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朝恩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立刻勃然变色,正要发作,国师说:“此是无明,无明从此起。”(这就是蒙蔽心性的无明,心性的蒙蔽就是这样开始的。)鱼朝恩当即有省,从此对慧忠国师更为钦敬。正是如此,任何一个外在因缘而使我们波动都是无明,如果能止息外在所带来的内心波动,则无明即止,心也就清明了。大慧宗杲禅师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将军来拜见他,对他说:“等我回家把习气除尽了,再来随师父出家参禅。”大慧禅师一言不发,只是微笑。过了几天,将军果然又来拜见,说:“师父,我已经除去习气,要来出家参禅了。”大慧禅师说:“缘何时起得早,妻与他人眠。”(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让妻子在家里和别人睡觉呢?)将军大怒:“何方僧秃子,焉敢乱开言!”禅师大笑,说:“你要出家参禅,还早呢!”可见要做到真心体寂,哀乐不动,不为外境言语流转牵动是多么不易。我们被外境的牵动就有如对着空中撒网,必然是空手而出,空手而回,只是感到人间徒然,空叹人心不古,世态炎凉罢了。禅师,以及他们留下的经典,都告诉我们本然的真性如澄水、如明镜、如月亮,我们几时见过大海被责骂而还口,明镜被称赞而欢喜,月亮被歌颂而改变呢?大海若能为人所动,就不会如此辽阔;明镜若能被人刺激,就不会这样干净;月亮若能随人而转,就不会那样温柔遍照了。两袖一甩,清风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履一双,山河自在;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这些都是禅师的境界,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果可以在生活中多留一些自己给自己,不要千丝万缕地被别人牵动,在觉性明朗的那一刻,或也能看见般若之花的开放。历代禅师中最不修边幅,不在意别人眼目的就是寒山、拾得。寒山有一首诗说: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更与何人说!明月为云所遮,我知明月犹在云层深处;碧潭在无声的黑夜中虽不能见,我知潭水仍清。那是由于我知道明月与碧潭平常的样子,在心的清明也是如此。可叹的是,我要用什么语方才说得清楚呢?寒山大师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这样清澈动人的叹息了!纯善从前有一个人,偶然在路上看见一尊佛像,他心里想:“如果有人从这佛像上面跨过,岂不是造[了恶业?”于是他把佛像请去安放在路边。因为他动机是纯善的,所以造了善业。后来有一个人走过同一个地方,发现了路边的佛像,心想:“这尊佛像上面没有东西遮盖,日晒雨淋,日久一定会毁坏。”他想保护佛像,左找右找,在佛像旁边找到一只破旧的鞋子,于是把鞋子盖在佛像上面。在平常的情况,这种行为当然非常要不得,由于他在当时动机非常纯善,也给他造了善业。不久,又有一个人走过,看见鞋子盖在佛像上,心想:“是谁把鞋子放在佛像上,真是太可恶了。”于是,他赶紧把芏子丢掉。这个人动机纯正,当然也造了善业。随后又来了一个人,他看见被放在路旁的佛像,心想:“这太不恭敬了,不应该把佛像放在这里。”于是顺手把佛像放在附近的墙头。他因此也造了善业。最后来了一个人,他想:“佛像应该在家虔诚地供养才对。”于是把佛像请回家,清理洁净,找到一个清净的地方供养起来,每天焚香礼拜供养。这个人也一样造了善业。这是密宗在教化人关于身、口、意三业清净的一个故事,说明了人所造的业,主要是在他背后的动机,行为反而在其次了。因此,要使自己三业清净,一定要先有一个清清净的意念,只要意念纯善,则身业、口业的清净也就容易达到了。纯善的意念是哪里来的呢?纯善的意念是来自心的智慧与慈悲之开启。有许多佛弟子常常发愿说:“我要为佛教工作。”一位上师曾说这个观念是不够广大的,佛的弟子应该发愿为所有的众生工作,把自己的福德用来与众生的苦难相交换,甚至在呼气时,观想把自己拥有的善根福德随风飘送给众生,在吸气时,观想一切众生的众苦都流入我身,这样久而久之,就会进入纯善的境地。所谓的纯善,就是利他,就是慈悲喜舍,就是发菩提心。我很喜欢几段关于菩提心的格言:修行者心中若存有真实菩提心,即使他只是撒一些谷物给小鸟吃,也算是大乘行者,堪称为菩萨。如果没有菩提心,纵然将珍宝充满三千世界布施给一切众生,也不能算大乘行者,更不能堪称为菩萨。一旦发起大悲心和菩提心的人,即使他是宇宙中最邪恶的众生,也能当下成为佛之子,成为一切众生最伟大者。我们不要只顾珍爱自己,要把众生看得远比自己重要。我们必须准备接受极大的苦难,以把幸福带给众生。我们只能为众生的利益而思而行。如果我们不能忍受任何牺牲或帮助别人,我们就丧失了发菩提心的要义。菩提心的要义很多,但是只要我们时时保有善与正的品性,并随喜别人善与正的品性,那么,不但我们的想法与发心是清净的,则我们的行为和最后的成就也必然是清净的。再回到前面的故事,那在路边被弃置的佛像,正是我们心的象征,有的人怕被践踏,就把自己的心放在旁边;有的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心,却盖上一只破鞋子;有的人喜欢心胸坦荡,就丢掉鞋子;有的人则把心放在高高的墙头,看待这个世间。最后一个人,他捡回自己的心,宝爱自己的心,在清净的地方,他用菩提与大悲来供养,而使心有了安住的所在——这是“心即是佛”,这是“纯善”!纯善也许很难,但可以从小处训练,这里有一个故事能给我们更大的启示:从前在印度,有一个生性非常悭吝的人,不要说叫他布施,就是教他开口说出“布施”这两个字,他都觉得非常困难,因为在他心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布施他人的意愿。他后来遇见了佛陀,从佛陀的教化中知道了布施的功德,可是由于心性悭吝,还是无法行布施。佛陀先叫他右手拿一把草,教他想象把右手当自己,左手当别人,然后教他把那微不足道的草交给左手。即使只是这样,那人开始仍然犹豫不决,反复地想:“我是不是要把右手的东西交给左手呢?”后来他想:“左手也是我自己的手嘛!”于是就交给左手了。经过几次练习,佛再教他把左手的东西交给右手,左右手反复训练久了,他慢慢习惯把东西给出来,也发展了布施心,终于能布施自己的财产,最后他有了大菩提心,为了利益众生,甚至布施了自己的身体,乃至生命!菩萨给我的,是右手交给左手,我给众生的是左手交给右手,不管是左手还是右手,都是我自己的手,一样美,一样好,一亲痛,一样苦难,流着一样的血。想到这里,就荡气回肠起来,心胸热流滚滚,放眼云山,恒美如斯。那澄观清明的云山,是不是我的左手,或是右手呢?来自心海的消息几天前,我路过一座市场,看到一位老人蹲在街旁,他的膝前摆了六条红薯,那红薯铺在面粉袋上,由于是紫红色的,令人感到特别的美。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这红薯又叫山药,在山顶掘的,炖排骨很补,煮汤也可清血。”我小时候常吃红薯,就走过去和老人聊天。原来老人住在坪林的山上,每天到山林间去掘红薯,然后搭客运车到城市的市场叫卖。老人的红薯一斤卖四十元,我说:“很贵呀!”老人说:“一点也不贵,现在红薯很少了,有时要到很深的册里才得到。”我想到从前在物质匮的时候,我们也常到山上去掘野生的红薯,以前在乡下,红薯是粗贱的食物,没想到现在竟是城市里的珍品了。买了一个红薯,足足有五斤半重。老人笑着说:“这红薯长到这样大要三四年时间呢!”老人哪里知道,我买红薯是在买一些已经失去的回忆。提着红薯回家的路上,看到许多人排队在一个摊子前等候,好奇走上前去,才知道他们是排队在买“番薯糕”。番薯糕是把番薯煮熟了,捣烂成泥,拌一些盐巴,捏成一团,放在锅子上煎成两面金黄,内部松软,是我童年常吃的食物,没想到在台北最热闹的市集,竟有人卖,还要排队购买。我童年的时候非常贫困,几乎每天都要吃番薯,母校怕我们吃腻,把普通的番薯变来变去,有几样番薯食品至今仍然令我印象深刻,一个就是“番薯糕”,看母亲把一块块热腾腾的、金黄色的番薯糕放在陶盘上端出来,至今仍使我怀念不已。另一种是番薯饼,母亲把番薯弄成签,裹上面粉与鸡蛋调成的泥,放在油锅中炸,也是炸到通体金黄时捞上来。我们常在午后吃这道点心,孩子们围着大灶等候,一捞上来,边吃边吹气,还常烫了舌头,母亲总是笑骂:“天鬼!”还有一种是在宵夜时吃的,是把番薯切成丁,煮甜汤,有时放红豆,有时放凤梨,有时放点龙眼干,夏夜时,我们总在庭前晒谷场围着听大人说故事,每人手里一碗番薯汤。那样的时代,想起来虽然辛酸,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我父亲生前谈到那段时间的物质生活,常用一句话形容:“一粒田螺煮九碗公汤!”今天随人排队买一块十元的番薯糕,特别使我感念为了让我们喜欢吃番薯,母亲用了多少苦心。卖番薯糕的人是一位年轻的少妇,说她来自宜兰乡下,先生在台北谋生,为了贴补家用,想出来做点小生意,不知道要卖什么,突然想起小时候常吃的番薯糕,在糕里多调了鸡蛋和奶油,就在市场里卖起来了。她每天只卖两小时,天天供不应求。我想,来买番薯糕的人当然有好奇的,大部分则基于怀念,吃的时候,整个童年都会从乱哄哄的市场,寂静深刻地浮现出来吧!“番薯糕”的隔壁是一位提着大水桶卖野姜花的老妇,她站的位置刚好,使野姜花的香正好与番薯糕的香交织成一张网,我则陷入那美好的网中,看到童年乡野中野姜花那纯净的秋天!这使我想起不久前,朋友请我到福华饭店去吃台菜,饭后叫了两个甜点,一个是芋仔饼,一个是炸香蕉,都是我童年常吃的食物。当年吃这些东西是由于芋头或香蕉生产过剩,根本卖不出去,母亲想法子让我们多消耗一些,免得暴殄天物。没想到这两样食物现在成为五星级大饭店里的招牌甜点,价钱还颇不便宜,吃炸香蕉的人大概不会想到,一盘炸香蕉的价钱在乡下可以买到半车香蕉吧!时代真是变了,时代的改变,使我们检证出许多事物的珍贵或卑贱、美好或丑陋,只是心的觉受而已,它并没有一个固定的面目,心如果不流转,事物的流转并不会使我们失去生命价值的思考;而心如果浮动,时代一变,价值观就变了。克勤圆悟禅师去拜见真觉禅师时,真觉禅师正在生大病,膀子上生疮,疮烂了,血水一直流下来。圆悟去见他,他指着膀上流下的脓血说:“此曹溪一滴法乳。”圆悟大疑,因为在他的心中认定,得道的人应该是平安无事、欢喜自在,为什么这个师父不但没有平安,反而指说脓血是祖师的法乳呢?于是说:“师父,佛法是这样的吗?”真觉一句话也不说,圆悟只好离开。后来,圆悟参访了许多当代的大修行者,虽然每个师父都说他是大概利器,他自己知道并没有开悟。最后拜在五祖法演的门下,把平生所学的都拿出来请教五祖,五祖都不给他印可,他愤愤不平,背弃了五祖。他要走的时候,五祖对他说:“等你着一顿热病打时,方思量我在!”满怀不平的圆悟到了金山,、染上伤寒大病,把生平所学的东西全拿出来抵抗病痛,没有一样有用的,因此在病榻上感慨地发誓:“我的病如果稍微好了,一定立刻回到五祖门下!”这时的圆悟才真实地知道为什么真觉禅师把脓血说是法乳了。圆悟后来在五祖座下,有一次听到一位居士来向师父问道,五祖对他说:“唐人有两句小艳诗与道相近: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居士有悟,五祖便说:“这里面还要仔细参。”圆悟后来问师父说:“那居士就这样悟了吗?”五祖说:“他只是认得声而已!”圆悟说:“既然说只要檀郎认得声,他已经认得声了,为什么还不是呢?”五祖大声地说:“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去!”圆悟心中有所省悟,突然走出,看见一只鸡飞上栏杆,鼓翅而鸣,他自问道:“这岂不是声吗?”于是大悟,写了一首偈: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特别是真觉对圆悟说自己的脓血就是曹溪的法乳,还有后来“见鸡飞上栏杆,鼓翅而鸣”的悟道。那是告诉我们,真实的智慧是来自平常的生活,是心海的一种体现,如果能听闻到心海的消息,一切都是道,番薯糕,或者炸香蕉,在童年穷困的生活与五星级大饭店的台面上,都是值得深思的。圆悟曾说过一段话,我每次读了,都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庄严而雄浑,他说:山头鼓浪,井底扬尘;眼听似震雷霆,耳观如张锦绣。三百六十骨节,一一现无边妙身;八万四千毛端,头头彰宝王刹海。不是神通妙用,亦非法尔如然;苟能千眼顿开,直是十方坐断。心海辽阔广大,来自心海的消息是没有五官,甚至是无形无相的,用眼睛来听,以耳朵观照,在每一个骨节、每一个毛孔中都有着庄严的宝殿呀!夜里,我把紫红色的红薯煮来吃,红薯煮熟的质感很像汤圆,又软又糯,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晒着谷子的庭院吃红薯汤,突然看见一只鸡飞上栏杆,鼓翅而鸣。呀!这世界犹如少女呼叫情郎的声音那样温柔甜蜜,来自心海的消息看这现成的一切,无不显得那样的珍贵、纯净,而庄严!半梦半醒之间去买闹钟的时候,钟表店的老板建议我买一种“懒人闹钟”。“什么是懒人闹钟呢?”“懒人闹钟是为了懒人而设计的,一般闹钟响时只有一种声音,懒人闹钟响的时候,节奏由慢而快,由缓而急,到最后会闹得人吃不消;一般闹钟一按就停,懒人闹钟按了不会停,每隔五分钟它就会再响起来,除非你把总开关关掉。”老板边说边从橱柜中取出一具体积很小的电子钟 ,示范给我看。“什么样的人会买这种懒人闹钟呢?”“一般人都会买呀!因为大家对自己都不是绝对有信心的,特别是冬天的清晨要起床真不容易。”“可是,如果他起来把总开关关掉,这闹钟还是没有用。”“对呀!对于真正的懒人,再好的闹钟也没有用,闹钟是给那些介于半梦半醒之间的人使用的。”与我一向熟识的钟表行老板,讲出这么有哲理的话,令我颇为惊慌,于是我接着问:“什么是半梦半醒之间呢?”老板说:“一个人刚被闹钟唤醒的时候,就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如果一听到闹钟响,立刻能处在清醒的状态,这种人在佛教里叫做‘慧根’,如果闹钟怎么叫也叫不醒,甚至爬起来把总开关关掉,这种人叫‘钝根’。一般人既不是慧根,也不是钝根,而是‘凡根’。所谓凡根,是会清醒、会迷失、会升华,也会堕落;是听到闹钟响时,徘徊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对这样的人,一个好闹钟才是有帮助的。在半梦半醒之间的人,是比较易再入梦,不易于醒来的,这时需要一再地叮咛、咐嘱、催促,懒人闹钟在这时候就能发挥它的效用。”真没想到钟表行老板是一个哲学家,最后就买了一只懒人闹钟回家。每天清晨闹钟响的时候,我总是想起老板所说的话,口念阿弥陀佛,立刻跃起,关掉闹钟的总开关,开始一天的工作,因为我希望做一个有“慧根”的人。过了一阵子,我买的懒人闹钟竟坏掉了,拿去检修,查出来的原因是,由于太久没有让它“闹”,最后这闹钟竟不会闹了。老板说:“电子的东西就是这样,你没机会让它叫,过一阵子它就不会叫了。”回家的路上,我想到,如果依“慧根、钝根、凡根”来推论,一个有慧根的觉醒者者,长久不让妄想、执著有出头来闹的机会,最后就会连无明习气都不会叫了。其实,“凡心”与“佛心”并无差别,凡心是迷梦未醒的心,佛心是在长睡中悠悠醒来的心;凡心是未开的花苞,佛心是已开的花朵。未开者是花,已开者也是花,只不过已开的花有美丽的色彩、有动人的香气、能展现春天的消息罢了。我们既没有慧根能彻底地醒觉,但我们也不是完全迷梦的钝根,我们一般人都是介于梦与醒的边缘,都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就在此时此地的生活里,我们不全是活在泥泞污秽的大地,在某些时刻,我们的心也会飞翔到有晴空丽日、有彩虹朝霞的境界,偶尔我们也会有草地一般柔美、月亮一样光华、星辰一样闪烁的时刻,用一种清明的态度来看待生命。那种感觉,就像清晨被闹钟从睡梦中唤醒。可惜复可叹的是,当闹钟响过之后,我们很快地会被红尘烟波所淹没,又沦入了梦中。醒是好的,但醒不能离开梦而独存;觉是好的,但觉也不能离开迷惘而起悟。生活中本就有梦与醒、迷与觉的两面,人在其中彷徨、挣扎、奋斗、追求,才使生命的意义、永恒的价值在历程中闪闪生辉,这是为什么达摩祖师写下如此动人的偈语:亦不睹恶而生嫌,亦不观善而勤措;亦不舍智而近愚,亦不抛迷而求悟。人生的不完满并不可怕,人投生到有缺憾的娑婆世界也不可怕,怕的是永处迷途而不觉,永堕沉梦而不惊,怕的是在心灵中没有一个闹钟,随时把我们从无明、习气、妄想、执著中叫醒。我们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向人宣说梦境,《肌若经》说这是“梦中说梦”,因为人生就是一个大梦,睡眠中的梦固是虚假不实,人所走过的生命何处能寻找真切的足迹呢?《入楞伽经》中,佛说:“诸凡夫痴心执著,堕于邪见,以不能知但是自心虚妄见故。是故我说一切诸法如梦如幻,无有实体。”——一切诸法无有实体,如梦如幻,梦幻本空,悉无所有,凡夫执著于我,所以沉沦于生死大海中轮转不已,迷梦也就无法终止。梦中还有梦在,这是生命的遗憾,而觉中还有觉在,则是生命的幸运。觉,是菩提之意,是对烦恼的侵害可以察觉,对无明昏暗能明朗了知,心性远离妄想,而能照能用,做自己的主宰。幻化如花,花果飘零之后,另外的花从哪里开呢?梦境如流,河水流过之后,新的河水由何处流来呢?《圆觉经》里说:“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花,从空而有,幻花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在落花的根部、在流水的源头,有一个有生机的清明的地方,只要我们寻根溯源,就能在那里歇息了。善男子!善女人!在半梦半醒之间,让我们听着心的闹钟吧!一跃而起,走向清净、庄严、究竟之路。璎珞粥《禅林象器笺》中记载了三种从前禅寺里吃的粥,一是五味粥,二是璎珞粥,三是红稠粥,说吃了对人的健康极有益。五味粥是八宝粥,红稠粥是红豆稀饭,都是一般人常吃的,那么,璎珞粥是什么呢?原来璎珞粥是把米煮成粥,然后下野菜,那粥里以野菜牵连,有如璎珞,所以得名。从读到“璎珞粥”的名称以后,我就喜欢吃野菜和米煮成的稀饭,有时用黄澄澄的小米来煮,更像璎珞,吃起来有特别的美味。可见名称是很重要的,一样是稀饭,因为冠了璎珞两字,就使平凡立时成为非凡。我向来对稀饭情有独钟,想是童年养成的习惯,从前的早餐没有现在花样多,早餐吃的都是地瓜稀饭配酱菜和豆腐乳,偶尔吃到“清粥小菜”(就是没有加番薯的稀饭和几个小菜)已经够让人欣喜了。后来一提到早餐,立刻想到地瓜粥,成为脑筋最自然的反射。不只是早上吃稀饭,在“坏年冬”(收成不好的时节)常常是三餐都吃稀饭。农忙时节,农夫早上下午各要吃一次点心,也就是一天吃五餐的意思。在我们家乡,通常早上的点心吃咸粥(台语叫“饭汤”,是用香菇、竹笋、猪肉和饭一起煮的),下午的点心则是绿豆稀饭。我到现在还常常想起一群人蹲在田岸喝粥的情景,由于工作劳累,大家喝起稀饭唏哩呼噜,颇能感觉到在收成时生命的美好。我对吃粥的印象美好,多半的时候是想到因为经济因素,家里不得不吃粥,很少想到,粥对人的健康是极有益的,直到后来在佛教的律仪里读到“粥有十利”的说法,才知道对于健康,粥比其他食物更能资益身心。据《摩诃僧律》指出,粥有十种利益:一、资色:资益身躯,颜容丰盛。二、增力:补益衰弱,增长气力。三、益寿:补养元气,寿算增益。四、安乐:清净柔软,食则安乐。五、辞清:气无凝滞,辞辨清扬。六、辩说:滋润喉舌,论议无碍。七、消宿食:温暖脾胃,宿食消化。八、除风:调和通利,风气消除。九、除饥:适充口腹,饥馁顿除。十、消渴:喉舌沾润,干渴随消。由于有这么多利益,因此说粥是“饶益行者,故称良药”还有一些律典也指出吃粥的利益,多不出这十利,像《四分律》,就说粥有除饥、除渴、除风、消宿食、大小便调通等五种利益。佛教丛林以粥为主食,开始得很早。据《十诵律》的记载,从前释迦牟尼佛住在迦尸国竹园中安居时,有一些居士常做八种粥来供佛,这八种粥是酥粥、油粥、胡麻粥、乳粥、小豆粥、摩沙豆粥、麻子粥、清粥等等,可见粥的种类很多,而佛陀当时就鼓励僧团食粥。看到佛经里对粥的记载,使我们知道粥对人有很大的利益,而中国传统以粥为早食也是合乎健康的。不像现在大饭店的早餐,一早就是牛排大餐,昨夜的宿食未消,早上就大吃大喝,怎么“吃得消”呢?如今在台北,早上要吃粥越来越不便,连豆浆烧饼都越来越少,逐渐被速食店的油炸早餐,以及火腿蛋、三明治所取代。这些东西远不如清粥小菜有益健康,可是现代人哪有时间想那么多呢?我虽住在城市里,却总在早上煮一锅粥、放一些青菜,然后配着豆腐和腐乳吃早餐。如果说米和青菜是“璎珞粥”,豆腐和腐乳就是白玉和黄玉了。吃的时候,我会忆起昔日乡下蹲在田岸喝稀饭的乡亲,感觉到那流逝的日子也如璎珞,戴在自己的胸前。琉璃王的悲歌萨罗国的国王波斯匿,是佛陀初传教法是最大的护法。他在年轻时非常欣羡释迦族男女的俊美,因此渴望娶一位释种少女做王妃。他派人到迦昆罗卫国的释迦族去提亲,由于有一部分释迦族人不肯将贵女嫁给邻国,最后把摩男家中婢女所生的女儿送给波斯匿王为妻。这个出身卑微的婢女之女,就是后来非常有名的“胜鬘夫人”。胜鬘夫人非常贤慧,十分得到国王的宠爱,不久生下一个儿子琉璃王子。琉璃王子幼年时代就常随母亲返回娘家迦昆罗卫国。由于释迦族的人都知道他母亲出身贫贱,常在暗地里取笑他,称他为“婢子”。他长到八岁的时候,奉父王之令到迦昆罗卫城学习射箭,经常被以白眼相待,甚至被怒斥,加深了他心的中仇恨。年轻的王子于是发下恶愿:长大继承王位以后,一定要消灭释迦族。波斯匿王过世后,王位传给琉璃王。他每一次想起童年的遭遇就如心刀刺。为了消多年之恨,他大举率领四军(象兵、骑兵、步兵、战车兵)向迦昆罗卫城出兵。佛陀预先知道这件事,独自站在琉璃王大军向迦昆罗卫国前进的街道大树下,等待国王及大军。挥军而至的琉璃王,看到佛陀无言地站立树下,想到父王生前是多么恭敬佛陀,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无言地带兵折返原路。但是他的恨意并未随他折返,不久他的愤怒又爆发了。了再度率军出征,佛陀又站在路边的大树下,他的大军又折回去。第三次琉璃王发动大军,再一次看到佛陀。如是折回三次,琉璃王第四次发兵时,心里想:“如果这一次再看到世尊,人此就停止进攻迦昆罗卫国。”没有想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第四次佛陀并没有站在路上,琉璃王便大举挥兵攻略了迦昆罗卫国。经典上记载,琉璃王一共鏖杀了释种九千九百九十万人(这是极言其多),血流成河。他又捕捉了五百位端正美丽的释族贵女,要娶狎她们,被严峻地拒绝了,琉璃王更加嗔恚,把她们的手脚都砍断丢在深坑之中……释迦族的族人在琉璃王手中就像大海的泡沫般声速地消失。琉璃王的杀戮非常彻底,差不多灭了释边一族。复了仇的琉璃王十分畅快,终日饮酒欢娱。到第七在,他率领诸兵众和诸彩女到阿脂罗河畔娱乐,夜半突然刮起暴风疾雨,河水大涨。琉璃王、兵众、彩女全被水所漂没。旋即,琉璃王的宫殿不知何故起火,被焚毁了。琉璃王落入阿鼻地狱,更不在话下。这个记载在佛教原始经典的故事,使我读了非常感伤。琉璃王以一个小时候的恶魔竟消灭了一个民族。释迦族则由于不诚实及鄙视,引来了难以想象的灾祸。可见人的心念是多么需要守护,一念的嗔恨及恶心,就像天火焚林一样,往往造成不可收拾的结果。琉璃王的身世固然是一出很大的悲剧,但更让我们感慨的是,释迦牟尼是伟大的觉者。他所属的种族释迦族,竟在他生前就惨遭屠戮而消灭了。就好像西方的圣人耶酥一样,从耶酥一出生,犹太民族就似乎注定了暗淡的命运,甚至到了近代,还是几百万的被杀害,连耶酥本人也被杀害,其悲惨并不亚于释迦族。东西方两位圣人,他们种族的悲剧命运,里面一定有深刻的寓意与教化。我时常在长夜里,思索其中的命题,想到老年的佛陀悲伤地站在树下,预见了民族的灭亡;想到壮年的耶稣被赶到“骸骨之丘”,施以极刑,在忧伤的夕阳中看着自己人民的悲剧;我的心就悲绝而静默了,屋里只流动着空虚而喑哑的风。呀!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生命题呢?答案在哪里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风里,也没有回答。布施,是菩萨净土1有人向我问起布施的事。我说:布施就偈泡茶一样,我们泡茶请客的时候,往往随手抓一把茶叶丢进去,不会算一壶茶共用几片茶叶。一把茶叶的组成,是一片一片的茶叶,每一片茶叶看来都那样渺小,但一壶茶水里,每片茶叶都有芳香,不管泡多少泡,倒多少杯,每一杯茶里都有每一片茶叶的芳香。布施也是这样,有时候我们把一片茶叶丢进一壶茶,虽然那么小的一片,与许多富有的人不能相比,但也只是如此小的一片,就劝满了整壶茶。当别人在泡大壶花的时候,别忘了丢一片茶叶进去,如果有能力,丢两三片更好;如果更有能力,抓一把丢进去也无妨。从最小的一片茶叶做起,这是为什么佛教里说“随喜功德”,而不说“拼命功德”的原因了。布施,正是从随喜开始。2有人问我说,布施的时候偶尔会想到回报的问题,该怎么办?我说:我们可以来做一个实验。找一盆水和一杯蜂蜜,将蜂蜜倒入水里,搅拌均匀,然后想办法把蜂密从水中捞起来,试问这样可以做到吗?那人说:当然是做不到了,溶化的蜂蜜怎么可能取回呢?是的,一个人行布施正是如此,是把蜂蜜加入水中搅拌,一直到中边皆甜,端给别人喝,然后忘记蜂蜜是自己的,忘记蜂蜜的存在,乃至忘记喝掉那杯蜜水的人,这三重的不记,就是佛法说的“三轮体空”。因而布施的人要有放下的态度,要有随缘的心。在时空因缘中,我们随缘地把自己有的也分给别人,那是使这世界因缘善的循环的开始。我们随缘的布施,永远有利息在人间。3有人对我说,我们的生这么有限,我们的能力这么渺小,布施出去的那一点点,真的对别人有用吗?我说;那我们应该学习看山看海。最高的山,它不是独自存在,也是由土石形成的,山里的一块石头,一把沙看起来不重要但在许多关键时刻,掉了一块石头,山就可能崩了。最广的海,它不是虚幻所成,也是由一滴一滴的水组成,一滴水或者不多,很多滴水可能就会成为排山而来的波浪。山水是由渺小与有限组成的,高大无边的功德之山,也是由渺小有限的功德组成的。每一个渺小有限的布施,都非常有用。让我们学习来做一点布施吧!随意一些,人人都可以用小石小沙堆成一座高山。4有人布施时有挣扎,担心布施被人骗人了,甚至担心街头的乞丐都是假冒的,想布施担心受骗,不布施则于心有愧,怎么办?我说,布施重要的虽然是财物,但有比财物远为重要的东西,就是心,心里生起布施的一念,那时心就柔软了,慈悲了,处成清净之中了。这种受惠,是财物所无法衡量的。《维摩经》里说“布施,是菩萨净土”,正是这个意思,不要担心受骗,也用不着挣扎,在布施的那一刻,最受益的就是自己了。常行布施的人,常处于清净之中;常行布施的人,心常觉醒而温柔;常行布施的人,是世上最有福报的人。让我们常行布施吧!让我们的心常常处在净土吧!心的蒙太奇最近重读被称为“蒙太奇之父”的艾森斯坦传记,还有他的著作《电影形式》、《电影感》,与学生时代的感想完全不同,隐约找到一点禅味,心中十分快慰。现在做电影的人,几乎无人不知艾森斯坦和蒙太奇,却少人知道艾森斯坦是如何创造蒙太奇理论的。“蒙太奇”(Montage)原来是电影剪接的意思,在艾森斯坦的手中,它变成了创意、节奏、形式、灵感的综合,甚至成为一位杰出导演最重要的品质。在艾森斯坦的自传里,他曾提过两次自己如何在创意中发现蒙太奇:第一次是他在军事学校的东方语文学系就读时,为了学习与俄文完全不同、几乎背道而驰的日文,他不眠不休地背诵日语。由于日语对俄国人的思考方式与文字次序是极为严酷的考验,使艾森斯坦学习到一种“非理性而情绪化的思考方式”,领悟到艺术创造也可以用非理性情绪化的思考来表达。还有一次是艾森斯坦在波若雷卡剧院当导演时,每次排戏一位引座招待员的七岁儿子总是在旁观看,艾森斯坦有一次看到那位男童的表情深受感动,觉得他那专注的神情甚至比舞台上的戏剧更动人。他回忆说:“有一天排戏的时候,我被那男孩一脸专注的神态吓呆了。那张脸,不仅反映了部分角色的面部表情与动作,简直就是舞台上整个演出过程的最佳写照,这个脸部动作与舞台上的演出同时进行,并且相互辉映,令我惊讶不已/”我们今天看电影的人,都很习惯脸部特写与事件进行交互剪接、一起进行的技法,也能在事件情节分几条线同时进行的剪接中,不怀疑不同空间的“同时性”,正是始于艾森斯坦。我觉得艾森斯坦在军校读日文的情景有点像禅宗里对公案的参究,而他在小男孩脸上看见的神情,则近于禅师的“启悟”,那都不是得自逻辑思维,而是心灵直观的精神。我在学生时代,有一位教导演学的教授很崇拜艾森斯坦,他常说:“艾森斯坦对电影的重要性,一如爱因斯坦对科学的重要。”“相对论”与“蒙太奇”或许难以相提并论,但对于时空的不凡见解,则让人感觉到他们像禅师一样。从“蒙太奇”,艾森斯坦发展出“吸引力蒙太奇”的理论。这理论有两个重要的观点,一是生活中再微小的事物,通过创造性的剪接,也可能产生伟大的观点。二是非理性或情绪化的运镜,可能是创造新境界的来源。——古代的禅师以不合逻辑思维的方式来启悟学生,就是希望粉碎学生的僵化思想,来创造生命的新观点。他们认为悟是无所不在的,伟大的创见是无所不在的,所以才会说:“喝茶去!”“吃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如果有这样的平常心,生活都能恰到好处,了了分明,最平凡的地方也能有伟大的观点。——我们试来看两则公案,一是僧问赵州:“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赵州说:“庭前柏树子。”二是僧问隆庆闲禅师:“我手何以佛手?”答曰:“月下弄琵琶。”看这些公案,我感觉,古代的禅师有一些简直是蒙太奇大师了。艾森斯坦虽然常讲非理性(是指打破观众的惯性)是通达蒙太奇的手段,但他认为一位好的电影导演应该把创作分成两部分:“一是创作性的,一是分析性的,分析是用来审查创作,创作则是用来验证理论之前提。”因此了发展了一种唯美的公式:“我们并非因伤心而哭泣,而是因为哭泣而伤心。”——从禅修的观点来看,或者可以说:“我们并非因禅修而开悟,而是因开悟而禅修。”开悟是创作性的,禅修是分析性的,禅修是用以审查开悟的境界,开悟的验证则是来自更深的禅修。“第一义”犹如创作的心灵是不可言、不可思议的,但一个人的智慧与定境则可以在人格上检知,这种检知不是无端的,是来自于反复思索、细心观察。一八九八年出生于俄国瑞加的艾森斯坦,他成长过程中电影事业已经很发达,但形式已经僵化。因此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一面极端热爱电影,一面极端向往改革,他把这种心情称为“最后的致命行动”。在发现“吸引力蒙太奇”之前,他写了一段笔记表明自己的心迹:先精通艺术,再摧毁艺术。首先,深入艺术之堂奥,参透其堂奥。然后,精通艺术,成为一位艺术大师。最后,揭开它的面具,并予以摧毁!从那时起,艺术与我的关系,开始了崭新的局面。青年的艾森斯坦早就发现,任何艺术只要沿袭旧的形式,失去创造的活力,艺术就会死亡,因此挽法救艺术唯一的方法就是改革。但改革不是盲目的,先“入其堂奥”、“精通”、“成为大师”,才有摧毁的资格。——禅修也是如此,是一种心灵的革命,要“大破”才能“大立”,要“大死”才能“大生”,要“大叩”才能“大鸣”,要“大痛苦”才会有“大解脱”!——大慧宗杲禅师在开悟时,烧了师父克勤圆悟的《碧岩录》丹霞天然禅师开悟之后,在冬天把寺里拂像劈来取暖。赵州从念禅师在开悟时,把穷半生之力注解的《金刚经》放一把火烧了……这是从入堂奥,精通,成为大师,再摧毁,最后开始了崭新的局面。——开悟的大师太热爱禅了,因此要粉碎禅的形式,让每个人找到自己的禅心,而不是要后人跟随形式的足迹。因此,才说“不与千圣同步,不与万法为侣,不向如来行处行”。被称为“二十世纪达文西”的艾森斯坦常说:“我要赤裸裸地呈现艺术创作的基本天性。”他的特质是把不同的素材与单元合在一起产生全新的性质,他依靠直觉来拍电影,甚至在最后一刻都可能完全改变原先的构想。他常说:“照素材召唤你的方式行动,在现场改变电影脚本,在剪辑时改变现场拍摄的镜头。”这种方式是为了使电影惊奇、震撼、有力量。他说:“我拍的电影,从来都不是‘电影眼’,而经常是‘电影拳’。我的电影中摄影从来不是‘客观证人’,事物也非由不带感情的玻璃所观察,我喜欢在观众鼻子上重击一下!”——这些话使我想到禅宗的“棒喝”,时常给弟子重重的一拳,以使弟子前后际断,得到启发。为了保有禅的精神,必须放下对于禅的固定认知;为了开发心灵的活力,必须保有最强的张力。正如艾森斯坦以歌德的一句话作为信条:“为了保持事实,有时你要冒一次险来违背事实。”我们也可以说:“为了开发禅心,有时你要冒一次险来违背那些关于禅的教导。”中年以后,艾森斯坦在莫斯科电影艺术学院教书,他对学生说的话感觉就像出自一位禅师。他说:“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可以经由学习而成为电影导演,有人要学三年,有人至少要学三百年,而我艾森斯坦需时恰好三个月,而且是半工半读。“你们今后拍第一部影片时,把蒙太奇和我全部忘掉!在这里,你们学习;在外面,你们却必须做。在做当中,你们会发现过去所学的种种。“如果要拍跌倒,就要跌得正好。”——世界上每个人都可以经由学习而得到开悟,有的人要三年,有的人要三百年,人的人只是当下的一念。——修行是通过不断学习,开悟则是在实践之中。——许多开悟是因为跌得正好,古代的禅师有很多是打破杯子悟道、踩到毒刺悟道,甚至摔到悬崖 、跌断腿而悟道。艾森斯坦对学生非常热情,注重启发甚于教导。有一次,一位学生要开拍第一部电影,去请教他,学生说:“我明天就要开镜了,请老师给我一些忠告,什么都好。”“很好!那么,你的第一个镜头是什么?”“我要以最简单的开始,是一双靴子置于门边的特写镜头。”“非常好!我的忠告是:你一定要将这双靴子手到这样的程度——万一明天晚上你不幸发生了车祸,我便有正当的理由将你拍的镜头带到学院,并对学生们说:‘现在,你们可以发现,我们失去了一位多么伟大的导演,他仅仅拍了一个一双靴子的镜头,但因为这个镜头,我有意将这双靴子送给我们的博物馆。’”学生说:“谢谢您!我会照你的话去做,我会将那双靴子拍到那样的程度。”“但事后注意,别真的给街上的车子轧到了。”艾森斯坦幽默地说。“我会尽力而为,但事后呢?我该做些什么?”“然后你一定要以同样的程度来拍每一个镜头、每一部电影和每出剧本,而且终你的一生,都需如此。”这位学生名叫米凯?洛姆(Mikhail Romm),后来成为杰出的电影导演,那一部从一双靴子开始的电影叫《脂肪球》(Boulede Suif),是电影史上的经典作品,被收藏在世界上的每一个电影博物馆中。——禅宗虽讲开悟,但开悟以后不是什么都完了,还要“莫忘初心”,要“保任”,要使自己的心保持在第一义上,在“随缘任运过生活”的同时,永远不失去心灵的清明,就像保持那第一个精彩的镜头。云门禅师的“日日是好日”、庞蕴居士的“好雪片片,不落别处”立的正是这种永远保持觉醒的态度。终生都在为艺术家脱掉一致化的紧身外衣,强调创意的艾森斯坦死于五十岁,他终生未婚,把所有的时间和精神奉献给电影,过着像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他的“吸引力蒙太奇”影响了全世界的电影工作者,他的著作都是电影经典,至今依然是电影学院学生必读的教科书。什么是“吸引力蒙太奇”(The Montage of Attraction)?艾森斯坦的好友,也是杰出的俄国导演西格?尤特科维治(Sergei Yutkevich)曾以最简短的语句说:“吸引力蒙太奇,其目的是经由一连串仔细安排好的‘焦点’场景‘吸引’观众(有时磨碎它,有时在它脸上挥出艺术之拳!)……它同时显示如工程师般的细密计划(‘焦点’是以计算尺的精密度选择的),以及艺术家临时的创造灵感(每一个‘焦点’经常由临场的冲动所决定)。没有细密的计划,电影不可能成功,但若没有终极的艺术目的,再细密的计划也会失败。”“蒙太奇”是由一英寸一英寸的胶卷算出来的。“吸引力”则是艺术家的直观和临场感来统合、剪接,使电影达到统一、和谐、纯粹的境界。——禅修也是如此,要“三千威仪、八万细行”,每一个阶段都非常缜密,但不应该失去整体的观照,与感性的直观,身、口、意才可能统一、和谐和纯粹。艾森斯坦临终时的遗言是:“就生物而言,我们都会朽坏,但当我们贡献社会时,我们即成不朽——在我们所做的这些贡献中,我们将社会进步的火炬由这一代传给下一代。”“不朽,并不是上一代将身后之事留给下一代人完成的一种形式,而是每个延续的一代都为之奋斗,并为之殉身的理想。对我而言,唯有为人类自由而革命的理想与不断地战斗,不朽才得以产生。”艾森斯坦是“现代电影之父”,他充满活力与创见的一生,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禅宗大师。我们学习禅道的人,事实上是通过剪辑来使前后际断,把生命中的行为、语言、意念,做一种革命性的创造,使其精萃、和谐与统一,这是一种“心的蒙太奇”,是把芜杂无章的生命历程做一翻转,对生命有一个新的创见、新的活力。这也使我想到,“禅”之一字实非名相,任何众生只要在心灵上保有创意,不断地超越、提升、转化,就是在走向禅的道路,历程上或有不同,终极目标是一致的。因此,我在心里向那些曾为提升人类文明、艺术、心灵,奉献一生的人顶礼致敬,艾森斯坦是其中之一。艾森斯坦说:“不管用什么形式,把电影拍好是最重要的。”对于生命的历程,我觉得:“不管用什么方法,把心开好是最重要的!”温柔半两读到无际大师的“心药方”,说到不管是齐家、治国、学道、修身,必须先服十味妙药,才能成就。哪十味妙药呢?他说:“好肚怕一条,慈悲心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信行要紧,中直一块,孝顺十分,老实一个,阴骘全用,方便不拘多少。”这十味妙药要怎么吃呢?他又说:“此药用宽心锅内炒。不要焦,不要躁,去火性三分。于平等盆内研碎,三思为末,六波罗蜜为丸,如菩提子大。每日进三服,不拘时候,用和气汤送下。果能依此服之,无病不瘥。”这无际大师的心药方真是令人莞尔,细细品味而受教无穷。无际大师是谁我并不知道,我也不想去知道,觉得知道了他的身份反而会拘限了他,猜想他是某朝代的高僧之一,深解所有的病都是从心而起,一日灵感大发,而写下了这帖药方。“心药方”是用白话写成,不难理解其意,在此必须解释的是“六波罗蜜”,波罗蜜是行菩萨道之谓,行法有六种:一布施、二持戒、三忍辱、四精进、五禅定、六智慧,菩萨用这种六种方法度人过生死海到涅槃彼岸。“菩提子”则是菩提树的种子,可做念珠,大小如莲子,做抽象解释时,“菩提”是“觉悟”的意思。我想,不论是否佛教徒,每天能三服这帖心药,不仅能使身心安乐,也能无愧于天地;假如每天吃三四味,也就能去病延年;要是万万不可能,一天吃一口“温柔半两”,可能也足以消灾少祸了。这一帖心药虽仅有十味,味味全是明心见性,充满了智慧,因为在佛家而言,人身体所有的病痛全是由心病而来,佛陀释迦牟尼将心病大属于贪嗔痴三种,只有在一个人除去贪、嗔、痴三病时,才能有一个明净的精神世界,也才会身心悦乐,没有挂碍,没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因此所有佛书的入门就是一部心经,所有成佛的最高境界,靠的也是心。佛书中对心的探求与沉思历历可见,释尊曾经这样开示:“心作天,心作人,心作鬼神,畜生地狱,皆心所为也。”(《般泥洹经》)又说:“能伏心为道者,其力最多。吾与心斗,其劫无数,今乃得佛,独步三界,皆心所为。”(《五苦章句经》)对于为善的人,心是甘露法;对于为恶的人,心是万毒根;因此医病当从内心医起,救人当从内心救起。例如佛祖在《楞严经》里说:“灯能显色,如是见者是眼非灯;眼能显色,如是见性,是心非眼。”翻成白话是:“灯能显出东西不是灯能看见东西,而是眼睛借灯看见了东西;眼睛看见了东西,并不是眼睛在看,而是心借眼睛显发了见性。”那么我们可以说一个不明事理,不是事理有病,不是眼睛有病,而是内心有病,只要治好了真心,眼睛也可以分辨,事理也得到了澄清。无际大师的心药即是从根本处解决了人生与人格的问题。关于心的壮大,我国禅宗初祖达摩祖师在《达摩血脉论》中曾有一段精彩绝伦的文字,他说:“除此之外,见佛终不得也。佛是自心作得,因何离此心外觅佛?前佛后佛只言其心,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无佛,佛外无心。若言心外有佛,佛在何处?心外既无佛,何起佛见?……若知自心是佛,不应心外觅佛。佛不度佛,将心觅佛不识佛。”因而历来的禅宗无不追求一个本心,认为一个人不能修心、明心、真心、深心,而想成佛道,有如取砖头来磨镜,有如以沙石做饭,是杳不可得的。这正是六祖慧能说的:“于一切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但行直心,于一切法,勿有执著。”知道了心对真实人生的重要,再回来看无际大师的心药方,他的这帖药是古今中外皆可行的,而且有许多正在现代社会中消失,实在值得三思。试想,一个人要是为人有好肚肠、长养慈悲心、多几分温柔、讲一些道理、对人守信用、对朋友讲义气、对父母孝顺、行住坐卧诚信不欺、不伤阴德、尽量给人方便,那么这个人算是道德完满的人,还会有什么病呢?人人如此,社会也就无病了。天下太平的线索,其实就是一个人内心完成所组合的元素!注:无际大师就是唐朝的石头希迁和尚。十点八分四十五秒我时常留意到报章杂志上的钟表广告,发现大部分的钟表都指在一个接近的时间上,十点八分四十五秒是最普遍的,也有十点九分零秒的,也有十点十分三十秒的。不管指的时间是多少,时针和分针一定是呈V字形。据说钟表之所以指在这个时间上,是经过西方的许多心理学家共同研究出来的,一则它呈V字形,在西方是胜利的象征。二则它同时上扬,有美学形式,令人感到欣悦。三则它的形状如鸟展翅,给人奋发之感。有这种种的好理由,所以全世界的钟表广告,不分地域不分种族,时间全指在十点十分左右。可是,有一个更重要的实质因素,却被心理学家忽徊,就是十点十分在一天之中到底它象征了什么?钟表是工商时代的产物,一有了钟表,人就脱离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业时代。那么工商时代的生活如何呢?一般公家机关是在八点左右上班,私人机构约在九点上班,商店是在十点开门,十点十分无疑是一个人一天中最好的时间。八点刚刚睡醒不久,头脑还在昏沉状态,九点则尚未安心,工作不能就绪。到了十点十分左右,冰脑也清醒了,工作也安顿了,正处在精神与效率的巅峰,不论做任何工作,这个时间大概都是最能得心应手的。十点十分也是决策的时间,许多公司在这个时间开主管会议,许多决策也多是在这个时刻决定,那是因为大家在这个时间最清醒的缘故。所以说,正如钟表广告所指出的,十点十分是人一天中最好的时刻,是最好的定点。我想,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在十点十分赌博、杀人、淫邪、放纵的,那么,它不只是最好的时刻,也最善良、最清净的时刻。我有时路过钟表店,总会注意店中悬挂钟表的时间,假如看到所有的钟表都指向十点八分四十五秒,就感觉这是美感和讲究品质格调的店;反之,若看到一壁的时间都乱七八糟指向不同的方向,则会大为感叹,为什么不能选择最好的时间呢?钟表如此,人生亦然,如果我们常把一天或至一生的标准定在十点八分四十五秒的巅峰,常保那样的上扬、奋发、清明、觉醒、善良、清净、充满了活力与干劲,则成功又有什么困难呢?有一个比丘在森林里的莲花池畔散步,他闻到了莲花的香味,心想如果能常闻莲花的香味,不知道有多好,心里起了贪着。莲花池的池神就现身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在树下坐禅,而跑到这里来偷我的花蚝呢?你贪着香味,心中就会起烦恼,得不到自在。”说完,就消失了。比丘心里感到十分惭愧,正想继续回去坐禅,这时,来了一个人,他走到莲花池里玩耍,用手把莲花的叶子折断,连根拔起,并且把一池莲花弄得乱七八糟,弄完,那人就走了。池神不但没有现身,连一声都不吭。比丘感到很奇怪,问池神说:“那个人把你的莲花弄得一团糟,你怎么不管?我只是在你的池畔散步,闻了你的花香,你就责备我,这是什么道理呢?池神回答说:“世间的恶人,他们满身都是罪垢,即使头上再弄脏一点,他的脏还是一样的,所以我不想管。可是你是修净行修禅定的人,贪着花香恐怕会破坏你的修行,所以我才责备你。这就譬如白布上有一个小污点,大家都看得见;那些恶人,好比黑衣,再加上几个黑点,自己也是看不见的。”这个故事出自佛经,想起来令人动容。我们每个人走在街上,都可以感受到把一池莲花弄得乱七八糟的景观,而我们不能感受到那些败坏,却是最可悲的,当我们在为恶的时候、坏念头生起的时候、处在败坏的环境的时候还没有醒觉、不能觉悟,是人生中至可悲叹的事。就像没有眼睛的人,他是完全看不见的,这种黑是与处在暗室里的好眼睛的人所看见的黑暗并没有不同,但是好眼睛的人不是看不见,而是看见的都是黑暗。在光明里,瞎眼的人需要的是眼睛;在黑暗中,眼明的人需要的是灯光。我们要随时点一盏心灯,才不至于像一个目盲的人。一个人怎么样使自己的心性澄明,能见到其中的污点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地清洗与修补,一步一步往光明的方向走;否则,当我们折拔莲花时都能心无所感,那表示心里早就没有莲花,而是一片污泥了。《楞严经》里说:“若不识知心目所在,则不能得降伏尘劳。譬如国王,为贼所侵,发讨除,是兵当知贼所在,使汝流转,心目为牛。”——譬如一个国王,要用兵剿匪,如果不知道匪在什么地方,如何去剿灭他们呢?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污点与过错,要如何去除污点呢?让我们不要做把莲花池弄得乱七八糟而不自知的人,让我们做一个因贪闻花香而感到惭愧的人吧!让我们不要做染上污点完全看不出来的黑衣,让我们做任何小污点都让我们醒目的白布吧!在照进窗隙强烈的阳光里面,我们可以看见虚空中飞扬的尘埃,那些尘埃粒粒分明,但无法破坏光线的本质。在黑暗中,我们完全见不到尘埃,尘埃就一层层的增加,使我们陷入更深的黑暗。对于我们所生的恶念,一尘也不要放过,才能使我们有一天能一尘不染,一尘不染不是不再有尘埃,而是尘埃让它飞扬,我自做我的阳光。模糊了、污染了、歪斜了的镜子里所照出的最美丽的玫瑰花,也像是污秽的东西呀!雪的面目在赤道,一位小学老师努力地给儿童说明“雪”的形态,但不管他怎么说,儿童也不能明白。老师说:雪是纯白的东西。儿童就猜测:雪是像盐一样。老师说:雪是冷的东西。儿童就猜测:雪是像冰淇淋一样。老师说:雪是粗粗的东西。儿童就猜测:雪是像少子一样。老师始终不能告诉孩子雪是什么。最后,他考试的时候,出了“雪”的题目,结果有几个儿童这样回答:“雪是淡黄色,味道又冷又咸的沙。”这个故事使我们知道,有一些事物的真相,用言语是无法表白的,对于没有看过雪的人,我们很难让他知道雪,像雪这种可看的、有形象的事物都是无法明明白白地讲,那么,对于无声无色、没有形象、不可捕捉的心念,如何能够清楚地表达呢?我们要知道雪,只有自己到有雪的国度。我们要听黄莺的歌声,就要坐到有黄莺的树下。我们要闻夜来香的清气,只有夜晚走到有花的庭院。那些写着最热烈优美的情书的,不一定是最爱我们的人;那些陪我们喝酒吃肉搭肩拍胸的,不一定是真朋友;那些嘴里说着仁义道德的,不一定有人格的馨香;那些签了约的字据呀,也有背弃与撕毁的时候!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事物,都是语言文字难以形容与表现的。那么,让我们保持适度的沉默吧!在人群中,静观谛听,有独处的时候,保持灵敏。就像我们站在雪中,什么也不必说,就知道雪了。在雪中清醒的孤独,总比在人群中热闹的寂寞与迷惑要好些。雪,冷而清明,纯净优美,念念不住,在某一个层次上,像极了我们的心。平凡最难与几位演员在一起聊天,谈到演戏的心得。有一位说:“我喜欢演冲突性强的人物,生命有高低潮的。”另一位说:“怪不得你演流氓演得好,演老师就不像样了。”还有一位说:“每次演悲剧就感觉自己能安全地投入,演得真是悲惨,可是演喜剧就进不去,喜剧的表演真是比悲剧难呀1”另外一位这样答腔:“那是由于在本质上,人生是个悲剧,真实的痛苦很多,真实的快乐却很少。”大家七嘴八舌地讲自己对演出与人生的看法,却得到了两个根本的结论,一是不管电影、电视或舞台,演流氓、妓女、失败者、邪恶者、落拓者总是容易一些,也可以演得传神,那是因为大家对坏的形象有一种共同的认知,可是对善良的、进取的、乐观的人生却没有共同的标准。二是全世界最难演出的人,就是那些平顺地过日子,没有什么冲突的人,像教师、公务员、小职员、家庭主妇,因为他们的一生仿佛一开始就是那个样子,结束也就是那个样子了。一个演员感慨地说:“平凡是最难演的呀!”我们如果把这句话稍微做转换,可以变成是:“平凡是最难的呀!”或者说:“安于平凡是最难的呀!”尤其是当一个人可以选择轰轰烈烈地过日子时,他却选择了平凡;当一个人只要一动念就可以获名求利满足欲望时,他却选择了平凡;当一个人位高权尊力能扛鼎时,他毅然选择了平凡。最难得的是,一个人在多么不凡的情况下,还有平凡之心,知道如何走进平凡人的世界,知道这世界原是平凡者所构成,自己的不平凡乃是多数人安于平凡所造成的结果。平凡也者,就是平顺、安常、知足、平凡人的一生就是平安知足的一生。一个社会格局的开创固然需要很多不凡人物的创造,但一个社会能否持久安定维持文化的尊严与品格,则需要许多平凡人的默默奉献与牺牲。每个人青年时代的立志,多是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要做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可是到了后来才发现,其实自己也不过是社会里平凡的一分子,没有几个能成为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但我们从更大的角度看,那些自命为大人物者,何尝不也是宇宙的一粒沙尘呢?这并不是说我们不要立大志,而是当我们往大的志向走去时,不管成功或失败,都要知道“平凡最难”!平凡不只是演员在戏台上最难扮演,在实际人生里也是最难的一种演出。蜜事大岗山是佛教圣地,有许多雄伟的佛寺。大岗山也种了许多水果,尤以荔枝、龙眼最多,所以它也是有名的水果产地。但它最有名的不是佛寺,也不是水果,而是蜂蜜。大岗山所出产的蜂蜜,因为是由龙眼花与荔枝花所酿成的,又生产于最炎热的夏季,格外的清凉芳醇,不仅扬名于邻近地区,甚至闻名国外。大岗山的荔枝蜜、龙眼蜜闻名,带来的第一个影响,就是附近地区所有的蜜,全部标上大岗山蜂蜜的名义出售,有时还把外地的蜜运到山上去贩售,以补山上蜂蜜生产的不足。时间一久,大家都不知道哪些蜂蜜才是真正大岗山的蜂蜜。第二个影响,是大岗山上的养蜂户,在没有花期的时候,或者开花不盛的时候,就用糖水来喂养蜜蜂,蜜蜂用糖水来酿蜜,过程没有什么不同,但风味却大为不同了。这样久了以后,大岗山的蜂蜜名声就一日不如一日了,观光客到大岗也不爱买蜂蜜了,因为既怕买到外地来冒名的蜂蜜,又怕买到本地用糖水做成的蜂蜜,只好不买,最后大岗山的蜂蜜落得和别地蜂蜜没有两样,即使是用最好的龙眼花酿成的蜜,也显不出它的芳香了。这是“劣币驱逐良币”、“恶紫夺朱”最好的例子,也是人因为贪心而自贬身价的典型。糖水做成的蜜有什么不对吗?蜜蜂自己也认为它是蜜才努力酿造的呀!养蜂的人也认为它是蜜,因为它是蜜蜂所造出来的呀!喝的人也分不清它是不是蜜,它有了蜜的形式,却没有蜜的内容;它有了蜜的结果,却没有蜜的过程。说它是蜜,它就是蜜,因为它为蜂所造。说它不是蜜,它就不是蜜,因为它不是百花所酿。它是人的贪念以蜜蜂为工具而成的似是而非的东西。任何纯粹的东西也像这样,加上人的贪念就似是而非了。蜜的事也是这世界上所有事的缩影,一切的败坏最可怕的不是恶事,因为恶事我们会防御、会反抗;最可怕的是似是而非,好坏不分——这才是世界败坏的主因。想象的城堡一位在现代社会受够了烦郁与挫折的青年,决心去找老师学禅,希望能断除生命的烦恼。他终于在毗邻着海岸的松林中,见到了一个禅师。青年开始向老师诉说了他在生活、社会及情爱中所遭受的种种烦恼,并且说出希望来学习禅的愿望。安静沉默的禅师,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青年的诉苦,因为他的眼睛总是看着木屋前的连绵松林,眺望着山崖远方的大海,等到青年停止了说话,禅师自言自语地说:“这帆船遇到满帆的风,行走得好快呀!”青年转头看海,看到一艘帆船正迎风破浪前进,但随即回过头来,他以为禅师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于是加重语气地诉说了自己的种种痛苦,因为他在个人的烦恼、爱情的破灭、社会的缺陷、人类的前途中已经快要纠结而发狂了。禅师好像在听,好像不在听,依然眺望着海中的帆船,自言自语地说:“你还是想想办法,停止那船行走的帆船吧!”说完,就起身走了。青年感到非常茫然,他的问题甚至没有任何解答,只好回家去。几天以后,他又来拜见禅师,一进门他就躺在地上,两脚竖起,用左脚脚趾扯开右脚的裤管,他的形状正像一艘满风的帆船。老禅师会心地笑了,随手打开西窗说:“你能让那座山行走吗?”青年没有答话,站起来在室内走了三四步,然后坐下来,向老师顶礼,礼拜完后默然下山离去,再度投入红尘。读完这个故事,我们心里会有一些感受,禅师事实上并未回答青年的问题,青年却自己找到了答案。禅师所回答的有两个层次,一是解决生活乃至生命的苦恼,并不在苦恼的本身,而是在一个开阔的心灵世界,需要想象的开拓,就如同从社会的苦闷进入海洋的帆船一样。二是只有止息心的纷扰,才不会被外在的苦恼所困扼,因此要解脱烦恼,还不如自我意念的清净,正如在满风时使帆船停止。这种得到自我和谐,不被外境所转动的,是一种禅的消息,也就是“禅心”。生活在现代社会里,我们每个人都像那被情感、家庭、社会所缠绕的青年,找不到平安的所在,有许多人就那样痛苦地过了一生。也许,禅的世界里那不可思议的、非思量的、当下即是的、无上微妙的禅心,是我们难以估会的。我们不能把自己变成一艘悠游的帆船,或一座移动的山。但我们把注视人世现实苦闷纠葛的眼光,抬起来,看看屋外的松林,听听松涛的呼唤;甚至往远处眺望无垠的大海,以及满风的帆船,而使心中有对生命新的转移与看待,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不能进入禅世界的现代人,也应该在心灵中保有一座想象的城堡,每天有一段时间沉静下来不随着外在世界的事物转动,洗涤自己、清明自己、沉默自己,使自己在想象上有比真实生活更大的时空,具有澎湃宽广的胸襟,才能使苦恼的伤害减到最低。我时常把进入想象城堡的时间称为“清凉时间”,有了清凉时间才可以使一个平常人也有非凡的生活智慧,也才能做一个平常而不平凡的人。生命的化妆我认识一位化妆师,她是真正懂得化妆,而又以化妆闻名的。对于这生活在与我完全不同领域的人,我增添了几分好奇,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化妆再有学问,也只是在皮相上用功,实在不是有智慧的人所应追求的。因此,我忍不住问她:“你研究化妆这么多年,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会化妆?化妆的最高境界到底是什么?”对于这样的问题,这位年华已逐渐老去的化妆师露出一个深深的微笑,她说:“化妆的最高境界可以用两个字形容,就是‘自然’,最高明的化妆术,是经过非常考究的化妆,让人家看起来好像没有化过妆一样,并且这化出来的妆与主人的身份匹配,能自然表现那个人的个性与气质。次级的化妆是把人突显出来,让她醒目,引起众人的注意。拙劣的化妆是一站出来别人就发现她化了很浓的妆,而这层妆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缺点或年龄的。最坏的一种化妆,是化过妆以后扭曲了自己的个性,又失去了五官的协调,例如小眼睛的人竟画了浓眉,大脸蛋的人竟化了白脸,阔嘴的人竟化了红唇……”没想到,化妆的最高境界竟是无妆,竟是自然,这可使我刮目相看了。化妆师看我听得出神,继续说:“这不就像你们写文章一样?拙劣的文章常常是词句的堆砌,扭曲了作者的个性。好一点的文章是光芒四射,吸引了人的视线,但别人知道你是在写文章。最好的文章,是作家自然的流露,他不堆砌,读的时候不觉得是在读文章,而是在读一个生命。”多么有智慧的人呀!可是,“到底做化妆的人只是在表皮上做功夫呀!”我感叹地说。“不对的,”化妆师说,“化妆只是最末的一个枝节,它能改变的事实很少。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体质,让一个人改变生活方式、睡眠充足、注意运动与营养,这样她的皮肤改善、精神充足,比化妆有效得多。再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气质,多读书、多欣赏艺术、多思考、对生活乐观、对生命有信心、心地善良、关怀别人、自爱而有尊严,这样的人就不化妆也丑不到哪里去,脸上的化妆只是化妆最后的一件小事。我用三句简单的话来说明,三流的化妆是脸上的化妆,二流的化妆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化妆是生命的化妆。”化妆师接着作了这样的结论:“你们写文章的人不也是化妆师吗?三流的文章是文字的化妆,二流的文章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文章是生命的化妆。这样,你懂化妆了吗?”我为了这位女性化妆师的智慧而起立向她致敬,深为我最初对化妆师的观点感到惭愧。告别了化妆师,回家的路上我走在夜黑的地表,有了这样深刻的体悟:这个世界一切的表相都不是独立自存的,一定有它深刻的内在意义,那么,改变表相最好的方法,不是在表相下功夫,一定要从内在里改革。可惜,在表相上用功的人往往不明白这个道理。带勋章逛街的人在街上遇到一个奇特的人,他戴的一顶黑帽子的帽檐上都是勋章。他身穿一套藏青色的中山装,熨烫得非常齐整,他的胸前左右都挂满了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