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老是想,总有一天会写的。自我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支使的侍从,你老是把它往后推,它不 耐烦,一去不返了。 我要为自己定一个原则:每天夜晚,每个周末,每年年底,只属于我自己。在这些时间里, 我不做任何履约交差的事情,而只读我自己想读的书,只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如果不想读 不想写,我就什么也不做,宁肯闲着,也决不应付差事。差事是应付不完的,惟一的办法是 人为地加以限制,确保自己的自由时间。 那个在无尽的道路上追求着的人迷惘了。那个在无路的荒原上寻觅着的人失落了。怪谁呢? 谁叫他追求,谁叫他寻觅! 无所追求和寻觅的人们,决不会有迷惘感和失落感,他们活得明智而充实。 我不想知道你有什么,只想知道你在寻找什么,你就是你所寻找的东西。 我们的内心经历往往是沉默的。讲自己不是一件随时随地可以进行的容易的事,它需要某种 境遇和情绪的触发,一生难得有几回。那些喜欢讲自己的人多半是在讲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另一方面呢,我们无论讲什么,也总是在曲折地讲自己。 人不易摆脱角色。有时候,着意摆脱所习惯的角色,本身就是在不由自主地扮演另一种角色 。反角色也是一种角色。 一种人不自觉地要显得真诚,以他的真诚去打动人并且打动自己。他自己果然被自己感动了 。 一种人故意地要显得狡猾,以他的狡猾去魅惑人并且魅惑自己。他自己果然怀疑起自己来了 。 潇洒就是自然而不做作,不拘束。然而,在实际上,只要做作得自然,不露拘束的痕迹,往 往也就被当成了潇洒。 如今,潇洒成了一种时髦,活得潇洒成了一句口号。人们竞相做作出一种自然的姿态,恰好 证明这是一个多么不自然的时代。 什么是虚假?虚假就是不真实,或者,故意真实。"我一定要真实!"--可是你已经在虚假 了。 什么是做作?做作就是不真诚,或者,故意真诚。"我一定要真诚!"--可是你已经在做作 了。 对于有的人来说,真诚始终只是他所喜欢扮演的一种角色。他极其真诚地进入角色,以至于 和角色打成一片,相信角色就是他的真我,不由自主地被自己如此真诚的表演所感动了。 如果真诚为一个人所固有,是出自他本性的行为方式,他就决不会动辄被自己的真诚所感动 。犹如血型和呼吸,自己甚至不可觉察,谁会对自己的血型和呼吸顾影自怜呢?(写到这里, 发现此喻不妥,因为自从《血型与性格》、《血型与爱情》一类小册子流行以来,果然有人 对自己的血型顾影自怜了。姑妄喻之吧。) 由此我获得了-个鉴定真诚的可靠标准,就是看一个人是否被自己的真诚所感动。一感动, 就难免包含演戏和做作的成分了。 真正有独特个性的人并不竭力显示自己的独特,他不怕自己显得与旁人一样。那些时时处处 想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人,往往是一些虚荣心十足的平庸之辈。: >真实(2)周国平 质朴最不容易受骗,连成功也骗不了它。 "以真诚换取真诚!"--可是,这么一换,双方不是都失去自己的真诚了吗? 真诚如果不讲对象和分寸,就会沦为可笑。真诚受到玩弄,其狼狈不亚于虚伪受到揭露。 文人最难戒的毛病是卖弄。说句公道话,文字本身就诱惑他们这样做。他们惯于用文字表达 自己,而文字总是要给人看的,这就很容易使他们的表达变成一种表演,使他们的独白变成 一种演讲。他们走近文字如同走近一扇面向公众的窗口,不由自主地要摆好姿势。有时候他 们拉上窗帘,但故意让屋里的灯亮着,以便把他们的孤独、忧伤、痛苦等等适当地投在窗帘 上,形成一幅优美的剪影。即使他们力戒卖弄,决心真实,也不能担保这诉诸文字的真实不 是又一种卖弄。 这是一位多愁善感的作者,并且知道自己多愁善感,被自己的多愁善感所感动,于是愈发多 愁善感了。他在想像中看到读者感动的眼泪,自己禁不住也流下感动的眼泪,泪眼朦胧地在 稿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有做作的初学者,他其实还是不失真实的本性,仅仅在模仿做作。到了做作而不自知是做作 ,自己也动了真情的时候,做作便成了本性,这是做作的大师。 真诚者的灵魂往往分裂成一个法官和一个罪犯。当法官和罪犯达成和解时,真诚者的灵魂便 得救了。 做作者的灵魂往往分裂成一个戏子和一个观众。当戏子和观众彼此厌倦时,做作者的灵魂便 得救了。 角色在何处结束,真实的自我在何处开始,这界限常常是模糊的。有些角色仅是服饰,有些 角色却已经和我们的躯体生长在一起,如果把它们一层层剥去,其结果比剥葱头好不了多少 。 演员尚有卸妆的时候,我们生生死死都离不开社会的舞台。在他人目光的注视下,甚至隐居 和自杀都可以是在扮演一种角色。 也许,只有当我们扮演某个角色露出破绽时,我们才得以一窥自己的真实面目。 刻意求真实者还是太关注自己的形象,已获真实者只是活得自在罢了。 在精神领域的追求中,不必说世俗的成功,社会和历史所承认的成功,即便是精神追求本身 的成功,也不是主要的目标。在这里,目标即寓于过程之中,对精神价值的追求本身成了生 存方式,这种追求愈执著,就愈是超越于所谓成败。一个默默无闻的贤哲也许更是贤哲,一 个身败名裂的圣徒也许更是圣徒。如果一定要论成败,一个伟大的失败者岂不比一个渺小的 成功者更有权被视为成功者?: >哲学(1)周国平 我剪除哲学的晦涩,为它嫁接上诗的含蓄。 有的人喜欢用哲学语汇表达日常的体验,我喜欢用日常语汇表达哲学的体验。 人们厌恶了大而无当的体系、言之无物的长文。 新鲜的感受有活泼的生命,硬要把它钉在体系的框架上,只成了死去的标本。深刻的哲理有 含蓄之美,硬要把它溶解和稀释在长篇大论中,只剩下了一杯白开水。 哲学家在大海边漫步、沉思,把珠贝拾回家珍藏起来,却把灰色的海滩留给读者。 我听见大海在呼喊:还我珠贝!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最古老的哲学作品都是格言体或诗歌体的。从什么时候起,哲学板起了 论文的刻板面孔? 古希腊有隐逸哲人,有逍遥学派、花园学派,哲学家们在户外、在大自然中思考宇宙和人生 。我猜想,哲学完全学院化、体系化是中世纪神学兴起以后的事情,随着哲学所追问的那个 "绝对"化身为上帝被关进教堂的四壁,哲学家们也就作为上帝的仆人被关进了学院的四壁 ,专事构造体系以论证上帝的权威。上帝死了,但仆人积习难改,总要论证点什么。 我偏爱那些用随笔、格言、手记等散文形式写作的哲学家,我喜欢徜徉在哲学的散文天地里 。这里较少独断的论证和说教,有更多的质朴和自然,更多的直觉和洞见。这里没有普洛克 路斯忒斯之床,用不着为了体系的需要而拉长或截短活的感觉和思想。 如果说体系巨构犹如巍峨的哥特式教堂或现代摩天大楼,那么,好的哲理散文就像一片清新 的原野,当我从前者步入后者时,顿觉精神爽朗,新鲜空气扑鼻而来。 我工作了一整天。我的工作是研究哲学,也就是说,对别人的思想进行搜集、整理、分析、 评论,写出合乎规范的"论文"。现在我累了,我决定把夜晚留给自己,轻松地休息一下。 于是,我翻开了蒙田的随笔,读上几页,或者翻开我的小本子,写下自己的随感。这当然不 算研究哲学,可是我觉得自己比白天研究哲学时更是个哲学家了…… 我于哲学一直是个闲人游客,凡见挂有"闲人莫入"、"游客止步"招牌的严肃去处,便知 趣地规避。我怕那里面的气氛对我的健康和我的哲学均为不利。 有的人惯于从一小点感受演绎出一大篇玄妙的哲理。可惜的是,在这座他自己营造的哲学迷 宫里,他自己也常常迷路,找不到充当他的向导的那一小点感受了。 新的哲学理论层出不穷。在我看来,其中只有很少的哲学,多半是学术。随着文明的进化, 学术愈来愈复杂了,而哲学永远是单纯的。 我深信哲学家与艺术家是相通的。诗人的心灵,哲学家的头脑,这两样东西难道能够分开吗 ?对人生的强烈感受难道不是必然会导致对人生秘密的探索吗?艺术难道不就是对人生之谜的 解答吗?艺术家和哲学家是气质相似的人,他们都是不实际、不世故的,进入他们视野的是 人生和宇宙的大问题。 艺术与性,哲学与死,均有不解之缘。艺术用审美净化性的烦恼,哲学用智慧净化死的恐惧 。但是,性的癫狂一方面给人以个体解体即死的体验,另一方面又是种族生命延续即抗拒死 的惟一手段。所以,性兼是死和死的拯救。那么,艺术是否也兼是哲学和哲学的拯救呢? 诗借瞬时把握永恒。哲学想直接把握永恒,但做不到,最后只好向诗求援。 春天是诗人的季节,秋天是哲学家的季节。 哲学家生活在永恒中,诗人生活在瞬时中,他们都不会老。 当一颗敏感的心灵被根本性的疑问刺伤,因而寻求治疗的时候,它就会走向哲学。有一种不 寻常的激情非人类脆弱的心灵所堪忍受,哲学是对这种激情的治疗。但是,治疗并非熄灭激 情,使心灵归于冷漠麻痹。诗宣泄激情,哲学则把激情转向深沉的思考。 一个小女孩坐在洒满阳光的台阶上,眯缝着眼睛,一个朦胧的疑问在她的小脑瓜里盘旋:" 我怎么会到这世界上来的?" 我悄悄走过她的身旁,回到屋里,把所有的哲学书籍都藏了起来。 福克纳在加缪猝死那一年写道:加缪不由自主地把生命抛掷在探究惟有上帝才能解答的问题 上了。其实,哲学家和诗人都是这样,致力于解开永无答案的人生之谜,因而都是不明智的 。也许,对人来说,智慧的极限就在于认清人生之谜的无解,因而满足于像美国作家门肯那 样宣布:"我对人生的全部了解仅在于活着总是非常有趣的。" 正常人只关注有法可想的事情,哲学家总是关注无法可想的事情,二者的区别即在于此。 一种回避生命的悲剧性质的智慧无权称作智慧,只配称作生活的精明。 凡是有良好的哲学悟性的人,必定有过对于死亡的隐秘体验和痛苦觉悟。这种体悟实质上是 一切形而上思考的源头,不从这源头流出的思考就决非真正形而上的。因此,差不多可以把 对死亡的体悟看作衡量一个人的哲学悟性的标志。 有的人很聪明,很有理解力,甚至也很真诚,但没有对死亡的体悟,你就很难和他作深入的 哲学对话。 人们常说,哲学是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其实,哲学与时代之间的关系决非这样简单。有时 候,哲学恰好是非时代(永恒)、反时代(批判)的,它立足于永恒之根本,批判时代舍本求末 的迷途倾向。: >哲学(2)周国平 哲学不是公共事业,而是属于私人灵魂的事情。 任何一种哲学的核心都是非政治的,政治色彩仅是附着物。绝对,终极,永恒,--怎么能 是政治的呢? 哲学是一个产妇,从她腹中孕育出了一门门具体科学。哲学的每一次分娩都好像要宣告自己 的末日,但哲学是永存的,这位多产的母亲一次次把自己的子女打发走,仿佛只是为了不受 他们的搅扰,可以在宁静的独处中悠然思念自己的永恒情人--智慧。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哲学家从来就有"仁者"和"智者"两类,所以他们所"见"出的哲 学也从来就有惟"仁"(人本主义)和惟"智"(科学主义)两派。 既然人性不能一律,为什么哲学倾向就非要一律呢?我主张哲学上的宽容。但宽容是承认对 方的生存权利,而不是合流。 对哲学的相反理解:一种人把哲学看作广义逻辑学,其对象是思维;另一种人把哲学看作广 义美学,其对象是心灵的体验。不断有人试图把这两种理解揉在一起,但结果总是不成功。 理性强的人研究自然,追求真,做科学家。意志强的人研究社会,追求善,做政治家。情感 强的人研究人,追求美,做艺术家。 哲学家无非也分成这三类,何尝有纯粹的哲学家? 有艺术家,也有哲学家。有艺匠,却没有哲学匠。演奏、绘画如果够不上是艺术,至少还是 手艺,哲学如果够不上是哲学,就什么也不是了。才能平庸的人靠演奏、绘画糊口,还不失 为自食其力,靠哲学谋生却完全是一种寄生。 哲学和宗教是痛苦灵魂的收容所。许多人怀着无可排遣的生命的苦恼,终于在哲学和宗教中 找到了寄托。 可是,倘若有人因此决心献身哲学,却是一种误会。这就好比病人因为患病,便自以为获得 了当医生的资格一样。何况吃哲学饭其实与灵魂毫不相干,不过是社会上说空话最多挣钱最 少的一种行当罢了。 我知道献身宗教是可能的,但也和社会上那些吃宗教饭的人无关。 有一种人,善于接近名人而不善于接近思想,其从事哲学的方式是结交哲学界名流,成果便 是一串煊赫的名字。我不禁想:就算这些名人并非徒有其名,他们的哲学难道和伤寒一样也 会传染吗? 常有人问:中国能不能出大哲学家?我想,中国现在尤其需要的是不受传统、习俗、舆论、 教条束缚的自由灵魂,人生和社会问题的真诚的探索者,出不出大哲学家倒在其次。 "什么是直觉?直觉就是创造性思维……" 许多时候,像这样用一个含义相近的名词代替另一个名词,人们就自以为作了解释,也自以 为弄懂了。 做哲学家和读哲学系完全是两回事。哲学本质上只能自学,哲学家必定是自学成才的。如果 说有老师,也仅是历史上的大哲人,他直接师事他们,没有任何中间环节。哲学系的学生中 ,有此自学能力的不足什一。 一般人追求可望也可即的东西,诗人追求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哲学家追求不可望也不可即的 东西。 个人思维犹如人类思维一样,走着从混沌(感性)到分化(知性)到整合(理性)的路。但是,并 非所有的人都能走到底的。有的人终生停留在第一阶段,其低能者成为可笑的老孩子,才高 者成为艺术家。多数人在第二阶段止步,视其才能的高低而成为一知半解者或科学家。达到 第三阶段的必是哲学家。 哲学家、诗人、音乐家、画家都有自己的行话。有时候,不同的行话说着同一个意思。有时 候,同一种行话说着不同的意思。 隔行如隔山,但没有翻越不了的山头,灵魂之间的鸿沟却是无法逾越的。 我们对同行说行话,对朋友吐心声。 人与人之间最深刻的区分不在职业,而在心灵。: >艺术(1)周国平 每个人都有那种奇妙的瞬时的感觉,可是大部分人抓不住,日常琐屑生活的潮流把他们 冲向前去了,他们来不及、顾不上去回味和体验。有些人抓住了,但不能赋予形式,表达不 出来。只有少数人既能抓住,又能赋予形式。 人的感受性是天生的,因而也是容易的。最困难的是赋予自己的感受以适当的形式。天才与 -般聪明人的区别就在于此。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许多人有很好的感受性,但其中只有极少 数人为世界文化宝库提供了自己的东西。 有一种人,感受性甚好,知识面甚广,但-切都是碎片,没有能力把它们组织成-个活的躯 体。 知识和感受诚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有驾驭它们的能力,善于赋予形式,否则-切都会白 白流失。 质朴是大师的品格,它既体现在日常举止中,也体现在作品中。这是一种丰富的简洁,深刻 的平淡,自信的谦虚,知道自己无需矫饰。相反,那些贫乏浅薄之辈却总是在言谈和作品中 露出浮夸高深狂妄之态,因为不如此他们就无法使自己和别人相信他们也是所谓艺术家。 只有质朴的东西才能真正打动心灵。浮夸的东西只会扰乱心灵。 把简单的事情说得玄妙复杂,或把复杂的东西说得简单明白,都是不寻常的本领。前者靠联 想和推理,后者靠直觉和洞察。前者非聪明人不能为,能为后者的人则不但要聪明,而且要 诚实。 托尔斯泰的伟大在于他那种异乎寻常的质朴和真实。与他相比,许多作家都太知识分子气了 ,哪怕写起平民来也是满口知识分子语言。托氏相反,他笔下的知识分子说的仍然是普通的 语言,日常生活的语言。 事实上,人们历来用生活语言说话,用书本语言写书,已沿成习惯。用书本语言说话和用生 活语言写书都是难事,前者非不可救药的书呆子不能为,后者非不可企及的大师不能为。 文字平易难,独特也难,最难的是平易中见出独特,通篇寻常句子,读来偏是与众不同。如 此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独特,方可称作风格。 刻意求来的独特是平庸的另一副面孔,你会发现,它其实在偷偷地模仿,而它本身也是很容 易被模仿和复制的。 真正的独特是不可模仿的。它看不见,摸不着,而你却感觉到它无处不在。它不是某些精心 做出的姿态,而是贯穿作者全部作品的灵魂。这便是我所理解的风格。 好艺术家像好女人好男人一样,总那么纯,这是一种成熟的单纯,一种有深度有力度的单纯 。他们能够不断地丰富自己,却又不为时代的五光十色所侵染,不为成败所动摇,耐得寂寞 ,也耐得喧嚣,始终保持本色。 艺术家所可追求的,无非生前的成功、死后的名声、创作的快乐三者。世事若转蓬,生前的 成功究系偶然。人死万事空,死后的名声亦属无谓。惟有创作的快乐最实在,最可把握。艺 术家是及时行乐之徒,他的乐便是创作的快乐,仅此一项已足以使他淡然于生前的成功和身 后的名声了。 如今凡?高的一幅画的拍卖价高达数百万甚至数千万美元了,他在世时的全部生活费用还够 不上做这个数字的一个小零头。 你愿意做凡?高,还是拍卖商? 我不相信你的回答。 毕生探索技巧,到技巧终于圆熟之时,生命也行将结束了。这是艺术大师的悲哀。 我能理解那些销毁自己不满意的作品的艺术家,他们的动机并非为己扬善掩恶,倒是因为爱 美成癖。 凡缪斯,必永远漂泊。惟有法利赛人才有安居乐业的福气。 也许新鲜感大多凭借遗忘。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所有感觉都琢磨透并且牢记在心,不久之后 他就会发现世上没有新鲜东西了。 艺术家是最健忘的人,他眼中的世界永远新鲜。 艺术家常常是不爱交际的,他太专注于内心了。在一般社交场合,他可能显得沉默寡言,心 不在焉,因而在俗人眼中不是个有趣的人物。但不少人却把社交场合的活跃和有趣看作艺术 气质的标志。 所谓艺术气质,其实包括两种全然不同的类型。一种是诗人气质,往往是忧郁型的。另一种 是演员气质,往往是奔放型的。前者创造,后者模仿。 这里指的不是职业。事实上,有的诗人是演员气质的,他在模仿;有的演员是诗人气质的, 他在创造。 文学是人生感受的表达和人生画面的描绘,哲学是人生根本问题的体悟和思考,在这个意义 上,文学与哲学是息息相通的,一个好的文学家不能没有哲学的素养。但是,当今文学界的 时髦做法是搬弄哲学上的新概念、新术语,并且自以为这便是在追求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 哲学深度,此时此刻,我不禁要说:没有比伪哲学、坏哲学更加败坏文学的了。 当今批评界的时髦是沤制概念垃圾,然后一古脑儿倾倒在落入其视野的作品上。这班既不懂 哲学又不懂艺术的低能儿,他们惟一的生存策略是在哲学家面前故作放诞,渲染假艺术的气 质,在艺术家面前故作高深,玩弄伪哲学的术语。 我把散文划分为艺术品和工艺品两类。 在旅游地区,常有小摊贩出售千篇一律的劣质工艺品。在文学中亦然。: >艺术(2)周国平 在西方,现代艺术(诗、画、音乐)的大师,往往一度曾是古典艺术的高手。可是据说在我们 这里有许多天生的现代派。 有时候,艺术创作中的败笔反能提供一个契机,启示新的发现,发展出一种新的风格或流派 来。有意写实,结果失败了,然而谁知道失实之处会不会是一种成功的变形呢? 也许,意识的失误,其实源于无意识中的真实。 那么,写实成功之作就是古典派作品,不成功之作就是现代派作品吗?别开玩笑! 对于真正的艺术家来说,艺术始终是目的本身,而爱情在客观上只成了手段。可是,当他堕 入情网、身历其境时,他所爱的对象就是目的,艺术反倒好像成了手段。他歌唱,写作,把 作品呈献给心中的偶像。直到爱情消逝了,他的作品的真正价值才得以确立。 如果我是女人,我将乐意与艺术家交朋友,听他谈作品,发牢骚,讲疯话。但我决不嫁给他 。读艺术家的作品是享受,和艺术家一起生活却是苦难。艺术家的爱情大多以不幸结束,责 任决不在女人。他心中有地狱,没有人能够引他进入天堂。 女人推进艺术,未必要靠亲自创作。世上有一些艺术直觉极敏锐的奇女子,她们像星星一样 闪烁在艺术大师的天空中。我想起了歌德和贝多芬的贝蒂娜,瓦格纳和罗曼?罗兰的梅森葆 夫人,尼采和弗洛伊德的莎乐美,柴柯夫斯基的梅克夫人。 当黑格尔称现代为"散文味的时代"时,他是把"散文"当作贬义词的。但是,这未必公正 。散文的心境是一种孤寂、宁静、闲适的心境,有足够的光阴去回忆和遐想。好的散文总是 散发出懒洋洋的气息。在我看来,独卧冬日向阳的山坡,或与好友炉边夜话,都是最适宜于 散文诞生的情境。现代人却活得过于匆忙了,所以,现代缺乏好的散文。 从诗到散文再到论文是进化,但谁知道是否同时也是一种退化呢?: >诗(1)周国平 诗的使命是唤醒感觉,复活语言。内感觉的唤醒即捕捉情绪,外感觉的唤醒即捕捉意象。 复活语言,就是使寻常的词在一种全新的组合中产生不寻常的魅力。 所以,诗就是通过语言的巧妙搭配把情绪翻译成意象。 它有三重魅力:感觉的魅力,意象的魅力,语言本身的魅力。三者缺一,你就会觉得这首诗 有点遗憾。 为什么要把情绪翻译成意象呢? 情绪本身缺乏语言,直接表述情绪的词都过于一般化或极端化,抹杀了其中丰富的细微差别 。直抒情绪的诗,听起来不是空泛,就是浮夸。语言表达意象的可能性却要宽广得多。因此 ,诗人就通过设计一个独特的意象,来间接地再现和唤起一个独特的情绪。 诗的材料(词)和哲学的材料(范畴)都基本上是现成的。在诗中,借词的新的组合表达出对世 界的一种新的感觉,在哲学中,借范畴的新的组合表达出对本体(道、绝对、终极价值)的一 种新的领悟,都可算作创造了。 哲学和诗都孕育于神话的怀抱。神话是永恒的化身,她死了,留下了一双儿女。直到今天, 哲学一醒来就谈论死去的母亲,诗一睡着就梦见死去的母亲。 神是人类童年时代的梦,诗是人类青年时代的梦。 可是,对于个体来说,事情似乎倒了过来:诗是青年人的梦,神是老年人的梦。 哲学是男性的,诗是女性的,二者不可分离。没有诗,哲学就只会结结巴巴发空论,成为蹩 脚的清谈家。没有哲学,诗就只会絮絮叨叨拉家常,成为浅薄的碎嘴婆。 诗必须有哲学的深度。注意,是深度,而不是表相和姿态。我们爱善解男人心意的女子,可 是谁爱一副男人相的女人呢? 诗人是守墓人兼盗墓人,看守着也发掘着人类语言的陵墓。 诗人用语言锁住企图逃逸的感觉,又在语言中寻找已经逃逸的感觉。他敲击每一块熟悉的语 词的化石,倾听远古时代的陌生的回声。 在语言之家中,一切词都是亲属。然而,只有诗人才能发现似乎漠不相干的词之间的神秘的 血缘关系。 音乐用天国的语言叙说天国的事情,诗用人间的语言叙说天国的事情。诗人痛苦了,因为俗 人根据人间的事情来理解人间的语言,总是误解了诗人。音乐家可以免于此患,反正俗人听 不懂天国的语言。 诗是语言的万花筒。 诗人也有他的调色板,词就是他的颜料。他借词的重新搭配创造出新的色彩。 单色总是有限的,本领在于调配。 诗才的测验:给你一百个最常用的词,用它们搭配出全新的效果。 诗的最大优点是凝练。它舍弃了一切过渡。它断裂,浓缩,结晶,在太阳下闪烁奇异的光。 你给它不同的光源,它就闪射不同的光彩。每一双眼睛都是一个不同的光源。 诗应当单纯。不是简单,不是浅显,是单纯。单纯得像一滴露水,像处女的一片嘴唇。 诗直接诉诸感觉,太复杂了,就必须借助思维来分析,失去了鲜明的第一眼印象。 现在有些青年诗人的诗越写越复杂了,写诗时思维喧宾夺主,挤掉了感觉。也许原本就没有 感觉。其末流只是在玩文字游戏,而且玩得不高明,游戏得无趣味。 我不是否定文字游戏。在某种意义上,诗的确是一种文字游戏。 健全的直觉是从事一切艺术活动的先决条件。在不同的人身上,它可以催放不同的艺术花朵 ,但也可能毫无结果。一个诗人除了这种直觉外,还必须具备对于语言本身的特殊兴趣,迷 于搭配词句的游戏,否则决不能成为诗人。 我觉得长诗是一个误会。诗要捕捉的是活的感觉,而活的感觉总是很短的,稍纵即逝的,一 长,难免用思想取代、冲淡这一点感觉。 写诗是一种练习把话说得简洁独特的方法。 我对散文吝啬了。诗是金币,散文是纸钞,哪个守财奴不想把他的财产统统兑成金币珍藏起 来呢? 一首好诗写出来之前,往往会有一种焦虑不安的感觉,似乎知道已经有某种东西产生了,存 在了,必须立即把它找到,抓住,否则就会永远消失。甚至有一种信念:连词句也已经存在 于某个地方,那是独一无二、非此不可的词句,它躲藏着,问题是要把它找出来。最贴切的 词句是找出来的,而不是造出来的。你一再尝试,配上不同的词眼,还是觉得不对劲。突然 ,你欣喜若狂了,一个准确无误的声音在你心里喊道:"对,这就是我要找的!" 诗是找回那看世界的第一瞥。诗解除了因熟视无睹而产生的惰性,使平凡的事物回复到它新 奇的初生状态。 诗无朦胧诗和清晰诗之分。是诗,就必然朦胧。人的感觉和情绪原本就朦胧,清晰是逻辑化 、简化的产物。诗正是要从逻辑的解剖刀下抢救活生生的感觉和情绪,还它们一个本来面貌 。 当然,朦胧不是刻意求晦涩。朦胧是再现真实的感受,晦涩是制造虚假的感觉。刻意追求晦 涩的诗人往往并无真情实感,故意用非逻辑化的杂乱掩盖他的感觉的贫乏。他的真正家底不 是感觉,而是概念,所以晦涩只是化了装的清晰。 诗不得不朦胧。诗通过词的搭配表达感觉,活的感觉都是一次性的,原则上不可复制,诗勉 为其难,只好通过词的异乎寻常的搭配,借多义性暗示、包容这独一无二的感觉,借朦胧求 准确。为了使不确定者(感觉)确定,只好使确定者(词)不确定。: >诗(2)周国平 拂晓和黄昏,光与影的巧妙配合,显示出色彩无穷无尽的细微差别。朦胧是美的。 可是,有人竟向大自然发号施令,不准朦胧,非要把一切景物放在正午的烈日下暴晒,让它 们轮廓分明,只许保留黑白两色。 诗贵朴实。许多新诗人的最大毛病是不朴实,他们在卖弄和显示,而不是在流露,想用标新 立异的姿势、眼神、语调引人注意,这是小家子相。 有一天,毫无诗意的干燥的晴空倾倒下阵雨一般的无数诗人。 我不知道写诗有什么诀窍。也许,最好的诀窍就是,不要以为你是个诗人。 每当我在灯下清点我的诗的积蓄时,我的心多么平静,平静得不像诗人。 我是我的感觉的守财奴。 这时代什么也不是,我永远是诗人。 我一无所有,但我有语言。 许多美丽的灵魂在世上昙花一现,留下了诗和艺术的花瓣。 诗属于天才,歌属于大众。根本不可能有大众喜闻乐见的诗。 台风的中心,喧嚣中的寂静,那里放置着诗和思想的摇篮。 诗人的灵感多半得自女人,可是懂他的作品的往往是男人。 诗人寻求什么?一个偶像,一个幻影,一个可以把内心的美感凝聚起来的光斑。碰巧这个偶 像活起来,能够发出呼应,领会并且喜欢他的诗,这就是天赐的际遇了。 你为了表达情绪而写诗,后来就为了写诗而寻找情绪,制造情绪。你整天生活在情绪中,离 开情绪就活不了。小心,别宠坏了你的情绪,别让情绪宠坏了你。 看了我的诗,你就了解我了吗?我的诗都那样忧郁,我就是一个忧郁的人了吗?在快乐的时候 ,我是不写诗的,你永远不能知道我的快乐有多么疯狂! 当我从别人的诗中发现一个我熟悉的但没有捕捉到的感觉或意象时,我嫉妒了--我失落了 的,却被别人捕捉住了,就像垂钓时从我的钓钩上逃脱的鱼被别人钓到手了一样。: >美周国平 美是骚动不安的,艺术家却要使它静止。美是稍纵即逝的,艺术家却要使它永存。艺术家 负有悲剧性的使命: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 艺术家最易受美的诱惑,有最强烈的占有美的欲望。但美是占有不了的,因为占有就意味着 美感的丧失。艺术家被这种无法满足的欲望逼到绝路,才走向艺术,以象征的方式来占有美 。他是被逼上象牙塔的。 美的力量是可以致人死命的。美那样脆弱,那样稍纵即逝,可是它却能令人迷乱癫狂,赴汤 蹈火,轻抛生命。在美面前,谁不想纵身一跳,与它合为一体,淹死在其中!天知道人的这 种不可理喻的天性是从何而来的! 我想起了Lorelei的传说,真是深得美之三昧。 然而,做一个艺术家,却不能丢魂失魄地做美的奴隶,当然也不能无动于衷地对美旁观,他 要驾驭美,赋予美以形式,形式是他的牛轭,他借此成为美的主人。 尽管美感的根源深植于性欲之中,可是当少年人的性欲刚刚来潮之时,他又会惊慌地预感到 这股失去控制的兽性力量破坏了美感,因而出现性亢奋与性反感交错的心理。 对性欲的某种程度的压抑不仅是伦理的需要,也是审美的需要。美感产生于性与性压抑之间 的平衡。 审美与功利的对立是一个经验的事实。凡是审美力锐利的人,对功利比较糊涂,而利欲熏心 的人则对美不甚留意。有艺术气质的人在社会阅历方面大多处在不成熟的童稚状态。 硬要挖掘审美与功利的历史渊源关系是说明不了什么的。在太初混沌状态,在人类起源时代 ,何止审美,一切的一切都浑为一体。劳动创造了人,于是也创造了人的一切,于是用劳动 来说明一切,这种逻辑固然彻底,却未免太简单了一些。 从宇宙的角度看,美和道德都是没有根据的。宇宙既不爱惜美,也不讲求道德。美是人的心 灵的一个幻影,道德是人的生存的一个工具。人是注定要靠药物来维持生命的一种生物,而 美就是兴奋剂,道德就是镇静剂。 道德不仅为社会所需要,而且为人生所需要。如果人要为自己的生活寻找一个稳固的支点, 就决不能寄希望于美。美是一片浮云,道德却在实践上提供了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稳定的依赖 关系,在心理上提供了一种安全感和自信心。 可是,某些人的天性注定他们是逃不脱美的陷阱的,对美的迷恋乃是他们先天的不治之症。 我喜欢奥尼尔的剧本《天边外》。它使你感到,一方面,幻想毫无价值,美毫无价值,一个 幻想家总是实际生活的失败者,一个美的追求者总是处处碰壁的倒霉鬼;另一方面,对天边 外的秘密的幻想,对美的憧憬,仍然是人生的最高价值,那种在实际生活中即使一败涂地还 始终如一地保持幻想和憧憬的人,才是真正的幸运儿。 在孩子眼里,世界充满着谜语。可是,成人常常用千篇一律的谜底杀死了许多美丽的谜语。 这个世界被孩子的好奇的眼光照耀得色彩绚丽,却在成人洞察一切的眼睛注视下苍白失色了 。 唉,孩子的目光,这看世界的第一瞥,当我们拥有它时,我们不知这是幸福,当我们悟到这 是幸福时,我们已经永远失去它了。 罂粟花,邪恶的光泽。恶赋予美以魅力,光泽赋予色彩以魅力。相形之下,只有色彩没有光 泽的牡丹显得多么平庸。 在人的本能中,既有爱美、占有美的冲动,又有亵渎美、毁坏美的冲动。后一种冲动,也许 是因为美无法真正占有而产生的一种绝望,也许是因为美使人丧失理智而产生的一种怨恨。 不纯净的美使人迷乱,纯净的美使人宁静。 女人身上兼有这两种美。所以,男人在女人怀里癫狂,又在女人怀里得到安息。 女人作为母亲,最接近大自然。大自然的美总是纯净的。 一个爱美的民族总是有希望的,它不会长久忍受丑陋的现实。最可悲的是整个民族对美和丑 麻木不仁,置身于这样民族中的个别爱美的灵魂岂能不被绝望所折磨? 许多哲人都预言会有一个审美的时代。我也盼望这样的时代到来,但又想:也许,美永远属 于少数人,时代永远属于公众,在任何时代,多数人总是讲究实际的。 有不同的丑。有的丑是生命力的衰竭,有的丑是生命力的扭曲。前者令人厌恶,后者却能引 起一种病态的美感。现代艺术所表现的丑多属后者。 "奈此良夜何!"--不但良夜,一切太美的事物都会使人感到无奈:这么美,叫人如何是 好!: >人生(1)周国平 人生的一切矛盾都不可能最终解决,而只是被时间的流水卷走罢了。 人生中的有些错误也许是不应当去纠正的,一纠正便犯了新的、也许更严重的错误。 生命是短暂的。可是,在短暂的一生中,有许多时间你还得忍,忍着它们慢慢地流过去,直 到终于又有事件之石激起生命的浪花。 人生中辉煌的时刻并不多,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对这种时刻的回忆和期待中度过的。 人永远是孩子,谁也长不大,有的保留着孩子的心灵,有的保留着孩子的脑筋。谁也不相信 自己明天会死,人生的路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到头来不是老天真,就是老糊涂。 每个人都只有一个人生,她是一个对我们从一而终的女子。我们不妨尽自己的力量引导她, 充实她,但是,不管她终于成个什么样子,我们好歹得爱她。 人生是一场无结果的试验。因为无结果,所以怎样试验都无妨。也因为无结果,所以怎样试 验都不踏实。 有人说,人生到处是陷阱,从一个陷阱跳出来,又掉入了另一个陷阱里。 可是,尽管如此,你还是想跳,哪怕明知道另一个更深的陷阱在等着你。最不能忍受的是永 远呆在同一个陷阱里。也许,自由就寓于跳的过程中。 人人都在写自己的历史,但这历史缺乏细心的读者。我们没有工夫读自己的历史,即使读, 也是读得何其草率。 对于人生,我们无法想得太多太远。那越过界限的思绪终于惘然不知所之,不得不收回来, 满足于知道自己此刻还活着,对于今天和明天的时光作些实际的安排。 历史是无情的,数十年转了个小小的弯子,却改变了个人的一生。历史可以重新纳入轨道, 人生却不可能从头开始了。所谓历史的悲剧,牺牲掉的是无数活生生的个人。 有的人总是在寻找,凡到手的,都不是他要的。有的人从来不寻找,凡到手的,都是他要的 。 各有各的活法。究竟哪种好,只有天知道。 只有一次生命,做什么都可惜了,但总得做点什么。于是,我们做着微不足道的事情。 在人生的某个时期,行动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一心打破现状,改变生活,增加体验,往往并 不顾忌后果是正是负,只要绝对数字大就行。 在有些人眼里,人生是一碟乏味的菜,为了咽下这碟菜,少不了种种作料,种种刺激。他们 的日子过得真热闹。 假如海洋上那一个个旋生旋灭的泡沫有了意识,它们一定会用幻想的彩虹映照自己,给自己 涂上绚丽的颜色,它们一定会把自己的迸裂想像成一种悲壮的牺牲,觉得自己是悲剧中的英 雄。我赞美这些美丽而崇高的泡沫。 梦是虚幻的,但虚幻的梦所发生的作用却是完全真实的。弗洛伊德业已证明了这一点。美、 艺术、爱情、自由、理想、真理,都是人生的大梦。如果没有这一切梦,人生会是一个什么 样子啊! 敏感与迟钝殊途同归。前者对人生看得太透,后者对人生看得太浅,两者得出相同的结论: 人生没有意思。 要活得有意思,应该在敏感与迟钝之间。 最凄凉的不是失败者的哀鸣,而是成功者的悲叹。在失败者心目中,人间尚有值得追求的东 西:成功。但获得成功仍然悲观的人,他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他已经无可追求。失败者仅 仅悲叹自己的身世;成功者若悲叹,必是悲叹整个人生。 在社交场合我轻易不谈人生。只要一听到那些空洞的感叹,我就立即闭口。越是严肃的思想 ,深沉的情感,就越是难于诉诸语言。大音稀声。这里甚至有一种神圣的羞怯,使得一个人 难于启齿说出自己最隐秘的思绪,因为它是在默默中受孕的,从来不为人所知,于是便像要 当众展示私生子一样的难堪。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重感情就难免会软弱,求完美就难免有遗憾。也许,宽容自己这一点 软弱,我们就能坚持;接受人生这一点遗憾,我们就能平静。 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可改变的只是我们对命运的态度。 人生没有一个终极背景,这一点既决定了人生的荒谬性,又决定了人的自由。犹如做梦,在 梦中一切都是荒谬的,一切又都可以随心所欲。当然,只有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人才能够随 心所欲。但在梦中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人太少了。所以,一般人既不感到人生是荒谬的,也 不知道自己是自由的。就后者来说,他们是不幸的。就前者来说,他们又是幸运的。 人生的内容:a+b+c+d+…… 人生的结局:0 人生的意义:(a+b+c+d+……)×0=0 尽管如此,人仍然想无限制地延长那个加法运算,不厌其长。这就是生命的魔力。 目的只是手段,过程才是目的。对过程不感兴趣的人,是不会有生存的乐趣的。 人生的终点是死,是虚无,在终点找不到意义。于是我们只好说:意义在于过程。 然而,当过程也背叛我们的时候,我们又把眼光投向终点,安慰自己说:既然结局都一样, 何必在乎过程? 生命纯属偶然,所以每个生命都要依恋另一个生命,相依为命,结伴而行。 生命纯属偶然,所以每个生命都不属于另一个生命,像一阵风,无牵无挂。: >人生(2)周国平 每一个问题至少有两个相反的答案。 近代浪漫哲人多从诗走向神,但他们终究是诗人,而不是神学家。神,不过是诗的别名。人 生要有绝对意义,就必须有神,因为神就是绝对的同义词。但是,必须有,就真有吗?人生 的悲剧岂不正在于永远寻找、又永远找不到那必须有的东西? 我不相信一切所谓人生导师。在这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谁敢说自己已经贯通一切歧路和绝 境,因而不再困惑,也不再需要寻找了? 至于我,我将永远困惑,也永远寻找。困惑是我的诚实,寻找是我的勇敢。 在这世界上,谁真正严肃地生活着?难道是那些从不反省人生的浅薄之辈,哪怕他们像钟表 一样循规蹈矩,像石像一样不苟言笑,哪怕他们是良民、忠臣、孝子、好丈夫、好父亲?在 我看来,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就无严肃可言,平庸就是最大的不严肃。 狂妄的人自称命运的主人,谦卑的人甘为命运的奴隶。除此之外还有-种人,他照看命运, 但不强求,接受命运,但不卑怯。走运时,他会揶揄自己的好运。背运时,他又会调侃自己 的厄运。他不低估命运的力量,也不高估命运的价值。他只是做命运的朋友罢了。 塞涅卡说: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他忽略了第三种情况:和命 运结伴而行。 习惯的定义:人被环境同化,与环境生长在一起,成为环境的一部分。所谓环境,包括你所 熟悉的地方、人、事业。在此状态下,生命之流失去落差,渐趋平缓,终成死水一潭。 那么,为了自救,告别你所熟悉的环境吧,到陌生的地方去,和陌生的人来往,从事陌生的 事业。 人一生中应当有意识地变换环境。能否从零开始,重新开创一种生活,这是测量一个人心灵 是否年轻的可靠尺度。: >幸福和痛苦(1)周国平 幸福的和不幸的人呵,仔细想想,这世界上有谁是真正幸福的,又有谁是绝对不 幸的?! 幸福是有限的,因为上帝的赐予本来就有限。痛苦是有限的,因为人自己承受痛苦的能力有 限。 幸福属于天国,快乐才属于人间。 幸福是一个抽象概念,从来不是一个事实。相反,痛苦和不幸却常常具有事实的坚硬性。 幸福是一种一开始人人都自以为能够得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敢说已经拥有的东西。 幸福和上帝差不多,只存在于相信它的人心中。 幸福喜欢捉迷藏。我们年轻时,它躲藏在未来,引诱我们前去寻找它。曾几何时,我们发现 自己已经把它错过,于是回过头来,又在记忆中寻找它。 聪明人嘲笑幸福是一个梦,傻瓜到梦中去找幸福,两者都不承认现实中有幸福。看来,一个 人要获得实在的幸福,就必须既不太聪明,也不太傻。人们把这种介于聪明和傻之间的状态 叫做生活的智慧。 幸福是一个心思诡谲的女神,但她的眼光并不势利。权力能支配一切,却支配不了命运。金 钱能买来一切,却买不来幸福。 一切灾祸都有-个微小的起因,一切幸福都有-个平庸的结尾。 欢乐与欢乐不同,痛苦与痛苦不同,其间的区别远远超过欢乐与痛苦的不同。对于沉溺于眼 前琐屑享受的人,不足与言真正的欢乐。对于沉溺于眼前琐屑烦恼的人,不足与言真正的痛 苦。 逝去的感情事件,无论痛苦还是欢乐,无论它们一度如何使我们激动不宁,隔开久远的时间 再看,都是美丽的。我们还会发现,痛苦和欢乐的差别并不像当初想像的那么大。欢乐的回 忆夹着忧伤,痛苦的追念掺着甜蜜,两者又都同样令人惆怅。 对于一个视人生感受为最宝贵财富的人来说,欢乐和痛苦都是收入,他的帐本上没有支出。 这种人尽管敏感,却有很强的生命力,因为在他眼里,现实生活中的祸福得失已经降为次要 的东西,命运的打击因心灵的收获而得到了补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赌场上输掉的,却在他 描写赌徒心理的小说中极其辉煌地赢了回来。 只要生存本能犹在,人在任何处境中都能为自己编织希望,哪怕是极可怜的希望。陀思妥耶 夫斯基笔下的终身苦役犯,服刑初期被用铁链拴在墙上,可他们照样有他们的希望:有朝一 日能像别的苦役犯一样,被允许离开这堵墙,戴着脚镣走动。如果没有任何希望,没有一个 人能够活下去。即使是最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他们的彻底也仅是理论上的,在现实生活中, 生存本能仍然驱使他们不断受小小的希望鼓舞,从而能忍受这遭到他们否定的人生。 健康是为了活得愉快,而不是为了活得长久。活得愉快在己,活得长久在天。而且,活得长 久本身未必是愉快。 痛苦使人深刻,但是,如果生活中没有欢乐,深刻就容易走向冷酷。未经欢乐滋润的心灵太 硬,它缺乏爱和宽容。 请不要责备"好了伤疤忘了疼"。如果生命没有这样的自卫本能,人如何还能正常地生活, 世上还怎会有健康、勇敢和幸福?古往今来,天灾人祸,留下过多少伤疤,如果一一记住它 们的疼痛,人类早就失去了生存的兴趣和勇气。人类是在忘却中前进的。 喜欢谈论痛苦的往往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而饱尝人间苦难的老年贝多芬却唱起了欢乐颂。 生命连同它的快乐和痛苦都是虚幻的--这个观念对于快乐是一个打击,对于痛苦未尝不是 一个安慰。 人生的重大苦难都起于关系。对付它的方法之一便是有意识地置身在关系之外,和自己的遭 遇拉开距离。例如,在失恋、亲人死亡或自己患了绝症时,就想-想恋爱关系、亲属关系乃 至自己的生命的纯粹偶然性,于是获得一种类似解脱的心境。佛教的因缘说庶几近之。然而 ,毕竟身在其中,不是想跳就能跳出来的。无我的空理易明,有情的尘缘难断。认识到因缘 的偶然是-回事,真正看破因缘又是一回事。所以,佛教要建立一套烦琐复杂的戒律,借以 把它的哲学观念转化为肉体本能。 对于人生的苦难,除了忍,别无他法。一切透彻的哲学解释不能改变任何-个确凿不移的灾 难事实。例如面对死亡,最好的哲学解释也至多只能解除我们对于恐惧的恐惧,而不能解除 恐惧本身,因为这后一层恐惧属于本能,我们只能带着它接受宿命。 定理一:人是注定要忍受不可忍受的苦难的。由此推导出定理二:所以,世上没有不可忍受 的苦难。 人得救不是靠哲学和宗教,而是靠本能。正是生存本能使人类和个人历尽劫难而免于毁灭。 各种哲学和宗教的安慰也无非是人类生存本能的自勉罢了。 人天生是软弱的,惟其软弱而犹能承担起苦难,才显出人的尊严。我厌恶那种号称铁石心肠 的强者,蔑视他们一路旗开得胜的骄横。只有以软弱的天性勇敢地承受着寻常苦难的人们, 才是我的兄弟姐妹。 我们不是英雄。做英雄是轻松的,因为他有净化和升华。做英雄又是沉重的,因为他要演戏 。我们只是忍受着人间寻常苦难的普通人。 幸福的反面是灾祸,而非痛苦。痛苦中可以交织着幸福,但灾祸绝无幸福可言。另一方面, 痛苦的解除未必就是幸福,也可能是无聊。可是,当我们从一个灾祸中脱身出来的时候,我 们差不多是幸福的了。: >幸福和痛苦(2)周国平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其实,"大难不死"即福,何需乎后福? 离一种灾祸愈远,我们愈觉得其可怕,不敢想像自己一旦身陷其中会怎么样。但是,当我们 真的身陷其中时,犹如落入台风中心,反倒有了一种意外的平静。我们会发现,人的忍受力 和适应力是惊人的,几乎能够在任何境遇中活着,或者--死去,而死也不是不能忍受和适 应的。 对于别人的痛苦,我们的同情一开始可能相当活跃,但一旦痛苦持续下去,同情就会消退。 我们在这方面的耐心远远不如对于别人的罪恶的耐心。一个我们不得不忍受的别人的罪恶仿 佛是命运,一个我们不得不忍受的别人的痛苦却几乎是罪恶了。 我并非存心刻薄,而是想从中引出一个很实在的结论:当你遭受巨大痛苦时,你要自爱,懂 得自己忍受,尽量不用你的痛苦去搅扰别人。 面对无可逃避的厄运和死亡,绝望的人在失去一切慰藉之后,总还有一个慰藉,便是在勇敢 承受命运时的尊严感。由于降灾于我们的不是任何人间的势力,而是大自然本身,因此,在 我们的勇敢中体现出的乃是人的最高尊严--人在神面前的尊严。 痛苦是性格的催化剂,它使强者更强,弱者更弱,暴者更暴,柔者更柔,智者更智,愚者更 愚。: >超脱(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