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没等我细看,金自立便起身宣布:“今天的培训到此结束,明天继续,早上八点钟在门口集合。” 他的话音刚落,下班的铃声便响了起来。 我想起今晚的住宿还没有着落,刚才好不容易被调动起来的情绪再次低沉下来。更让我苦恼的时,保安叫嚷着让我放在保安室的行李箱拉走。我只好拉着行李箱走出厂门,双腿好似有千斤重。 还是常言说得好啊:“在家千山好,出门一时难!”379。 正在我不知该往哪里去时,一眼望见不远处的薛雪。尽管和她今天刚认识,情轻缘浅,但我还是象溺水的人看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似的,快步跑上去,开门见山地问:“薛雪,我在这边谁也不认识,身上也没有钱,你能帮我找一个住的地方吗?” 薛雪为难道:“我倒是租了房,可是和我老公住的呢。” 我好象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热切地说:“我睡地上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求,只想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挨两个晚上就行了。” 薛雪很不情愿道:“那,好吧,房间有一个小阳台,或者你睡阳台吧。” 我激动得差点哭了,连声说:“谢谢,真是太谢谢了。” 薛雪收留我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一旦决定下来,还是很友好的。她和老公都是江西人,非常恩爱。她一路上都在讲着那个叫阿新的男人,要不是她说我真看不出来,她己经是一个两岁男孩的妈妈的。 阿新是樱之电镀工场操作员,虽说电镀工场的工资是在樱之算是比较高的,但没有安全防护措施,时间久了会影响生育,所以两人才提前结了婚。 薛雪之前在一个叫“兴盛”的台资家俱厂上班,虽然不是毒性很大的油漆工,但锯木屑的“嗡嗡”声却整天不断,并且要站着上班。每天从早上八点最少站到夜里十一点,赶货时便要加通宵。虽然工资相对樱之厂要高一些,但她己经在那里做了两年,不敢再做下去了,有很多和她同时进厂的人都得了或轻微或严重的职业病。 我愤愤不平道:“这么多人得病,要是不给治,可以去告他们,让他们赔钱!” 她无奈地说:“治倒是给治。因为兴盛得病的员工太多了,他们还联系了附近几家职业病高发工厂,成立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医院。但有什么用呢,症状轻微的给治,但还要你自己花钱,最多优惠八折,医生也不会告诉你得的是职业病。症状严重的呢,医药费那么贵,谁治得起?治不好就不能再打工了,只好回家。至于赔钱,更是想都别想,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我理解地点点头,不解地问:“兴盛职业病这样泛滥,还有人去吗?” 她苦笑道:“工资高呗,我辞职时,每个月都能拿到一千一百五十块了。在别的厂,普通女工很少拿到这么高的工资。” 谈话间,己经来到她的出租屋前。这儿离樱之有好长一段距离,但有好多出租屋,以前应该是本地人的聚集地,现在都出租给外来工了。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很多和我们年龄相当的打工仔打工妹出入其间。有的人己经端着碗吃饭,有的人正在房间里开始炒菜,有的人正提着菜走在回家的路上。 不知为何,我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说不出的怪味儿。 薛雪的出租屋是在二楼,她打开房门,一股热浪就迎面扑来过来,刚才那股怪味儿就更浓了。我吸了吸鼻子,脱口而出:“好大的怪味。”380。 她用手一指:“你到阳台上看,隔壁就是我以前做过的兴盛厂,这房间正好和油漆车间挨在一起,味道能不大吗?” 我望着那一溜矮矮的房子,惊讶极了:“油漆里含有甲醛及很多有害气体,非常影响人体健康,上面没有人来查吗?” 她撇撇嘴:“没办法查的,油漆车间的门白天锁着,油漆工在宿舍睡觉,都到半夜才开始工作。” 我失声大叫:“怎么可能没办法查?兴盛虽然很大,但这个车间也不小啊?” 她笑笑:“有什么办法?现在味道还不算什么,到夜里才让人受不了呢,就是把门窗关得死死的,油漆味还是能跑进来。” 我不解地问:“明知如此,你为什么还要住在这儿?” 她叹了一口气:“还不是贪图房租便宜。阿新的爸妈都是下岗工人,每月只能拿到350块钱,除去房租水电,所剩无几。孩子刚满月我就出来了,现在在家跟着爷爷奶奶还好,明年就要上幼儿圆了,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哪样不需要花钱?” 我知道触到她痛处了,赶紧闭了嘴。 房子并不小,但除去一张单人床、一张小茶几、煤气罐、煤气灶、锅碗瓢勺和油盐酱醋,便不剩多少空间了。房间和阳台有一道门隔着,阳台很狭小,旁边是一个卫生间,卫生间还是敝口的。环境这样差,我都不知道夜里怎么睡? 但再差的环境也比流落街头要强啊! 话话间,薛雪变戏法地从茶几下端出中午吃剩的半碗清炒辣椒、一个透明包装袋里还剩几根萝卜干、一碗剩饭。因为我的到来,她又炒了一只土豆丝,还在高压锅里做了一碗米饭。她似乎有些羞愧于饭菜的简陋,但对我来说,却犹如雪中送炭。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不但把我领回家,提供住的地方,还做饭给我吃,这份情意,让我万分感激! 吃过饭冲完凉,随便聊了几句,我很自觉地将阳台简单清理了一下,拿着一床半破的席子铺在阳台上。阳台上正好有两块砖头,垫在席子下当枕头,倒也合适。 但我睡不着,广东八、九月份的天气,正是最闷热的时候,并且蚊子多得吓人。大约11点的时候,阿新回来了,我赶紧装睡。又热蚊子又咬,装睡也需要很大的毅力。 薛雪向他解释阳台上为什么多了一个人,他倒是没有异议。只是他上卫生间的时候,虽然装睡,我也感觉非常尴尬,因为厕所是敝口的,而我的脚,正对着卫生间的门! 好不容易等他上完卫生间并洗涮完毕,忽然感觉空气中的怪味骤然大起来,并伴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唰唰”声,根据刚才薛雪所讲,我知道这是隔壁的兴盛厂油漆车间开始工作了。因为味道太大,阿新很自然地将房间和阳台上的门关了起来。 我烦躁地躺在阳台上,闷热的天气、刺鼻的油漆味、一阵紧似一阵的“唰唰”声、围绕着我“嗡嗡”乱叫并不停撕咬的蚊子,象四座大山一样压在我身上,我强烈地体验到什么叫生不如死!381。 一直到天快亮时,油漆车间的“唰唰”声才嘎然而止,油漆味却久久没有散去。天气却清凉起来,忙碌了一夜的蚊子也去睡觉了。但刚刚迷迷糊糊睡了一下,薛雪就把我推醒了。阿新是个瘦弱的大男孩,很友好地和我打着招呼。三个人轮流洗涮了一下,便匆匆出了门。为了省钱,阿新要去厂里吃早餐,我很奢侈地花两块钱买了四个“狗不理”包子,薛雪两个,我两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普工招聘点”其实就是樱之厂的生活区大门。早上的生活区大门极为热闹,在外面租房子的员工们,穿着代表不同工场、不同颜色、不同职位的服装涌入厂内。这些人虽然步履匆匆,但遇到熟悉的人,相互会问早上好。 工厂内传来《运动员进行曲》那熟悉的旋律,薛雪告诉我,虽然早晨是8:00准时上班,但全体员工7:30就要到操场上集合,若有迟到或不到的,都按正常上班奖惩条便处以相应罚款。一般是跑步20分钟后打卡进入车间,然后再开10分钟早会。 果然,7:50,《运动员进行曲》便停止了。到8:00,保安检查了录取通知书就放我们进去了。金自立己经站在讲台上,看到我们,微笑着招呼:“早上好。” 我们也学着他说:“早上好。” 今天培训的主要内容是《公司概况》和《厂纪厂规》。讲课之前,金自立拿出一块长方形的白板,白板上方写着“樱之五金厂组织架构图”,然后就是一些小方格和箭头,还写着职务及人名。 “组织架构图”这个名词,是我打工三年第一次听说。 樱之厂主要生产表底、表壳、电镀及成品手表的装配,从手表配件到成品手表,具备完整的一条龙生产线。共有行政及财务中心、品质管理中心、表壳工场、表面处理场等等30多个部门,各部门还设有科、组及班等等。 厂内最高负责人是总经理冈村浩二,副总经理也是清一色的日本人名,中国人做到的最高职位是经理级别。我很意外地看到王磊的名字,竟然是冲压一科科长,只是不知道此王磊是否彼王磊。姓王本是中国三大姓之一,名磊更是极常用的一个字,不知有多少重名重姓的呢。 为了增强员工的向心力和归属感,厂内还设有阅览室、投影室、电视室、卡拉OK室、生日晚会、蓝球厂及各种娱乐设施。更让我意料不到的是,还有一份企业内刊《樱之人》,每周出一期。 所有这一切,对于以前总做车间“机器”的我来说,是多么新奇啊。我的视野似乎一下子开阔起来,预感到一个崭新的、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打工生活即将呈现在我的面前。 但我高兴得太早了,接下来严格的《厂纪厂规》及《奖惩条例》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无论是《工衣管理规定》、《厂服管理规定》、《宿舍管理规》还是《车间管理制度》等等等等,都以罚款为最终手段。甚至连厂服钮扣没扣好、厂牌戴反、被子叠得不整齐都在罚款之列。罚款最轻的是五块钱,记大过一次竟然是300元!所有这些规定,均由所属主管及6S稽核员监督,一有违反,立刻开具罚款单并在当月工资中扣除。 细数了一下,罚款项目竟然达六十八条之多!看来从此要更加小心翼翼才是。382。 因为不好意思太麻烦薛雪,今天的两顿饭我都是在外面吃的,每顿一块五毛钱,身上还剩下2。5元,正好够明天的早餐和中餐。如果体检正常,后天下午就可以正式成为樱之厂的一员,厂内包食宿,就不用花钱了。怕的是体检不合格,那就只好睡大街了。事到如今,一切听天由命吧。 最后一天,金自立又给我们培训了《薪酬制度》等等一系列和工资相关的制度。樱之厂的普工叫操作员,操作员新入职底薪为每月390元,调薪依据试用期表现,最高为S级,然后依次为A级、B级、C级及D级。S级可在底薪的基础上加50元,A级加30,B级加10,C级底薪不变,D级为试用不合格,做离职处理。 每年十月份全体人员都有一次调薪机会,调薪时亦按照此标准。 除了底薪和加班费,另外还设有绩效奖﹑全勤奖﹑长期服务奖,勤工奖﹑膳食津贴﹑夜宵津贴(夜班人员)﹑站立津贴﹑生活津贴﹑技能津贴﹑职务津贴(管理级人员)﹑房屋津贴(管理级人员)等等。 老打工的都知道这个道理,这些所谓的“奖”及“津贴”对工资的影响并不大。对于我们一线工人来说,是靠加班费挣钱。加班费高,工资就高;加班费少,工资就少。 在东莞,计时工资的加班费一般都是固定的,好点的厂是每小时两块到两块九,超过三块的工厂少之又少。差点的厂则是每小时一块五甚至更少,更差的厂干脆一分钱加班费都没有,整个是白干。就连很多颇具规模的大厂,也是每周七天工作制,周六和周日的工资算法与平时无异。所谓的劳动法,形同虚设。 深圳的劳动法似乎贯彻得彻底些。比如樱之厂,是五天工作制,周一至周五的八小时以外都算加班,加班费和正常班工资比例是1:1。5。周六和周未加班,加班费和正常班工资比例是1:2,国家法定的十天假期加班,加班费和正常班工资比例是1:3。 如此算来,周一至周五正常班八小时底薪共为:390(元)÷30(天/月)=13元;每小时为:13(元)÷8(小时)=1。625元。 周一至周五每小时加班费为:1。625(元)※1。5=2。4375元。 周六至周日每小时加班费为:1。625(元)※2=3。25(元)。 十天有薪假期每小时加班费为:1。625(无)※=4。875(元)。 虽然名义上说,樱之的加班费是严格按照劳动法的规定,但如果平均起来,每小时仍然没有超过三块钱,和东莞并没有什么区别,不禁有些泄气。 转念一想,才不过短短三天时间,我便学到这么多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金自立说这还只是开始,入职后还进行日语、电脑等等技能培训,并且如果表现好,还会有许多内聘和晋升机会。 我暗暗鼓励自己: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成为人事文员! 383。花绿绿 下午三时,苗先婷终于拿着一叠类似身份证的东西走进培训室,这些东西就是我们了三天的健康证。健康证有限期为一年,仅限于深圳范围内使用。 我们这批同时进厂是58人,虽然“小三阳”也能拿到健康证,但仍有7个人没拿到,这七个人全部是“大三阳”,还要去医院进行第二次检测,确定无事后方可上班。否则,只好与樱之无缘了。 好遗憾我和薛雪并没有被分到同一个部门,她分到表面处理工场,我和另外三男一女被分到表壳工场的冲压三科。我们很快领到的饭卡和厂牌,厂牌也是数码照,上面写把部门、职位、姓名、工号写得很详细。我的工号是2004090236,也就是说,我是2004年9月2日入职员工中的第36号。也算是一个吉利的数字,但愿这个数字能给我带来好运。 以前,我一直认为,只要足够聪明和努力,我一定会实现我的理想。但是现在,因为不断的挫败,我的所谓理想,早己灰飞烟灭,我越来越相信命运了。 厂服是两套冬装、两套夏装和一双薄薄的白尼龙手套,女孩比男孩还多了一只圆形的帽子。公司明文规定,男操作员一律要理平头,女操作员尽量留短发,若留了长发,一定要盘起来,并戴上帽子。虽然衣服和帽子质地并不好,但冲压科的厂服是浅蓝色,穿在身上还是很漂亮的。除此以外,我们还领到每天五块钱的饭票及一只红色袖章。袖章是三个月试用期内新员工必戴的,主要是和老员工区别并获得老员工的帮助。 当天的晚饭,我是用新发的饭卡在饭堂吃的饭。原本以为,这样的大厂,又是所谓的外企,每天五块钱的伙食费,一定比以前的那些本土、台资、港资企业要好。没想到的是,米饭虽然看起来雪白,但依然粗糙甚至带着淡淡的霉味,令人难以下咽。一荤一素,荤菜中的肉星屈指可数。并且,普工打饭的窗口排得很长。 职员级以上人员则根据职位高低,分八人一桌、六人一桌、四人一桌。我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职员不慌不忙走向属于自己的座位,围桌而坐,面前是满桌精心烹制的佳肴,真是羡慕不己。 吃完饭,我就到薛雪的出租屋把行李箱拉回厂里,然后和另外三个分到冲压三科的女孩一起走进指定宿舍。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宿舍竟然是160人的大通铺,双层床摆得密密麻麻的,床与床之间的距离很窄。我们四个人拿着行李,跌跌绊绊穿行其中,想找一个空铺。 虽然这么热的天,但很多床上还是支着蚊帐和床帘,衣服也都晾在床头,有的还“吧嗒吧嗒”往下滴水。天花板上的吊扇倒是在飞速旋转,但房间太大人太多天又太热,吹出的都是热风。 我很快看中一张空了的上铺,虽然是角落,但正好在一台吊扇旁。床头有一张卷在一起的破草席,还有一只半旧的花布包,花布包瘪瘪的,并没有太多东西。因为己经过了加班时间,所以宿舍里的人不是很多。 我问不远处一个皮肤白白的女孩:“请问,这床有人住吗?”384。 女孩说:“没有,原先住在那里的人今天刚辞工。”她的四川话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虽然很多人说“老乡老乡,背后一枪。”但遇到老乡,还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我正发愁没钱买席子呢,现在正好省了。心里不由一喜,便将行李箱放在了上面,很自然地和女孩攀谈起来。女孩告诉我,她叫钱萍,刚过试用期。钱萍很热心,听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钱了,还把她老乡辞工时没带走的一只塑料桶和蚊帐给了我。 虽然塑料桶很旧,桶沿边缘还留有一圈可疑的痕迹,蚊帐也有好几个用透明胶粘上的窟窿,并不值几个钱,但却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我把那个半旧的花布包挂在床头,然后将卷在床头的那个破草席铺在床上,支上蚊账,将行李箱放在一头,并拿出几件衣服做成一个枕头。短时间内一切俱备,我满意极了。从上次离开东莞到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我身心俱备,现在终于找了一份工作安稳下来,我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份得之不易的安稳。 这两夜睡在薛雪家的阳台上,根本睡不着,我早就想好好睡一觉了。所以冲完凉,也顾不得天热,爬到床上,很快进入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高声的吵叫把我惊醒,床身也在不停摇动。我知道是加班的人回来了,我把头探出蚊帐,看到有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站在我床前。我冲她们友好地笑笑,本想向她们做一下自我介绍。谁知高个子女孩却柳眉倒竖,手里抓住床头的那只花布包冲我尖叫:“是谁让你把我的包拿下来的?谁同意你住这张床了?” 我委曲地说:“总务部的人说有空床就可以住的。” 她加怒不可退道:“这是空床吗?你没看到我的包放在这里吗?我的包放在这里,这张床就是我的了,你必须搬走!” 简直不可理喻!我也被激怒了,针锋相对道:“要是你把包丢在大路上,那条路就是你的了吗?” 她更气了,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下手,站在那儿,脸涨得象猪肝,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好象要把我吃了一般。 虽然我没做错什么,吵架也占了上风,其实很害怕她不依不饶。果然,她吵不过我,便开始指桑骂槐地说一些难听话,矮个子女孩没有和她一起骂,却一脸失望。 她骂的那些难听话,对于历经劫难的我根本不算什么。我索性将纸巾捏成两个小球塞住耳朵,周围的世界一下子便清静了,很快又沉沉睡去。385。 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昨晚和我吵架的高个子女孩叫蓝凤,就住在我下铺。洗涮时,钱萍悄悄告诉我,矮个子女孩就是蓝风的妹妹蓝灵。蓝灵也和我们同一个宿舍,她的床整天吱吱呀呀响,好象要散架似的。床的位置也不好,扇不到一点风。再加上蓝灵又胖,夜里经常睡不着觉,上班就爱打瞌睡,己经因为打瞌睡被罚两次款了。蓝风本想用那个包给蓝灵占个床位的,没想到却被我抢了先。 我很同情蓝灵,但一想到蓝凤的泼辣劲,我就更同情自己了。上下铺的关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以后的日子,真不知如何相处?但我没有时间想这些,因为起床铃、预备铃每隔一段时间就象催命一样响起来。 8:00,我们四个新员工准时被冲压三科文员姜萌带进车间。车间里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臭味,嘈声也非常大,“咣当咣当”此起彼伏。这些“咣当咣当”声是一种圆柱形机器一开一合发出的,车间里排放着很多台这种圆柱形的机器,一眼望不到尽头。或黄或白的金属片从各个方向发出光来,大约这就是表壳吧。 姜萌把我领到一台圆柱形的机器前,对正在操作机器的女孩说:“你带她吧。”因为车间嘈声太大,面对面的两个人说话也要大喊,否则对方听不到。 女孩友好地冲我笑笑,示意我坐到她身边。女孩叫李秀丽,李秀丽告诉我,这个圆柱形的机器叫冲压机,冲压三科主要冲压表壳。我看到巴掌大的一块不锈钢,也就是表壳毛件,经冲压机“咣当咣当”地几次加工后,就变成一个小小的、薄薄的表壳了。 李秀丽虽然只有19岁,但己经在这里做了两年了。别看她只有初中学历,懂得却很多。 冲压机旁边那个抽屉样,叫冷却箱,箱里装满了冷却液,淬火后的表壳毛件要放在冷却液里冷却后才能冲压。冲压前,直接用镊子从冷却液中取出毛件,放在冲压机上。一个毛件变成成品于少要经过三四次冲压,有的大表壳要冲压十几次才能合格。 我疑惑地问:“这么麻烦,一天才能做多少人啊?”她没听清楚,我只好又大喊了一次。 李秀丽得意地喊:“车间里数我手脚最快,每天至少可以完成4000个以上的成品呢。” 她手上戴的白尼龙手套都变黑了,有一个地方己经开线。虽然用镊子取毛件时,她十分小心,但还是有些冷却液会滴下来。车间里弥漫的刺鼻臭味就是这些冷却液发出的。不但如此,黄黄的冷却液积小成多,流得满车间都是,早己看不出地板的原来颜色了。 冲压机斑驳的机体上挂着一张纸,是有关《表壳冲压安全操作规程》的ISO9001文件。有了这些文件,再加上李秀丽的耐心指导,我学得很快。但她不太放心我开冲压机,于是我就负责拿镊子把表壳毛件放在冲压机上。 她喊叫着担醒我:“以后你单独操作,一定要专心,否则,手指很容易被压断的。很多人说樱之厂建厂20年,被压断的手指早就能堆成一座小山了。” 我差点窒息:一座小山,哪需要多少根手指头啊!386。 受了三天的培训,我对樱之非常有好感。原本以为,日资厂在生活待遇、工作环境、防护措施等方面会比本地、港资和台资做得好。没想到,无论是生活待遇、工作环境还是防护措施,和别的厂大同小异。甚至于,还多了噪音。我上高中时便学过,噪间也是一种污染,甚至污染性更强。 当室内持续嗓间污染达到30分贝,就会干扰人类正常睡眠;人类若持续8小时在嗓音达90分贝的环境中,或持续半小时在噪音达120分贝的环境中,会令听力受损。所以国家标准规:居民区的环境噪音,白天不能超过50分贝,夜间应低于45分贝。若超过这个标准,便会对人体产生危害。 现在我就坐在李秀丽的旁边,说话都要用喊。我观察了一下车间里其余的人,下从普工上到科长,无论男女,一说话都拼命往对方面前凑,并且无“喊”不说。冲压三科的噪音能把人的耻膜震疼,绝对超过120分贝! 特别是刚开始上班的前几天,我夜里睡觉经常梦到冲压机的“咣当咣当”声。但时间一长,便也习惯地。 所以不知不觉间,我又变成了冲压三科的一台“机器”,要说和以往不同,也是有的。在永新厂,我是编表链机;在亮光厂,我是注塑机;在樱之,我是冲压机。 “机器”的日子就是一个字“熬”,12:00下班的铃声响起,终于熬过去了。车间所有人排成两队,打卡下班。 在工作区和生活区之间,有一条十几米宽的通道,通道上设有十道栏杆出品,出口处还有两扇铁栅门。此时,铁栅门己经打开,十几名男女保安在通道旁边站成一列,旁边还有几位穿着职员服装的中年男人在监督。每位保安的手中都拿着一个形如网球拍一样的东西。每位员工经过,保安们就用这东西在别人面前扫一下,每扫一下,“网球拍”就发出“滴”的一声,然后再扫下一位员工。 轮到我时,那个女保安不但用“网球拍”扫了我一下,还让我张开双手给她看!我的脸“腾”地红了,简直是侮辱人格!但我刚刚进厂,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问她。只好乖乖地张开双手,但那个女保安依然不肯放过我。她又摸了一下我的裤带,然后双手顺着我的腰再往上摸一摸,还顺势在我的牛仔裤前后口袋里摸了一把,这一连串动作娴熟到位,干净利索,绝不过超过两秒钟,象是经过特别训练一般。 但这两秒钟足以把我的肺气炸了,真想把衣服脱了给她看! 终于被允许离开,我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李秀丽,恨声问:“那些保安到底在干什么!随便搜身是犯法的!” 她见怪不怪道:“是搜查你有没有偷公司产品。” 我更加恼羞成怒了:“那为什么不搜别人只搜我,难道我长得象小偷吗?” 她奇怪地看了看我:“看你气的,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老员工一般照照就可以了,你戴着红袖章,是新员工,新员工在三个月内都要这样被搜的。” 尽管如此,我仍然感觉受了莫大的侮辱,一想到这侮辱还要持续三个月,并且每天三次,我就感到心悸不己。387。 李秀丽是一个极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她不能教会我操作冲压机,还告诉我樱之厂许多有趣的事。特别是花边新闻,她简直如数家珍。其实并不是她八卦,而是在枯躁乏味的打工生活中,八卦实在是最好的精神调节剂。 可惜,这么好的女孩在半个月后就离开樱之了。如果不是两个月前那场“象感冒一样的小病”,她会和大多数在外打工的女孩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这种机器式的生活,直至被榨干所有的青春。 以往感冒,她舍不得买药,总是用跑步、吃辣椒等方式发汗,一般三两天就会好。但这次感冒,不但拖了一个月还没好,胳膊皮肤上还经常会冒出星星点点的黑斑,这让她非常害怕。 有经验的同事便让她去医院检查,结果竟然真的是职业病。以三氯乙烯为主的冷却液,在她开始工作的那一刻起,就湿了她的手,测到好衣服上,挥到到空气中,流得满车间都是。在不知不觉中,三氯乙烯一点一点渗入她的皮肤,使她出现类似于感冒的症状,并导致她皮肤出现黑班。 尽管李秀丽的前车之鉴让我害怕,但没有污染的厂实在是少之又少。最主要的是我没有钱,所以除了继续把这份工作做下去,我实在是无处可逃。 车间很大,机器和人很密集,冷却液的味道极不好闻,高分贝的噪音更让人神经错乱。更可怕的是,我脸上竟然起了红疹。我害怕极了,以为是象李秀丽那样得了职业病。 但钱萍安慰我:“不碍是的,这是皮肤乍一接触到冷却液过敏,等皮肤习惯了就会自动消失的,车间很多人刚来都起过。“ 我这才放下心来。 李秀丽辞职后,由我单独操作那台冲压机。每天开机、操作、关机,周而复始。虽然上班可以坐在板凳上,但为了保持身体与冲压机的高度在最佳的位置,腰杆总是挺得笔直,并且姿势一成不变,真比站着还难受。每冲完一个表壳,脚还必须离开踏板。以防误操作损坏表壳或冲压机。 看到那一只只亮晶晶的表壳被我冲压出来,经常会想,一台站压机冲压几千个表壳,一个月冲压一万多个,一年冲压十几万个,这些表壳经过一系列加工处理,和别的零件一起组装成手表,再在手表上贴着日本那家名牌手表的标签,运出樱之,运出中国,销往世界各地。那些戴着名牌手表的世界各国人们,是否会想到手表上渗透了无数中国打工者的血和汗呢? 我很快习惯了樱之的生活和工作节奏。 每天早上6:50准时起床;7:00开始洗漱;7:10跟宿舍姐妹陆续走向饭堂吃早餐,或馒头白粥,或米粉咸菜;7:30集合、点名、跑20分钟步;7:50打卡进入车间,由班长开几分钟早会;8:00正式坐到冲压机前,腰板挺直,开始一天的工作。中饭和晚饭为直落上班,也就是中午吃过饭后马上要回车间,晚上最早22:00下班,最迟24:00或更晚。 如果我不试图改变现状,便要和许许多多姐妹一样,被动而无奈地承受这种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象李秀丽一样被迫离开。388。 改变现状?我一个孤身在外的弱女子,连生存都成问题,用什么来改变呢?学历?金钱?靠山?可这三样我都不具备。每天上班的时候,我就在脑子里千转百回地想着这些问题,却从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更要命的是,不但现状无法改变,因为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我连正常生活都无法维持了。公司规定,所有新员工进厂,厂里要押两个月工资,所以我要到11月初才能领到九月份的工资。 因为这边东西普遍比家里贵,当初从家里来时,我带了一包洗衣粉、一盒牙膏、一块肥皂、一瓶洗发水。为了节省,每次洗衣服我都只放一小撮洗衣粉在水中;我把原先的每天刷两遍牙改成刷一遍,每次也只挤一点点,以牙刷能刷出泡沫为准;冲凉前用手摸一下肥皂,肥皂倒也能涂遍全身;洗发水也是用完了灌一瓶水,用完再灌水,后来索性用洗衣粉洗。但尽管如此,我的洗衣粉、牙膏、洗发水还是陆续用完了。 我知道我的同事们都来自五湖四海,萍水相适,交浅言谈,相互之间最忌讳借钱。为了免却被拒绝的危险,我不会去张那个口。万般无奈之下,我只能将就了,想坚持到发工资。于是,我洗衣服只用水,或捡起别人掉在洗衣台上的少许洗衣粉;刷牙只用牙刷,没有牙膏就多刷几遍,因为用力过猛,经常是满嘴鲜血;冲凉时我先由上而下浇一通水,估计水己经把身上的泥和汗浸透了,再用手一点点搓;洗头是最痛苦的,我头发又偏油性,洗了还不如不洗。 开始几天还行,但三两天过后,衣服穿着身上,总感觉粘乎乎的,颜色也发暗发黄,象没洗干净似的;没有放牙膏的牙龈经常被刷破,一张嘴就露出一些红红的牙肉,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冲凉时,经常把身上的皮肤都搓红了,可还是感觉皮肤粘粘的;最难过的是头发,本身就是略带油性,几天没用洗发水,头发又油又粘,就差没凝结成板块了,并用很痒。 坐在冲压机前,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痒了,弄得我精神怎么也集中不起来,眼晴不住瞄向车间旁的那个时钟,那个秒针好象每走一下都要停上一个世纪似的。 有一天,我又把目光瞄向时钟,却看到一个矮个子男人,这外矮个子男人就是日本总经理冈村浩二。此时,他笑眯眯的,一团和气,身后跟着八、九最少科长级以上的人。 我竟然在这帮人中看到了王磊,那高高瘦瘦的身材很是显眼。想到他在人才市场的冷漠,我早把四年前对他的感激之情一笔勾销了。刚想把目光收回来,他也看到了我,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冲我微微一笑。 我有些失落,人与人是不能比的。四年前我们住在同一间出租屋里,现在他己经是科长了,而我依然坐在流水线上。 这帮人绕着车间走了一圈,主要检查机器是否排放整齐、毛件和成品有没有摆放好、地上是不是清洁等等。他们检查到我的冲压机前时,我紧张地差点忘记操作了。谢天谢地,没发现问题,他们走了之后,我长长松了一口气。 因为身上不舒服,我很难象以前那样聚精会神,冲压出的表壳次品率和废品率明显上升,品保QC不断让我返工。但后来,还是因为次品率和报废品太多,班长化强开了一张罚款单让我签字。389。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罚款30元,今天全部白干了!我恼怒道:“我不签字,我基本上都返工了,还剩的几只表壳怎么也值不了30元!” 化强不客气地瞪了我一眼:“公司有明文规定,不签字要罚双倍!” 我不相信:“真的假的?” 他冷哼一声:“当然是真的。”说完便作势要走。 我赶紧叫住他,乖乖地在罚款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洗衣粉、牙膏、肥皂、洗发水,我连做梦都梦到这四样东西。深圳的十月份依然很热,我的衣服越来越脏了,牙肉被刷破得越来越多了,身上味道越来越大,头发都快往下滴油了。 钱萍好心地提醒我:“海燕,不是我说你,你好象不太讲个人卫生。这可不好。天这么热,要多洗衣服勤洗头啊,免得别人说我们四川妹子脏。” 我当即红了脸,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宿舍里也开始有人异样的眼光看我,特别是下铺的蓝风。有一天晚上下班回宿舍,我正要弯腰到她床底下拿桶,她看着我,夸张地用手扇着鼻子,一惊一乍道:“怎么自从进了个新员工,我们宿舍就越来越臭了?每天还装模作样去冲凉,那水都冲到狗身上了?” 住在我周围的几个女孩也纷纷附和起来,同时把厌恶的目光转向我。自知理亏,我连水桶都不敢于拿了,连忙爬到床上,和她们拉开距离。 等她们走了,我才下床拿水桶。拉出水桶的同时,我看到床底的一个脸盆上里洗衣粉、牙膏、肥皂、洗发水一应俱全。这是蓝灵的洗涮用品,她们车间一般都比我们晚下班,我的心不由狂跳起来。警惕持看了看四周,大家都各忙各的,好象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我抖抖索索地倒出一大把洗衣粉放在水桶底,挤出一大截牙膏在牙刷上,又将洗发水倒了一滩在毛巾上。要是拿肥皂也能看不出痕迹,我恨不得把那块肥皂割掉一半呢。 一切完毕,我把那个脸盆按原样放好,确信没有人注意后,赶紧把昨天洗的衣服也一起放进水桶,这才又惊又喜的直奔冲凉房。半个月了,终于痛痛快快地冲了一次凉,衣服也全部重洗了,身上用洗衣粉搓了又搓,头发更是拼命揉了半个小时。 从冲凉房出来,全身象脱掉了一层盔甲一般舒畅。回宿舍的路上,我差点哼出歌来了。倘若现在有人问人生最幸福的是什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人生就幸福的就是好好洗一次澡! 但走进宿舍,我刻感觉了某种异样。 我床前聚集着好几个女孩,她们原来是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看到我,立刻闭了嘴,连钱萍也用陌生的眼光望向我。390。 蓝凤原本是背对着我的,蓝灵向她一呶嘴,她立刻转过身来,食指都快指到我的鼻子上了,厉声道:“杨海燕,你刚才是不是偷了蓝灵的洗用粉用了?” 一个“偷”字让我的脸“腾”地红了,我感觉到羞愧,更让我羞愧的是我确实是“偷”了。但刚才“偷”时我很警惕,应该没人看到的,便装作理直气壮地说:“你不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晴看到我偷她的洗衣粉了?” 蓝风怒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你自己看看地上洒了多少?刚才我们几个人在时地上还干干净净的。我们刚走一会蓝灵就回来了,不是你难道是鬼吗?”她边说边一脚把脸盆移动过去,果然,地上有一大遍雪白的洗衣粉。 我很懊悔,一定是刚才太紧张才倒洒了的。但即便是证据确凿我也绝不能承认,否则便要永远背着这个罪名了。所以我坚持道:“你血口喷人!”我的声音很大,我似乎毫不相让的样子,但只有我自己的知道,我的心里有多害怕! 蓝凤不怀好意地走近我,我赶忙后退,但她还是吸了吸鼻子,肯定地说:“你不但用了蓝灵的洗衣粉,你还用了她的洗发水,我们宿舍只有蓝灵用这个牌子。我不想和一个小偷住在一起,我要去投诉你!” 我顿时慌了手脚,小偷不但要返回所偷物品,还要被开除出厂的,而开除出厂一分钱工资都别想领!现在我身上没有一分钱,现开除了,我只好睡大街了。我大脑一片空白,情急之中,索性豁出去了,也把手指指向她,歇斯底里道:“我要去投诉你,你血口喷人,还诬陷我是小偷!你不就是想逼我走吗?我走了你妹妹就可以搬过来住了是不是?” 蓝风本想让蓝灵搬过来却让我抢了先,这事很多人都知道,所以大家立刻把怀疑的目光转向蓝凤。蓝风怒道:“你怎么反咬一口!我们是就事论事,我们现在说的是你偷用蓝灵的日用品,是小偷!” 我毫不相让,先发制人:“那是因为想让我走,我走了蓝灵就可以搬过来,所以你才诬陷我是小偷,你真是卑鄙!” 立刻有人说:“都是打工的,为了一张床有必要这样诬陷人家吗?” 蓝风急得直跺脚,连声辩解道:“我没有诬陷她,真的是她偷用我们的东西。” 但这次没有人附和她,恰好熄灯的时间到了,围观的人纷纷回到各自的床上,宿舍很快安静下来。蓝风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但宿舍一片沉静,她只好咕浓了两句住了嘴。我暗中吸了一口气,赶紧爬上床。 蓝凤怒气没处发,便拼命摇床,我爬了好几次都没爬上去。双层床的质量本来就差,哪禁得住她这样摇,“咯吱咯吱”响起来。因为做贼心虚,我不敢吭声,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有几个说话很有份量手老员工斥责道:“你们两个还让不让人睡觉?” 众怒难犯,蓝凤只好停止她无声的抗议,我暗中松了一口气,终于顺利爬上床去。想想真是后怕,幸好我们是住在宿舍靠里的地方,否则被保安听到赶来,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其实这么多人住在一个宿舍,不要说日用品了,证件、钱、存折及一切稍有价值的物品随时有可能被盗。甚至连衣服、鞋子也不保险。但我从来没把这个“偷”字和我连在一起,以前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我一直坚持所谓做人的起码底线的。可坚持了这么久,却在一点小小的日用品上前功尽弃了。穷则思变,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刚才竟然象一条被逼疯了的狗一样,还反咬了蓝凤一口!倘若再不改变现状,我害怕我真的被逼成一条疯狗!391。 从那以后,蓝凤虽然对我更没有好声气,但也没有再闹,这让我总算放下心来。随即却发现,宿舍里的人都对我很冷淡,和她们说话更是带理不理的,就连钱萍,也和我疏远了起来。我知道,虽然蓝风说我偷用日用品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这件事还是在冲压三科宿舍纷纷扬扬地传开了。 女孩子们都喜欢结伴同行,她们经常三三两两同进同出。以前我还有钱萍,但现在,谁也不愿意走近我了。这让我感觉有几分凄凉,但并不难过。我己经足够坚强,就象一颗小小的种子,即例风儿把我吹到荒无人烟的沙漠上,只要给我一滴水,我也能长出一片绿洲来。11月初,距离偷用蓝灵的日用品又过去一周了。我的身上再次不舒服起来,我的头发又快要往下滴油了。好在我终于领到了九月份的工资。让我有些吃惊的是,樱之虽然是日资厂,但领工资时同样需要签两次名,不用说,也是做假帐时用的,好在有了经验,我己经见怪不怪了。 领工资这天,我和很多人人一样,一回到宿舍,马上找出记录上班时间及加班时间的日记本,认认真真核对起我的工资来。 我是九月二号入厂,九月三号才算正式上班,九月份上班时间为28天,没有一天休息过。 正常班(即周一至周五)工资:13(元/天)※20(天)=260(元) 正常班加班费(即周一至周五八小时以外):2。4375(元/小时)※160(小时)=390(元)。因为赶货,所以整个九月费一直是直落打卡上班,即中午和晚上吃过饭不休息,直接回岗位上班。每天从八点上班到12点左右,每天平均加8个小时,共计加班时间为160小时。 周未(即周六及周日)加班费:3。25(元/小时)※128(小时)=253(元) 去掉暂住证费60元、卫生费10元、保障金40元,还有一项是因为宿舍有两个晚上熄灯晚了,罚款10元。即便七扣八罚算下来,九月份我还是领到773元工资。虽然773元不算多,但想到在家时恨不得一分钱掰成几瓣花,相比较农民,这钱来得实在是太容易了。况且,樱之一般不需要通宵加班。以后如果我上满一个月并且不请假的话,我就会有50元的全勤奖;如果三个月试用期满转为正式员工,并且没被罚款的话,我每个月还可以拿到100元的绩效奖。也就是说,三个月试用期后,我可以拿到一千元左右,我就又兴奋起来。小心翼翼拿出五百元去了银行。 因为即便是寄100块钱回家,我也要付十几元邮资,很不划算。所以这次出来,我把银行卡留在家里了,只把存折拿了出来。我很快到银行将500元存进存折,这样海鸥就可以用银行卡直接取钱了。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吸了一口气,并买了一张IP电话卡。 宿舍每一层都有十台公用电话,由两个宿舍共用。打电话时用自己买的IP电话卡,接电话则不要钱,非常方便。 拔通了三叔家的电话,是三婶接的电话。我请三婶转告我妈可以去银行取钱,并把宿舍门前的公用电话号码给了三婶,让她转告我妈。 十天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来电显示是家乡的区号,我以为是我妈,谁知电话里却传来一个男人激动的呼唤:“海燕,是你吗?”392。 我立刻怔住了,好半天才想起这是宋小帅的声音。说来真是惭愧,自从离开家后,这两三个月不停地奔波,生活压力太大,我几乎忘记故乡还有一段个爱情守候我,还有一个人等我回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小帅,是我。” 他略带责备地说:“海燕,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跟我联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我苦涩地“哦”了一声,我想说,既然如此担心我,为什么还要坚持那渺茫的理想,为什么不和我出来,但说这一切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所以,我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他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这些,用抑制不住的兴奋口吻说:“海燕,你知道吗?我的修理铺虽然小,但现在好多人都来找我,他们都夸我的技术好。我的修理铺一定会越做越大的。”我为他感到高兴的同时,很自然地问:“那你一天能赚多少钱呢?” 他顿了一顿说:“钱倒没赚多少,不过应该是要以养活一个家的。海燕,你回来吧,回来我们就结婚。我和我妈说了,除了你,我谁都不娶,我妈好象不象以前那样坚持了呢。”我实在不想泼他的冷水,但还是忍不住问:“你知道结婚要多少钱吗?你知道你和我结婚,不但娶了我,还要供我弟弟读书,我妈的身体也不好。你那个修理铺,能养活这一大家人吗?” 他很不高兴地说:“你又是嫌我没钱吗?” 我叹了一口气:“我不是嫌你没钱,但没钱就没法生存却是真的。这是事实,你为什么从不承认这个事实呢?” 我原意是想说服他出来打工,没想到他却勃然大怒:“杨海燕,我没想到你是如此见钱眼开的一个人,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知道吗?无论别人怎样说你,我都不在乎,因为我爱你,你依然是我十六岁时认识的那个海燕。但你现在张口闭口就是钱,钱,钱,你不觉得太俗气了吗?你不觉得为钱活着,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吗?” 我委屈极了:“你要是知道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你就不认为提钱是一件俗气和悲哀的事情了。” 他冷笑道:“那是你自找的!当初我就不让你出去你偏要出去!” “自找的”三个字也激怒了我,我恨声道:“好,你清高。我看没有钱,你去喝西北风?对,我俗气,我悲哀,我配不上你!你还是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人结婚吧。” 他咬牙切齿道:“你这样说,是不是表明你己经找到了?听说广东那边有钱人很多呢!当然也有很多象你这样钻进钱眼里的女孩子!” 他言外之意非常明显,虽然我一直知道他对我的信任是有所保留的,但依然胸闷得仿佛要炸开一般,一字一顿地说:“对,我就是找到了,我己经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说完,我“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但我仍然心有不甘,于是我长久地守在电话台边,可铃声再没有响起,虽然我知道,这段感情一定是无疾而终的,但我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我己经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想起对宋小帅说的这句气话,我觉得很心疼。在进樱之厂的时候,我确实把青春、血汗、健康、人格、尊严等等全卖了,但不是卖了好价钱,而是以透支生命的方式贱卖了。393。 我以前不是贞洁烈妇,现在也无须为谁守身如玉。无论我怎样自重自爱,在别人眼里,早己经不是个好女孩。连深爱我的宋小帅都这样认为,我不得不重新考虑当初的选择了。 我从不看低那些做“小姐”的女孩子,职业本就无高低贵贱之分。“小姐”们依靠自己的身体赚钱,自依自足,无比那些损人利己的贪官污吏高尚得多。只是我很不明白,为什么公安机关一天到晚嚷着“扫黄”,却对贪官污吏无计可施呢?倘若他们把少部分“扫黄”警力和勇气放在打击贪官污吏身上,相信这个社会绝对比现在安全得多! 我更不认为一个女人若和许多男人发生关系就是“脏”了,所谓的“脏”,不过是自以为是的男人们强加于女人身上的枷锁,以便达到独自占有某个女人的目的。退一步讲,倘若女人和多个男人发生关系为“脏”,古往今来,却有无数男人以占有多个女人为荣,并美名曰艳福无边!更有甚者,以追求“后宫佳丽三千”为人生的至高境界!又有谁说他们“脏”了呢? 女人,特别是深受几千年传统礼教熏陶的中国女人,大都有强烈的自尊心和羞耻感,谁不想做端庄的贵妇或纯情的淑女?如果她们有医疗保险、失业救济、养老保险等等社会福利,并能维持稍微象样些的生活,哪个女人愿意用青春和幸福做赌注,走到这一步呢?没有钱固然痛苦,向无数个男人出卖身体得到的钱,却比没钱更让人痛苦。但现在,生活还没把我逼到非卖不可的地步,哪怕还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走上那条路。换句话说,之所以不走那条路,是因为我对生活还没有完全绝望。 或者,可以给有钱人做“二奶”?想想真是心酸,给有钱人做““二奶”还可以拿到钱,和沈洲在一起是以爱情的名义,我付出了一切,最后却是一场骗局,当初还不如给有钱人做“二奶”呢。 做“二奶”以换取金钱,就象一场交易,明码实价,有买有卖,本就是天经地义。一年前我在东莞那家专题部做所谓的“记者”时,原是有很多这样机会的。倘若那时候跟了任何一个人,最起码手里会有些钱,又何至于会沧落如此境地呢?不过现在想起来也不后悔,我不想象别的“二奶”那样,只为得到每月几千几万元的生活费。我想要的包我的那个人能有足够的实力彻底改变我的命运,而我以前所结识的那些男人,显然不可能有这个实力。那时候胆小,总拣中小型企业去跑单,认识的当然也只是中小型老板了,这真是遗憾。 走捷径的路堵死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提升自己,争取得到升职机会。但怎么提升自己啊?虽然公司定期举办电脑培训、日语培训等等一系列培训,但这些培训主要是针对职员级别的,我们一线员工每天都要加班到12点左右,下班后早就错这培训时间了。不要说培训,进厂这么久,就连图书室、投影室、卡拉OK室等等我都没去过。随着春节的临近,我益发感到焦虑,我不能再这样被动等下去了,因为过了年,我就整整24岁了! 到冲压三科后,先后有几个男操作员向我表示好感。其中以一个89年的男孩小志尤为执著,每天吃饭时,小志总要挤在我身边,有一次还热切地邀请我:“杨海燕,下班后我带你去看投影好不好?”394。 看投影和请吃饭一样,都是男孩钟情女孩的方式。比我小八岁的他,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呢。所以每次我都一笑置之:“小志,叫姐姐。”他立刻涨红了脸,旁边便有人逗他:“他哪里肯叫,他是想泡你呢,叫了姐姐就不能泡了,是吧,小志?”小志的脸就更红了。 我唯有摇头苦笑。 24岁,在哪里还玩得起感情游戏?在家乡即便不嫁人,也应该有谈论婚嫁的男友了。在樱之厂更算大龄,我来见工那天便知道。这样的年龄,倘若再没有机会改变命运,就只能一辈子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 我的人虽然在充满噪音和污染的车间,我的心却时时想破茧而出。每天都是这样,一边冲压一边胡思乱想。在枯躁乏味的上班时间,这也成为我唯一的乐趣,伴随我渡过无数个难挨的分分秒秒。我为自己的未来设计了种种可能,但“咣当咣当”的冲压机声一次次无情地提醒我,我只是一名最普通的操作员。 我特别羡慕那些班长、组长、科长及各种各样不需要坐在冲压机旁的人们。他们可以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纸和笔,成天面对电脑,就如我在金秋厂做经理助理时那样,多么惬意而幸福啊。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11月底,这天和往常一样,起床、排队吃早餐、跑步、打卡,开早会。早会都是由各班班长主持,对前一天工作进行总结并交待今天所要注意的事项。 开完早会,我正要回到自己的冲压机前,文员姜萌却破天荒地叫住我:“杨海燕。” 我吃了一惊,姜萌长得小巧玲珑,皮肤白里透红,非常漂亮。虽然她和办公区的人处得都很好,但象办公区的很多人一样,和普通操作员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当然,签罚款单例外。 所以,我讷讷道:“是不是,我又被罚款了?” 她笑眯眯地说:“当然不是。公司每年都要举办春节联欢晚会,今年正好是20周年纪念日,非常正式。还特别规定每个部门都要出两个节目,我们部门现在只有一个,你能不能也出一个?” 关于春晚的通知我也看了,但一直不认为和我有什么关系,便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我五音不全,唱歌不好听。” 姜萌却道:“不是叫你唱歌,三科唱歌好听的人大把,有的嗓子比歌星还好,这没什么稀奇。每年春晚冈村先生都要出席,并由各部门主管组成评委团对所有节目进行打分。三科分数年年倒数,很没面子。庄科长说了,今年一定要争取拿到名次。所以想叫你出一个舞蹈节目呢。” 我环视四周道:“为什么找我?车间好多女孩子呢?” 她打趣道:“三科帅哥都说你身材很好,走路都象跳舞,肯定受过专业训练,” 我很不好意思:“对不起,我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我学前班、小学和初中都在农村上的,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初三甚至连为数不多的体育课、音乐课都停掉了,一切只为学习。 她还不死心:“那你有没有跳过舞?” 我犹豫了一下:“倒是跳过一次舞。高一时学校举办校庆,几个家在县城的女孩排了一个民族舞,少一个人,正好我身材和她们相当,便把我拉去充了数。” 她立刻眉开眼笑道:“太好了,这个舞蹈节目你出定了。” 我急了:“不行,那次是别人编舞的,我什么都不会呢,只是充充数。”395。 她却不依不侥:“能跳过一次舞就不错了,你一定要出一个舞蹈节目,就这样定了。”说完便兴高采烈地走了。 不要说我只跳过一次舞,就是真的受过专业训练,现在我哪有心情去跳什么舞呢?再说了,出那种风头也不符合我的性格。我现在更在意的是我的处境、前途以及怎样找到该死的齐月升。但说出去的话就象泼出去的水,想收回就难了。一整天我都懊悔万分,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向姜萌解释。 临近春节,订单比以前少了,十点左右就可以下班。对面床上的刘招娣经常边织毛衣边和蓝凤等人津津有味地谈着将来的归宿,打工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这个话题,是打工者永远谈不够的。我们都清醒地知道,广东四季如春、海风拂面的好日子,不可能一辈子属于我们。在永新厂的打工者如此,在亮光厂的打工者如此,在金秋厂的打工者如此,在樱之厂的打工者亦是如此。 虽然我对这个话题也非常感兴趣,但知道别人对我有成见,所以我从不加入她们的讨论,收拾停当便坐在床上写日记。没想到今晚,刘招娣忽然似笑非笑地问:“杨海燕,早上姜萌找你有什么事?” 她和蓝凤关系较好,我一住进来就和蓝凤交恶,所以她也从不正眼看我。现在突然找我说话,我立刻警觉起来,但自认为姜萌找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便犹豫道:“她要我在公司举办的春节晚会上出一个舞蹈节目。” 蓝凤“切”地一声冷笑:“这真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 刘招娣也阴阳怪气道:“三科女孩多了去了,她怎么只找你不找别人呢,还是长得漂亮好啊。” 我求救地望着钱萍,钱萍主要是担心和我走得太近引起蓝凤那一伙人的不满,实际上并不真的讨厌我。她避开我的目光,解嘲道:“在樱之厂,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升职都很快。象我们这样平凡的,做死做活都很少人注意。” 蓝凤斜了我一眼,冷笑道:“再漂亮没人喜欢也是枉然!比她漂亮的人多得是,还不是照样在车间做操作员!” 听了这话,我心中一动。虽然我不是倾国倾城,但自信称得上漂亮。如果在春晚上出一个节目,不就有很多人喜欢了么?也许并不一定因此升职,但最起码可以得到更多的升职机会呀。春晚这样好的一个平台,我一定不能错过! 在农村上小学和初中时,因为体育器材的贫乏,体育课女生们只能做田径运动。到县城上高中后,接触了跳木马、排球、乒乓球等等项目,虽然之前对这些项目一无所知,但尝试了几次后,我总能做得又快又好。至于学习,更是不在话下,越难的题目我越喜欢,我的数理化成绩一直遥遥领先。 所以,至于跳什么舞,我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与聪明,这种困难绝对难不倒我!就这样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第二天,我郑重其事地对姜萌说:“我出一个舞蹈节目!” 姜萌高兴极了:“我终于完成任务了,庄科长天天问我要节目呢,你等一下。” 她回到办公区不知和庄科长说了,便把我叫了过去。 庄科长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微胖,脾气暴躁。我来车间近三个月,从来没见他说笑过,但是今天,他却破天荒冲我笑笑:“需要什么帮助你尽管和姜萌说。以后排练也算加班,要是能得到名次,除了厂里奖励外,我也会奖励你。” 我淡然一笑,我的目的并不在于那些小恩小惠的奖励,而在于更多人关注,特别是那些对我的升职具有决定性的领导的关注。我现在一心想的是升职,至于别的,则不在我考虑的范围。396。 当天我就不坐在冲压机旁了。庄科长写了外出单,姜萌先是带我到位于生活区的“卡拉OK室”找碟,只有两张民族舞的碟片还坏掉了。后来我们又去了外面街上,虽然找到了几张民族舞的碟片,并没有合适的音乐。 正当我失望之余,从一家不起眼的音像店里传来了谭咏麟的那首《水中花》: “凄风冷雨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蓦然回首中,欢爱宛如烟云,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 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奈何辗转在风尘,不再有往日颜色;我看见泪光中的我,无力留住些什么,只在恍惚醉意中,还有些旧梦。 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这流水悠悠匆匆过,谁能将它片刻挽留;感怀飘零的花朵,城市中无从寄托,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 啦...啦...啦...” 我心中一动,当即拉着姜萌直奔那家音像店。 当拿到那张老旧的碟片时,我的脑海中很自然地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身着淡蓝色长裙的女子,长发飘飘,手拿一枝血红的玫瑰,在暗夜中独自舞蹈,那女子,该让多少同性因她心碎,多少异性对她怜爱啊。 姜萌却有些担心:“公司是20周年庆典,《水中花》既不歌功颂德,又不欢乐喜庆,可能不太适合春晚主题吧。” 我无奈道:“适合春晚的舞蹈可能不适合我呢,不过你要是坚持,我也可以换别的。”她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回去问问庄科长,他要是说行就行。” 正好庄科长写的两个小时《外出单》也到时间了,要知道,上班时间,一个普通操作员要想得到一张《外出单》比登天还难呢,我可不想因为迟回去断了后路,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蝶片。 没想到回去和庄科长一说,他竟然连连称赞,还建议道:“一个人跳舞太单调了,人多力量大,你就在车间找几个女孩子,跳一个群舞吧,怎么样?” 确实,我并不是专业舞蹈演员,要是单人表演,观众很容易看出动作僵硬,如果是群舞,即便僵硬,因为动作协调统一,也流畅自然得多。虽然群舞不能更好地突出个人,我还是点点头。 那段时间,为了对舞蹈更多一些了解,下了班我就到街上寻找关于民族舞的书籍和碟。我很快发现一个问题,如果一群女孩跳舞,音乐却是男声伴唱,总感觉很别扭。虽然我非常非常喜欢《水中花》的歌词,最后还是忍疼割爱,决定到时候消音。 庄科长为这次春晚可是下足了功夫,为了方便排练,专门抱了一台DVD放在冲压三科的会议室。他还履行承诺,特许我每晚有两个小时的练舞时间,这两小时算加班。 我很是感激,为了给他争面子,为了给自己争机会,更加勤学苦练了。民族舞中最基本的十字步和莲步是早就会了的,剩下的只是编舞,这也难不倒我。我又请庄科长买了一些民族舞碟片,从中撷取一些优伤、凄凉的片断注入个人体验,然后保留简单易学的部分,把稍有难度的动作去掉。397。 不过短短的三天时间,我己经七凑八拼地编好了《水中花》。然后我再跟着屏幕上的动作,一点一滴地学起。对于我这个没有任何舞蹈基础的人来说,并非易事,有时一个动作要学大半天姿势才能到位。我不厌其烦,举手投足,都力争做到最好。 庄科长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还让我在车间挑选了七个容貌清秀、身材苗条、长发披肩的女孩子参加排练。 也许对于别人来说,这次春晚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点缀,可对于我,却是一个改变命运的契机,我要紧紧抓住这个契机。所以对于一等奖,我是志在必得! 但遗憾的是,因为太多人参加排练,庄科长便取消对我“排练算加班”的优惠政策。因为没有这项优惠,其余七个女孩子总是想多加班,迟迟不肯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就是姜萌,虽然当初是主动请缨要示参加排练的,但因为不是主角,便也懈怠起来。 这些女孩子虽然长得都不错,但和我一样,大多是从农村出来的,来深圳后又一直呆在厂里加班加点,几乎都不会跳舞。又因为害羞,动作上便放不开。我不但要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纠正,还要东跑西跑召集她们准时参加排练。虽然很累,有时还要受对方白眼,但我仍然咬着牙坚持下来了。 经过断断续续的排练,八个人的步调基本一致了,这让我长长松了一口气。当最终的节目名单出来后,我看到名单上赫然出现“编舞杨海燕“的字样时,焦虑多日的情绪终于得到了缓解。 春晚那天,庄科长从部门经费中拿出300元,让我和姜萌专门到镇上的文化中心租借演出服。镇政府广场上其实经常有文艺演出,有时还请一些过气明星和二、三线歌手。但每当有这些演出活动时,便有保安将广场封住,坐在广场上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打工者根本进不去。相对政府各阶官员来说,镇文化中心应该算做清水衙门了,所以没有演出的时候,他们就把演出服向外出租,可以捞取一些外块。 文化中心离樱之厂很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还不知道这里另有一翻地天呢。虽然这些演出服并没有在舞台上那样光彩照人,甚至有些脏,但也是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我竟然真的挑到了八套低胸宽摆蓝纱舞裙,虽然纱裙很透,但不能露的地方都很好地掩饰了,这让我放下心来。纱裙每套出租一天35元,八套就是280元,另外还剩20元,我们又跑到花市,好说歹说买了八支玫瑰花。 我们八个人略施粉黛,换上淡蓝色纱裙后,互相看着对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平时在车间,这些人清一色穿着工衣,戴着工帽,表情茫然,动作机械,土里土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冲压件,,很难分得清彼此。但是现在一打扮,一个个完全变了样,漂亮得惊人,绝不比那些当红女星差! 我以为自己会怯场,但一点都不。前排坐满了日本人、台湾人、香港人、大陆人,这些都是公司的各层领导。我从后面看着他们的头颅,心中暗想:哪一颗头颅的主人会喜欢并提升我呢? 轮到我们出场时,我们八个女孩一手提着妙裙,一手拿着玫瑰,甫一出场,便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当我们走上舞台上,更是赢得了满堂的掌声。我清楚地看到,前排那些刚才还昏昏欲睡的各级领导们,此刻也象被人注入了兴奋剂,个个目光炯炯。 当《水中花》的乐曲响起时,仿佛整个演出现场都笼罩在一层哀伤的氛围中。每一音符我都细心研磨,每一个动作我都融入个人体验。在裙袂飞扬和长发飘飘的舞蹈中,我甚至以为这个歌词所写的就是我的一生!不,是我们八个女孩的一生,甚至于,是所有瓢零在异乡的女孩的一生! 当舞蹈结束时,踩着最后一个音符,八个女孩把手中的玫瑰花瓣扯了下来,立刻,血红的玫瑰花瓣纷纷扬扬,飘在我们的秀发上,飘在我们的纱裙上,最后舞台上一片缤纷。 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我知道我被更多的操作员记住了,被一般职员记住了,更重要的是,一定也被坐在前排的各级领导记住了。398。 受到掌声的感染,其余几个女孩子也很兴奋,唧唧喳喳议论能否得奖,完全忘记了当初我是怎么死乞白赖求她们参加排练的。好在我伤痕累累的心,对于人情冷暖,早己经泰然处之。 回到后台,脱了舞裙,换上再普通不过的水洗蓝牛仔裤,上面配着高领白色小毛衣。牛仔裤和小毛衣都是紧身的,使我原本就很苗条的身材更显流畅,这套衣服是我为领奖特别准备的。然后,我安静地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紧张地等待最后的结局。我甚至想象在舞台上手捧奖杯,该以怎样的神情面对观众。 由《水中花》引起的高潮己经平息下来,人们投入到更加狂热的抽奖活动中。老员工们早就透露,彩电、DVD、相册等等奖品,大多是几十、几百元,其实并不值什么钱。但对于我们这些普通打工者来说,即便不值什么钱,如果能幸运抽到,春节带回家,实在也算是很贵重的礼物了。 我手中也拿着一张小纸条,小纸条上写着抽奖号码,如果这个号码和各级领导抽中的号码相吻合,便可以领到奖品。我也很希望能抽到奖,但奖品虽然多,但相对于一万五千名员工来说,也是杯水车薪,所以大多数人还是失望的,我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所有的奖品都领完了,然后由主持人宣布节目获奖名单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优胜奖、三等奖、二等奖及一等奖名单相继出炉,但都是榜上无名,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正在这时,主持人再次朗声宣布:“特等奖,表壳工厂冲压三科民族舞《水中花》,请冲压三科派代表上台领奖。” 我激动的同时也一下子懵了,为什么主持人要说上台领奖的是冲压三科的代表而不是领舞杨海燕?这个舞蹈从编舞到排练可是花费了我不少心血呢!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就看到庄科长一个健步跃到台上,理所当然地接过奖杯,举在头顶,笑得合不拢嘴。 我努力多日的劳动成果怎么成了庄科长的了?我有一种被人戏弄的感觉,但从小到大,我被人戏弄得还少吗?想到这里,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沮丧地随着人流离开演出现场。 同宿舍的人也陆续回来了,个别得到奖品的兴奋地大声叫嚷着,没得到的只好望洋兴叹。我为她们、也为自己悲哀,我们想要的其实并不多,几十、几百元都能让我们兴奋很久。可为什么想要得到这几十、几百元都这么难呢?而有的人,得到百万、千万甚至亿万都易如反掌? 看我进屋,熟悉或不熟悉的人纷纷向我道贺,甚至连蓝凤看我的目光也不象以前那样充满敌意了,我心里这才微微好受了些。但对被提拔,己经不象之前那样信心满满了。我委曲地想,难道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吗?真要一辈子做一线工人吗?我一直对自己说,要坚强一些,不要对未来绝望,但这时,我真的感觉到了绝望! 优胜奖有600元的奖励,600元要当于我二十多天的工资,当然不算少。但平均到八个人的头上,只能分到75元。庄科长倒也爽快,分给其余7个女孩各70元,分给我110元。另外,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果真从部门的活动经费中拿出100元奖励我。如果是我第一次来东莞时得到这210元奖金,我会高兴得疯掉的。但是现在,我清醒地意识到,这210元只代表今年可以多汇回家210元,对我的命运没有任何改变,我仍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操作员,所以我并没有因此懈怠,反而比以前更加努力操作我的冲压机。399。 一年一度的春节又到了,厂里放半个月的假,因为有订单要赶着做,不回家的人可以报名加班。假期加班费是1比1。5,正月初一、初二和初三是国家法定假期,加班费是1比3。很多原本准备回家的人为了想赚加班费,就不回家了,甚至有人还退了好不容易拿到手的火车票。 过年开学,海鸥又要交学杂费了,每学期仅学杂费这一项就是一千多,还不包括学校强制购买的“价高物廉”校服、铺导教材以及对学生根本没用的各种读物。所以,我把身上的钱全部寄回家了,只留下50零用钱。在深圳,我并不认识什么人,连个去处都没有,正发愁怎么过春节呢,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大喜过望,当即报名加班。原想整个假期都加班的,可惜初一、初二及初三因为加班费太高,得不偿失,全厂一律放假,这让我和很多想多赚加班费的人极期失望。 虽然是过年加班,但饭菜却比正常上班时更加粗劣不堪,并且时常是冷冰冰的。对于挨过饿的人,只要有口饭吃,我己经不再挑剔了。更重要的是,如果不吃饭,肚子会饿,没力气干活。我就学着别人的样子,把菜和饭混在一起,然后用开水泡一下,再放上一大匙辣椒酱,竟然也吃得津津有味,辣椒可真是个好东西。 大年三十没有加班,反而让没有去处的我无所适从。厂里破例加了餐,每人一只鸡腿、一颗苹果、一罐可乐,可惜很多人领了这些东西便三三两两去外面聚餐了。远处的鞭炮热火朝天地响着,益发显出饭堂的冷清。其实如果我脸皮厚一些,也可以找个去处的,曾有好几个女孩子邀请我和她们一起过春节,但我总感觉那些邀请中带着敷衍的成分。这主要是我来樱之厂的时间太短了,平时也不喜欢凑热闹,和她们的感情都很淡。 好在我己经习惯了寂寞,从我出来打工那天起,过年就变成了准备忍受寂寞,变成了对一年碌碌无为忏悔,变成了对新一年的恐惧,丝毫找不到以前盼星星、盼月亮的欣喜感觉了。异地的孤独苦闷再加上对故乡亲人的强烈思念,就象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地捆绑在身上,我使劲地用嘴咬、用手撕、用脚踢,最后总是徒劳。 想到这里,我深深叹了一口气。鸡腿是我最喜欢吃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正在我对着鸡腿发愣时,忽然听到有人诧异地叫起来:“杨海燕,大年三十你还在饭堂吃饭啊?” 我抬头一看,是一个相貌平常的男孩,我知道这个男孩同是冲压三科的,但并不知道他的姓 名。偷眼望去,男孩的厂牌很旧,姓名赵震,厂牌号码是20010519093,原来是2001年入厂的老员工了。只见他手里拿着几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鸡腿、苹果和可乐。我勉强笑道:“一个人打这么多东西,是不是走后头?” 他老实地说:“不是,我拿别人的饭卡来打的。宿舍几个没回家的人合租了一间房子过年,你要是没地方去,也过去玩吧,都是冲压三科的,还有好几个没地方去的女孩子。”赵震在车间里既不象化强那样喜欢指手划脚,也不象小志那样活泼可爱,我对他并没有太多留意,正想拒绝,忽然意识到他的普通话中带有明显的湖南口音,于是问:“你是哪里人?” 他说:“我是湖南的。”随即又补充道,“我们一起过年的同事很多,有湖南的、江西的、河南的,还有你们四川的。” 湖南人?该死的齐月升也是湖南人呢,虽然我知道用这种方法找齐月升未免太可笑,但总比守株待兔强得多。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说:“恩,我跟你去。”边说边把还没吃的鸡腿、苹果及可乐分别塞进他手中的塑料袋内,然后小心翼翼跟他出了厂门。400。 之所以小心翼翼,实在是深知流言的力量。倘若有好事者将我和赵震大年三十走在一起传播出去,不知道要演化成多少个版本呢。而在这个厂里,随时随地都可能有我的老乡,再传到家乡,我就又罪加一等了。 不能离得太近,但又不能远到让他感觉我特意回避什么,这就要巧妙地保持一定距离,不近不远,不亲不疏,非常别扭。 好不容易走到出租屋所在的路口,见到四个治安员,在路口一字排开,逐个检查暂住证,连挺着大肚子的怀孕妇女都要严格盘查。不远处站满了没有证件的人,另有两个治安员在收钱。不肯交钱或没钱的,就被关押在另一个小过道里,前后都有戴钢盔、手持铁棍的治安员守着。 想起前几次的经历,查暂住证对我来说就象一场恶梦。我头脑立刻空白,腿肚子都吓得抽筋了,再也顾不得和赵震保持一定距离了,赶紧挨到他身旁,沮丧地说:“虽然扣了我的钱,但厂里并没有发暂住证给我,我们还是绕路走吧。” 赵震却无所谓地说:“绕路走太远,年底了,说不定那条路上也有治安员守着呢。我们都戴着厂牌,樱芝厂的厂牌就是暂住证,你放心好了。” 我知道,这个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反抗是徒劳的。看他说得那样胸有成竹,我只好颤抖着双腿,半信半疑跟在他身后,排在未被检查过的那一字长蛇阵后面。天似黑未黑,很多人都急着回去过除夕,再加上周围此起彼伏的鞭竹声,等待检查的打工仔打工妹们个个牢骚满腹。 “我靠他妈的,大过年的,却天天都要查!” “就过年才查你,不查你他们拿什么过年?” “抓了多少人?刚刚警车又拉走一车,现在己经取消收容谴送,听说直接带派出所了。” “不知道,反正赚得不少,每人200元呢。” “厂里扣了我们暂住证费怎么不把暂住证发下来?” “听说是他们和厂里老板合伙分了。” “上面总说取消暂住证,可一天都没取消过,孙志刚白死了。” 可牢骚终归是牢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就连那些被查到的,还只是用细若蚊虫的声音抱怨几句,然后乖乖地站在一边等候发落。 被查的人如果人跑了,治安员就被拿着铁棍追,追上就劈头盖脸地打,然后不问三七二十一拥进猪笼车;如果不跑,治安员们也并不凶神恶煞,冷漠而懒散,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我实在不明白,这和明火执仗的抢劫有何区别? 这时,又有一个年龄稍大的打工妹被扣住了,年龄稍大只是相对大多数打工妹而言,其实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她哭着哀求:“这里还有小孩等着吃奶呢,让我回去吧。”两人治安员还是粗暴地把她送上了“猪笼车”,据说这种车是所谓的“五十铃”,但很多人都叫“猪笼车”。 查我的是一个高大壮实的治安员,我赶紧讨好地将厂牌递过去,他翻来覆去的看着,大约感到没油水可捞了,一脸不耐地挥手让我过去了。我如获大赦一般,刚想拔腿跑掉,赵震却在后面小声提醒:“不要跑,你跑了他们不以为你厂牌是假的,做贼心虚呢。” 我脚步一时没收稳,差点儿跌倒。401。 确定安全后我才敢回头,查暂住证的路口再次乱成一团,叫骂声和拍打声响成一片,不知哪个倒霉鬼又被打倒在治安员的铁棍之下了? 我问赵震:“刚才听后面人说起孙志刚?孙志刚是谁?” 赵震想了想说:“好象是一个大学生,2003年底在东莞被抓,送到收容谴送站被活活打死了。” 我点点头:“怪不得呢,我那时候正好回家,所以不知道。” 他难过地说:“知道又有什么用?其实因为没有办暂住证被活活打死的何止是孙志刚一个人?只不过因为孙志刚是大学生,又正好被报道出来罢了。那没被报道出来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前几年深圳暂住证查得最厉害的时候,装人的‘猪笼车’半路起火,整整一车五六十个人都被活活烧死了,其中有一个人就是我老乡,那年他才刚刚20岁,都白死了。” 我叹了一口气,离乡背井,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打工的路上,到底还有多少人生的磨难和岁月的风霜啊? 很快到了出租屋,果然,小小的房间内挤满了一屋子的人,热闹非凡。我立刻认出一个头发掉得看见头皮的中年女人,她叫汤燕英,是我们车间的QC。其余的我虽然叫不出名字,但上下班经常见面,都很面熟。汤燕英亲热地把我拉到她身旁:“杨海燕,我认识你,舞跳得很好。” 我很羞愧,女孩子们也赶忙给我摆上一套碗筷,男孩们和赵震打趣:“你们真快啊,杨海燕才进厂几天啊?” 赵震赶紧声明只是偶尔遇到我,我冲他感激地一笑。 听说我们被查了暂住证,汤燕英愤愤不平地说:“真是吃饱了撑的!暂住证被查了一二十年了,治安越查越差。有这时间,去多抓几个小偷也是好的。” 一个瘦弱的男孩接话道:“听我一个做小偷的老乡说,小偷就是警察的长工,抓了再放,放了再抓,在这一抓一放之中,长工们的钞票就哗啦啦地流进了警察局的大门。” 他旁边一个年龄稍长的男人叹息道:“做小买卖也是长工,不仅是警察局的长工,还是工商局、税务局、城管的长工,我差点赔得连裤子都没有了。我现在不给他们打工了,又回来给资本家打工了,办暂住证的手续很麻烦。” 我对面一个看上去极精明的瘦高个子抢着说:“一点都不麻烦,深圳有很多照相馆都能代办暂住证,只要身份证复印件就可以了,一个星期就可以拿到。如果用别人的身份证真实资料,去办也能办。” 旁边一个清秀的小女孩怯怯地问:“这样的暂住证有用吗?” “瘦高个”笑笑:“暂住证绝对是真的,你说有没有用?” 无论持何种态度,关于暂住证的问题,屋内几乎所有的人都深恶痛疾。但一个穿着黑夹克的男孩却笑嘻嘻地说:“你们这些人哪,怎么不想想,政府只让我们办暂住证就可以在这个地方居住下来,才花那么一点钱就在这儿住一年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一想到这我就每天红光满面,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呢。” 他这样一说,刚才压抑的气氛立刻缓和下来。不知是谁拿出一串细细的、小小的鞭炮,在短暂的鞭炮声中,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仔打工妹拉热烈地围在了年夜饭的饭桌边。桌子是用几张木板和凳子七拼八凑成的,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推杯换盏的热情。 吃过饭,屋内架起了一个麻将桌,男孩子们围在一起打麻将,女孩们一边嗑瓜子一边说着闲话。屋内不知从哪里淘来的旧电视里在播放着央视的春晚,但很少有人看。人多的时候,我一向不太爱讲话,只好无聊地看电视。晚会中偶尔也会讲到农村,讲到打工,但那样的农村和打工,和真实的农村与打工相差很远很远,远到仿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赵震没有上麻将桌,看我孤单,不时抓一把花生或瓜子放到我面前,十分热情周到。仿佛我是他带回来的,就是他的责任一般。想到自己前来的目的并不单纯,真感到受之有愧。 终于熬于11点,我再也忍不住了,字斟句酌地问他:“我以前有一个叫齐月升的同事,也是湖南人,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他毫不犹豫地说:“听都没听说过,怎么,你想找他?” 我赶忙摇头,坐在我身旁的胖女孩停住嗑瓜子的嘴,惊讶地问:“姓齐?还有这个姓啊,我第一次听说呢?” “胖女孩“的声音很大,屋内很多人都听到了,全都摇摇头。汤燕英老气横秋地说:“在外打工的人,出了厂谁都不认识谁的,甚至有很多连姓名和籍贯都是假的呢,仅凭姓名和籍贯想找个人,真是比登天还难。” 虽然本来也没有什么希望,但仍不免失望。当2005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不由忧伤地想:新的一年,我寻找齐月升会有希望吗?我是否能脱离一线操作员的命运?未知的打工道路上,我又将会遇到什么?402。 短暂的喧闹过后,男孩子们继续打麻将,女孩子们仍然聊天吃零食。地上、桌上到处都是花生壳、瓜子皮、水果核。新年到来之前,很多人的睡意就上来了,强撑瞌睡只不过是为了守岁。现在岁守过了,瞌睡便再也撑不住了,于是一同起身要求离开。 与其中两个女孩眉来眼去的男孩也忙跟上来,赵震犹豫了一下,还是理所当然地走到我身旁。如果说他邀请我一起过年纯粹处于同情,那么现在,我感觉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多了某种东西,可能是刚才别人的玩笑话让他产生了什么想法。 赵震身材中等,不胖不瘦,既不英俊也不丑陋,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套用一句俗话,要是把他扔进人堆里,绝对找不到。这样的男孩子,应该不是玩感情游戏的人。经过一连几次的挫败,我早己失去了爱与被爱的能力。只要能有人娶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赵震追我,或许我可以考虑和他相处。 回厂的路上,我走在汤燕英和赵震之间,汤燕英似乎有些醉酒,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和她老公之间的事情。 汤燕英己经33岁了,14岁就出来打工,整整19年过去了。在这19年了,她听从父母之命,回家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她本来再不想外出打工的,可家里的收入实在太低。虽然深圳的收入同样低,但总比家里要好过得多。 她只好把孩子留在家里,带着老公一起出来了,在老乡的帮助下,两人同时进了一家电子厂。她老公虽然半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但相貌不俗,能说会道,很快就由一名普工升为组长。与此同时,她在车间因为接触连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有毒气体,头发大把大把脱落,虽然及时辞职了,还是变成了现在这种半秃不秃的样子,并且面色灰暗,皮肤粗糙。 健康和漂亮离远去了,她老公便也开始嫌弃起她来。开始还偷偷摸摸的,很快发展到和一个只有18岁的江西女孩租房同居,并坚持要求离婚。虽然婚最终是离了,但在和江西女孩长达6年的拔河比赛中,汤燕英心力憔悴,伤痕累累。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其实她所经历的,也正是很多打工妹的缩影,只是希望这样的悲剧不要在我的身上重演。 我试探着问:“那你儿子还好吗?” 她沮丧地说:“不好,从小在家留给她爷爷奶奶带,娇惯得不成样子,不听话,好骂人。在他爷爷奶奶的教唆下,一直认为那个婊子是他亲妈呢。”她称那个江西女孩为“婊子”。 我心里一动,不由暗自庆幸,虽然沈洲离开我非常绝情,但对我来说,岂不是一种解脱呢?6年的拔河,就是6年的青春,女孩子的青春那么短暂,谁耗费得起?于是就有感而发:“你老公真是的,浪费了两个女人的青春。” 没想到一直聆听的赵震却轻声一笑,得意地说:“虽然我是个男人,但我不得不说,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汤燕英立刻随时附合:“就是,就是,你们男人真的没一个好东西。” 我诧异地“哦”了一声,没想到一个说也这样话的男人竟然还如此理直气壮,立刻象吃了一只绿头苍蝇一样恶心。 他自知失言,又赶紧补充道:“当然,不过我我例外。” 多么明显的谎言,真没想到他这样貌不惊人的一个男人竟然为自己和同类“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沾沾上自喜?是什么让他如此沾沾自喜?他有什么资格沾沾自喜?我为刚才竟然产生和他相处的念头感到羞愧,立刻在心里把他的人品划到最低等。 到厂门口,己经是凌晨两点了。厂里有明确规定,每天晚上12:00非因工作关系严禁出入厂区,违者不但要重罚,还要出通告知会全厂。好在春节三天有薪假期可以例外,保安也并没有为难我们,互相道了声“新年好”,便很顺利地打开了电动门。 走进生活区后,赵震借故撇开汤燕英,小声问我:“明天我请你吃饺子好不好?” 想到他刚才的话,我断然拒绝:“不好。” 可以感觉到,他很是失望。403。 虽然除夕夜可以晚归,但12:00后熄灯是不能更改的。所以我摸黑进了宿舍,轻手轻脚冲了凉,刚躺上床便立刻沉沉睡去。难得可以好好睡一个懒觉,不用担心明天上班迟到。自从进“樱之”厂后,晚上不加班对我来说都是奢望,想休息一天简直比登天还难!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叫醒,说外面有帅哥找。翻开床头的小闹钟一看,还不到12:00呢。我很不高兴地穿上衣服,迷迷糊糊到门口一看,竟然是赵震。我诧异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他讪笑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说过要请你吃饺子的。” 我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来,嘟囔了一句:“我不去。”立刻转身回到床上,重又钻进了热呼呼的被窝。“骑马坐轿,不如睡觉。”古人这句话说得真是经典。 可我刚刚进入梦乡,又被人推醒,我心里真是烦透了,什么世道,一年到头连个安稳觉都不让人睡!我以为又是赵震在外面托人叫我,谁知睁开一看,却见汤燕英站在我的床前,我压抑着心中的不满,礼貌地招呼:“新年好,有事吗?” 她诡秘地笑笑:“快起来,有好事呢。” 我从不认为会有什么好事论到我,兴趣全无地问:“什么事啊?” 她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中午我们不用去饭堂吃了,有人请我们去吃饺子呢。” 我冷冷地说:“是赵震吗?” 她兴奋地点点头:“是的,他让我来找你,说只要你答应去,他就连我一起请呢。”我没好气地说:“我不去。” 她很惊讶:“不去?有人请吃饭你怎么还会不去?” 我不满地问:“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无缘无故他请我们吃什么饺子?” 她松了一口气:“他对你有想法呗,否则谁会这么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