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们的被井上君胁迫,多有得罪,请王经理……” 大岛还要再说什么,王仁山懒得搭理他,他转向铺子里:“山东,学校用的纸你赶紧安排送过去。” “好嘞。”李山东在里面答应着。 大岛和雄二对视了一下,俩人又给王仁山鞠躬:“王经理,我们的告辞了,请您的考虑。” “我不用考虑。”王仁山转身回了铺子。 大岛、雄二垂头丧气地走了,刚走出没多远,他们发现了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的宋怀仁,俩人像见了救星似的迎上去,大岛抢上一步:“宋先生,我们的有发财的生意……” 宋怀仁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马上心领神会,他低声说道:“找地方说去。” 大岛和雄二兴奋地跟着宋怀仁走了。 晚上,张幼林正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纳凉,王仁山来了,用人倒茶,张幼林示意:“信远斋的酸梅汤,给王经理来一碗。” 王仁山摆手:“别,别,还是热茶合适。” “给,败败火嘛。” 王仁山长叹一声,在张幼林的对面坐下:“唉!东家,宋怀仁那混账东西,早晚得把我气死。” 原来,宋怀仁已经答应收购嘉禾商社转让的字画,张幼林思忖着:“这俩日本人也够精明的,抢的东西带不走,哪怕是仨瓜俩儿枣的换成现银,也比到遣返的时候给没收了强。” “按说,现在收购这批字画儿是笔好买卖。”王仁山多少有些犹豫。 张幼林摇头:“还是不跟日本人掺和的好,咱八年都熬过来了,别为了这点儿事儿再说不清楚。” 王仁山站起身:“可惜啦,盛事古董乱世金,将来局面稳定了这批字画儿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宋怀仁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你警告他,这事儿没商量坚决不行。” 可是,宋怀仁并没有听从张幼林的警告,几天以后的一个清早,街上还没什么人,宋怀仁跟着嘉禾商社的送货车悄悄地来到了荣宝斋,他敲开了铺子的大门,招呼着:“大伙儿都出来,跟着往里搬。” 伙计们还没出来,倒是惊动丁对面慧远阁里的陈正科和钱席才,他俩隔着窗户向外张望,钱席才觉得蹊跷:“荣宝斋不是从来都不跟日本人做生意吗,今儿个怎么了?” “嗨,捡便宜呗,这会儿收日本人的东西还不是干赚?” “掌柜的,那咱们也……” 没容钱席才说完,陈正科赶紧打断了他:“这个洋落儿可不是好捡的,别瞎掺和。” 李山东看着这车字画也觉得不对劲,他借故离开了,赶紧去报告了经理和东家。 等王仁山赶到的时候,荣宝斋后院北屋的桌子上已经散堆起小山似的字画,宋怀仁献宝似的展开一幅凑到王仁山跟前:“你瞧瞧,就这一幅就值了。” 王仁山脸色铁青:“我说老宋,东家再三交待,荣宝斋不能跟日本人做生意,你怎么就是不听?” 宋怀仁赌气地把卷轴卷上:“王经理,咱是生意人,荣宝斋就是因为听东家的不跟日本人合作,干挺了八年,老底儿都快赔光了,他东家最不济还能有铺子顶着,大不了把铺子卖了,可荣宝斋要是垮了咱们怎么办?这批字画儿只要一转手就是四五倍的利,咱干吗落这空呀?” 话音未落,张幼林迈进了门槛:“怀仁,你说得轻巧,要是政府追究起来,这些字画儿是怎么到的日本人手里,你说得清楚吗?” 宋怀仁谄媚地转向张幼林:“东家,瞧瞧,这点儿小事儿还惊动您了。” “别拣好听的说,给我原封不动退回去,要不然,你就离开荣宝斋。”张幼林语词严厉,说完,甩手就出去了。 宋怀仁看着张幼林的背影,哭丧起脸:“嘿!好心还当成驴肝肺了,这人要是倒霉,就是金元宝到了手里都能变成驴粪球儿。” 王仁山瞥了他一眼:“也该你倒霉了,这八年,要说我们可是前心贴后心了,可你呢?” “我?我怎么了?”宋怀仁的眼睛瞪起来。 “还用我说吗?陈福庆的.《四明山居图》是怎么回事儿?还有东家的《柳鹆图》、《西陵圣母帖》,都是谁告的密?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王仁山撂出这几句话,宋怀仁立刻就耷拉脑袋了。 “呛啷、呛啷”,门外响起剃头的唤头声,王仁山对院子里的李山东喊道:“快去,把秦二爷叫住。” 李山东跑到门口把剃头匠秦二爷叫住,让进了后院,王仁山来到前厅给伙计们训话,他扫视了一眼精神抖擞、站成两排的伙计,慷慨激昂: “苦日子终于熬过去了,眼下,荣宝斋要重振旗鼓,各地的分店还要再开起来,可以谠是百废待兴。今儿个大伙都先净净面,精神精神,打明儿个起,都给我把新长衫穿上,使出吃奶的力气,大伙儿一块儿把生意做红火了!” 伙计们齐声回答:“好!” 宋怀仁从后门进来,王仁山的语调立刻就变了:“今儿个我把话搁这儿,咱铺子里的人都算上,别净琢磨歪门儿斜道儿,坏了荣宝斋的名声。” 宋怀仁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硬着头皮从伙计们的面前走过,到账柜的抽屉里找账簿。 荣宝斋的后院里,秦二爷把剃头挑子靠墙边放下,拿起挑子上的洗头铜盆交给李山东:“爷们儿,劳您驾,给倒点儿水。” 李山东接过铜盆,跟秦二爷开着玩笑:“我说秦二爷,回回都是我倒水,今儿个您说什么也得少收点儿。”李山东端着铜盆转过身,差点儿碰着从后门出来的宋怀仁:“哟,副经理,您让让。” 宋怀仁侧身让过李山东,李山东并没有急着过去,他在宋怀仁面前站住:“副经理,如今光复了,您的脑袋最该换换。”说着,李山东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宋怀仁火儿了:“怎么着,卸磨杀驴?不是你吃白面馒头的时候啦?” 张幼林从东屋里出来,不冷不热地说道:“怀仁哪,你好歹也辛苦八年了,不成就好好在家歇些日子,先别忙着到铺子里来。” 宋怀仁一听就急了:“东家,您这是让我走人?” “我可没这么说。” 宋怀仁把账簿摔在窗台上,气哼哼地要往外走,张幼林伸手拦住他:“慢着,嘉禾商社的字画儿你先退回去。” 宋怀仁垂头丧气地来到嘉禾商社的门前,大岛迎出来,宋怀仁指指身后车上的字画:“大岛先生,不是宋某不给您面子,是我们东家不让收,我也没办法,这不,又给你拉回来了。” 大岛皱了皱眉头,他还是给宋怀仁鞠了一躬:“多谢宋先生,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十分感谢!” 宋怀仁向四处望望,小声说道:“大岛先生,我个人可以收购你们两张字画,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宋先生喜欢什么,拿走就是了,多少给几个钱就行,我们回国时还可以当做路费。” “那我就不客气了。”宋怀仁从车上拣出了《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又掏出五块银圆递给大岛:“你也别嫌少,说句不客气的,这都是中国的宝贝,反正你们也是抢来的,这几块钱就权当是我送你的路费吧。” 大岛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来,他无奈地点点头:“宋先生说多少就是多少,我同意。” 华北战区接受日军投降的受降仪式于1945年10月10日在故宫太和殿广场举行,张幼林作为北平商界代表应邀参加了受降仅式,见证了这个激动人心的历史时刻。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中国第十一战区第92军的官兵在侯镜如军长的率领下列队于太和殿广场,美军司令罗基少将、华顿参谋长及英国、法国、苏联等国的代表也前来参加。10点10分,故宫北面的景山山顶上军号长鸣,受降仪式正式开始,紧接着,太和殿主会场礼炮响起,军乐奏响。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将军站立在太和殿台基下的受降台正中,全场军民首先向抗战牺牲的烈士默哀,随后,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根本博中将签署了投降书,呈递给孙连仲将军,根本博等五名日军高级军官解下随身佩带的指挥刀,向孙连仲呈缴。在场的中国军民群情振奋,太和殿、午门、端门乃至天安门,人潮涌动,群众自发地欢呼“中国万岁”、“蒋委员长万岁”、“胜利万岁”……欢呼声响彻云霄,经久不息。受降仪式虽然只有短短的二十五分钟,但它却永久地留在了张幼林的记忆深处,终生难忘。 此后,日军华北方面军各部队,按中国军方的命令,在北平、天津、塘沽、保定等地集中,于1945年11月初至1946年1月,陆续向中国军队缴械投降,老百姓迎来了短暂的和平生活。 井上村光奉命作为日军代表也参加了受降仪式,完成了这一任务后回到寓所,他采取日本传统武士最崇高的死法——切腹自杀结束了生命。他没有玩弄用手指蘸点儿水在肚皮上比画一下剖腹的样子,再请人将自己的脑袋砍下来这类花活,而是庄严地取下自己的佩刀,义无反顾地将刀尖指向自己,先竖着剖开腹部,然后用刀尖向右突刺,刺破了肝脏……鲜血飞溅到四周雪白的墙壁上,染红了他的军装,他倒在血泊中,享受着剧烈的痛苦,微笑着慢慢死去……在意识消失前,他的脑海中闪过了最后一个念头:要是没有这场战争,那该多好啊! 井上村光的遗骨永远留在了北平,他的灵魂则飘洋过海,回到故土,被供奉在靖国神社里。 这些日子,接收大员们也纷纷从重庆飞抵北平,张乃光出任北平司法局的局长。与十多年前相比,他身上的丘八气少了很多,但骨子里似乎并没什么根本性的变化。 北平司法局的大门口,张乃光从汽车上下来,魏东训迎上去,他接过张乃光手里的提包,殷勤地问:“局长,您这趟天津之行有收获吗?” 张乃光和魏东训一边往里走,一边兴冲冲地说道:“淘着宝啦!” 回到局长办公室,张乃光打开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卷轴,小心翼翼地在办公桌上展开:“还记得天津德信斋的贺掌柜吗?” 魂东训端过茶杯:“记得。” “我在古玩街遇见他了,他可是买卖越做越大了。” “这是他卖给您的?” “老熟人,还管点儿用,知道这是什么吗?” 魏东训看了半晌,摇摇头。 张乃光显得很陶醉:“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 “您的收藏品位可是越来越高了。”魏东训适时地恭维着。 张乃光坐下,点上烟:“还甭说,收藏这玩意儿,只要上了道儿,就他妈的上瘾。” 魏东训把一摞材料递过去:“这是日伪时期北平的汉奸人名录和罪行摘要。” 张乃光接过来,随手扔在桌子上:“你都看过了?” “看过了,唉,这帮认贼作父的畜生,这八年里罪行累累,有的人手上还有人命,罄竹难书啊,您看是不是尽早……” 张乃光打断了他:“不忙,先过一遍筛子,有用的先留下,我得慢慢地收拾他们,若是没什么用的汉奸,就赶快进入司法程序,该判刑的判刑,该枪毙的枪毙。” 上午十点来钟,琉璃厂上人来人往,张幼林溜达着向荣宝斋走去,陈正科从后面撵上来:“哟,您老没在家歇着?” “待着闷得慌,出来逛逛。” “这些日子生意不错吧?” “窝了八年,也该咱们挣点儿钱了。”说着话,荣宝斋到了,张幼林挥挥手,“陈掌柜,回见。” 铺子里有十几位客人在买东西,徐海、李山东成箱地往外搬笔墨,云生见张幼林进来,赶紧迎上去:“东家,您来了。”抗战期间,除了上海分店,其余的几家分店都相继关了张,云生一直在上海坚守,最近刚调回来当大伙计。 “忙你的,别管我。”张幼林坐下。 “您喝着。”云生倒上茶,转身又去接待客人。 他来到一位穿铁路制服的客人身边,客人手里拿着单子焦急地说道:“我们一共要八百支笔,还有卷宗、信笺、信封……”客人把单子递给云生:“明天我派人来拉。” 云生接过单子看了看,面有难色:“先生,实在对不住,这几天要文具的客人太多,一时……给您凑不齐。” 客人看了看铺子里排队等候的人,不情愿地摇摇头:“那我只好换一家了。” “别忙,您看这样行不行,今儿下午,我给您送一部分,您先用着,三天以后,余下的给您一块儿送到,保证不耽误您使。” 客人的脸上露出笑意:“能送货最好。” “今儿个您是头一回来,咱们就算认识了,往后您用东西,打个电话就成,不用来回跑。” 徐海带着一个穿西装的客人走过来:“大伙计,这位先生要大宗的货,您看。”说着,他递过来一张货单。 “您忙着,不耽误您生意,我走了。” “您慢走,徐海,送送这位先生。” 徐海送穿铁路制服的客人向外走,穿西装的客人四处望着:“荣宝斋的买卖可真不错。” 云生看着手里的货单:“全靠大伙儿捧场了。” “战前我在南京的时候就用荣宝斋的东西。” 云生抬起头:“这阵子,政府的各部门都在恢复建制,用的文具多,铺子里的存货一时供不应求。” “这样吧,你也先给我送急用的,余下的等有货了再补上。” 云生拱拱手:“那我就谢谢您了,在南京就用荣宝斋的货,您是老客人了。”云生把李山东叫住:“山东,把先生的货备上,明儿一早儿就给送过去。” “好嘞。”李山东接过单子去备货了。 “来,我陪您喝杯茶。”云生正把客人往里让。 任启贤站在后门喊道:“大伙计,王经理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 一个送货的人进了铺子:“荣宝斋的湖笔到了,给您放哪儿?” “麻烦您给我送到后库,徐海,带他到后库。” 云生陪着客人刚走了两步,电话铃响了。 小学徒魏子善拿起听筒,随即叫住了云生:“大伙计,您的电话。” 客人停下脚步:“得,您忒忙,不打扰了。” 云生拱手:“实在对不住您,那咱改日……” 张幼林看着铺子里一派繁忙的景象,若有所思。 回到家,张幼林和何佳碧正在说话,用人兴冲冲地跑进客厅:“先生,太太,你们看谁来啦。” 张幼林和何佳碧抬起头,向门口张望,只见风尘仆仆的张小璐提着皮箱走进来,何佳碧手中的茶杯“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她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张小璐抢上一步扶住何佳碧:“妈妈,我回来了。 何佳碧霎时声泪俱下:“孩子啊,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妈,是我,您不是做梦。” 张幼林在一旁也很激动:“小璐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和你妈很想念你,你坐嘛,让爸爸好好看看你。” 一家三口相对而坐,张小璐看着白发苍苍的父母,动情地说道:“爸、妈,我也想念你们,这些年……你们受苦了。” “还好,还好,小璐啊,这些年你在哪儿?”张幼林急切地问。 “我参加了远征军,在缅甸打了几仗,这不,现在我复员了。” 何佳碧睁大了眼睛:“天哪,我儿子居然也上战场啦?张家还没出过当兵的人呢。儿子,你打死过日本鬼子吗?” 小璐颇为自豪:“那当然,还不止一两个呢,我开始当机枪手,后来长官说我有文化,让我去驻印军学驾驶坦克。缅北大反攻的时候,我是驾驶坦克参加战斗的,当时我已经是中尉军衔了,那一仗我们打通了中印公路,日军第三十三军全军覆没。” 张幼林十分兴奋:“干得好啊,儿子,真给你爸长脸!” “彼得表哥……牺牲了。”小璐的语调低沉下来。 何佳碧点点头:“我们听说了。” 宋怀仁在家里独自喝着闷酒,他的小儿子凑过来想抓几粒花生米,宋怀仁伸手了孩子一巴掌:“去,滚一边儿去。” “妈……”孩子哭着出去了。 宋怀仁不耐烦地冲门外喊道:“嗨,快点儿,弄俩菜也这么磨蹭。” 宋妻端着菜进来:“你这是跟谁赌气呀?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菜也得炒熟了啊。” “妈的,这些日子是门头沟的骆驼——倒(煤)霉透了,事事搓火。” 宋妻把盘子礅在桌子上:“谁跟你过不去跟谁干呀,别在外面生了气回来跟我们砸筏子,我还告诉你,北城的那个维持会长金爷,让政府给毙了。” 宋怀仁吃了一惊:“金爷……还真给毙了?” “我早说什么来着?少跟日本人拉拉扯扯,得罪人的事儿不能干,可你听吗?现在崴泥了吧?赶紧想辙吧。” 宋怀仁把筷子一撂:“妈的,怎么就没算计到会有今天呢?”他思来想去,觉得还得从张幼林入手,于是菜也没顾上吃,起身去了张家。 这当口,魏东训坐着汽车来到荣宝斋的门口,他得意扬扬地从车里下来,四下里看了看,并没有急着进荣宝斋。云生热情地迎出来:“呦,这不是魏先生吗?好些年不见了啊。” 魏东训上下打量着云生:“云生,喝,瞧这架势,你是当了掌柜的吧?” “您可真抬举我,铺子里现在人手儿少,我跟着王经理瞎张罗,得,您可是贵客,快请进。” 云生陪着魏东训走进铺子,他吩咐徐海:“赶紧到后头请王经理去,就说魏先生到了。” “哎!”徐海应声而去。 魏东训四处看着:“我有十几年没来了,还是老样子。” “不瞒您说,刚缓上来,日本人在的这些年,买卖难做,一直硬挺着,要不是光复,恐怕也熬不住了,您请坐。” 魏东训坐下:“现在好了,抗战胜利了,该享受太平日子了。” “也得常有您这样儿的大客人捧场,买卖才能红火。”云生赶紧接上话。 李山东送上茶来,魏东训端起茶碗:“哎,张喜儿在吗?我还欠着他一份儿人情呢。” 云生叹息着:“咳,甭提了,那年日本人打南京,一炮把铺子打着了,他就没出来,宋栓也跟着捂里头了。” “啧,啧!可惜了的,还真守着铺子把命搭进去了……” 王仁山从后门进来:“哎哟,魏先生,稀客,稀客,您今儿过来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王仁山坐下和魏东训聊了起来。 宋怀仁来到张家,他“扑通”一声跪在张幼林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东家,瞧在我多年为荣宝斋尽心尽力的份儿上,您就保我这条命吧,我当初真是悔不该跟日本人来往,我后悔呀……” 张小璐推门进来,他不屑地瞟了宋怀仁一眼,坐到了沙发上。 张幼林抬抬手:“起来吧,我还有事儿,你先回去吧” 宋怀仁站起来:“东家,求您了。”他给张幼林深深地鞠了个躬,灰溜溜地走了。 张小璐看着宋怀仁的背影:“爸爸,您怎么还留他在铺子里啊?” “这事儿我也想了好些日子了,一提让他走,他就哭天抹泪儿的,都来了好几回了,唉,毕竟是铺子里的老人,凭良心说,这十几年,宋怀仁为铺子没少卖力气,咱不能把事儿做绝。不过,老天爷要是让他遭报应,那可谁也拦不住。”张幼林拿起桌子上的报纸,皱着眉头,“小璐啊,我真想不明白,当初日本人的傀儡、宪兵司令黄南澎和警察局长崔建初,如今摇身一变,又当上了国民政府北平宪警联合办事处的正副主任,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呢?” “我看国共两党早晚得打起来了,往后的日子可不会像您想象的那么太平。” 张幼林很惊讶:“这是干吗呀?跟日本人还没打够是怎么着?” “等着瞧吧,爸爸,今天下午我遇见赵三龙了。” “三龙?你没让他回来呀?眼下铺子里正缺人手儿。” 张小璐压低了声音:“三龙投奔共产党了,跟吴雪谦在一起。” “这个吴雪谦,拐走了我一个能干的伙计。”张幼林转念一想,“也好,三龙自个儿有个前程。” 从张家出来,宋怀仁琢磨起东家的话来了,“回去!”可以理解为回家,也可以理解为回铺子,宋怀仁权当是后者,他向琉璃厂走去。路过翰文斋书店,不巧撞见了陈正科,陈正科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两口吐沫,大声骂道:“认贼作父,不得好死!” 宋怀仁装没听见,他加快了脚步。快到荣宝斋门口的时候,正赶上王仁山和云生陪着魏东训从铺子里出来,魏东训站在车门口,又叮嘱了一遍:“王经理,您别忘了我们局长的托付。” “您放心,有好东西一定先给张局长送过去。” 魏东训上了车,云生关上车门:“有空您就过来。” 魏东训的车开走了,王仁山对云生说道:“张乃光回北平接收了司法局,像这种接收大员,我们还真不能怠慢。” 什么?张乃光接收了司法局?真是天助我也!宋怀仁的眼睛不禁一亮,阴沉了好些日子的脸上居然有了笑容,他搭讪着走过来:“经理,张乃光又回来啦?” “啊,这些日子有不少老主顾都回来了。” 宋怀仁试探着:“那我跟他们联络联络?咱这买卖还得指着他们不是?” “愿意去就去吧。”王仁山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 宋怀仁兴奋起来:“好嘞,保证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关系都接上,你就擎好儿吧。” 接下来的几天,宋怀仁马不停蹄地东串西串,他的办事能力没得说,果然把以前的老主颀基本上都拉回了荣宝斋。他一直盯着魏东训,接连请了三次,魏东训才勉强赏光跟他吃顿饭。 在翠喜楼的雅间里,宋怀仁殷勤地给魏东训布菜:“您吃着,吃着。” 魏东训没动筷子,他冷冷地说道:“宋先生,照理说我不该和你坐在一起,你知道吗?举报你的信可不少啊。” “魏先生,我也是没办法,日本人拿枪逼着你,不干行吗?再说了,我们东家、经理遇到事儿都往后缩,只有我豁出去当了出头鸟儿了,这也是为了荣宝斋呀。”宋怀仁一脸的苦相。 魏东训正襟危坐:“为了荣宝斋?这就是你当汉奸的理由吗?” 宋怀仁递过一个卷轴:“这是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您瞧瞧,魏先生,咱门是老相识了,还得麻烦您在张局长面前多美言几句。” 《西陵圣母帖》?张局长不是从天津收来一幅吗?怎么又蹦出来了?这里面肯定有假,魏东训不动声色,他没接。 宋怀仁把卷轴放在桌子上:“这是孝敬您的。”接着又拿出一个卷轴:“这件是宋徽宗的《柳鹆图》,是我孝敬张局长的。”宋怀仁颇为神秘地往魏东训身边凑了凑:“这两件东西是我们东家家传的宝贝,价值连城……” “张幼林的家传宝贝,怎么到了你的手里?”魏东训显然不信。 “这您就不知道了,这两件宝贝早就被日本人抢走了,我这不是……跟日本人周旋,又给弄回来了,我知道您和张局长都喜欢字画,所以没跟我们东家说,专门留下孝敬您二位的。” 魏东训半信半疑:“是吗?张局长下礼拜得去趟南京,你的事儿太大,我可做不了主,还是等张局长回来以后再说吧。” “不着急,不着急,先跟您这儿挂上号就行。”宋怀仁给魏东训倒上酒,他的心踏实了许多。在宋怀仁看来,只要魏东训把《柳鹆图》递上去,张乃光十之八九就不会难为自己了,他是识货的主儿,《柳鹆图》是闹着玩儿的吗?只要张乃光不较真儿,自己的事儿嘛,不过小菜一碟……宋怀仁越想越兴奋,仿佛他的事儿已然摆平了一般。 铺子里忙得不可开交,可张幼林还是差人把王仁山叫到了家里。桌子上放着几幅字画,都是张幼林私人的藏品,王仁山展开一幅看着,有些心疼:“东家,这么好的东西送人?真可惜了。” “那没办法,路得先铺上,银行的这几个人还得勤来往着点,这些日子买卖怎么样?”张幼林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 王仁山显得颇为兴奋:“一直都不错,政府正在恢复建制,各厅局都已经开始办公,铺子连着跟铁路、司法、教育、财政局做了几宗大单生意,笔、墨、纸、信笺、信封都是大批的出,东家,多少年都没这光景儿了。” 与王仁山不同,张幼林的目光中充满了忧虑,他注视着王仁山:“这样儿的大宗生意,弄不好就成虚火,当年张勋复辟,额尔庆尼让庄掌柜的给宫里送去几百两银子的文房用品,结果只十二天张勋就完了,庄掌柜的就是为这事儿心里窝了一口气,才一病不起。” “跟政府交易是暂时不能结现,说是政府的办公费用还没到位,财政收入又暂时没有,不过……” 张幼林打断王仁山的话:“不知你考虑过没有,跟政府的大宗生意不能结现,铺子的应收货款就会越压越多,流动资金被长时间占用,到时候,资金枯竭,铺子怕是吃不消啊。” “哪儿能不想啊,可憋了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熬到光复,到手的买卖明知不妥谁又能不做呢?东家,不瞒您说,我也为这事儿犯愁呢,眼看着铺子里的货走得差不多了,库也空了,咱们再补货,资金上确实捉襟见肘,现在只给下家订金是不成了,家家都在等米下锅,他们进原料也得用钱,特别是毛笔和宣纸,荣宝斋的货向来都是定制,不能随便在市场上乱抓,不赶紧订货,眼瞧着就接济不上了,这么大的铺子要是没东西卖……唉,难哪!”王仁山也忧虑起来,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更窝心的事儿恐怕还在后头,现在的经济形势是瞬息万变,怕就怕等我们好不容易收回货款,再遇上货币贬值。” 王仁山大吃一惊:“您是说伪币不保险?” “日本人走了,南京政府肯定不会允许联合券再继续流通,财政部不定哪天就会有个说法,平兑还好,要是……”后面的话,张幼林没说出口。 王仁山紧张起来:“政府总不至于算计老百姓手里的这几个钱吧?这可是咱自个儿的政府啊。” 张幼林摇摇头:“这可说不准,还是有点儿准备好。” 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二组的组长朱子华也毕业于清华大学,比张小璐高两届,在校时他们都是篮球队的,经常在一起打球,俩人关系不错。朱子华家境贫寒,没少得到张小璐的接济,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张小璐的帮助,他几乎难以完成清华的学业。朱子华是个有良心的人,得知张小璐复员了,主动找到他,顺便也了解一下宋怀仁的事。 那天晚上,他们在鸿宾楼的一个雅间里见了面,朱子华举起酒杯:“真没想到,你参加了远征军,还当了坦克兵中尉,缅北反攻时表现得很英勇,也立了战功,兄弟我实在是佩服。” 张小璐颇感意外:“哦,你消息这么灵通?我还没开口,你怎么就都知道了?” “嗨!干我们这行的,总是要比别人知道的多一些,你不必介意。”朱子华与张小璐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问道,“小璐,照理说,以你的资历和战功,在军队中应该有远大前程,可你为什么选择了复员呢?是效法古代名士功成身退吗?” 张小璐笑道:“还效法古代名士呢,我哪儿有这么多心眼儿?事情很简单,战争结束了,国家用不着这么多军队了,自然要裁军,把主要精力转到建设上,而我又不想当一辈子军人,所以就主动要求退伍了。” 朱子华摇摇头:“战争怕是结束不了,抗战虽说结束了,可另一场战争保不齐又要开始了,到那时,你们这些预备役军官还是会被召回军队的。” “老朱,请恕我直言,我当年从军是为了国家和民族而战,如果日本人一天不投降,我就决不停止战斗。可现在,我不会再回到军队里,因为如果战争再次爆发,将会是一场内战,是一场骨肉同胞自相残杀的战争,这样的战争我决不参加。”张小璐态度坚决。 “你的看法未免有些书生气,内战不见得是件坏事,美国的南北战争也是内战,可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打出了个强大的国家,打出了近百年的繁荣?” 张小璐一时语塞,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不管怎么说,我决不参加内战。” “好好好,咱们不谈这个,我说件你这个荣宝斋的少东家感兴趣的事儿。”朱子华压低了声音,“政府要改换币制了,兑换比例是……”他食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下1:200。朱子华把这个绝密的消息透露给张小璐,也算是对张小璐当年接济他的一份报答。 张小璐看罢,大吃一惊。 朱子华接着问道:“你们荣宝斋有个叫宋怀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