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这儿,眼泪禁不住往下流!因之,忆及他生前的种种情形—— 性悟师出生在山东即墨县,俗姓王名从善(他在军中即用此姓名),幼年便死去了亲爱的爸妈,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孤儿! 抗战期间,随乡亲辈流亡到山西五台县。为了生活,曾做过沿门托的乞儿,曾当过少见天日的矿工,也曾在大风雪中日行数十里,替旅客们挑行李做脚夫。后来不知以何种因缘到了五台山,蒙广济茅篷某长老的慈愍,为之剃度出家。受具足戒后,因为仰慕印光大师的高风品格,负起钵、瓶、三衣,辞师辗转南下,经冀、豫、鲁、皖、苏诸省,跋涉数月,备尝艰辛,始抵灵岩,灵岩山是一个专为成就真修行人而设的道场,对于这么一位不辞劳苦,由数千里外来的青年头陀,当然是欢迎之至的了!于是,他先讨单进堂念了一年佛,后又请求到钟楼敲幽冥钟兼拜法华。在拜经期间,他得过像似“灵山胜会,俨然未散”的境界,也有过灯灭而后复明的感应;因此,他的道心日益坚固,智慧也日益开朗!他本是一个一天书也没有读过的苦恼子,但由于肯学肯问,他居然能够了解许多部大乘经典的义理,尤其对法华一经,心得特多。 后来,因时局关系,他先我而离灵岩,由苏州而杭州,参礼灵隐、云栖、净慈诸名刹;复由杭州而天台,由天台而宁波,由宁波而普陀,及至我们邂逅于法雨寺之海会桥畔时,他已是一个颇有涵养的老参了!但他对区区如我,仍“您老!您老”地执礼甚恭。由此可见他是一个多么谦虚而可爱的青年僧侣啊! 在普陀山住莲池庵期间,他经常同我去百子堂寿冶和尚的关房问道,也常同我去双泉庵尘空法师的关房请示,每有领悟,即欢喜若狂地唱道: “长智慧哟, 断无明哟, 闻法之乐, 乐无穷哟!” 现在突然传来他死去的噩耗,尽管他是无疾坐化的,毕竟未得其所。想起他以往的种种情形,我如何能不热泪直流?又如何能不感慨万千呢?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前后,我曾亲到光复公墓,去找性悟师的坟墓,想默然凭吊一番,可是,我找来找去找了半日,也没有找到。后来我与在光复糖厂工作的圣明(现在新店竹林精舍)师弟谈及,他说:“我已找了几次了,凡是有石碑木牌的坟墓,都没有发现他的姓名,而那些没有石碑木牌的坟墓,谁知道哪一座是他?” 就这样,一抔黄土,三寸白木便掩埋了性悟的一切!不,应该说他的一切,仍深深藏在我的脑海之中!十九 正念得生 信不信由你,下边几件事,是我亲眼所见和亲身所经历的! 花莲某地区靠海有一处密不透风的森林,长约二十里,最宽的地方也有数里之遥。林中因为常年不见天日,又罕人迹,无形中便有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笼罩其间;再加上附近居民的种种鬼怪传说,一些胆量小的人就把这一带,视为“只合鬼住,不宜人居”的恐怖之地了! 一九五一年,我们驻海防,正巧在这块“只合鬼住,不宜人居”的森林中间,建了几栋克难房,日夜驻守其中。起初几天倒是一切正常,太平无事,因此,大家一致认为“老百姓的传说是迷信”。可是,过了不久,怪事就接二连三地来了。第一件事是门卫所发现,第二件怪事是我自己所发现,第三件怪事则是一向斥鬼神为迷信的指导员所发现,现在先谈第一件事——。 记得是一个天气阴沉、细雨纷飞的午夜,我们突然被门卫的一声尖叫从梦中惊醒。当时大家以为发生什么“情况”,即迅速地起得床来,抓起武器正往外冲的当口,就听带班的班长骂门卫道:“他×的!啥子都没有,你半夜三更鬼叫鬼吵的搞什么鬼?”大家听带班的这么一骂,才知道并没有“情况”发生,也就只好你一句“他×的”,他一句“他×的”,造了几句口业倒在床上睡了。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有些好奇的人,即七嘴八舌地围着那位门卫问:“你夜里究竟看到了啥子?吓得像鬼叫!” 那位门卫说:“我正在路边来回走着,突然见到从对面的树林中钻出几个人向我走来。我即喝问他们,他们也不回答,我再仔细一瞧,啊呀!原来他们都是没有头的家伙!因此,我不由得惊叫了一声。真奇怪!我叫了之后,再一看,影子也没有了!” 那些好奇的人听了,立刻向大家广播了一遍,大家都认为那位门卫的神经有了毛病,不肯相信。可是,等后来把这件事传到附近居民的耳朵里时,才知道我们驻房旁边,在日寇占领时代杀了很多无辜的人。 其次,是我自己见到的一件怪事: 我自从被调任代理文书之后,所有往来文件,多交我办理;办理好,该向上呈的,即叫转呈上级。该往下发的,即往下发。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深夜,领导叫我把一件紧急公文送到上级去。也许是他担心我在穿过森林的时候会骇怕吧?所以临走时,他一再嘱咐我带上武器,以防意外,我笑着对他说:“真发生了意外的话,带着武器更加危险!” 他说:“为什么?” 我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武器怎么个用法嘛!” 说过,我即带着公文,只拿手电筒,披上雨衣,出了我们的克难房,踏上唯一走出森林的荒凉小道,朝上级的方向走去。 我们的驻地,距离营部大约有六华里,但至少森林也要占去路程的一半,也就是说;想到送公文的地点,就必须穿过三华里的森林地带。这一段森林中的道路,本来是一条野草没膝、高低不平的荒径;经过一番修整,虽是好了许多,但“荒凉”的景象仍然存在;因此,走在上面嘴说不怕,心里却有三分紧张。到了低洼的地方,好像一下子跌入了幽谷;遇到突起的地方,又像一下子登上了丘陵;同时,老觉得背后有一个人紧跟着,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而我却始终不敢回头看一下,深恐会被他一把抓着脖子勒死似的。 不料我正胡思乱想地走着,突然眼前觉得一黑,什么也看不见!并且也分不清楚哪是东西南北了!更奇怪的是手电筒也不亮了!一时弄得我成了睁眼瞎子,东摸摸,西摸摸,摸来摸去,觉得一圈子都是树,都是刺手的荆棘,都是齐肩的野草,都是绊脚的葛藤,我愈摸愈急,愈急愈怕,愈怕愈觉得鬼影幢幢,从四面八方向我拢来! 迫切间,脑际突然现出一个念头:“这大概是一般人所说的‘鬼打墙’吧?”这个念头一起,我不再摸索了,也不再骇怕了,我顾不得地下的积水即就地坐了下来,闭起眼睛来休息了一刻,拼命地大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也不知道念了多久,就觉得眼前一亮,随着就有人讲话的声音,接着又是两道刺眼的电光,不一会几个人便到了我面前,我抬头一看,竟是我们单位上的几个兄弟。他们问我:“黑天半夜的又下着雨,你一个人跑到这儿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的!搞什么玩艺?” 我则趁着他们的电筒光站了起来,向四周看了看,都是密密丛丛的草木,也不见路了,于是我问他们:“路呢?路在哪儿?” 他们此时大概也觉察到我的神情有点儿不对劲了。随说:“你跟在我们后边走好啦!” 他们带我走了一百多公尺才到了原来我走的那条路上,几个人这才各人来一句“他妈的”口头禅,嘻嘻哈哈地对着我说:“要不是你哇啦哇啦地念南无阿弥陀佛,离路这么远,你在里面坐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又问他们:“现在几点啦?” 其中的一个,看了看他的夜光表,说:“差十分到一点!” 此时,我才惊叫了一声说:“糟糕!我出来的时候才十点多钟,怎么会过得这样子快?”说过,请他们把我送出了森林,我终于当夜把公文送到了营部。最奇怪的是,我一出了森林,手电筒又亮了,亮得比以前更亮!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驻地,单位上正盛传着我被鬼迷路的故事。他们十分关心地详询我迷路经过的情形,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我们的指导员在旁摇着他的尊头说:“在这二十世纪的科学时代,还有什么鬼?” 嗨,真是活该!不到两个星期,这位不信有鬼的指导员,因出外回驻地晚了,竟遭遇到跟我几乎一样的事。所不同的是,我是摸进了森林,而他则是摸进了一圈子围着铁丝网的碉堡。当几个哨兵把他从碉堡里拖出时,不仅吓得面孔发紫,手上和身上也被带刺的铁丝网刺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过了几天,一个顽皮的士兵问他:“指导员!你相不相信有鬼?” 他连说:“的确有鬼!的确有鬼!前几天我要不是学着刘复宇念了几句‘南无阿弥陀佛’,恐怕老命怕已完蛋啦!”二十 奉命退役 大约是一九五一年年底吧!开始推行老弱残废官兵退役制度,并且按各人的特长和才能,予以适当的安插,来解决退役以后的生活问题。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便再三地请求连长把我的名字报上去,希望能很快地离开,免得再在军中“滥竽充数”。他起先不准,理由是:“你还不够报残废的资格。”后来我又要求,他才答应。不过,他说:“我把你的名字报上去,如果上级不准,可不能再罗嗦啦!”不料,检查的结果,我竟以“体弱机障”的原因,在一九五二年春天接到了退役命令。连长感到意外,其他的官兵也感到意外,他们以为我虽然是“机障”,却没有“体弱”的现象,怎么就轻而易举地获得除役了呢?尤其是几位已报名而未获准的同事,竟怀疑我用什么法术遮住了负责检查的医官们的眼睛。因此,他们悄悄地问我:“医官给你检查身体的时候,我们都见你的嘴一动一动的,是不是在念咒语?” 有几位与我比较接近的人,也就是比较与我要好的人,一听说我就要退役了,他们有的为我高兴,有的为我难过,也有的为我退役以后的种种问题而担心,而我自己心里则是迷迷茫茫的不知道是苦是乐,也不知道退役后究竟怎么办好! 当我接到退役令离开连上的时候,有一位叫郭子衡的战友,替我背着背包一直送我到离开防地数里外的飞机场附近。他找了一片草地坐了下来,依依不舍地紧握着我的双手,晶莹的泪珠,从他虎虎有威的大眼睛里流了出来,很久很久,才慢吞吞地对我说:“复宇兄!我离开家乡差不多有十年了,从来就没有第二个像你这样了解我的人,现在你奉令退役了,本来我应为你的前途祝福,为你的未来高兴!可是,一想到你一个人一旦走入陌生的社会,自谋生活的景况,我就很难过!希望你不管到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都请你来信告诉我,我虽然是一个老粗不会写信,但我也要比着葫芦画个瓢,当作给你回信的!”说到这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张十元的新台币,说:“这是我前天在竞赛赛跑时得到的奖金,放在身上也没有用,我知道你是没有钱的,给你零用吧!”说罢,钞票向我怀里一塞,拔腿就往回跑,生怕我追上去把钞票还给他似的! 我呆呆地站在飞机场附近的草地上,直到郭子衡的高大身形消失在飞机场的另一端,才把他给我的五十元新台币,慎重地收起,背着背包去农场里报到。 我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谈这桩事呢?因为这位姓郭的战友待我太真挚了!在有钱人的心目中,五十元新台币固然如九牛一毛,但在一个当兵的心目中,则算是一笔很可观的财产。当时我的薪饷每月是新台币九元正;他的薪饷每月是新台币十二元正。照这个数字看起来,五十元就等于是他四个月零五天的薪响,则等于我五个半月多的薪饷了,你看惊人不惊人?更何况这五十元,又是他在竞赛场上流着大汗,拼着生命,获得的奖金呢?我为了不使这位真挚的朋友失望,为了保持我们的友谊,直到现在他仍是我的唯一好友,现在的他,不再是个“比着葫芦画个瓢”的老粗了,而已是一位能写能读的人才了。一九六一年他来我住持的罗东念佛会过春节时,他说:“将来回大陆以后,我也要当和尚!”我说:“好的,到那时候我会欢迎你跟我同住!”他张开了大嘴巴,笑得十分开心! 现在再来谈谈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农场呢?因为上面有个规定,在未接到退役证之前,暂调入农场里服务三个月,然后再接受两个星期的训练,才能正式脱离军营,去过一般老百姓的生活。不过,我在农场期间,因为当选了伙食委员,不但没有参加过插秧、除草、灌溉、收割等实际工作,并且因受了一位官长的鼓励,我曾写了十多篇小品文,分别在一些刊物上发表。得到的稿酬不是钞票,而是毛巾、肥皂、牙刷、牙膏等日常用品。当我把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分赠给伙伴们时,他们都喜欢得跟什么似的。 本来,住在农场的人,除了我,多是些老兵,他们有的参加过北伐,有的参加过抗日战争,总之,他们都有过可歌可泣的光荣历史,至真至美的悲壮事迹,现在就要解甲归田,以乐天年了!大家生活在一起,显得既快活,又亲切,再没有在部队中那种胡闹的现象了! 也许有人要问:“你不过是一个小兵,他们为什么会选你当伙食委员?”说来这也是有原因的。我到农场的第一天的下午,在寝室门外拾了一张五元的新台币,即刻交给了我们的队长。晚点名的时候,队长问大家,有没有人丢钱?大家都说没有。于是,队长又把那张五元的新台币交还了我,可巧第二天派我采买,顺便用拾来的五元新台币购了一张奖券,吃中饭的时候我宣布说:“我用昨天拾来的五块钱,买了一张奖券,如果侥幸中了奖的话,不管多少,大家有份;不中呢,就算捐了。”说罢,我便把奖券交给了队长保管,大家都很高兴,也都希望能中二十万,每人分个两三千元,填填腰包。 不料到开奖的一天,真中了奖,但不是二十万,而只是一百元。可是,当时的一百元,已差不多是我一年的薪饷了!因此,大家一致主张这一百元的奖金归我自己领用,理由是说我的等级最低,薪饷最少;有了这一百元,下去以后也好买件衣服穿穿。但我坚持不肯,我的理由则是有言在先,不应更改。结果我用那一百元买了百顶斗笠,一人分了一顶。就因为这点小事,大家便一连选我当了三个月的伙食委员,也就因为这点小事,我获得了许多空闲时间学习写作,更因为这点小事,在我离开农场的时候,队长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出家是个好和尚,在农场是个好兄弟,到社会做老百姓也一定是个好公民!”二十一 转业万里 举办退役士兵受训的目的,是希望退役的士兵们,走入社会后能做一个奉公守法、恪尽职守的人,给社会人士一个良好的印象。 我是一九五二年六月一日接到退役证明书,也就是同年同月同日被送到花莲县政府。那时花莲县长叫杨仲鲸,他给我们讲话的时候,给我们灌足了迷汤,打足了气,他说:“你们都是‘百战功高’的勇士,都是‘英雄’,走到社会上一定会受到热烈的欢迎。如果在服务机关有了困难的话只要告诉我,我会尽一切力量为你们解决……。” 但后来事实告诉我们,到了服务机关,不但没有“受到热烈的欢迎”,竟连普通的欢迎也没有;有了困难去找他,他不但没有替我们解决问题,连面也见不到他的。因此,有不少退役的朋友,与服务机关的主管人员,时常龃龉不合,甚至大打其官司。原因是:退役的朋友们以为:“俺是抗日流过血汗的军人,他妈的!你是什么东西?敢阿猫阿狗地驱使俺?”主管人员则以为:“流过血汗算什么,现在既然做了咱们机关里的工友,咱们就有权像驱使一般工友一样地驱使你。” 感谢观世音菩萨的加被!我当工友的一所学校里,不但校长、老师们待我客气,就是几百个小学生对我都以“老师”称之,没有一个人阿猫阿狗地驱使我,也没有一个人看不起我。遇到校长或老师们叫我去做一件事,都是带个“请”字,如说:“请你来一下,老刘!”或是:“老刘!请你拿张纸来。”现在在花莲大富国民学校当校长的沈定一先生,就是当时那所学校里的校长,也就是我转业服务时期的主管,他当时把我看作朋友,现在仍把我看作朋友,一九六○年冬我同宽裕法师(现住台北善导寺)和圣明弟(现住新店竹林精舍)去大富看他的时候,他高兴极了!他把我们带到他的宿舍,指着挂在墙壁上的一个大镜框对我说:“我的太太为了尊敬你这个和尚,把你去年寄来的一张照片,特意放在几十张照片的中间。”惹得宽裕法师和圣明弟大笑不止。也许有人要问:“你有什么本事,会与校长、老师和学生们处得那样好呢?”我说句老实话,我一点本事也没有,我只是本着“在什么地位说什么话,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两句格言,去做人做事而已。 我服务的一所学校,叫做长桥国民学校,因为那儿的地名叫“万里桥”,所以这篇小文的题目叫做《转业万里》。我到这所学校报到的那一天,正是星期假日;校长、老师们都不在,只有几个小学生在操场上游戏。我走到学校的办公厅前面遇见一个年轻的少女,她看看我没有作声,便走进了一间教室。不一会她又从教室里走了出来,见我仍站在办公厅前面出神,便很大方地问我道:“你哪儿来的?有什么事?”我随即告诉了她,她笑了笑说:“你原来是县政府派来的,那么,请你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去宿舍请校长来。”说过,她就走了。 约莫等了一点多钟,来了一位风度十分潇洒的青年人,他见了我即直截了当地说:“我就是校长。你有县政府的公函吗?”我向他点点头,随把公函取出递给他。他看了看,又说:“很好!”他又指着那位少女对我说:“她也是我们学校里的工友。现在我就把你们的工作分配一下,你不懂的地方,可以问她。”结果他分给我的工作是:敲上、下课的钟,整修校园里的花木,寄送公文、信件;那位女工则担任倒茶、印油印、打扫办公厅等工作。这样的工作大概做了一个多月,校长又命我任收发、写钢板、整理归档文件、晚上看办公厅。敲钟、寄送信件等工作复由女工担任。并且,我除了每月应得的一份薪水之外,又津贴我新台币九十元。于是,女校工看到眼红了,她不止一次地向校长提出抗议,说校长偏心,但校长却一笑置之,不加理睬。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校长、老师们都到凤林看电影去了,我一个人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突然女校工走了进来,她好像没有话找话说似的,问我:“星期天为什么不到外面玩玩,看看电影,一个人在屋里坐着做什么?” 我抬头看她一眼,随即摇了摇头,表示不愿出去,也不愿意跟她说话。 但她毫不在意地竟在窗前坐了下来,接着像调查户口似地又问:“你是大陆哪一省人?家里还有爸爸妈妈吗?兄弟几个?有姐姐妹妹吗?听说你在大陆当过和尚?真的吗?你当过几年和尚?当和尚能不能娶太太?” 我被她问得又好气又好笑,合上书本,反问她:“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她笑笑说:“我们是同事嘛!问问有什么关系?” 我说:“问问当然没有关系。可是,我现在正在看书,哪有时间与你话家常?请你到外面去玩玩吧!将来有空再对你说。”说过,我又打开了书本。 她见我下逐客令,倒觉有点儿难为情,然而她坐在那儿仍没有走的意思。沉默了一阵子,她又问我:“听老师们说你的学问很好哩!还看书做什么?你是不是想将来当老师?” 她见我不理不睬,只管看书,于是又自言自语地说:“当校工的人学问再好也不会当老师的!不要再看书啦!出去看看电影,玩玩吧!” 我听了她的话,不禁笑了起来。 她问我:“笑什么?” 我说:“笑你太小看了自己,只要有学校,校工不但可以当老师,当校长都可以。我就是为了想将来当校长,才用功看书的。你不也是读过初中的吗?为什么不继续用功?” 她不信地看看我,说:“好笑!我就没有听说过当校工的人,可以当校长。” 正说着,校长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见我同女校工在谈话,对我笑了笑,然后问女校工:“你是不是来请老刘去看电影的?” 女校工娇羞地向校长一笑,一面说“不是,不是”,一面跑了出去。 校长又向我笑一笑,说:“阿×待你不错!”说过,又是一笑,笑得非常的神秘。 等校长走后,我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校长心里在想什么?不然,他怎么会有这种异乎寻常的笑呢?”二十二 大病不死 光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一九五二年的岁月刚刚逝去,而一九五三年的时日又悄悄地走来!一天,我正在办公厅里写钢板,猛然打了一个冷战,接着又哆嗦了几下,腿一软,便倒在一张藤椅上,不省人事了! 这时候我已同校长,和三位自称“王老五”的老师,住在一栋日式宿舍里。等我醒来,已躺在宿舍自己的床铺上。我望了望,静寂寂的一个人也没有,心想:“奇怪呀!刚才我不是还在办公厅里吗?怎么现在睡在宿舍里?”当时除了口干舌苦,渴得要命之外,并不觉得有任何痛苦。因为宿舍离学校有两百多公尺,是一个独立院子,又正是上课的时候,我知道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宿舍的。但是,我总不能活活地听任渴死呀!因此,我勉强试着从床上爬起来,举步正想走到厨房去拿热水瓶,噗咚!一头又栽在地板上了,立时头上便起了一个鸡蛋黄那样大的疙瘩,所幸人没有昏过去。于是,我又努力想爬起来,但爬了几次,结果还是失败了!无法可想,我只好伸直四肢,仰卧在地板上,眼睛瞪着天花板,茫然地静候着死神的召唤! 不一会,我听到有人在玄关上脱鞋子的声音,之后,校长带着一位医生走进来,我还认得出他是卫生所里的主任。校长见我躺在地板上,问我怎么搞的?我把情形告诉了他。但他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仍一再问我。我又大声地告诉了他一遍。而他还问:“你怎么不讲话?到底是怎么搞的?”接着就听到卫生所主任说:“不要问他啦,他已经不能讲话了!” 我听了遂驳斥他道:“胡说,我的声音这样子大,你们都听不见,还说我不能讲话了!你们这两个聋子,真是好笑,哈哈哈……。” 就这样,颠颠倒倒,迷迷糊糊,整整睡了五天五夜,我才真正恢复了知觉,但仍不能起床,不能吃饭,只能喝点米汤和开水。鼻子烧得往外流血,上下嘴唇起了四五个像花生米一般大的紫泡,舌头僵硬,喉管喷火,腹内像一锅刚开了的滚水,咕咕噜噜上下左右地翻腾着,浑身酸痛麻木兼而有之,想动弹一下都不能如愿,两只眼睛被眵模糊封得紧紧的,半天都睁不开。然而,我毕竟是苏醒了!我强忍着一切痛苦,用力睁开眼睛,我见校长正坐在窗台上向我看。我轻轻地喊了他一声,他急忙走到我的床边,我微弱地哼了一声,说:“校长!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地感谢您?” 他说:“老刘!好好养病,不要客气。” 我又连哼了几声,问他,“我睡了几天啦?” “五天五夜。” “我吃东西了吗?” “没有。” “我喝水了吗?” “没有。” “有大小便吗?” “没有。” “看医生了吗?” “医生每天来给你量体温,打针。” “医生说我害的是什么病?” “他没有说清楚” “他说还有没有希望?” “会好的,不过……。” “校长!”我又喊了他一声,又哼了几声,接着说: “如果我的病真没有希望好了的话,请您也不要瞒我,因为我还有很要紧的事,拜托您帮忙。” 这时候校长看我的神情很平静,才对我说了实话。他说:“老刘!你是出过家的,我想你对生死的事一定看得很淡?据卫生所的主任说,你的病况很重,病因也很复杂;像伤寒,又像疟疾,但他诊断的结果又说都不是。他一再向我表示说他没有办法啦。因此,我昨天叫一个木匠把后院子里的一棵大树锯倒了,万一不幸的话,就用它给你做个棺材,送到光复公墓去。因为我常听你说你有一个朋友埋在光复公墓。” 我听校长一说,一点也没有难过,反觉得很安慰。我想:“我死了真能埋在光复公墓的话,不是又可以和性悟师打同参了吗?” 我休息了一会,又对校长说:“校长!您对我太好了,我非常感谢!不过,我还有几句重要的话对您说,请您把它写在纸上,等到能回大陆的时候,按着我说的地址,寄到我的故乡去。” 我又喘息了一会子,才把下面的一段话说完——“我是河南省永城县山城集人,十四岁出家,二十四岁受戒,二十八岁当兵,三十一岁退役,三十二岁病死于台湾省花莲县凤林镇万里桥,长桥国民学校,埋在同县的光复公墓。这样,就可以了!” 校长认真地把我说的话,写在一张纸上,又念了一遍给我听,他即端给我半杯温开水,我喝了两口,觉得又腥又臭又苦;我摇摇头,他把手撤回,我则又闭上眼睛昏沉沉地睡去,但始终没有想到念一句阿弥陀佛! 一天晚上,在似睡非睡之际,突然看见一个老头子,挑着两个箩筐,一个里面放着几样供菜,一个里面放着一张小桌子,他走到我床前把担子放下,先把桌子放在我的肚子上,然后又把供菜一样一样地在桌子上摆好,跪下向我磕了三个头,即把供菜、桌子放进箩筐里挑走了。 不一会,又看见一辆很漂亮的汽车,停在宿舍门外,从车上走下来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年纪都在五十岁左右,都穿得像绅士一样。胖子走到我的面前,招手叫我上他的汽车,瘦子则在胖子的身后摇手示意不叫我上,我正犹豫不决,突然眼前一亮,只见一位身穿白衣的菩萨,飘然从天而降,微笑着对我说:“孩子!不要跟他去,你的病会好的。”我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我死去的妈妈(其实,我四岁的时候妈妈就死了,对于妈妈的音容一点印象也没有,不知何故会生此一念),我遂大叫了一声:“妈妈”!便向她怀里扑去。可是,再睁眼一看,宿舍里黑洞洞的一片,什么也没有。我正感到奇怪,就听校长问我:“老刘,你怎么啦?” 我说:“没有怎么。” 他说:“刚才听你大叫一声,我吓了一跳!” 我问:“几点啦?” 他说:“大概十二点多了。” 我问:“十二点多了,老师们为什么还不回来睡觉。” 他说:“他们已搬到办公厅去睡了。” 我问:“为什么他们要搬到办公厅去睡呢?” 他说:“因为你呓语连连,他们听了害怕,所以都搬走了。” 我问:“校长!您就不怕吗?” 他说:“刚才还吓了一跳哩,怎么不怕?但是,我再怕也不忍搬走,让你一个病人孤零零地躺在这儿!” 不知道是校长的话触到了我的心,抑是所见境界触到了我的心,我竟莫名其妙地痛哭起来。说也奇怪,不料这一哭,病竟渐渐有了起色。不过,从得病到正式离床,不多不少刚好四十九天。在这四十九天内,大便不是黑血,就是腐肉。那种腥臭之味,自己闻到都想呕吐。可是,好心的校长,和那位好心的女校工,却耐心地替我收拾,替我洗涤,此恩此德,真是使我终生难忘!二十三 天降至喜 有因有缘事易成,有因无缘法不生; 不信且看寒江柳,一经春风枝枝青! 这首偈子,是一九六二年,我在大岗山上堂说法时所说。学佛的人都知道世出世间一切的一切,都要“因缘具足,乃得成办”的。如果只有因而无缘,或只有缘而无因,终无成就的可能,世间法如是,出世间法亦然,这道理在佛教的典籍中,可说是不胜枚举的。只是因为有些人对这道理没有亲身体验过,不能够死心塌地地信解而已。 我自大病不死之后,即时时刻刻念念不忘再度出家的问题。其实,我这念头在农场的时候就有了,所缺少的无非是个“缘”字。因为万里桥是一个人口不足二百户的偏僻山村,它虽是花东铁路中间的一个小站,如果不是逢年过节,在车站的候车室里是很难看见十个人的。这儿既没有佛教的寺院,也没有天主、基督教堂,甚至一个土地祠也没有。住在这儿的人们,除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之外,似乎很少有其它的活动,不但谈不上宗教信仰,恐怕连佛、耶之名,也不知道。学校里的几位老师,都是假时髦的无神论者,他们除了教书,就是去十里之外的凤林镇看看电影什么的,从来就不言及宗教问题;偶尔与我闲聊,即说我样样都好,就是太迷信。校长虽对于释、孔、老庄都喜涉猎,可惜都未能深入,当然也谈不上信仰了!试想: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的人,哪儿去获得到一点有关佛教的消息?因此,我怀疑台湾是一个没有佛教的地方,但是我再出家的念头,始终未为环境所左右,也就是说:只要有缘,没有佛教我也要出家。我这种近乎矛盾的念头,在大病好了之后,显得特别强烈。 “老刘!老刘!给你一本佛教杂志看看。”一天,我正无聊地在宿舍的院子里徘徊着,校长边叫边递给我一本杂志,我接过一看竟是一本《菩提树》。“菩提树?”我惊喜万分地看看这三个字,又惊奇地看看校长。他向我笑笑说:“过去释迦牟尼是在菩提树下得道成佛的,现在你在菩提树上得道也是一样。”我问他从哪儿买来的?他说是一个学生家长拿给他看的。我走到宿舍里,搬一把藤椅在窗前坐下,我慎重地把那本《菩提树》打开来,一字字,一行行,一页页,一字不漏地读着,一点也没有错,正是佛教刊物。当我读到董正之写的《大仙寺戒期巡礼》一文,看见戒德、浩霖、净念等名字时,心紧张得直跳!因想:“戒德?戒德不是常州天宁寺的监院吗!浩霖?浩霖不是天宁佛学院的同学吗!净念?净念不是我在灵岩山时最要好的同参吗!” 我正这样想着,突然又起了一个念头:“唉!你不要做梦吧!隔山隔海的,他们怎么会来到台湾岛?” 可是,继之又一想:“嗯!这个也不一定。我能来到台湾,难道他们就不能来到台湾吗?”想到这儿,我迫不及待的,一口气跑到办公厅,拿了几个信封和几张信纸,又跑回宿舍,伏案疾书,一下子就给净念写了五张信纸,赶忙装进信封里封好,正想写信封时,我的心又惊跳一下:“信寄到哪儿去呀?在这茫茫人海中,邮差向那儿找净念师这个人呢?”想到这点,我怔住了! 大概是所谓“福至心灵”吧?我想:“文中虽然没有说到他的住址,主编杂志的人也许会知道吧?即使不知道,也可以请他代打听一下。对,就这么办。”拿定了主意,我又没命地跑到邮政代办所,照着《菩提树》的划拨帐号寄了新台币二十四元,作为订一年杂志的款项,并在通讯栏内给发行人兼主编朱斐居士写了几句话,即是请他代打听一下净念法师的住址,寄《菩提树》时顺便告诉我。过了不几天《菩提树》寄来了,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净念法师住高雄县阿莲乡港后村光德寺。”于是,我便按址把数日前写好了的一封信寄出去。如大旱之望雨露一般地等着他的回信。 读者看到这儿,也许会以为我太冒失了:“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你就能断定他是你在灵岩山时的好友吗?” 是的,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在事前也曾考虑到这点,所以我在信上除了说明在灵岩山别后的情形及来台的经过之外,并曾注明:“座下如果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位净念法师,请您就不必回信了!”但是,佛菩萨毕竟是不负苦心人的!在信寄出的第五天,便接到了光德寺的回信,我打开信来一看,一点也没有错,正是他!正是我的老友净念法师写来的,我到现在尚记得信上开头的几句话:“峻兄:我看到您的来信太高兴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来台湾,更想不到你会当兵……。” 我看完了净念法师的来信,跟他说的一样:我太高兴了!高兴得简直无法用笔墨形容。因此,我恨不得马上就到高雄阿莲乡光德寺去看看他。可是,当我接到他的第二封信时,使我失望了!原来他住持的光德寺,是乡间一座小寺,他的单银一年仅有新台币五元正,吃的是一半地瓜干一半白米煮的饭,加上语言又不通,感到非常的苦闷!他在信上又告诉我说:“有一次生病,吃药的钱都没有。心想:与其活着这么痛苦,倒不如往生西方的好!于是我便下了一个决心,不吃也不喝,只管一心念佛,求生西方极乐世界。可是,念了七天的佛,也没有往生,病倒好了!因此,只好随缘再活下去了!” 我知道了这种情形,也不敢贸然地跑去了。这不是我没有决心,也不是怕苦,实在是怕跑去以后,徒然加重老友的负担而于自己无益!因此,我遂寄新台币五十元给净念法师聊表供养,我则仍静静地住在学校里,等候机缘。 大约又过了二十多天,突然接到浩霖法师从台北十普寺寄来的一封信。原来此时净念法师因事到了台北,一天与浩霖同桌吃饭,无意中谈到了我。因为净师对浩师说我右臂受伤报残废退役的,浩师一听急坏了,他以为我的臂已经断了。所以他给我的信上充满了关切和友爱的语句,使我感动不已!他并叫我接到信马上到台北,他说:“我们天宁佛学院的同学:宏慈、日照(唯慈)、印海、净海、清月、合义(清霖)、戒视、宽裕、以德、能果、果宗、严持等,都住在汐止弥勒内院亲近慈航老法师。你快点来吧!一切我们都会给你想办法。”于是乎,我才决定辞职到台北汐止。 您看!“缘”,是个多么奇妙的东西!如果不是学生的家长拿一本《菩提树》给校长,如果不是校长又拿给我,如果不是董正之居士写的那篇文章,如果不是朱斐居士告诉我净念法师的住址,如果不是净念法师因事到台北,如果不是净师与浩师同桌吃饭无意中说到了我,如果不是浩师来信告诉我有十多位天宁佛学院的同学都在汐止弥勒内院亲近慈航老法师,我再度出家的心愿,说不定到现在还无法实现呢!正如《大乘起信论》上说:“……又,诸佛法,有因有缘,因缘具足,乃得成办。如木中火性,是火正因,若无人知,不假方便,能自烧木,无有是处。众生亦尔,虽有正因熏习之力,若不遇诸佛、菩萨、善知识等,以之为缘,能自断烦恼入涅槃者,则无是处;若虽有外缘之办,而内净法未有熏习力者,亦不能究竟厌生死苦,乐求涅槃……”!二十四 飞抵台北 接到浩霖法师的来信以后,一面写信告诉他,我的伤势并非他想像地那样子严重,只要给我介绍一地方住下来就可以了,其它的一切都无需同学们费心,一面写了一张请长假的条子呈给校长,希望他能够立刻准我离职北上,以偿宿愿。校长接过我的请假条子看了一看,一声也没响,即放进了抽屉。等到下了班,回到宿舍,吃过饭,他才同我作了一次长谈。他对我说:“你的学识和品格都不错,做事也很负责。我原打算到了暑假,向教育科报告一下,聘你做国文老师的,你这一张请假条子一递,简直是向我头上浇冷水嘛!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当和尚呢?当和尚到底有什么好处?老刘!我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我说:“当和尚是我唯一的志愿,也可以说是我唯一的事业,我当兵是因为时局所迫,身不由己,当校工也是环境所致,这都不是我的志愿,也不是我的事业,但我本着‘在什么地位说什么话,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做人做事格言,所以我做什么事。就要尽责任,现在当和尚的机会来了,我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至于说当和尚有什么好处?当和尚的好处只有当过和尚的人才能体会,没当过和尚是无法体会当和尚的好处的。” 校长见我去志甚坚,便准许了我的请求。不过,在我临走的那一天,他又对我说:“我虽然是准了你的长假,但上面还不知道,所以你的名字可以暂予保留。因此,你的私章必须留在这儿,如果你在三个月内想回来的话,仍可以回来,否则,我再给你代办辞职的一切手续,三个月你应得的薪水,我照数与你寄去。”说到这儿,他紧握着我的手摇了摇,说:“老刘!你既有这样坚强的意志,将来一定会当个大和尚!” 我向他笑笑说:“不管当大和尚、当小和尚,能当和尚就好!”说过,互道了一声:“再见!”我便算结束了一年的校工生活。 我从万里桥坐火车到了花莲,在友人处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跑到民航公司花莲办事处,买了一张到台北的飞机票,在小食摊上喝了一碗豆浆,吃了两个馒头,即坐该公司的专车,到了北埔机场,等候着八点零五分飞往台北的班机。 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史上,从来就没有过坐飞机的纪录,也从来没有起过想坐飞机的念头。因为我一向觉得,政府官员,名流学者,以及腰缠万贯的大商富贾们,才是航空公司真正的主顾;一般小民,就是积蓄一辈子,也坐不起一次飞机!我这个当了半辈子的穷和尚,两三年小兵,一年多校工的人物,所有财产总共也不过才新台币六七百元,当然是不敢生起坐飞机的奢想了!可是,我到了花莲一打听,竟大出我意料之外,原来一张从花莲到台北的飞机票,仅新台币一百一十元就够了!这真使我既惊奇又高兴!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即拿出全部财产的六分之一的数目,购了一张飞机票,尝试了一次坐飞机的滋味。 等了不久,飞机便像一支巨大的怪兽似的,从机堡里缓缓爬了出来,停在跑道的一端,服务人员打开了机门,安妥了扶梯,旅客们依次走进了机舱,态度温和的空中小姐们,一个个把旅客送到自己的座位,扎紧了保险带,飞机就开始发动了! 滑行了!起飞了!由慢而快了!由低而高了!到太平洋上空了!穿过云层了!越过山岳了!啊!好快哟!仅三十五分钟,就降落在台北松山机场了! 下了飞机,部份旅客都被他们的亲友开来的小包车接走了,其余的旅客和我则乘坐民航公司的专车,到了台北火车站的馆前街口。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走出飞机头就发昏,两耳又胀又痒又痛,好像耳膜就要爆炸的样子。到了台北下了汽车,头仍发昏,耳仍作胀,同时,两条腿也好像不听指挥了!因此,我没有立刻到十普寺,也没有去汐止,便勉强挨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里休息了一会,直到一切恢复正常,我才又坐火车到了汐止。 我自从离开普陀山,来到台湾虽然将近四年了,却连一个佛教寺庙也没有见过。当我从台北坐火车到达汐止,进了静修院,一见那一尘不染的殿宇,花木扶疏的庭院,和清净庄严的佛像时,热泪不禁夺眶而出!我放下了行李,到大殿里虔虔诚诚地礼佛三拜,擦干了眼泪,正想找一个人问问上山的道路,突然看见一位高高瘦瘦的青年法师,站在左边的一间小客厅廊下,正向我注视。我一眼便认出他是合义(即现在的清霖法师),但他视我则如路人!这实在也难怪,因为彼此离开太久了!我变得也太多了!乍见之下,他怎能知道我就是他昔年的同学呢?当我说明我即是真华时,他便急忙向我伸出了友谊之手。二十五 暂栖灵泉 在静修院我正和清霖同学谈着,又有几位同学从弥勒内院下来;大家初见到我的时候,跟清霖同学初见到我时一样,都不知道我是“何许人也”;经清师一一介绍,大家才亲切地围着我,问长问短的,对于我的遭遇都显得很关心,且有的同学感叹不已,以为我们的相逢,犹如隔世! 这时候我才知道浩霖同学,已把我的经历和盘告诉了同学,并且,由于严持同学的介绍,已决定叫我先到基隆月眉山灵泉寺暂住,等将来因缘成熟再来内院,亲近慈航老法师。他们并告诉我说:“这是老法师的意思。” 不管是谁的意思,大家能为我介绍一个栖身之所,还我僧相,已是千足万足了,我只有感谢老法师的慈悲和同学们的帮忙,我是毫无不满足之处的了!若一定说有的话,那即是未能够亲近慈航老法师,而感到遗憾!不过这种遗憾不久就消失于无形了!因为三个月以后我又回到了内院。 与同学们天南地北地攀谈了一阵子,在静修院吃了一顿饭,我即跟着大家到了内院拜见了渴仰已久的慈航老法师,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换上同学们送给我的衣服,在佛前忏悔一番,即由严持法师送我到了月眉山灵泉寺。 灵泉寺,是一座气派不大,环境非常幽静的山林道场。从四脚亭徒步而上,约四十分钟即可到达。当时看来,寺庙虽显得很衰老了!僧材也不多见了!但是,在该寺开山善慧和尚时代,据说法缘却是极盛的。举凡来此观光的高僧大德,多驻锡于此,讲经说法,利益有情。一九四九年来台的法师们也多在此韬光静修,以待良机。由此可见,这座山林道场,与出家人是特别有缘的了! 严持同学陪我到了灵泉寺,刚刚进了山门,恰巧遇见该寺住持文印师。严师与印师原是相识的,见面一谈,文师即表示很欢迎的样子,陪我们到了客堂,吃茶闲聊。他的国语讲得虽不大标准,但他讲话的意思,我勉强可以领会,而我讲出来的话,他就“莫宰羊”(台语:听不懂)了!所幸严师会说一口流利的台湾话,作了我和文印师间的桥梁,否则的话,不知道要费多少手脚哩! 吃中饭的时候,严师又为我介绍了先我而来该寺挂单的云峰和常静二位老菩萨。他们都是齿德俱高的老修行,又都在祖国大陆丛林下参学过。所以对于各丛林的家风,各宗门下的规矩,用功的方法,参学的门径,都如数家珍般地清楚。尤其是云峰老菩萨,知道的更多,了解得更深!因此,我在灵泉寺挂单期间,都把他们当做老前辈看待,而他们也认为我是一个可教的后学,彼此处得很好。可惜这两位老菩萨,于数年前都已先后安详圆寂了! 饭后送走了严师,我绕寺院转了一周,回到客堂,收摄一下散乱的心念,盘起腿在榻榻米上坐了一会,文印师即走了进来,他对我说:“你可以先住客堂里休息几天,然后再给你分配职务。”我向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他又问我:“休息几天,你发心当三宝殿(即是大殿)里的香灯师好吗?”我又向他点点头。他向我笑笑,走了出去。我本来是想问问他当香灯师应做些什么事的。因为恐怕他听不懂,所以也没有问。晚饭后,我跑到云峰老菩萨的房间里,把文印师的意思告诉了他,并请教他当香灯师应做些什么事。他反问我:“你在大陆住那么久的丛林,连当香灯师都不会!”我说:“我一向是做这样不管那样的。我又没当过香灯师,怎么能会?” “啊,你倒可以做一个无心道人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老菩萨也笑了笑,接着说:“你不要看这儿的大殿不大,香灯师可不易当哟!早上起床后要打板,打板后要敲大钟,大钟敲好要赶快去烧香,换供水;香烧好了,水换完了,再把应用的铛、铪、小木等法器,放在适当的地方;这个时候就可以随众上殿了。如果上殿的人少,你得发心敲敲法器。遇到没有人上殿的时候,你自己也得打皈依,打供。吃过早饭,佛龛里、供桌上、大殿内每个角落,该擦的要擦,该洗的要洗,该扫的要扫,都是你一个人的事。这些事做完,你就可以休息了!” 云峰老和尚说完了上面的一段话,停了一下,又告诉我说:“中午只打打供就没有事了,不过,遇到有人来烧香或来消灾的,你也得出来招呼招呼。晚殿前后的事跟早殿差不多,所不同的只是‘晨钟暮鼓’而已。而于许许多多的琐事,一时也说不完,那就要你自己看情形去处理了。” 我把当香灯师应做的事,请教过了,接着又请教他板如何个打法?钟如何个敲法?及上殿如何个唱法和如何个念法?他说:“这些都与大陆上丛林下的一样。你看看就会啦!”其实,祖国大陆丛林下的唱念,几年小兵一当,已忘得差不多了!但他老菩萨既然这样说了,我也只好点点头,表示会意! 我从客堂搬进大殿香灯寮的一天,云峰老菩萨问我:“你在学校的时候,有没有存点钱?” 我告诉他:“一共仅存了六百多块钱,买一张从花莲到台北的飞机票化去一百多块,零零碎碎又花去一百多块,现在身边尚不到四百块钱。” 他说:“这儿的单银一个月仅新台币五元,恐怕买草纸也不够,我的意思是说你如果有钱的话,我可以替你放出去,每月拿点利息,也好贴补零用。” 我问他:“放到什么地方?利息每月多少?” 他说:“放到基隆三光行去,每月可拿六分利。” 我一听说六分利,即毫不考虑地说:“我放三百元。” 他说:“也好,放三百元,每月也可以拿到十八块钱的利息,比起单银来,差不多多三倍了!” 就这样,我把三百元交给了云峰老菩萨,云峰老菩萨交给了三光行,不到一个月,三光行的老板,把我的三百元,云峰老菩萨的三千元,以及许多许多人的几千几万元,都装进他的腰包里,卷款逃之夭夭了!当这个消息传到灵泉寺时,云峰老菩萨悔恨不已,老说对不起我。我则劝慰他说:“老菩萨!你不要再这样好不好?他骗了我们的钱,可能是我们前世欠了他的债,否则的话,迟早他总要还给我们的。” 我所以要这样子劝他,因为我知道他除了为我的三百元被骗难过外,更为他自己的三千元痛心!一个省吃俭用的老头陀,数年积蓄了那几个钱,无非是想能回祖国大陆时,好作路费。现在一下子被骗光了,哪能不感到痛心呢?因此,我只好忍受着自己的痛苦,来安慰别人!二十六 汐止烧饭 钱被骗光了,心里虽然有点放不下,那也不过是暂时的事,不几天工夫就把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除了照常安心地做着自己香灯师分内的工作之外,空下来即拜拜佛,打打坐,看看经,写写字,日子仍过得十分安闲。在此期间,汐止内院的同学如净海、宏慈、以德、清霖,还有住在台北十普寺的浩霖,都曾来山看过我,并且都对我的处境表示同情和关切;但他们都是穷得跟我差不多的人,尽管对我同情和关切,除了给我一两件旧衣服,也帮不了我什么。不过,我已感到非常安慰了,因为精神的鼓励,比物质的给与,更值得珍惜啊!实际上,当时住在灵泉寺,除了饮食苦些,住处和人事方面都差强人意,加上在新竹灵隐寺读书的修和、修严二师都已回到灵泉寺内,他们都会讲国语,对于佛学也有浓厚的兴趣,我们时常面对面地围在客堂里的一张桌子上,讨论、研究一些有关佛学方面的问题,无形中消除了许多不必要的妄念。 一天,我正在大殿里忙着扫地,弥勒内院的清月同学,突然出现在走廊之下。我随即丢下扫帚把他招呼到我的香灯寮,让他坐在我的床上。而他进了房间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床上、桌子上,墙壁上环视了一遍,才慢声慢语地问我: “老同学!住这儿还好吧?” “将就过吧,当一个苦恼的香灯寮,还有什么好!” 他瞪着我老半天没有讲话,我感到有点奇怪!我正想问他:“你老是这样子瞪着我干啥?” 他突然又问我:“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到这儿来吗?” “当然是为的来看我啦!” “还有呢?” “顺便玩玩。” “还有呢?” “那我就猜不到了。” “我想你也猜不到。我是来请你去内院住的!” “请我到内院去住?” “是的,大家同学都欢迎你,老法师也答应啦!” “到内院去住,当然是我所希望的,不过……。” “不过什么?你放不下这一间幽静的香灯寮?” “不是放不下这一间香灯寮,是说——你们都是研究许多年的法师了!我到那儿怎么跟随得上?” “嗯,我们都是老同学啦,还说客气话干啥?我老实告诉你吧!内院烧饭的常证法师身体不好,想到塔寮坑回龙寺去养病;大家同学的意思(也许是他老兄自己的意思)请你先到内院一面烧烧饭,一面也可以听老法师讲课,将来找到烧饭的人,你就不必辛苦啦。也就是说,你就可以和同学们一样常住在内院研究啦,你看怎以样?” 我向他笑笑说:“你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原来是叫我去内院当饭头的?” 他也笑笑说:“怎么敢叫老同学去当饭头?不过,我觉得这也是去内院住的一个好机会!” “你是说,如果没有这个机会的话,我就永远没有到内院住的希望了?” “话不能这样子说,你就不希望跟老同学住在一起吗?” “可惜你出了家!不然,你可以做一个好的外交官哩!” “好啦!好啦!不要戴高帽子啦,你就赶快决定一下吧!” “让我考虑考虑好吗?” “说去就去,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不考虑,我也不能现在就跟你跑!” “我不是现在就叫你跟我跑,你决定了,我回去有个交代,你就是再过十天去,也没有关系。” 我考虑的结果,终于辞去了灵泉寺的香灯之职,到汐止弥勒内院当了饭头。 烧饭,本来是我的拿手戏。可是,到了弥勒内院,一进了厨房,反弄得不知从何下手了!原因是:内院的住众,除了律航法师和我二人是北方侉子,其余都是南方人。南方人以米食为主的,而我的“拿手戏”则是面食。好在有严持、宽裕二位同学从旁协助、指导,否则的话,饭头师我也是无法胜任的。 当时的弥勒内院,在德高望重的慈航老法师领导之下,充满了朝气勃勃的新兴气象!尽管老法师对学僧的态度有点儿放任,但绝大多数的同学,都是知道自励自勉,自爱自治的。如现在在菲律宾执教的自立(乘如)、唯慈(日照)法师,在美国弘法的妙峰法师,在泰国求学的净海法师,在日本求学的了中、能果、果宗法师,还有现在国内的印海、幻生、宏慈、戒视、严持、浩霖、清霖、以德、宽裕、常证,以及前年去世的清月等法师,都是法门龙象,教界精英;这些人有的会写,有的会讲,有的会唱,有的会念,有的重解,有的重行,有的喜动,有的好静,都各有所长,也都能以其所长,随时随地为佛教贡献力量。除此之外,还有以将军身出家的律航法师,不但念佛认真,弘法尤为热心。我——一个三十二岁的饭头师,住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真是既感到高兴,又感到痛苦!高兴的是,能够幸运地遇到这样的良师善友;痛苦的,则是自己已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了,若行若解,都不及同学们万分之一。但是,我并末因高兴而忘形,因痛苦而丧志。我每天早上三点钟起床,悄悄地到厨房里洗一把脸,即去佛殿拜佛,然后再看看老法师讲过的楞严经;约四点半,再到厨房生火烧水、洗米、煮稀饭、炒菜。一直忙到大家吃饭,才能跑出去休息一下。饭吃好了,同学们悠闲地,或在院中经行,或坐房中看书,也有到后山清凉亭中坐着聊聊的,而我则在厨房里忙着洗锅、碗、瓢、勺、盘、盏、碟、筷,擦桌子,摆坐凳,和冲洗地下,等到一切就绪,老法师讲经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接着我即随大家同学去关房(当时慈航老法师正闭法华关)听经。听经下来,即马不停蹄地跑到厨房去择菜、洗菜;然后,又开始了煮中饭的工作。 吃过中饭,睡个午觉,下午两点再去关房听楞严经;听过经,再跑进厨房煮晚饭烧洗澡水。晚饭后到熄灯睡觉以前的一段时间是属我的,但是一天的劳累,已使我无法跟同学们一样地坐在灯下,静静地看书了!就这样子,我在弥勒内院住了半年多。二十七 暖暖住山 一九五四年二月,我离开了弥勒内院,去基隆暖暖住了茅篷。说来,这又不得不归于“缘”的力量了。 基隆千佛寺,在一九五三年弥陀佛诞举行了一个念佛七,因为该寺的住持知道律航法师是专修净土的人,所以特派专人来弥勒内院请律老去当主七和尚。律师虽然是一位皈命净土的行人,但因是老年出家,对于佛七仪规法事。却不懂。然而人家既是恳切至诚地来礼请了,也不便使人失望呀!于是便答应了下来,同时徵得宏慈等几位法师的同意,去帮忙敲楗椎并相机指导。在临去基隆的那一天,律老又特别嘱咐我说:“你如果能够抽几天空的话,最好也去参加一下,因为你住过灵岩山,对于佛七比较熟悉。”但我没有敢答应他,因为我的工作是不易找人代替的。 可是,到了佛七的第三天,律老竟写了一封信,叫顾定生居士(即是现在在基隆十方大觉寺当监院的知定师)送给我,叫我接到信,马上就去千佛寺帮忙佛七。不得已,我只好请一位同学代烧几天饭,随顾定生到了基隆。 当时在千佛寺参加佛七的一班居士,多是海员或海员眷属;如现在已出家的郁佐侯(法名知寂,即基隆莲社的住持)和他的太太朱念西(现在莲社当家的常智师),和顾定生等都是那一次佛七的发起人。我随顾到了那儿,顾即对郁等人说,他一到内院,见我正坐在床上补破衣服,就以为我很有道心(其实,是因为穷得没有办法了),再加上律老对他们说我是住过灵岩山的,他们就把我当做老修行了,真是阿弥陀佛,我有什么修行! 可巧,在佛七中有一个少妇着了魔,她哭着说看见阿弥陀佛了!并声言马上就要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一时弄得大家惊惶得不知如何是好,律师主张赶快把她送到医院里去;但那位少妇死也不肯走出那间佛堂,而且哭闹得更凶。我即时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叫大家肃静,不要喧嚷,以免刺激该少妇错乱的神经。接着叫人拿了半杯净水,在佛前虔诵大悲咒二十一遍,然后用一半洒在该少妇的头上,一半劝她喝进肚里。真是“法力不思议,慈悲无障碍”,不到一小时工夫,该少妇竟完全恢复了正常。于是,参加佛七的居士和少妇的家人,更把我看成菩萨了!除了该少妇一定要拜我做师父外,其他十多人也要皈依。逼得我一时没有办法,我只好说:“如果你们再说要皈依我的话,我立刻就回汐止。”但结果那位少妇还是皈依了。 佛七圆满的一天,有一位老太太(即是后来护我法的居士),联合几位居士,供养了我一百多块钱,并说他们要发起在基隆建一所居士林,请我来领导。我当时笑笑对他们说:“我宁愿在山上住茅篷,也不愿在都市里弘法领众。”不料,我的那一句话,那位老太太竟留了心,我回汐止不久,她竟同二个男女居士到了内院,见了我就说:“从前她在上海时,曾发愿要供养一位住茅篷的法师,因为时局关系,愿未能还,就来台湾了!在千佛寺一听说我愿住茅篷,她当时就想把这个意思告诉我的,因为时间匆促,没来得及。今天特为此事来和我谈谈;如果我愿意的话,她愿自己发心为我盖一间茅篷,负担生活费用,供养三年。 接着,她好像怕我怀疑她的经济能力似的,又说:“我的儿子、媳妇、孙子和孙女,都在上海,现在台湾只有我先生和我两个人;先生在招商局船上工作,虽然不太信佛,并不反对我信。法师请放心好啦,我供养您住三年茅篷,绝没问题。” 所以我在前面说,我能够去暖暖住茅篷,应归功于“缘”的力量,因为那位老太太到内院与我谈上面一段话的时候,我正为了一件事生烦恼,恨不得即刻离开内院。经她这么一说,我以为正是佛菩萨叫她来的。于是,我便满口答应了她的请求。但是,茅篷盖在什么地方呢?在那位老太太同二位居士回基隆之后,我在第二天又到月眉山、八堵、七堵、暖暖一带去找地方,结果看中了暖暖金山院附近的一块平地,由于严持、净良二位法师的帮忙,得到该院主持人的许可,于一九五四年正月,正式开始建造茅篷,同年旧历二月十五日,我即从汐止内院搬到了暖暖茅篷。那一天内院同学几乎都到了。有的送我钱,有的买东西,使我感激异常!上过午供,我以罗汉菜供养同学,大家都吃得皆大欢喜,雀跃而去! 在大陆的时候曾听老修行们说:“不破初关不住山,不透重关不闭关。”意思是说:想在山上住茅篷自修,或是闭关自修,对于佛法必须有真实见地方可;不然的话,不是着魔,就是退心,终难达到住茅篷或闭关的目的。阿弥陀佛!我对佛法不仅没有真实见地,就是肤浅的了解也谈不上。只是一时意气用事毫无考虑就答应了人家的请求;及住进了茅篷,才知道不是想像的那么简单。但是,施主已为茅篷的事花费了几千块,总不能住三天就溜之乎也呀!因此,我便勉强住了三年。在这三年中,身心、鬼怪、人事,都给我带来了许多的困扰,现在且分别地谈一谈。 一、身心方面的困扰:老子《道德经》上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同样地我可以套一下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心;及吾无心,吾有何患?”老子说的“身”,当然不是毗卢遮那佛的清净法身,只是由四大假合而成的臭皮囊罢了;我所说的“心”,当然也不是常住不变的妙明真心;只是“善恶临时别配之”的虚妄意识而已。这臭皮囊,这虚妄识,尽管有无量数的前人因过于相信它,落得骨积如山,血流似海,头出头没地在生死圈圈里翻腾;而无量数的后人则仍前仆后继地向这条老路迈进!想想看,世间的惨剧,还有比这再厉害的吗?无怪经上说:“心是恶源,形为罪薮”了,一点也没有错! 我住在茅篷里,由人家一滴血、一滴汗赚来的钱供着,就应该身心放下,精勤用功才对?可是,不行。多拜几拜佛,头就发昏了!多打一会儿坐,腿就酸痛了!晚睡一会儿觉,眼皮就打架了!刚刚生起正念,杂念就及时袭来了!刚刚打开经书看了两页经,心即像猴子一样,跳跃不已了!总之,若身若心,都不容自在指挥,自在运用;三年下来,弄得马齿徒增,一无所成! 二、鬼怪方面的困扰:基隆多雨是出名的,而暖暖的雨比基隆更多。所以,一入冬季,就冷风瑟瑟,苦雨凄凄,很少有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我的茅篷虽然靠近金山院,毕竟尚有一段距离,加上金山院仅有两三个住众,又常因事夜不归山,这座荒凉的小山上,常常会变成我个人的世界。我的胆量虽然不算大,但比起那些胆小如鼠的人要好得多:如在《狮子作戏》和《正念得生》文中所谈的境界,都未能把我吓倒,因此,我住在茅篷里,虽常听山下的人说,茅篷下面的一间破屋里常出现鬼怪的事,我都没有放在心上。不料一天晚上十点左右,我刚刚放过了“蒙山施食”,在茅篷门口念佛,借着山下射上来的灯光,我看见有一个人从金山院那边向我茅篷走来。我觉得很奇怪,心想:下这样大的雨,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来山上玩?当他离我的茅篷尚有十多步时,我问了一声:“是谁?”那人突然停了下来,我再一看,人就不见了!那一夜我老是觉得有一个人,在茅篷外面走来走去的。第二天早上我下山买菜,半山腰里靠路边的一棵相思树上,正有一个人吊在上面。后来据调查,那人正是晚间十点左右自缢而死的,金山院恐怕有他的冤魂不散,日后作怪,特请戒德法师等人放了一台焰口。除此之外,在深夜也常听到茅篷外面有人窃窃私语,或是野犬搏斗的声音,及至开门寻视,外面则万籁俱寂,像古墓般的沉静! 三、人事方面的困扰: (一)我的那位护法老太太,是一位虔诚有余而认识不足的佛教信徒。一上山来,张家如何如何啦!李家怎样怎样啦!过去的光荣历史啦!现在的家庭琐事啦!不谈则已,一谈就没有个完。同时,她还有一个使人莫名其妙的脾气,凡是来茅篷看我的女众,不管是出家或在家的,也不管是老的少的,她都表示仇视,有时还会讲些不堪入耳的话,使人听了哭笑不得!如说:“你们女众不可以来看法师的,你们不见报纸上常有法师和女众怎样怎样的新闻吗?”如果有人问她:“你也是女众,为什么常来看法师?”她会毫不迟疑地说:“我是个老太婆,怕什么?”她现在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了,这种脾气仍无有改。为了这,有些关心的师友对我说,有人说我的闲话,我都一笑置之,不予分辩。因为我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证人,又何必多费唇舌呢! (二)暖暖上有一个陈姓学生,因为他是养子,初中毕业后,他的养父母即不准他继续升学,而叫他去做矿工。他本来是一个聪明有抱负的青年,经此打击,顿萌厌世之念,朝暮常在我的茅篷附近徘徊。当我知道了他的情形后,即不断地给他一些精神上鼓励和物质上的帮助,希望他能一面顺从养父母的意旨努力工作,一面勤奋自修。想不到有一天他竟用我送给他的二十块钱,买了一把菜刀跑到八堵基隆河边自杀去了!虽然因被人发觉得早,救回了他的一条小命,而我却受了极大的骚扰。因为报纸上说:学生陈××,因为想跟他在暖暖山上修道师父出家,受了养父母的阻碍而自杀的;又说他自杀的菜刀,是他的师父给他钱买的。因此,忙得警察们三番五次跑到我茅篷里调查,后来这事虽是水落石出,与我无关了,但我自从有了这一次教训,再也不敢“滥慈悲”了! (三)一日黄昏时分,从山下来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他走进了茅篷,烧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响头,即对我直嚷着说:“法师!我要求解脱!我要求解脱!我要求解脱!”起先我以为他想出家,所以我劝他:“看你是一个很有作为的青年,正是为社会、为家庭、为自己谋幸福的时候,何必要出家呢?其实,在这同胞多苦的年头,像你这样子年轻,难道出了家,就没有为社会创造财富的责任了吗?……”没等我话说完,他即急忙地抢着说:“法师!你误会我要求解脱的意思,因为我说的求解脱不是想出家,而是想自杀呀!” “你为什么要毁灭你自己?”我一听说他要自杀,惊奇地这样问他。 他说:“法师,我要毁灭自己的理由太多了!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总之,我觉得一旦自杀了,便能解脱了一切烦恼;便能远离了一切苦难!……” 我说:“看你说话的神态,酒喝得该不会太多吧!也许你根本就没有喝酒?为什么说的都是醉话呢?假定真的像你所说,自杀即能解脱一切烦恼和苦难的话,那么活在世界上的人类,该都是多余的了?”我停了一下,叫他一声:“朋友!” 接着我又说: “你才真误会了解脱的意义哩!因为自杀是罪恶,是自私,是不负责任,是没有出息的行为,而不是解脱啊!依佛法而论,自杀的人不但不能解脱烦恼和苦难,相反地,死了之后,更要堕落在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中,受极大的痛苦!什么原因呢?自杀者的起因虽有千差万别,但概括地说,总不会超出贪瞋痴三毒的范围,这贪瞋痴三毒就是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的因,而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即是贪、瞋、痴三毒的果,这也就是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不昧的道理。你认为自杀就是求解脱,显然没有把这种因果的道理弄清楚!我是出家人,见将死的蜎飞蠕动之物,都要设法施救,更何况你我是同文、同种的同胞呢?不过,我没有勉强人的权利,听从与否,你有自由。然而,我总希望你把自杀的勇气毫无保留地使出,步入向善向上的光明大道,能这样,才真能够解脱烦恼和苦难!” 俗语说:“话是开心的钥匙。”一点也不错,那位行将被死神掠去的青年,听我这么一说,他竟觉悟了!但我经他这么一搅,却久久无法安静!二十八 慈航菩萨 慈航菩萨,即是德高望重、中外皆知的慈航大师。因为他圆寂五周年后开缸肉体不坏,人们都说他老人家是肉身菩萨,所以,我也以菩萨称之。其实,就是他的肉体坏了,菩萨二字,他老人家也是当之无愧的! 菩萨俗姓艾,字继荣,别号彦才,福建建宁人,生于一八九四年,寂于一九五四年,僧腊、戒腊皆四十三,世寿整整六十。 菩萨未出家之前,因为父亲早逝,家境穷困,只在私塾里读了一本《三字经》,一本《六言杂字》,一本《论语》(未读完),就辍学去学裁缝了!出家后,虽然到处参学,亲近名德,因为“天资欠敏”,到了三十多岁,文字仍无法写得通顺,佛经也看不懂。但由于求知欲强,终于以“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般的毅力,克服了天资欠敏的缺点,完成了一百二十余万言的巨著,弘法海内外,成为一代高僧。 道安法师曾在《发扬慈航法师的三大精神》一文中(见《慈航法师圆寂三周年纪念特刊》),把菩萨“学而不厌”的精神,“诲人不倦”的精神,“慈悲喜舍”的精神,说得非常详细,也非常动人,现在分别节录在下面: 一、“学而不厌”。道安法师说:“一九一二年,慈师十八岁,随其剃度师自忠上人,赴九江能仁寺求具足戒,其师爱之不能舍,慈师苦之,数次逃走,始脱其缠,遂得游历九华山,次第参学于常州崇法寺、天宁寺,苏州之戒幢寺,天台山之观宗寺,南京之香林寺,杨州之高旻寺等处,亲近谛闲、度厄、圆瑛、太虚诸大师。一九二七年三月,往厦门南普陀之闽南佛学院研究佛学,其文字尚未通顺。已圆寂之大醒法师当时为闽院教务主任,对慈师批评颇不客气,慈师对余述醒师斥言曰:‘看汝外表甚魁伟,像个人;年龄亦已三十余岁,为何文字一窍不通耶?’” “慈师另有一次,对我讲他‘在一九二九年,任安徽迎江寺方丈时,仍无法看懂佛学书籍。身为一寺之主,四众的领袖,不能理解佛学的哲理,心中非常急愧!再想入佛学院,年大而学浅,闽南三个月的教训,已使我殊觉头昏,不敢尝试佛学院的滋味了!年虽三十五岁,上进的志并未灰。正在此时,法舫法师与唐大圆居士,在武昌办佛学函授班,欢喜之余,立即汇款、报名参加函授班,缴了壹元五角银洋学费,换得一本看不懂的《唯识讲义》。讲义虽然尽管看不懂,但无论如何,不愿就此灰心丢掉它,同时更加上不服气的心理,以为别人能写能教能卖钱,我连看也看不懂,这是多么可耻的一回事。’慈师继续说:‘因为不服气,所以人到哪里,也把这份讲义带到哪里,在心内总不能白白地把它忘掉!后来一直把它带到香港,带到缅甸,带到新加坡,不论是在船上车上,差不多每日或隔几天必须看看它。结果,在星洲时,终于完全了解了!我的唯识学就从此打下了根底。’慈师有了这种学而不舍的精神,焉有不成功的道理?” 二、“诲人不倦”。道安法师接着又说:“慈师身体魁梧,气魄充沛,精神饱满,加以度世心切的宏愿,故能产生其传教说法、诲人不倦的美德。他在南洋、缅甸、国内,都保持他始终如一的诲人不倦精神。他每日能讲八小时课,不加休息;一到不讲课,立即又拿起笔,不是写文,便是编书。他圆寂的当天上午还在上课,中午才吃完饭,没有休息,又提笔在编藏经目录。笔放下,便圆寂了!最难的是不分人多少,知识有无,一个人要他讲一部经,他也照常讲下去。这种伟大的利他精神,实千古难得一人也!我们把他自定的功课时间表一看,就知道他的学、诲精神,诚足为我们年轻人和年老人的模范了!” 晨五时至六时半——诵经礼拜 七时至八时——读英文 八时至九时——讲经 九时至十时——讲经 十时至十二时——编书 午睡后二时至三时——讲经 三时至四时——讲经 四时至五时——讲经 五时至六时——编书 晚上八时至九时——讲经 九时至十时——编书 十时后礼佛、静坐、就寝 “他这种精勤的精神,在佛教界的大德中,殊不可多得。我只能用梁任公赞玄奘大师的话移来赞慈师:‘勇士当死于战场,学者当死于讲坛’。慈师圆寂前三小时,还在讲课,真可谓‘学者当死于讲坛’的模范了!” 三、“慈悲喜舍”。道安法师又说:“慈师福报甚厚,须做事,弟子无不竭力供养者,故其财物供之不虞匮乏。然亦有弟子知其喜舍心重而勤加供养之者,亦有因之贪其财者,慈师皆不计,左手入,右手立即流出,家无隔宿之钱;入一元,出一元;入一万元,出一万元。常保其‘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之态度。有知其于金钱之态度如此,贪者愈贪,拆其信,预知某日有某弟子供养其钱者,预时必等候之,送钱者至,则曰:‘师父!我缺钱用,请借之!’慈师决无吝色,左手接之,右手施之,晏如也。慈师自号‘慈氏’、又号‘普门子’,观其言,察其行,真乘愿再来者。……‘诸供养中,法供养最’,财法二施,慈师皆能做到,岂非菩萨维何?……尤其爱护僧青年,胜过他自己的生命。当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一年,大陆僧青年入台而无衣无食时,他那奋勇的热情,驱使他为救护僧青年如热锅上的蚂蚁!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建立了弥勒内院,安插了二十多位求学若渴的僧青年。……” 上面的三点,都是引用道安法师《发扬慈航法师三大精神》文中的,这三点是道安法师对菩萨的认识,因为我也有同样的感想,所以把它录出,作为我对菩萨的怀念。我在菩萨圆寂三周年的时候,也曾写了一篇《岁月易逝,师德难忘》的小文,略述菩萨的嘉言懿行,现在不再噜苏了,兹恭录菩萨的遗训于后,作为本文的结束: “奉劝一切徒众, 时时反省为要; 每日动念行为, 检点功过多少。 只要自觉心安, 东西南北都好; 如有一人未度, 切莫自己逃了! 法性本来空寂, 因果丝毫不少; 自作还是自受, 谁也替你不了! 空花水月道场, 处处时时建好; 望尔广结佛缘, 自度度他宜早。”二十九 印顺导师 我来到祖国台湾岛,除了亲近慈航菩萨之外,就是印顺导师。以时间的先后而论,亲近慈航菩萨较早;以时间的长短而论,亲近印顺导师较长。但读者千万不要误会:“你挂出这么二位当代大德的招牌,是不是有意来抬高自己身分?”不是的,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所以要把他们二位老人家的招牌挂出来,是因为他们二位老人家对我来台出家以后的恩德教诲太大了!我这本小书,既然叫做《参学琐谈》,这最后的,也可以说是最主要的两站,就是亲近这两位大德高僧,怎能略而不谈呢?其实,我一听到有人说: “你也是慈航法师的弟子呀!你也是印顺法师的弟子呀!”的时候,就觉得很惭愧,深恐慈师、印师二位老人,为了有我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弟子而蒙羞!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我只是慈老门下的一个“饭头”,印老门下的一个“逃兵”呀!哪儿有资格做他们的弟子?但不管怎样,我总算亲近过他们二老一段时间,所以我必须谈谈亲近印老的经过。 “高山仰止,景行行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是太史公司马迁写《孔子世家赞》一文的时候,开头引用诗经上的话,我当时仰慕印顺导师的心情,正好用这几句话来形容。本来,我在暖暖地方住茅篷的前两年,对印顺导师的思想是不赞同的(这因为是受了人云亦云的影响,如果真有人问:“他的思想错在哪儿?”自己也只有“顾左右而言他”)。大概是在一九五六年下半年吧?印海学兄从福严精舍给我寄来三本书,即是《顽石点头》、《以佛法研究佛法》和《性空学探源》。因为这三本书是印顺导师著的,我便以“吹毛求疵”的态度,细心地读了《顽石点头》。结果,不但没有“求”到“疵”,自己反步了“顽石”的后尘。接着又读了《以佛法研究佛法》和《性空学探源》,才彻底消除了自己“井底之蛙”般的愚见,才真正知道印顺导师是一位“智慧如海”的大德,而不只是一位普通的讲经法师。他那行云流水般的文笔,他那深入浅出的说理,他那妙不可言的譬喻,往往都会使你觉得:自己想说的话而又说不出的话,自己想了解的道理而又无法了解的道理,经他那行云流水般的文字一描写,经他那深入浅出的说理一分析,经他那妙不可言的譬喻一形容,你自己想说的话而又说不出的话,也可以说出了!你自己想了解的道理而又无法了解的道理,也可以了解了!这时候你会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啊:“难怪人家都说他是佛学权威,称他为人天导师,真是名副其实。” 就因为这个“增上缘”一九五七年正月,住茅篷三年圆满的时候,我便写了一封毛遂自荐式的信,寄给印顺导师,先大略说明我出家又被迫当兵,当兵又出家的经过情形,然后请求他慈允我到福严精舍亲近参学。不几天虽然得到了回信,却没有承蒙允许。于是我又写了一封信寄去,这次的回信虽是答应了,也只是叫我“先试住三个月”。到了福严精舍住了三个月后,看看导师也没有叫我走的意思,才把心放了下来,认真地依照他老人家为同学们选读的经论按部就班地用功。 印顺导师在《福严闲话》一文中:“……诸位到精舍来,首先不要把这里看得太理想。从人说,我很能了解自己,我不是一个有天才的人,我的福报甚薄,教学经验也不足,你们跟我共住,是不会十分理想的。不过我要告诉诸位,像我这样不够聪明、没有福报的人,也是有些好处的,这就是自己能够知道自己,在佛法方面,还能切实地、认真地、放下一切地去用功,而从不轻举妄动,攀逐外缘,荒废了自己的修学。过去二十年中,我一直抱着这样的意愿,过着符合这种意愿的生活。因此,我对于佛法,尚能有微少认识;佛法给予我的利益,亦复不少。世间任何事情,没有绝对的容易,也没有绝对的困难,所谓熟能生巧,如果肯多下工夫,苦心研习,久而久之,虽愚笨,多少总会有些成就。所以,我希望诸同学中,慧根深厚的,固应抓住自己的优越条件,着实努力一番;即使资质较差的,也不要紧,只要能够安心学下去,终归是有所得的。我在学团中,过去曾遇到许多聪明的同学,都是年富力强,会写能说,其才干真了不得。然因外缘太多,修学时间少。忙着任监院,任住持,整日忙于应付、攀缘,把大好时光荒废了。最好的,也只成一办事僧而已。由此可知修学佛法,必须能够放得下,安得住心,持之以恒,才能较为深入佛法,也才可以获致真实的利益。” 导师接着又说:“我的身体一向很不好,福报因缘也差,长期过着淡泊苦学的生活,以致养成一种爱好清静、不喜活动的习惯。当然,诸位不能学我这种消极的榜样,佛教的事情很多,正待你们去做。将来出去,凡于佛教、于众生有利益的事情,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都应该发心去做。但当在这修学的现阶段,我只希望大家暂时学到我的安心、沉静、不急功近利的精神。” 关于导师教学的态度,他说:“关于我的教学态度,一向是绝对尊重自由的。……因为我自觉我所认识的佛法,所授与人的,不一定就够圆满、够理想;因此,我从未存心要叫大家学得能跟我一样。……我因一九三四年到武昌佛学苑研究三论,所以大家都说我是三论学者。也许我的根性比较接近空宗,但我所研究,决非一宗一派。尤其领导大家修学,更未想到要如何控制思想,使大家都跟我一样。就这三年内,我给大家选读的经典,第一年三百余卷,其中包括从印度译来的经、律、论、大乘、小乘、空宗、有宗等各样代表典籍。第二年的阅读范围,一面仍然保持印度传来的教典,一面放宽到中国祖师的著述。第三年则扩展到暹罗、日本、中国西藏各家所传作品。在讲授方面,我想把佛学三大系的重要经论,如楞伽、起信、中观、唯识论等,都给大家讲解大要,另外关于戒、定、慧三学,也准备讲一点。总之佛法是一体而多方面的,大家在初学期间,应当从博学中求得广泛地了解,然后再随各人的根性好乐,选择一门深入,这无论是中观、唯识,或天台、贤首都好。不过在现阶段,一定要先从多方面去修学,将来才不致引生门户之见。佛教的宗派,各有好处,而且彼此可以互相助成。如中国一些宗派,都有可以会通处,其界限并不十分严格。所以,大家不应存着宗派观念,佛教只有一个,因适应众生根性而分多门,我们学佛,第一便要‘法门无量誓愿学’。至于最后从哪一门深入,则须视各人的根机而定。”…… 真的,印顺导师教学的态度不但自由,方法也很活泼,不像一般佛学院那样死板的,按时上课、复讲、测验、考试,也不像一般研究学术机构,定期提出问题辩论,而只是叫同学们依照他为同学们选读的经论程序,一面好好地阅读,一面好好地写笔记,隔一个月或两月,他把同学们的笔记本子逐一看一遍,亲笔在后面写个某月某日,就好了。不过,这只限于我们几个年龄大的,其他几个年龄小的,照常随着同寺女众佛学院里的女众听课、应考。 我在福严精舍,虽然仅住一年零八个月,没有能够阅读完导师为同学们选择的经典,也没有听完导师准备为同学们讲的佛学三大系的重要经论(我只听了半部《楞伽经》,半部《成佛之道》,导师即应聘赴菲当某两大寺的上座去了),而却激起了自己勤学的决心。我自离开福严精舍,数年以来,不管环境是多么困难,心情是多么的沉重,一有空,我总是自己在三藏圣典中摸索,不敢稍存放逸、消极的念头。我想:在三宝的慈光加被下,只要一息尚存,我会不惜一切牺牲,为弘法、利生的事业而努力的!三十 白圣法师 白圣法师的声望,在佛教界的影响是众所周知的,我这篇小文所以用“白圣法师”为题,也就是这个缘故。 常听人说:“白圣法师海派气氛太浓厚,缺乏高僧应有的涵养和风度。”也许,白圣法师在某些地方,涵养和风度是差一点。但他那种为法为人的精神,却不是一般所谓“高僧”所能及的。关于这点,也不必多举例证,仅拿唐湘清居士写的《敬颂白公上人六十诞辰》一文中的几句话,就可以见其为法为人的一斑了。唐说:“一九四九年较多僧侣来台,而那时来台湾的僧青年,多数到中坜圆光寺慈航老法师主办的台湾佛学院去读书;至于年高德劭的老法师们,多数经白老招待在十普寺居住。例如智光老法师,南亭老法师,道源老法师,默如老法师……等等,来台之时,起初都在十普寺居住相当时期。白老方便来台老法师的功德,足可与当时慈老收容僧青年的功德媲美。” 在大陆参学时期,白圣法师的大名我就知道了,但缘悭一面,未曾亲近过。一九五四年由于律航法师的介绍,我才拜见了这位大德。后来他住持的十普寺第一次传戒聘我为引礼,狮头山结夏邀我任纠察,此后我又当了他传戒法会中几次书记,彼此才有了真正了解。近十年来,他对我非常的关切和爱护,见了面真可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有些人就认为我是“白圣派”了!其实,我一向参学的态度是“依法不依人”的,从来就未想到派不派的问题。不过,我与白老既有这么一段因缘,总希望他老能始终为法珍重,千万不要为虚名假利所惑才好! 一九六三年春,台北临济寺传戒,戒子们化一万多块,献沉香宝座为他们的得戒白圣大和尚祝寿,要我代他们写一首颂,刻在宝座的大理石上作为纪念,我写道: 大哉和尚,末世耆英! 难忍能忍,难行能行。 昔植善根,童真入道; 辄以菩萨,是则是效。 宗教兼通,运用自在; 如虎戴角,一切无碍。 莅台逾纪,夙兴夜寐; 传戒兴学,振衰起敝。 影响所及,佛日朗然; 光明炯炯,普照尘寰。 今逢癸卯,六秩初度; 敬献宝座,为和尚寿!三十一 道源尊宿 道源尊宿,俗姓王,河南商水周口镇人,与笔者有同乡之谊。尊宿因幼年生母弃世,不容於庶母,与胞姊皆赖婶母抚养成人。二十岁那年,不幸相依为命的姊、婶,又相继病逝,尊宿悲痛之余,顿感人生之苦空无常,乃毅然落发为僧。二十四岁受具於湖北汉阳归元寺,稍事参学,旋即回至出家小庙辅理寺务。二十八岁,因悉律宗大德慈舟法师於江苏常熟虞山兴福寺创办僧学,即辞师南下,入学求法。此后,曾随侍慈舟法师到苏州灵岩山兴建过净土道场,曾同慈航法师在安庆迎江寺助理过寺务,曾在武昌佛学院亲近过太虚大师,曾在洪山宝通寺同白圣法师闭过关,曾应河南开封净严法师之请任河南佛学院教师,曾朝过九华、普陀二大名山,又曾到灵岩山亲近过印光大师,曾在上海亲近过圆瑛法师,曾在福州法海寺法界学苑代理过教务,曾在北京净莲寺辅助慈舟法师讲过华严经,曾任过河北房山上方山兜率寺住持,曾任过北京广济寺宏慈佛学院主讲,及该寺传戒期中的教授六次,曾任过张家口赐儿山云泉寺改为十方后的第一任住持,曾任过中国佛教会察哈尔省分会理事长等职。一九四九年偕白圣法师来台,先住十普寺,以渡难关。后来应慈航法师之邀,始到新竹灵隐寺、中坜圆光寺助其办学、讲经,接着即创建八堵正道山净土宗海会寺,并屡任台南大仙寺传戒期间的教授,狮头山圆光寺传戒期间的得戒,以及台北观音山、屏东东山寺等传戒期间的得戒;德化之盛,无与伦比,是护教为法的精神,直可与一千三百年前的一位老乡——玄奘大师媲美! 我在暖暖住茅篷期间,因与尊宿创建的海会寺比邻,得常去亲近,恭聆教益。那时尊宿已将近耳顺之年了,加上身体又常生病,论说就应该在饮食方面考究一些了,但他老的生活清苦得简直令人无法想像。记得一天我陪默老到海会寺去看他,中饭的菜肴很丰富。饭后默老问他:“你平时吃的菜也跟今天差不多吧?”尊宿说:“今天的菜是专为老同学(尊宿与默老,系常熟虞山同学)来准备的,平时我半个月也难得买一块豆腐吃!”我则插嘴说道:“老法师的戒子满台湾,皈依徒弟也很多,随便供养一点也够您的生活费用了,何必这样刻苦呢?”他说:“人家供养是想求福的,应该用在建寺、印经、救济苦恼众生地方,怎可以用在自己享受方面去?” 一九五五年、一九五九年、一九六一年、一九六三年,他在十普、海会、临济寺传戒法会中,不是任教授,即是任得戒,我则不是引礼就是书记,这一段期间,我对他老更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因为在此以前,我只以为他老不过是一位专修净土,慈蔼可亲、刻苦自励、依文解义的法师而已。等到在这几次戒期中听他老为戒子们讲戒的时候,才知道他老是一位长于辩才、重视律仪、颇有见地的善知识。记得他在海会寺戒期中,为戒子们讲“沙弥律仪”,讲到:“在家五戒,惟制邪淫;出家十戒,全断淫欲”一条的时候,他的声气很沉痛地说:“台湾的佛教,受了日本统治的影响,有住庙为住持而仍结婚生子,并自以为是出家人者,此是末法时代的衰弱现象!不过,日本佛徒之如此者,可以理解;台湾僧人之如彼者,则殊为痛心!我们知道:日本僧人娶妻,始于亲鸾上人,因为日皇御妹,逼婚亲鸾,如若不从,整个日本将遭大难,亲鸾上人权衡轻重,牺牲了自己。但于结婚之后,退出寺院,另组居士佛教日莲宗以专宏净土,复因得皇族拥助,此宗大展,今之东本愿寺,西本愿寺,便是其支派。日本寺院,总数约五万,东西本愿两寺的派下,即占约三万,其势力之盛,于此可见!距今六七十年前,日本‘明治维新’,鉴于人口之不足,便通令青、壮年僧人,一律娶妻,老年僧人则仍保持其净戒。但后来老的日益衰谢,代起之者,均为有妻有子的和尚了!但这都是由于恶王的逼迫所致。台湾的和尚,何以也要学日本和尚娶妻生子?” 接着他又说:“一九四九年以前,台湾出家人,在社会的地位日渐衰落,人民对佛教的信仰也日益下降,故只有返俗的没有出家的。自一九四九年以后,由于来台的大德们,提倡传戒,到目前为止共传十一次,道源本人即参加了八次,所以风气已经好转。……将来本省佛教之兴,全赖出家人,尤其是男出家人;因为女众往往化度不如男人。然而既然出家受戒,便得持戒清净,不可再去半僧半俗、食肉娶妻了!否则自己破了戒,佛教也无法振兴起来!” 在“初坛请戒”的时候,他又开示新戒们说:“学佛以出家人为根本,在家为方便;出家为究竟之道,在家乃随顺众生之道。因为唯有离欲舍贪,断除恩爱,始得超凡入圣,远离生死苦海六道轮回。但要离欲舍贪,断除恩爱者,必须舍俗出家,一心入道方可,所以三世诸佛,无不皆由出家证道。如今诸位能够发心出家,实为多生善根所致,你们各要诚心忏悔,使得身心清净,明晨即为你们传授沙弥十戒。至于戒者,共有戒法、戒体、戒行、戒相的四种意义: 一、戒法者:即中戒律的条文及其内容。 二、戒体者:是一种无相之相,无色之色,亦名‘无表色’。虽无形色可以表现,但确有其实体之存在……。 三、戒行者:是由戒律的实践,所表现的行为。 四、戒相者:是从持戒的行为中,形成的事相表现。 他在讲戒的四种意义的时候,曾一再强调“戒体”的重要性。 他告诉戒子们说:“明晨你们在接受三皈之时,应当作三观。第一要观想自己的发心受戒,对于‘情非情境’,愿断一切恶,愿修一切善,誓度一切众生,如是即有感得十方大地震动,并有戒功德云,冉冉上升。第二要观想弥盖太虚空中之功德云,复而聚为一大宝光华盖,罩于头顶上空。第三要观想再由华盖功德云,徐徐而下,注入自己顶门之内,达于内心,遍及全身。这是什么?这就是‘戒体’。” 由于他老在讲开示时,口齿清晰,态度诚恳,有许多戒子都感动得涕泪滂沱,不能控制自己!因此,我觉得:他不但是北方出家众中在台唯一的长老,且是佛教界数一数二的耆宿。在这法弱魔强的末法时代,我们正需要这样的大德久住世间,显正摧魔,住持佛法啊!三十二 同学同道 我的参学琐谈写到这儿,本来就应该打住了,因为自从离开新竹福严精舍,即大着胆子,背了一块“弘法”的招牌,在台湾东、西、南、北地到处打混了!这期间,虽然由于自己的德学不足,弘法的成绩平平,却也曾被台湾省佛教会聘为“弘法委员”,台湾省佛教分会颁发过弘法热心的奖状,并且还获得一个“大法师”的头衔呢!想想看:这“弘法委员”,这“奖状”,这“大法师”的头衔,使我一天到晚攀逐外缘,尚嫌时间不够分配,哪儿还有工夫,再想到“参”、再想到“学”上面去呢?不过,我要敬告同学(指在学的一般青年僧尼)、同道(指有心弘法利生的出家二众)们,在德学未足之时,千万千万不要被“弘法”的美名冲昏了头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忙着去“弘法”了,应知“参学”不易,而“弘法”更难啊! 可是,中国台湾是一个亚热带的地方,一切都显得早熟!在大陆的北方,一年之中,仅收一次小麦,一次杂粮;而在台湾则可以收割两次稻谷,一次地瓜和一次萝卜一类的菜蔬。在大陆从佛学院毕业出来的僧青年,就是再参学个三年五载,尚不敢以“法师”自居,而在台湾省只要在佛学院里混两年,不是眼睛移在头顶上去了,就是沾沾自喜地说:“我也是法师了!”于是乎,跟我一样,背着一块“弘法”的招牌,东、西、南、北地到处打混,结果怎么样呢?还不是“自误误人”! 那么,怎样才算是不“自误误人”呢?印顺导师在《论僧才之培养》一文中说:“……佛教的宏法人才,决不单是对佛教有所认识。因为宏法不只是知识的灌输,尤其是身为宗教师的出家众,要想真能够摄受广大信众,给予佛法的真利益,除佛教知识外,必须具有高尚的德行,和精勤的修持,如此才能使信众们建立信心,进而引导他们深入佛法。” 接着又说:“第一、今日是知识发达的时代,佛教徒要想降服魔外,高建法幢,就必须对深奥的佛法,有一番深入研究,才能以深入浅出的善巧方便来施化,使未信者信,已信者增长。众生根性不一,当然可以种种法门,或者不需语言文字,以身教感召别人。但约广大人心和现代风尚说:宏法者对于广大精深的佛法,必先要有明确的深刻的理解。从深广的义理中,不但能条理严密的发挥深义,更能提出简要的纲宗,使大众可以对佛法有一正确扼要的观念,如此才能使现代人士易于接受。……” “第二、一个身为佛教师的,要教化他人,除了对佛法具有深刻了解之外,对于一般世间知识,也应有广泛地涉猎,这倒不是说对于现代知识都应该专心研究。如中国佛教史上的道安、慧远大师们,对于中国学术都有很好的造诣;出家学佛后,才能引导当时社会一般知识界归向佛法。印度的马鸣、龙树、无著、世亲诸大论师们,哪一位不是当时有名的大学者?对于流行的四吠陀典和十八大论等,都有过研究,这才能以佛法通融世学,批评世学,从相互比较中,显出佛法之精深与高妙,使人们才易于崇信和接受。以其他宗教之牧师、神父们来说,他们作一个传教师,都是在一般大学知识以上,再予以数年的宗教教育,才能谈到传道,发生良好的效果。虽说他们以物质来引诱,但传道人才之造诣,有他们的长处。不要以为过去唐代禅宗之发扬,专于注重自身的薰修,无须了解其他。不知禅者的力求实践,不重闻思经教,正因为那时的教学,已极为发达普及;而我们现在是怎样呢?当时的对手是儒、道、禅者多少有些认识,而现在世间的学术,又是怎样呢?在现代,对于佛法的义理,不能随分随力的闻思修学;对世间知识太欠缺,要想宏法利生,确实是件难事!” 最后又说:“有些热心的佛教徒,为了佛法能够深入世间,提倡一些最简单的道理,最简单的修持;或者利用唱歌、幻灯,这自然是引导信佛的大好方便!但从长远处着想,要使社会人士对于佛法有正确的信解,要摄受现代的知识人士,那么单凭这些通俗的说教,是不能达成佛教中兴的目的。……” 有志于“宏法利生”的同学同道们,以上引用的几段话,可以作为我们自利利他,振衰起敝、挽救佛教厄运的一面镜子,请照照吧!看看自己有没有认清楚“今日是知识发达的时代”?看看自己有没有“降服魔外,高建法幢”的能力?看看自己有没有具备“除了对佛法具有深刻了解之外,对于一般世间知识,也应有广泛的涉猎”的条件?如果已认清楚了,能力够了,条件足了,那么,就请你多多发心去为“弘法利生”的事业努力吧!否则的话,最好还是潜修学习几年再说。 也许有人要问:“你自己既然已经了解这种道理,为什么不多潜修几年,就东、西、南、北地打着‘弘法’的招牌到处打混呢?” 很简单,就是因为被“弘法”的美名,冲昏了头脑!现在为了避免“盲人骑瞎马,相牵入火坑”,所以,我要虔诚地奉告诸位,千万千万不要步我的后尘!三十三 常忆遗教 一个有孝心的子女,不管他的双亲去世多么的久远,对于他双亲的临终遗言,都会牢记不忘;同样地,一个真诚的佛弟子,对于佛教的遗教,也应念兹在兹,深刻于脑海。近阅《指月录》,每一位禅宗祖师传法时,总是对他的受法弟子郑重地说:“昔如来以正法眼藏,付于迦叶,展转嘱累,而至于我,我今付汝,汝当护持!”。今天我们虽然没有受到祖师们的“展转嘱累”,而“住持正法,续佛慧命”的责任,却是义不容辞的。所以,我们必须以佛陀的遗教,作为我们的座右铭,用以策勉;使自己的生活纳入遗教的轨道,若身若心,才不至于像一头无人监视的野牛,去“犯人苗稼”。 说到佛陀遗教,真是浩如大海(三藏十二部无非遗教)!但我们只要能够把《佛垂般涅槃略说教诫经》上所说的,谨记在心,依着去行,也就受益无穷了!不信,请静下心来,读一读下面节录的经文吧! 珍敬戒律: “汝等比丘!于我灭后,当尊重珍敬波罗提木叉,如暗遇明,贫人得宝;当知此则是汝等大师若我住世,无异此也。……” “不得参预世事,通致使命,咒术仙药,结好贵人,亲厚媟慢,皆不应作,当自端心,正念求度。……” “若人能持净戒,是则能有善法;若无净戒,诸善功德,皆不得生。是以当知:戒为第一安隐功德之所住处。” 制心: “汝等比丘!已能住戒,当制五根,勿令放逸,入于五欲。譬如牧牛之人,执杖视之,不令纵逸,犯人苗稼。……此五根者,心为其主,是故汝等当好制心。心之可畏,甚于毒蛇、恶兽、怨贼、大火越逸,未足喻也。……是故比丘,当勤精进,折伏汝心。” 戒睡眠: “汝等比丘!昼则勤心修习善法,无令失时;初夜后夜,亦勿有废;中夜诵经,以自消息。无以睡眠因缘,令一生空过,无所得也!” “当念无常之火,烧诸世间,早求自度,勿睡眠也。诸烦恼贼,常伺杀人,甚于怨家,安可睡眠,不自警寤?烦恼毒蛇,睡在汝心!譬如黑蚖,在汝室睡,当以持戒之钩,早摒除之;睡蛇既出,乃可安眠。不出而眠,是无惭人也!……。” 戒瞋恨: “汝等比丘!若有人来,节节支解,当自摄心,无令瞋恨;亦当护口,勿出恶言。若纵恚心,则自妨道,失功德利!……” “所以者何?瞋恚之害,能破诸善法,坏好名闻,今世后世,人不喜见。当知瞋心,甚于猛火,常当防护,无令得入,劫功德贼,无过瞋恚!……。” 戒骄诌: 汝等比丘!当自摩头,已舍饰好,著坏色衣,执持应器,以乞自活,自见如是,若起骄慢,当疾灭之。……诌曲之心,与道相违,是故宜应质直其心。当知诌曲,但为欺诳;入道之人,则无是处!……。” 少欲知足: “汝等比丘!当知多欲之人,多求利故,苦恼亦多;少欲之人,无求无欲,则无此患。……少欲之人,则无诌曲,以求人意,亦复不为诸根所牵。行少欲者,心则坦然,无所忧畏,触事有余,常无不足。……若欲脱诸苦恼,当观知足。知足之法,即是富乐安隐之处。知足之人,虽卧地上,犹为安乐;不知足者,虽处天堂,亦不称意。……” 精进: “汝等比丘!若勤精进,则事无难者;是故汝等,当勤精进。譬如小水常流,则能穿石。若行者之心,数数懈废,譬如钻火,未热而息,虽欲得火,火难可得,是名精进。” 摄念: “汝等比丘!求善知识,求善护助,无如不忘念。若有不忘念者,诸烦恼贼,则不能入。是故汝等,常当摄念在心;若失念者,则失诸功德。若念力坚强,虽入五欲贼中,不为所害。……” 习定: “汝等比丘!若摄心者,心则在定;心在定故,能知世间生灭法相。是故汝等,常当精勤修习诸定;若得定者,心则不散。譬如惜水之家,善治堤塘。行者亦尔,为智慧水故,善修禅定,令不漏失。……” 修慧: “汝等比丘!若有智慧,则无贪着。常自省察,不令有失,是则于我法中,能得解脱。若不尔者,既非道人,又非白衣,无所名也。实智慧者,则是度老病死海坚牢船也;亦是无明黑暗大明灯也;一切病者之良药也;伐烦恼树之利斧也。是故汝等,当以闻思修慧而自增益。……” 念所受法: “汝等比丘!于诸功德,常当一心,舍诸放逸,如离怨贼。大悲世尊所说利益,皆已究竟,汝等但当勤而行之。若于山间,若空泽中,若在树下,闲处静室,念所受法,勿令忘失,常当自勉,精进修之,无为空死,后致有悔!我如良医,知病说药,服与不服,非医咎也。又如善导,导人善道,闻之不行,非导过也。” 世相无常: “汝等比丘!勿怀悲恼!若我住世一劫,会亦当灭;会而不离,终不可得。自利利人,法皆具足,若我久住,更无所益。应可度者,若天上人间,皆悉已度;其未度者,皆亦已作得度因缘。自今已后,我诸弟子,展转行之,则是如来法身常在而不灭也。是故当知,世皆无常,会必有离,勿怀忧恼。世相如是,当勤精进,早求解脱,以智慧明,灭诸痴暗,世实危脆,无牢强者!我今得灭,如除恶病;此是应舍罪恶之物,假名为身,没在老病生死大海,何有智者,得除灭之,如杀怨贼,而不欢喜?” 以上所节录的佛陀遗教,正如阿楼驮尊者所说:“月可令热,日可令冷,佛说四谛,不可令异。”所以我们皆应欢喜信受,勿令忘失,常当自勉,精进修之。如能这样,才算不辜负世尊“最后之所教诲!”三十四 行普贤行 普贤菩萨在华严会上,告诉与会的诸大菩萨及善财童子说:“如来功德,假使十方一切诸佛,经不可说不可说佛刹极微尘数劫,相续演说,不可穷尽!若欲成就此功德门,应修十种广大行愿……” 所谓:“十种广大行愿”,即是我们每日早晚课诵时念的:“一者礼敬诸佛,二者称赞如来,三者广修供养,四者忏悔业障,五者随喜功德,六者请转法轮,七者请佛住世,八者常随佛学,九者恒顺众生,十者普皆回向。”这“礼敬”乃至“回向”的十者,在普贤行愿品中、从一至十都有很详尽的演绎,如一者礼敬诸佛文中说:“普贤菩萨告善财言:善男子!言礼敬诸佛者,所有尽法界虚空界,十方三世一切佛刹,极微尘数诸佛世尊,我以普贤行愿力故,深心信解,如对目前,悉以清净身语意业,常修礼敬。一一佛所皆现不可说不可说佛刹极微尘数身;一一身遍礼不可说不可说佛刹极微尘数佛,虚空界尽,我礼乃尽;以虚空界不可尽故,我此礼敬,无有穷尽!如是乃至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礼乃尽;而众生界,乃至烦恼无有尽故,我此礼敬,无有穷尽,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 四者忏悔业障。文中说:“复次善男子!言忏除业障者:菩萨自念,我于过去无始劫中,由贪、瞋、痴,发身、口、意,作诸恶业,无量无边!若此恶业有体相者,尽虚空界,不能容受。我今悉以清净三业,遍于法界极微尘刹,一切诸佛菩萨众前,诚心忏悔,后不复造,恒住净戒一切功德。……” 八者常随佛学。文中说:“复次善男子!言常随佛学者:如此娑婆世界,毗卢遮那如来,从初发心,精进不退,以不可说不可说身命而为布施,剥皮为纸,析骨为笔,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如须弥,为重法故,不惜身命,何况王位,城邑聚落,宫殿园林,一切所有?……如是一切,我皆随学。……” 九者恒顺众生。文中说:“复次善男子!言恒顺众生者:谓尽法界虚空界,十方刹海,所有众生,种种色身,种种形状,种种相貌,种种寿量,种种族类,种种名号,种种差别,所谓:卵生、胎生、湿生、化生,或有依于地水火风而生住者,或有依空及诸卉木而生住者,种种生类,种种心性,种种知见,种种欲乐,种种意行,种种威仪,种种衣服,种种饮食,处于种种村营聚落,城邑宫殿,乃至一切天龙八部,人非人等,无足二足,四足多足,有色无色,有想无想,非有想非无想,如是等类,我皆于彼随顺而转,种种承事,种种供养,如敬父母,如奉师长,及阿罗汉,乃至如来,等无有异。于诸病苦,为作良医;于失道者,示其正路;于暗夜中,为作光明;于贫穷者,令得伏藏;菩萨如是平等饶益一切众生。何以故?菩萨若能随顺众生,则为随顺供养诸佛;若于众生尊重承事,则为尊重承事如来;若令众生欢喜者,则令一切如来欢喜,何以故?诸佛如来,以大悲心,而为体故。……” 十者普皆回向。文中说:“复次善男子!言普皆回向者:从初礼拜,乃至随顺,所有功德,皆悉回向尽法界虚空界一切众生,愿令众生,常得安乐,无诸病苦,欲行恶法,皆悉不成,所修善业,皆速成就,关闭一切诸恶趣门,开示人天涅正路。若诸众生,因其积集诸恶业故,所感一切极重苦果,我皆代受,令彼众生,悉得解脱,究竟成就无上菩提,菩萨如是所修回向。……” 接着又说持诵这十种大愿的利益和功德:“若诸菩萨,于此大愿随顺趣入,则能成熟一切众生,则能随顺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则能成满普贤菩萨诸行愿海。……或复有人,以深信心,于此大愿,受持读诵,乃至书写一四句偈,速能除灭五无间业,所有世间身心等病,种种苦恼,乃至佛刹极微尘数,一切恶业,皆得消除。……是故若人诵此愿者,行于世间,无有障碍,如空中月,出于云翳,诸佛菩萨之所称赞,一切人天皆应礼敬,一切众生悉应供养,此善男子,善得人身,圆满普贤所有功德,不久当如普贤菩萨,速得成就微妙色身,具三十二大丈夫相。若生人天,所在之处,常居胜族,悉能破坏一切恶趣,悉能远离一切恶友,悉能制伏一切外道,悉能解脱一切烦恼……又复是人,临命终时,最后刹那,一切诸根悉皆散坏,一切亲属悉皆舍离,一切威势悉皆退失,辅相大臣,宫城内外,象马车乘,珍宝伏藏,如是一切,无复相随,唯此愿王,不相舍离,于一切时引导其前,一刹那中,即得往生极乐世界。到已,即见阿弥陀佛!……善男子!彼诸众生,若闻若信此大愿王,受持读诵,广为人说,所有功德,除佛世尊,余无知者。” 受持读诵普贤行愿品,因为有这样大的功德利益,在大陆的时候,常见一些净土行者,朝夕持诵,作为常课。因此,我也持诵了两年,但因为没有能够读熟,以致在军中无法继续。后来到了基隆灵泉寺,我才又将此品列为常课。在汐止、暖暖、新竹都很少间断,近数年来,虽然常被琐事搅得头昏脑胀,但在每日起床漱洗之后,我总要虔诚地敬诵一遍,作为一日的祈愿。我持诵这十大愿王,没有一下子想“成就如来无量功德门”的心,只是希望以此十大愿王威神之力,在“最后刹那,一切诸根悉皆散坏”的时候,“即得往生极乐世界”!三十五 趣向佛道 也许有人要问:“你仅仅念念阿弥陀佛,诵诵《普贤行愿品》,求生西方极乐世界,就算了事了吗?”不,我求生西方极乐世界的目的,是想借助好的环境,早日完成佛道,达到真正自利利他的心愿,而不是希望跑到西方极乐世界,享受法乐,就一去不回头了!所以,我每次在诵经念佛之后拜佛时,常常发这样的愿:“弟子真华,一心顶礼,尽虚空遍法界一切诸佛。愿佛加被弟子,罪障消除,福慧增长,四事具足,身心自在;临命终时,预知时至,身无病苦,心不贪恋,意不颠倒,如入禅定,往生净土。生净土已,速证菩提,往十方国,广度众生。”修行的法门是无量的,本着自己的根性和兴趣,只要能够随分随力地去“信佛所信,解佛所解,行佛所行”,结果都能达到“证佛所证”的境地,何必固执一法? 因此,印顺导师在他著的《成佛之道·归敬三宝》章中开头就说:“学佛,就是向佛学习。我们以佛为理想,以佛为师范,不断地向佛学习,如达到了与佛平等,那就是成佛了。” 接着又说:“佛是大觉者,大悲者,功德圆满者,究竟无上的大圣者。想从薄福无智的生死凡夫,修习到这样至高无上的佛果,并不太容易。这一定要修学应修的法门,遵循成佛的正道,才能由近而远,自浅而深,到达成佛的目标。” 那么,什么是我们“应修的法门”?什么是“成佛的正道”呢? 他说:“佛法,为了适应不同的根性,所以有种种道:福德道,智慧道;难行道,易行道;世间道,出世间道;声闻道,菩萨道……然究竟说来,并无二道,一切无非成佛的法门。”这些,就是我们“薄福无智的生死凡夫”应修的法门,也就是成佛的正道了! 这些福德道、智慧道、难行道、易行道等等,虽然都是应修的法门,都是成佛的正道,而在修行的时候,必须“由近而远,自浅而深”,循序渐进,按部就班地修;不可“欲速”,不可“躐等”。所以他又把趣向“成佛之道”的层次分为五个,那就是:“一、归敬三宝章;二、闻法趣入章;三、五乘共法章;四、三乘共法章;五、大乘不共法章。” 三宝,为一切功德之所依处;一切功德皆由三宝所产生。所以,我们修行的第一步,就要归敬三宝。但是,在归敬三宝之后,仍要靠自己努力修学的,万万不可存着一种依赖心理,因循蹉跎,不求上进!我们都知道,多闻第一的阿难尊者,因为倚仗着自己是佛的堂弟,不肯认真修行,有一次入城托钵,竟着了摩登伽女的魔道。幸亏文殊师利奉佛之命,及时赶到,把他救了回来,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无怪他见了佛即“顶礼悲泣”,且悔且恨地说:“恨无始来,一向多闻,未全道力!”又说:“自我从佛发心出家,恃佛威神,常自思维:无劳我修,将谓如来,惠我三昧,不知身心本不相代。”因此,《归敬三宝》章最后的一首偈颂告诉我们说:“若人自归命,自力自依止,是人则能契,归依真实义。”这“自力自依止”,就是叫我们尽自己的智力,依着正法精勤修学。不要像阿难一样,只顾“恃佛威神”,而忽略了“身心本不相代”的意义! 皈依了三宝,进一步就是闻法。为什么要闻法呢?在《闻法趣入》章中第一个偈颂中就说:“由闻知诸法,由闻遮众恶,由闻断无义,由闻得涅槃。”接着解说道:“这是圣典中赞叹闻法功德颂,可说佛法中一切功德,都由闻法而来。说到‘闻法’,龙树菩萨说,‘由三处闻’:一、从佛闻法;二、从佛弟子闻法;三、从经典闻法。从佛及弟子闻法,是亲闻语言的开示,所以经上说:‘此方真教体,清净在音闻。’不过释迦如来涅槃以后,我们只能从佛弟子闻法了。虽然十方诸佛——东方药师佛,西方弥陀佛等现在说法,但对于此时此地的我们,除非已经闻法修行到相当程度,是不可能亲聆佛说的。从经典闻法,就是自己‘以法为师’,从阅读经论中去了解佛法。所以,从佛弟子闻法,或者阅读经教,都称为闻法;学佛法,就从此下手。” 又说:“多闻正法,略说有四类功德:一、‘由’于听‘闻’正法,能‘知’道‘诸法’。什么是诸法?如善法恶法,有漏法无漏法等。听了,才知道这一切,知道应该修集?或者应该舍弃。又,法是合法的意义——善:听了佛法,就知种种善法,可以依此去修学。二、‘由’于听‘闻’正法,能‘遮’止‘众恶’。或是内心的恶念,或是见于身语的恶行。如听闻了正法,知道什么是恶的,有什么恶果,就能将恶心息下来,遮止恶心的现起。三、‘由’于听‘闻’正法,能制‘断’种种‘无’意‘义’事。有些外道,虽有求解脱心,却误入歧途,修种种苦行——不食,不卧、裸形等,以为修这些苦行,可以得道。他们自己修苦行,也以苦行来教导学众。这些苦行,佛名之为无义,就是毫无意义的,自找苦吃的愚痴事。听闻了佛说的正法,自然就远离这些苦行,正道修行,不落外道窠臼了!四、‘由’于听‘闻’正法,如法修行,能‘得涅槃’解脱。这样,佛法的一切功德,不是都由听闻而能得到吗?” 由此可见,“闻法”是多么的重要啊!不然的话,佛法的一切功德,固然无从获得:生死也就无从了脱,就是一句阿弥陀佛,恐怕也不会念!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佛法的一切功德,皆是由于听闻正法获得,而我们就应该由闻而思,由思而修,再由修而证才对呀!那么,我们该怎样由闻而思,由思而修,由修而证呢?必须依着五乘共法,三乘共法,大乘不共法的层次前进。 五乘共法是什么?五乘共法即是“发增上生心,修集生人、生天的正当法门,是佛法中的下士道。这也就是出世圣法的根基,所以名为五乘共法。这是说:修出世的三乘圣法,虽不求人天果报,但不能不具足这人天功德。” 三乘共法是什么?“三乘共法,是出世间法,是建立在五乘共法的基石上的……所以成就人天功德的,才能修学出世间的三乘共法。” 大乘不共法是什么?“大乘不共法,是在人,天,声闻,缘觉乘的共德上,进明佛菩萨的因行果德……不同于小乘,所以名为大乘……是人,天,声闻,缘觉乘中所没有的”,所以名为“不共”。总之,“这是如来出世说法的本怀”,这是“成佛的不共法门”。所以,我们依着这个“成佛的不共法门”进修,就可以趣向无上佛果,到达学佛的终极目标了! 最后,我愿:“我常随顺诸众生,尽于未来一切劫;恒修普贤广大行,圆满无上大菩提!”智慧的分享 ——《参学琐谈》读后记 一个偶然的机会,由岳丈——张启承居士口中获知《参学琐谈》一书的作者——真华法师欲重印该书的讯息,老人家问我是否有意承接这项工作,若有,当安排迳与法师洽商此事。一日午后,由台北驱车到新竹,旋由岳丈陪同前往福严佛学院拜访院长,即本书作者。辱蒙法师首肯,应允该书第六版将委由本公司重行编辑此书,并即席获赠大作。当日返北,随即安排出书事宜。 在编校过程中,数次阅读此书,对作者为了“参学”而千里奔波,这种锲而不舍的尚学精神,万变不离初衷的决心,深为折服。灯下展读,感触良多。 《参学琐谈》共分《从河南到江南》(三十六篇)和《从上海到海岛》(三十五篇)两大辑。第一辑完全是法师当年在各处丛林“参学”的心路历程。反观自照内自省,法师虽是历数各处丛林的优缺点,其目的乃基于“爱之深而责之切”的心理,一反“隐恶扬善”的旧习。植根于这种爱教、护教、卫教的心理,故其敢于言人之所不敢言,行其所当为,此乃真君子也。只要出于至诚,只要源于虔敬,天下实无不可说之事,也无不可做之事。《参学琐谈》的大部份篇文,道尽了一位佛教高僧大德年轻时为了一心“参学”,受尽了多少的折磨和委曲,历尽了多少的苦辛和沧桑,但,尽管环境如何的恶劣,情势如何的紧张,他总是不会屈服于现实,反而更坚定了他参学十方丛林的心愿和毅志。“不经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诚哉斯言,未尝不可视为法师当年为“参学”所付出的恒心和毅力,一种最佳的写照。 世间人有善与不善,世间事有白就有黑,世间物有得必有失,如何在善与不善、黑白、得失之间做个抉择和取舍,说抛不是都不要,悟者自得。“随缘持分”,作者深得个中三昧。“广德重生”,读者理应深思再三。作者尝奉“在什么地位说什么话,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引为处世的准则,也因此无论身在何处,他总是据理力陈,为所当为。当他痛陈丛林诸多的不合理,是那么的剀切,那么的诚恳。鉴往知来,何尝不可做为现代丛林的借镜,无则勉之,有则改之。 第二辑《从上海到海岛》反映出由于时局剧变,作者个人的角色也随着一变再变:由参学的僧青年到被迫当兵,从因机障奉令退役到学校工友,而从再次为僧迄今。虽然身份一再更迭,却改变不了他一世为僧的初衷,这份执著,却始终在困顿的环境中支持着他。 法师一再谦称自己文章写得不好,书读得不多,可是全书读起来,却涵有“浑然天成,不事雕琢”的意趣。虽名为“琐谈”,却井然有序,娓娓道来,一气呵成,读来总令人回味无穷。书中若干篇文,诸如:《狮子作戏》、《老僧说鬼》、《忆胡松年》、《其妙难言》、《灵迹无边》等,读者在了解十方丛林的清规戒律之余,也能够体会到作者笔力朴拙浑厚的一面,进而更为本书增添不少的可读性。 《参学琐谈》可说是一部僧俗共赏、自传体式的佛教报导文学作品。作者对佛学的认知,本身的文学素养,其将佛学与文学的融合为一,何尝不失为“参学纪实”的代表作品之一。作者的阅历多闻,在书中表露无遗。 很多的事都是因缘际会促成的。“不是旧识不相逢,相逢总是有缘人,万般随缘莫强求,缘起缘灭自在人”,今天,读者有“缘”,透过阅读《参学琐谈》的机会,能够分享到法师的“智慧”,自当珍惜这份难得的“因缘”。这段佛教高僧大德年轻时代在外参学的经验和心路历程,其恒定不变的决心和毅力,不但可为僧青年的模范,更足为一般社会青年立身处世的表率。 修行是循序渐进的,是阶段性的成长,绝非一蹴可及的。有大智慧者,总是时然后言,凡事不事半点虚假,既真复诚,自然而为。胸中丘壑自有,理在其中,道理既明,何旁鹜之有。 末了,笔者谨志数言以记之,尚请读者诸君有以教之。 随缘持分,广德重生;行到深处,其惑自解。 诚敬所至,金石为开;随遇而安,智慧自开。 知所当然,行其应为;知行合一,善果自结。邱各容 壬申年三月写于养浩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