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哪儿有火灾?” “嗯!昨天晚上贵寺不是失火了吗?” “你们听谁说的?” “不是听谁说的,是我们大家亲眼看到的,昨天晚上十点左右,看到你们寺里,火光熊熊的红半个天,因为天黑山高上来不便,所以一早特意跑来看看。” 门头师听了那些人的话,头摇得跟货郎鼓子样,表示没有这回事,嘴里并咕噜着说: “你们这些无聊的人,为什么一大早就跑上山来给灵岩山添晦气呢?” 从山下来的那些人,见门头师摇着头,嘴里咕噜着也听不清楚讲的什么,他们也不管门头师同不同意,便一窝蜂似的往寺里跑,直到他们看了寺里的房屋完好无缺,才带着一种惊奇的神情走下山去。后来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寺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认为是昨天晚上大回向(大回向的时间,正在十点左右)的感应。这种说法是有根据的。因为大回向《愿我临终无障碍》一文的后面,有这样的记载:“此文古今灵验:或于正发愿时见诸瑞相;或于睡梦之中,得阿弥陀佛放大光明,感应事繁,不能具述,唯励意行之者,方信不虚矣?”所谓:“火光熊熊”者,不是“阿弥陀佛大放光明”是啥! 四、其妙难言:说到念佛能坐化,能得神通,能感佛放光,使我又想起自己在灵岩山参加佛七时,得到的一点小小境界。这一小小境界,在老修行们的心目中虽然不值得一笑,但在当时的我来说,欢喜的心情,真不啻是一个迷路的小孩子突然看见了妈妈!现在既然想起来啦,就应该说说才对。可是,这小小境界是“其妙难言”的,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叫我怎样个说法呢?不过,这小小境界,不是那“正法眼藏,涅妙心”。即令说了,读者也不会像大迦叶那样:笑而不言,心领神会的。但我必须敬告读者诸君:念佛的境界,只有真正念佛的人知道,你只要信深愿切行得真实,到临终时,自然会蒙佛接引,带业往生;境界不境界,都无关宏旨。我这样说,也许有人以为了生死的事没有这样子容易,关于这点,印光大师在《复濮大凡居士书》中说得最好,他说:“净土一法,须另具只眼,不得以常途教义相例。使如来不开此法,则末世众生之了生死者,不可得而见之矣!” 很对,净土法门,是不应“以常途教义相例”的。三十五 东阁会议 《法华经》上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真的,三界之内,处处充满了苦难,生活在这三界之内的众生,则时时有被苦难吞噬的危险!而咱们这个大多数人不顾他人死,只望自己活的人世间,苦难的事儿更多,危险性也更大,一不留心,小则失业荡产,子散妻离;大则国破家亡,丧身毙命!这个道理,抗战期间沦陷在战区的我已体会到了,但不十分彻切。等到胜利后到了南方,我觉得未来的苦难和危险,将更超过往昔。 果不其然,由于当时形势所及,住在灵岩山的数百僧众,一向稳如磐石的心,也变成了水上葫芦,漂泊不定了!先是佛学院里的一些敏感的学僧,不理法师们的劝告和挽留,纷纷告假下山,各奔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去了;接着是念佛堂的部分清众,行单上的执事,工寮里的佣工,亦相继溜之乎也!于是,妙真和尚忙了,遂即召集全体执事,在东阁来一次紧急会议。会议开始的时候,妙真和尚声泪俱下地说: “灵岩山是十方常住,就应该十方人共同来发心维持,现在许多人一听说时局不好,即各顾各地跑了,这怎么成呢?在座诸位,不是灵岩山的中兴元老,便是灵岩山的纲领执事,我今天请求大家,看在印祖创建灵岩山的苦心,妙真为住持的份上,共同发心来领导大众,维护道场,渡此难关,千万不要离去!至于未来的四事供养,不管如何艰难,妙真愿负全责,绝不劳诸位烦神。” 妙真和尚致辞后,大家都一言不发地默坐着,很久很久才有一位老堂主站起来发言,他说: “大和尚维护道场的苦心,实在值得吾人敬佩!不过,我们必须要考虑到:情况一旦到来,即令全体职事都不离去,能不能把常住维护得住呢?如果认为能,大家就同甘共苦留在山上;如果认为不能,那么,还是请大和尚慈悲慈悲,任大家愿留者留,愿去者去吧!” 接着又有一位职事说: “这一把战火是烧不久的,但当它炽烈的时候,我们还是暂时躲避一下的好!因此,我以为愿意下山的人,固然应听他下山,就是不愿意下山的人,和尚也应当劝他们下山。” 妙真和尚一听他说这种话,一张红脸立刻变得铁青,然后在极其复杂的表情中,挤出这样的几句话: “某师的高见,我很钦佩!然在我的立场来说,宁愿将来的遭遇既悲且惨,我也不离开灵岩山。不过,某师既然这样说了,在座的诸位愿下山的就听便吧,但不愿下山的我不勉强!”说过,环视在座的全体职事一眼,他即拖着一个肥胖的身体,回方丈室。全体也都垂头叹气地回了各人的寮房。当我最后步出东阁正想回客堂的时候,那位后来发言的执事,在门外拦着我就问:“你走不走?”我即毫不迟疑地说:“走!决定走!”他向我笑笑,什么也没有说,就转身向斋堂的方向走去。三十六 远离江南 自从东阁会议之后,所有的执事都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的人要跟妙真和尚与灵岩山共存;有的人恨不得马上就离开灵岩山,行脚他方;也有的人抱着“到时候再说”的态度,恍恍惚惚地混日子。我原来也是打算马上离开灵岩山远走高飞的,但因为种种关系,结果未能如愿。后来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只好叫我徒孙海超陪我父亲先去宁波天童寺报名受戒,随着即赶紧清理职务上的手续,以便请假下山。不料刚刚把我父亲送走,南京就吃紧了,潮水般的难民,昼夜不停地互相交流!所谓“互相交流”,就是说:南京、镇江、常州、无锡、苏州等处的人向上海方面逃;而上海、苏州、无锡、常州、镇江等处的人,也有的向南京方面跑,一时大家都成了没有头的飞蝗,只是胡乱地,拼命地逃!逃!逃!其实谁也没有看到军队的影子! 我当时看到这种“逃离”的景象,使我想起抗战期间躲日寇的情形来:只要有人看到庄东头有人把手一扬,整个庄上的人就牵着牲口,抱着孩子没命地往庄西面跑,好像日本鬼子就在屁股后头追上来似的。乙庄上的人见甲庄的人跑了,不问青红皂白,也牵着牛,抱着孩子往丙庄上跑。当然,丙庄上的人也是照跑一通。就这样,不大工夫几十个庄子上的人都跑得光光。结果一打听,唉!才知道甲庄上的那位扬手的仁兄是在伸懒腰,无意把手扬了一下,竟被大家误会,以为他看见了日本鬼子,摆手叫大家逃哩! 当时南京上海等处的人逃难,与抗战期间在北方乡间躲日军一样,多是活见鬼般地瞎跑。现在闭目想想当时凄惨的景象,仍感到很难过! 这时的情势,既然已像将要倾倒的大厦,多数人都逃避不顾了,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力量,如何能够扶持得住?于是乎,你逃我也逃,大家都抱定了逃!逃!逃的算盘,随着人潮,没命地逃!听吧:由哭声、叫声、打骂声交织而成的嘈杂声,响彻每个车站或码头的角落。但这些,不唯不能阻止逃亡的人潮,相反地,那些逃亡人儿的心由于各种声音的刺激,似乎显得更疯狂了!到这种情形,只好无可奈何远远地站着,看着争先恐后的人潮,向车上或船上冲! 这时,在苏州火车站相互冲激的人潮中,夹杂着三个和尚;两个是从穹窿山大茅篷来的,他们的名字是一真和隆平,另一个即是我。隆平曾在灵岩山当过知客,与我有同寮之谊,一真是住茅篷的老修行,与我也曾有数面之缘,我们是无意中在灵岩山下院相遇,他们原来逃离的计划好像是:从南京溯江而上,到江西南昌看一个道友,再往西走,准备进万里终南,度其隐遯生活的,后来不知何故,他们又改变了主意,同我到了上海;而我的逃难路线则是:从苏州到上海,由上海去宁波,在宁波等我父亲受戒圆满,再朝普陀。如果时局好转,则下山再去天台,从天台到杭州等处逛逛,然后仍回灵岩山。否则的话,就住在普陀山不动,一切交给观音菩萨处理。就这样,我们三人从木渎坐船到了苏州,好容易挤着购了三张到上海的火车票(其实,此时不买票也可以混水摸鱼般的爬上车去,但我们不愿做几近偷盗的事),又挤到月台,但无论如何挤,也挤不上火车! 看看车里的人填满了!车顶上车外面凡是能够攀扶的地方也贴上了人,火车头冒出浓浓的黑烟,好像就要开动的样子,一、隆二师急了,我也急了,在这当口也顾不得威仪了,于是三人便合力挤近火车,我蹲下去先叫他们二人踏着我的两肩爬上车顶,又立起把三人的行李(三支行脚僧用的背夹子)递上去,然后我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加上他俩个人的“拉拔”,才爬上车顶。爬是爬上去了,但是要命的是车顶不平人又多。站着固然很危险。而坐下也不觉得好到哪去。大家正在为难,忽听一人高声喊道:“火车快要开啦!诸位把自己的行李放在自己的前面,骑在车脊背上,与对面坐的人,互相拉着手,以免发生意外!”果然,大家把腿岔开坐在车脊背上,互拉着手,增加了不少安全!” 汽笛一声长鸣,火车开了!但是,他好像载不动许多愁似的,一边呜呜哀鸣,一边吃力地向前蠕蠕爬行着,恰像一条受了伤的乌龙,使人看了不禁有一种悲怆酸楚之感! 我——一个为参学而受尽折磨的僧青年,坐在火车的脊背上,不时回头遥望着灵岩山,和矗立在灵岩山上的多宝佛塔,然后轻轻自言自语地说: “美丽的苏州再见了!不,美丽的江南再见了!”□ 第二辑 从上海到海岛 □一 上海一夜 一九四九年二月,我到了上海。 上海,是我国直辖市之一,因为在战国时代是楚春申君黄歇的封邑,所以又称为申;又因北边靠近沪滨,故亦称为沪。 上海的位置,适当于黄浦江与吴淞江合流之处。扼长江之门户,为东南之屏障;东出海口,近可到沿海各埠,远可达东西洋各国;西出长江,可通沿江各省;加上宁沪、沪杭甬、淞沪等铁路皆以此为起点,无形中它便成了东亚水陆交通的枢纽。又因为中外货物多集散于此,其富庶与繁荣,实居于全国第一位。 我同隆平、一真二师坐在火车的脊背上,从苏州到了这个号称“十里洋场”的上海,从人流中涌出车站时,互相看了一眼,不禁相与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有什么事值得这样好笑呢?原来三个人的尊容,被火车头上喷出的煤烟一熏,都变成了铁面无私的包黑子。我以解嘲的口吻对隆、一二师说: “观世音菩萨为了广度众生,时而示现佛身,时而示现声闻、缘觉身,乃至时而示现持金刚神等身,游诸国土,而为众生说法。今天咱们同时示现了三个包黑子身,该去为谁说法呢?” 他们两个各把各的背夹子背起,说一声:“有缘再会!”迳去了玉佛寺,而我一个人则向赫德路的觉园摸索。 我到了上海为什么一定要去觉园呢?原因是:上海一批闻人在觉园发起一个七七四十九天的佛七大法会,他们除了请妙真和尚主七外,并且在灵岩山请了四十九位老修行领导在家信徒念佛。在妙真和尚来上海主七之前,我曾向他说明不久就要去宁波天童寺看我父亲,当时他虽然毫不迟疑地允许了,可是,在他临来上海时却又对我说: “客堂里的老知客已走大半了!你怎么忍心再走呢?我先到上海看看,如果时局“实在”紧张(这句话说得很妙!因为说这话的时候时局已够紧张了。不过,尚不大实在而已!)的话,你再去宁波也不迟;否则,你就等上海的佛七圆满再去好了!” 结果我被他老人家这种念念不忘常住的精神感动了!也就是说我答应了他的要求。唉!谁想得到呢?妙真和尚去上海还不到三天,时局就变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了!我为了去照顾我年老出家的父亲,而不得不去宁波;为了向妙真和尚说明我不能再在山上待下去的理由,所以到了上海必须要去觉园。 我摸到觉园,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见了妙真和尚,我把下山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他无可奈何地对我说: “时局既然变成这个样子,我当然不能再勉强要你回去。不过,我总希望你,看过你父亲之后,如果情况好转能早日回山销假!”说过,他给我金圆券五元叫我买去宁波的船票。之后他又叫茶房送我到一间颇雅静的房里休息,因为茶房都是从灵岩山客堂里派来的,对我的招待非常周到。不一刻从山上来参加佛七的化东堂主,以及许多清众们,都纷纷来询问我,他们离山以后的情形。我本着“宁搅千江水,不动道人心”的原则,只是简单地告诉他们说:“山上的情形与诸位下山的时候差不多,只是因为宁沪线上的难民一天比一天多,影响所及,人心比较更为浮动而已!”正说着,窦存我居士走了进来。窦是徐州人,专修净土,老而弥笃,因为他常去灵岩山小住,又因为我的俗家和出家的小庙离徐州都不太远,在不知不觉中我们便成了不同省份的老乡,所以他见了我客气一阵子,就请我把一路所见所闻说给他听,大有“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一般的情调,就这样又接着说了下去,直到起香的板响,他们才陆续地回了佛堂,我则由茶房照料着洗了个澡,即熄灯就寝了。 我躺在床上不久便进入了梦境。我梦见同隆平、一真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人,都横跨在火车的脊背上。当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到有的人披头散发,满脸尘垢!有的人骨瘦如柴,衣着褴褛!有的人表情痛苦,唉声叹气!有的人喊爹叫娘,嚎啕大哭!心里难过极了!于是我对正在闭目念佛的隆、一二师说: “喂!你们看看那些人多么的可怜啊!” 就听一真答道: “管他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听了很不服气,遂大声反驳他道: “你老菩萨真可以!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该不该说这种话?那些披头散发、满脸尘垢的人;那些骨瘦如柴、衣着褴褛的人;乃至那些喊爹叫娘、嚎啕大哭的人,都实实在在、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是多么的可怜可愍啊!你怎么可以作‘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的一般看法呢?” 任我怎么说,他和隆平仍闭目念佛,不睬不理我,惹得我又气又急。为了表示一点同情心,我猛然站起,正想去安慰安慰那些可怜又可愍的人,一个不慎,竟从火车顶上跌了下去,一声惊叫,才知道是在做梦!我听到窗外有人在低声讲话,睁眼一看,原来大家正在洗漱,准备做早课了!我急忙起来洗过脸,随喜了一堂早课,但在做早课的时候,我脑子里却仍盘旋着梦中所见到的那种凄惨景象!二 闲话坐船 在觉园吃了早饭,我叫茶房到码头给我买了一张到宁波的船票,然后由一位居士陪同坐电车在上海市区兜了一个圈子;他要再陪我去法藏寺、静安寺、玉佛寺等名刹参观,都被我婉谢了。因为我坐在电车上,沿途看到那些茫茫然的人们,感到太难过了!因此我想:人,尤其生逢乱世的人,为什么不知道想想苦、空、无常的道理?打破自私自利的观念?尽其所能去做些于国家、社会、人类有利益的事呢?不是么?即令你有摩天高楼,华丽大厦,最新型的汽车,最娇艳的太太,乃至堆积如山的黄金和美钞,一旦战事爆发,高楼也,大厦也,汽车也,太太也,乃至黄金美钞也,一切的一切,不但无法保全,说不定会立刻变成形同乞丐般的流亡者,甚至变成“茫茫白骨少人收”般的牺牲者!但是我不懂那些生活在炮火边缘的人们是怎么样的想法?当他们坐在那临街的窗口上,看到那些扶老携幼的难胞时,竟然嘻嘻哈哈,指指点点的,好像在观赏一幕喜剧!唉!人,尤其是生逢乱世的人,为什么不知道想想苦、空、无常的道理呢?我在回觉园的路上,不断地系念着这样的一句话。 下午三点,我又坐电车到了码头,挤上一艘开往宁波的“江龙”号客轮,这时候船舱里人满了,甲板上人也满了,但岸上仍有很多很多的旅客站在那儿发呆! 托三宝的福庇,我幸运地在一间客舱门外,找到了一丁点容身之地。可是,当我把背夹子放好,刚刚坐下想休息休息时,突然从旁边挤过来一个年轻的女人,手里提着一只皮箱,走到我面前很客气地说: “师父!请您站一站,让我把箱子放下好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站了起来。 她则顺势把箱子在我面前仅有的一点空地上平着一放,吭也没有再吭一声,一转身便坐在箱子上,拿出手帕来慢条斯理地轻擦着她脸上的汗珠。 这样一来,我就惨了!不但无法再坐下去,就是站着也受了种种限制。因为背后即是客舱门,一有人出入就要拼命地侧着身子让路,左右又被水泄不通的人墙紧夹着,想舒展一下手脚都十分困难,更不必说坐了!而前面则是那位前恭后倨的年轻女郎,占据了我的地盘不算,她并且毫不在乎地,坐在那儿把两支腿叠在一起,伸在我的两腿之间,不时在摇呀晃的,好像她正在自庆“得其所哉”的样子呢?在这种情形下,我除了忍气吞声另觅栖身之所外,是别无办法的了!于是,我用力把背夹子举起,从人丛中又挤了出去! 挤到甲板上,把背夹子放下,我抬头看看靠近码头的街头,钻进钻出的人头,不自禁地又“唉”了一声,自言自语地:“人,尤其是生逢乱世的人,为什么不知道想想苦、空、无常的道理?打破自私自利的观念?尽其所能地去做些于国家、社会、人类有利益的事呢?” 六点左右,在大多数旅客和岸上的送行的人们互道“再见”声中,轮船开离了码头,缓缓向吴淞口驶去。到了吴淞口附近转了一个弯,而后即进入越来越深,越来越广的大海之中,因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海船,也是第一次看到海,尽管此时已近黄昏,渐渐不见海的边际了,而我却仍觉得很有意思,同时,对于海也生起许多幻想! 我正手扶着栏杆看海看得出神,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念一句: “阿弥陀佛!” 接着就问: “老菩萨你去哪儿?” 我回头一看是一位出家人。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穿一件同我一样的旧灰布长衫,脖子上挂一串又黑又大又亮的念珠,很慈和地向我微笑着。 俗语说:“和尚不亲帽子亲,帽子不亲三尺大领子还亲哩!”人家既然对我这么一个后学晚辈如此客气,我那能再转过身子去自顾自地看海呢?于是,我合合掌也念了一声佛号,说: “我去宁波天童。” 他听我一说,不禁喜形于色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说:“有缘!有缘!我也是去宁波天童的。”接着他便滔滔不绝地自我介绍着出家、受戒、参学等经过的情形。 据他说,他曾在金山、高住了很久,也读过佛学院,也发心看过三年藏经,并且四大名山已朝过三个,只有普陀山没有去过。他计划这次到天童,过了戒期,就去朝普陀了。 我问他:“你老菩萨既然参访过那么多的地方,也学过教,也参过禅,可以说是一位老参上座了!也就应该安住一处,作些弘法利生事了,何必餐风露宿,披星戴月地终年在外面行脚,自找苦吃呢!” 他笑笑说:“安住一处,不一定就能弘法利生,弘法利生也不定要安住一处;我佛世尊,为了弘法利生,时而天上时而人间,时而水边,时而树下,何曾有安住?” 我说:“佛是已证妙觉圣者,一切处、一切时皆可安住,老菩萨何得以佛相比?” 他又笑笑:“众生与佛原无二致,佛一切处,一切时皆能安住,我亦能尔!不过,无住无不住,始名为安住,苟但言安住,乃属担板汉知见,永无可安可住之处,亦永无可安可住之时,结果仍落得一个流浪儿!” 我听了他这番话,不客气地又问他道:“佛能在空中自在飞行,佛能在水上自在行走,佛能现无量身,到无量世界,为无量众生说法,你老菩萨能吗?” 到底他不愧是一位“老参”,被我这么一问,他竟大笑着说:“看不出你老菩萨会这样地钻牛角尖!”三 天童探父 同那一位有点儿“增上慢”的老菩萨,在船上谈了一整夜,好像收获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得到。不过,由于谈话的缘故,驱除了不少旅途寂寞确是真的。 我们到宁波下了船,已是“初日照高林”的时分了。当我看到穿街而过的一条小巷内,处处停泊着渔船;嗅到从渔船上发出的鱼腥虾臭;听到满街“阿拉阿拉”之声不绝于耳,感觉极不是味儿。因此,原准备同那位菩萨去观宗寺挂一单的计划,也自行取消,草草吃些早点,那位老菩萨独自去了观宗寺,我则自个乘上另一只小船,到了一个叫小白的地方。在小白舍舟登岸,背起背夹子,一步一步地踏上去太白山曲折不平的山径,到了名震中外的天童禅寺。 天童禅寺,是一座有千年以上历史的古道场,环境幽邃,建造宏伟,龙象辄起,高僧辈出。如为教殉身的寄禅(八指头陀)大师,革新佛教的太虚大师,传弘楞严的圆瑛大师,智慧如海的印顺大师,还有望重一时的白圣大师等,他们有的在该寺当过住持,有的在该寺任过职事,有的在该寺受过戒。总之,这些法门中的“人杰”,无不或多或少的与该寺的“地灵”,有着密切的关系! 天童原属四明山区,据说东晋时代有一位义兴禅师,曾在那儿结茅习定,感动了天帝;天帝即遣太白金星化为童子,日日送食供养。后来义兴禅师道风远播,把茅篷改建成十方丛林,他为了纪念这桩不平凡的事,山即改做“太白山”,寺即叫做“天童寺”了。也正因为山寺的名称由来不凡,千余年来,而使这座名山古刹,不可思议的事,层出不穷;可惜我在该寺住的时间太短了,否则的话,这篇《天童探父》的小文,也许就不会这样子空疏贫乏了! 翻过几个绵延起伏的山冈,穿过几条崎岖难行的曲径,到了降龙亭畔。当我看见两行高出云表,粗可合抱的夹道古松,和一条清澈见底,泉声淙淙的溪流时,忽然想起八指头陀的“五里松荫路,长亭复短亭;溪花染涧碧,林鸟语烟青”及“十里松荫路未遥”,“十里长松青到门”等诗句。但当时我不知道“长亭复短亭”是指何而言,及至到了伏虎亭,才豁然贯通。其实,降龙亭既不“长”,伏虎亭亦不“短”,头陀所以用“长”、“短”二字来代替“龙”、“虎”二亭者,大概是因为是十里长亭、五里短亭吧。 走在这条“五里松荫路”上真是妙极了!松荫如盖,凉风习习,这时候虽是初夏季节,但许多小鸟已在枝头载歌载舞了,森林中的野花也不时送来阵阵的幽香。 道路是用大小相同的青石板铺成,每行五步即有一朵石刻的大莲花展现在眼前,我每踏上一朵石莲,即默念着:“此花从地涌出,我身从此花生!”就这样,边走、边念、边看,一点也没觉得辛苦便到了天童寺的山门,头陀的“十里松荫路未遥”句,洵不诬也! 我穿过了山门,进了客堂,见了知客师,行了礼,说明了来意,即由一位照客把我送进上客堂。在上客堂刚刚安好单位,一位同道走来向我打招呼,并且一口一个“知客师父”地叫。我一面摇手制止他对我的称呼,一面低声问他: “你老菩萨上下怎么称呼?为什么对我这样子叫?” 他笑了笑,也没有说他叫什么名字,反问我:“您不是灵岩山的知客吗?去年我到灵岩山时,还是您问的单哩,您忘啦?” 我也笑笑对他说:“这儿是天童寺的云水堂,而不是灵岩山的客堂,彼此以后还是以老菩萨相称吧?” 我说完,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恰巧此时送我父亲来受戒的海超走了进来,海超看见我就说:“师公!您再不来,他老人家(指我父亲)就要急死了!” 我问他:“急什么!” 他说:“昨天从杭州来了一个出家人,说宁沪线铁路也已经不通了,他老人家一听,急得一夜没有睡好,今天早上还含着眼泪对我说:‘如果峻山有个三长两短,我受这个戒还有啥意思?’并且又说‘受了戒马上就回苏州,死也要死在一起’的话。” 我听海超这么一说,饭也没有吃,给上客堂的寮元师打个招呼,就同海超一道看我父亲去了。一路上遇到许多新戒来来去去的,他们看到老戒师父都视若无睹,既不让路,也不合掌。看到这种情形,不禁想起自己在宝华山受戒的情形来,于是我对海超说: “宝华山戒期中严得有点儿近乎野蛮;这儿宽得则有些近乎放纵,宽严不能适中,都会使新戒们手足无措,不知所从!” 正说着,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峻山!峻山!”我回头一看是我父亲,即喜不自胜地紧走几步迎上去,他老人家也迫不及待地向我走来! 父亲见了我,劈头就问: “听说南京到上海的铁路也不通啦!你怎么来的?” 我对他老人家说: “铁路仍畅通无阻,不然,我怎么还能够来到这儿看你老人家呢?”接着,我就把灵岩山的近况,以及在上海所见到的和听到的一些琐事告诉他老人家,然后问到他老人家在戒期中的生活情形,他说: “由于海超师的照料,在戒期中一切都很好,只是常常挂念着你,昨天一听说铁路不通啦,急得我坐卧不安,恨不得马上就回到苏州看看。现在你来啦,再也没有使我分心的事啦!你坐了一夜的船都没有睡,先回上客堂休息吧!有话晚上再讲。”说罢,他很快地随新戒们向后院走去,海超又陪我在寺内各处看了看,而后我回到上客堂,海超则回到行堂寮,因为他已讨到一个行堂的缺,在为新戒们服务。 天童寺的上客堂,在一般行脚参方的苦行僧心目中,是一个最方便、最理想的所在。因为住在那儿,每日除了“板响云堂赴供,钟鸣上殿诵经”之外,真说得上是“般般如意,种种现成”的了!比方说:你在那儿挂单想发心看看经,佛龛后面的经橱里,应有尽有,任你选择;如想参禅可自由进禅堂坐香,当你走到禅堂门外看到那副“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的对联时,说不定当下就能见到娘生以前的面目;如想拜佛念佛,上客堂既宽又大,只要你不打他人的闲岔,就是昼夜不停地拜,不停地念也没有人去干涉你;如果你经也不想看,禅也不愿参,拜佛念佛也不感兴趣,只想找人冲壳子(讲空话),上山跑跑玩玩;那么,就请你到外面的凉台上去冲,到前后左右的山上去跑去玩,慈悲的寮元师父绝不加以限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只要你不犯堂规,可以无限期地住下去,不像其它丛林下,有的只许一宿两餐,就请你卷行李,走路。 我在天童寺上客堂挂了十多天的单,每天除了上上殿,过过堂,看看我父亲之外,其它所有的时间,大多消磨在该寺附近的古迹名胜之中了!记得一天同几位“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的道友,从密云悟祖的塔院(密云是天童的中兴祖师,塔院建于老天童寺附近,寺内有一静室。陈设其生前之床、帐、衣、帽、鞋、袜等物,任人瞻仰)回寺,路经青龙冈八指头陀的冷香塔院时,看到翠柏绿竹之间,种了无数梅树,内心突然对这位爱教、爱国又爱梅花的大师兴起无限的敬意,不由自主地便走进塔院,巡礼了一番。据说这座冷香塔院,是头陀生前自己制图自己监工所造,塔院的墙壁上有其自书白梅一首,诗云: “了与人间绝,寒山也自荣。 孤烟淡将夕,微月照还明! 空际若无影,香中自有情。 素心正宜此,聊用慰平生。” 后来我在《八指头陀诗集》中,又读到头陀自题冷香塔纪事二首,其一云: “佛寿本无量,吾生讵有涯? 传心一明月,埋骨万梅花! 丹嶂栖灵窟,青山过客家。 未来留此塔,长与伴烟霞。” 除此之外,还有关于吟梅的诗数首,现在再录两首,读者便可以从其诗句中,领略到“塔”以“冷香”二字命名的用意了!如感事二十一首,其中之一云: “万事都归寂灭场,青山空惹白云忙。 霜钟摇落溪山月,惟有梅花冷自香。” 又,元旦示众诗云: “元旦山家也自忙,打钟随俗庆年芳。 道人不饮屠苏酒,细嚼梅花味冷香。” 我们几个人参观过冷香塔院出来,一路上不断地谈论着这位期以“明月传心,梅花埋骨”的大师的生平。他——八指头陀——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因为贫穷无法生活,曾替人家放过牛;曾为私塾先生烧饭扫地;也曾被富豪家视为奴仆,供人驱使;一天因见篱间盛开的桃花被风摧落,不觉失声大哭了起来,因此,便动了出世的念头。过了不久,就跑到湘阴法华寺礼东林长老为师,去南岳祝圣寺受戒,正式出家当了和尚。 大师于受戒以后的五年中,曾在一山寺中行苦行,闲的时候即随寺中大众坐禅参究,所以于此期间对于禅理即有相当的契悟。一次因为去巴陵(山名,亦名巴丘,又称天岳,在湖南省岳阳县城西南隅,下临洞庭湖。相传:后羿屠巴蛇于洞庭,其骨若陵,故名巴陵)探望母舅,登岳阳楼,看到那湖光粼粼,一碧万顷的洞庭湖时,忽得“洞庭波送一僧来”之句,遂之诗名大噪。后来又遍游吴越名山大川,参访高贤,禅境诗境,都有着“一日千里”般的进展。在他的诗集《自述》一文中,有这样的一段话: “遇岩谷幽邃,辄啸咏其中;饥渴时,饮泉和柏叶下之。喜以楞严、圆觉杂庄(庄子)、骚(离骚)以歌,人目为狂!尝冒雪登天台华顶峰,云海荡胸,振衣长啸,睡虎惊立,咆哮攫前,以慈心视之,虎威亦解。又,曾于深山,遇一巨蟒御风行,头大如斗,舌电尺余,因念佛亦无怖。旋养疴皋亭山中,中夜闻剥啄声甚急,启门月明如昼,四顾无人,如是者数次。夕伺叩门声,急开户,见一黑团乱跃,余与群犬穷追,抵山腰,厉声曰:我是个穷和尚,不扰汝,汝何恼我?我岂汝怖?病寻愈……。”因此,我们可以想见头陀道行的一斑了!唉!算来时间已过十五、六年,不知这位高僧现在的冷香塔院,依然能够仍旧完整无恙否?四 育王挂单 从八指头陀的冷香塔院回到天童寺的当天,我接到妙真和尚在上海觉园寄来的一封回信。信上大意说:觉园佛七已圆满,他就要率众回山了。最后还是那一句老话:希望我过了戒期,赶快回山销假。我看了以后,把信上的意思告诉父亲和海超。老人家表示:“现在只能过了一天说一天,什么事都无法预先决定的!”海超则说:“不管如何,咱们过了戒期也得去阿育王寺(简称育王寺)挂几天单,拜上几天舍利,然后再朝普陀山;到普陀山看情况如果好啦,咱们就下山回苏州,不好,就在山下住住再说。”好吧!反正父亲已经受了戒,我的心愿已毕,至于其它的一切一切,我也乐得“随缘度春秋”了!何况海超所说正是我离开灵岩山时所计划的事呢?因此,在我父亲受过菩萨大戒的第二天,我们就到了阿育王寺。 本来,我们到了阿育王寺是无须挂单的。原因是:该寺有一位化谛法师,曾去灵岩山住过,同我很要好;他回育王之后,时常写信叫我到育王玩玩,我给他回信时也曾说将来如果有机缘,一定来看他的话。现在到了育王,在客堂里只要亮亮他的牌子(笔者按:阿育王寺是个一半子孙、一半十方的丛林,化谛属子孙派,年轻有为,又是银钱副寺,在育王是个极吃香的人物),虽不一定会把我们当做上宾看待,但最低限度,也不至于叫我们随众上殿过堂,去上客堂挤广单的。然而我为了使我父亲见识见识,为了不愿靠人事关系,为了想看看育王的家风,我仍决定去客堂挂单。不过,我曾计划着在离开育王之前,去库房拜访化谛一次,与他谈谈,不料这一挂,竟挂出了纰漏,我们几几乎被知客师父赶出山门之外,结果我还是把化谛的牌子亮了出来,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当我领着我父亲和海超,到了育王寺的客堂门外,把行李靠在左边放下,从门槛子的右边走进客堂时,即看见一位颇像有点儿福气的出家人,正陪着两位浑身珠光宝气的妇人,春风满面地在吃茶闲谈。经验告诉我:“他可能就是知客师?” 俗语说:“小猫在老鼠的心目中,其威力比老虎大一万倍。”同样地,一个知客在挂单和尚的心目中,其权威之大是无比的,尽管我也当过知客(不过,我从来没有给挂单人难堪过),而一旦自己做了挂单和尚,心里不免仍有些紧张。所以,我丝毫不敢大意,礼佛以后,就规规矩矩地,在右边的一条桩凳上坐了下来,静候着知客师父前来“问单”。 不大工夫,果然那位陪客人吃茶的出家人走来,照例他站在门里先伸头看看我们的行李,然后在知客的座位上坐下,我和我父亲以及海超三个人即同时起立向上,由我说: “顶礼知客师父!” 不想那位知客师竟老实不客气地说:“一拜!”(按规矩他应说:“问讯——”),我父亲和海超随着他的吩咐拜了一拜,我则向上一问讯,回到原来的位子,仍旧眼睛看着自己的鼻子,木偶似地坐在那儿。我这样做,也许是当着两位女客的面,损害了那位知客师的自尊心了吧?不然,他为什么会走到我的面前来,况毫无理由地大声喝问道:“你在哪儿受戒?”(应该问:“你的戒常住哪儿?”) 我见他有点儿欺人的样子(也许是当着客人的面,特意摆摆穷架子),先前一点紧张,也被怒火赶跑了。于是,我也大声地答道: “宝华山!”(应该答:“忏悔堂宝华山。”) “宝华山受戒为什么不懂挂单的规矩?” “不是我不懂挂单的规矩,而是知客师父不懂问单的规矩。”我想这话一出口,他会更受不了!然而不然,他听我这么说,态度竟立刻变得温和了,并且笑笑对我说: “对不起!我以为你们都是从天童来的新戒哩!想不到你是老参!”不过,接着他又说: “很抱歉!上客堂里已被朝山的人住满了,请你们另找一个寺庙去挂单吧!”说罢,他也不管我们的反应如何,就又去陪客人吃茶了。 “好家伙!他竟要把我们赶出育王寺山门之外了!”当时我这样想。 “怎么办呢?”我父亲和海超,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低声问。 我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地对海超说: “你们在这儿坐坐,我到库房找化谛去。” 那位知客一听说我要去找化谛,好像吃了一惊,紧走几步到了我的面前就问: “你认识化谛?” 我没好气地说:“怎么?你不准我到上客堂挂单,难道我到库房找找朋友也要干涉吗?” 他一面拦着我不让走,一面连说:“不敢!不敢!你为什么不早说认识化谛法师呢?请坐,请坐,我就叫人请他来!” 等知客师派人到库房把化谛找来,当化谛向那位知客师介绍说我是灵岩山的知客时,我看他的面孔红得跟关二爷一样!五 瞻礼舍利 与化谛法师见面谈了谈,他请我们在客堂里吃了一顿午饭,就坚持要我们到库房楼上他的房间隔壁的一间空房里去住,而我则坚持要去上客堂挂单。这不是我固执,因为我知道在丛林下做客虽然不要上殿过堂,但有些地方并不比在上客堂挂单方便,何况我参访名山道场的目的,是想使我父亲见识见识,自己看看别个的家风呢?如果住在库房的楼上,上上下下,出出进进的不唯感到别扭,就是想拜拜舍利也将受到限制。因此,彼此坚持的结果,还是满了我的心愿。不过,我们住在上客堂期间,仍打扰化谛不少次,这是因为每天在吃中饭的时候,不是他亲到上客堂去叫,就是派人去请,有时候他也拜托寮元师陪我们到客堂或库房里吃饭,使我极感不安,然为了想拜几天舍利,也只好随他去安排。 谈到拜舍利,可以说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阿育王的舍利,是佛灭度后一百年至二百年之间,阿育王时代从印度传到中国来的。阿育王不但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且是一位佛教的大护法,他以神力碎七宝为末,和以香泥,在一夜之间便造成了八万四千座宝塔,每一宝塔中置佛舍利一颗,并请神通广大的耶舍尊者放八万四千道光明,敕令鬼神,于阎浮提,选六殊胜境,八吉祥地,安放宝塔一座,令众生供养植福。据说中国合乎“六殊胜境,八吉祥地”条件的地方共有十九处,阿育王寺即是其中之一。照这样说,有佛舍利宝塔的地方,即无异佛的法身,而“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等”就“皆应恭敬围绕,以诸华香而散其处”了!但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这也许因为末法众生障重福薄的缘故吧? 我同我的父亲和海超到达阿育王寺的当天下午,从客堂到了上客堂,一切被安置就绪后,即披衣持具随同上客堂里的几位“上客”,去舍利殿拜舍利。舍利殿的殿主在我们的请求下,他把舍利塔请到舍利殿后面的丹墀里一张方桌上,叫我们展大具顶礼三拜,拜毕长跪合掌,闭目诚念:“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若干声,然后再睁开眼来,抬头瞻望舍利。据殿主告诉我们,由于人的根机不同,所看到的舍利颜色也不一样!如果看到舍利是金黄色的最好,看到是灰黑色的最不好。因为我急切地想证明一下自己的根机,即一心一意地注视着那座高约数寸,以七宝造成的佛舍利塔里面放舍利的地方。可是,看来看去,眼睛都看得发酸了,还没有看到舍利在哪儿?后来幸亏那位殿主把舍利塔两手捧起请到我的面前,我才看到那颗比黑豆还黑,比黑豆还小的佛舍利。看过之后,我问问我父亲和海超以及其他的人,他们都说看到,但看到的大小各异,颜色也有别。有的说是黄色,有的说是红的,也有的是五色俱全,大如西瓜的;因此,使我对那位殿主所说:“由于人的根机不同,所看到的舍利也不一样”的两句话,至为信服。 常言说:“青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一些以拜佛舍利为终身行业的老修行们,看到舍利殿主的钞票源源而来,不由也动了贪心,于是乎,他们便“福至心灵”似地,想出一个“卖舍利”的办法,来填补他们的欲壑! 所谓“卖舍利”者也,并不是真的他们胆敢把佛舍利卖掉,而是把他们自己拜舍利的功德出卖。比方:我拜了十年舍利,就可以把我这十年拜舍利的功德,卖给愿意买的人。不过,在讲定价钱之后,出卖之前,必须把我的名字和拜十年舍利的功德写在一张纸上,盖上自己指模手印,然后卖的人把这张纸小心翼翼地装进印有“三宝证明功德”的黄纸袋里,予以焚化。这样,我拜十年舍利的功德即归买者所有,自然,买者的钞票就流入我的钱袋里了!这种交易,你说会不会使人笑出了眼泪?笑掉了牙?六 侍父行脚 我们出了阿育王寺,大约走了三四里路的样子,看见一位年龄与我仿佛的同道,头上戴一顶元宝形的大草帽子,身上穿一件带大襟的中褂子,肩上挑着一副高脚担子,手里拄着一根锡杖,腰间挂着一个黄布袋子,布袋子的四角写着“地水火风”四字,而中间则写着一个很大的“□”字,上面还盖了几颗红印;赤着两只脚,十分安详地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距离五六步的时候,我向他合合掌,他似乎没有看见。接着我又提高了嗓子问他一句:“老菩萨!您是不是从普陀山来的?”但他仍慢慢地向前踱着,没有理睬我。于是乎我便低声对海超说: “真糟糕!这样子的一个既聋又瞎的人,怎好在外面行脚呢?” 不料我的话刚刚说完,那位被我认为“既聋又瞎”的同道,竟轻轻地放下了高脚担子,向我淡淡一笑,说: “我只是反应迟钝了些,耳朵和眼睛尚不至于像你老菩萨想像的那样子严重!” 顿了一下,他又问我: “你老菩萨问我是不是从普陀山来的,有何指教?” 听他这么一说一问,我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很不好意思,只好又向他合个掌,以道歉的口吻说: “老菩萨!无端打扰了您,真对不起!我们是朝普陀山的,因为怕走错路,所以想请问您一下。” 他看了我一眼,遂意味深长地说: “是的——我是从普陀山来。不过,我走过了的路,是错了又错的,不见得会适合你们走吧?” 我问他:“你老菩萨走的路既然‘是错了又错的’,怎么到达普陀山的呢?” 他听我这样一问,像个疯子似的,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三阵,然后才说: “因为我不怕错呀,因为我觉察到错,知道改呀!你们既然‘怕错’,所以我说,我走过的路,就不见得会适合你们走了!” 他说话的口气虽然有点近乎“狂妄”但使我听了却觉得很有点儿鼓励作用。同时从他这几句话中也体会出一点道理。不是吗:“人生在世,处处时时何尝不与旅行在一条陌生的道路上一样?如果因为怕错就畏缩不前,或是知错而不知悔改,那还有什么成就可说呢?为了参学,自己已独来独往地跑过数千里路了,都没有怕过什么,现在三人结伴行脚,反怕走错了路,这是多么显得自己懦弱无能啊!”想到这儿,我又向他合合掌说: “你老菩萨这种不怕错,和知错能改的勇气,我非常敬佩,现在我们就要以你为法了!” 说过,我向我父亲和海超看了看,表示叫他们准备前进,不料那位同道却又说: “老菩萨,不用忙,为了避免走太多的冤枉路,还是听我说说去普陀山的大概情形吧!” 这时候我父亲和海超也异口同声地说:“老菩萨是过来人,还是听他说说的好!”说过,他们竟把行李放在路旁坐了下来,我则仍背着背夹子站在父亲的身边,而那位同道则依靠在他的高脚担子上,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们依着这条路走,今天就可以到达穿山了,穿山有一座慧济寺,你们到了那儿,只要一说是朝普陀山的,吃的,喝的,住的都没有问题。在那儿住一晚歇歇脚,明天再从穿山去沈家门。到了沈家门,如果天色还早的话,就赶到普陀山去,否则到诸天庙住一晚也可以,不过,在诸天庙只能挂个水火单。” 海超问他:“从这儿到穿山有多少里路?” 他说:“大概有六十里左右。” 我父亲接着说道:“六十里路算啥?以前在家的时候,一天走个百儿八十里的还不是常事?”他老人家这种充满了信心的壮语,我听了虽是很高兴,但也有一点儿感伤!为什么要感伤呢?连我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那位挑高脚担子的同道,说过到普陀山的大概情形之后,在我们与他分别以前,我指着他那副少说也有六十斤重的担子问道: “老菩萨你挑这种担子行脚,会不会感到有些不方便?” 他说:“习惯了,没有什么不方便的。除了每天托一次钵,或是挂一次单以外,其它的事很少求人,因为日常用品我自己都有。”说过,他耐心地一样样拿出来给我们看。那就是:佛像、菩萨像、经律、三衣、坐具、香炉、锡杖、钵、瓶、绳床、火燧、刀子、镊子、毛巾、滤水囊、杨枝、澡豆等十八种物。我看过他那套法宝之后,不禁由衷地赞叹道:“你老菩萨这样子年轻就修头陀行,真是了不起!” 而他却说:“惭愧!惭愧!我哪儿够修头陀行的资格?带这些物件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他越是这样说,越使我觉得他值得敬佩。因此,在彼此分道的时候,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头看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茂密绿竹之中为止。 我和我的父亲以及海超一行三人在路上走着,谈着,笑着;一时不但忘却了烽火连天的江北,和战事一触即发的江南;半天跑了四十里路连辛苦也不觉得了!可是,当我们在路旁坐下休息了一刻,起来再往前走时,顿觉得两腿酸软无力,大有“寸步难行”之概!头上的太阳似乎也越来越热了!背上的行李似乎也越来越重了!还有那早晨装了两碗稀饭的肚皮,也越来越觉得空虚了!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沿途虽是经过不少大大小小的村落,但连一个卖茶水的都没有,更不必说是卖食物的啦。好容易挨到穿山,吃的问题虽然可以解决了,但为了想节省几文,我们只好再束紧腰带,抖擞精神,强忍着饥渴和疲劳,越过一个山坡去慧济寺。因为那位挑高脚担子的同道曾对我说过:“你们到了那儿(指慧济寺)只要一说是朝普陀山的,吃的,喝的,住的都没有问题呀!”七 慧济不济 我们极力忍受着饥渴和疲劳,到了慧济寺,总以为“只要一说是朝普陀山的——吃的,喝的,住的都没有问题啦”,谁料想得到,到了慧济寺,又差一丁点被拒诸山门之外呢?唉!这真所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迎头风”! 我们到了慧济寺,正是日头刚刚落山的时分。可是,慧济寺的山门已紧紧地关上了!我在门上敲了几下,里面毫无反应;又叫了几声,也没有动静。于是我对父亲和海超说:“寺里的人可能正在吃晚饭,或是做晚课,我们放下行李来,休息休息再说吧!”就这样,我们放下行李,坐在月光之下,眼望着那些“刚被太阳收拾去,却叫明月送将来”的树影出神! 好像过了很久,突然听到门里有脚步声。我不禁一喜,一边低声对我父亲和海超说:“有人来开门了!”一边急忙背起行李,准备门一打开就走进去,好赶快解决“吃的,喝的,住的问题。” 可是,当我眼巴巴地站在那儿等着开门时,我听到脚步声停了一下,似乎又走了回去,门却仍关得紧紧的。我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举起拳头来不顾一切地,在门上砰砰砰敲着,并大声喊道:“请开门呀!我们是朝普陀山的,路过贵地天黑啦,特来打扰常住挂一单。” 我这么一敲一喊,果然生效了!就听门里人问道:“侬啥人?” 于是,我又把前面的话说了一遍。又听门里人说:“这儿没办法咯!侬去穿山吧。” 接着我又敲了两下门说:“出家人不是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吗?我们已行一天的脚了,又饿又累,实在走不动啦!请您把门开开,让我们挂一单吧!” 我讲过了这么几句可怜的话,终于打动了门里人的慈愍心,门“呀”地一声开啦,因为开门的人是站在门里,又没有灯火,我们也没有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即向他合个掌走了进去。 我们走到大殿门前,放下行李,礼过佛,转身向四面看看,房子里都黑洞洞的,阒若无人,很自然地使人生起一种“荒凉”之感!但为了想先解决吃的问题,我仍一再地向那位给我们开门的同道说好话,希望他设法给我们弄点食物,填填“空空如也”的肚皮,而他却一声不响,只是摇头,也不知道他是表示拒绝?抑是表示没有办法?后来他到大殿里点着一枝小蜡烛,把我们送到一间堆满了杂物的房子里,声音老气横秋地说道:“外面有稻草,你们去拿些来,铺在地上睡好啦!”说过,他放下蜡烛就走了! 我同海超到外面抱了几把稻草铺在地上,把行李打开取出棉被来,先请我父亲坐在上面休息,然后我拿着蜡烛同海超摸到厨房里,打算打点热水洗洗脚,就睡觉了。可是,到厨房一看,地上放着堆红芋干子,又看到茶橱里还有些剩饭残羹,不禁饥火又烧了起来。心想:“出家无有家,庙上就是家,得吃且吃,吃了再说。”主意既定,一边叫海超去点火烧锅,一边自己拿些红芋干子洗了洗放在锅里,又把剩饭菜倒进去,然后又悄悄地把我父亲请来,即准备同享这顿“丰富”的晚餐了!就在这时候,给我们开门的那位同道,和另外两位突然跑了进来,直嚷着说:“这饭菜是我们留着明早上吃的,你们怎么可以……。”没有让他们把话说完,我即迎上去笑笑说:“老菩萨慈悲慈悲吧!俗语说:一个罗汉一份斋,罗汉不来斋不来。我们吃了你们的一份,护法诸天会送你们两份的,不要怕!”他们听我这么一说,就没有加以阻止我们的行动;不过,他们心里可能在这样想:“既然都遇到了这样一个‘老皮参’,就随他去吧!”八 诸天罗嗦 在慧济寺勉勉强强混了一顿晚饭,将将就就住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即辞别了寺主去穿山码头了。 当时浙东一带的情况原是很平静的,但有些人因为受了谣传的影响,好像也弄得惶惶不安了!因此,我们到了既偏僻又窄小的穿山码头时,已经熙熙攘攘到处是人。看其惊慌的情形,与我以前在苏州火车站看到的似乎差不多。使人更感到焦急的不是人多,而是从穿山开往沈家门的船只太少了!少得一天仅有两班,一班仅有一只又旧又小的客船,这只小船充其量仅能载五六十人。码头上虽然不时出现些来兜生意的渔船,因为讨价太高,成交的却很少,总计才不过有六块袁大头的我和我父亲以及海超三人,当然更是不敢问津的了! 说来也真难以使人相信;我们正一筹莫展地在码头上徘徊着,突然有一个渔夫模样的中年汉子向我们走来,他先看看我们的行李,然后又把我们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问我们是不是去朝普陀山的?我们以为他是来兜生意的,只是不经意地向他点点头却没有答腔。而他却好像看透了我们的心事,便用手指着靠在岸边的一只小船,对我们说:“请上船吧,我送你们到沈家门,不要钱!”我听他这样一说,真有点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心想:“在这正好敲竹杠的当儿,哪有这样好的人?” 然而,事实说明了一切,那位渔夫模样的中年汉子,他说过之后就跃上了小船,一边摇橹,一边向我们招手喊道:“上来吧,这就开船!” 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谁能说这不是感应呢? 我们乘上那只长不过两丈,宽仅数尺的渔船,离开了码头,一看那茫茫无际的大海,我们不禁又后悔起来了!父亲低声对我说:“风这么大,浪这么高,船这么小,坐在上面好危险!” 我说:“没有关系,一心念观世音菩萨好啦!”其实,当我看到小船在高大的海浪上忽高忽低,忽前忽后,像一片树叶飘荡时,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但为了安慰老人家的心,只好强作镇定,劝老人家一心念观世音菩萨圣号,减轻内心的恐怖。好在那位渔夫模样的汉子,是一位航海老手,船又是靠着海边航行,虽是受了三四个小时的虚惊,下午一点多钟便平平安安地到了沈家门。在沈家门一打听当天已无去普陀山的船只,我们向那位好心的渔夫模样的中年汉子致谢以后,便到了诸天庙。 诸天庙的“诸”字,是此“诸”还是彼“朱”,我也弄不清楚了;但我仍记得它是一座充满外道气息的神庙。庙上住的不是僧也不是道,是一位信奉理教的在家人,都称他为“庙祝”。那位庙祝老先生约有七十来岁的年纪,慈眉善眼,雪白的胡子飘在胸前,颇像有三分“仙气”的样子。客堂里挂着许多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葫芦,他见我们开门见山就说:“刚才有两位从上海来的出家人,到街上去买米买菜啦,你们如果想住在这儿,就赶快去买吧,因为我们只供水火,不供米菜(其实,他不说我们也知道诸天庙只挂水火单了)。”正说着,果然看见两位同道从外面走进来;他们手里提拉搭挂地拿着许多东西,及至他们知道我们还没有吃午饭(早饭何尝吃了),其中的一个即对我说:“你们不要去买菜啦,我们买得很多,这一顿你们吃我们的,明天早饭我们再吃你们的好啦!”说过,不由分说,老朋友也似地拉着我就往厨房里跑。于是乎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烧锅的烧锅,大家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子,居然弄了四菜一汤,及一锅子香气四溢的白米饭。这饭,这菜,这汤,对于两天仅吃了两顿稀饭的我和父亲以及海超来说,简直是在过年了! 吃过了饭,我叫海超去街上买次日的米菜等物,我则同我的父亲以及从上海来的两位同道,走进了客堂与那位庙祝老先生闲聊。理门是最讲究吃茶的,所以到了客,庙祝老先生一面跟我们谈着,一面沏了一磁壶茶,给我们各人斟了一杯放在面前。 我一向是个欢喜与人闲谈,而却没有谈话技巧的人。因此在闲聊时,多是从上海来的两位同道同那位庙祝老先生问答,我和父亲静坐着当他们的听众,有时候也抬头看看墙壁上挂的各式各样的葫芦。 他们聊着聊着,突然聊到六祖坛经上去了!就听那位庙祝老先生念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犹如寻兔角!” 然后他问:“你们四位懂不懂这首偈子中的含义?” 我们一致地摇摇头,表示不懂。 他冷然地笑了笑说:“我想你们也不会懂,否则也就不会出家了!” 我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大吃一惊,遂问他道:“你老先生这话说得好奇怪!我们的出家与懂不懂这首偈子,有什么关系呢?” 他颇为得意地又笑笑说:“怎么能没有关系呢?我告诉你们吧:‘佛法在世间’的‘世间’二字的意思就是‘家’;‘不离世间觉’的‘不离世间’四字的意思就是‘不离家’;‘离世觅菩提’的‘离世’二字的意思就是‘出家’;这四句整个的意思就是说:‘佛法已落在在家人身上了!唯有不离世间的在家人修行,才有获得正等正觉的希望;如果放弃了在家人的身份而出家去寻觅菩提大道的话,就如同寻求兔角一样,永无获得的可能!’试问:你们如果懂得这个意思,还会出家吗?” 他这番“解释”,听得我啼笑皆非!我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正想驳斥他,可是,从上海来的两位同道中的一个,却抢先接了上去,他问庙祝道:“照你老先生这么一解释,出家人修行是没有希望的了?” 庙祝用手捋着他的白胡子,点了点头。 又问:“那么,我倒要请教你老先生了,惠能大师的这首偈子:是为在家人说的,抑或是为出家人说的?是以在家人身份说的,抑是以出家人身份说的?” 庙祝说:“六祖的这首偈子是为出家人说的,亦是以出家人身份说的。” 那位同道又问:“六祖既然以出家人身份为出家人说法,他的当机众就应该是出家人,可见你老先生这种解释是不合情理了!” 那位老庙祝一听说他解释得“不合情理”。气得胡子直往上翘,但一时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显得很忸怩! 于是,上海来的另一位同道说:“好啦,好啦,大家不要再罗嗦啦!佛法是平等的,除邪见的人,不论出家人或是在家人,只要能够如法修行,都可以达到他自己所希求的境界的。” 说过,大家就不欢而散了!九 补怛洛迦 在沈家门诸天庙挂了个不三不四的水火单,还同一位老外道抬了半夜的杠,次日吃了早饭,我们即同从上海来的两位同道到了码头,希望在午前能够到达普陀山,从容不迫地先在山上逛逛然后再去挂单。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感应?我们刚刚到了码头,就看见一个出家人站在一只小船上向我们招手,并喊道:“老菩萨!老菩萨!上来,我们一道去!”于是乎,我们五个人便一齐上了那只小船,一文也没有花,就顺利地到了我向往已久的普陀山。 普陀山,有人说即是善财童子五十三参中的补怛洛迦山。我为了想证实这种说法,在开始写这篇小文之前,曾花了半天的时光,翻阅《大方广佛华严经》,找寻有关的记载。结果,在该经的第六十八卷中找到了这样的一段经文:一个叫做瑟胝罗的居士对善财童子说: “善男子,于此南方,有山名补怛洛迦,彼有菩萨名观自在,汝可诣彼问:菩萨云何学菩萨行,修菩萨道?即说颂曰:‘海上有山多圣贤,众宝所成极清净,华果树林皆遍满,泉流池沼悉具足;勇猛丈夫观自在!为利众生在此山,汝应往问诸功德,彼当示汝大方便。’” 善财童子听了鞞瑟胝罗居士的指示,即 “渐次游行,至于彼山,处处寻觅此大菩萨。见其西方岩谷之中,泉流潆映,树林蓊郁,香草柔软,右旋布地。观自在菩萨,于金刚宝石上结跏趺坐,无量菩萨,皆坐宝石,恭敬围绕,而为宣说大慈悲法,令其摄受一切众生。” “善财童子,欢喜踊跃,合掌谛观,目不暂瞬,作如是念:‘善知识者,则是如来;善知识者,一切法云;善知识者,诸功德藏;善知识者,难可值遇……。’” “尔时善财童子顶礼观自在菩萨足,绕无量匝,合掌而住,白言:‘圣者!我已先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而未知菩萨云何学菩萨行?修菩萨道?我闻圣者善能教诲,愿为我说。’” “菩萨告言:‘善哉!善哉!善男子!汝已能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我已成就菩萨大悲行解脱门。善男子!我以此大悲行门,平等教化一切众生,相续不断。我以此大悲行门,常在一切诸如来所,普现一切众生之前:或以布施摄受众生,或以爱语、利行、同事摄受众生;或现色身摄受众生;或现种种不思议色净光明网摄受众生;或以声音,或以威仪,或为说法,或现神变,令其心悟,而得成就;或为化现同类之形,与其共居,而成熟之。善男子!我修此大悲行门,愿常救护一切众生,愿一切众生离险道怖,离热恼怖,离迷惑怖,离系缚怖,离杀害怖,离贫穷怖,离不活怖,离恶名怖,离于死怖,离大众怖,离恶趣怖,离黑暗怖,离迁移怖,离爱别怖,离怨会怖,离逼迫身怖,离逼迫心怖,离忧悲怖。’” “复作是愿:‘愿诸众生,若念于我,若称我名,若见我身,皆得远离一切怖畏;离怖畏已,复教令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永不退转……。’” “尔时善财童子,敬承其教,殷勤瞻仰,辞退而去。” 上面的一段经文,不仅已说明了补怛洛迦山的景色,而对于观世音菩萨怎样修“大悲行门”的经过情形,也说得非常清楚了!不过,经上所说的毕竟是圣者的境界,以我们肉眼凡夫的境界来说,对这种境界似乎尚无法亲切的体会。因此,我想以我对这座名山圣地所见所闻所知道的一鳞半爪,再向读者作一次介绍,以免发生误会。 普陀山的位置,在我国浙江省定海县的东南海面(这与经上所说的“于此南方,有山名补怛洛加”和佛学辞典上所载:“该山——补怛洛迦在印度南方海面”,大有出入。),山的最高峰约海拔千余公尺,上面既少柔软的香草,蓊郁的树林也不多见,而潆映的泉流倒是不少。据说普陀山在东汉之前,尚为一座渺无人迹的荒岛,光武中兴汉室以后,有一位叫梅子真的高士,曾一度隐居于此山。但不久又绝人迹了。到了五代后梁贞明年间,有一位叫慧谔的日本和尚,于返国途中,乘船经过普陀附近,海中突然出现了无数的铁莲,阻止了去路,无法进前。慧谔见状惊得发抖!心想:“我生平并没有重大的过恶呀!怎么会遭遇到这种厄难呢?” 可是,正当慧谔无法可想,在求佛保佑之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才恍然觉悟。他想起了什么事呢?原来慧谔此前去朝五台山时,在山上曾偷了一尊清净庄严的观音像,想在回日本的时候,带去供养。但他哪儿知道,菩萨偏偏不愿离开文明古国而去那蕞尔小岛呢?现在无端被铁莲所阻,才知道自己“不与而取”的行为为菩萨所不许。后来想想:“菩萨既然不愿去日本,自己回去也没有意思,倒不如舍舟上山,结茅为屋,伴着菩萨在中国了此一生算了!”他这个念头一起,海上的铁莲也不见了,这样一来更加深了他的信心:于是,他便真的舍舟上山,结茅为屋,伴着菩萨苦修了。俗语说:“众生有一分诚心,菩萨有十分感应。”何况慧谔和尚是一位为法忘身的修行人呢?由于一般渔民的义务宣传,来山的信众也越来越多啦,茅篷也越改越大啦,他为纪念这一不可思议的事,把重建以后的茅篷,即改称为“不肯去观音院”了,很自然地,慧谔和尚便成了第一代开山祖师。十 灵迹无边 普陀山名称的由来,以及开山的经过,在上面已经大略介绍过了,现在让我再来谈谈有关该山的一些不可思议的灵迹吧! 普陀山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庙宇,大概不下八九十座,但真正有资格称为寺的却仅有三处,那就是: 一、普济寺(亦名前寺)。 二、法雨寺(亦名后寺)。 三、慧济寺(亦名佛顶山)。 这三座寺院,以普济寺的历史最久,住众最多,房屋最广,范围也最大;因此,该寺被尊为全山的祖庭,法雨寺次之,慧济寺又次之。其它的小庙,不是称为庵,就是称为堂;不是叫做阁,就是称为院;也有的叫做房,叫做洞,叫做茅篷;名称之多,不胜枚举。这些庵、堂、阁、院、房、洞等小庙,如位于前山,则归前寺管辖,称为“前寺房头”。位于后山的,则归后寺管辖,称为“后寺房头”。而我和我父亲以及海超,还有从上海来的两位同道,都挂单在号称全山祖庭的普济寺。 据我所知,大凡一个历史悠久的名山古刹,总是或多或少地有些奇异的灵迹传播着;其目的,我想不外是使人在不知不觉中,能生起敬重和景仰的心情来,渐渐植下信仰的种子,然后达到由种而熟,由熟而脱的度生悲愿。普陀山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名山,普济寺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刹;同时又是“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度人舟”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显化道场;其灵迹之多,真可以“无量无边”四字来形容。不过,在这无量无边灵迹中,使我最感兴趣的只有两个,那便是—— 一、圆通殿容人数万。 二、稻草绳吊起大钟。 我们到普济寺的下午,上客堂里的寮元师就对我们说:“你们几位老菩萨都是初次来山,休息休息,应该先到本寺圆通宝殿里和钟楼上参观参观,然后可以到山门外看看,明天再去紫竹林、潮音洞、观音跳……。”他还没有说完,上海来的两位同道中的一个就抢着说: “贵寺的钟楼和大殿我们进来的时候就看啦,大殿又矮又小,里面暗得吓人;钟楼歪歪斜斜地似乎就要倒塌的样子,有什么好看?寮元师慈悲慈悲,还是先让我们到紫竹林瞧瞧吧!” 寮元师瞪了他一眼,说:“你老菩萨这样大的口气,也不怕罪过吗?哼!‘大殿又矮又小’,我请问你:你在哪儿见过比这儿的大殿又高又大的?” 那位同道见寮元师动了火,急忙向他合合掌,陪着笑脸说:“寮元师父不要误会,我说这种话并没有轻视的意味,而只是说贵寺的大殿,如果与杭州灵隐寺、常州天宁寺、南京宝华山比较起来,未免矮小了些!” 寮元师听了又“哼”一声,问那位同道说:“你的意思是说——灵隐寺的大殿,天宁寺的大殿,宝华山的大殿,都比本寺的大殿大了?那么,我再请问你:灵隐寺等几处的大殿,能够容纳多少人?”那位同道眼睛向天空望了一阵子,答道:“大概能容纳一千人左右吧?” 寮元师听了不禁大笑着说:“又高又大的大殿能容纳千人左右,这又矮又小大殿却能容纳数万人呢!” 接着寮元师告诉我们说:“在若干年前,有一位大将军,他不相信本寺的大殿能容纳几千人几万人的说法;一天他带来了数万大兵,陆续走进大殿,结果大殿里仍显得松闲闲的,一点儿拥挤的现象也没有。那位将军见了这种情形,于是,连说:佛法无边!佛法无边!” 停了一下,寮元师又把稻草绳子能吊一口七千斤重的大钟的故事讲给我们听,上海来的那位同道听了,总是似笑非笑地摇着头。我怕他引起寮元师的怒火,于是我说: “大、小、高、矮、轻、重、长、短,都是咱们‘执相’凡夫的境界,而在佛菩萨的智慧领城中,哪有这些区别?经上不是有:‘于一毫端现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的话吗?佛能在一毫端现宝王刹,微尘里转大法轮,菩萨使一座大殿容纳数万人,又算得什么呢?” 那位同道听我这么一说,怀疑的神态才算消除。可是,及至我们进了那座圆通宝殿,看到除去佛座、海岛观音菩萨及三十二应身的巨像等等占据的位置以外,余下的空间顶多也不会容纳五百人时,他老菩萨脸上又起了疑云。而我则带着我的父亲以及海超恭敬合掌围绕了一周,然后才同他们两位,到了那座“歪歪斜斜,似乎就要倒塌了的钟楼”。 我们到了钟楼,手扶木梯,循序而上,那位好疑的同道,边走边咕噜着,好像是说:“我就不相信,一根稻草绳子能吊起一口七千斤重的大钟!” 然而,当他走上钟楼,爬到钟架上,把那根稻草绳子用手摸了摸(大概他怀疑稻草绳子里面包着铁链子),又用手指弹了弹那口巨大无比的铜钟(如果不是大钟发出嗡嗡之声,他一定怀疑钟是木料制造的)时,他竟把舌头伸得老长老长的,半天缩不进去。上海来的另一位同道见他那副怪相,开玩笑似地说: “你这种行为,叫做孝帽子戴到头上,才肯哭爹!” 他则自我解嘲地说:“我在小心求证!” 我也不禁打趣地说:“怪不得!原来你是胡适的信徒?” 他听了,羞得脸红脖子粗,掉头跑下了钟楼。十一 烧老豆腐 我想,凡是到过普陀山的同道,对于“海外家风”和“罗汉境界”这两句话,都不会感到陌生吧? 什么叫做“海外家风”呢?海外家风就是说,普陀山的规矩,与内地各处丛林里的规矩不同。比方说:一个出家人在丛林下参学或是挂单,不说别的,吃饭、睡觉、解手都要遵守规矩,一点也不得随便,否则的话,轻则受跪香的警告,重则受迁单的处分,毫不客气。而普陀山就不同了,你只要不犯四根本大戒,一切行动尽可自由。 什么叫做“罗汉境界”呢?就是说:你住在普陀山看到的一切人和事,都不应在外表上吹毛求疵,或是加以蔑视。比方说,你走在路上,无意中突然遇见一个酩酊大醉的穷和尚,看到你嘴里就不干不净地谩骂,或是饱你以拳头,你应该把他看成“所作已办,不受后有”的大阿罗汉,万万不可以牙还牙,以拳还拳,与他破口对骂,大打出手。 还有你到山上闲逛,如果在一间茅草棚子里,看见一个出家人,炖了一锅子的肥肉,正在那儿大吃特吃,万万不可以骂他是“狮子身中虫”或“佛门败类”什么的。你应该合掌恭敬,而白彼言:“大德!您的道心真了不起!前寺里那样好的如意斋你不去赶,偏在这儿‘烧老豆腐’吃!” 为什么明明看到他在炖肉,还说是在“烧老豆腐”呢?这也是有来由的。 据说清朝末年,湖南省出了一位与曾国藩、左宗棠齐名的将领彭玉麟,他因为受了韩愈、朱熹等一班人的影响,认为佛教是“异端邪说”,出家僧侣为“名教罪人”,大有以能完成韩愈的“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的遗志为快!一天,也不知道他为啥子事到了普陀山,他以游山玩水的心情,时而看看青山,时而望望碧海,倒也觉得涤去了不少的俗气。他心里想:“这样子好的一个所在,竟被一群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受供养,不事生产的和尚占据,末免太可惜了!现在不妨留意一下他们的行动,如果他们能够循规蹈矩,恪守佛规则无话可说,否则,就把他们统统赶下山去。”他如此这般地想着,看着,走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普济寺。说来也活该有事,一个穿着破烂、满脸油腻的穷和尚,手里提着一块又肥又大的猪肉,冲冲跌跌地走进山门,恰巧被那位彭大人看到眼里。他不见犹可,一见气得直吹胡子,恨不得立刻把那位提猪肉的穷和尚抓来,痛揍一顿。可是,他又转念一想,倒不如先派人尾随那个穷和尚之后,看看他住在哪间房里,如何处理那块肥肉,然后再去找寺内方丈算帐,人证物证俱在,不怕他不认罪!主意既定,遂派人跟着提猪肉的和尚走了进去。不一刻差人回来报告说:“提猪肉的和尚就住在靠近山门的一间小屋子里,他现在正在翘着屁股吹火炖猪肉。” 彭大人一听甚喜,赶忙派人把方丈和尚请来,声色俱厉问道:“你就是普济寺的住持吗?” 方丈和尚察言观色,觉得这位彭大人有点“盛气凌人”的样子,因想“皇帝见了老僧也尚留三分情面,难道还怕你这样的一个官儿吗?”于是乎仅微笑着向彭大人点点头,没有说话。 彭大人看见方丈和尚大模大样的,仅点点头没有说话,更加有气,遂又大声问道:“你既然为一寺之主,怎么不严加管教那些不守清规的和尚?” 方丈仍微笑着漫不经心地说:“本寺住众,个个是好和尚,从来就没有一个不守清规的。” 彭大人冷笑一声,也不多说,拉着方丈和尚就走,及至到了那位“正在翘着屁股吹火炖猪肉”的出家人住处,彭大人用手指着尚不知死活的那位出家人对方丈说:“你说你寺里的住众,个个都是好和尚,从来就没有一个不守清规的,请你问问他,锅里烧的是什么东西?” 方丈和尚不得已只好照问。可是,那位“正在翘着屁股吹火炖猪肉”的出家人一见一位大官同方丈走来,早已吓成一团,经方丈和尚一问,更是害怕,因之,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烧……烧的老豆腐!” 彭大人一听大怒喝道:“胡说!明明是炖的猪肉,还说烧的是老豆腐。来人,打开他的锅子,看看他是炖的猪肉还是烧的老豆腐?” 差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猛然掀开了锅盖,彭大人走近一看,诧异得不得了!不禁连说:“奇怪!奇怪!猪肉怎么会变成了老豆腐呢?” 这时候方丈和尚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先微微向那彭大人笑了笑,然后才理直气壮地说:“老僧说本寺住众,个个都是好和尚,大人不信,现在知道老僧所言属实了吧?” 彭大人此时很觉没趣,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向方丈应付几句说道:“对不起!这是我错怪了大和尚。今后我当尽力保护此山,以赎我咎!” 自从这桩奇异的事发生之后,大家都说那位“翘着屁股吹火炖猪肉”的出家人是罗汉化身。因此,一些不肖之徒,常以此为借口,他锅里明明炖的是肉,但你如果问他:“老菩萨!你锅里烧的什么东西?” 他会毫不知惭愧地告诉你说:“烧点老豆腐吃吃!” 就这样,老豆腐便成了大肉的代名词。 不过,读者千万不要误会,凡住在普陀山的出家人,都吃“老豆腐”。当知道普陀山跟其它的名山道场一样,是“圣凡交参,龙蛇混杂”的,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如印光、谛闲、太虚大师等,就是一个个最好的例子,因为他们的学问、道德都是住普陀山修行成就的呀!十二 游戏人间 我在《烧老豆腐》一文中所谈的“罗汉境界”,没有到过普陀山的人,读了之后也许会这样想:“所谓罗汉境界,还不是一些出家人为了文过饰非所捏造的谣言,哪儿真会有一位堂堂正正的大阿罗汉,示现成那种怪样子?” 不错,这种“罗汉境界”,的确有些“文过饰非”的成份在里面,但也不可以完全视为“捏造的谣言”。因为这种境界千百年来,已使四众深信,万人称奇,中外景仰了!甚至连“素无神异思想”的国父孙中山先生,都赞扬不已呢? 孙中山先生在《游普陀志奇》一文中,曾说:“余因察看象山、舟山军港,顺道趣游普陀山,同行者为:胡君汉民、邓君孟硕、周君佩箴、朱君卓文、及浙江民政厅长陈君去病,所乘建康舰舰长则任君光宇也。抵普陀山,骄阳已斜,相率登岸,逢北京法源寺沙门道阶,引至普济寺小住,由寺主了余唤将出行,一路灵岩怪石,疏林平沙,若络绎迎迓于道者,纡回升降者久之,已登临佛顶山天灯台……已而旋赴普济寺,才一遥瞩,奇观现矣!则见寺前矗立一伟丽之牌楼,仙葩组锦,宝幡舞风,而奇僧数十,窥厥状似乎来迎宾者,殊讶其仪观之盛,备举之捷!转行转近,益暸然见其中一大圆轮,盘旋极速,莫识其成以何质?运以何力?方感想间,忽杳然无迹,则已过其处矣!” “既入普济寺,亟询之同游者,均无所睹,遂诧以为奇不已!余脑藏中素无神异思想,竟不知是何灵境?……下佛顶山,经法雨寺,钟鼓镗铪声中,急向梵音洞而驰,暮色沉沉,乃归至普济寺晚餐。了余、道阶精宣佛理,与之谈,令人悠然意远矣!” 上面节录的一篇文章,即是国父孙中山先生一九一六年八月廿五日游普陀山时所作,原稿本珍藏于普陀山净土庵,后来又送给普济寺客堂保存,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如文中所说的“……才一遥瞩,奇观现矣!则见寺前矗立一伟丽之牌楼,仙葩组锦,宝幡舞风,而奇僧数十,窥厥状似乎来迎宾者,殊讶其仪观之盛,备举之捷……方感想间,忽杳然无迹”等语,正是罗汉境界的最好说明。不过,他们所示现的,不再是那种“怪样子”而已。 写到这儿,我突然又想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可以作罗汉游戏人间的写照,也可作菩萨示现的注脚。 据煮云法师著的《南海普陀山传奇异闻录》上大意说:观世音菩萨,因为一天到晚都闷在四面充满了鱼腥虾臭的宝岛上,忽然静极思动起来,很想到一个清净的地方游览一番,换换新鲜的空气!想着想着,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飞步”,便到了“老树成行,绿草如茵”的天台山国清寺。这时国清寺里面的五百大阿罗汉,一见来了这么一位衣冠楚楚,仪表不凡的“香客”,一窝蜂似地就团团把观世音菩萨围了起来,嘴里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张着手嚷着“结缘!结缘!”我们可以想像得到,这位“照见五蕴皆空”的大菩萨,一定是乐得满足这一群“我执虽断,法执犹存”者的要求,而成就其“布施波罗蜜多”了!因此,罗汉们“皆大欢喜”,即大烧其“罗汉菜”供养他们的嘉宾,直到吃得个“四大皆空”,大家方才去办自己的“正事”。 光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观世音菩萨在天台山住了数日,游览的结果,觉得天台山国清寺处处都好,只是缺少了一座宝塔,令人有“美中不足”之感!于是乎,便向罗汉们建议,希望他们能够共同发心,建造一座佛塔,以壮观瞻。这时候因为罗汉们已知道这位“香客”,是功德巍巍,名闻十方的观世音菩萨了,所以很高兴地接受了菩萨的建议,同时,他们并要求菩萨,在两座山峰的中间,发心替他们造座大桥,既可方便行人,也可以作为菩萨游天台山所留下的纪念品。观世音菩萨虽然答应了罗汉们的要求,不过,却有一个附带的条件,就是“在一夜之间,宝塔和大桥都要完工”。 罗汉们一听观世音菩萨的附带条件,连说:“好!好!”他们以为:“你的神通不管是怎样的广大无边,也难以赶上我们五百大阿罗汉的本领!”可是,结果菩萨在一夜之间轻而易举地在两峰之间造成一座大桥,而五百大阿罗汉们则累得精疲力竭,大汗满身,宝塔尚未完工。这样一来,罗汉们不但不感谢菩萨,反而“恼羞成怒”,认为观世音菩萨是有意卖弄神通,来作弄他们。不久,观世音菩萨回到普陀,他们便怀着“报复”的心情,也各显神通潜入了普陀变成瞎瞎瘸瘸、癫癫痴痴的样子,穿着破烂不堪的衣衫,混在僧众群中,跟在“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们的后面兜起海青的大襟来化小缘;有时候还做些不规矩的事,企图破坏普陀山的名誉,倒观世音菩萨的架子。可是,日子一久,他们不但没有达到“破坏”的目的,因他们那种“怪样子”“破烂像”,使普陀山更显得神圣而不可思议了!并且,他们在以慈悲为怀的观世音菩萨的感召下,宁愿做“普陀山的巡山使者”,也不愿再回到天台山享清福去。因此“每日一位罗汉巡山”的传说,直到现在仍深植在我的脑海里!十三 法雨行堂 在我们初到普陀山的十多天中,简直把这座名山看成了“无有众苦,但受诸乐”的净土,而每天不是爬山寻览圣迹,就是听老修行们聊天讲故事,时局的问题已忘得一干二净。可是,等到把圣迹看完了,故事听腻了,刚刚想定下来办点“己身下事”的时候,一连串可怕的消息便从天外飞来!这一可怕消息的发生,不但震撼了这座海上名山,同时也震撼了山上所有僧俗人们的心弦! 记得是一个夏日炎热难当的午后,我正与我的父亲对面坐在普济寺上客堂的走廊下,捧着“朝暮课诵本”教他老人家念楞严咒。上海来的两位同道,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看到我就说:“老同参!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战争已打到宁波啦!” 听他们这么一说,我吃一惊,手一抖,竟把课诵本抖落在地上,我赶忙起立问他们:“这消息你们是从哪儿得来的?” 他们说:“是在山门外听沈家门来人说的。” 说过,他们即去收拾行李,说是马上就要过海。 我又问他们:“你们过海去什么地方?” 他们的答覆是:“过了海到沈家门,再看风使舵。” 这时候上客堂里的数十位老修行们,一向本来是心如止水的,一听这种消息,也沉不住气了!于是乎,在此起彼落的一片“过海!过海”声中,不到两个钟头,就走了一大半。我问我父亲:“人家都过海了,咱们怎么办?” 他老人家说:“战争既然已打到了宁波,咱们也已无了去路,与其过海,倒不如住在山上的好。” 我和海超虽然都同意了他老人家的看法,但心内仍是七上八下的,不得安静。 我在《诸天罗嗦》一文中,曾经谈我和我父亲以及海超三个人,合起来只有六个袁大头。在诸天庙吃两顿饭用去两个,到山上买些念珠、纪念品一类的东西又用去两个,余下的两个不知道是怎么用的就光了。就在这一文没有的当口,我被一位同道介绍到法雨寺当了行堂,单银一个月是两块银圆券(此时金圆券已作废,银圆券价值与银圆相等)! 法雨寺,是普陀山三大寺院之一,面积没有普济寺大,环境却比普济寺好过十倍。因为印光大师曾在该寺潜修近三十年,所以“海外家风”的气氛,也比普济寺淡得多。但业障深重的我,住了不到三个月,就被客堂里以“新住的人”为借口赶出山门!说来,也算是一桩伤心事! 行堂,是丛林下四十八单执事之一。干这一单执事的人,大多是——“念经是哑和尚,吃饭像俩和尚,打架是傻和尚”一类的苦恼人物。我的能耐虽然比这一类人物好不到哪去,而我毕竟是在佛学院 里混过几天,在灵岩山又当过知客的。因此,我进了法雨寺的行堂寮,同寮们对我都是“另眼相看”。尽管我想与他们“打成一片”,但他们却以“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待我。不过在工作方面,他们对我是特别优待的。凡是重的活计:如挑水挑饭等他们都不要我做,只叫我洗洗碗筷,摆摆碗筷,收收碗筷,擦擦桌凳等轻工作。但我个性一向是好强的,我觉得他们对我的这种优待,是可怜我,是侮辱我。也因此,我做了几天的轻工作,就学着挑水(其实,挑水的工作,我在小庙就做过了,只是水桶较小些)挑饭了;也因此,同寮们渐渐对我有了好感;当然,我为了自己能够“胜任”,也感到“愉快”了! 有一天,我挑了一百多斤重的两桶水,上台阶时不慎跌了一跤,水桶摔散了,我也成了落汤鸡,惹得纠察师大发脾气,骂我是:“死人!饭桶!”我的脾气大一向是出了名的,试想:我那能受得了他这种辱骂?于是,我举起扁担来就想揍他,但一转念,自己对自己说:“在这种环境下,怎么可以行粗呢?” 我放下扁担,拍拍身上的水,又拿起扁担来不服气地对纠察师说:“不用一个月,就请你收回给我的封号。” 他见我气虎虎地手里握着扁担,一声不响地走了。又一次他见我挑一担水,跑上数十层台阶,面不改色,气不发喘,又喝斥:“你逞什么能?” 我冷笑一声说:“纠察师父您误会了!我不敢逞能,只是想请你看看‘死人’的本事罢了!” 从那次以后,他就把我看成了他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常常想把我“拔掉”,也常常在背后问行堂寮的人:“那个从前寺来的侉子,脾气那样子大,嘴巴又不饶人,能跟你们合得来吗?” 我问他们怎样答复他的?他们说:“我们都说你很好,但他听了好像很不高兴!” 我叹口气说:“纠察师大概要遣我的单了!” 果然,约莫又过了十多天,知客师把我叫到客堂,和言悦色地让我坐,然后对我说道:“本寺现在的经济情形,好像一泓断了源头的死水,用了一杓少一杓,用了一滴减一滴,不久就有干涸的可能!因此,常住里最近有个决定:‘凡是来本寺新住的人,在三天之内,必须自动离开’你老菩萨做事虽是很发心,奈何是来寺‘新住的人’(新住的人岂止仅我一个,纠察师的用心,欲盖弥彰)真对不起!请你在三天之内,快去找一个挂单的地方,否则的话,莫怪客堂里事前不通知你!” 这番表面客气而骨子里却十分狠毒的谈话,使我听了不禁战栗不已!聪明的读者可以想像得到,普陀山三大寺之一的法雨寺,经济情形都已像“一泓无源头的死水”了,而我再到哪儿去找挂单的地方?我能再回前寺吗?不可能了!因为前寺那时已有“许出不许进”的规定:去佛顶山,更不必想;因为佛顶山那时也不留单了!怎么办呢?走,决定走。就是出了法雨寺饿死,也不愿向知客乞怜!想到这儿,我向知客师父合了个掌,默默地走出了客堂。十四 如溺遇舟 我从客堂回到行堂寮,收拾一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的行李,辞别了共住尚不到三个月的同寮,含着满眼的泪水,茫然地出了法雨寺的山门,蹒跚地走着,胡乱地想着,觉得自己已由一个朝气勃勃的青年,一下子就变成个暮气沉沉的老头子了!气愤、穷困、危难侵袭着我,使我悲痛、颓丧、惆怅。我转身呆呆地仰望着佛顶山上那片片飞驶而过的白云,心里这样祷告着: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观世音菩萨啊!速垂加护吧!不然,弟子将要因穷困而死在您的道场之上了!” 祷告毕,我又转过身来茫然地往前寺方向走着,心想:“不管如何,到了前寺见见父亲再说。” 不料,我刚刚跨过海会桥,迎面来了一位出家人,老远地就向我合掌打招呼。仔细一看,竟是以前在灵岩山钟楼敲大钟拜《法华经》的性悟师。他到了我的面前在路旁倒身便拜,我紧走一步便一把搀住他,一面说:“不敢当!不敢当!”一面又问他:“性悟师!你什么时候来山的?” 他没有即刻答覆我的问题,反问我道:“您老背着行李准备去哪儿?” 我对他说准备到前寺,同我父亲商量过海去天童。 他急忙摇着手说:“现在定海、沈家门都驻满了军队,战事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您老怎么还想过海去天童呢?” 我向他苦笑笑说:“不是我想过海,实在 因为普陀山已无我立锥之地了!” 接着,我即把在后寺经过情形告诉了他。他听了竟拍手大笑着说: “这太好了!这太妙了!” 起先我还以为他在“幸灾乐祸”哩!等他把话说明,我不禁激动得紧抓着他的双手说:“性悟师,我真不知怎样向你致谢才好?” 性悟师到底说的什么话,会使我那样子激动呢?他对我说:“我来山已半年多了,但住在莲池庵一直就没有出来过。昨天因事到前寺无意中遇见了海超师,一听他说您老在后寺行堂,我即难过得什么似的。回到莲池庵,我就把您老过去和现在的情形向当家师讲了一遍,并代替您老在念佛堂里讨了一个单,当家师便很高兴地答应了!他并且催促我赶快来后寺请您老去莲池庵住,我今天即正为此事而来;您老早不离开后寺,晚不离开后寺,偏偏在今天离开后寺,这不是太好了,太妙了吗?” 停了一下,他又对我说:“莲池庵是前寺现任住持老和尚的小庙,因为他在若干年前,得了一个特别的缘法,化费了几百万银圆,建了一座五层的大洋楼,楼上有凉亭、阳台等游乐设备,还有几百个很考究的客房,以供来山的大人先生和阔气的香客们住宿。不过,近来因受战争的影响,楼上除了蛛网鸟迹之外,已空无一人了!所以住在念佛堂里,一点也不会受到外界的喧扰。 然后,他又告诉我该庵的生活、待遇情形:“当家师供养心很好,只是地域观念太重。中饭是四菜一汤,早、晚吃饭也有四样小菜,逢初一、十五更好些。单银一个月是两斗米(因为此时的银圆券已像一年前的法币一样了。早上卖出了一头牛,晚上想用卖牛的钱买进一只鸡都不够了!所以一般人以劳力劳心为人工作,都讲若干斗或若干石米而不以若干元钱计算),有时候还偶尔有结缘,足够零用。住的是一个人一个房间,里面桌椅床帐等俱全,光线也很充足。总之,我敢向您老保证,此时此地,再也找不到比莲池庵更理想的所在了!” 想想看:正在“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我,突然遇到这“柳暗花明又一村”般的美境,简直像溺落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突然遇到了舟航,如何能使我不激动呢?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随性悟师到了莲池庵,被安排就绪之后,我即又同他到了前寺,我父亲和海超一听说我住进了莲池庵,他们十分高兴,连上客堂里的寮元师也为我庆幸不已! 莲池庵的念佛堂里连我一共住五个人,每日除了朝暮两堂课诵和三香以外,其余的时间全由自己分配。因此,我住下不久自己便立了一个自修功课表,毫不马虎地遵行着,希望能做到《佛遗教经》上所说“昼则勤心修习善法,无令失时;初夜、后夜亦勿有废;中夜诵经,以自消息;无以睡眠因缘,令一生空过无所得也”的地步。大概是因为自己的业障太重了?不然,为什么一到“中夜诵经”的时候,不是“昏沉”,就是“掉举”呢?可是性悟师在昼夜六时中,则能保持着那种“精力充沛”的状态! 一次刚刚感到有一点点“心与道合”的境界,“睡魔”突然袭来,强打起精神来与它大战了一阵,虽然侥幸获胜,而“境界”却无法再得了!这种悔恨真比“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来得还强烈。于是,我怀着二分羡慕,三分惭愧,四分忌妒的心情问性悟师道:“你老菩萨以什么方法功夫会这么好?” 他说:“修行的方法是随人根机变异的,不能一概而论。但在用功时唯一不可缺少的要诀,便是‘勇猛精进’四个字。” 我又问他:“如果勇猛精进时,仍想睡怎么办?” 他说:“在勇猛精进时想睡觉,就不是真勇猛精进;真勇猛精进,就不会想睡觉;因为‘勇猛精进’与‘想睡觉’,跟光明和黑暗一样,永不可能同时存在的呀!” 停了一会子他又说:“如果运用这个方法,在用功时仍想睡觉的话,就应速作将死观;再想睡时,就应速作死后必堕地狱观!” 后来,我依着他的话行了些时,颇为有效。但日子一久,“睡魔”又卷土重来了!有时候睡得比没有“勇猛精进”,“作将死观”、“作死后必堕地狱观”之前,时间更长!甚至还学学因白天睡觉而被孔老夫子骂为“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宰予呢!唉!可恶的“睡”欲啊!从过去到现在也不知道你贻误了天下多少苍生!十五 兴善开会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我正好端端地住在莲池庵的念佛堂里,竟会突然发生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变故!这一变故发生,迫使我远离了年老出家的父亲;迫使我一度丧失了僧伽的资格;并且,还岌岌乎丢掉了从苦难中成长的生命!我这一突如其来的遭遇,如果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意义来讲,也许算不得什么,然如以个人的生活习惯和志趣而论,可说是有生以来最残酷的一次打击了! 一天吃过早饭,我正坐在房里阅读天台智者大师的《修习止观坐禅法要》,刚刚读到:“入道惭愧人,持福众生,云何纵尘欲,沉没于五情?已舍五欲乐,弃之而不顾,如但还欲得,如愚自食吐?诸欲求时苦,得之多怖畏。失时还热恼,一切无乐处;诸欲患如是,以何能舍之?得深禅定乐,即不为所欺——”这时,当家师从外面悄悄地走了进来。他到我跟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一看到你这样子用功,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敬佩和快乐。可是,看情形时局是越来越坏了!也不知道今后我们还能不能常此共同生活下去?”说到这儿,他随手递给我一张纸条子,眼睛看看我,好像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接过纸条子看了一遍,才知道是那个外号叫“和尚保长”来的通知;通知的大意是叫我和性悟下午两点钟到兴善庵开会,但并没有说明开会的事由。我惊奇地看了当家师一眼,问:“近一两个月来,山上就一直酝酿着征出家人当兵的问题了,这张没有事由的通知单,会不会与这问题有关?” 当家师听了怔一下,遂说:“我又不是“保长”,怎么会知道?” 我笑笑说:“你虽然不是保长,与保长却是一家人,我就不相信你对这次开会动机,事前竟一无所闻?” 他也笑了笑说:“也许是征壮丁去岱山修飞机场吧?” 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恰巧此时我看见了性悟师,不声不响地在门外站着,我向他招招手,他即默不作声踱进房来。我随手把通知单递给他,他接过去漫不经心地看了看,随着又在手里摇了摇,神情显得非常痛苦,停了老大一会子,才像在哭似的对我说:“峻师父!这张纸条子,已足够断咱们俩个的法身慧命,送咱们俩个上刀山剑树的了!” 听他这么说,我很难过,但我仍忍受着内心的痛苦,劝慰着他说:“性悟师!你何必把这个问题看得如此严重呢?如果国家真需要咱们的话,咱们就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去干好啦!只要不失信心,即使死在战场上,阿弥陀佛也会慈愍咱们,接引咱们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 他听了我的话,诧异地看看我,我见他眼里流出豆一般大的泪珠,顺着鼻凹一颗一颗地往下滚落!然后他“唉”了一声,又默不作声地走出我的房间。 下午我偕性悟师准时到了兴善庵,一间光线黯淡的大屋子里,已有四五十个人静静地在那儿坐着。此中有从佛顶山来的,有从前后寺来的,也有从各庵堂来的,都是三十以下,二十以上的青年和尚,连一个在家人也没有;同时,也都是走投无路的十方人,连一个本山子孙也没有。我正觉得奇怪,突然从外走进来一个四川口音的同道,他边走边喊着“和尚保长”的名字,并大骂着说:“他是个披如来袈裟,破如来家法的佛教叛徒,他得了县府的好处,拿了各庵堂里的红包,只知道袒护他们本山子孙,而出卖我们十方人;格老子当了兵,有一天回到普陀山来,非枪毙他不可!” 他老菩萨正在大声豪气地喊着骂着,一看那个“披如来袈裟,破如来家法”的“和尚保长”,陪同一位中年军官和八九个背着步枪的士兵走进来,好像老鼠看到了猫,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子,缩在一个墙角里,大气也不敢喘了!大家看到他老菩萨那副吓得发抖的样子,竟“嗤!嗤!嗤”地笑了起来!我和性悟师则坐在那儿冷眼静观。 只见那位“和尚保长”神气十足地领着一位中年军官和八九个士兵走进院子,嘴巴凑近中年军官的耳朵上咕叽了一阵子,一晃就不知去向了。接着那位中年军官也低声对士兵们说了几句话,即大踏步向屋子走来。八九个士兵则持着他们上了刺刀的步枪,在院子里来来往往地巡回着,大家看到这种情形,才真的感觉到大事不好了! 中年军官走到屋子门口,先伸头向里面望望我们这一群又穷又土又无能的和尚,然后才慢慢地走到屋子里的一张破桌子旁边,他斩钉截铁般地说:“今天我是奉命(大概是奉孔方兄的命)来接诸位的,以后诸位的行动都要听我的命令,否则的话,吃亏的是你们自己。”这就样子,不由分说,他即命令着我们,依次跟在两三个士兵的后面往外走。出了兴善庵的大门,穿过普陀山唯一的市场,到了乡公所,八九个士兵像赶绵羊似的,把我们四、五十个又穷又土又无能的和尚,赶进一间小木楼上,关了起来!十六 名山之羞 我们四、五十个既穷且土又无能的和尚,在普陀山乡公所的一间小木楼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糊糊涂涂地被关了半天一夜,没有吃到饭,也没有喝到水,大小便都失去了自由(比在宝华山受戒还厉害),简直如同进了牢狱一般!有几个不耐烦的同道,在第二天天一亮就从楼窗口伸出头去,大声地质问着楼下的卫兵说:“喂!喂!请问你:我们犯的是哪一款罪?你们把我们关起来,不给吃的也不给喝的,难道是想把我们饿死吗?” 不一会,那位自称来接我们的中年军官走上楼来,他先很和气地说:“请诸位安静一些,最好不要乱讲话。诸位虽是没有犯什么罪,但我们为了能够顺利完成任务,不得不暂时委屈诸位一下,这点一定要请诸位原谅!” 接着他又说:“现在有很多老师父,正在大门外闹着要进来看看诸位,我研究好方法,这就请他们进来与诸位见面。不过,诸位必须要安安静静地等待,否则的话,我马上就押诸位上船送到定海去。” 说过,他匆匆忙忙下楼而去,大家也安静了,而我脑子里,却盘旋着他说的“现在有很多老师父,正在大门外闹着要进来看看诸位”和“我马上就押诸位上船,送到定海”的两句话。 等待,等待,一分钟好像一世纪那样漫长地等待着。等了足足有两个小时,那位中年军官才又走上楼来,宣布说:“现在诸位可以下楼与老师父们见面啦。不过,要注意三件事:一、讲话不得超过一小时。二、诸位如果有事要办,赶快请老师父们去代办,因为诸位随时都有离开此地的可能。三、在与老师父们谈话的时候,不得擅自……”没等他把第三件宣布完,已有部份人冲下楼去。我拉着性悟师也冲了下去。到楼下刚走出木楼的小门,我就发现了我的父亲和海超站在一起,正焦急地向从楼上走下来的人群中张望,我不顾一切将身一跃,跳到父亲的身边,呜咽地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子,才听我父亲说:“不要哭啦!有什么法子呢?你放心去吧,不用挂念我,我自己还能照顾自己!” 这时候住在洪筏房的品一法师(品师与我有同乡之谊,在山期间,承他帮忙特多),也走来劝慰我说:“峻师父你尽管放心好啦!我只要有饭吃,绝不让老人家饿肚子就是了!” 我无言地向品师顶礼一拜。可巧此时莲池庵的当家师也来了,他悄悄从腰间掏出来两个沉甸甸的红包,分别递给我和性悟师,并低声说:“一个红包里有五块银圆,三块是你的单银,两块是我送二位的茶钱,小意思,请收起吧!” 接着,当家师又说:“昨天下午一听说你们被关进乡公所里,我即跑去找保长想办法,可是找了半夜,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真把我急坏了!” 我一听当家师说为我们去找保长想办法,把想说的谢谢他的话也气忘了,我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正想告诉他保长出卖我们的情形,不料性悟师冷笑一声,竟幽了他一默说:“这次我们几十个出家人能够‘幸运’的当‘兵’,听说都是保长先生一人促成的哩!哈哈!你找他去想办法?你是不是想扯去他为普陀山刚刚竖起的光荣标帜?所幸,你找了半夜,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不然,你不但吃力不讨好,反而是罪过无边呢!” 当家师听后,十分惊讶地问性悟师道:“真有这么回事吗?” 性悟师向他笑笑,没有答腔,我这时才乘机把那位四川同道昨天在兴善庵说的话告诉他,他连说:“这是普陀山的羞辱!这是普陀山的羞辱!” 与当家师的谈话告一段落之后,我随即把他递给我的红包打开,取出三块银圆,轻轻放进父亲的手里,含着泪说:“这三块钱是儿住普陀山最后拿到的一次单银,请你老人家把它收起来,等到时局安定些,好作回苏州灵岩山的路费!” 老人家也眼泪汪汪地望着我,嘴唇动了几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好像想放声哭一场,然而,尚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听那位中年军官吹了一声哨子,高声喊道:“你们大家注意,谈话的时间已超过了,现在就要开饭啦,外面进来的人,请赶快出去,住在楼上的人,到我面前集合——!” 在情势的逼迫下,我父亲和海超等人,只好走出乡公所的大门,而我们四五十个出家人则由几个士兵,死拖活拉地在中年军官面前排了两行。中年军官喊了声“报数”的口令,大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也不禁哑然一笑,问:“报数你们也不懂?”大家仍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结果,他也只好用自己的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指指点点数了一遍,然后他说:“今天我看到诸位跟老师父们讲话时,都是鼻涕一把眼泪两行的,我非常难过!但是我也是奉上边的命令,无可奈何的呀……。”大家听他说到这儿,竟嚎啕大哭了起来,场面之惨,我也不忍再事描写了!十七 海岛到了 我们几十个与世无争的穷和尚,因为时局而有了这被征入“伍”的“壮举”了。大家想到这儿,很自然地就生起一种“时耶!命耶”般的感伤,而这种感伤又无处陈诉,除了同声一哭,还有什么办法? 中年军官见我们哭得那样子伤心,虽然也似“难过”,但他是“奉命”来抓我们当壮丁的呀!岂能因为我们的同声一哭,他就能大发慈悲释放了我们?所以,大家同声一哭的结果,他还是照样执行了他的任务。也就是说,在当天的下午,他就带着八九个士兵,押着我们上船去定海!并且在去定海之前,他在普陀山乡公所里,又向我们来了一次声色俱厉的讲话;在讲话的时候,他的手握着手枪把子,大意是说:“我们就要出发了,在路上要一个跟一个走,不准落伍,不准同别人讲话,不准正走着离开队伍去小便什么的。如果你们不听话,我认识你们,手枪可不认识你们,弟兄们的刺刀更不认识你们。” 大家听他这么一说,着实吓了一跳。 我们被押上了一艘军用小轮船,离开普陀,在沈家门停了两个小时,即直开定海了。到了定海,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竟然把我们四五十个人分成两队,我和性悟师的一队共二十一个人,被送到定海县郊区一座破旧的神庙里,另一队听说是被送到县政府去了。可是当我们在神庙里共住了七天,同七百多个新兵上船来台湾之际,既没有再看到他们的影子,也没有再听到他们的消息,甚至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因此,我一直在记挂着他们,像记着我一别十六七年,没有见过面,没有通过信,连生死也不知道的老父亲一样! 写到这儿,我原打算回头来,再谈一谈住在神庙里七天的生活情形,但仔细想想,觉得还是不谈为妙,因为我的个性一向是“灶王爷上天,有啥说啥”的。这七天囚犯般的生活,不谈则已,一谈起来就难免非常痛苦。牵扯到许多人和事,这样,恐怕这篇《海岛到了》的小文,即无法兑现了!所以,现在大略谈谈乘船来台湾的情形,有关在神庙里的事,一字不提,这倒不失为“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有人骂老拙,老拙自说好;有人唾老拙,任他自干了;我也省力气,他也免烦恼”的处世良策哩! 我生平只有两次乘坐海船,一次是从上海到宁波,另一次则是从定海到台湾。这两次所乘的海船,虽然大小不同,航线有异,而我的心情有着同样的沉痛!当时我坐在来台湾的船上,看到那茫茫无际的大海,自己曾对自己说:“在这样的关头,不但不能保持着出家身份,连相依为命的老父都无法照顾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干脆把眼睛一闭,跳进海里去算了!”但继之又一想:“我活着不能保持出家身份,无法照顾相依为命的老父;难道跳海自杀了,就能保持出家身份,照顾相依为命的老父了吗?何况,自己在不久以前还对性悟说:如果国家需要咱们的话,咱们就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去干的大话,现在为什么又想跳海自杀呢?这,不但矛盾,也近乎愚痴,不行!” 因此,我没有跳海,也因此,我的心情由沉痛而变得轻松了些。 可是,想不到我沉痛的心情刚刚轻松了一下,而性悟师在第二天早上却悄悄地走到我的面前,低声说:“峻师父!船已经走了一天一夜啦,听说快要到台湾的基隆港了!我想:我这个多病的身体,就是当了兵也无益,与其增加负担,倒不如葬身鱼腹的好!因为您老是我唯一的知己,所以,必须向您打个招呼,才觉心安!” 一说过,他疯了似地沿着大统舱内的扶梯就往上跑,我也刻不容缓地追了上去。 性悟师的脚才踏上甲板,就听有人大声地喊道:“台湾到了!台湾到了!” 我趁势猛力一把抓住性悟师的胳膊,说:“性悟师!你看:前面碧绿欲滴的山峰,在煦煦的阳光烘托下,显得多么的美丽啊!” 他——性悟师,颓丧的“噢”了一声,挣脱了我的手,一句话也没说,掉头又跑进大统舱里去了。十八 性悟坐化 我受训的情形,就暂不谈了,现在且让我来谈谈性悟师到台中以后的情形。 到了台中,在身不由己的情形下,我们竟弄得劳燕分飞,谁也顾不得谁了!因此,我时常在惦念着他,也时常到处打听他的消息,但结果都使我叹息失望,不得要领,一九五一年我在北埔一所学校里,参加知识青年考试,偶然遇见普陀山来的一位同道,在谈话时,我问他知不知道性悟师的下落?他说:“性悟师死去将近一年了!” 我听他这么一说,难过得头直发昏,以致考试时我也无心填写答题了! 草草考试完毕,我拉着那位同道走出教室,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叫他详细告诉我性悟师受训以后和到死以前的经过情形。他说:“在台中干城营房接受训练时,我同性悟师同在一个中队,后来又拨到一个连里服务。一九四九年底与一九五年上半年,我们驻宜兰、礁溪、罗东、苏澳一带,一九五一年下半年才转移到光复、玉里。不料,到光复后不久,性悟师就死了!” 我问他:“性悟师是得什么病死的?” 他说:“他一点病也没有,坐着就死了。” 接着,他就又把性悟师死的经过情形详述了一遍。他说:“你是知道的,性悟师的身体一向就很虚弱,因此,到连上只补了一个伙夫的缺。炊事班长因为跟他是同乡,又知道他是出过家的,所以待他很好。在伙房里只叫他烧烧火、洗洗菜什么的,重的事一概不让他伸手,并且还特准他自己吃素食。性悟师因此也感到很高兴,我们见面时,他常对我说:‘我前世一定与炊事班长结了善缘,不然,他为什么会待我这样好?’一天,吃过晚饭,他突然对炊事班长说:‘班长!我明天想请个假看看朋友去,好吗?’炊事班长便答应了他。可是,第二天早饭都开过啦,炊事班长见他仍在床上蚊帐里端坐着,因为他知道性悟师一向是坐着睡觉的,尚不以为奇。及至他问性悟师:‘你不是说今天想请假去看朋友吗?怎么还不起来吃饭?’性悟师毫无反应时,他才起了疑心。走向前伸手撩起蚊帐,一摸性悟师的脸,他不禁惊叫了起来!大家听他惊叫跑来一看,才知道性悟师已死去多时!之后,便把他抬到光复公墓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