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卤ィ谒形薹岣坏木裆睢R桓鋈说搅酥还艘率潮ヅ杂谡嫔泼缆桓芯跣巳な保椭荒芩闶且恢帧靶惺呷狻保桓雒褡宓搅酥还颂宸粜枰徽涫泳裆畹募壑凳保簿捅囟ㄖ鸾ッ宦淞恕?学问是精神的食粮,它使我们的精神生活更加丰富。肚皮装得饱饱的,是一件乐事,心灵装得饱饱的,是一件更大的乐事。一个人在学问上如果有浓厚的兴趣,精深的造诣,他会发见万事万物各有一个妙理在内,他会发见自己的心涵蕴万象,澄明通达,时时有寄托,时时在生展,这种人的生活决不会干枯,他也决不会做出卑污下贱的事。《论语》记“颜子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子赞他“贤”,并不仅因为他能安贫,尤其因为他能乐道,换句话说,他有极丰富的精神生活。宋儒教人体会颜子所乐何在,也恰抓着紧要处,我们现在的人不但不能了解这种体会的重要,而且把它看成道学家的迂腐。这在民族文化上是一个极严重的病象,必须趁早设法医治。 中国语中“学”与“问”连在一起说,意义至为深妙,比西文中相当的译词如learning,study,science诸字都好得多。人生来有向上心,有求知欲,对于不知道的事物欢喜发疑问。对于一种事物发生疑问,就是对于它感觉兴趣。既有疑问,就想法解决它,几经摸索,终于得到一个答案,于是不知道的变为知道的,所谓“一旦豁然贯通”,这便是学有心得。学原来离不掉问,不会起疑问就不会有学。许多人对于一种学问不感觉兴趣,原因就在那种学问对于他们不成问题,没有什么逼得他们要求知道。但是学问的好处正在原来有问题的可以变成没有问题,原来没有问题的也可以变成有问题。前者是未知变成已知,后者发现貌似已知究竟仍为未知。比如说逻辑学,一个中学生学过一年半载,看过一部普通教科书,觉得命题、推理、归纳、演绎之类都讲得妥妥贴贴,了无疑义。可是他如果进一步在逻辑学上面下一点研究工夫,便会发见他从前认为透懂的几乎没有一件不成为问题,没有一件不曾经许多学者辩论过。他如果再更进一步去讨探,他会自己发见许多有趣的问题,并且觉悟到他自己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把这些问题都解决得妥妥贴贴。逻辑学是一科比较不幼稚的学问,犹且如此,其它学问更可由此类推了。一个人对于一种学问如果肯钻进里面去,必须使有问题的变为没有问题(这便是问),疑问无穷,发见无穷,兴趣也就无穷。学问之难在此,学问之乐也就在此。一个人对于一种学问说是不感兴趣,那只能证明他不用心,不努力下功夫,没有钻进里面去。世间决没有自身无兴趣的学问,人感觉不到兴趣,只由于人的愚昧或懒惰。 学与问相连,所以学问不只是记忆而必是思想,不只是因袭而必是创造。凡是思想都是由已知推未知,创造都是旧材料的新综合,所以思想究竟须从记忆出发,创造究竟须从因袭出发。由记忆生思想,由因袭生创造,犹如吸收食物加以消化之后变为生命的动力。食而不化固然是无用,不食而求化也还是求无中生有, 向来论学问的话没有比孔子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两句更为精深透辟。学原有“效”义,研究儿童心理学者都知道学习大半基于因袭或模仿。这里谓“学”是偏重吸收前人已有的知识和经验。思是自己运用脑筋,一方面求所学得的能融会贯通,井然有条,一方面由疑难启发新知识与新经验。一般学子有两种通弊。一种是聪明人所尝犯着的,他们过于相信自己的思考力而忽略前人的成就。其实每种学问都有长久的历史,其中每一个问题都曾经许多人思虑过,讨论过,提出过种种不同的解答,你必须明白这些经过,才可以利用前人的收获,免得绕弯子甚至于走错路。比如说生物学上的遗传问题,从前雷马克、达尔文、魏意斯曼、孟德尔诸大家已经做过许多实验,得到许多观察,用过许多思考。假如你对于他们的工作茫无所知或是一笔抹煞,只凭你自己的聪明才力来解决遗传问题,这岂不是狂妄?世间这种“思而不学”的人正甚多,他们不知道这种凭空构造的“殆”。另外一种通弊是资质较钝而肯用功的人所常犯的。他们一味读死书,古人所说的无论正确不正确,都不分皂白地接受过来,吟咏赞叹,自己毫不用思考求融会贯通,更没有一点冒险的精神,自己去求新发见,这是学而不思,孔子对于这种办法所下的评语是“罔”,意思就是说无用。 学问全是自家的事。环境好、图书设备充足、有良师益友指导启发,当然有很大的帮助。但是这些条件具备不一定能保障一个人在学问上有成就,世间也有些在学问上有成就的人并不具这些条件。最重要的因素是个人自己的努力。学问是一件艰苦的事,许多人不能忍耐它所必经的艰苦。努力之外,第二个重要的因素是认清方向与门径。入手如果走错了路,愈努力则入迷愈深,离题愈远。比如学写字、诗文或图画,一走上庸俗恶劣的路,后来如果想把它丢开,比收覆水还更困难,习惯的力量比什么都较沉重,世上有许多人象在努力做学问,只是陷入“野狐禅”,高自期许而实荒谬绝伦,这个毛病只有良师益友可以挽救。学校教育,在我想,只有两个重要的功用:第一是启发兴趣,其次就是指点门径。现在一般学校不在这两方面努力,只尽量灌输死板的知识。这种教育对于学问不仅无裨益而且是障碍!谈读书十几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谈读书,这问题实在是谈不尽,而且这些年来我的见解也有些变迁,现在再就这问题谈一回,趁便把上次谈学问有未尽的话略加补充。学问不只是读书,而读书究竟是学问的一个重要途径。因为学问不仅是个人的事而是全人类的事,每科学问到了现在的阶段,是全人类分工努力日积月累所得到的成就,而这成就还没有湮没,就全靠有书籍记载流传下来。书籍是过去人类的精神遗产的宝库,也可以说是人类文化学术前进轨迹上的里程碑。我们就现阶段的文化学术求前进,必定根据过去人类已得到成就做出发点。如果抹煞过去人类已得的成就,我们说不定要把出发点移回到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前,纵然能前进,也还是开倒车落伍。读书是要清算过去人类成就的总帐,把几千年的人类思想经验在短促的几十年内重温一遍,把过去无数亿万人辛苦获来的知识教训,集中到读者一个人身上去受用。有了这种准备,一个人才能在学问途程上作万里长征,去发现新的世界。历史愈前进,人类的精神遗产愈丰富,书籍愈浩繁,而读书也就愈不易。书籍固然可贵,却也是一种累,可以变成研究学问的障碍。它至少有两大流弊。第一,书多易使读书不专精。我国古代学者因书籍难得,皓首穷年才能治一经,书虽读得少,读一部却就是一部,口诵心惟,嘴嚼得烂熟,透入身心,变成一种精神的原动力,一生受用不尽。现在书籍易得,一个青年学者就可夸口曾过目万卷,“过目”的虽多,“留心”的却少,譬如饮食,不消化的东西积得愈多,愈易酿成肠胃病,许多浮浅虚骄的习气都由耳食肤受所养成。其次,书多易使读者迷方向。任何一种学问的书籍现在都可装满一个图书馆,其中真正绝对不可不读的基本著作往往不过数千部甚至于数部。许多初学者贪多而不务得,在无足轻重的书籍上浪费时间与精力,就不免把基本要籍耽搁了;比如学哲学的尽管看过无数种的哲学史和哲学概论,却没有看过一种柏拉图的《对话集》。学经济学的尽管读过无数种的教科书,却没有看过亚当?斯密的《原富》。做学问如作战,须攻坚挫锐,占住要塞。目标太多了,掩埋了坚锐所在,只东打一拳,西踢一脚,就成了“消耗战”。读书并不在多,最重要的是选得精,读得彻底,与其读10 部无关轻重的书,不如以读10 部书的时间和精力去读一部真正值得读的书;与其10 部书都只能泛览一遍,不如取一部书精读10 遍。“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这两句诗值得每个读书人悬为座右铭。读书原为自己受用,多读不能算是荣誉,少读也不能算是差耻。少读如果彻底必能养成深思熟虑的习惯,涵泳优游,以至于变化气质;多读而不求甚解,譬如驰骋十里洋场,随珍奇满目,徒惹得心花意乱,空手而归。世间许多人读书只为装点门面,如暴发户炫耀家私,以多为贵。这在治学方面是自欺欺人,在做人方面是趣味低劣。读的书当分种类,一种是为获得现世界公民所必需的常识,一种是为做专门学问。为获常识起见,目前一般中学和大学初年级的课程,如果认真学习,也就很够用。所谓认真学习,熟读讲义课本并不济事,每科必须精选要籍三五种来仔细玩索一番。常识课程总共不过十数种,每种选读要籍三五种,总计应读的书也不过50 部左右。这不能算是过奢的要求。一般读书人所读过的书大半不止此数,他们不能得实益,是因为他们没有选择,而静读时又只潦草滑过。常识不但是现世界公民所必需,就是专门学者也不能缺少它。近代科学分野严密,治一科学问者多固步自封,以专门为借口,对其他相关学问毫不过问。这对于分工研究或许是必要,而对于淹通深造却是牺牲。宇宙本为有机体,其中事理彼此息息相关,牵其一即动其余,所以研究事理的种种学问在表面上虽可分别,在实际上却不能割开。世间绝没有一科孤立绝缘的学问。比如政治学须牵涉到历史、经济、法律、哲学、心理学以至于外交、军事等等,如果一个人对于这些相关学问未曾问津,入手就要专门习政治学,愈前进必愈感困难,如老鼠钻牛角,愈钻愈窄,寻不着出路。其他学问也大抵如此,不能通就不能专,不能博就不能约。先博学而后守约,这是治任何学问所必守的程序。我们只看学术史,凡是在某一科学问有大成就的人,都必定于许多它科学问有深广的基础。目前我国一般青年学子动辄喜言专门,以至于许多专门学者对于极基本的学科毫无常识。这种风气也许是在国外大学做博士论文的先生们所酿成的。它影响到我们的大学课程,许多学系所设的科目“专”到不近情理,在外国大学研究院里也不一定有。这好像逼吃奶的小孩去嚼肉骨,岂不是误人子弟?有些人读书,全凭自己的兴趣。今天遇到一部有趣的书就把预拟做的事丢开,用全副精力去读它;明天遇到另一部有趣的书,仍是如此办,虽然这两书在性质上毫不相关。一年之中可以时而习天文,时而研究蜜蜂,时而读莎士比亚。在旁人认为重要而自己不感兴味的书都一概置之不理。这种读法有如打游击,亦如蜜蜂采蜜。它的好处在使读书成为乐事,对于一时兴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养成一种不平凡的思路与胸襟。它的坏处在使读书泛滥而无所归宿,缺乏专门研究所必需的“经院式”的系统训练,产生畸形的发展,对于某一方面知识过于重视,对于另一方面知识可以很蒙昧。我的朋友中有专读冷僻书籍,对于正经正史从未过问的,他在文学上虽有造就,但不能算是专门学者。如果一个人有时间与精力允许他过享乐主义的生活,不把读书当作工作而只当做消遣,这种蜜蜂采蜜式的读书法原亦未尝不可采用。但是一个人如果抱有成就一种学问的志愿,他就不能不有预定计划与系统。对于他,读书不仅是追求兴趣,尤其是一种训练,一种准备。有些有趣的书他须得牺牲,也有些初看很枯燥的书他必须咬定牙关去硬啃,一久了他自然还可以啃出滋味来。读书须有一个中心去维持兴趣,或是科目,或是问题。以科目为中心时,就要精选那一科的要籍,一部一部地从头到尾读,以求对于该科得到一个概括的了解,作进一步高深研究的准备。读文学作品以作家为中心,读史学作品以时代为中心,也属于这一类。以问题为中心时,心中先须有一个待研究的问题。然后采关于这问题的书籍去读,用意在搜集材料和诸家对于这问题的意见,以供自己权衡去取,推求结论。重要的书仍须全看,其余的这里看一章,那里看一节,得到所要搜集的材料就可以丢手。这是一般做研究工作者所常用的方法,对于初学不相宜。不过初学者以科目为中心时,仍可约略采取以问题为中心的微意。一书作几遍看,每一遍只着重某一方面。苏东坡与王朗书曾谈到这个方法: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次读之。当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并收尽取,但是其所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一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且只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做此。若学成,八面受敌,与慕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朱子尝劝他的门人采用这个方法。它是精读的一个要诀,可以养成仔细分析的习惯。举看小说为例,第一次但求故事结构,第二次但注意人物描写,第三次但求人物与故事的穿插,以至于对话、词藻、社会背景、人生态度等等都可如此逐次研求。读书要有中心,有中心才易有系统组织。比如看史书,假定注意的中心是教育与政治的关系,则全书中所有关于这问题的史实都被这中心联系起来,自成一个系统。以后读其它书籍如经子专集之类,自然也常遇着关于政教关系的事实与理论,它们也自然归到从前看史书时所形成的那个系统了。一个心里可以同时有许多系统中心,如一部字典有许多“部首”,每得一条新知识,就会依物以类聚的原则,汇归到它的性质相近的系统里去,就如拈新字贴进字典里去,是人旁的字都归到人部,是水旁的字都归到水部。大凡零星片段的知识,不但易忘,而且无用。每次所得的新知识必须与旧有的知识联络贯串,这就是说,必须围绕一个中心归聚到一个系统里去,才会生根,才会开花结果。记忆力有它的限度,要把读过的书所形成的知识系统,原本枝叶都放在脑里储藏起,在事实上往往不可能。如果不能储藏,过目即忘,则读亦等于不读。我们必须于脑以外另辟储藏室,把脑所储藏不尽的都移到那里去。这种储藏室在从前是笔记,在现在是卡片。记笔记和做卡片有如植物学家采集标本,须分门别类订成目录,采得一件就归入某一门某一类,时间过久了,采集的东西虽极多,却各有班位,条理井然。这是一个极合乎科学的办法,它不但可以节省脑力,储有用的材料,供将来的需要,还可以增强思想的条理化与系统化。预备做研究工作的人对于记笔记做卡片的训练,宜于早下功夫。谈英雄崇拜关于英雄崇拜有两种相反的看法,依一种看法,英雄造时势,人类文化各方面的发端与进展都靠着少数伟大人物去倡导推动,多数人只在随从附和。一个民族有无伟大成就,要看他有无伟大人物,也要看他中间多数民众对于伟大人物能否倾倒敬慕,闻风兴起。卡莱尔在他的名著《英雄崇拜》里大致持这种看法。“世界历史,”他说,“人类在这世界上所成就的事业的历史,骨子里就是在当中工作的几个伟大人物的历史。”“英雄崇拜就是对于伟大人物的极高度的爱慕。在人类胸中没有一种情操比这对于高于自己者的爱慕更为高贵。”尼采的超人主义其实也是一种英雄崇拜主义涂上了一层哲学的色彩。但依另一种看法,时势造英雄,历史的原动力是多数民众,民众的努力造成每时代政教文化各方面的“大势所趋”,而所谓英雄不过顺承这“大势所趋”而加以尖锐化,并没有什么神奇。这是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所提出的主张。他说:“英雄只是贴在历史上的标签,他们的姓名只是历史事件的款识。”有些人根据这个主张而推论到英雄不必受崇拜。从史实看,自从古雅典城时代的群众领袖(demagogue)一直到现代极权国家的独裁者,有不少的事例可证明盲目的英雄崇拜往往酿成极大的灾祸。有些人根据这些事例而推论到英雄崇拜的危险。此外也还有些人以为崇拜英雄势必流于发展奴性,阻碍独立自由的企图,造成政治上的独裁与学术思想上的正统专制,与德漠克拉西精神根本不相容。就大体说,反对英雄崇拜的理论在现代颇占优势,因为它很合一批不很英雄的人们的口胃。不过在事实上,英雄崇拜到现在还很普遍而且深固,无论带哪一种色彩的人心中都免不掉有几分。托尔斯泰不很看重英雄,而他自己却被许多人当作英雄去崇拜。这是一个很有趣而也很有意义的人生讽刺。社会靠着传统和反抗两种相反的势力演进。无论你站在哪一方壁垒,双方都各有它的理想的斗士,它的英雄;维拥传统者如此,反抗者也是如此。从有人类社会到现在,每时代每社会都有它的英雄,而英堆也都被人崇拜,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没有人能否认的。我们在这里用不着替一个与历史俱久的事实辩护,我们只须研究它的涵义和在人生社会上的可能的功用。什么叫做“英雄”。牛津字典所给hero的字义大要有四:第一是“具有超人的本领,为神灵所默佑者”;其次是“声名煊赫的战士,曾为国争战者”;第三是“其成就及高贵性格为人所景仰者”;最后是“诗和戏剧中的主角”。这四个意义显然是互相关联的。凡是英雄必定是非常人,得天独厚,能人之所难能,在艰危时代能为国家杀敌御侮,在承平时代他的事业和品学也能为民族的楷模,在任何重大事件中,他必是倡导推动者,如戏剧中的主角。他的名称有时不很一致,“圣贤”,“豪杰”,“至人”,所指的都大致相同。一谈到英雄,大概没有不明了他是什么一种人;可是追问到究竟哪一个人才算是英雄,意见却很难一致。小孩子们看惯侠义小说,心目中的英雄是在峨眉山修炼得道的拳师剑侠;江湖帮客所知道的英雄是《水浒传》里所形容的梁山泊一群好汉和他们帮里的“棺把子”。读书人言必讲周孔,弄武艺的人拜关羽岳飞。古代和近代,中国和西方,所持的英雄标准也不完全一致。仔细研究起来,每种社会,每种阶级,甚至于每个人都各有各的英雄。所以这个意义似很明显的名称所指的究为何种人实在很难确定。这也并不足为奇。英雄本是一种理想人物。一群人或一个人所崇拜的英雄其实就是他们的或他的人生理想的结晶。人生理想如忠孝节义智仁勇之类都是抽象概念,颇难捉摸,而人类心理习性常倾向于依附可捉摸的具体事例。英雄就是抽象的人生理想所实现的具体事例,他是一幅天然图画,大家都可以指着他向自己说:“像那样的人才是我们所应羡慕而仿效的!”说到英勇,一般人印象也许很模糊,但是一般人都知道崇拜秦皇汉武,或是亚历山大和拿破仑。人人尽管知道忠义为美德,但是要一般人为忠义所感动,千言万语也抵不上一篇岳飞或文天祥的叙传。每个人,每个社会,都有他的特殊的人生理想;很显然的,也就有他的特殊英雄。哲学家的英雄是孔子和苏格拉底,宗教家的英雄是释迎和耶稣,侵略者的英雄是拿破仑,而资本家的英雄则为煤油大王和钢铁大王。行行出状元,就是行行有英雄。人们所崇拜的英雄尽管不同,而崇拜的心理则无二致。这心理分析起来也很复杂。每个英雄必有确足令人钦佩之点,经得起理智衡量,不仅能引起盲目的崇拜。但是“崇拜”是宗教上的术语,既云崇拜,就不免带有几分宗教的迷信,就不免有几分盲目。英雄尽管有不足崇拜处,可是我们既然崇拜他,就只看得见他的长处,看不见他的短处。“爱而知其恶”就不是崇拜,崇拜是无限制的敬慕,有时甚至失去理性。西谚说:“没有人是他的仆从的英雄。”因为亲信的仆从对主人看得太清楚。古代帝王要“深居简出”,实有一套秘诀在里面。在崇拜的心理中,情感的成分远过于理智的成分。英雄崇拜的缺点在此,因为它免不掉几分盲目的迷信;但是优点也正在此,因为它是敬贤向上心的表现。敬贤向上是人类心灵中最可宝贵的一点光焰,个人能上进,社会能改良,文化能进展,都全靠有它在烛照。英雄常在我们心中煽燃这一点光焰,常提醒我们人性尊严的意识,将我们提升到高贵境界。崇拜英雄就是崇拜他所特有的道德价值。世间只有几种人不能崇拜英雄:一是愚昧者,根本不能辨别好坏;一是骄矜妒忌者,自私的野心蒙蔽了一切,不愿看旁人比自己高一层;一是所谓“犬儒" ( cynics,轻世玩物,视一切无足道;最后就是丧尽天良者,毫无人性,自然也就没有人性中最高贵的虔敬心。这几种人以外,任何人都多少可以崇拜英雄,一个人能崇拜英雄,他多少还有上进的希望,因为他还有道德方面的价值意识。崇拜英雄的情操是道德的,同时也是超道德的。所谓“超道德的”,就是美感的。太史公在《孔子世家》里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焉向往之。”这几句话写英雄崇拜的情绪最为精当。对着伟大人物,有如对着高山大海,使人起美学家所说的“崇高雄伟之感”( sense of the sublime )。依美学家的分析,起崇高雄伟感觉时,我们突然间发现对象无限伟大,无形中自觉此身渺小,不免肃然起敬,栗然生畏,惊奇赞叹,有如发呆;但惊心动魄之余,就继以心领神会,物我同一而生命起交流,我们于不知不觉中吸收融会那一种伟大的气魄,而自己也振作奋发起来,仿佛在模仿它,努力提升到同样伟大的境界。对高山大海如此,对暴风暴雨如此,对伟大英雄也如此。崇拜英雄是好善也是审美。在人生胜境,善与美常合而为一,此其一例。这种所描写的自然只是极境,在实际上英雄崇拜有深有浅,不一定都达到这种极境。但无论深浅,它的影响都大体是好的。社会的形成与维系都不外借宗教政治教育学术几种“文化”的势力。宗教起于英雄崇拜,卡莱尔已经详论过。世界中最宗教的民族要算希‘伯来人,读《旧约》的人们大概都明了希伯来也是一个最崇拜英雄的民族。政治的灵魂在秩序组织,而秩序组织的建立与维持必赖有领袖。一个政治团体里有领袖能号召,能得人心悦诚服,政治没有不修明的。极权国家固然需要独裁者,民主国家仍然需要独裁者,无论你给他什么一个名义。至于教育学术也都需要有人开风气之先。假想没有孔墨庄老几个哲人,中国学术思想还留在怎样一个地位!没有柏拉图、亚理斯多德、笛卡儿、康德几个哲人,西方学术思想还留在怎样一个地位!如此等类问题是颇耐人寻思的。俗话有一句说得有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阮步兵登广武曾发“时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之叹。一个国家民族到了“猴子称霸王”或是“竖子成名”的时候,他的文化水准也就可想而见了。学习就是模仿,人是最善于学习的动物,因为他是最善于模仿的动物。模仿必有模型,模型的美丑注定模仿品的好丑,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英雄(或是叫他“圣贤”,“豪杰”)是学做人的好模型。所以从教育观点看,我们主张维持一般人所认为过时的英雄崇拜。尤其在青年时代,意象的力量大于概念,与其向他们说仁义道德,不如指点几个有血有肉的具有仁义道德的人给他们看。教育重人格感化,必须是一个具体的人格才真正有感化力。我们民族中从古至今,做人的好模型委实不少,可惜长篇传记不发达,许多伟大人物都埋在断简残篇里面,不能以全副面目活现于青年读者眼前。这个缺陷希望将来有史家去弥补。谈交友人生的快乐有一大半要建筑在人与人的关系上面。只要人与人的关系调处得好,生活没有不快乐的。许多人感觉生活苦恼,原因大半在没有把人与人的关系调处适宜。这人与人的关系在我国向称为“人伦”。在人伦中先儒指出五个最重要的,就是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五伦之中,父子、夫妇、兄弟起于家庭,君臣和朋友起于国家社会。先儒谈伦理修养,大半在五伦上做工夫,以为五伦上面如果无亏缺,个人修养固然到了极境,家庭和国家社会也就自然稳固了。五伦之中,朋友一伦的地位很特别,它不像其他四伦都有法律的基础,它起于自由的结合,没有法律的力量维系它或是限定它,它的唯一的基础是友爱与信义。但是它的重要性并不因此减少。如果我仍把人与人中间的好感称为友谊,则无论是君臣、父子、夫妇或是兄弟之中,都绝对不能没有友谊。就字源说,在中西文里“友”字都含有“爱”的意义。无爱不成友,无爱也不成君臣、父子、夫妇或兄弟。换句话说,无论那一伦,都非有朋友的要素不可,朋友是一切人伦的基础。懂得处友,就懂得处人;懂得处人,就懂得做人。一个人在处友方面如果有亏缺,他的生活不但不能是快乐的,而且也决不能是善的。 谁都知道,有真正的好朋友是人生一件乐事。人是社会的动物,生来就有同情心,生来也就需要同情心。读一篇好诗文,看一片好风景,没有一个人在身旁可以告诉他说;“这真好呀!”心里就觉得美中有不足。遇到一件大喜事,没有人和你同喜,你的欢喜就要减少七八分;遇到一件大灾难,没有人和你同悲,你的悲痛就增加七八分。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能唱歌,不能说笑话,不能打球,不能跳舞,不能闹架拌嘴,总之,什么开心的事也不能做。世界最酷毒的荆罚要算幽禁和充军,逼得你和你所常接近的人们分开,让你尝无亲无友那种孤寂的风味。人必须接近人,你如果不信,请你闭关独居十天半个月,再走到十字街头在人丛中挤一挤,你心里会感到说不出来的快慰,仿佛过了一次大瘾,虽然街上那些行人在平时没有一个让你瞧得上眼。人是一种怪物,自己是一个人,却要显得瞧不起人,要孤高自赏,要闭门谢客,要把心里所想的看成神妙不可言说,“不可与俗人道”,其实隐意识里面惟恐人不注意自己,不知道自己,不赞赏自己。世间最欢喜守秘密的人往往也是最不能守秘密的人。他们对你说:“我告诉你,你却不要告诉人。”他不能不告诉你,却忘记你也不能不告诉人。这所谓“不能”实在出于天性中一种极大的压迫力。人需要朋友,如同人需要泄露秘密;都由于天性中一种压迫力在驱遣。它是一种精神上的饥渴,不满足就可以威胁到生命的健全。 谁也都知道,朋友对于性格形成的影响非常重大。一个人的好坏,朋友熏染的力量要居大半。既看重一个人把他当作真心朋友,他就变成一种受崇拜的英雄,他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在有意无意之间变成自己的模范,他的性格就逐渐有几分变成自己的性格。同时,他也变成自己的裁判者, 自己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要顾到他的赞许或非难。一个人可以蔑视一切人的毁誉,却不能不求见谅于知己。每个人身旁有一个“圈子”,这圈子就是他所尝亲近的人围成的,他跳来跳去,尝跳不出这圈子。在某一种圈子就成为某一种人。圣贤有道,盗亦有道。隔着圈子相视,尧可非桀,桀亦可非尧。究竟谁是谁非,责任往往不在个人而在他所在的圈子。古人说:“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交,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久闻之后,香可以变成寻常,臭也可以变成寻常,习而安之,就不觉其为香为臭。一个人应该谨慎择友,择他所在的圈子,道理就在此。人是善于模仿的,模仿品的好坏,全看模型的好坏。有如素丝,染于青则青,染于黄则黄。“告诉我谁是你的朋友,我就知道你是怎样的一种人。”这句西谚确是经验之谈。《学记》论教育,一则曰“七年视论学取友”,再则曰:“相观而善之谓摩”。从孔孟以来,中国士林向奉尊师敬友为立身治学的要道。这都是深有见于朋友的影响重大。师弟向不列于五伦,实包括于朋友一伦里面,师与友是不能分开的。 许叔重说文解字谓“同志为友”。就大体说,交友的原则是“同场相应,同气相求”。但是绝对相同在理论与事实都是不可能。“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这不同亦正有它的作用。朋友的乐趣在相同中容易见出;朋友的益处却往往在相异处才能得到。古人尝拿“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来譬喻朋友的交互影响。这譬喻实在是很恰当。玉石有瑕疵棱角,用一种器具来切磋琢磨它,它才能圆融光润,才能“成器”。人的性格也难免有瑕疵棱角,如私心、成见、骄矜、暴躁、愚昧、顽恶之类,要多受切磋琢磨,才能洗刷净尽,达到玉润珠圆的境界。朋友便是切磋琢磨的利器,与自己愈不同,磨擦多,切磋琢磨的影响也就愈大。这影响在学问思想方面最容易见出。一个人多和异己的朋友讨论,会逐渐发见自己的学说不圆满处,对方的学说有可取处,逼得不得不作进一层的思考,这样地对于学问才能鞭辟入里。在朋友互相切磋中,一方面被“磨”,一方面也在受滋养。一个人被“磨”的方面愈多,吸收外来的滋养也就愈丰富。孔子论益友,所以特重直谅多闻。一个不能有诤友的人永远是愚而好自用,在道德学问上都不会有很大的成就。 好朋友在我国语文里向来叫做“知心”或“知己”。“知交”也是一个习惯的名词。这个语言的习惯颇含有深长的意味。从心理观点看,求见知于人是一种社会本能,有这本能,人与人才可以免除隔阂,打成一片,社会才能成立。它是社会生命所藉以维持的,犹如食色本能是个人与种族生命所藉以、维持的,所以它与食色本能同样强烈。古人尝以一死报知己,钟子期死后,伯牙不复鼓琴。这种行为在一般人看似近于过激,其实是由于极强烈的社会本能在驱遣。其次,从伦理哲学观点看,知人是处人的基础,而知人却极不易,因为深刻的了解必基于深刻的同情。深刻的同情只在真挚的朋友中才常发见。对于一个人有深交,你才能知道他。了解与同情是互为因果的。你对于一个人愈同情,能了解他;你愈了解他,也就愈同情他。法国人有一句成语“了解一切,就是宽容一切。”(tout comprendre,c’est tout pardonner)。这句话说采像很容易,却是人生的最高智慧,需要极伟大的胸襟才能做到。古今有这种胸襟的只有几个大宗教家,像释迦牟尼和耶稣,有这种胸襟才能谈到大慈大悲;没有它,任何宗教都没有灵魂。修养这种胸怀的捷径是多与人做真正的好朋友,多与人推心置腹,从对于一部分人得到深刻的了解,做到对于一般人类起深厚的同情。从这方面看,交友的范围宜稍宽泛,各种人都有最好,不必限于自己同行同趣味的。蒙田在他的论文里提出一个很奇怪的主张,以为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我对这主张很怀疑。 交友是一件寻常事,人人都有朋友;交友却也不是一件易事,很少人有真正的朋友。势力之交固容易破裂,就是道义之交也有时不免闹意气之争。王安石与司马光、苏拭、程颢诸人在政治和学术上的侵轧便是好例。他们个个都是好人,彼此互有相当的友谊,而结果闹成和市俗人一般的翻云覆雨。交友之难,从此可见。从前人谈交友的话说得很多。例如“朋友有信”,“久而敬之”,“君子之交淡如水”,视朋友须如自己,要急难相助,须知护友之短,像孔于不假盖于铿吝的朋友;要劝着规过,但“不可则止,无自辱焉”。这些话都是说起来颇容易,做起来颇难。许多人都懂得这些道理,但是很少人真正会和人做朋友。 孔子尝劝人“无友不如己者”,这话使我很彷徨不安。你不如我,我不和你做朋友,要我和你做朋友,就要你胜似我,这样我才能得益。但是这算盘我会打你也就会打,如果你也这么说,你我之间不就没有做朋友的可能么?柏腊图写过一篇谈友谊的对话,另有一番奇妙议论。依他看,善人无须有朋友,恶人不能有朋友,善恶混杂的人才或许需要善人为友来消除他的恶,恶去了,友的需要也就随之消灭。这话显然与孔子的话有些牛氐牛吾。谁是谁非,我至今不能断定,但是我因此想到朋友之中,人我的比较是一个重要问题,而这问题又与善恶问题密切相关。我从前研究美学上的欣赏与创造问题,得到一个和常识不相同的结论,就是:欣赏与创造根本难分,每人所欣赏的世界就是每人所创造的世界,就是他自己的情趣和性格的返照;你在世界中能“取”多少,就看你在你的性灵中能提出多少“与”它,物我之中有一种生命的交流,深人所见于物者深,浅人所见于物者浅。现在我思索这比较实际的交友问题,觉得它与欣赏艺术自然的道理颇可暗合默契。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得到什么样的朋友。人类心灵常交感迥流。你拿一分真心待人,人也就会拿一分真心待你,你所“取” 如何,就看你所“与”如何。“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人不爱你敬你,就显得你自己有亏缺。你不必责人,先须返求诸已。不但在情感方面如此,在性格方面也都是如此。友必同心,所谓“同心”是指性灵同在一个水准上。如果你我在性灵上有高低,我高就须感化你,把你提高到同样水准;你高也是如此,否则友谊就难成立。朋友往往是测量自己的一种最精确的尺度,你自己如果不是一个好朋友,就决不能希望得到一个好朋友。要是好朋友, 自己须先是一个好人。我很相信柏腊图的“恶人不能有朋友”的那一句话。恶人可以做好朋友时,他在他方面尽管是坏,在能为好朋友一点上就可证明他还有人性,还不是一个绝对的恶人。说来说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那句老话还是真的,何以交友的道理在此,如何交友的方法也在此。交友和一般行为一样,我们应该常牢记在心的是“责己宜严;责人宜宽”。谈性爱问题这问题的重要性是无可否认的。圣人说的好:“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许多人的活动和企图,仔细分析起来,多少都与这两种基本的生活要求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整个的人类文化动态也大半围着这两个轴心旋转。单体男女关系来说,没有他,世间就要少去许多纠纷,文艺就要少去一个重要的母题,社会必是另样,历史也必是另样。但是许多人对这样重要的问题偏爱板面孔,不肯拿它来郑重地谈,郑重地想。以往少数哲学加如卢梭、康德、斯宾诺莎主任对这问题所发表的议论,依叔本华看,都很肤浅。至于一般人的观念更不免为迷信、偏见和伪善所混乱。许多负教养之责的父母和师长对这问题简直有些畏惧,胡莫如深,仿佛以为男女关系生来是与淫秽相连的,青年人千万沾染不得,最好把他们蒙蔽住。其实你愈不使他们沾染而他们偏愈爱沾染;对这重要问题你想他们安于愚昧,他们就得偿付愚昧的代价。从生物学的观点看,这问题本很简单。有生之伦执着最牢固的是生命,最强烈的本能是叔本华所说的生命意志。首先是个体生命。我们挣扎、迎求、竭力劳心,都无非是要个体生命在物质方面得到维持、发展、安全舒适;在精神方面得到真善美诸价值所给的快慰。一切活动的最终目的都在“谋生”。但是个体生命是不能永久执着的,生的尽头都是死。长生不但是一个不能实现的理想,而且也不是一个好理想。你试想:从开天辟地到世界末日,假如老是一代人在活着,世界不就变成一池死水?一代过去了,就有另一代继着来,生生不息,不主故常。所以变化无端,生发无穷。这是造化的巧妙安排。懂得这巧妙,我们就明白种族不朽何以胜似个体长生,种族生命何以重于个体生命,种族生命意志何以强于个体生命意志。男女相悦,说来说去,只是种族生命意志的表现。种族生命意志就是一般人所谓“性欲”。“爱”是一个叫好听的名词,凡是男女间的爱都不免带有性欲成分。你尽管相信你的爱是“纯洁的”、“心灵的”、“精神的”,骨子里都是无数亿万年遗传下来的那一点性的冲动在作祟,你要与你所爱的人配合,你要传种。你不敢承认这点,因为你的老祖宗除了遗传给你这一点性的冲动以外,还遗传给你一些相反的力量——关于性爱的特怖(taboo),你的脑筋里装满着性爱性交是淫秽的、可羞的、不道德的之类观念。其实,你须得知道:假如这一点性的冲动被阉割了,人道就会灭绝。人除着爱上帝以外,没有另一种心灵活动,比男人爱女人或女人爱男人那一点热忱,更值得叫做“神圣”,因为那是对于“不朽”的希求,是要把人人所宝贵的生命继续不断地绵延下去。传种的需求驱遣着两性相爱,这是人与禽兽所共同的。但是有两个因素是性爱问题在人类社会中有简单变为很复杂。第一个因素是社会的。社会所赖以维持的是伦理宗教法律和风俗习惯所酿成的礼法,“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没有礼法更不足以维持。关于男女关系的礼法,大约起于下列两种。第一是防止争端。性欲是最强烈的本能,而性欲的对象虽有选择,却无限制。男爱女或不爱,女爱男或不爱。假如一个人让自己的性欲做主,不受任何制裁,“争风”和“逼奸”之类事态就会把社会的秩序弄得天翻地覆。因此每个社会对于男女交接和婚姻都有一套成文和不成文的法典。例如一夫一妻,凭媒嫁娶,尊重贞操,惩处奸淫之类。其次是划清责任。恋爱的正常归宿是婚姻,婚姻的正常归宿是生儿育女,子女要教养。性的冲动是飘忽游离的,常要求新花样与新口胃,而家庭责任却需要夫妻固定拘守,“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加入一个人随意杂交,随意生儿育女,欲望满足了,就丢开配偶儿女而别开生面,他所丢下来的责任给谁负担呢?在以家庭为中心的社会,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是不能不受裁制的。世界也有人梦想废除家庭的乌托邦,在那里面男女关系有绝对的自由,但这恐怕永远是梦想,男女配合的最终目的原来就在生养子女,不在快一时之意而忘了那快意行为的最终目的,破坏达到那目的的最适宜的路径那是违反自然的铁律。因为上述两种社会的力量,人类两性配合不能全凭性欲指使,取杂交方式。他一方面须满足自然需要,一方面也要满足社会需要。自然需要倾向于自由发泄,社会需要却倾向于防闲节制。这种防闲节制对于个体有时不免是痛苦,但就全局着想,有健康的社会生命才能保障个体生命与种族生命。性欲要求原来在绵延种族生命,到了它危害到种族生命所借以保障的社会生命时,它就失去了本来作用,于理是应受制止的。这道理本很浅显,许多人却没有人情,感到社会的防闲节制不方便,便骂“礼教吃人”。极端的个人主义常是极端的自私主义,这是一端。同时,我们自然也需要承认社会的防闲节制的方式也有失去它的本来作用的时候。社会常在变迁,甲型社会的礼法不一定适用于乙型社会,一个社会已经由假性变到乙型时,甲型的礼法往往本着习惯的惰性留存在乙型社会里,有如盲肠,不但无用,甚至发炎生病。原始社会所遗留下来的关于性的“特怖”,如“男女授受不亲”,“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望门守节”,孕妇产妇不洁净带来灾星之类,在现代已如盲肠,都很明显。第二个是人类两性问题变复杂的因素是心理的。从个体方面看,异性的寻求、结合、生育都是消耗与牺牲,自私是人类天性,纯粹是消耗牺牲的事是很少有人肯干的。于此造化又有一个很巧妙的安排,使这消耗与牺牲的事带有极大的快感。人们追求异性,骨子里本为传种,而表面上却现得为自己求欲望的满足。恋爱的人们,像叔本华所说的,常在“错觉”(illusion)里生活。当其为达目的时,仿佛世间没有比这更快意的事,到了种子播出去了,回思虽了无余味,而性欲的驱遣却不因此而灭杀其热力,还是远远涌现,挟着排山倒海的力量东奔西窜。它的遭遇有顺有逆,有常有变,纵横流转中与其它事物发生关系复杂微妙之不可想象,而身当其冲者的心理变迁也随之幻化无端。近代有几个著名学者如韦斯特马克(West Maik),弗洛伊德(Freud)诸人对性爱心理所发表的著作几至汗牛充栋。在这篇短文里,我们无法把许多光怪陆离的现象都描绘出来,只能略举数端,以示梗概。男女相爱与审美意识有密切关系,这是尽人皆知的。我们在这里所指的倒不在男爱女美,女爱男美那一点,因为那很明显,无用申述。我们所指的是相爱相交那事情本身的艺术化。人为万物之灵,虽处处受自然需要驱遣,却时时要超过自然需要而做自由活动,较高上的企图如文艺宗教哲学之类多起与此。举个浅例来说,盛水用壶是一种自然需要,可是人不以此为足,却费尽心机去求壶的美观。美观非实用所必需,却是心灵自由伸展所不可无。人在男女关系方面也是如此。男女间事,如果止于禽兽的阶层上,那是极平凡而粗浅的。只须看鸡犬,在交合的那一顷刻间他们服从性欲的驱遣,有如奴隶服从主子之恭顺,其不可逃免性有如命运之坚强,它们简直不是自己的主宰,一股冲动过来,就如悬崖纵马,一冲而下,毫不绕弯子,也毫不讲体面。人要把这件自然需要所逼迫的事弄的比较“体面”些,不那样脱皮露骨,于是有许多遮盖,有许多粉饰,有许多作态弄影,旁敲侧击,男女交际间的礼仪和技巧大半是粗俗事情的文雅化,做得太过分了,故不免带着许多虚伪与欺诈;做得恰到好处时,却可以娱目赏心。使用需要壶盛水,审美意识进一步要求壶的美观,美观与实用在此仍并行不悖。再进一步,壶可以放弃它的实用而成为古董,纯粹的艺术品;如果拿它来盛水,就不免煞风景,男女的爱也有同样的演进。在动物阶层,它只是为生殖传种一个实用目的,继之它成为一种带有艺术性的活动,再进一步它就成为一种纯粹的艺术,徒供赏玩。爱于是与性欲在表面上分为两事,许多人只是“为爱而爱”,就只在爱的本身那一点快乐上流连体会,否认爱还有借肉体结合而传种那一个肮脏的作用。爱于是成为“柏拉图式的”、纯洁的、心灵的、神圣的,至于性欲活动则被视为肉体的、淫秽的、可羞的、尘俗的。这观念的形成始于耶稣教的重灵轻肉,终于十九世纪浪漫派文艺的“恋爱至上”观。这种灵爱与肉爱的分别引起好些人的自尊心,激励成好些思想、文艺和事业上的成就;同时,它也使好些人变成疯狂,养成好些不康健的心理习惯。说得好听一点,它起于性爱的净化或“升华”;说得不好听一点,它是替一件极尘俗的事情挂上了一个极高尚的幌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人心怎样爱绕弯子,爱歪曲自然。近代变态心理学所供给的实例更多。它的起因,像弗洛伊德所说的,是自然与文化,性欲冲动与社会道德习俗的冲突。性欲冲动极力伸展,社会势力极力压抑。这冲突如果得不到正常的调整,性欲冲动就不免由意识域压抑到潜意识域,虽然是囚禁在那黑狱里,却仍跃跃欲试,冀图破关脱狱。为着要逃避意识的检查。取种种化装。许多寻常行动,如做梦、说笑话、创作文艺、崇拜偶像、虐待弱小,以至于吮指头、露大腿之类,在变态心理学家看,都可以是性欲化装的表现。性欲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有如奔流,须有所倾泻,正常的方式是倾泻于异性对象;得不到正常对象倾泻时,它或是决堤而泛滥横流,酿成种种精神病症,或是改道旁驰,起升华作用而致力于宗教、文艺、学术或事功。因此,人类活动——无论是个体的或社会的——几乎没有一件不可以在有形无形之中与性爱发生心理上的关联。这里说的只是一个极粗浅的梗概,从这种粗浅的梗概中,我们已可以见出人类两性关系问题如何复杂。要得到一个健康的性道德观,我们需要近代科学所供给的关于性爱的各方面知识,一种性知识的启蒙运动。我们一不能如道德学家和清教徒一味抹杀人性,,对于性的活动施以过分严厉的裁制,原始时代的“特怖”更没有保留的必要;二不能如浪漫派文艺作者满口讴歌“恋爱至上”,把一件寻常事情捧到九霄云外,使一般神经质软弱的人们悬过高的希望,追攀不到,就陷于失望悲观;三不能如苏联共产党人把恋爱婚姻完全看成个人的私行,与社会国家无关,任它绝对自由,绝对放纵。依我个人的主张,男女间事是一件极家常极平凡的事,我们须以写实的态度和生物学的眼光去看它,不必把它看成神巧妙,也不必把它看成淫秽邪僻。我们每个人天生有传种的技能、义务与权利。我们寻求习性,是要尽每个人都应尽的责任。一对男女成立恋爱或婚姻的关系时,只要不妨害社会秩序的合理要求,我们就用不着大惊小怪。这句话中的插句极重要:社会不能没有裁制,而社会的裁制也必须合理。社会的合理裁制是指上文所说的防止争端和划清责任。争婚、逼婚、乱伦、患传染病结婚、结婚而放弃结婚的责任,这些便是法律所应禁止的。除了这几项以外,社会如果再多嘴多舌,说这样是伤风,那样是败俗,这样是银灰,那样是奸邪,那就要在许多人的心理上起不必要的压抑作用,酿成精神的变态,并且也引起许多人阳奉阴违,面子上仁义道德,骨子里男盗女娼。在人生方面,正常的生活才是健康的生活,在男女关系方面,正常的路径是由恋爱而结婚,由结婚而生儿养女,把前一代的责任移交给后一代,使种族“于万斯年”地绵延下去。传种以外,结婚者的个人幸福,也不应一笔勾销。结婚和成立家庭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人们就应该在里面希冀快乐,且努力产生快乐。到了夫妻实在不能相容而家庭无幸福可言时,在划清责任的条件之下离婚是道德与法律都应允许而且提倡的。谈青年与恋爱结婚在动物阶层,性爱不成问题,因为一切顺着自然倾向,不失时,不反常,所以也就合理。在原始人类社会,性爱不成为严重的问题,因为大体上还是顺自然倾向的,纵有社会裁制,习惯成了自然,大家也就相安无事。在近代开化的社会,性爱的问题变成很严重,因为自然倾向与社会裁制发生激烈的冲突,失时和反常的现象常发生,伦理的、宗教的、法律的、经济的、社会的关系愈复杂,纠纷愈多而解决愈困难。这困难成年人感觉到很迫切,青年人感觉到尤其迫切。性爱在青年期有一个极大的矛盾:一方面性欲在青年期由潜伏而旺盛,力量特别强烈;一方面种种理由使青年人不适宜于性生活的活动。先说青年人不适宜于性爱的理由:一、恋爱的正常归宿是结婚,结婚的正常归宿是生儿养女,成立家庭。青年处学习期,在事业上尚无成就,在经济上未能独立,负不起成立家庭教养子女的责任。恋爱固然可以不结婚,但是性的冲动培养到最紧张的程度而没有正常的发泄,那是违反自然,从医学和心理学观点看,对于身心都有很大的妨害。结婚固然也可以节制生育,但是寻常婚后生活中,子女的爱是夫妻中间一个重要的联系,培养起另一代人原是结婚男女的共同目标与共同兴趣,把这共同目标与共同兴趣用不自然的方法割去了,结婚男女的生活就很干枯,他们的情感也就逐渐冷淡。这对于种族和个人都没有稗益,失去了恋爱与婚姻的本来作用。二、青年身体发展尚未完全成熟,早婚妨碍健康,尽人皆知;如果生儿养女,下一代人也必定比较赢弱,可以影响到民族的体力,我国已往在这方面吃的亏委实不小。还不仅此,据一般心理学家的观察,性格的成熟常晚于体格的成熟,青年在体格方面尽管已成年,在心理方面往往还很幼稚,男子尤其是如此。在二十余岁的光景,他们心中装满着稚气的幻想,没有多方的人生经验,认不清现实,情感游离浮动,理智和意志都很薄弱,性格极易变动,尤其是缺乏审慎周详的抉择力与判断力,今天做的事明天就会懊悔。假如他们钟情一个女子,马上就会陷人沉醉迷狂状态,把爱的实现看得比世间任何事都较重要;达不到目的,世界就显得黑暗,人生就显得无味,觉得非自杀不可;达到目的,结婚就成了“恋爱的坟墓”,从前的仙子就是现在的手镣脚铐。到了这步田地,他们不是牺牲自己的幸福,就是牺牲别人的幸福。许多有为青年的前途就这样毁去了,让体格性格都不成熟的青年人去试人生极大的冒险,那简直是一个极大的罪孽。三、人生可分几个时期,每时期有每时期的正当使命与正当工作。青年期的正当使命是准备做人,正当工作是学习。在准备做人时,在学习时,无论是恋爱或结婚都是一种妨害。人生精力有限,在恋爱和结婚上面消耗了一些,余剩可用于学习的就不够。在大学期间结婚的学生成绩必不会顶好,在中学期间结婚的学生的前途决不会有很大的希望。自己还带乳臭,就腼颜准备做父母,还满口在谈幸福,社会上有这现象,就显得它有些病态。恋爱用不着反对,结婚更用不着反对,只是不能“用违其时”。禽兽性生活的优点就在不失时,一生中有一个正当的时期,一年中有一个正当的季节。在人类,正当的时期是壮年,老年人过时,青年人不及时,青年人恋爱结婚,与老年人恋爱结婚,是同样地反常可笑。假如我们根据这几条理由,就绝对反对青年谈恋爱,是否可能呢?我自己也是过来人,略知此中甘苦,凭自己的经验和对旁人的观察,我可以大胆地说:在三十岁以前,一个人假如不受爱情的搅扰,对男女间事不发生很大的兴趣,专心致志地去做他的学问,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他可以多得些成就,少得些苦恼。我还可以说,像这样天真烂漫地过去青春的人,世间也并非绝对没有,而且如果我们认定三十岁左右为正当的结婚年龄,从生物学观点看,这种人也不能算是不自然或不近人情。不过我们也须得承认,在近代社会中,这种浑厚的青年人确实很少,少的原因是在近代生活对于性爱有许多不健康的暗示与刺激,以及教育方面的欠缺。家庭和学校对男女间事绝对不准谈,仿佛这中间事极神秘或是极不体面,有不可告人处。只这印象对儿童们影响就很坏。他们好奇心特别强,你愈想瞒,他们就愈想知道。他们或是从大人方面窥出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或是从一块儿游戏的顽童听到一些淫秽的话。不久他们的性的冲动逐渐发达了,这些不良的种子就在他们心中发芽生枝,好奇心以外又加上模仿本能的活动。他们开始看容易刺激性欲的小说或电影,注意窥探性生活的秘密,甚至想自己也跳到那热闹舞台上去表演。他们年纪轻,正当的对象自无法可得,于是演出种种“性的反常”现象,如同性爱。自性爱、手淫之类。如果他们生在都市里,年纪比较大一点,说不定还和不正当的女人来往。如果他们进了大学,读过一些讴歌恋爱的诗文,看过一些甜情蜜意的榜样,就会觉得恋爱是大学生活中应有的一幕,自己少不得也要凑趣应景,否则即是一个缺陷,一宗耻辱。我们可以说,现在一般青年从幼稚园到大学,沿途所受的性生活的影响都是不健康的,无怪他们向不健康的路径走。自命为“有心人”的看到这种景象,或是嗟叹世风不古,或是诅咒近代教育,想拿古老的教条来钳制近代青年的活动。世风不古是事实,无用嗟叹,在任何时代,世风都不会“古”的。世界既已演变到现在这个阶段,要想回到男女授受不亲那种状态,未免是痴人说梦。我个人的主张是要把科学知识尽量地应用到性爱问题上面来,使一般人一方面明白它在生物学、生理学和心理学上的意义,一方面也认清它所连带的社会、政治、经济各方面的责任。这问题,像一切其他人生问题一样,可以用冷静的头脑去思索,不必把它摆在一种带有宗教性的神秘氛围里。神秘本身就是一种诱惑,暗中摸索都难免跌跤。就大体说,我赞成用很自然的方法引导青年撇开恋爱和结婚的路。所谓自然的方法有两种。第一是精力有所发挥,精神有所委托。一个人心无二用,却也不能没有所用。青年人精力最弥满,要他闲着无所用,就难免泛滥横流。假如他在工作里发生兴趣,在文艺里发生兴趣,甚至在游戏运动里发生兴趣,这就可以垄断他的心神,不叫它旁迁他涉。我知道很多青年因为心有所用,很自然地没有走上恋爱的路。第二是改善社交生活,使同情心得到滋养。青年人最需要的是同情,最怕的是寂寞,愈寂寞就愈感觉异性需要的迫切。一般青年追求异性,与其说是迫于性的冲动,毋宁说是迫于同情的需要。要满足这需要,社交生活如果丰富也就够了。一个青年如果有亲热的家庭生活,加上温暖的团体生活,不感觉到孤寂,他虽然还有“遇”恋爱的可能,却无“谋”恋爱的必要。这番话并非反对男女青年的正常交接,反之,我认为男女社交公开是改善社交生活的一端。愈隔绝,神秘观念愈深,把男女关系看成神秘,从任何观点看,都是要不得的。我虽然赞成叔本华的“男女的爱都是性爱”的看法,却不敢同意王尔德的“男女间只有爱情而无友谊”的看法。因为友谊有深有浅,友谊没有深到变为爱情的程度是常见的。据我个人的观察,青年施受同情的需要虽很强烈,而把同情专注在某一个对象上并不是一个很自然的现象。无论在同性中或异性中,一个人很可能地同时有几个好友。交谊愈广泛,发生恋爱的可能性也就愈少。一个青年最危险的遭遇莫过于向来没有和一个女子有较深的接触,一碰见第一个女子就爱上了她。许多在男女社交方面没有经验的青年却往往是如此,而许多悲剧也就如此酿成。在男女社交公开中,“遇”恋爱自然很可能,但是危险性比较小,双方对于异性都有较清楚的认识。既然“遇”上了恋爱,一个人最好认清这是一件极自然极平凡而亦极严重的事。他不应视为儿戏,却也不应沉醉在诗人的幻想里,他应该用最写实的态度去应付它。如果“恋爱至上”,他也要从生物学观点把它看成“至上”,与爱神无关,与超验哲学更无关。他就要准备作正常的归宿——结婚,生儿养女和担负家庭的责任。柏拉图到晚年计划第二“理想国”,写成一本书叫做《法律》,里面有一段话颇有意思,现在译来作本文的结束:“我们的公民不应比鸟类和许多其他动物都不如,它们一生育就是一大群,不到生殖的年龄却不结婚,维持着贞洁。但是到了适当的时候,雌雄就配合起来,相欢相爱,终身过着圣洁和天真的生活,牢守着它们的原来的合同:——真的,我们应该向他们(公民们)说,你们须比禽兽高明些。”谈休息一般人以为多延长工作的时间就可以多收些效果,比如说,一天能走一百里路,多走一天,就可以多走一百里路,如此天天走着不歇,无论走得多久,都可以维持一百里的速度。凡是走过长路的人都知道这算盘打得不很精确,走久了不歇,必定愈走愈慢,以至完全走不动。我们走路的秘诀,“不怕慢,只怕站”,实在只有片面的真理。永远站着固然不行,永远不站也不一定能走得远,不站就须得慢,慢有时延误事机;而偶尔站站却不至于慢,站后再走是加速度的唯一办法。我们中国人做事的通病就在怕站而不怕慢,慢条斯理地不死不活地望着挨,说不做而做着并没有歇,说做却并没有做出什么名色来。许多事就这样因循耽误了。我们只讲工作而不讲效率,在现代社会中,不讲效率,就要落后。西方各国都把效率看成一个迫切的问题,心理学家对这问题作了无数的实验,所得的结论是,以同样时间去做同样工作,有休息的比没有休息的效率大得多。比如说,一长页的算学加法习题,继续不断地去做要费两点钟,如果先做五十分钟,继以二十分钟的休息,再做五十分钟,也还可以做完,时间上无损失而错误却较少。西方新式工厂大半都已应用这个原则去调节工作和休息的时间,其实不休息的工作才真是浪费时间。此外还有精力的损耗更不经济。拿中国人与西方人相比,可工作的年龄至少有二十年的差别。我们到五六十岁就衰老无能为力,他们那时还正年富力强,事业刚一切开始,这分别有多大!休息不仅为工作蓄力,而且有时工作必须在休息中酝酿成熟。法国大数学家潘嘉赉研究数学上的难题,苦思不得其解,后来跑到街上闲逛,原来费尽气力不能解决的难题却于无意中就轻轻易易地解决了。据心理学家的解释,有意识作用的工作须得退到潜意识中酝酿一阵,才得着土生根。通常我们在放下一件工作之后,表面上似在休息,而实际上潜意识中那件工作在进行。哲姆士有“夏天学溜冰,冬天学泅水”的比喻。溜冰本来是前冬练习的,今夏无冰可溜,自然就想不到溜冰,算是在休息,但是溜冰的肌肉技巧却恰在此时凝固起来。泅水也是如此,一切学习都如此。比如我们学写字,用功甚勤,进步总是显得很慢,有时甚至越写越坏。但是如果停下一些时候再写,就猛然觉得字有进步。进步之后又停顿,停顿之后又进步,如此辗转多次,字才易写得好。习字需要停顿,也是因为要有时间让筋肉技巧在潜意识中酝酿凝固。习字如此,习其它技术也是如此。休息的工夫并不是白费的,它的成就往往比工作的成就更重要。“佛说四十二章经”里有一段故事,戒人为学不宜操之过急,说得很好:“沙门夜诵迦叶佛教遗经,其声悲紧,思悔欲退。佛问之曰:‘汝昔在家,曾为何业?’对曰:‘爱弹琴。’佛言:‘弦缓如何?’对曰:‘不鸣矣。’‘弦急如何?’对曰:‘声绝矣。’‘急缓得中如何?’对曰:‘诸言昔矣。’佛曰:‘沙门学道亦然。心若调适,道可得矣。于道若暴,暴即身疲;其身若疲,意即生恼,行即退矣。’我国先儒如程朱诸子教人为学,亦常力戒急迫,主张“优游涵泳”。这四个字含有妙理,它所指的工夫是猛火煎后的慢火煨,紧张工作后的潜意识的酝酿。要“优游涵泳”,非有充分休息不可。大抵治学和治事,第一件要事是清明在躬,从容而灵活,常做得自家的主宰,提得起也放得下。急迫躁进最易误事。我有时写字或作文,在意兴不佳或微感倦怠时,手不应心,心里愈想好,而写出来的愈坏,在此时仍不肯丢下,带着几分气忿的念头勉强写下去,写成要不得就扯去,扯去重写仍是要不得,于是愈写愈烦躁,愈烦躁也就写得愈不象样。假如在发现神思不旺时立即丢开,在乡下散步,吸一口新鲜空气,看看蓝天绿水,陡然间心旷神怡,回头来再伏案做事,便觉精神百倍,本来做得很艰苦而不能成功的事,现在做起来却有手挥目送之乐,轻轻易易就做成了。不但做文写字如此,要想任何事做得好,做时必须精神饱满,工作成为乐事。一有倦怠或烦躁的意思,最好就把它搁下休息一会儿,让精神恢复后再来。人须有生趣才能有生机。生趣是在生活中所领略得的快乐,生机是生活发扬所需要的力量。诸葛武侯所谓“宁静以致远”就包含生趣和生机两个要素在内,宁静才能有丰富的生趣和生机,而没有充分休息做优游涵泳的工夫的人们决难宁静。世间有许多过于辛苦的人,满身是尘劳,满腔是杂念,时时刻刻都为环境的需要所驱遣,如机械一般流转不息,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宰,呆板枯燥,没有一点人生之趣。这种人是环境压迫的牺牲者,没有力量抬起头来驾驭环境或征服环境,在事业和学问上都难有真正的大成就。我认识许多穷苦的农人,孜孜不辍的老学究和一天在办公室坐八小时的公务员,都令我起这种感想。假如一个国家里都充满着这种人,我们很难想象出一个光明世界来。基督教圣经叙述上帝创造世界的经过,于每段工作完成之后都赘上一段说:“上帝看看他所做的事,看,每一件都很好!”到了第七天,上帝把他的工作都完成了,就停下来休息,并且加福于这第七天,因为在这一天他能够休息。这段简单的文字很可耐人寻味。我们不但需要时间工作,尤其需要时间对于我们所做的事回头看一看,看出它很好;并且工作完成了,我们需要一天休息来恢复疲劳的精神,领略成功的快慰。这一天休息的日子是值得“加福的”,“神圣化的”(圣经里所用的字是Blessed and sanctified)。在现代紧张的生活中,我们“车如流水马如龙”地向前直滚,曾不留下一点时光做一番静观和回味,以至华严世相都在特别快车的窗子里滑了过去,而我们也只是回戏盘中的木人木马,有上帝的榜样在那里而我们不去学,岂不是浪费生命!我生平最爱陶渊明在自祭文里所说的两句话:“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上句是尼采所说的达奥尼苏司的精神,下旬则是亚波罗的精神。动中有静,常保存自我主宰。这是修养的极境。人事算尽了,向神仙福分也就在尽人事中享着。现代人的毛病是“勤有余劳,心无偶闲”。这毛病不仅使生活索然寡味,身心俱惫,于事劳而无功,而且使人心地驳杂,缺乏冲和弘毅的气象,日日困于名缰利锁,叫整个世界日趋于干枯黑暗。但丁描写魔鬼在地狱中受酷刑,常特别着重“不停留”或“无间断”的字样。“不停留”“无间断”自身就是一种惩罚,甘受这种惩罚的人们是甘愿人间成为地狱。上帝的子孙们,让我们跟着他的榜样,加福于我们工作之后休息的时光啊!谈消遣身和心的活动都有有节奏的周期,这周期的长短随个人的体制和物质环境而有差异。在周期的限度之内,工作有它的效果,也有他的快慰。过了周期限度,工作就必产生疲劳,不但没有效果,而且成为痛苦。到了疲劳,就必定有休息,才能恢复工作的效果。这道理极浅,无用深谈。休息的方式甚多,最理想的亦最普遍的是睡眠。在睡眠中生理的功能可以循极自然地节奏进行,各种肌肉仍在活动,却不需要紧张的注意力,也没有工作情景需要所加的压迫,它的动作时自由的、自然的、不费力气的、倾向弛懈的。一个人如果每天在工作疲劳之后能得到充分的时间熟睡,比任何养生家的秘诀都灵验。午睡尤其有效。午睡醒了,午后又变成清晨,一日之中就有了两度的朝气。西方有些小学里,时间表内有午睡的规定,那是很合理的。我国的理学家和各宗教家于睡眠之外练习静坐。静坐可以使心境空灵,生理功能得到人为的调节,公用有时比睡眠更大。但是初习静坐需要注意力的控制,有几分的不自然,不易成为恒久的习惯,而且在近代生活状况之下,静坐的条件不易具备,所以它不能很普遍。睡眠与静坐都不能算是完全的休息,因为许多生理的功能照旧在进行。严格的说,生物的未死以前决不能有完全的休息。有生气就就必有活动,“活”与“动”是不可分的。劳而不息固然是苦,息而不劳尤其是苦。生机需要休养,也需要发泄。生机旺而不泄,像春天的草木萌芽被砖石压着,或是把压力推开,冲吐出来,或是变成拳曲黄瘦,失去自然地形态。心理学家已经很明白的指示出来:许多心理的毛病都起于生机不得正当的发泄。从一般的生活看,精力的发泄往往同时就是精力的蓄养。人当少壮时期,精力最弥漫,需要发泄也就愈强烈,愈发泄,精力也就愈充足。一个生气蓬勃的人必定有多方的兴趣,在每方面的活动都比常人活跃,一个人到了可以索然枯坐而不感觉不安时,他必定是一个行将就木得病夫或老者。如果他们在健康状态中,需要活动而不得活动,他必然感到愁苦抑郁。人生最苦的事是疾病幽囚,因为在疾病幽囚中,他或是失去了精力,或是失去了发泄精力的自由。精力的发泄有两种途径:一是正当工作,一是普通所谓消遣,包含各种游戏运动和娱乐在内。我们不能用全副精力去工作,因为同样的注意方向和同样的肌肉动作维持到相当的限度,必定产生疲劳,如上所述。人的身心构造是依据分工合作原理的。对于各种工作我们都有相当的一套机器,一种才能和一副精力,比如说,要看有眼,要听有耳,要走有脚,要思想有头脑。我们运用眼的时候,耳可以休息,运用脑的时候 ,脚可以休息。所以在专用眼之后改着去用脚,我们虽然仍旧在活动,所用以活动的只是耳或脚,眼或脑就可以得到休息了。这种让一部分精力休息而另一部分精力活动的办法在西文中叫做diversion,可惜在中文里没有恰当的译名。这也足见我们没有注意到它的重要。它的意义是“转向”,工作方面的“换口味”,精力的侧出旁击。我们已经说过,生物不能有完全的休息,普通所谓休息,除睡眠以外,大半是diversion,这种“换口味”的办法对于停止的活动是精力的畜养,对于正在进行另一活动是精力的发泄。它好比打仗,一部分兵力上前线,另一部分兵力留在后面预备补充。全体的兵力都上了前线,难乎为继;全体的兵力都在后方按兵不动,过久也会疲劳无用,仗自然更打不起来。更番瓜代仍是精力的最经济最合理的支配,无论是在军事方面或是在普通生活方面。更番瓜代有种种方式。普通人用脑的机会比较多,最好常在用脑之后做一番筋肉活动,如散步打球栽花做手工之类,一方面可以是脑得到休息而恢复疲劳,一方面也可以破除同一工作的单调,不至发生厌闷。卢梭谈教育,主张学生多习手工,这不但因为手工有它的特殊的教育功效,也因为用手对于用脑是一种调节。大哲学家斯宾诺莎与研究哲学之外,操磨镜的职业,这固然是为着生活,实在也很合理,因为两种性质相差很远的工作互相更换,互为上文所说的diversion,对于心身都有好影响。就生活理想说,劳心与劳力应该具备于一身,劳力的人绝对不劳心固然变成机械,劳心的人绝对不劳力也难免文弱干枯。现在劳心与劳力成为两种相对峙的阶级,这固然是历史与社会环境所造成的事实,但是我们应该不要忘记它并不甚合理。在可能范围之内,我们应该求心与李的活动能调节适中。我个人很羡慕中世纪欧洲僧院的生活,他们一方面诵经抄书画画,而且做很精神的哲学研究,一方面种地砍柴酿酒织布。我尝想到我们的学校在这个经济凋惫之际为什么不想一个自给自足的办法,有系统有计划地采行半工半读制?这不仅是从经济着眼,就是从教育着眼,这也是一种当务之急。大部分学生来自天健,将来纵不全数回到田间,也要走进工厂或公务机关;如果在学校里只养成少爷小姐的心习,全不懂民生疾苦,他们绝难担负现时代的艰巨责任。当然,本文所说的劳心与老李的调剂也是一个重要的理由。不同性质的工作更番瓜代更番瓜代,固可以收到调剂和休息的效用,可是一个人,不能时时刻刻都在工作,事实也没有这种需要,而且劳苦过度,工作也变成一种苦事,不能有很大的效率。我们有时需完全放弃工作,做一点无所为而为的活动,享受一点自由人的幸福。工作都有所为而为,带有实用目的;无所为而为,不带使用目的活动,都可以算作消遣。我们说“消遣”,意谓“混去时光”,含义是在不很好,西方人说“转向”(diversion),意谓“把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