明之花。我一直相信真正的文明来源于普通人,但是我并不指望人们的理解。”托黑笑了。他张开薄薄的嘴,露出了牙齿。他不是在看吉丁。他低头看他的手,修长、柔软、敏感,是音乐会上钢琴家的手。把桌上的一张纸推来推去,然后他说,“吉丁,也许我们是精神兄弟,人文精神,这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他不是在看吉丁,但是他抬头使目光毫无顾忌地掠过吉丁的脸。吉丁明白,托黑知道他在读到这篇文章时才想到了那个抽象主题,而且,托黑也很赞成。当镜片移到吉丁脸上的时候,眼神中满是赞誉、冷静和真切。然后吉丁感到屋子里的墙像是要慢慢压向他,把它挤进一种可怕的紧密关系之中,这种关系不存在于他和托黑之间,而是他和某种未知的内疚之间。他真想马上拔腿跑出去。但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半张着嘴。不知道是什么鼓励了他,在沉寂中吉丁听到自己的声音:“我确实是想说我很高兴昨天你躲避了那个疯子的子弹,托黑先生。”“哦?……哦,谢谢,那个?哦!别理会那个了。只是一个人,因为公众生活,因为过于张扬而受到的一次小小的惩罚。”“我从来没喜欢过马勒瑞。很奇怪的一个人,太敏感。我不喜欢敏感的人。我也不喜欢他的作品。”“就是一个好自我表现的人,不是太厉害。”“当然,本不想给他机会的。你知道,是斯劳尼克的主意。但是最后斯劳尼克把他看得更清楚了。”“马勒瑞没有对你提过我的名字吗?”“没有,从来没有。”“你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他为什么那样做?”托黑看吉丁脸之前,他静静地坐着。托黑第一次这么警惕,又有些信心不足。吉丁想,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联系纽带,这纽带就是恐惧,不,不只恐惧,恐惧只是个产生那种感觉的被一致认可的名字而已。他知道,这是个没有理性的结局,他喜欢托黑,胜于喜欢他所见过的任何人。“哦,你知道怎么回事。”吉丁高兴地说,希望他要说的这些没意思的话能够接近主题,“马勒瑞是个不能胜任的人,他也清楚这一点,他决定拿你——这个伟大和能力的象征来出气。”吉丁看到托黑没有笑,只是匆忙扫视了他一眼,不是扫视,是远望,他想他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慢慢地滑过,从他的骨头里面滑过去。然后托黑的脸似乎在变硬,平静地抽紧在一起,吉丁知道托黑在什么地方找到了解脱,或者是在自己骨头里,或者是在目光中。而自己的一脸困惑,一些深藏于肉心的无知,给了托黑一定的信心。然后托黑说:“你和我,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彼得。”声音缓慢,带着奇怪的并有些嘲弄的口吻。吉丁顿住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急忙说:“哦,我也希望如此,托黑先生。”“真的,彼得!我还不算老,是吧?埃斯沃斯这个名字只是我父母在为我起名时的一种特殊的想法。”“是的……埃斯沃斯。”“这样叫更好一些,这么多年来,跟一些公开的或者私下里对我的称呼相比,我真的不介意我的名字。哦,好了,太好了。当一个人让他的敌人知道自己的致命弱点是很危险的,他必须摧毁一些东西,不然他们就会摧毁我们。我们以后会英雄所见略同的,彼得。”他现在说话的声音平缓、确定,宣告着一个决策已经通过了,现在可以肯定,对他来说,吉丁已经不是个问号了,“比如说,我一直想聚集一批年轻的建筑师——我认识很多的——不用很正式的场合,你知道,只是交换一些看法,发展合作精神,如果有必要的话,为了共同的行业利益从事一些公共活动。不必像美国建筑师行会那么古板。只是个年轻人的组织,我想你会感兴趣的吧?”“哦,当然!你会来做主席吗?”“哦,亲爱的,不会的。我不做任何主席。彼得,我不喜欢官衔。不,我认为你是我们最合适的主席人选,难道你不比别人更适合吗?”“我?”“你,彼得,哦,这只是个建议——还没有定下来——只是我偶尔胡思乱想出的一个点子。我们以后再找时间讨论吧。我想让你做点事情——这才是我想见你的真正原因。”“哦,好的。托黑先生,不,埃斯沃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是为我,你认识洛伊丝·库克吗?”“洛伊丝……谁?”“库克,你不认识。但是你会认识的。这个年轻女人是继歌德之后最伟大的文学天才。彼得,你必须读读她的书。除了了解之外,我不建议你把它当作准则,她是那些喜欢张扬的中产阶级的带头人,她正计划盖一座房子,在百老汇的私人住宅。是的,在百老汇。她请我推荐一位建筑师。我知道要推荐一位像你一样可以理解她的人。我想把你的名字告诉她。如果你对这项虽小但价格昂贵的私宅感兴趣的话。”“当然!那……太感谢你了,埃斯沃斯!你知道,我在想,当你说的时侯……当我读到你的信的时候,我就想——你很器重我,你知道,知恩图报嘛!这里你是想……”“亲爰的彼得,你太天真了!”“哦,也许我不该那么说!很抱歉。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没关系。你会更完全地了解我的。听起来很奇怪,彼得,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同事间的那种完全无私的趣味。”然后,他们讨论了洛伊丝·库克和她出版的那三本书——“小说?不,彼得,不能准确地称之为小说……不,也不是故事选集……那就是,就是洛伊丝’库克——一种全新的文学形式……”还谈论了她从她成功的商人先祖那里继承的遗产,还有她计划要建的那所房子。只是在托黑起身送吉丁出门的时候,吉丁才注意到托黑的脚很小,有些站不稳,这时,托黑突然停下来,说:“顺便提一句,我好像应该记得我们之间有私人关系,尽管我还没有弄清我的辈分……噢,是的,当然,我的外甥女,小凯瑟琳。”吉丁感到脸发紧,而且知道不必讨论这件事,但是他尴尬地笑了,没有辩解。“我知道你和她订婚了?”“是的。”“真好,”托黑说,“太好了。很高兴将成为你舅舅,你非常爱她吗?”“是的,”吉丁说,“非常爱。”吉丁的回答没有任何强调的成分,所以显得很严肃。在托黑面前,第一次显出自己的真诚和重要之处。“多美啊,”托黑说,“年轻人的爱情。春天,黎明,上帝,还有杂货店里一美元二十五美分一盒的巧克力。有道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不正是电影里最常表达的主题吗!……哦,彼得,我绝对赞成。我认为很好。你不会有比凯瑟琳更好的选择了——世界都会为她而着迷——整个世界充满着问题与机会——哦,是的,为她着迷是因为她纯真、甜美、漂亮和从容。”“如果你想……”吉丁开始说,但是托黑和蔼地笑了。“哦,彼得,我当然明白。而且我也赞成。我是个现实主义者,男人们总是在洋相百出,做些傻事。哦,来,我们从不缺少幽默感。除了幽默感,没什么是神圣的。当然,我一直很喜欢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神话故事。那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故事——然后就是米老鼠了。”4“……嘴里的牙刷,刷刷牙,嘴里的泡沫像罗马建筑的圆屋顶,回家吧!家就是罗马的圆屋顶,牙,牙刷,牙签,扒手,插座,火箭……”彼得·吉丁眯起眼睛,他的目光分散开来,好像在注视着远方,但是他把书放下了。书很薄,是黑色的,标题是红色的字体:《云和幕》,洛伊丝·库克著。封皮上写着,这本书是库克小姐环球旅行的记录。吉丁向后靠着,感觉舒服而温暖。他喜欢这本书。这本书让他每个平淡无奇的周日早餐变成了一次丰富的精神享受。他确定这样的感受太丰富了,因为他读不懂。彼得·吉丁从来没有感到需要阐述一些抽象的理念,因为他有一个高明的格言:够得着就不算高,理解得到就不算伟大,看得到底部就不算深奥——这一直是他的信条,不用说明也不用疑问。这样他就免除了去尝试碰触、理解、发现。这也反映出对那些试图尝试的人们的一种嘲笑。所以他喜欢洛伊丝·库克的书。他觉得自己对抽象、深奥和理想的理解得到了提高。托黑说过:“彼得,就是这样,声音就是声音,书中的语言就是语言,风格就是对一种风格的背叛。但是只有最崇高的精神才懂得欣赏。”吉丁想,他可以向他的朋友们谈起这本书了,而如果他们不理解,那就说明他要比他们高一个层次。他不必解释自己的高明——这就够了。高明 就是高明。”——他无意识地就把那些要求解释的人否定了。他喜欢这本书。他够到了另一片烤面包。看见桌边堆着他母亲给他留着的厚厚的星期日的报纸。他抱起报纸,感觉很沉,感觉有一种秘密的精神上的崇高,他要面对报纸中的大千世界。他抽出影印页部分,停住了。他看到了一幅绘图的复印件:霍华德·洛克设计的恩瑞特公寓。他不用看说明,也不用看草图一角潦草的签名。他知道其他人不会构想出那座房子而且他也知道画画的方法,平静而充满力量,铅笔画出的线条像是纸上的高压线,细细的,不容易看出来,但是不容被触及。这座房子建在东河边一处宽敞的地方。看第一眼时,他没有把它当作是一个建筑而是把它当作了一块正在升起的水晶石。同样适用严格的数学定律,以一种随意,不合实际的速度增长,用刀砍成的直线、平角和空隙,结构一致,精细得就像是珠宝作品。每一个分离的单元绝不相同,但是必然影响了下一个甚至全部。但是将来的住户不会有住在一个正方形鸟笼里的感觉,每一个简单的房子都像是岩石边的简单的水晶。吉丁看了看草图。他早就知道霍华德·洛克被选中了去建造恩瑞特公寓。他在报纸上看到有人提过洛克的名字,不过不是很多次,加起来也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恩瑞特先生挑中了某位年轻的建筑师,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建筑师。”从图下面的说明文字可以看出,整个工程马上就要开始了,吉丁把报纸放下,想到,噢,即便如此,又有什么了不起?报纸掉落在黑红色的书旁。他看了看书和报纸。他模糊地感觉到好像洛伊丝·库克是他对付霍华德·洛克最好的防护。“那是什么,彼得?”身后传来他妈妈询问的声音。他把报纸从肩膀上递给妈妈。一会儿,报纸掉在了他身后的桌子上。“哦,”吉丁太太耸了耸肩,“喔……”她就站在他身旁,她那整洁的丝质连衣裙把她裹得太紧了,里面硬硬的紧身内衣看起来很明显,领口处一枚小小的胸针闪闪发亮,太小了,好像是故意显出那是真正的钻石制作的。她就像他们新搬进去的那套新公寓,昂贵得有些显眼。公寓的装修是吉丁为自己做的第一次专业工作。家具全是最新的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风格。样式守旧,但是很有气派。客厅里壁炉的上面挂着巨幅古画,看起来像出自于著名的祖先。“彼得,我的宝贝儿子,星期天早上我确实不喜欢催你,但是不用梳洗打扮了吗?我得走了,我不喜欢你忘记时间,也不喜欢你迟到,托黑先生让你去他家,太好了!”“是的,妈妈。”“还有其他的贵宾吗?”“没有,没有客人。但是还会有一个人去的,但是没有名气。”妈妈满怀期望地看着他。他又说道,“凯蒂会去的。”这个名字对她好像没有任何影响。一种奇怪的自信笼罩住了她,像一层脂肪,这个特殊的问题也不会再刺伤她了。“就是在家里喝点茶。”他强调,“他就是那么说的。”“他真是太好了。我敢肯定托黑先生是个聪明人。”“是的,妈妈。”他不耐烦地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这是吉丁第一次来到这家著名的酒店式公寓,凯瑟琳和她舅舅刚刚搬进来。他没太注意这个公寓,只是记得那里简单、干净、整齐和质朴,里面有好多书,画却不多,但却是珍品。或许没有人会记得埃斯沃斯·托黑是谁,但却会对这间公寓的主人记忆深刻。在这个周日的下午,托黑穿着灰黑色的西服,如果制服一般合体,还有一双红边漆皮黑拖鞋。拖鞋嘲笑着西服的庄重高雅,同时又像是一次虎头蛇尾的大胆创意。他坐在一把宽宽的矮椅子上,脸上有些过于谨慎的亲切,过于谨慎了,有时吉丁和凯瑟琳感到它们好像是无关紧要的肥皂泡。吉丁不喜欢凯瑟琳那样坐在椅子边,弓着腰,腿别扭地盘在一起。他希望她不要再穿那已经穿了三年的衣服过秋,但是她还是穿了。她一直在盯着地毯中间的某一点。她很少看吉丁。她从来不看舅舅。吉丁看不出她有一丝以前一谈起托黑就有的神采飞扬的崇敬之情。他希望托黑在场的时候,看到她脸上有那样的崇拜。可是,凯瑟琳显得很沉重,面色苍白,很累的样子。托黑的男仆端着茶盘进来了。“你来倒,好吗,亲爱的?”托黑对凯瑟琳说,“啊,本来下午没有喝茶的习惯,英国皇室衰败的时候,历史学家发现英国皇室对文明有两项贡献——喝茶的礼节和侦探小说。凯瑟琳,亲爱的,你不必那样握着壶把儿,好像那是个砍肉的斧子,好吧?但是别介意,那样很美,我和彼得,我们真的很爱你,如果你要是像个公爵夫人那样优雅,我们就更爱你了——现在谁还想要个公爵夫人?”凯瑟琳倒了茶,有一点儿洒在了玻璃桌子上,她以前可从来没这样过。“我这次确实想见到你们俩在一起。”托黑说,手里拿着精巧的茶杯,稳稳地端着,若无其事地,“我太傻了,是吧?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有时是挺愚蠢,挺敏感,我们都这样。凯瑟琳,对你的选择我表示祝贺。我要向你道歉,我从没有怀疑过你有这么好的品味。你和彼得很般配。你会为他付出很多的。你会为他做大麦茶,熨烫他的手绢,还要为他生孩子,当然了孩子还会一个接着一个的出麻疹,那可真是让人头疼啊。”“但是,毕竟,你……你还是很赞成的吧?”吉丁焦急地问。“赞成?赞成什么,吉丁?”“当然是我们的婚姻。”“真是个多余的问题,彼得!我当然赞成。但是你们还年轻啊!这就是年轻人的方式——无风起浪。你这么一问,好像整桩事情太重要,容不得赞成了。”“我和凯蒂是七年前相遇的。”吉丁辩解道。“当然是一见钟情了?”“是的。”吉丁说,感觉自己有些可笑。“那肯定是个春天,”托黑说,“通常都是春天,在一个漆黑的电影院里,两个人将全世界都置之度外,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但是握的时间太长,手也要出汗的吧?相爱仍然是很美丽的。那是我听到的最美的故事——也是最平淡的。别转过脸去,凯瑟琳。我们从来不允许自己没有幽默感。”他亲切地笑了。笑意包围着他们两个人。托黑太亲切了,显得他们的爱情渺小而自私。因为只有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才能引起这么大的同情。托黑问道:“顺便提一句,彼得,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哦……我们还没有定下一个确定的日期,你知道,最近的事情,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而且现在凯蒂还有她自己的工作而且……顺便说一句,”吉丁突然又说道,因为凯蒂工作的事情没有任何理由地困扰着他,“我们结婚的时候,凯蒂就得放弃她的工作了。我不赞成她工作。”“但是,当然,”托黑说,“如果凯瑟琳不喜欢,我也不赞成。”凯瑟琳在一家柯利福德收容所里做一名日勤的陪护。这是她自己的主意。她以前和她舅舅经常去那里,她的舅舅在那里上经济课,而她对工作很感兴趣。“但是我确实喜欢!”她突然特别兴奋地说,“彼得,我没有看出你为什么生气!”她的声音有些刺耳,带着挑衅和不高兴,“在我的生活里还从来没有这么喜欢做一件事情帮助那些无助和痛苦的人。我每天早上去那里——我不是必须得去,但是我想去——而且当我急匆匆回家时,我都没有时间换衣服,但是没关系,谁会在意我是什么样子呢?而且—一”声音不再那么刺耳了,她着急,所以说得很快,“埃斯沃斯舅舅,你想像一下,小比利·汉森嗓子疼——你还记得比利吧?护士不在。我要用酒精把他的喉咙擦净,好可怜啊!他的喉咙里有最恶心的白色黏液!”她的声音似乎很亮,似乎在说着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她看了看舅舅。吉丁第一次看见了他一直希望看到的表情。她继续说着她的工作、孩子和工作的地方。托黑表情很严肃。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但是她眼睛里认真的表情改变了他,他嘲讽的不愉快消失了,忘了自己的建议。他一直很严肃,真的很严肃。当他注意到凯瑟琳的盘子空了的时候,他用一种简单的姿势递给她一盘三明治,在某种方式上,这个姿势他也做得亲切而充满尊重。吉丁不耐烦地等着。这时凯瑟琳停了一会儿。他想转变话题。他扫了一眼房间,看见了星期天报。有一个问题,他等了好长时间,一直想问。他小心地问道:“埃斯沃斯……你认为洛克这个人怎么样?”“洛克?洛克?”托黑问,“谁是洛克?”他重复这个名字,听起来太天真,有些琐碎,好像到最后都能听见有个模糊而带着鄙视的问号。吉丁明白托黑很熟悉这个名字。如果一个人完全无视一件事情,他不会那么在乎。吉丁说:“霍华德·洛克。你知道,是一个建筑师。他在做恩瑞特公寓的工程,”“哦?哦,是的,最后总算有人是在做了,是他吗?”“在今天的《编年史》报纸里有一幅照片。”“是吗?我还真看了一眼《编年史》。”“哦……你认为那座建筑怎么样?”“如果它很重要,我会记得的。”“当然!”吉丁说得有些激动,好像他的呼吸要抓住每一个音节,“那简直是太可怕了,疯了!跟你看过的和想去看的任何东西都不同。”他有一种释然的感觉。好像他在用一生去相信他得了先天性疾病,然后突然最权威的专家宣布他很健康。他想笑,随意地笑,傻傻地笑,毫无顾忌地笑。他要说。“洛克是我的一个朋友。”他高兴地说。“你的一个朋友?你认识他?”“我当然认识他!哟,我们一起上学——斯坦顿理工学院,你知道的——哟,他在我家住了三年。我都能告诉你他内裤的颜色还有他怎么洗澡的——我看过的!”“在斯坦顿的时候,他住在你家?”托黑又说了一遍,小心翼翼地说。声音好像很小、很干脆,但是很确定,像是火柴划着时发出的噼啪声。吉丁想,真是很奇怪。托黑问了这么多关于霍华德-洛克的问题。但是所有的问题都毫无意义。与建筑无关,根本没有任何关系。那些问题就是毫无意义的私人问题——很奇怪,他会问一个他以前从没见过的人。“他经常笑吗?”“很少。”“他好像不高兴是吗?”“从来没有。”“他在斯坦顿有很多朋友吗?”“他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朋友。”“男孩子们都不喜欢他吗?”“没有人能喜欢他。”“为什么?”“他会使你感到喜欢他是对他无礼。”“他出去吗?喝酒吗?出去玩吗?”“从来不去。”“他喜欢钱吗?”“不。”“他喜欢别人崇拜他吗?”“不。”“他相信上帝吗?”“不。”“他很健谈吗?”“很少说话。”“如果别人与他讨论一些观点,他会听吗?”“他会听的。如果他不听,会更好一些。”“为什么?”“不会觉得那么无礼——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当一个人像那样倾听的时候,你知道那对他没有什么作用。”“他一直想成为一名建筑师吗?”“他……”“彼得,怎么?”“没什么。我刚刚想到,多么奇怪,我以前从没问过自己这么多关于他的事情。现在真的很奇怪,你不要再问了。他是个建筑迷。如果他没有任何见解,听起来太可笑了。他只是没有幽默感……埃斯沃斯,现在还有个没有幽默感的人。如果他不想成为建筑师,你是不会想知道他要做什么的,是吗?”“不,”托黑说,“如果他不想成为建筑师,你要问问他想做什么。”“他会从尸体上跨过去,我们所有人的尸体。但是他肯定会是一位建筑师。”托黑在他的膝盖上叠着小小的正方形的餐巾。他叠得很仔细,每个边都折过,他的指甲沿着餐巾边刮过,每个边都有了直直的折痕。“彼得,你还记得我们的年轻建筑师社团吗?”他问道,“过一段时间我会安排第一次的会面。我和很多未来的成员说了。他们说了你很多好话,他们已经把你看做是他们未来的主席了。” 他们很高兴地谈论着,又过了半个小时。吉丁站起身要走,托黑这时大声说: “噢,是的,我确实和洛伊丝·库克说起过你。过不了多长时间,你会收到她的信的。”“埃斯沃斯,太感谢你了。顺便说一句,我正在拜读《云和幕》。”“什么?”“哦,那本书太好了。埃斯沃斯,你知道,它……它让你对以前考虑的事情又有了不同的认识。”“是的。”托黑说,“难道不是吗?”他站在窗旁,向窗外看,看着这个冷静、明亮的午后里的最后一抹阳光。然后他转过身,说:“今天天气不错啊,也许这是今年最后一个好天气了。彼得,你为什么不带凯瑟琳出去散散步呢?”“哦,我想去。”凯瑟琳着急地说道。“好吧,去吧。”托黑高兴地笑了,“凯瑟琳,怎么了?还用等我的允许吗?”当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当他们孤单地走在满是夕阳斜照的冷清街道上的时候,吉丁感到自己又一次体会到了凯瑟琳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这种奇怪的感情在其他人面前从来没有过。他用手紧紧地握在她的手上。她抽回手,摘下手套,把手指悄悄地插进他的手指中。然后他突然想到手握得时间太长,肯定要出汗。然后他莫名其妙地走快了。他想他们好像米老鼠和米奇在街上走。在过路人看来,他们好像很可笑。为了摆脱这些想法,他瞥了一眼她的脸。在金色的阳光下,她一直向前看。他看到她娇巧的侧脸和嘴角一丝暗暗的笑意,那是高兴的笑。但是他注意到她眼角很苍白,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贫血。洛伊丝·库克坐在客厅中间的地板上,像土耳其人那样盘着腿,露出膝盖,灰白的长袜卷到了吊袜带上,还有一件褪了色的粉色内裤。吉丁坐在紫色的缎子躺椅的边上,在此之前,吉丁与客户见面从未感到过不舒服。洛伊丝·库克三十七岁了。以前无论是在公开还是在私人谈话中,她都一直声明,她已经六十四岁了。总是这样的重复声明,感觉像是个突发奇想的玩笑,这使她给人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却永远年轻的印象。她很高,干巴巴的,肩膀很窄,屁股很大。她的脸很长,蜡黄色,眯着眼。头发一直垂在耳朵那里,油乎乎的,一绺一绺的。她的手指甲破了。她看起来有些邋遢,不讨人喜欢。这种刻意的邋遢和精心修饰一样,要小心翼翼为了同一个目的。她一直在说,腿上的肉前后晃动:“……是的,在保沃瑞。一个私人住宅。就在保沃瑞。我有个地方,想买就买了,就这么简单,或者让我的那个傻律师为我买下,你必须和我的律师见面。他有口臭,我不知道你会为我付出什么,但是没有必要,金钱是老生常谈,剽窃也是老生常谈。这座房子必须要有三层,客厅必须是木地板。”“库克小姐,我已经读过《云和幕》了,那对我来说,是一次精神的体验。请允许我把自己算在为数不多的一类人中,能理解您单打独斗的勇气和重大意义,同时……”“哦,胡扯。”洛伊丝·库克说,朝他眨了眨眼睛。“但是我确实是那个意思!”吉丁生气地疾声说,“我喜欢你的书,我……”她看着他,有些反感。“真是老生常谈,”她慢吞吞地说,“能被大家理解……真的是老生常谈。”“但是托黑先生说……”“啊,是的,托黑先生。”她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有一种无礼的内疚感觉,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只是开了个很善意的玩笑,“托黑先生。我是那个年轻的作家社团的主席,托黑先生对此很感兴趣。”“你是?”他高兴地说,好像这是他们第一次直接的交流,“那不是很有趣吗!托黑先生现在也和一个年轻的建筑师社团在一起。他真善良,他已经把我当成是那里的主席了。”“哦,”她说,又眨了眨眼,“我们这里的?”“谁的?”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是他知道在某种程度上令她失望了。她开始笑,她坐在那里,看着他,看着他的脸,笑得没有礼貌也不是高兴。“怎——!”他控制着自己,“库克小姐,怎么了?”“哦,天哪!”她说,“你真是一个招人喜欢的男孩,太可爱了!”“托黑先生是个伟人。”他生气地说,“他是最……我见过的最有高贵品质的人。”“哦,是的。托黑先生是个很不错的人。”她的声音由于不清楚而感觉很奇怪,明显地有不敬之意,“我最好的朋友,世界上最好的人。世界和托黑先生——自然法则。除此以外,想想你是怎么押韵的:托黑——故黑——弗黑——胡黑。虽然如此,他还箅是个无私的人。只是那样的人很少,就像天才那样少。我是个天才。我想要个没有窗户的客厅,当你起草计划的时候,千万记住,绝对不要窗户。不要窗户,我要木地板还有黑色的顶棚,不用电。我的房间里不要电灯,只要煤油灯。带着烟囱的煤油灯,还有蜡烛。该死的托马斯·爱迪生!他以为他是谁?”她的话没有像她的微笑那样令他不安。那不是笑,而是嘴角边挂起来的一丝永恒的假笑,使她看起来像个狡猾、恶毒的小魔头。“吉丁,我想让那所房子很难看,非常难看。我想让它是纽约最难看的房子。”“最难看……库克小姐?”“亲爱的,美丽实在是太普通了。”“是的,但是……但是我……噢,我不明白我怎么能允许自己……”“吉丁,你的勇气呢?你不是不时还能做出令人赞叹的举动吗?他们都很努力地工作、斗争还有承受痛苦,尽可能创造美丽,尽可能地超过一个又一个美丽。让我们超过他们!让我们把汗水甩到他们脸上。让我们一举破坏他们。我们就是上帝,我们就是要难看。”他接受了委托。几周后,他不再感到不安了。无论他在哪里说起他的新工作,他都会看到一种带着尊敬的好奇。这种好奇有些好笑,但是确实有些尊敬的意味。路易斯·库克的名字在他去过的最好的客厅里众人皆知。人们的谈话中总能提到她的书,就像是谈论着智慧王冠上的一颗钻石。谈话中总有挑战的意味。听起来好像那些谈论者都很勇敢,勇敢得令人满意。但是从来没有引起过对立,对于一个书卖不出的作家,能如此出名又受人尊敬,很是奇怪。她是才华与反叛的旗手。只是他不是特别清楚要反叛什么。不知什么原因,他更偏向于不知道。他把那所房子设计得像她希望的那样,是一座三层的宏伟建筑,一半是大理石,一半是水泥,用凸饰漏嘴和车灯装饰,看起来好像是娱乐园里的建筑。他画这张草图要比他以前所做的都更仔细,除了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一位评论员说:“彼得·吉丁有一种能令那些古板的商业巨子愉悦的本领,他在向我们承诺他不仅仅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他敢于和客户,比如路易斯·库克一起进入才华的领域。”托黑更喜欢把这座房子比作是“天大的玩笑”。但是吉丁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有一种回味。当他设计他喜欢的重要建筑时,他会体会到那种一闪即逝的、模糊的感觉。当他为自己的工作而自豪的时候,他也能体会得到。他无法判定那种感觉,但是他知道那是一种羞愧。有一次,他对埃斯沃斯·托黑说了那种感觉。托黑笑了:“彼得,那太好了。一个人不应该对自身重要性有过高的评价。没有必要给自己增加负担。”5多米尼克回到了纽约。她没有任何目的,只是自从她最后一次去采石场之后,她在那所乡村房子里无法再待过三天。她要到这个城市里来,突然感觉必须要在这个城市,不能抗拒,也毫无意义。她对这里不抱任何期望。但是她想感受周围街道和建筑的拥抱。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汽车声,这声音使她觉得自己堕落,提醒她现在在哪里,为什么在这里。她站在窗边,胳膊向外伸,抓住窗框,就好像是抓住了城市的每一角落,抓住了所有的街道,还有两手中间窗户外的屋顶外层。她一个人出去走了很长时间。她走得很快,两手插在一件旧大衣的口袋里,衣领立着。她告诉自己,她不希望遇见他,不想找他。但是她要出来,在街道上每次她都要这样没有表情,漫无目的地走上好几个小时。她一直不喜欢城市的街道。她看见身边鱼贯而过的每一张脸,每一张脸都因恐惧而相似——害怕自己是个公分母,害怕自己,害怕所有人,害怕每个经过他们的人所带给他们的攻击。她无法解释恐惧的本质和原因。但是她总是能感觉恐惧的存在。她始终通过保持简单的情感——纯净、自由,不接触任何事情。她喜欢在街上面对他们;她喜欢他们的软弱,因为她不会被他们伤害。她不再自由了。现在在街上每走一步对地来说都是一种伤害。她和他连在一起——就像他和这个城市的每一部分连在一起一样。他是一个无名的工人,做着不知名的工作,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依赖着其他人,还会被他们所伤害,与她一起分享整个城市。她不喜欢他走在别人走过的人行道上,不喜欢商店里的售货员递给他一包烟,不喜欢他在地铁站和其他人摩肩接踵。走了一会儿后,她回到家,发烧得有些发抖。但第二天她又出去了。当假期结束时,她回到《旗帜》报的办公室,她要辞职。对她来说,她的工作和专栏不再好玩了。她打断了爱尔瓦·斯卡瑞特激动的问候。她说:“爱尔瓦,我回来只是想告诉你,我要辞职。”他傻傻地看着她。他只是说了一句:“为什么?”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外面的声音。她行事总是很冲动,骄傲地从不解释理由。现在她要面对“为什么”,而且这个答案她不能逃避。她想:因为他,他改变了她的生活轨迹。这是另一种侵犯:她能看见他笑,就像他在树林里小路上的笑一样。她没有选择。在这样的冲动下,她只能作出一种选择:她要离开工作,因为他让她离开;或者她留下来,恨它——为了使她的生活没有变化,然后无视他的存在。最后的这种做法更艰难。她抬起头说:“爱尔瓦,只是开个玩笑。只是想看看你怎么说,我不会辞职的。”她已经回来工作几天了,这时埃斯沃斯来到了她的办公室。“你好,多米尼克。”他说,“刚听说你回来。”“你好,埃斯沃斯。”“很高兴。你知道,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有一天你会没有任何理由地离我们而去。”“埃斯沃斯,感觉?或者说是希望?”他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和善,他的笑容和以前一样迷人,但是在迷人中有淡淡的自嘲,好像他知道她不会同意他所说的,还进一步地证实,她看起来一如既往、善良迷人。“你知道,你现在在这里是错误的。”他说,心平气和地笑着,“在这个问题上,你一直是错误的。”“不,我是不适合,埃斯沃斯。对吧?”“当然,我也会问:是什么?假设我不问,假设我只是说,适合的人有他们的用处,不适合的人也有他们的用处,你觉得这更好吗?当然,我要说,最简单的就是,我一直是你的狂热崇拜者,将来也是。”“那不是赞美。”“有一点儿,我认为我们不会成为敌人,多米尼克,如果你愿意的话。”“是的,埃斯沃斯,我认为我们不会成为敌人。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让人舒服的。”“当然。”“在我所指的那种意义上?”“随便你怎么认为。”她桌前放着《周日记事》报纸的选刊。报纸折叠着,露出了印有恩瑞特公寓的那页。她拿起来,递给托黑,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无声的疑问。托黑看着那幅画,把报纸放回了桌子上:“独立而且满不在乎,像是对这个世界的侮辱,对吧?”“你知道,埃斯沃斯。我认为设计这个的人早该自杀了。一个能构想出如此美好事物的人应该永远不让他来建造它。他不应该存在。但是他还是让这座公寓建起来了,所以女人们会把尿布晾在台阶上,所以男人们会在楼梯上吐痰,在墙上乱画。他把这座公寓交给了他们,把这座公寓变成了他们的一部分,变成所有事情的一部分。他不应该把这座公寓提供给像你这样的人去观看,去谈论。你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已经亵渎了他的工作。他使他自己变得比你更坏。你只是做得有些不体面,但是他却是亵渎。一个人,如果只会制造自己已经熟悉的东西,就不该活着。”“要写一篇评论吗?”“不。那是再次犯罪。”“只是和我谈谈?”她看了看他。他笑得很高兴。“是的,当然,”她说,“这也同样是犯罪。”“多米尼克,这些天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吃顿晚饭。”他说,“你真的没有让我看够。”“好吧,”她说,“随时都可以。”在斯蒂文·马勒瑞袭击埃斯沃斯一案的审判上,他拒绝公开他的动机。他没有辩解。他好像对任何可能的判决都不在乎,但是当埃斯沃斯出现时,他却有了一些触动。埃斯沃斯自己说,马勒瑞是为了防卫。埃斯沃斯请求法官宽大:解释说他不愿意看到马勒瑞的未来和事业被毁。每一个在法庭里的人都被感动了——除了斯蒂文·马勒瑞。斯蒂文·马勒瑞听着、看着,好像他在承受着某种特殊的酷刑。法官判了他两年并且是缓刑。对托黑的极大宽容,有很多评价。托黑没有理会那些赞扬,他很高兴,又有些腼腆。“我的朋友们,”他说——这段话出现在了所有的报纸上——“我不会再去制造一个殉道者制造烈士的帮凶。”在年轻建筑师社团提议组织的第一次会议上,吉丁总结说,托黑有很强的能力,把志同道合的人团结起来。在场的十八个人身上有一种东西,他无法定义,但那种东西给他一种舒服感,一种他在独处时或者其他聚会时从未经历过的安全感;舒服感是源自在场的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在与别人分享着同样的不可名状的感觉。它是兄弟关系的感情,但不是神圣的或者高贵的兄弟关系,然而,这就是舒服的精髓所在——他们感觉舒服,没有必要那么神圣和高贵。如果不是因为关系亲近,吉丁将会对这次聚会感到失望。在托黑家客厅里坐着的十八个人里,除了他自己和高登·普利斯科特以外,没有一个是出名的建筑师。高登穿着一件米黄色高领毛衣,看起来好像有点屈尊俯就的感觉,但还是有点儿热情。吉丁从来没有听过其他人的名字。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是初学者,年轻、穿着寒酸而争强好胜。一些人只是草图制作员。这里有一位女建筑师,她建过一些小型的私人住宅,大部分是为有钱的寡妇设计的。她举止好斗,紧绷嘴唇,头发上别了一株新鲜的矮牵牛花。这里还有一个男孩,眼神单纯而天真。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承包商,呆板的脸很胖。一个很高、长得干巴巴的女人,是一个室内装饰师。还有一个女人根本没有固定的职业。吉丁不能理解这个社团的真正目的,尽管他们谈论了很多。没有一次谈话是有条理的,但是所有的谈话好像都有一种潜在的感情。他感觉这种潜在的感情是大多数含糊谈话中惟一清晰的东西,尽管没有人说明。这种感情控制着他,就像控制着别人一样,他不想解释。这些年轻人讨论了很多关于不公平的话题,对年轻人来说这是个残暴的社会,并且建议每个人在大学毕业后,都应该确保他未来的事业。女建筑师简短地大声说了些关于富人的事情。承包商大叫着说:“这真是个艰难的世界,大家应该互相帮助。”长着天真的大眼睛的男孩恳求说:“我们要多做……”他的声音有些无所顾忌的真诚,好像让人觉得困窘,不合适。高登·普利斯科特宣称美国建筑师行会是一群没有社会责任感的老顽固,他们中没有一个是刚强的人,现在是把他们一口气踢出去的时候了。没有固定职业的那个女人谈到了理想和原因,尽管没有人明白那些是什么东西。他们一致同意彼得·吉丁当选为主席。高登·普利斯科特当选为副主席和财务主管。托黑谢绝了所有的任命提名。他说他只算是个非正式的顾问。一致决定将这个团体命名为“美国建筑家委员会”,成员不只是针对建筑师,也对“行业联盟”开放,而且也吸引“所有那些对伟大的建筑专业有兴趣的人”。然后托黑讲话。他站起来,手指分开,撑着桌子,讲得很详细。他洪亮的声音既柔和又富有说服力。他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但每个人都意识到声音好像是传遍了罗马的圆形剧场,意识到这有点儿像是巧妙的恭维,而洪亮有力的声音也因代表着在座每一位的利益而越发显得高昂了。“……因此,我的朋友们,建筑专业缺少的是对其自身社会价值重要性的认识。这种缺陷基于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我们整个社会的反社会特征,另一个是因为你自身的腼腆。你一直习惯于只把自己当作是没有更高目标的养家糊口的人,只是赚取你们的工资,满足于现有的生存方式。我的朋友们,现在,难道不是该停下来重新定义你社会地位的时候吗?在所有的行业中,你们建筑业是最重要的。重要,不是在你挣钱多少,不是在你表现的艺术技巧的高低,而是在于你用什么东西来向给你所服务的人回报。你们是为人类遮风避雨的人。记住这一点,然后看看我们的城市,看看贫民区,你会意识到艰巨的任务在等着你。但是为了迎接挑战,你必须对你自己,对你的工作有个更广阔的认识。你不是雇来给有钱人做仆人的。你是为了那些贫穷和没有房屋的人而奋斗的十字军战士。我们不是被我们的服务对象和我们的未来所限定的。让我们在这种精神的指引下,团结在一起,让我们——团结一致——满怀无限忠诚迎接崭新的、更广阔的、更高的未来。让我们团结在一起——哦,我的朋友们,我该怎么说——一个更高贵的梦?”吉丁听得如饥似渴。他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个依靠工资养家糊口的人。他选择这个专业是因为他母亲想让他选择这个。他很高兴地发现自己不仅仅是个可以养家糊口的人,而且每天的工作也有了更高的意义,这令他既高兴,也痛苦。他知道房间里的人都和他有同样的感受。“……即使当我们的社会步入衰败期,建筑行业也不会被压制,它将会更突出,得到更大的承认……”门铃响了。接着,托黑的男仆出现在门口,为多米尼克·弗兰肯打开了客厅的门。托黑优雅地停下来,嘴边的话还没有说完。吉丁知道多米尼克并没有受到邀请,也没有谁期待她来。她冲托黑笑了笑,摇了摇头,一只手示意他继续。托黑朝她点了点头,只是动了动眉毛,然后继续他的演讲。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让听众们再次回到兄弟般的氛围中,但吉丁还是觉得那个动作稍晚了一拍。他以前从没见到托黑错失如此好的时机。多米尼克坐在最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吉丁有一阵儿都忘了听演讲,并试图吸引她的注意。他一直在等,直到她的眼睛掠过整个房间,看过了每一张脸,最后停在了他这里。他向她鞠躬,用力点了点头,带着老熟人固有的微笑。她也点了点头。他看见她闭上眼睛,轻轻拍打了一会儿脸颊,然后又看着他。她坐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没有笑,好像她在他的脸上重新发现了什么。从春天起,他就没见过她。他想她看起来有点累,比记忆中的更可爱了。然后他又转回头听。他听到的词语还是那么令人激动,高兴之余有一丝不安。他看了看多米尼克。她不属于这个房间,不属于这次聚会。他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有这种强烈的、痛苦的感觉。不是她的美丽,也不是她的高雅。但是有某种东西使她成为了局外人。好像他们都很舒服地光着身子,突然一个衣着整齐的人进来了,使他们感到不自然而又猥琐。然而她什么也没做。她坐在那里,认真地听。然后,她向后靠着,跷着腿,点了一根烟。她粗鲁地晃动手腕,熄灭火柴,然后他看见她把火柴放在她桌旁的烟灰缸里。他感觉她把火柴扔在了他们的脸上,他想自己有些愚蠢。但是他注意到埃斯沃斯·托黑在演讲时一直没有看她。当会议结束时,托黑直接向她走来。“亲爱的多米尼克,”他高兴地说,“我真是受宠若惊啊?”“如果你希望的话。”“如果我早知道你有兴趣,我会对你发出特别的邀请。”“但是你没想到我会感兴趣吗?”“不,坦白地说,我……”“埃斯沃斯,那是个错误。你忽视了我们女记者的直觉。我们不会错过任何抢先报道新闻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见证重罪的发生。”“多米尼克,你到底什么意思?”吉丁尖声说道。她转过头:“你好,彼得。”“哦,你认识彼得·吉丁?”托黑对着她笑。“哦,是的。彼得以前很爱我。”“多米尼克,你时态用错了。”吉丁说。“彼得,你不要对多米尼克说的话太认真,她不想我们认真的。多米尼克,你要加入我们的团体吗?你的职业资历特别合适。”“不,埃斯沃斯。我不想加入你们的小团体。我再讨厌你也还没到那个程度。”“你为什么不同意呢?”吉丁高声喊道。“彼得,为什么!”她拖长腔调慢慢地说,“要我怎么给你解释?我根本就不赞成。我赞成吗,埃斯沃斯?我认为一个有价值的事业应该是为了回应明显的需求。那才是我们需要的——也是我们应得的。”“我们能在我们下次的聚会上看到你吗?”托黑问,“很高兴有你这样理解不同的听众——我的意思是说在下次聚会上。”“埃斯沃斯,不,谢谢你。我只是很好奇。虽然你们是一个有趣的团体,年轻的建筑师。顺便说一句,为什么不邀请设计恩瑞特公寓的那个人呢?——他叫什么名字?——霍华德·洛克?”吉丁感觉下巴收紧。但是她天真地看着他们,轻轻地说,是很随便的口吻——他想,是的,她不是那个意思……什么?他问自己。又想到,她不会是他刚才想到的那个意思,无论什么也不能让他害怕。“我还没有机会与洛克先生会面。”托黑说。“你认识他?”吉丁问她。“不认识。”她回答说,“我只是看到了恩瑞特公寓的草图。”“怎么?”吉丁又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我没想过。”她回答说。当她要转身离开时,吉丁陪着她走了。他在下降的电梯里看了看她。他看见她戴了一副紧紧的黑色手套,手里拿着记事本平平的一角。手指的柔软细腻傲慢而充满诱惑。他感觉自己又向她屈服了。“多米尼克,真的,你今天为什么来这儿?”“哦,我很长时间没出来了,所以我决定就从这里开始。你知道,当我去游泳的时候,我不喜欢慢慢地进入冷水里折磨自己。我扎个猛子跳进去,那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刺激,但是过后,就没那么难了。”“你什么意思?你真的看出今天的聚会有什么问题了吗?毕竟,我们还没有计划做什么明确的事情。我们还没有实际的程序。我甚至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那就是了,彼得。你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只是一群同事聚在一起。主要是谈论。有什么坏处吗?”“彼得,我累了。”“好,你今晚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你走出了你的隐居生活?”“是的,只是……我的隐居生活?”“我努力、努力地联系过你,你知道。”“是吗?”“我应该告诉你,又见到你我有多高兴吗?”“不要了。就当你已经告诉过我了。”“你知道吗,你已经变了,多米尼克。我无法准确说出是哪方面,但是你变了。”“是吗?”“我曾经告诉过你,你是多么可爱,因为我没有办法再用语言形容。”街上很黑了。他叫了一辆出租车。他坐在她身旁,转过头,面对着她,他的专注像是一种公开的暗示,希望他们之间不用说话也意味深长。她没有转过头避开他,她坐在那里,研究着他的脸,好像对她自己的一些想法很奇怪,很警觉。他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他慢慢地把手伸过去,抓住她的手,感觉出她在用力,通过她僵直的手指可以感觉出整个胳膊都在用力,不是要抽回她的手,而是要让他握住。他抬起手,翻过来,把嘴唇压在她的手腕上。然后他看到了她的脸,把她的手放下,那只手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手指僵硬,半张着。这不是他记得的冷淡,这是反感,这种反感强烈得有些不受个人感情的影响了。不是在冒犯他,好像不只是他一个人。他突然意识到她的身体。既没有渴望,也没有怨恨,只是意识到它在裙子下面,在他身边。他无意识地小声说:“多米尼克,他是谁?”她转过头面对着他。然后他看见她眯着眼睛,嘴唇松下来,变得更饱满,更柔软了。她的嘴慢慢伸长,露出浅浅的微笑,嘴并没有张开。她直视着他,回答说:“采石场的工人。”她成功了。他大笑。“多米尼克,看着我。我不应该怀疑那不可能的事。”“彼得,是不是很奇怪?我想以前我自己确实是想要你。”“为什么奇怪?”“只是在想我们对自己了解得太少了。某一天你会真正了解你自己的。彼得,这对你来说要比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更糟。但是你不必考虑那个。它还不会那么快到来。”“你确实是想要我,多米尼克?”“我想我永远不需要任何东西,而你却那么合我的意。”“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你想没想过你在说什么。我知道我一直爱着你。我也不会再让你消失。既然你回来了……”“彼得,既然我回来了,我不想再看见你了。哦,我们还会偶然相遇,但是别邀请我,不要来看我,我不是要冒犯你,彼得,不是。你没有做什么事情让我生气,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不想再面对了。很抱歉,我拿你做了例子。但是你是那么合适。你——彼得,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深恶痛绝的东西,我不想把对你的深恶痛绝留在记忆里。如果我让自己记住了——我会屈服的。对你来说那不是侮辱。试着理解一下。你不是最坏的。你是最好的。那才是可怕的。如果我什么时候要回到你身边——不要让我回来。我现在要说这个,因为我还有能力说出来,但是如果我回到你身边,你是阻止不了我,所以我只能现在就警告你的。”“我不知道,”他有些生气地说,双唇僵硬,“你在说什么。”“不要知道了。没关系,让我们就此分开吧,好吗?”“我不会放弃你的。”她耸了耸肩:“好吧,彼得。这是惟一一次我能这么和善地对你,或者是对任何人。”6洛格·恩瑞特是从在宾夕法尼亚做煤矿工人时开始他的职业生涯的。在他成为百万富翁的致富路上,没有人帮助过他。“那是,”他解释说,“因为没有人妨碍过我。”有很多事情和人都妨碍过他,只是他没注意到。在他漫长的事业生涯中发生过很多不光彩的事,没有一个人不到处嘀咕。他的事业就像露天广告牌一样明显、公开。他曾经做过敲诈者以及名不副实的传记作家。他在富人中非常不受欢迎,因为他的财富来得过于赤裸裸。他不喜欢银行家、工会、女人、传道士、还有股票经纪人。在他的事业发展中,从来没有买卖过一支股票。他独自掌握命运,简单得好像他把所有的现金都装在了口袋里。除了他的石油产业外,他还拥有一家出版社、一家酒店、一家录音机店、一家修车厂和一个生产电冰箱的工厂。他每一次冒险之前,都会长时间地研究那个领域,然后才开始做,好像在这之前他没有听说过这个领域似的,一切都令人不安。他的一些冒险很成功,另一些失败了。他从不停歇,精力旺盛,每天工作12个小时。当他决定建造这个建筑之后,他花了六个月的时间寻找建筑师。可是,跟洛克第一次会面结束后,他雇佣了洛克,那次会面持续了半个小时。后来,当草图出来时,他要求继续。当洛克开始谈论草图时,恩瑞特打断了他:“不用解释。对我解释那些抽象的完美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不需要完美。人们说我是个完完全全不道德的人。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情。但是我确实知道我喜欢什么。”洛克从来没有提及过他为联系恩瑞特所做的努力,也没提及和他那个乏味的秘书会面的事。恩瑞特不知怎么知道了。五分钟后那个秘书被解雇,十分钟后他像是接受了命令般走出办公室,在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刻,一封打了一半的信留在了打印机上。洛克重新开了一个工作室,是一座老建筑顶层的一间和以前一样的房间,他又在旁边加了一个房间,使整个房间扩大了——那个房间是他所雇用的制图师用的,作为制定突如其来的工程日期计划的应急之需。制图师都很年轻,而且没什么经验。在这之前,他从未听说过他们,他也没有要求有推荐信。他从很多的申请人中挑选出他们,只是看了一眼他们的草图。接下来的几天异常紧张,除了工作以外,他从不和他们说话。他们在早上一进办公室的时候就感觉到,他们是没有私人生活的,没有任何意义和现实感,除了他们桌上堆积如山的草图外。这个地方像工厂一样冷清、枯燥,直到他们看见了他。然后他们想这不是工厂,而是一个以他们身体为原料的熔炉,从他开始。有几个晚上,他通宵达旦。他们发现第二天早上他们回来的时候,他仍然在工作。他好像一点也不累。有一次他在办公室连续干了两天两夜。在第三天的下午,他半躺在桌子上睡着了。几个小时后他醒了,什么也没说,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看看工作进展到了什么程度。他作了一些修改,听起来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打断他几个小时之前的思路。“霍华德,当你工作时,你真让人无法忍受。”一天晚上奥斯顿·海勒告诉他,尽管他根本没有谈论他的工作。“为什么呢?”他惊讶地问。“和你在同一个房间很不舒服。你知道,紧张是容易传染的。”“什么紧张?只有工作的时候,我才感到完全的自然。”“那就是了。只有距离粉身碎骨一步之遥时,你才是那么自然。霍华德,你究竟是什么做成的?毕竟,这只是一座建筑,不是一个好像你要从中得到圣礼、印第安酷刑和性爱的狂喜的混合物。”“不是吗?“大多数时候,他不会想起多米尼克,但是当他想她的时候,那种想法不是突然的回忆,而是对其持续存在的承认,而那是不需要再去承认的。他想要她。他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她。他等着。等待对他来说是一种快乐,因为他知道等待是她难以忍受的。他知道,即使他不在,她也不会比他在时更为完全地被他束缚住。他给她时间,让她逃跑,是为了让她在他有时间去见她时,她能够知道自己是多么无助。她会知道让她试图逃跑本身是他的选择,是他控制内的事。然后她会准备——或者杀了他,或者按照她自己的意愿来到他身边。这两种做法在她的头脑中是同等的。他想她带给他这些,他等着。当洛克被叫到乔·散顿的办公室时,恩瑞特公寓就要动工了。乔·散顿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他正计划建造一座宏伟的办公楼。乔·散顿的成功建立在他对人的理解之上——除此以外,别的一切他都是一无所知。他爱每一个人,没有任何差别。这是一个伟大的标准,没有顶峰也没有低谷,就像装满蜜糖的碗口一样。乔·散顿是在恩瑞特举行的晚宴上认识洛克的。乔·散顿很喜欢洛克。他崇拜 洛克。他没有看到洛克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当洛克来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乔·散顿大声说:“现在我还不肯定,不肯定,一点儿也不能肯定,但是我想我可能考虑你来做我心中的那个小建筑。你建造的恩瑞特公寓是种……很特别,但是很吸引入,所有的建筑都是很吸引人的,爱建筑,对吧?——而且洛格·思瑞特是个很聪明的人,非常聪明的人。他在人们认为可以挣钱的地方都赚到钱了。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在洛格·恩瑞特那里得到建议。恩瑞特觉得好我肯定也觉得好。”那次会面后,洛克又等了几周。乔·散顿从来没有匆忙做过决定。在十二月份的一个晚上,奥斯顿·海勒意外地出现在洛克的工作室里,宣布他必须在下周五陪他去参加罗斯通·霍尔科姆夫人举行的一个正式宴会。“见鬼,我不去,奥斯顿。”洛克说。“听着,霍华德,为什么不去呢?哦,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事情,但是那不是个好的理由。另一方面,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好的理由让你去。那是建筑师的聚会,而且,当然,你为了建筑可以出卖一切——哦,我知道,是为了你那种类型的建筑,但是你还是可以出卖你还没有弄到的灵魂,所以,你不能为了将来的可能在那里忍受上几个小时吗?”“当然,只是我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产生什么可能性。”“这次你愿意去吗?”“为什么非要这次呢?”“哦,首先,这是那个讨厌的可可·霍尔科姆要求的。她昨天缠了我两个小时,害得我错过了一次午餐的约会。如果在这个城镇建造一座像恩瑞特公寓一样的房子,但她不能在她的沙龙上展示一下那个建筑师,会有损她的声誉,她有这个爱好。她收集建筑师。她坚持要我把你带来,我答应说我会的。”“为什么呢?”“尤其为一点,她会把乔·散顿也弄去。如果你真想把那座建筑搞到手,就尽量对他好些。从我听到的消息来看,他实际上已经决定要把那座建筑委托给你了,而一个小小的私人接触就会把它最后搞定的。他有很多的追随者。他们都会在那里的。我想你也要去。我想你会得到那座建筑。在以后的十年里,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采石场的事情。我不喜欢采石场。”洛克坐在桌子上,两手紧握着桌边,使自己保持不动。他已经在办公室工作了十四个小时,太累了,他想他应该筋疲力尽,但是他就是感觉不到。他努力垂下肩膀,好让自己放松一些,尽管也放松不下来。胳膊紧张而疲惫,一只胳膊肘还在轻微地颤抖。两条长腿分开,一条腿弯曲不动,膝盖放松,立在桌子上,另一条腿自 然下垂,随意晃动着。他这些天很难强迫自己休息。他的新家在一条寂静的街上,是一个很现代的小公寓里的一个大房间。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房子,是因为窗户上没有屋檐,里面的墙上没有镶板饰面。他的房间里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整个房间看起来干净、空旷。人们有望听到角落里的回音。“为什么不去,就一次?”海勒说,“不会太糟糕的,还可能让你高兴。在那里你会看到你的很多老朋友。约翰·埃瑞克·塞特、彼得·吉丁、盖伊·弗兰肯,还有他的女儿——你应该见见她女儿。你没读过她的作品吧?”“我会去的。”洛克突然说。“你就是通情达理时也让人难以琢磨。我周五八点半来找你,要系黑色领带,顺便问一句,你有晚礼服吗?”“恩瑞特给我弄了一件。”“恩瑞特先生真是聪明。”海勒离开以后,洛克仍然在桌子上坐了很久。他已经决定去参加宴会了,因为他知道那是多米尼克最预料不到的见他的地方。“亲爱的可可,没有什么跟有钱女人专门设宴一样毫无作用。”埃斯沃斯·托黑说,“但是所有没用的东西都很有魅力。比如说,贵族就是所有东西中最没用的。”可可·霍尔科姆皱了皱鼻子,很可爱,很招人喜欢,有些责备地撅起了小嘴,但是她喜欢和贵族作比较。三只枝形水晶吊灯悬挂在佛罗伦萨式舞厅的上方,闪闪发光。当她抬头看托黑的时候,灯光反射到她的眼睛里,厚厚的、水珠般的睫毛上闪着湿湿的一串儿火花。“埃斯沃斯,你说得真恶心。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要邀请你。”“亲爱的,我想这就是原因。我希望经常被那样邀请。”“一个弱女人能反对什么?”“不要和托黑先生争论。”吉利斯派夫人说,她是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戴着一条很大的钻石项链,大小和她笑的时候露出的牙齿差不多,“那没用。我们会先被击败的。”“争论,吉利斯派夫人,”他说,“是一种既没用又没意思的事情。把争论留给那些有头脑的人吧。头脑,当然,它才是对弱者的一种危险的表白。据说人们是在一切其他事情都失败之后才开发大脑的。”“好了,你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吉利斯派夫人笑着说,她的微笑说明她接受了一个愉快的事实。她成功地占有了他,然后把他带走,就像是从霍尔科姆夫人那里偷来的一件礼物。此时,霍尔科姆夫人已经走到一边去欢迎新到的客人们了。“你们这些聪明的男人就是孩子。你们太敏感了。要人宠着才行。”“我不会那样做的,吉利斯派夫人。我们会充分利用它。展示自己的头脑是很粗俗的,比显摆财富更粗俗。”“哦,亲爱的,你会成功的,不是吗?现在,当然,我听说你是个激进分子,但是我不会当真的,一点也不。你有什么感受呢?”“我非常喜欢。”托黑说。“你不要取笑我。你不能让我把你想成是危险人物。危险人物都很龌龊,而且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你的声音多好听啊!”“吉利斯派夫人,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会引发危险?我只是——哦,怎么说呢?是最温柔的那一个,是良心。一个人的良心,化身在另一个体内,会让你注意去关心这个世界人越来越少的幸运,如此一来,你便不再只注意自己了。”“哦,多么离奇有趣的想法!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可怕还是聪明。”“两者都是,吉利斯派夫人,这都是智慧。”可可·霍尔科姆很满意地检查了舞厅。她抬头看了看微亮的棚顶,感觉上面的枝形吊灯上是一片空白,接着她注意到了棚顶那么高高居于客人之上,是那么超然而平静。拥挤的客人没有使她的舞厅显得窄小。它站在那里就像一个空间的四方盒子,奇异而不合比例;正是他们头上这锁住的浪费掉了的空间给这个场合带来一种王室的奢华,就好像一个珠宝盒的盖子,套在盛着一颗小宝石的平底瓶上,显得很得体。客人们缓缓而入,就像是两股宽宽的、变化的水流,迟早会形成漩涡。埃斯沃斯·托黑站在其中一股的中间,另一股中间是彼得·吉丁。晚礼服不适合埃斯沃斯。托黑:衬衫正面的长方形使他的脸看上去很长,把他拉成了一个平面;领带的带子使他细长的脖子看起来像是一支拔了毛的鸡脖子。他的脖子苍白,有些蓝点,一个有力的拳头轻轻一下就可把它拧得稀巴烂。但是他的衣服比在场的其他人都像样。他漫不经心地穿着这身衣服,在不得体中怡然自得,而他古怪的样子则装饰了他的那种高人一等——那种姿态足以警告人们应当忽视这些不雅。他正和一位表情深沉的年轻女士交谈着——这位女士身穿低领晚礼服,戴着一副眼镜:“亲爱的,除非你超越自己,投身到某种事业中去,否则你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半瓶醋的知识分子。”他正在和一个特别胖的绅士交谈着,他们争论得面红耳赤:“但是,我的朋友,我可能也不喜欢,我只是说那是历史进程中不可避免的。你或者我,是谁在反对历史的进程?”他正在和一个不快乐的年轻建筑师交谈着:“不,兄弟,我要反对的不是你设计的那座糟糕的建筑,我反对的是你说我的评论品味低劣。你应该仔细些。有人说吃不了可要兜着走啊……”他正在和一个百万富翁的遗孀交谈着:“是的,我确实认为,捐助社会研究工作室是个好主意。加入到人类文化成就的滚滚洪流中,不会干扰你的日常工作,也不会让你吃不消。”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说:“他多风趣啊!多有勇气!”彼得·吉丁笑得光彩照人。他感到关注和崇拜从舞厅的每个角落向他涌来,他看着人们,穿着整齐,香味袭人,身着丝绸走路沙沙作响的人们涂了一层光,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好像他们几个小时前都泡过淋浴,准备好到这里,恭恭敬敬地站在这个叫彼得·吉丁的人面前。有好长时间他都忘记了他是彼得·吉丁,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他想加入到这种大众崇拜中来。一旦人流把他带到埃斯沃斯·托黑的身旁,吉丁笑得就像是站在夏天小溪旁的一个小男孩,生气勃勃、精力充沛而坐立不安。托黑站在那里,看着他,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这使他的夹克下摆显得很宽,盖住了瘦瘦的屁股。他的脚很小,站得不稳,前后晃动。眼睛四处留意,令人难以捉摸。“现在这个,埃斯沃斯……这……不是个很美妙的夜晚吗?”吉丁说,就像一个孩子在问什么都懂的妈妈,还有点像个醉汉。“彼得,很愉快吧?你今晚十分引人注意,小彼得好像一跃成为伟大的名人了。事情就是这样,人们从来无法准确判定什么时候或者为什么……尽管这里有个人,她一直在故意地回避你,不是吗?”吉丁缩了一下头,他奇怪托黑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注意到的。“哦,好了,”托黑说,“例外证明了规则。但是,太遗憾了。但是,我总是有一种荒谬的想法,能引起多米尼克·弗兰肯兴趣的肯定是一位最不一般的人。我以前想到了你,胡猜的。当然,你知道,得到她的那个男人拥有你无法匹敌的东西,他会在这方面击败你。”“没有人得到了她。”吉丁大声说。“不,肯定没有,还没有,真是令人惊讶,哦,假设有,那会是一个十分奇特的男人。”“你究竟在干什么?你不喜欢多米尼克·弗兰肯,对吧?”“我从没说过我喜欢。”过了一会儿,吉丁听见托黑在一场真诚的讨论中庄重地说:“幸福?那是中产阶级的事。什么是幸福?在生活中还有很多事情比幸福更重要。”吉丁慢慢地朝多米尼克走去。她站在那儿,身体后倾,好像空气对她脆弱、裸露的肩膀是个有力的支撑。她的晚礼服像玻璃一样光洁透明。他感觉他能透过她的身体看见身后的墙,她好像太脆弱了。那种脆弱说起来就像是某种危险的力量,把她绑在这里,在现实面前,她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当他走近时,她注意到他了。她转过头,回应着。但是那种无聊的回应阻止了他,让他很无助,让他要离开她几分钟。当洛克和海勒进来时,可可·霍尔科姆在门口遇见了他们。海勒把洛克介绍给她,她说话还是和平时一样,声音刺耳地像是全速飞行的火箭,扫过了一切对手。“哦,洛克先生,我特别想见到你!我们都听说你了!现在我必须警告你我丈夫不赞成你——哦。纯粹是艺术观点,你明白,——但是不要担心,在这里你有个同盟,一个热情的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