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最重要的活动都有明文或习惯规定,某事应该这样做,不应该那样做,是不容人以私意决定的。法有定准,则民知所率从。明知而故犯,法律上也有惩处的措置。一般人本大半可与为善,可与为恶,而事实上多数人不敢为恶者,就因为有法律的制裁。中国儒家素来尊德而轻法,其实为一般社会说法,法律是秩序的根据,绝不可少。第三是舆论。舆论就是公是公非。一个人做了好事会受舆论褒扬,做了坏事也免不掉舆论的指摘。人本是社会的动物,要见好于社会是人类天性。羞恶之心和西方人所谓“荣誉意识”是许多德行的出发点,其实仍是起于个人对社会舆论的顾虑。舆论自然也根据道德与法律,但是它的影响更较广泛,尤其是在近代交通发达报纸流行的情况之下。在目前我国社会里,这三种社会制裁力却很薄弱。第一,我们当思想剧变之际,青黄不接,旧有道德信条多被动摇,而新的道德信条又还没有树立。行为既没有确定的标准,多数人遂恣意横行。在从前,至少在理论上,道德是人生要义;在现在,道德似成为迂腐的东西,不但行的人少,连谈的人也少。其次,法的精神贵贯彻,有一人破法,或有一事破法,法的权威便降落。我们民族对于法的精神素较缺乏,近来因社会变动繁复,许多事未上轨道,有力者往往挟其力以乱法,狡黠者往往逞其狡黠以玩法,法遂有只为一部分愚弱乡民而设之倾向。我们明知道社会中有许多不合法的事,但是无可如何。第三,舆论的制裁须有两个重要条件。首先人民知识与品格须达到相当的水准,然后所发出的舆论才能真算公是公非。其次政府须给舆论以相当的自由。目前我们人民的程度还没有达到可造成健全舆论的程度。加以舆论本与道德法律有密切关系,道德与法律的制裁力弱,舆论也自然失其凭依。我们的社会中虽不是绝对没有公是公非,而距理想却仍甚远。一个坏人在功利的观点看,往往是成功的人,社会徒惊羡他的成功而抹杀他的坏。“老实”义为“无用”,“恭谨”看成“迂腐”,这是危险现象,看惯了,人也就不觉它奇怪。至于舆论自由问题,目前事实也还远不如理想。舆论本身未健全自然是一个原因,抗战时期的国策也把教导舆论比解放舆论看得更重要。以上所举三点是我们不善处群的最重要病症。三点自然也彼此相关,而此外相关的病症也还不少。但是如果能够把这三种病症除去,这就是说,如果我们富于社会组织力,具有很优美的社会德操,而同时又有强有力的社会制裁,我相信我们处群的能力一定会加强,而民治的基础也更较稳固。谈处群(中)——我们不善处群的病因近代社会心理学家讨论群的成因,大半着重群的分子具有共同性。第一是种族语言的同一,其次则为文化传统,如学术宗教政治及社会组织等,没有重要的分歧。有了这些条件,一个群众就会有共同理想,共同情感,共同意志,就容易变为共同行动,如果在这上面再加上英明的领袖与严密的制度,群的基础就很坚固了。拿共同性一个标准来说,我们中华民族似乎没有什么欠缺可指。世界上没有另一个民族在种族语言上比我们更较纯一些,也没有另一个民族比我们有更悠久的一贯的文化传统。然而我们中华民族至今还不能算是一个团结紧密而坚强的群,原因在哪里呢?说起来很复杂。历史环境居一半,教育修养也要居一半。浅而易见的原因是地广民众。上文列举群的共同性,有一点没有提及,就是共同意识。同属于一群的人必须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所属的群确实是一个群而不是一班乌合之众,并且对于这个群有很明了的认识,和它能发生极亲切的交感共鸣。群的精神贯注到他自己的精神,他自己的精神也就表现群的精神。大我与小我仿佛打成一片,群才坚固结实。所以群的质与量几成反比。群愈大,愈难使它的分子对它有明确的意识,群的力量也就越微;群愈小,愈易使它的分子对它有明确的意识,群的力量也就越强。群的意识在欧洲比较分明,就因为欧洲各国大半地窄民寡。近代欧洲国家的雏形是希腊和罗马的“城邦”。?城邦的疆域常仅数十里,人口常常不出数千人,有公众集会,全体国民可以出席,可以参与国家大政;他们常在一起过共同的生活。在这种情形之下,群的意识自然容易发达。我们中国从周秦以后,疆域就很广大,人口就很众多。在全体国民一个大群之下,有依次递降的小群。一般人民对于下层小群的意识也很清楚,只是对于最大群的意识都很模糊。孟子谈他的社会理想说:“死徒无出乡,乡田同井,出人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这是一个很理想的群,但也是一个很小的群,它的存在条件是“死徒无出乡,乡田同井”。一直到现在,我们的乡民还维持着这种原始的群;他们为这种小群的意识所囿,不能放开眼界来认识大群。我们在过去历史上全民族受过几次的威胁而不能用全民族的力量来应付,但是在极大骚动之后,社会基层还很稳定,原因也就在此。可幸者这种情形已在好转中,交通日渐方便,地理的隔阂愈渐减少,而全民族分子中间的.接触也就愈渐多。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和这次的抗战都可以证明我们现在已开始有全民族的意识和全民族的活动。在历史上我们还不曾有过同样的事例。在地广民众的情形之下,群的组织虽不容易,却也并非绝对不可能。它所以不容易的原因在人民难于聚集在一起作共同的活动,如果有一个共同理想把众多而散处的人民摄引来朝一个目标走,他们仍可成为很有力的群。中世纪欧洲各国割据纷争,政权既不统一,民族与语言又很分歧,论理似不易成群,但是回教徒占领耶路撒冷以后,欧洲人为着要恢复耶稣教的圣地,几度如醉如狂地结队东征。十字军虽不算成功,但可证明地广民众不一定可以妨碍群的团结,只要大家有共同理想,共同意志与共同活动。这次签约反抗轴心侵略的二十六个国家站在一条阵线上成为一个群,也就因为这个道理。从这些事例,我们可以见出要使广大的民众团结成群,首先要他们有共同理想,要尽量给他们参加共同活动的机会。共同活动就是广义的政治活动。所以政治愈公开,人民参加政治活动的机会愈多,群的意识愈易发达,而处群的能力也愈加强。因为这个道理,民主国家人民易成群,而专制国家人民则不易成群。我国过去数千年政体一贯专制,国家的事都由在上者一手包办,人民用不着操劳。在上者是治人者,主动者,人民是治于人者,被动者。在承平时,人民坐享其成,“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在混乱时,人民有时被迫而成群自卫,亦迹近反抗,为在上者所不容,横加摧残压迫。在我国历史上,无群见盛世太平,有群即为纷争攘乱。在这种情形之下,群的意识不发达,群的德操不健全,都是当然的事。政体既为专制,而社会的基础又建筑于家庭制度。谋国既无机缘,于是人民都集中精力去谋家。在伦理信条上,我们的先哲固亦提倡先国后家,公而忘私,于忠孝不能两全时必先忠而后孝;但在事实上,家的观念却比国的观念浓厚。读书人的最高理想是做官,做官的最大目的不在为国家做事,而在扬名声,显父母。一个人做了官,内亲和外戚都跟着飞黄腾达。你细看中国过去的历史,国家政治常是宫廷政治,一切纷争扰乱也就从皇亲国戚酿起。至于一般小百姓眼睛里看不见国,自然就只注视着家,拼全力为一家谋福利,家与家有时不免有利害冲突,要造成保卫家的势力,于是同姓成为部落,兄弟尽可阅于墙,而外必御其侮。部落主义是家庭主义的伸张,在中国社会里,小群的活动特别踊跃,而大群非常散漫,意见偶有分歧倾轧冲突便乘之而起,都是因为部落主义在作祟。就表面看,同乡会、同学会、哥老会之类的组织颇可证明中国人能群,但是就事实看,许多不必有的隔阂和斗争,甚至于许多罪恶的行为,都起于这类小组织。小组织的精神与大群实不相容,因为大群须化除界限,而小组织多立界限;大群必扩然大公,而小组织是结党营私。我们中国人难于成立大群,就误在小组织的精神太强烈。一般人结党多为营私,所以“孤高自赏”的人对于结党都存着很坏的观感。“狐群狗党”是中国字汇中所特有的成语,很充分表现中国人对于群与党的鄙视。狐狗成群结党,洁身自好者不肯同流合污,甚至以结党为忌。这是一个极不幸的现象。善人既持高超态度,遇事不肯出头,纵出头也无能为力,于是公众事业都落在宵小的手里,愈弄愈糟。成群结党本身并非一件坏事,尤其在近代社会,个人的力量极有限,要做一番有价值的事业,必须有群众的势力。结党的目的在造成群众的势力,我们所当问的不是这种势力应否存在,而是它如何应用。恶人有党,善人没有党就不能抵御他们。这个道理很浅,而我国知识分子常不了解,多少是受了已往道家隐士思想的影响,道家隐士思想起源于周秦社会混乱的时代,是老于世故者逃避世故的一套想法。他们眼见许多建设作为徒滋纷扰,遂怀疑到社会与文化,主张归真返朴,人各独善其身。长沮柴溺向子路讥消富于事业心的孔子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尔与其从避人之士也,岂若从避世之士哉?”他们不但要“避人”,还要“避世”。庄子寓言中有许多让天下和高蹈的故事。后来士流受这一类思想的影响很深,往往以“超然物表”“遗世独立”相高尚,仿佛以为涉身仕途便站污清白。齐梁时有一个周颗,少年时隐居一个茅屋里读书学道,预备媲美巢父务光。后来他改变志向,应征做官,他的朋友孔稚硅便以为这是一个大耻辱,假周颐所居的北山的口吻,做了一篇“移文”和他绝交,骂他“诱我松桂,欺我云壑,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这件事很可表现中国士流鄙视政治活动的态度。这种心理分析起来,很有些近代心理学家所说的“卑鄙意识”在内。人人都想抬高自己的身份,觉得社会卑鄙,不屑为伍‘,所以跳出来站在一边,表示自己不与人同。现在许多人鄙视群众与政治活动,骨子里都有“卑鄙意识”在作祟。据近代社会心理学家说,群众的活动多起于模仿。一种情绪或思想能为一般人所接受的必须很简单平凡,否则曲高和寡。所以群众所表现的智慧与德操大半很低,易于成群的人也必须易于接受很低的智慧与德操。高。宗教情操淡薄由此,群不易组织也由此。传统的观念与相沿的习惯错误,而流行教育实未能改正这种错误。我始终坚信苏格拉底的一句老话:“知识即德行。”凡是德行缺陷,必定由于知识不彻底。群的组织的最大障碍是自私心。存自私心的人多抱着“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念头,他们以为损群可以利己,或以为轻群可以重己;其中寡廉鲜耻者站污责任,假公济私,洁身自好者逃避责任,遗世鸣高。其实社会存在是铁一般的事实,个人靠着社会存在也是铁一般的事实。我们必须接受这些事实,才能生存。社会的福利是集团的福利,个人既为集团一分子,自亦可蒙集团的福利。社会的一切活动最终的目的当然仍在谋各个分子的福利,所以各个分子对于社会的努力最后仍是为自己。有人说:“利他主义是彻底的利己主义。”这话实在千真万确。如果全从自己着想而不顾整个社会,像汉奸们为着几个卖身钱作敌人的走狗,实在是短见,没有把算盘打得清楚。他们忘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句话的道理。他们的顽恶由于他们的愚昧,他们的愚昧由于他们所受的教育不够或错误。汉奸如此,一切贪官污吏以及逃避社会责任的人也是如此。“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掌教育的人们看到社会上许多害群之马,应该有一番严厉的自省!谈处群(下)——处群的训练极浅显而正当的道理常易被人忽略。一个民族的性格和一个社会的状况大半是由教育和政治形成的。倘若一个民族的性格不健全,或是一个社会的状况不稳定,那唯一的结论就是教育和政治有毛病。这本是老生常谈,但是在现时中国,从事教育者未必肯承认国民风纪到了现有状态是他们的罪过,从事政治者未必肯承认社会秩序到了现有的状态是他们的罪过。大家都觉得事情弄得很糟,可是都把一切罪过推诿到旁人,不肯自省自疚。没有彻底的觉悟,自然也没有彻底的悔改。这是极危险的现象。讳疾忌医,病就会无从挽救。我们需要一番严厉的自我检讨,然后才能有一番勇猛的振作。先说教育。我们在过去虽然也曾特标群育为教育主旨之一,试问一般学校里群育工作究竟做到如何程度?从前北京大学常有同班同斋舍同学们从人学到毕业,三四年之中朝夕相见而始终不曾交谈过一句话。他们自己认为这是北京大学的校风,引为值得夸耀的一件事。一直到现在,还有许多学校里同学们相视,不但如路人,甚至为仇雌,偶遇些小姐龄,便摩拳擦掌,挥戈动武。受教育者所受的教育如此,何能望其善处群?更何能希望其为社会组织的领导?我们的教育所产生的人才不能担当未来的艰巨责任,此其一端。我们的根本错误在把教育狭义化到知识贩卖。学校的全部工作几限于上课应付考试。每期课程多至十数种,每周上课钟点多至三四十小时。教员力疲于讲,学生力疲于听,于是做人的道理全不讲求。就退一步谈知识,也只是一味灌输死板材料,把脑筋看成垃圾箱,尽量地装,尽量地挤塞,全不管它能否消化启发。从前人说读书能变化气质,于今人书读得越多,气质越硬顽不化,这种教育只能产出一些以些许知识技能博衣饭碗的人,决不能培养领导社会的真才。近来颇有人感觉到这种毛病,提倡导师制,要导师于教书之外指点做人的道理,用意本来很善,但是实施起来也并未见功效。这也并不足怪。换汤必须换药,教育止于传授知识这一错误观念不改正,导师仍然是教书匠。导师制起于英国牛津剑桥两大学,这两校的教育宗旨是彰明较著的不重读书,而重养成“君子人”。在这两校里教员和学生上课钟点都很少,社交活动却很多,导师和学生有经常接触的可能。导师对于学生在学业和行为两方面同时负有责任,每位导师所负责指导的学生也不过数人。现在我们的学校把学业和操行分作两件事,学业仍取“集体生产”式整天上班,操行则由权限不甚划分,责任不甚专一,叠床架屋式的导师、训导员、生活指导员和军事教官去敷衍公事。这种办法行不通,因为导师制的真精神不存在,导师制的必需条件不存在。要改良现状,我们必须把教育的着重点由上课读书移到学习做人方面去,许多庞杂的课程须经快刀斩乱麻的手段裁去,学生至少有一半时间过真正的团体生活,作团体的活动。教师也必须把过去的错误的观念和习惯完全改过,认定自己是在“造人”,不只是在“教书”。每个教师对于所负责造的人须当作一件艺术品看待,须求他对自己可以慰怀,对旁人也可以看得过去。每个学生对于教师须当作自己的造化主,与父母生育有同样的恩惠,知道心悦诚服。这样一来,教师与学生就有家人父子的情感,而学校也就有家庭的和乐的空气了。这一层做到了,第二步便须尽量增加团体合作的活动。团体合作的活动种类甚多,有几个最重要的值得特别提出。 第一是操业合作。现行教育有一个大毛病,就是许多课程的对象都是个人而不是团体。学生们尽管成群结队,实际上各人一心,每人独自上课,独自学习,独自完成学业,无形中养成个人主义的心习。其实学问像其他事业一样,需要分工合作的地方甚多。材料的收集和整理,问题的商讨,实验的配置,贻误的检举,都必须群策群力。学校对于可分工合作的工作应尽量分配给学生们去合作,团体合作训练的效益是无穷的。一个人如果常有团体合作的训练,在学问上可以免偏陋,在性情上也可以免孤僻;他会有很浓厚而愉快的群的意识,他会深切地感觉到:能尽量发挥群的力量,才能尽量发挥个人的力量。有几种课程特别宜于团体合作。最显著的是音乐。在我们古代教育中,乐是一个极重要的节目。它的感动力最深,它的最大功用在和。在一个团体里,无论分子在地位年龄教育上如何复杂,乐声一作,男女尊卑长幼都一齐肃容静听,皆大欢喜,把一切界限分别都化除净尽,彼此蔼然一团和气。爱好音乐的人很少是孤僻的人。所以音乐是群育最好的工具。其次是运动。运动相当于中国古代教育中的射。它不但能强健身体,尤其能培养尊秩序纪律的精神。条顿民族如英美德诸国都特好运动,在运动场上他们培养战斗的技术和政治的风度。他们说一个公正的人有“运动家气派”( sportsmanship。柏拉图)在“理想国”里谈教育,二十岁以前的人就只要音乐和运动两种功课。这两种课程应该在各级学校中普遍设立。近来音乐课程仅限于中小学,运动则各校虽有若无,它们的重要性似还没有为教育家们完全了解。音乐和运动是一个民族的生气的表现,不单是群育的必由之径。除非它们在课程中占重要位置,我们的教育不会有真正的改良。操业合作之外,第二个重要的处群训练便是团体组织。有健全的团体组织,学生们才有多参加团体活动的机会,才能养成热心公益的习惯。一般学校当局常怕学生有团结,以致滋扰生事,所以对于团体组织与活动常设法阻止,以为这就可以息事宁人,也有些学校在名义上各种团体具备,而实际上没有一个团体是健全的组织。多数学生为错误的教育理想所误,只管埋头死读书,认为参加团体活动是浪费时光,甚至于多惹是非,对一切团体活动遂袖手坐观。于是所谓团体便为少数人所操纵,假借团体名义,作种种并非公意所赞同的活动。政治上许多强奸民意假公济私的恶习惯就由此养成。学校里学生自治会应该是一种雏形的民主政府,每个分子都应有参议表决的权利,同时也都应有不弃权的责任。凡关于学生全体利益的事应由学生们自己商讨处理,如起居、饮食、清洁卫生、公共秩序、公众娱乐诸项都无须教职员包办。自治会须有它的法律,有它的风纪,有它的社会制裁力。比如说,有一位同学盗用公物,侮谩师友或是考试舞弊,通常的办法是由学校记过惩处,但是理想的办法是由自治会公审公判,学生团体中须有公是公非,而这种公是公非应有奖励或裁制的力量。民主国家所托命的守法精神必须如此养成。人群接触,意见难免有分歧,利害难免有冲突,如果各执己见,势必至于无路可通。要分歧和冲突化除,必须彼此和平静气地讨论,在种种可能的结论中寻一个最妥善的结论。民主政治可以说就是基于讨论的政治。学问也贵讨论,因为学问的目的在辨别是非真伪,而这种辨别的功夫在个人为思想,在团体为讨论,讨论可以说是集团的思想。一个理想的学校必须充满着欢喜讨论的空气。每种课程都可以用讨论方式去学习,每种实际问题都可以在辩论会中解决。在欧美各著名大学里,师生们大部分工夫都费于学术讨论会与辩论会,在这中间他们成就他们的学业,养成他们的政治习惯。在学校里是一个辩论家,出学校就是一个良好的议员或社会领袖。我们的一般学生以遇事沉默为美德,遇公众集会不肯表示意见,到公众有决定时,又不肯服从。这是一个必须医治的毛病,而医治必从学校教育下手。处群训练一半靠教育,一半也要靠政治。社会仍是一种学校,政治对于公民仍是一种教育。政治愈修明,公民的处群训练也就愈坚实。政治体制有多种,最合理想的是民主。民主政治实施于小国家,较易收实效,因为全体人民可以直接参与会议表决,像瑞士的全体公决制。国大民众,民主政治即不能不采取代议方式。代议制的弊病在代议人不一定能代表公众意志,易流于寡头政治的变相。要补救这种弊病,必须力求下层政治组织健全,因为一般人民虽不必尽能直接参加国政,至少可以直接参加和他们最接近的下层行政区域的政治。我国最下层的行政区域是保甲,逐层递升为乡为县为区为省。保甲在历史上向来是自治的单位,它的组织向来带有几分民主精神。我们要奠定民主基础,必须从保甲着手。‘保甲政治办好,逐层递升,乡、县、区、省以至于国的政治,自然会一步一步地跟着好。英国政治是一个很好的先例。英国民主政治的成功不仅在国会健全,尤其在国会之下的区议会与市议会同样健全。市议会已具国会的雏形,公民在市议会所得的政治训练可逐渐推用于区议会和国会。一般人民因小见大,知道国会和市议会是一样,市民与市政府的关系也和国民与国政府的关系一样,知道国政与市政和己身同样有切身的利害,不容漠视,更不容胡乱处理。健全下层政治组织自然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我们一方面须推广教育,提高人民知识和道德的水准,一方面也要彻底革除积弊,使人民逐渐养成良好的政治习惯。所谓良好的政治习惯是指一方面热心参与政治活动,一方面不作腐败的政治活动。我国一般人民正缺乏这两种政治的习惯,他们不是不肯参加政治活动,就是作腐败的政治活动。比如我们的政府近来何尝不感觉到健全下层政治组织的重要?保甲制正在推行,县政正在实验,下级干部人员经常在受训练。但是积重难返,实施距理想仍甚远。根本的毛病在没有抓住民治精神。民治精神在公事公议公决。而现在保甲政治则由少数公务员包办。一般保甲长和联保主任仍是变相的土豪劣绅,敲诈乡愚,比从前专制时代反更烈。一般人民没有参与会议表决的机会,还是处在被统治者的地位。下情无由上达,他们只在含冤叫苦。一件事须得做时,就须做得名副其实,否则滋扰生事,不如不做为妙。县政实施本是为奠定」民治基础,如果仍采土豪劣绅包办制,则结果适足破坏民治基础。这件事关系我国民治前途极大,我们的政治家不能不有深切的警戒。考试是中国传统政治中值得发挥光大的一点,用意本至深。但是我们并未能秉承总理遗教,各级公务员大部分未经考试出身,考试中选者也未尽录用,真才埋没与不才而在高位的情形都不能说没有。这种不公平的待遇不能奖励贫士的努力而徒增长宵小黄缘幸进的恶习,政治上的腐浊多于此种因。要想政得其人,人尽其职,必须彻底革除这种种积弊而尽量推广考试制。至于选举是一般民主国家抡才的常径。选举能否成功,视人民有无政治知识与政治道德。过去我国选举权操纵于各级官吏,名为选举,实为推荐,不像在西方由人民普选。这种办法能否成功,视主其事者能否公允;它的好处在提高选举者的资格,即所以增重选举的责任,提高被选举者的材质。在一般人民未受健全的政治教育以前,我们可以略采从前推荐而加以变通,限制选举者的资格而不必限于官吏,凡是教育健全而信用卓著者都可以联名推选有用人才。选举意在使贤任能,如不公允,由人民贿买或由政府包办,则适足破坏选举的信用与功能,我们必须严禁。民主政治能否成功,就要看选举这个难关能否打破,我们必须有彻底的觉悟。考试与选举行之得法,一切行政权都由贤能行使,则政治公开的第一要义就算达到。政治公开的第二要义是民意能影响政治。这有两端:第一是议会,第二是舆论。先说议会,民主政治就是议会政治。在西方各国,人民信任议会,议会信任政府;政府对议会负责,议会对人民负责。政府措施不当,议会可以不信任;议会措施不当,人民可以另选。所以政府必须尊重民意,否则立即瓦解。我国从民主政体成立以来,因种种实际困难,正式民意机关至今还未成立。召集国民代表大会,总理遗教本有明文规定,而政府也正在准备促其实现,这还需要全国人民共同努力。最要紧的是要使选举名副其实,不要再有贿买包办的弊病。我国传统政治本素重舆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两句话在古代即悬为政治格言。历代言事有专官,平民上诉隐曲,也特有设备,在野清议尤为朝廷所重视。过去君主政体没有很长期地陷于紊乱腐败状态,舆论是一个重要的力量。从前的暴君与现代的独裁政府怕舆论的裁制,常设法加以压迫或控制,结果总是失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是一点不错的。思想与情感必须有正当的宣泄,愈受阻挠愈一决不可收拾。近代报章流行,舆论更易传播。言论出版自由问题颇引起种种争论。从历史、政治及群众心理各方面看,言论出版必须有合理的自由。舆论与人民程度密切相关,自然也有不健全的时候,我们所应努力的不在钳制舆论,而在教育舆论。是非自在人心,舆论的错误最好还是用舆论去纠正。以上所述,陈义甚浅,我们的用意不在唱高调而望能实践。如果政治方面没有上述的改革,群的训练就无从谈起。人民必有群的活动,群的意识,必感觉到群的力量,受群的裁制,然后才能养成良好的处群的道德。这是我们施行民治的大工作中一个基本问题,值得政治家与教育家们仔细思量。谈恻隐之心罗素在《中国问题》里讨论我们民族的性格,指出三个弱点:贪污、怯懦和残忍。他把残忍放在第一位,所说的话最足令人深省:“中国人的残忍不免打动每一个盎格鲁撒克逊人。人道的动机使我们尽一份力量来减除九十九份力量所做的过恶,这是他们所没有的。……我在中国时,成千成万的人在饥荒中待毙,人民为着几块钱出卖儿女,卖不出就弄死。白种人很尽了些力去赈荒,而中国人自己出的力却很少,连那很少的还是被贪污吞没。……如果一只狗被汽车压倒致重伤,过路人十个就有九个站下来笑那可怜的畜牲的哀号。一个普通中国人不会对受苦受难起同情的悲痛,实在他还象觉得它是一个颇愉快的景象。他们的历史和他们的辛亥革命前的刑律可见出他们免不掉故意虐害的冲动。”我第一次看《中国问题》还在十几年以前,那时看到这段话心里甚不舒服;现在为大学生选英文读品,把这段话再看了一遍,心里仍是甚不舒服。我虽不是狭义的国家主义者,也觉得心里一点民族自尊心遭受打击,尤其使我怀惭的是没有办法来辩驳这段话。我们固然可以反诘罗素说:“他们西方人究竟好得几多呢?”可是他似乎预料到这一着,在上一段话终结时,他补充了一句:“话须得说清楚,故意虐害得事情各大国都在所不免,只是它到了什么程度被我们的伪善隐瞒起来了。”他言下似有怪我们竟明目张胆地施行虐害得意味。罗素的这番话引起我的不安,也引起我由中国民族性的弱点想到普遍人性的弱点。残酷的倾向,似乎不是某一民族所特有的,它是象盲肠一样由原始时代遗留下来的劣根性,还没有被文化洗刷净尽。小孩们大半欢喜虐害昆虫和其它小动物,踏死一堆蚂蚁,满不在意。用生人做陪葬者或是祭典中的牺牲,似不仅限于野蛮民族。罗马人让人和兽相斗相杀,西班牙人让牛和牛相斗相杀,作为一种娱乐来看。中世纪审批异教徒所用的酷刑无奇不有。在战争中人们对于屠杀尤其狂热,杀死几百万生灵如同踏死一堆蚂蚁一样平常,报纸上轻描淡写地记一笔,造成这屠杀记录者且热烈地庆祝一场。就在和平时期,报纸上杀人、起火、翻船、离婚之类不幸的消息也给许多观众以极大的快慰。一位西方作家说过:“揭开文明人的表皮,在里皮里你会发见野蛮人。”据说大哲学家斯宾诺莎的得意的消遣是捉蚊蝇摆在蛛网上看他们被吞食。近代心理学家研究变态心理所表现的种种奇怪的虐害动机如“撤地主义”(sadism),尤足令人毛骨悚然。这类事实引起一部分哲学家,如中国的荀子和英国的霍布斯,推演出“性恶”一个结论。有些学者对于幸灾乐祸的心理,不以性恶为最终解释而另求原因。最早的学说是自觉安全说。拉丁诗人卢克莱修说:“狂风在起波浪时,站在岸上看别人在苦难中挣扎,是一件愉快的事。”这就是中国成语中的“隔岸观火”。卢克莱修以为使我们愉快的并非看见别人的灾祸,而是庆幸自己的安全。霍布斯的学说也很类似。他以为别人痛苦而自己安全,就足见自己比别人高一层,心中有一种光荣之感。苏格兰派哲学家如培恩(Bain)之流以为幸灾乐祸的心理基于权力欲。能给苦痛让别人受,就足显出自己的权力。这几种学说都有一个公同点:就是都假定幸灾乐祸时有一种人我比较,比较之后见出我比人安全,比别人高一层,比别人有权力,所以高兴。这种比较也许是有的,但是比较的结果也可以发生与幸灾乐祸相反的念头。比如我们在岸上看翻船,也可以忘却自己处在较幸运的地位,而假想自己在船上碰着那些危险的境遇,心中是如何惶恐、焦急、绝望、悲痛。将己心比人心,人的痛苦就变成自己的痛苦。痛苦的程度也许随人而异,而心中总不免有一点不安,一点感动和一点援助的动机。有生之物都有一种同类情感。对于生命都想留恋和维护,凡遇到危害生命的事情都不免恻然感动,无论那生命是否属于自己。生命是整个的有机体,我们每个人是其中一肢一节,这一肢的痛痒引起那一肢的痛痒。这种痛痒相关是极原始的,自然的,普遍的。父母遇着儿女的苦痛,仿佛自身在苦痛。同类相感,不必都如此深切,却都可由此类推。这种同类的痛痒相关就是普通所谓的“同情”,孟子所谓“恻隐之心”。孟子所用的比譬极亲切:“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他接着推求原因说:“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他没有指出正面的原因,但是下结论说:“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他的意思是说恻隐之心并非起于自私的动机,人有恻隐之心只因为人是人,它是组成人性的基本要素。从此可知遇着旁人受苦难时,心中或是发生幸灾乐祸的心理,或是发生恻隐之心,全在一念之差。一念向此,或一念向彼,都很自然,但在动念的关头,差以毫厘便谬以千里。念头转向幸灾乐祸的一方面去,充类至尽,便欺诈凌虐,屠杀吞并,刀下不留情,睁眼看旁人受苦不伸手援助,甚至落井下石,这样一来,世界便变成冤气弥漫,黑暗无人道的场所;念头转向恻隐一方面去,充类至尽,则四海兄弟,一视同仁,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老有所养,幼有所归,鳏寡孤独者亦可各得其所,这样一来,世界便变成一团和气,其乐融融的场所。野蛮与文化,恶与善,祸与福,生存与死灭的歧路全在这一转念上面,所以这一转念是不能苟且的。这一转念关系如许重大,而转好转坏又全系在一个刀锋似的关头上,好转与坏转有同样的自然而容易,所以古今中外大思想家和大宗教家,都紧握住这个关头。各派伦理思想尽管在侧轻侧重上有差别,各派宗教尽管在信条仪式上互相悬殊,都着重一个基本德行。孔孟所谓“仁”,释氏所谓“慈悲”,耶稣所谓“爱”,都全从人类固有的一点恻隐之心出发。他们都看出在临到同类受苦受难的关头上,一着走错,全盘皆输,丢开那一点恻隐之心不去培养,一切道德都无基础,人类社会无法维持,而人也就丧失其所以为人的本性。这是人类智慧的一个极平凡而亦极伟大的发见,一切伦理思想,一切宗教,都基于这点发见。这也就是说,恻隐之心是人类文化的泉源。如果幸灾乐祸的心理起于人我的比较,恻隐之心更是如此,虽然这种比较不必尽浮到意识里面来。儒家所谓“推己及物”,“举斯心加诸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是指这种比较。所以“仁”与“恕”是一贯的,不能“恕”决不能“仁”。“恕”须假定知己知彼,假定对于人性的了解。小孩虐待弱小动物,说他们残酷,不如说他们无知,他们根本没有动物能痛苦的观念。许多成人残酷,也大半由于感觉迟钝,想象平凡,心眼窄所以心肠硬。这固然要归咎于天性薄,风俗习惯的濡染和教育的熏陶也有关系。函人惟恐伤人,矢人惟恐不伤人,职业习惯的影响于此可见。希腊盛行奴隶制度,大哲学家如柏拉图、亚理斯多德都不以为非;在战争的狂热中,耶稣教徒祷祝上帝歼灭同奉耶教导敌国,风气的影响于此可见。善人为邦百年,才可以胜残去杀,习惯与风俗既成,要很大的教育力量,才可挽回转来。在近代生活竞争剧烈,战争为解决纠纷要径,而道德与宗教的势力日就衰颓的情况之下,恻隐之心被摧残比被培养的机会较多。人们如果不反省痛改,人类前途将日趋于黑暗,这是一个极可危惧的现象。凡是事实,无论它如何不合理,往往都有一套理论替它辩护。有战争屠杀就有辩护战争屠杀的哲学。恻隐之心本是人道基本,在事实上摧残它的人固然很多,在理论上攻击它的人亦复不少。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攻击戏剧,就因为它能引起哀怜的情绪,他以为对人起哀怜,就会对自己起哀怜,对自己起哀怜,就是缺乏丈夫气,容易流于怯懦和感伤。近代德国一派唯我主义的哲学家如斯蒂纳(Sterner)、尼采之流,更明目张胆地主张人应尽量扩张权力欲,专为自己不为旁人,恻隐仁慈只是弱者的德操。弱者应该灭亡,而且我们应促成他们灭亡。尼采痛恨无政府主义者和耶稣教徒,说他们都迷信恻隐仁慈,力求妨碍个人的进展。这种超人主义酿成近代德国的武力主义。在崇拜武力侵略者的心目中,恻隐之心只是妇人之仁,有了它心肠就会软弱,对弱者与不康健者(兼指物质的与精神的)持姑息态度,做不出英雄事业来。哲学上的超人主义在科学上的进化主义又得一个有力的助手。在达尔文一派生物学家看,这世界只是一个生存竞争的战场,优胜劣败,弱肉强食,就是这战场中的公理。这种物竞说充类至尽,自然也就不能容许恻隐之心的存在。因为生存需要斗争,而斗争即须拼到你死我活,能够叫旁人死而自己活着的就是“最适者”。老弱孤寡疲癃残疾以及其他一切灾祸的牺牲者照理应归淘汰。向他们表示同情,援助他们,便是让最不适者生存,违反自然的铁律。恻隐之心还另有一点引起许多人的怀疑。它的最高度的发展是悲天悯人,对象不仅是某人某物,而是全体有生之伦。生命中苦痛多于快乐,罪恶多于善行,祸多于福,事实常追不上理想。这是事实,而这事实在一般敏感者的心中所生的反响是根本对于人生的悲悯。悲悯理应引起救济的动机,而事实上人力不尽能战胜自然,已成的可悲悯的局面不易一手推翻,于是悲悯者变成悲剧中的主角,于失败之余,往往被逼向两种不甚康健的路上去,一是感伤愤慨,遗世绝俗,如屈原一派人;一是看空一切,徒作未来世界或另一世界的幻梦,如一般厌世出嫁的和尚。这两种倾向有时自然可以合流。近代许多文学作品可以见出这些倾向。比如哈代(T.Hardy)的小说,豪斯曼(A.E.Housman)的诗,都带着极深的哀怜情绪,同时也带着极浓的悲观色彩。许多人不满意于恻隐之心,也许因为它有时发生这种不康健的影响。恻隐之心有时使人软弱怯懦,也有时使人悲观厌世。这或许都是事实。但是恻隐之心并没有产生怯懦和悲观的必然性。波斯大帝泽克西斯(Xerxes)率百万大军西征希腊,站在桥头望台上看他的军队走过赫勒斯滂海峡,回头向他的叔父说:“想到人寿短促,百年之后,这大军之中没有一个人还活着,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怜悯。”但是这一阵怜悯并没有打消他征服希腊的雄图。屠格涅夫在一首散文诗里写一只老麻雀牺牲性命去从猎犬口里救落巢的雏鸟。那首诗里充满着恻隐之心,同时也充满着极大的勇气,令人起雄伟之感。孔子说得好:“仁者必有勇。”古今伟大人物的生平大半都能证明真正敢作敢为的人往往是富于同类情感的。菩萨心肠与英雄气骨常有连带关系。最好的例是释迦。他未尝无人世空虚之感,但不因此打消救济人类世界的热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何等的悲悯!同时,这是何等的勇气。孔子是另一个好例。他也明知“滔滔者天下皆是”,但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之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这是何等的悲悯!同时,这是何等的勇气!世间勇于作淑世企图的人,无论是哲学家、宗教家或社会革命家,都有一片极深挚的悲悯心肠在驱遣他们,时时提起他们的勇气。现在回到本文开始时所引的罗素的一段话。他说:“人道的动机使我们尽一分力量来灭除其余九十九分力量所做的过恶,这是他们(中国人)所没有的。”这话似无可辩驳。但是我以为我们缺乏恻隐之心,倒不仅在遇饥荒不赈济,穷来卖儿女作奴隶,看到颠沛无告的人掩鼻而过之类的事情,而尤在许多人看到整个社会日趋于险境,不肯做一点挽救的企图。教育家们睁着眼睛看青年堕落,政治家们睁着眼睛看社会秩序紊乱,富商大贾睁着眼睛看经济濒危,都漫不在意,仍是各谋各的安富尊荣,有心人会问:“这是什么心肝?”如果我们回答说:“这心肝缺乏恻隐。”也许有人觉得这话离题太远。其实病原全在这上面。成语中有“麻木不仁”的字样,意义极好,麻木与不仁是连带的。许多人对于社会所露的险象都太麻木,我想这是不能否认的。他们麻木,由于他们不仁(用我们的辞语来说,缺乏恻隐之心)。麻木不仁,于是一切都受支配于盲目的自私。这毛病如何救济,大是问题。说来易,做来难。一般人把一切性格上的难问题都推到教育,教育是否有这样万能,我很怀疑。在我想,大灾大乱也许可以催促一部分人的猛省,先哲伦理思想的彻底认识以及佛耶二教的基本精神的吸收,也许可造成一种力量。无论如何,在建国事业中的心理建设项下,培养恻隐之心必定是一个重要的节目。谈羞恶之心《新约》里《约翰福音》第八章记载这样一段故事:耶稣在庙里布教,一大群人围着他听。刑名师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被拘的妇人来,把她放在群众当中,向耶稣说:“这妇人是正在行淫时被拿着的。摩西在法律中吩咐过我们,象这样的人应用石头钉死,你说怎样办呢?”耶稣弯下身子来用指画地,好象没有听见他们。他们继续着问,耶稣于是抬起身子来向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就让谁先拿石头钉她。”说完又弯下身子用指画地。他们听到这话,各人心里都有内疚,一个一个地走出去,从最年老的到最后的,只剩下耶稣,那妇人仍站在当中。耶稣抬起身子来向她说:“妇人,告你状的人那里去了呢?没有人定你的罪么?”她说:“没有人,我主。”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以后不要再犯了。”这段故事给我以极深的感动,也给我以不小的惶惑。耶稣的宽宥是恻隐之心的最高的表现,高到泯没羞恶之心的程度。这令人对于他的胸怀起伟大崇高之感。同时,我们也难免惶惑不安。如果这种宽宥的精神充类至尽,我们不就要姑息养奸,任世间一切罪孽过恶蔓延,简直不受惩罚或栽制么?我们对于世间罪孽过恶原可以持种种不同的态度。是非善恶本是世间习用的分别,超出世间的看法,我们对于一切可作平等观。正觉烛照,五蕴皆空。瞋恚有碍正觉,有如“清冷云中,霹雳起火“。无论在人在我,销除过恶,都当以正觉净戒,不可起瞋恚。这是佛家的态度。其次,即就世间法而论,是非善恶之类道德观念起于“实用理性批判”。若超出实用的观点,我们可以拿实际人生中一切现象如同图画戏剧一样去欣赏,不作善恶判断,自不起道德上的爱恶,如尼采所主张的。这是美感动态度。再次,即就世间法的道德观点而论,人生来不能尽善尽美,我们彼此都有弱点,就不免彼此都有过错。这是人类公同的不幸。如果遇到弱点的表现,我们须了解这是人情所难免,加以哀矜与宽恕。“了解一切,就是宽恕一切。”这是耶稣教徒的态度。这几种态度都各有很崇高的理想,值得我们景仰向往,而且有时值得我们努力追攀。不过在这不完全的世界中,理想永远是理想,我们不能希望一切人得佛家所谓正觉,对一切作平等观,不能而且也不应希望一切人得佛家所谓正觉,对一切作平等观,不能而且也不应希望一切人在一切时境都如艺术家对于罪孽过恶纯取欣赏态度,也不能希望一切人都有耶稣的那样宽恕的态度,而且一切过恶都可受宽恕的感化。我们处在人的立场为人类谋幸福,必希望世间罪孽过恶减少到可能的最低限度。减少的方法甚多,积极的感化与消极的裁制似都不可少。我们不能人人有佛的正觉,也不能人人有耶稣的无边的爱,但是我们人人都有几分羞恶之心。世间许多法律制度和道德信条都是利用人类同有的羞恶之心作原动力。近代心理学更能证明羞恶之心对于人格形成的重要。基于羞恶之心的道德影响也许是比较下乘的,但同时也是比较实际的,近人情的。“羞恶之心”一词出于孟子,他以为是“义之端”,这就是说,行为适宜或恰到好处,须从羞恶之心出发。朱子分羞恶为两事,以为“羞是羞己之恶,恶是恶人之恶”。其实只要是恶,在己者可羞亦可恶,在人者可恶亦可羞。只拿行为的恶做对象说,羞恶原是一事。不过从心理的差别说,羞恶确可分对己对人两种。就对己说,羞恶之心起于自尊情操。人生来有向上心,无论在学识、才能、道德或社会地位方面,总想达到甚至超过流行于所属社会的最高标准。如果达不到这标准,显得自己比人低下,就自引以为耻。耻便是羞恶之心,西方人所谓荣誉意识(sense of honour)的消极方面。有耻才能向上奋斗。这中间有一个人我比较,一方面自尊情操不容我居人下,一方面社会情操使我顾虑到社会的毁誉。所以知耻同时有自私的和泛爱的两个不同的动机。对于一般人,耻(即羞恶之心)可以说就是道德情操的基础。他们趋善避恶,与其说是出于良心或责任心,不如说是出于羞恶之心,一方面不甘居下流,一方面看重社会的同情。中国先儒认清此点,所以布政施教,特重明耻。管子甚至以耻与礼仪廉耻并称为“国之四维”。人须有所为,有所不为。羞恶之心最初是使人有所不为。孟子在讲羞恶之心时,只说是“义之端”,并未举例说明,在另一段文字里他说:“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这里他似在举羞恶之心的实例,“无穿窬”(不做贼)和“无受尔汝之实”(不愿被人不恭敬地称呼),都偏于“有所不为”和“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之类心理相同。但孟子同时又说:“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这就是说,羞恶之心可使人耻为所不应为,扩充起来,也可以使人耻不为所应为。为所应为便是尽责任,所以“知耻近乎勇”。人到了无耻,便无所不为,也便不能有所为。有所不为便可以寡过,但绝对无过实非常人所能。儒家与耶教都不责人有过,只力劝人改过。知过能改,须有悔悟。悔悟仍是羞恶之心的表现。羞恶未然的过恶是耻,羞恶已然的过恶是悔。耻令人免过,悔令人改过。孟子说:“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耻使人自尊自重,不自暴自弃。近代阿德勒(Adler)一派心理学说很可以引来说明这个道理。有羞恶之心先必发见自己的欠缺,发见了欠缺,自以为耻,(阿德勒所谓“卑劣情意综”),觉得非努力把它降伏下去,显出自己的尊严不可(阿德勒所谓“男性的抗议”)于是设法来弥补欠缺,结果不但欠缺弥补起,而且所达到的成就还比平常更优越。德摩斯梯尼本来口吃,不甘受这欠缺的限制,发奋练习演说,于是成为希腊的最大演说家。贝多芬本有耳病,不甘受这欠缺的限制,发愤练习音乐,于是成为德国的最大音乐家。阿德勒举过许多同样的实例,证明许多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在身体资禀或环境方面都有缺陷,这缺陷所生的“卑劣情意综”激起他们的“男性的抗议”,于是他们拿出非常的力量,成就非常大事业。中国左丘明因失明而作《国语》,孙子因膑足而作《兵法》,司马迁因受宫刑而作《史记》,也是很好的例证。阿德勒偏就器官技能方面着眼,其实他的学说可以引申到道德范围。因卑劣意识而起男性抗议,是“知耻近乎勇”的一个很好的解释。诸葛孔明要邀孙权和刘备联合去打曹操,先假劝他向曹操投降,孙权问刘备何以不降,他回答说:“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安能复为之下乎?”孙权听到这话,便勃然宣布他的决心:“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之就是先激动羞耻心,再激动勇气,由卑劣意识引到男性抗议。孟子讲羞恶之心,似专就己一方面说。朱子以为它还有对人一方面,想得更较周到。我们对人有羞恶之心,才能嫉恶如仇,才肯努力去消除世间罪孽过恶。孔子大圣人,胸襟本极冲和,但《论语》记载他恶人的表现特别多。冉有不能救季氏僭礼,宰我对鲁哀公说话近逢迎,子路说轻视读书的话,樊迟请学稼圃,孔子对他们所表示的态度都含有羞恶的意味。子贡问他:“君子亦有所恶乎?”他回答说:“有,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一口气就数上一大串。他尝以“吾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为欢。他最恶的是乡愿(现在所谓伪君子),因为这种人“暗然媚于世,非之无举,刺之物刺,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他一度为鲁相,第一件要政就是诛少正卯,一个十足的乡愿。我特别提出孔子来说,因为照我们的想象,孔子似不轻于恶人,而他竟恶得如此厉害,这最足证明凡道德情操深厚的人对于过恶必有极深的厌恶。世间许多人没有对象可五体投地地去钦佩,也没有对象可深入骨髓地去厌恶,只一味周旋随和,这种人表面上象炉火纯青,实在是不明是非,缺乏正义感。社会上这种人愈多,恶人愈可横行无忌,不平的事件也愈可蔓延无碍,社会的混浊也就愈不易澄清。社会所藉以维持的是公平(西方所谓justice),一般人如果没有羞恶之心,任不公平的事件不受裁制,公平就无法存在。过去社会的游侠,和近代社会的革命者,都是迫于义愤,要“打抱不平”,虽非中行,究不失为狂狷,仍是有他们的用处。个人须有羞恶之心,集团也是如此。田横的五百义士不肯屈伏于刘邦,全体从容就义,历史传为佳话,古人谈兵,说明耻然后可以教战,因为明耻然后知道“所恶有胜于死者”,不会苟且偷生。我们民族这次英勇的抗战是最好的例证,大家牺牲安适、家庭、财产、以至于生命,就因为不甘做奴隶的那一点羞恶之心。大抵一个民族当承平的时候,羞恶之心表现于公是公非,人民都能受到的法律的裁制,使社会秩序井然。所谓“化行俗美”,“有耻且格”。到了混乱的时候,一般人廉耻道丧,全民族的羞恶之心只能藉少数优秀分子保存,于是才有“气节”的风尚。东汉太学生郭泰李膺陈蕃诸人处外戚宦官专权恣肆之际,独持清议,一再遭钩党之祸而不稍屈服。明末魏阉执权乱国,士大夫多阿谀取容,其无耻之尤者至人阉作父,东林党人独仗义直言,对阉党声罪致讨,至粉身碎骨而不悔。这些党人的行径容或过于褊急,但在恶势力横行之际能不顾一切,挺身维持正气,对于民族精神所留的影响是不可磨灭的。目前我们民族正遇着空前的大难,国耻一重一重地压来,抗战的英勇将士固可令人起敬,而此外卖国求荣,贪污误国和醉生梦死者还大有人在,原因正在羞恶之心的缺乏。我们应该记着“明耻教战”的古训,极力培养人皆有之的一点羞恶之心。我们须知道做奴隶可耻,自己睁着眼睛望做奴隶的路上走更可耻。罪过如果在自己,应该忏悔;如果在旁人,也应深恶痛嫉,设法加以裁制。谈冷静德国哲学家尼采把人类精神分为两种,一是阿波罗的,一是狄俄尼索斯的.这两个名称起源于希腊神话.阿波罗是日神,是光的来源,世间一切事物得着光才显现形相.希腊人想像阿波罗恋临奥林匹斯高峰,雍容肃穆,转运他的奕奕生辉的巨眼,普照世间一切,妍丑悲欢,同供玩赏,风帆自动而此心不为之动,他永远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狄俄尼索斯是酒神,是生命的来源,生命无常幻变,狄俄尼索斯要在生命幻变中忘却生命幻变所生的痛苦,纵饮狂歌,争取刹那间尽量的欢乐,时时随着生命的狂澜流转,如醉如痴,曾不停止一息来返观自然或是玩味事物的形象,他永远是生命剧场中一个热烈的扮演者.尼采以为人类精神原有这两种分别,一静一动,一冷一热,一旁观,一表演.艺术是精神的表现,也有这两种分别,例如图画雕刻等造型艺术是代表阿波罗精神的,音乐跳舞等非造型是代表狄俄尼索斯精神的.依尼采看,古代希腊人本最富于狄俄尼索斯精神,体验生命的痛苦最深切,所以内心最悲苦,然而没有走上绝望自杀的路,就好在有阿波罗精神来营救,使他们由表演者的地位跳到旁观者的地位,由热烈而冷静,于是人生一切灾祸罪孽便变成庄严灿烂的意象,产生了希腊人的最高艺术--悲剧. 尼采的这番话乍看来未免离奇,实在含有至理.近代心理学区分性格的话和它暗合的很多,我们在这里不必繁引.尼采专就希腊艺术着眼,以为它的长处在以阿波罗精神化狄俄尼索斯精神.希腊艺术的作风在后来被称为“古典的”,和“浪漫的”相对立.所谓“古典的”作风特点就在冷静,有节制,有含蓄,全体必须和谐完美;所谓“浪漫的”作风特点就在热烈,自由流露,尽量表现,想像丰富,情感深至,而全体形式则偶不免有瑕疵.从此可知古典主义是偏于阿波罗精神的,浪漫主义是偏于狄俄尼索斯精神的. “古典的”与“浪漫的”原只适用于文艺,后来常有人借用这两个形容词来谈人的性格,说冷静的,纯正的,情理调和的人是“古典的”;热烈的,好奇特的,偏重情感与幻想的人是“浪漫的”.人禀赋不同,生来各有偏向,教育与环境也常容易使人习染于某一方面,但就大体来说,青年人的性格常偏于“浪漫的”,老年人的性格常偏于“古典的”,一个民族也往往如此.这两种性格各有特长,在理论上我们似难作左右袒.不过我们可以说,无论在艺术或在为人方面,“浪漫的”都多少带着些稚气,而“古典的”则是成熟的境界.如果读者容许我说一点个人的经验,我的青年期已过去了,现在快走完中年的阶段,我曾经热烈地爱好过“浪漫的”文艺与性格,现在已开始逐渐发现“古典的”更可爱.我觉得一个人在任何方面想有真正伟大的成就,“古典的”“阿波罗的”冷静都绝不可少.要明白冷静,先要明白我们通常所以不能冷静的原因.说浅一点,不能冷静是任情感,逞意气易受欲望的冲动,处处显得粗心浮气;说深一点,不能冷静是整个性格修养上的欠缺,心境不够冲和豁达,头脑不够清醒,风度不够镇定安详.说到性格修养,困难在调和情与理.人是有生气的动物,不能无情感;人为万物之灵,不能无理智.情热而理冷,所以常相冲突.有一部分宗教家和哲学家见到任怀纵欲的危险,主张抑情以存理.这未免是剥丧一部分人类天性,可以使人了无生气,不能算是健康的人生观.中外大哲人如孔子,柏拉图诸人都主张以理智节制情欲,使情欲得其正而能与理智相调和.不过这不是一件易事.孔子自道经验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才算是情理融和的境界,以孔子那样圣哲,到七十岁才能做到,可见其难能可贵.大抵修养入手的功夫在多读书明理,自己时时检点自己,要使理智常是清醒的,不让情感与欲望恣意孤行,久而久之,自然胸襟澄然,矜平躁释,遇事都能保持冷静的态度.学问是理智的事,所以没有冷静的态度不能做学问.在做学问方面,冷静的态度就是科学的态度.科学(一切求真理的活动都包含在内)的任务在根据事实推求原理,在紊乱中建立秩序,在繁复中寻求条理.要达到这种任务,科学必须尊重所有的事实,无论它是正面的或反面的,不能挟丝毫成见去抹杀事实或是歪曲事实;他根据人力所能发现的事实去推求结论,必须步步虚心谨慎,把所有的可能解说都加以缜密考虑,仔细权衡得失,然后选定一个比较圆满的解说,留待未来事实的参证.所以科学的态度必须冷静,冷静才能客观,缜密,谨严.尝见学者立说,胸中先有一成见,把反面的事实抹杀,把相反的意见丢开,矜一曲之见为伟大发明,旁人稍加批评,便以怒目相加,横肆诋骂,批评者也以诋骂相报,此来彼去,如泼妇骂街,把原来的论点完全忘去.我们通常说这是动情感,凭意气.一个人愈易动情感,凭意气,在学问上愈难有成就.一个有学问的人必定是"清明在躬,志气如神",换句话说,必定能冷静.一般人欢喜拿文艺和科学对比,以为科学重理智而文艺重情感.其实文艺正因为表现情感的缘故,需要理智的控制反比科学更甚.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曾自道经验说:”诗起于沉静中所回味得来的情绪.”人人都能感受情绪,感受情绪而能在沉静中回味,才是文艺家的特殊修养.感受是能入,回味是能出.能入是主观的,热烈的;回味是客观的,冷静的.前者是尼采所谓狄俄尼索斯精神的表现,而后者则是阿波罗精神的表现,许多人以为生糙情感便是文艺材料,怪自己没有能力去表现,其实文艺须在这生糙情感之上加以冷静的回味,思索,安排,才能豁然贯通,见出形式.评议与情思都必经过洗刷炼裁,才能恰到好处.许多人在兴高采烈时完成一个作品,便自矜为绝作,过些时候自己再看一遍,就不免发现许多毛病.罗马批评家贺拉斯劝人在完成作品之后,放下几年才发表,也是有见于文艺创作与修改,须要冷静,过于信任一时热烈兴头是最易误事的.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成熟的古典的文艺作品特色就在冷静.近代写实派不满意于浪漫派,原因在也主张文艺要冷静.一个人多在文艺方面下功夫,常容易养成冷静的态度.关于这一点,我在几年前写过一段自白,希望读者容许我引来参证:“我应该感谢文艺的地方很多,尤其它教我学会一种观世法.一般人常以为只有科学的训练才可以养成冷静的客观的头脑...我也学过科学,但是我的冷静的客观的头脑不是从科学而是从文艺得来的.凡是不能持冷静的客观的态度的人,毛病都在把’我’看得太大.他们从’我’这一副着色的望远镜里看世界,一切事物于是都失去它们的本来面目.所谓冷静的客观的态度就是丢开这副望远镜,让’我’跳到圈子以外,不当作世界里有’我’而去看世界,还是把’我’与类似’我’的一切东西同样看待.这是文艺的观世法,也是我所学得的观世法.”我引这段话,一方面说明文艺的活动是冷静,一方面也趁便引出做人也要冷静的道理.我刚才提到丢开”我”去看世界,我们也应该丢开”我”去看”我”.”我”是一个最可宝贵也是最难对付的东西.一个人不能无”我”,无”我”便是无主见,无人格.一个人也不能执”我”,执”我”便是持成见,逞意气,做学问不易精进,做事业也不易成功.佛家主张”无我相”,老子劝告孔子”去子之骄气与多欲”,都是有见于”执我”的错误.”我”既不能无,又不能执,如何才可以调剂安排,恰到好处呢?这需要知识.我们必须彻底认清“我”,才会妥贴地处理“我”. “知道你自己”,这句名言为一般哲学家公认为希腊人的最高智慧的结晶.世间事物最不容易知道的是你自己,因为要知道你自己,你必须能丢开“我”去看“我”,而事实上有了“我”就不易丢开“我”,许多人都时时为我见所蒙蔽而不自知,人不易自知,犹如有眼不能自见,有力不能自举.你要是一个凡人,你却容易把自己看成一个英雄;你的某一个念头,某一句话,某一种行为本是错误的,因为是你自己所想,说的,做的,你的主观成见总使你自信它是对的.执迷不悟是人所常犯的过失.中国儒家要除去这个毛病,提倡“自省”的功夫.“自省”就是自己审问自己,丢开“我”去看“我”.一般人眼睛常是朝外看,自省就是把眼光转向里面看.一般能自省的人才能自知.自省所凭借的是理智,是冷静的客观的科学的头脑.能冷静自省,品格上许多亏缺都可以免除.比如你发愤时,经过一番冷静的自省,你的怒气自然消释;你起了一个不正当的欲念时,经过一番冷静的自省,那个欲念也就冷淡下去;你和人因持异见争执,盛气相凌,你如果能冷静地把所有的论证衡量一下,你自然会发现谁是谁非,如果你自己不对,你须自认错误,如果你自己对,你有理由可以说服人.从这些例子看,“自省”含有“自制”的功夫在内.一个能自制的人才能自强.能自制便有极大的意志力,有极大的意志力才能认定目标,看清事物条理,征服一切环境的困难,百折不挠以抵于成功.古今英雄豪杰有大过人的地方都在有坚强的意志力,而他们的坚强的意志力的表现往往在自制方面.哲学家如苏格拉底,宗教家如耶稣,释迦牟尼,政治家如诸葛亮,谢安,李泌,都是显著的实例.许多人动辄发火生气,或放僻邪侈,横无忌惮,或暴戾刚愎,恣意孤行,这种人看来像是强悍勇猛,实在最软弱,他们做情感的奴隶,或是卑劣欲望的奴隶,自己尚且不能控制,怎能控制旁人或控制环境呢?这种人大半缺乏冷静,遇事鲁莽灭裂,终必至于偾事.如果军国大政落在这种人的手里,则国家民族变成野心或私欲的孤注,在一喜一怒之间轻轻被断送.今日的德意志和日本不惜涂炭千百万生灵,置全民族命脉于险境,实由于少数掌政权者缺乏冷静的头脑,聊图逞一时的意气与狂妄的野心,如悬崖纵马,一放而不可收拾.这是最好的殷鉴.人类许多不必要的灾祸罪孽都是这种人惹出来的.如果我们从这些事例上想一想,就可以见出一个人或一个民族在失去冷静的理智的态度时所冒的危险.一个理想的人须是有德有学有才.德与学需要冷静,如上所述,才也不是例外.才是处事的能力.一件事常有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头脑不冷静的人处之,便如置身五里雾中,觉得需要处理的是一团乱丝,处处是纠纷困难.他不是束手无策,就是考虑不周到,布置不缜密,一个困难未解决,又横生枝节,把事情弄得更糟.冷静的人便能运用科学的眼光,把目前复杂情形全盘一看,看出其中关系条理与轻重要害,在种种可能的办法之中选择一个最合理的,于是一切纠纷便如庖丁解牛,迎刃而解.治个人私事如此,治军国大事也是如此,能冷静的人必能谋定后动,动无不成.一个冷静的人常是立定脚跟,胸有成竹,所以临难遇险,能好整以暇,雍容部署不至张皇失措.我们中国人对于这种风格向来当作一种美德来欣赏赞叹.孔子在陈过匡,视险若夷,汉高伤胸扪足,史传都传为美谈,后来<世说新语>所载的“雅量”事例尤多,现提举数条来说明本文所谈的冷静: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色不变,谓文度曰:”晋阼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 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 闲意悦,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 ”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定朝野.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遑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这些都是冷静态度的最好实例.这种”雅量”所以难能可贵,因为它是整个人格的表现,需要深厚的修养.有这种雅量的人才能担当大事,因为他豁达,清醒,沉着,不易受困难摇动,在危急中仍可想出办法.冷静并不如庄子所说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但是像他所说的游鱼从容自乐.禅家最好做冷静的功夫,他们的胜境却不在坐禅而在禅机.这“机”字最妙.宇宙间许多至理妙谛,寄寓于极平常微细的事物中,往往被粗心浮气的人们忽略过,陈同甫所以有“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的嗟叹.冷静的人才能静观,才能发现“万物皆自得”.孔子引《诗经》“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二句而加以评释说:“言其上下察也.”这“察”字下得极好,能“察”便能处处发现生机,吸收生机,觉得人生有无穷乐趣.世间人的赞美只是习焉不察,所以生活枯燥,日流于卑鄙污浊.“察”就是“静观”,美学家所说的“观照”,它的唯一条件是冷静超脱.哲学家和科学家所做的功夫在这“察”字上,诗人和艺术家所做的功夫也还在这“察”字上.尼采所说的日神阿波罗也是时常在“察”.人在冷静时静观默察,处处触机生悟,便是“地行仙”.有这种修养的人才有极丰富的生机和极厚实的力量!谈学问这是一个大题目,不易谈,因为许多人对它有很大的误解,却又不能不谈。最大的误解在把学问和读书看成一件事。子弟进学校不说是“求学”而说是“读书”,学子向来叫做“读书人”粗通外国文者在应该用“学习”(learn)或“治学”(study)等字时常用“阅读”(read)来代替。这种传统观念的错误影响到我国整个教育的倾向。各级学校大半把教育缩为知识传授,而知识传授的途径就只有读书,教员只是“教书人”。这种错误的观念如果不改正,教育和学问恐怕就没有走上正轨的希望。如果我们稍加思索,它也应该不难改正。学是学习,问是追问。世间可学习可追问的事理甚多,知识技能须学问,品格修养也还须学问;读书人须学问,农工商兵也还须学问,各行有各行的“行径”。学问是任何人对于任何事理,由不知求知,由不能求能的一套工夫。它的的范围无限,人生一切活动,宇宙一切现象和真理,莫不包含内。学问的方法甚多,人从堕地出世,没有一天不在学问。有些学问由仿效得来的,也有些学问是由尝试、思索、体验和涵养得来。读书不过是学问的方法之一种,它当然很重要,却并非唯一。朱子教门徒,一再申说“读书学者第二事。”有许多读书人实在并非在做学问,也有许多实在做学问的人并不专靠读书,制造文字——书的要素——是一种绝大学问,而首先制造文字的人就根本无书可读,许多其它学问都可由此类推。子路的“何必读书然后为学 ”一句话本身并不错,孔子骂他,只是讨厌他说这话的动机在辩护让一个青年学子去做官,也并没有说它本身错。 一般人常埋怨现在青年对于学问没有浓厚的兴趣。就个人任教的经验说,我也有这样的观感。平心而论,这大半要归咎我们“教书人”。把学问看成 “教书”“读书”一个错误的观念如果不全是我们养成的,至少我们未曾设法纠正。而且我们自己又没有好生学问,给青年学子树一个好榜样,可以激励他们的志气,提起他们的兴趣。此外,社会上一般人对于学问的性质和功用所存的误解也不无关系。近代西方学者常把纯理的学问和应用的学问分开,以为治应用的学问是有所为而为,治纯理的学问是无所为而为。他们怕学问全落到应用一条窄路上,尝设法替无所为而为的学问辩护,说它且“无用”,却可满足人类的求知欲。这种用心很可佩服,而措词却不甚正确。学问起于生活的需要,世间绝没有一种学问无用,不过“用”的意义有广狭之别。学得一种学问,就可以有一种技能,拿它来应用于实际事业,如学得数学几何三角就可以去算帐、测量、建筑、制造机械,这是最正常的“用”字的狭义。学得一点知识技能,就混得一种资格,可以谋一个职业,解决饭碗问题,这就是功利主义的“用”字的狭义。但是学问的功用并不仅如此,我们甚至可以说,学问的最大功用并不在此。心理学者研究智力,有普通智力与特殊智力的分别;古人和今人品题人物,都有通才与专才的分别。学问的功用也可以说有“通”有“专”。治数学即应用于计算数量,这是学问的专用;治数学而变成一个思想缜密、性格和谐、善于立身处世的人,这是学问的通用。学问在实际上确有这种通用。就智慧说,学问是训练思想的工具。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必定知识丰富,思想锐敏,洞达事理,处任何环境,知道把握纲要,分析条理,解决困难。就性格说,学问是道德修养的途径。苏格拉底说得好,“知识即德行。”世间许多罪恶都起于愚昧,如果真正彻底明了一件事是好的,另一件事是坏的,一个人决不会睁着眼睛向坏的方面走。中国儒家讲学问,素来全重立身行己的工夫,一个学者应该是一个圣贤,不仅如现在所谓“知识分子”。 现在所谓“知识分子”的毛病在只看到学的狭义的“用”,尤其是功利主义的“用”。学问只是一种干禄的工具。我曾听到一位教授在编成一部讲义之后,心满意足地说:“一生吃着不尽了!”我又曾听到一位朋友劝导他的亲戚不让刚在中学毕业的儿子去就小事说:“你这种办法简直是吃稻种!”许多升学的青年实在只为着要让稻种发生成大量谷子,预备“吃着不尽”。所以大学里“出路”最广的学系如经济系机械系之类常是拥挤不堪,而哲学系、数学系、生物学系诸“ 冷门”,就简直无人问津。治学问根本不是为学问本身,而是为着它的出路销场,在治学问时既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得到出路销场后当然更是“得鱼忘签”了。在这种情形之下的我们如何能期望青年学生对于学问有浓厚的兴趣呢? 这种对于学问功用的窄狭而错误的观念必须及早纠正。生活对于生之伦是唯一的要务,学问是为生活。这两点本是天经地义。不过现代中国人的错误在把“生活” 只看成口腹之养。“谋生活”与“谋衣食”在流行语中是同一意义。这实在是错误得可怜可笑。人有肉体,有心灵。肉体有它的生活,心灵也应有它的生活。肉体需要营养,心灵也不能“辟谷”。肉体缺乏营养,必自酿成饥饿病死;心灵缺乏营养,自然也要干枯腐化。人为万物之灵,就在他有心灵或精神生活。所以测量人的成就并不在他能否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