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随从道:“古先生在后山布置完备,只等我们动手。”他说着,脸上却闪过一丝忧色,高天赐已看在眼里,道:“小刘,你还担心什么?”小刘道:“大人,此事虽是田平章交待,但古先生所用法术,实在太怪。这些旁门左道之士,小人实在有些怕他们。想想小马的下场,心头就发毛。”高天赐怔了怔,他想起与那古先生相见之时的情景。古先生手持田平章手谕,自己一个下僚自然该恭听其命,但那古先生的确让人不寒而栗,不止是小刘,便是自己,每次见到他时心头总有一阵发毛。当初他身边带着两个随从,一个因为对古先生稍有不恭,也不见古先生如何,那随从便突然得了一场怪病,脸上烂出个大洞来,一张脸便如烛油般融化,连嘴唇都烂光了,寻医问药说不清什么,亏得有个郎中说可能是中了蛊,自己才想到可能是古先生搞的古怪,亲自为那随从求情,才算饶了他一命。经过此事,高天赐对古先生也已敬而远之,若非田平章严命,他早就来个一推六二五,免得趟这浑水。听古先生漏出口风,田平章那个身怀奇术的爱女竟然是个什么竹山教的教主,而那叫无心的道士能够杀了她,多半也是古先生这样一流的人物。与这些左道之士混在一处,真个不知道看不看得到明天的太阳。他抓了抓头顶,道:“不要多管了,古先生反正也不用我们帮忙,你去通知他一声便是。”小刘犹豫了一下,看样子实在不愿去面对那个古先生。他的样子已被高天赐看在眼里,高天赐心中不悦,厉声喝道:“小刘,你不肯去么?难道要我去不成?”小刘吓了一跳,跪倒在地,道:“是,是,小人遵命。”肚里不住寻思:“说得好听,你难道就不能去么?”但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高天赐官居判官,小刘却是个白身,哪里敢违背。高天赐骂了一句,心情也好了点,道:“你快去吧,不要误了大事。”小刘答应一声,走出门去。看着他的背影,高天赐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来,夹了一筷鱼脍。鱼脍仍然细嫩鲜美,但吃在嘴里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他胃口大倒,把筷子一扔,靠在椅背上。杀个把人,在高天赐看来只是家常便饭。只是要杀这个人,却大费周章。田平章如果为报爱女之仇,完全可以发下海捕文书,责令各地六扇门办理,为什么要让自己与那古先生去办这事?这当中,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胜军寺后山十分荒僻,但有山有水,风景甚好,小刘勒住马,看着四周。后山连一户人家都没有,人迹罕至,这条小路也已漫漶于野草丛中。杂树参天,野花遍地,时而传来一两声鸟鸣,但却隐隐叫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小刘带住马,看了看四周。怎么看,这儿都不像有人的样子,真想不出那古先生是怎么躲在这地方的。他抬起头,扬声道:“古先生,你在么?”树林间传来隐隐约约的回声。小刘更是心头发毛,牵着马缰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发抖。他正要再叫一声,突然有个人道:“那人到了么?”小刘循声看去,在一棵高树的枝杈上,一个身着绿色长袍的人正背着手站在那儿。那根树枝并不甚粗,但这人站在上面,一根树枝却弯也不弯。他翻身下马,单腿跪在地上,道:“古先生,方才胜军寺的大师来言,明日定将那人带到此处。”那人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隔得甚远,那人脸上也被树叶的阴影盖住了,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半晌,那人才道:“他不曾怀疑么?”“回古先生,那人全然不疑。”古先生像是一尊木雕,站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小刘心中忖道:“这妖人到底在想什么?我好走了不曾?”忽然听得古先生道:“你回去禀报高判官,明日晚间,来此地给那人收尸。”这些话小刘也听得多了,自己身为辰州路总管府的随员,也说得多了,只是不知为何,听到古先生说这话,却像有一阵寒风扑面吹来,阴寒彻骨。他低声道:“是。”翻身上了马,打了一鞭,逃也似的向后而去。走了一程,在马上又回头看了看。古先生身着绿色长袍,与周遭颜色相近,已隐没在树影之中,若不是自己知道他站立的地方,多半便已看不出来了。此时古先生依然站在那根树枝上,抬头看着天空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四、哀牢山叱剑术〖铁希见过军中所用的火铳,但那些东西大多又重又大,根本不能随身携带,他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人的火铳竟然精巧如斯,闪也闪不开,当胸应声出现一个血洞,鲜血如箭,直射出来。〗长矛穿过铁希背心,铁希也经不起这等大力,被那人以泰山压顶之势镇住,一下坠于地上。“当”一声响,那铁矛余力未竭,竟然插入地砖,将铁希钉在地上。那人将铁希钉住,此时屋顶上的残砖碎瓦仍在不住落下,不时落在那人头上,那人却浑若不觉,屈膝将铁希压住。这人身材不高,浑身结实得几乎成了方形。见铁希不再动弹,这才面露喜色,抬头道:“小姐,我抓住他了!”哪知他话音未落,赫连午忽听得身后有人惊道:“快退下!”声音极是惊惶。这人还有点莫名其妙,张大了嘴正要说什么,忽然一怔,身体一动不动。赫连午翻身坐起,往下看去。这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只见那人仰面向天,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嘴角却流出黑水来。他正在诧异,却听得那人一声惨叫,双手松开铁矛,一把撕开胸前衣服。这人的胸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大包。这大包便如活的一般,还在不断地挤出来。“啊!”这是他最后的声音了。这黑影极快地冲破了他的胸膛,这人如遭重击,一下扑倒在地,血流了满地。他一倒下,那团黑影忽地冲出这人胸口,这人胸前登时出现一个大洞,便如在极近的地方被一个石炮击中,整个胸膛被打穿了。从这人胸口钻出来的黑影一落在地,浑身一抖,血水被抖得尽了,赫然正是铁希,而地上被铁矛钉住的,原来只是一件破破烂烂的长袍。铁希浑身都沾满了血,雪白的皮肤有一种怪异的光泽。他站起身,慢慢地拣起衣服,穿在身上,抬头看着楼上,微微一笑,道:“原来是美第奇一族。”他说的是种异国语言,赫连午也听不懂,扭头看了看,却见身后站着一个身披斗篷之人。这人身材很矮小,比赫连午还矮一个头,直直站着,动也不动,风帽将头盖的严严实实,也不说话。铁希蹲下地来,单腿一屈,忽然直直跃起。美第奇一族的除魔师极难对付,他不敢大意。方才用计策杀了那使铁矛之人,而楼上这人定然本领更高。自己抢先一步将圣光夺到手中,这除魔师绝不会轻易罢休,定要速战速决。赫连午见铁希身形如电,跃起后竟然可以悬在空中,心头又是猛地一跳,暗道:“这妖人到底是练什么武功的?”他只一恍惚,铁希已跳上楼来,竟视赫连午如无物,一把抓向他身后那人。他心头火起,不觉腾起豪气,心道:“好大胆的妖人!”正待抢上前接过,哪知铁希身体一弯,蛇一般绕过赫连午,一手仍然直直抓去,赫连午连手都不曾抬起。铁希的手已经堪堪碰到了那人的风帽,心中却大是生疑,心道:“美第奇一族的人怎么会这般没用?”正在诧异,却见那人头一仰,斗篷中忽地一声巨响,一道火光喷出。火铳!铁希见过军中所用的火铳,但那些东西大多又重又大,根本不能随身携带,他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人的火铳竟然精巧如斯,闪也闪不开,当胸应声出现一个血洞,鲜血如箭,直射出来。他被打得身子一歪,倒退一步,一咬牙,正待再上,那人衣篷忽地一闪,又是轰然一声。铁希连中两子,被震得倒退了一步。他本已站在楼板边缘,这般一退,一脚已落到外面。赫连午先前被铁希闪过,此时见有得便宜,脚步一错,长长吐了一口气,喝道:“开!”一掌向铁希面门打来。这一招观心掌掌力沉雄,若是击实了,铁希定会被他击得飞出去,而赫连午也是谋定而动,这一掌圆熟老到,纵然武功高他一倍之人也难逃这一掌之厄。“啪”一声,赫连午一掌击中铁希面门。只是铁希却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飞出去,倒如击中一堵石墙,震得他自己的手掌一阵发麻。赫连午暗自咋舌,心道:“这妖人原来有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只是金钟罩铁布衫这一类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多半与轻身小巧的功夫不合,可铁希身形如此轻巧,怎么也不似练过铁布衫的,他也不管了。赫连午这一掌殊非泛泛,铁希虽然硬生生承受下来,却也滑下了半个身子。他受伤极重,已无法悬在空中,眼看就要摔了下去,右手忽地一伸,手臂便如脱臼般长出半尺一把抓住了赫连午的脚踝。赫连午被他一拉,站立不稳,一个仰八叉,重重地摔在楼板上。铁希左手抓住栏杆,正要爬起来,忽见一根黑黝黝的铁管指到他的面门前,那人冷冷地道:“不要动。”那人斗篷的风帽方才被铁希碰了一下,歪在一边,露出半张脸,赫连午扭过头,正待道谢一声,却见这人肌肤胜雪,颊边是一缕金发,在黑暗中极是耀眼,眼睛碧海如水,竟然是个女子。赫连午看得呆了,顾不得铁希还抓着他的脚,嚅嚅道:“你……你是位姑娘?”这女子也不理赫连午,只是冷冷道:“铁希修士,将圣光给我。”铁希先前中了两子,前胸两个伤口还在流血,只觉力量也在一丝丝流走。他看了看这女子,右手放开了赫连午的脚,到腰间取下圣光放在楼板上。那女子拣了起来,看了看,放进斗篷里,道:“铁希修士,多谢你。”赫连午翻身站起,道:“姑娘,你叫什么?我叫赫连午。”在哀牢山时,师父常对他说,练剑之人不能心猿意马,剑术方能有成,赫连午心知这是至理名言,但他年岁日长,情窦已开,有时随师父去山下小镇采办东西,也觉那些少女有说不出的可爱动人,有时觉得若能与一个心爱的女子相伴终生,便是剑术无成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也知一旦被师父知道自己这等想法,定会被骂个狗血喷头,因此强自压抑。此时见到这少女,虽然样貌与他见过的少女大为不同,但一样说不出的美妙动人,一时竟看得痴了,只盼着能和她多说两句。这女子微微一笑,道:“我叫莎琳娜·美第奇。”她脸上有了笑容,直如春花乍放,赫连午心头一动,忖道:“这姑娘可真好看,现在更好看了。”嘴里却低低道:“姓莎么?太长了,那可不太好叫。”莎琳娜也是一怔,不知这少年在说什么,道:“什么?”赫连午脸上一红,道:“没什么。莎姑娘,我叫赫连午,赫赫有名的赫……你的名字真好听。这个妖人是谁啊?”原来他听得莎琳娜的名字,只以为是姓“莎”名“琳娜美第奇”,心想色目人有五个字的名字也不怪,他二叔叫赫连赤奋若,连名带姓有五个字。只是以后自己若是娶了她,岂不是要叫“赫连琳娜美第奇”,连姓带名足足有七个字,未免也太长了,一口气都叫不下来。他一头想,不知觉地说了出来,见莎琳娜问起,大觉不好意思,忙东拉西扯。莎琳娜也不知这少年脸色又白又红的做什么,现在捉住了铁希,当务之急是要除掉他。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银瓶,道:“这位以前是铁希修士。只是现在,只怕不能算是人了。”赫连午见莎琳娜皓手如玉,拿着那银瓶,样子极是美妙,只盼能再说两句,道:“这瓶子真好看,是什么?”莎琳娜道:“是圣水。”她一拿出那银瓶,铁希眼中已有惧意,见莎琳娜要走上前来,他忽然惊叫一声,手猛一推楼板,人重重地摔到地上。铁希不惧寻常刀剑,但圣水不啻于毒火。他受伤虽重,但行走依然无碍,一落到地上,见莎琳娜竟然不追,不由大为诧异,抬头看去,却见莎琳娜取出一支火铳,正在铳口填药。他心头一亮,暗自叫道:“是了是了,那火铳已经打空了!”火铳装填十分麻烦,莎琳娜的火铳又如此精巧,连发两铳,定然已经空了。他又惊又悔,知道自己方才若是胆子大点,恐怕胜负已然易手。他手指忽地抠入伤口,“啪啪”两声,两团血块被挖了出来,正是刚才莎琳娜击中他的两颗银子。赫连午见铁希跳了下去,看样子又要扑上来,惊道:“莎姑娘,妖人又要来了!”他见铁希不惧刀剑,先前自己的飞剑也于他无损,大为惊恐。他见莎琳娜的火铳威力如此之大,全然克制住铁希,倒也不太害怕了。他却不知莎琳娜用的乃是大食得来的火铳。这火铳本是国初名将郭侃所用,传到西域后,大食人加以改进,名其为“马达发”,莎琳娜祖父曾参与十字军东征,从大食得到此物。试用之下大为惊异,只觉这种武器与以往的武器全然不同。美第奇是佛罗伦萨第一望族,族中能人众多,精研之下,才改进成如今这副样子。只是火铳威力虽大,一次却只能一发,而每把火铳也有五六斤重,莎琳娜身边只能带得两把。方才两铳将铁希击伤,火铳都已放空,她一番做作,就是要将铁希吓退。此时见铁希看出端倪,而火铳还不曾装好,莎琳娜纵然镇定,也不禁有些慌乱。赫连午不知莎琳娜在想些什么,听得铁希忽然尖叫一声,身子一下缩拢,知道马上又要扑上来。见莎琳娜仍然没有反应,心头大急,左手一下抖开剑囊,右手连连在空中划了几道,喝道:“叱!”他的叱剑术虽然伤不了铁希,可事情紧急,到了这时候也顾不得了。三支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刺入铁希的嘴中。那三支短剑齐齐插入铁希的上腭,铁希只觉一股钻心疼痛,已跳不起来,一跤仰天摔倒。先前赫连午三剑刺中他手臂,于他全然无碍,铁希也有些轻敌,却不曾料到赫连午竟然会刺到他嘴里。他伸手一把拔掉那三把短剑,心知这些短剑会自己飞回去,那少年虽然伤不了自己,可这般三番五次的阻击,万一被莎琳娜装好了火铳,就不易对付了。那三把剑在手中如三个活物般不住跳动,铁希将剑握得紧紧的,正想再行扑上,刚一站稳,眼前忽地闪过一片白光。圣水!圣水劈头洒下,细如游丝,铁希哪里还闪得过,只觉身上突然一阵剧痛,便如无数细小的刀子剜上皮肉,疼得尖叫一声,又缩成一团,手一松,三支短剑已被赫连午收了回去。赫连午见铁希一张脸便如被煮烂了一般,心头发毛,惊叫道:“莎姑娘,你洒的是什么毒水?”圣水已经洒空,铁希虽然痛苦不堪,可圣水还不能致他于死地,莎琳娜手伸到胸前,一把拉下一个项链,正待跳下去,可看看这楼实在不低,正在犹豫,边上伸过一只手来道:“莎姑娘,我来对付他。”正是赫连午。这楼对于赫连午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他正要跳下去,莎琳娜将手中的项链交给他道:“把这个按在他眉毛中间。”赫连午接过了项链,却见坠子是个银制的十字,大为诧异,心道:“这东西有什么用?”但他不知为何就是愿听莎琳娜的话,接过坠子来一跃而下。此时铁希还在挣扎,看样子马上就又能站起来了,他咬咬牙,将那坠子放在掌心,一掌击向铁希面门。莎琳娜说要按在铁希两眉之间,赫连午这一招“开门见山”正能击中铁希前额。只是手堪堪要碰到了,却见铁希脸上皮肤剥落,便如被当头浇了一盆滚油,他心中一寒,一时不敢按下去。只缓得这一缓,只听得莎琳娜惊叫道:“小心!”铁希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了赫连午手腕。这一下力量大极,赫连午只觉臂骨都要被折断,他变招极速,右手一震,那十字链坠已落到左掌上,又是一招“开门见山”。这一下他再不犹豫,一掌重重压在铁希额上。十字刚触到铁希皮肤,铁希嘶声惨叫,却听得莎琳娜沉声念道:“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十字链坠忽地放出光芒,铁希的叫声也越发响了,已松开了赫连午的右手。赫连午右手一脱,一招“白鹤梳翎”,在铁希当胸连击了七掌。只是铁希对这七掌浑然不觉,倒是赫连午左手那链坠如钉子般钉在他眉宇间,再挣扎了两下,终于摔倒在地。等铁希一摔倒,赫连午才向后跃出三尺开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铁希。铁希的额头有一个十字形焦痕,便如被烙出来的一般。赫连午想起方才那圣水一洒到铁希身上,铁希便惨呼不已,自己一掌击中他面门,只怕自己的手掌也成这样,急忙翻起来看看。可一看之下,却不由一怔,他左掌上除了沾上了一些铁希的血污,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莎琳娜已走下楼来,快步到了铁希跟前,又从怀里摸出一瓶粉来,沿着铁希的身体倒出了一个六角形状。等她倒完了,赫连午将那链坠交到莎琳娜手上,道:“莎姑娘,你倒些什么?味道这么冲。”“蒜头粉。”莎琳娜接过链坠,摸出块手绢来擦了擦,又围到颈上,看了看一边那持铁矛之人的尸体,低声道:“赫连先生,谢谢你了。只是,索尔谛诺他……”赫连午道:“莎姑娘,锄强扶弱,是我侠者本分。只是这妖人到底是什么,怎么不怕我的银剑?”铁希连他的叱剑术都不怕,可一瓶水、一个链坠却让他昏倒在地,着实费解。莎琳娜道:“银剑?”赫连午有点得意,道:“是银剑。莎姑娘,我的外号是银剑公子,这外号好听吧?”这名字也是他二叔赫连赤奋若给他取的。赫连赤奋若年纪与赫连午相若,却走南闯北,到过许多地方。他跟赫连午说这名字很是威风好听,赫连午也觉得这外号不错,平时对着叔伯兄弟们还不好意思说,现在在莎琳娜跟前却说了出来。说着将剑囊打开,抽出一把剑来给莎琳娜看看,以示银剑公子之名信不虚也。莎琳娜看了看,递给赫连午道:“原来是镀银的,怪不得能刺进去。”赫连午有些尴尬,道:“纯银的太软,这是精钢镀银的,也很值钱……啊哟,这妖人还没死!”他见铁希虽然倒在地上,却仍在微微颤动,不知何时双眼也已睁开了。莎琳娜道:“吸血鬼没那么容易死的。”赫连午大受惊吓,结结巴巴道:“什……什么?吸血?”虽然乡里也有吸血僵尸之类的传说,但他从来没有真个见过。这妖人长相俊美,浑身雪白,实在不像个僵尸。莎琳娜皱了皱眉,道:“赫连先生,谢谢你的帮忙,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再会了。”这番话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不伦不类,但赫连午也知道那是打发自己的意思。他有些意犹未尽,道:“莎姑娘,你要去哪儿?说不定我们还是同路。”莎琳娜道:“去极西的欧罗巴洲,你去么?”赫连午也不知道那欧罗巴洲在什么地方,想了想道:“那地方远么?”听意思,若是不远的话,他真要跟着去了。“走得快的话,三年可以到了。”“三年!”赫连午叫了起来。这一趟去洗心岛已是他平生仅有的远途了,没想到莎琳娜要去的地方竟远到这等程度。他讪讪地一笑,道:“那可真是辛苦啊。”心中却不住叫苦。他嘴里嘀嘀咕咕地还要再搭讪几句,莎琳娜却不再理他,又取出一柄小银刀。赫连午见她斗篷里这些东西层出不穷,而且都是银的,奇道:“莎姑娘,你拿的都是银器啊。”莎琳娜道:“只有银刀才能割得下吸血鬼的头。”她走到铁希跟前,将刀子架到铁希颈上。赫连午听莎琳娜说要割下铁希的头,吓了一大跳,扭过头也不敢看。刚扭过头,忽然听得外面的雨声中远远的传来一个人低低的歌声:“天上人间兮会合疏稀,日落西山兮夕鸟归飞。”歌声幽渺,却忽高忽低,极是难听。一听到这歌声,赫连午只觉胸口像堵着一块巨石一般,他伸出手指插进耳孔里,可那阵歌声却似尖针一般直钻进来,有股说不出的难受。他赫连氏的叱剑术极难修习,最怕的便是走火入魔,而此时这副样子却正似走火入魔的前兆。那歌声又接着响下去,那人在低声哼着:“百年一饷兮志与愿违,天宫咫尺兮恨不相随。”这是谁?赫连午心中一惊,黑暗中却听得莎琳娜低低地哼了一声,竟然一下摔倒。他大吃一惊,抢上前去,一把抱住她,道:“莎姑娘,你怎么了?”但见莎琳娜气若游丝,一张脸也变得煞白,倒似突发重病。他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门突然被一掌击开。门外比屋里更暗,门一开,那些黑暗仿佛流水一般涌进来,有个人影正站在门口。这人穿着一身黑色长袍,打着一把黑油纸伞,连脸上也蒙着一块黑布。这人扫了一眼赫连午,低声道:“居然有人中了九柳追心术还不倒下,也有几分本领了。”五、冬瓜〖无心平生最不喜门派之见,听得这话甚是入耳,道:“大师所言极是,贫道也以为,修行本是慈悲为怀,皆是一理。便如释门,大乘度人,小乘自修,然自修方能度人,度人亦可自修,如此方是至理。”〗无心走过大殿时,又看了一眼供在龛上的那尊纯金不动明王像。四十七斤零三两。他想起那小沙弥丰干对他说的这个数字。此番押送一万两白银到胜军寺,看似平静,其实路上无心已打过七次所携银两的主意了。只是银鞘全都用火漆封好,宗真大师信函中也已明言是一万两,他想打个偏手也没路。最好的办法自然将一万两尽数吞了,这主意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一想起宗真大师为灾民四处化缘才化来了十万两白银,而这白银是灾民的救命钱,他几次要下手又不觉犹豫。宗真大师对自己如此信任,他实在不忍做对不起宗真大师的事。一路上他骂了自己十七八遍,只消一狠心,一万两白银就到手了,以后也就可以置个宅院,吃香的喝辣的,再娶个他最为梦寐以求的媳妇,岂不甚好,可偏生老老实实地把一万两白银送到胜军寺来。好人真不容易做,无心不禁有点感慨。离开龙虎山以来,他一路帮人捉个妖,降个鬼,有时钱财来得甚易。只是他从来不肯委屈了自己,也颇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嗜好,到现在也存了三十七两白银了。三十几两白银掖在腰间,沉甸甸地压手,可这年头交子不值钱,总是现银拿着实在,他也不嫌累。三十七两银子也不算小数目了,一般人家一年有个十几两就可度日,三十七两总也算是个小小的富翁,可是和四十七斤零三两的纯金相比,那简直不堪一提。平时看看那三十七两银子,睡梦里都会笑出声来,可现在看看,这三十七两白银实在少得可怜。佛祖普度众生,度一下我这个穷汉,想必佛祖也会乐意的吧。无心的手差点便要伸出去将金佛攫入怀中,总算悬崖勒马,硬生生止住。他有点心虚地看了看周围,吓了一大跳,几个正在扫地的和尚已经围过来,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其中两个脸上已露出凶相。无心咧嘴笑了笑,装腔作势作了个揖,向门外走去。刚走出门,却见那沙弥丰干牵着驴走进山门,见无心要出去,丰干道:“快要用晚膳了,真人还要出去么?”无心道:“啊,那个……久闻胜军寺周围山清水秀,贫道想出去观光一番。”丰干微微一笑,道:“真人,今日晚了,明日贫僧带真人出去吧。真人难得来一次胜军寺,不妨多住几日,要观光不在这一日。”无心其实是不想在寺中吃斋,他是火居道士,不避口腹之欲,而且酒量虽不甚宏,却顿顿要喝上两盅。吃肉的事好办,随便打个野味烤烤便成了,酒也随身带了一小瓶,可是总不能在胜军寺中公然喝酒吃肉。但丰干说得殷勤,又不好拒绝,他眼睛转了转,正想找个什么理由推脱过去,后院已响起了一阵钟声。听得钟声,丰干笑道:“真人,胜军寺非木兰院,这是饭前之钟,真人随我一同过去吧。”原来僧院晚膳之前皆要撞钟,这是定例。唐代王播微时寓居木兰院,日日与僧众一同吃斋,为主持不喜,故意在吃完饭后方始撞钟。王播在壁上题了两句诗说:“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闍黎饭后钟。”三十年后王播功成名就,重回木兰院,见前诗已为寺僧用碧纱笼住,便在前诗后加了两句曰:“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趋炎附势,古今一理,丰干用此典便是说胜军寺不会如木兰院一般不好客。无心读书不是甚多,此典故却也知道,见丰干这等说了,再难推脱,勉强笑了笑,道:“那就叨扰了。”心中却叫苦不迭,心道:“若在胜军寺多吃几顿,肚里油水都要刮光了。”胜军寺僧众不是太多,上下也有两百余人,吃饭之时围了一大片。无心一见那些和尚端着碗一个个去厨房盛饭,下饭的也只是一碗白煮青菜和一碗盐水煮萝卜,苦水便不由得往上泛。正打算马马虎虎吃上一碗便走人,去外面找补一点,丰干却道:“真人请,家师已备好素席,请真人入席用膳。”无心听得“素席”二字,脸上登时泛起笑意。他知道佛门素斋颇为精致,胜军寺是个古刹,方丈定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他笑道:“大师真是客气,贫道恭敬不如从命了。”※※※无心的笑意没能持续多久,在方丈室刚一坐下,桌上菜式倒是比外面丰富许多。外面的僧众是一碗青菜一碗萝卜下饭,方丈室里是除了青菜萝卜,还有一碗冬瓜和一碟糖芋。虽然那青菜炒得碧绿生鲜,萝卜煮得有点香气,冬瓜和糖芋做得也很是精致,但青菜萝卜仍是青菜萝卜。无心的笑意还僵在脸上没有褪去,坐在对面的五明已端起饭碗,微笑道:“无心真人,请用。”五明夹了一块萝卜放进嘴里,细细地抿着,仿佛那是一块肥美多汁的大肉。无心干笑了一下,也夹了一块糖芋放进嘴里。糖芋又粉又甜,味道倒也不错,但糖芋再好吃,终不及肥鸡大鱼味道好,无心嘴里吃着,肚里却在不住叫苦。“无心真人不知是哪一宗门下?”无心叹了口气,道:“是个无名小宗,名不见经传,让大师见笑了。”国初道士颇受尊崇,南宗正一,北宗全真,这两支宗派统领天下各个小宗,声势极隆。但自全真教与释门辩驳落败以后,道教声势大不如前,不及释门蒸蒸日上了。不过五明也知天下事,此消彼长,没个定数,便是胜军寺本身也曾被景教徒占据了二十多年,重归密宗门下仅仅三十余年而已。五明道:“真人取笑了。修行何分大宗小宗,便是佛门道门,皆是一理,真人不必过虑,担心老衲有门户之见。”无心平生最不喜门派之见,听得这话甚是入耳,道:“大师所言极是,贫道也以为,修行本是慈悲为怀,皆是一理。便如释门,大乘度人,小乘自修,然自修方能度人,度人亦可自修,如此方是至理。”五明微微一笑,道:“真人心胸开阔,真非凡俗可比,老衲佩服得紧,怪不得连宗真大师对真人亦大加推许。”无心脸皮虽厚,此时也不禁泛上一些红晕。他其实只是顺口一说,有些话还是听宗真说过,顺口搬过来而已。他连忙又夹了一块冬瓜放进嘴里,省得说出话来再被五明夸奖。五明见他嚼得满嘴皆是,微微一笑,道:“真人,这冬瓜是本寺自种的,味儿还好么?”这冬瓜虽然还算鲜美,终究是冬瓜的味,也不见得如何美味。无心道:“好吃,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冬瓜,比……”本来顺口要说比肉还好吃,但想起这儿是寺院,硬生生又吞了回去。五明摇了摇头,道:“真人这话便有点言不由衷了。冬瓜只是冬瓜,自然不会有别的味道,正如人一般,正人君子或许也会做出件坏事来,却仍不失为正人。”无心怔住了,五明这话似乎有些言外之意,只是他也不想多想,顺口道:“大师之言真有禅机,小道受益匪浅。”五明又笑了笑,心头却隐隐一痛。他见无心虽然看上去稍显轻佻,却实在不像个坏人,想起自己却要给他下这个圈套,心中便大是不悦。不必多想了,他伸手抹了抹唇上的一点菜汤。事已至此,也只能拼命向前。便如自己说的,冬瓜总是冬瓜,高僧做件坏事,仍然是高僧,日后给这小道士多念几部经,超度他往生极乐便是了。吃罢了饭,天色已是将暗。这一顿饭吃得无心直冒酸水,押送一万两白银,一路上提心吊胆。他深知财不露白之理,生怕被路上的强贼看出这么个小道士居然会押送上万两白银,也没敢去吃一顿好的,嘴里早就淡出鸟来,到了胜军寺,还是弄了一肚皮的青菜萝卜,加上连酒都不能喝了,更是难受之极,他抹了抹嘴,向五明打了个稽手,道:“多谢大师款待。”五明道:“真人早点安歇吧,明日让丰干陪同真人去后山赏玩。此间清净无尘,于修行大为有助。”无心道:“多谢大师,那贫道先走了。”胜军寺的僧众吃罢了饭,正在准备做晚课,无心看着那些和尚正将蒲团一个个摆到大殿上,心中一动。这一顿饭吃得半饱不饱,和尚的晚课总要一两个时辰,趁这时候出去弄点野味烤烤,倒也不恶。拿定了主意,又怕那小沙弥丰干看到了要问,也不从正门出去,抽个冷子便从偏门溜了出去。一出寺门,正是黄昏。夕阳在山,映得满山树叶都似抹上了一层金粉。无心长吁一口气,暗道:“胜军寺倒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与龙虎山相比,别是一番风味。”偏门外有一条细细的山道,听得到水声潺潺,想必是寺中僧众担水的小径。无心听到水声,心道:“不知有鱼没有?烤点鱼吃吃倒也不错。”主意已定,快步向前走去。这条小径想必走的人也不是很多,路上已被一层细草盖没,踩在上面有点滑滑的。无心沿着小径走了一程,走下一个短坡,前面果然有个潭,一条山涧正从山上淌下,不断注入潭中,这潭水想必另有出口,水面总也不升不降。只说是个潭,不如说只是个深一点的水坑而已,天虽然已经暗下来了,此时却还看得见潭底。潭底铺满了白石,连水草也没一根,更不用说鱼了。无心站在潭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正看着潭水,他眼中忽然一沉。此时正是黄昏,最后一抹夕霏正映在水面,如筛碎金,但在一片浮光掠影中,隐隐有一道黑气。似乎有些不对啊。他扭过头,因为潭水地势比胜军寺要低许多,回头望去,胜军寺便如空中楼阁,悬在半空,红墙碧瓦,夕晖里更显得宝像庄严,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无心知道,这定不是自己多疑,胜军寺里,似乎有一股邪气。他摊开左手蹲了下来,右手食中二指伸进潭中。天气不算凉,但潭水却阴寒彻骨,指尖一入水中,几乎像被小刀割了一下。他将两根手指沾湿了,先在左手掌心画了个圆,低声念道:“虚无自然,包含万象。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变化无方,去来无碍。清净则存,浊躁则亡。”说罢,左手拈成手印,往前额一点,低喝道:“开!”这是先天神目咒。这路咒法能看破种种幻术,只是无心脾气却说不上“清净”,这路咒法学得马马虎虎,也不甚高明。左手刚贴到额上,眼前景象忽然变化,仿佛一下子暗了下来,惟有胜军寺光芒万丈。只是在一派佛光中,隐隐却有一道黑柱冲天直上,在佛光中左冲右突,便如一条黑蛇被关在笼中。这是什么东西?无心心中一惊,皱了皱眉,但他的先天神目咒法原本就马马虎虎,心神一乱,更是合了“浊躁则亡”之理,那副景象登时烟消云散,惟余一片夕晖照着半山腰上的胜军寺。胜军寺本是密宗古刹,但世祖时任刺桐副达鲁花赤的马薛里吉思是个景教徒,将胜军寺强行改成了景教寺院,二十余年后,密宗方将寺产要回。也许,这条黑气便是景教徒在胜军寺时留下的吧。如今的胜军寺已看不出有景教的痕迹了,但五明大概没有发觉,景教的余气依然在寺中盘踞不散,看样子,胜军寺只怕会有大难临头。无心默默地想着。宗真大师将此事委派自己,正因为自己不是佛门中人吧。当局者迷,胜军寺的僧众大概全都不会发现寺中竟然还有这等玄妙,自己这件事可当真不容易,若不是宗真大师晓以大义,并且诱之以利,自己实在不想插手。只是,这道黑气到底是什么?无心摇了摇头。反正宗真大师马上就要前来,天大的事有他顶着,胜军寺的安危关自己什么事?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个野味烤烤,杀杀馋虫。这般大一个后山,以自己的本领,抓个野味还不是手到擒来?虽然佛门清净,不可杀生,但现在在寺外,自己又不是和尚,自然不必多管。想罢,将手上的水渍擦去,又看了看。山道曲折,绕过一个山嘴,前面有一片竹林。一见这片竹林,无心登时食指大动。他知道竹林中野味甚多,其中有一种竹鼠尤其美味。这竹鼠有兔子一般大,啃食地下竹鞭为生,极是鲜肥,在野味中可称上品。若是运气好,抓到一两只来烤着吃,那肚里的油水便可补足了。何况那儿离胜军寺也较远,烤食时的香味不至于传到寺中,吃完后再去潭里洗洗脸,神不知鬼不觉,佛祖也不会责怪的。他越想越美,不觉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便是已经尝到了竹鼠的美味一般。此时的胜军寺中,正值晚课,一群僧侣端坐在大殿之上诵经。丰干坐在最后,坐立不安。那道士吃罢晚膳便不知去向了,丰干奉命陪同他,却又不得不做晚课。那小道士若是在外碰到了高大人那伙人,被干掉也就罢了,若是他觉察有异,一溜烟走了,胜军寺可难以交待。这部经好似越念越长。看着端坐在上座,眼观鼻鼻观心声色不动的师父,丰干心头更是心急如焚。六、入阵〖他自幼便听长辈们对自己说,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乃是剑士本份。世上万事,总是邪不胜正,可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人的声音十分轻柔优雅,半似男声,半似女声,赫连午只觉背上毛毛的。只是他心中虽怕,仍是壮起胆子挡在莎琳娜身前,喝道:“喂,你是什么人?”那人动也不动,收起伞慢慢地向前走来。走到躺在地上的铁希身边,看了看地上,忽然一脚扫过。莎琳娜用蒜头粉在铁希身边画了个六角星形,但这人只是一扫但将蒜头粉扫得干净了。这人左手往右手袖筒里一伸,摸出一枝干枯的柳枝,往铁希心口一放,左手在胸前竖了个手印,低声吟道:“净瓶一枝柳,九叶十年春。”净瓶杨柳,本是观音大士法相一种,但这人派头十足便是净瓶观音法相,却多了一股邪异之气。赫连午心头发毛,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人抬起头,往赫连午处看来。赫连午与此人目光一对,只觉有两根钢针直刺入目,痛得要嘶声大叫,但嘴一张,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便是身体也失了知觉。他心中大骇,暗道:“这是妖法!妖法!”越想越怕,只想逃走,但转念一想,心道:“我要一走,莎姑娘便落到这人手中了,我银剑公子赫连午可不能做这等事!”只是他念头已一反一覆转了两转,身体却仍是一动不能动。这人柔声道:“你们居然能擒住铁希,看来本事也不算小了,二宝。”门外忽地闪进一人,站到这人跟前,单腿跪下道:“二宝在。”“给他们一个全尸。”铁希霍地从地上坐起。经过刚才一番恶斗,他身上的长袍更加破了,只是前心的伤口却分明正在慢慢变小,额头那十字形焦痕也正自隐没。赫连午身体虽不能动,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中叫苦道:“坏了坏了,真是糟糕了,这人的邪术好厉害,他到底是什么人?”仿佛听得到他心中的话,这人微微一笑,道:“九柳一枝花,我是九柳门门主柳成越,你们到了阴曹也好做个明白鬼。”他转过身看着铁希,仍是不紧不慢地道:“铁希先生,你的伤势好了么?”柳成越说话总是慢条斯理,这一句话刚说完,身后忽的一声响。他哼了一声,心知定是那两个暗算铁希之人还要挣扎。只是那二宝是九柳门中的八叶长老,也是现在的九柳门除门主以外法术武功最高的几个之一,那两人已经中了二宝的九柳追心术,越挣扎只有越痛苦。他微微一笑,向铁希道:“铁先生,我这儿还有九柳回春膏,不知于你有没有效用……”铁希只觉身上气力渐渐回复,暗道:“姓柳的来得好快。”他对柳成越极为忌惮,原本与九柳门说好一同做这事,但他知道柳成越其人阴险之极,因此瞒着柳成越先行下手,却没想到竟然败在莎琳娜手中。柳成越虽然救了自己,话说得也温和,却不知要如何对付自己。他深吸一口气,身子忽然一纵,猛地向门外冲去。此时那二宝正对着赫连午与莎琳娜二人,大门洞开,他重伤之下,身法仍是快如鬼魅。哪知刚冲出大门,却觉胸中一阻,似乎肺叶间横阻着一根粗大的铁钉,疼得眉头一皱,身子登时弯了下来,“啪”一声摔在外面的泥水中。他咳嗽了一声,挣扎着道:“柳……柳成越,你给我下了什么法?”柳成越走到门口,看着在泥水中挣扎的铁希,微微一笑,道:“我九柳门有一种‘五柳当门术’,原是责罚破了门规的门人的。铁先生你受了重伤,在下想必给你疗伤时误将这门法术用了出来,真是对不住。”铁希心中一沉。他心口也真如生了一株植物一般,周身无力,便是慢慢走也没力气了。他叹了口气,道:“柳先生,你要如何?”柳成越仍然微微笑着,道:“其实也该谢谢铁先生你。今日已经晚了,等铁先生将你来此的用意说了,我再给你解开这五柳当门术好么?”铁希心中雪亮,心知柳成越实是还要利用自己。他心中大是绝望,抿着嘴不再说话。柳成越打开伞,走到铁希身边,喃喃道:“站起来吧,明天还要辛苦你呢。”他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当中还夹着硫磺硝石之气。这一声巨响便是柳成越也吓了一大跳,又惊又喜,心道:“这是五雷大法么?那少年竟是张正言门下?”柳成越自恃道术武功两臻绝顶,天下能与他放对之人不超过十个,这声巨响震耳欲聋,他虽不曾见过正一教的五雷大法,但心想除了五雷大法以外,别家再无这等威力的法术。上一次与竹山教同时得到那函《神霄天坛玉书》的消息,但后来丧了好几个门人,这书也不知去向。若是那少年真个会五雷大法,今番岂不是一举两得?这声音响若惊雷,五雷法看来名不虚传。他刚转过身子,却听得二宝一声惨呼,一个踉跄,倒飞过来,正倒在他脚边,肩头鲜血如注,竟是受了重伤。柳成越皱了皱眉,让开了喷溅出来的鲜血,心道:“原来不是五雷法。”五雷天心大法乃是正法,绝不会如此霸道。却听二宝低声道:“是火铳!”抬眼看去,却见赫连午手中拿着一把异样铁铳,铳口还在冒烟,自己却也是目瞪口呆地一动不动。赫连午在莎琳娜斗篷里发现了这把火铳,见二宝要上前动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向前二宝发了一铳。他拿的这把是莎琳娜先前上过火药的,只是这火铳威力之大,连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柳成越极想学到正一教的五雷大法,可是身居旁门,总不得其门而入,但见赫连午用的是火铳,不禁一阵失望。只怔了一怔,赫连午抱起莎琳娜,猛地向门口冲去。柳成越眉头一皱,这两人都已中了他的九柳追心术,本如俎上鱼肉,不料这少年竟然还能反击。他右手黑伞一转,伞下飞出了十数点绿影,却是十余片柳叶,后发先至,登时如飞刀一般封住门口。这一手“九柳风刀术”乃是九柳门不传之秘,九柳门历代门主也从无一人能使得如柳成越一般干脆利落,柳叶飞舞,不啻快刀,若是那两人强行闯门,定会被割个遍体鳞伤。哪知那少年手忽地一扬,三点寒星飞出,银光与绿影一绞,柳叶立成碎屑,纷纷落地,他速度丝毫不减,抱着那女子冲出门去。柳成越正要追上,却觉眼前银光闪动,那三把短剑割碎了他发出的柳叶,又在他面门前旋舞不休,便如一面银盘挡在他跟前。柳成越冲得太急,已来不及闪开,百忙中一扬手中雨伞,“啪”一声,三把短剑插在伞面上,竟然只有一声。此时那两人已逃出了五六丈远,那少年听得短剑被收,忽然转头,厉声叱道:“叱!”三支短剑脱出了柳成越的伞面,如流萤飞火,又闪了回去。被这般一阻,赫连午已带着莎琳娜已逃出了十余丈开外。赫连午的轻身功夫还在他的剑术之上,莎琳娜又不甚重,而他抱着莎琳娜却比平时更有力气,一起一落,直如凌空而行。柳成越暗自赞叹,他的法术武功远在这两人之上,但轻身功夫却大有不及,除非有匹日行千里的脚力,否则看来别想再追上了。看着这两人的背景,柳成越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喃喃道:“原来是个术剑师,我也小看他了。”此时二宝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道:“门主,属下……”柳成越却微笑道:“不用担心,他们去的是胜军寺的后山。”他的手一抖,那把伞又“哗”一声张开,从伞尖上突然喷出一个亮点,如流星划过天际。二宝捂住肩头伤口,看着这点亮光,忽然低声道:“那铁希怎么办?他到底有什么用意?”柳成越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容,轻声道:“先留着他,说不定还有用。”※※※竹鼠在地下做窝,而竹林中竹鞭盘根错节,极难挖掘,很不易捉。无心拣了一株枯黄的竹子,绕了一圈,已发现了竹鼠的洞口。这洞口甚是光滑,看来有竹鼠时常出入。无心看着地面痕迹,盘算着竹鼠洞穴走势,走开两步,约摸已是竹鼠窝巢之上,狠狠一跺脚。他的力量不算小,“咚”一声,地面也被他踩得一颤,洞口处当即钻出一只兔子大小的竹鼠。这竹鼠吃得甚是肥胖,跑动时却很快,无心一见竹鼠钻出来,一脚在边上一根竹子上一弹,人轻轻松松从竹隙间穿过去,手成爪形,一把按住了竹鼠的脖子。这竹鼠甚是肥大,竟有三斤上下,杀白了的话总也有斤半的净肉。竹鼠还在他掌中挣扎,无心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他伸手拔出腰间的摩睺罗迦剑,一剑割开竹鼠的脖子,手法大是纯熟,哪还像个出家人。将竹鼠的血放净了,趁热剥去了皮,将皮和血都弄了点泥土埋了起来。竹鼠虽然名为“鼠”,其实更像兔子,剥去皮后更像了。无心看着这只竹鼠,喃喃道:“竹鼠啊竹鼠,你在这儿听了那么多日的经,佛祖能舍身投虎,割肉饲鹰,你也布施一个肉身给小道士解解馋吧。”只是剥掉了皮的竹鼠还是血淋淋的,虽然不远处就有个潭,但那潭是胜军寺僧众打水饮用的,要是将血水洗在里面,无心大觉过意不去。这时天一下暗了起来,无心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天空中不知何时已是阴云密布,看来马上便要下雨。无心暗自叫苦,这竹鼠血淋淋的当然不能带回去,要是扔掉的话,不免太过可惜。他向四周看了看,只见前面一丛矮树后赫然有个山洞,心道:“三清尊者护佑!那地方正好用来烤肉。”下雨时和尚也不会出来,这洞隐在树丛后,稍远一点便发现不了。在洞里生火,吃饱喝足后再回寺中睡觉,那可真个是神不知鬼不觉,神仙过的日子。他越想越美,先折了一枝大大的竹枝,将那竹鼠搁在上面,又拣了一抱柴禾进洞。洞很浅,只能呆五六个人而已,不过无心一个人在里面也足够了。他在地上挖了个坑,将一些枯枝树叶放里面点着了火,扇去白烟,刚把火生好,雨便下了起来。他将那竹鼠就着雨水洗净了,用摩睺罗迦剑切成四块,又切了根竹枝穿了一块搁在火上细细烘烤。那竹鼠啃食竹笋竹鞭,长得肥肥大大,一烤之下,有一股竹叶的清香,无心食指大动,拿过来便是一口。竹鼠肉鲜肥脆嫩,虽然刚烤出来,还很烫嘴,但一咬之下,满嘴是油。他从怀里掏出个银酒瓶子,拧开盖喝了一小口。酒是七蒸七煮玄玉浆,也就是马奶酒,别是一番滋味,与野味相配,相得益彰。无心酒量并不太大,细细抿着这口酒,只觉身上也热了起来。他酒量不大,酒瘾却也不小,独自啜饮,听着洞外雨声,觉得甚是舒服。一只竹鼠也不甚大,大半边滚热的鲜肉都进了他肚里,只剩了最后一小块了。无心拿起来穿到竹枝上,正在火炭上烤着,这时,突然响起了一声雷声。无心最为擅长的便是雷术,听得这声雷声,眉头不禁一扬。雷电并行,有雷就有电,电先至,雷声方至。可是这声雷却没有闪电先行,而且听声音与一般的雷声颇有差异。到底是什么声音?他挪到洞口,拨开树叶向外看了看。这时正好又是一道闪电,将外面照得雪亮,方才鬼影子也没有的竹林里,竟然有了许多人。无心暗自骂道:“烤上了肉吃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么多人,要是仇家,那可想逃都来不及。”只是这些人围成一个大圈,分明对付的并不是自己。围成这一圈的人也不知是些什么人,一个个衣衫褴褛,脸上也沾满泥土,简直就是一群三天没吃过饭的叫化子。七个。无心借着闪电,已然看得清楚。这是丐帮的人在与人放对么?他知道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帮中高手也多,只是势力多在长江以北,福建一带很少有丐帮好手出没,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七个高手同时出现在刺桐附近。被围在当中的是一个少年,背后还背着个穿着一件带风帽的大衣、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矮个子。那少年本领颇为不弱,虽然背了个人,仍然闪转腾挪,正与那七人周旋。只是那少年武功虽高,劲力却不强,那七人似乎练有十三太保的横练功夫,被那少年连连打中,却一个也没被打倒。见不是对付自己的,无心舒了口气,他不想多管闲事,重新坐到火塘边。这七人的本领不差,那少年武功颇为高强,也被逼到这等地步。既然与己无关,他着实不愿去搅这趟浑水。此时火塘里只剩了一些红炭,他在炭上加上几根枯枝,心道:“他们什么时候能走?早点把那两人杀了早点走吧,我也好吃完了回寺里睡觉去。”正想着,忽听得那少年失声叫道:“莎姑娘,你还好么?”无心听得“姑娘”二字,耳朵登时一支楞,心道:“什么,那是个女子么?这可不成,修道之人,慈悲为怀,不能见死不救,只是不知这莎姑娘好不好看。”他把串着小半块竹鼠的竹枝往火塘边一插,右手伸到肩后握住钢剑,左手已捻出了一道符纸握在掌心,从树叶缝隙间探头看出去。此时恰是霹雳一声,这个雷仿佛就在耳边,震得大地也在颤动,竹林中也起了一阵大风,竹叶刷刷乱响。※※※赫连午拼命抵挡着那七个怪人的攻击,胸口却像堵着一团东西,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那是些什么东西!他自幼便听长辈们对自己说,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乃是剑士本份。世上万事,总是邪不胜正,可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些贼人一个比一个厉害,三一寺里柳成越的本领已是让赫连午双腿发软,好不容易逃出来,莎琳娜却像中了邪一般,身子软软的,几乎失去了知觉,只是靠在赫连午身上。这等软玉温香,原来赫连午是求之不得,可见莎琳娜这等模样,他心急如焚,哪里有半分绮念。迷迷糊糊中听得莎琳娜说了“胜军寺”三个字,他倒也知道城外有个胜军寺,心想只怕胜军寺中有莎琳娜的接应,哪知到了这儿,忽然迷失了方向,又突然冒出七个怪人。而这七人的本领怪异非常,自己拼命挡住七人攻势,可这些人形同鬼物,身上已不知被他的短剑刺中多少,却连半滴血也没流,浑若无事。这些还是人么?赫连午心中越来越害怕,忽然听得身后树丛一阵乱响,他手中的三支短剑已是蓄势待发,看也没看,喝道:“叱!”三支剑便向响声来处射去。※※※雷声一阵响过一阵,忽然地面也似震动了一下,但僧众都专注于经文,恍然不觉,五明却是身子一震。胜军寺的晚课比平常寺院要长得一倍还多,直到现在,晚课仍然只过了一半而已。今日的晚课一开始,五明便觉得心头气血翻涌,总是觉得有些异样,方才这一声雷响,更是让他身子都像翻了个个,难受之极,眼前也像闪过无数焕着奇彩的异光。不对,这情形不对。五明站了起来,正端坐诵经的僧众不禁愕然。平时晚课,有监律僧在旁巡视,哪个和尚诵经不力,便是一棒打将上来,哪知今日住持居然自己停住了诵经,众僧侣不觉哑口无言。五明一站起来,方才觉察自己有点失态。大德高僧向来号称八风不动,今日却被这一声雷惊得方寸大乱,便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了看正愕然望着自己的一干僧侣,脸上也声色不动,道:“今日便到此为止,诸位回禅房安歇吧。”那些僧侣听得晚课提前结束,不免心中暗喜。只是脸上个个亦是不动声色,肚里却是念阿弥陀佛者有之,念高皇经者有之,暗叫侥幸不迭。回到方丈室,五明仍然觉得心如乱麻。他苦修禅定,至今已有数十年,今日这般心神不宁,还是第一次。正在方丈室中坐立不安,却见丰干站在门口。五明眉头一扬,道:“丰干,有什么话么?”丰干有些迟疑地走了进来,小声道:“师父,那无心真人用罢晚膳便出去了,至今还不曾回来。”五明心头一震,霍地站起来,道:“是么?”原来是因为此事。高判官那些人一定已经动手了,怪不得自己会心神不定,看来是不安于心。五明自诩道行高深,平生从来未做破戒之事,但那无心道人为押送赈灾银而来,是有功德人,自己却见死不救,反将他推入圈套,因此才会心魔突起吧。五明默默地想着,丰干见师父神色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惶惑,低声道:“师父,要不要弟子去找他回来?”五明叹了口气,道:“丰干,《法华》有谓:‘佛无食想,久离八风,不为损益’。何谓八风?”丰干心中惴惴,暗道:“师父怎么考我功课了?”《法华经》全名《妙法莲华经》,号称“诸佛如来秘密之藏,于诸经中最在其上”,丰干是背得烂熟的,马上接口道:“八风者,世有八法,为世间之所爱憎,能煽动人心,故名八风。一利、二衰、三毁、四誉、五称、六讥、七苦、八乐也。得可意事名利,失可意事名衰,不见前排拨名毁,不见前赞美为誉……”他还要念下去,五明打断了他的话道:“既然八风不能动,那就不必多想了。”丰干心中仍是不安,只是垂头道:“是,是。”五明又叹了口气,道:“等此事一了,本寺为那位无心真人做一场法事,以祈冥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