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远闻声黯然。他答应帮助。 几天后,刘克服专程到市里求见纪全洲,表达个人诉求。明知“第一恶”很恐怖,谈不好可能更糟,事到临头,硬着头皮还得去找。 纪全洲听了申诉,不开尊口,只问:“就是你个人这个事吗?” 刘克服说:“还有其他事。” 是关于合水镇。刘克服说,新区方案已经基本确定,合水镇将划归新区,包括合水渡的大社小社,目前已经没有疑问。合水镇划出去后,本县不再需要去管两个村子间的纠纷,它们却不会消失,反可能越发激化,因为新区初建,可能管不过来。纪副书记是市领导,也是合水镇人,不会愿意家乡总是风波不断,结怨越结越多。 纪全洲问刘克服,合水渡的事情已经不是他们县可以过问的,为什么还要讲? 刘克服称放不下,合水渡是他的一个坎子,不讲心里过不去。合水渡事情屡发,总是牵扯所谓“大小眼”,涉及公平。这一说法不管对不对,已经成为现实症结。纪副书记曾问他是不是自命眼科医生?他也曾想试试,现在检查,自己没做什么,充其量只算救火队员。他非常希望自己不是救火队员,是眼科医生。在合水渡几次应急救火,虽然没有解决要害,体验却越发深,总靠救火队不是办法,那里需要救火队,更需要眼科医生。眼下确实需要一个办法,或者说,需要找个合适的人去治那里的症结。他斗胆向领导推荐一个人,可能行。 “谁?” 王毅梅。刘克服建议把王毅梅调到合水镇工作,直接重用为镇党委书记。王毅梅是小社人,让她到那里主政,她不会伤害自己的乡亲。小社人会认为受到重视,他们的利益会得到保护,双方的落差感会减小,有助于协调和消除隐患。王毅梅有工作经验,原任岭兜乡长,本来已经准备转任书记,资历能力都可以胜任。她本人可靠,头脑也够,不会也不可能倒过来倚小欺大。这人素质不错,足以信赖,这一次风波中,如果没有她及时赶到,很可能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纪全洲看着刘克服不出声。 刘克服说,他这个想法也跟应书记谈过。县里没法办。合水镇已经决定划归新区,近期干部不出不进,这是规矩。王毅梅本人是合水镇人,通常不能在本籍地任主要领导。加上她本人去年受处理,眼下只是计生局的主任科员,县里无法做这个安排。所以他直接向纪副书记推荐,建议根据特殊情况做特殊安排。 “你跟这个女干部到底是什么关系?” 刘克服说,他跟王毅梅共过事,上下级相处时间也不短。这位女干部救过他的命。当年他在乡里任职,辖区移民新村所在的大畅岭发生一场泥石流灾害,房倒人死。他带乡干部上山抢救,给压在倒塌的房子里。王毅梅年轻,刚当副乡长没多久,当场吓傻了,别人四散逃开,她没跑,一边哭一边喊人扒土,把他从泥堆里挖出来。 “我替她说话,主要不因为这个,是因为她合适。”刘克服强调。 “死个侄儿,甩手不干,很合适?” 刘克服说,经受过摔打,有过教训的人可能更有用。他认为王毅梅合适去合水镇“处理眼科”,关键两条:有一颗心,给一点权。有心可以理解诉求,有权可以维护公平。 纪全洲直截了当:“现在不讲她。” 为什么不讲她?因为目前还不到考虑镇一级官员的时候,那不是市里管的事情,应当交由今后区里去研究。现在市里考虑的是区级官员配备。纪全洲牵头搞新区筹建,干部事项也在他考虑之列。万事开头难,新区麻烦多,根据他的观察,他认为刘克服处理得了,准备提议把刘克服调过去,职位可以安排得比县里更高一些。 “这还有意见吗?”他问。 刘克服大吃一’晾,原来外边传闻不是假的,领导确实要让他走,确实要砍他头上这顶乌纱帽。但是人家还要再还他一个,居然比现在这个更大一些。 他当即明确表态,感谢关心,希望念及他一再请求,不要让他离开本县。 “为什么?” 他提出几条理由,包括他妻子死在该县等等。纪全洲听了摇头,认为没有任何一条理由站得住脚。 “你们书记都替你说了。”他说,“都不是实话。” 刘克服苦笑,强调应书记也愿意他继续留在县里。 “他的情况你不清楚吗?”纪全洲问。 刘克服知道。此刻应远的提任已经没有悬念,基本定局。应书记曾经面临两难之境,既要服从上级,又要为本地争取利益,一旦处理不当就会伤及自身。此刻困难境地已经安然渡过,难得他把握得当,也亏得他会打球更会用人。没有刘克服硬着头皮艰难抵挡,承受压力,品尝苦果,提供缓冲,结果很可能不是这样。 纪全洲让刘克服说老实话,到底为什么,应当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刘克服终究没有抵挡住。他承认自己是出于恐惧,或者说是害怕。他在基层工作犯过错,他与王毅梅遭遇的那场泥石流背后有些情况:当年那座移民新村是他建的,当时图好看,想表现,心存侥幸,把新村建在地质薄弱地方。新村遭受泥石流灾害,死了四个人,因为一些具体情况,也顾及他进入危房救人险遭活埋的表现,后来没有处理他,他自己始终心惊胆战。那个地方后来做了很多除险加固防范,但是至今刮风下雨,他还是最担心听到那边的电话。所以他很怕离开。 “感到自己有前科,伤害了最不该伤害的,心理负担很重。”他说。 这情况纪全洲也知道一点:“让你走,也是帮你解脱。” 刘克服觉得永远无法解脱。留在县里,随时注意可能还好,只怕一离开就要出事。 “真是这么想吗?” 刘克服提到了自己的亡妻。他说,老婆不幸死亡对他打击很大。那以后有个念头让他一直无法摆脱,总怀疑自己是在遭受报应,接受惩罚,因为自己的过失。他是个小领导,大学读的是物理,不是哪个乡旮旯里的无知老妇,这种念头却怎么也无法摆脱。所以他恐惧害怕,却不敢怕死。他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做都是应该的,但是有些东西无论什么都无法弥补。 “行了。”纪全洲打断他,“你刚才说个什么?心啊权啊?” 刘克服瞠目结舌,不知道纪全洲怎么忽然打岔了。 原来纪全洲是联想起刘克服推荐王毅梅时的话了。“有颗心,给点权”,看来刘克服也属有心,是不是还缺点权?有这两味药方就管用,天下公平万事大吉了? 刘克服无言以对。 一星期后,王毅梅调任合水镇书记。 刘克服留在县里。 第五章 主要领导 1 夏秋之交,一场强台风正面来袭,狂风暴雨加上天文大潮,城乡受灾严重。 台风到来之际,刘克服去了湖洼地。当时为下午,台风外围开始影响县城,狂风阵阵,雨水扫来扫去。刘克服带着人上了堤岸街,一行人各自套着雨衣,站在石坝前观察,堤坝之外,南溪水流奔腾咆哮,迅速上涨,哗哗之声惊心动魄。堤坝之内,湖洼地全线陷于内涝,街巷到处积水,与民居相间的水塘坑洼全都涨满,一眼望去,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全是大水。 所谓水火无情,这种时候人很无奈,不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官员首长。面对大水能做什么?堵堵不住,导哪里导,此刻人无法与水对抗,只能避水而逃,三十六计走为上。那天刘克服在湖洼地只问一条,人都走了没有?都弄到哪里去了? 镇街领导告诉刘克服,他们已经检查了数遍,此刻十室十空,全部居民都已从家中撤离。湖洼地低洼破落,属高险地段,历来大雨大涝,小雨小涝,民居破旧,一淹就倒,百姓早就练就了一大本事,最会逃命。由于本次台风预报及时准确,上级非常重视,一再强调加强防范。百姓都知道这个台风厉害,正面袭击,风强雨大,不是玩的,所以镇街干部一动员,大家很听话,收拾细软,四散走人。有亲友可投的投奔亲友,无处投奔的则听从安排,集中到安全地点防灾。 “主要安置在哪里?”刘克服了解。 有两个就近安置地点,一是农贸市场,二是县第二中学。两处安置地空间都大,可容灾民拉家带口,临时落脚。 刘克服顿时不安。 “二中行吗?”他问。 他们说没问题。一个多月前县里做防汛预案时,陈铭县长曾亲自带人到现场考察过,认为二中的礼堂可供应急。这礼堂有两层,二层空间不小,可以临时安置灾民。礼堂的结构还好,前两年经受过一场台风大水,学校受淹,该礼堂也在水里泡了几天,没出问题,岿然不动,顶下来了。 刘克服当即赶往县二中现场。 “那礼堂可不怎么样。”他说,“我知道的。” 还有谁比刘克服更有资格说话?当年刘克服从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本县当中学物理教员,第一个工作单位就是县二中,几年后才离开湖洼地去了县政府办。他记得学校的礼堂是旧建筑,盖得挺结实,地基很深,地面之上砌有人头高的石墙,其上为砖墙,当年修建时显然已经顾及湖洼地特长,对洪水浸泡有所考虑。但是旧建筑年资已长,十分破旧,屋顶漏雨,墙体也有裂缝。当年刘克服在礼堂二楼教工活动室打乒乓球,扣球时猛一跺脚,楼板咚咚有声,墙体似会摇晃,感觉很不稳固。去年二中校长曾找他,请求为维修礼堂拨些经费,他给财政局长打过电话,请他们支持。那时他曾对校长感叹,说如果有钱,这礼堂应该重建,不是维修的问题。眼下台风大雨到来,把灾民安置在那里,不免刘克服心里担心。 他到了县二中,直接进了礼堂,时风更强劲,大雨如注。 二中校长在礼堂里等候。校长告诉刘克服,有百余居民安置在这边,目前情况稳定。去年维修后,礼堂屋顶已不再漏水。 “当时加固墙体没有?”刘克服问。 没有。给的经费有限,应急先解决屋顶,墙体还顾不上。 镇街领导问刘克服要不要上楼探望一下灾民?刘克服摇头:“先看看房子。” 他领人冒着大雨,绕礼堂走了一圈,那一圈走得他浑身冰凉。 如他所记,这礼堂墙体有裂缝,不止一处,有几条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湖洼地地质情况比较复杂,二中所在位置地下是一片古沼泽,楼堂建于其上,受沉降影响,墙体受力不均产生了裂缝,其程度虽不至于破坏楼房结构,也属一大隐患,大风洪水重击之下,可能支撑不了。 刘克服摇头:“恐怕不行,得考虑转移。” 身边随行官员面面相觑。城关镇一个头头说:“只有这里啦,没地方搬。” 刘克服拿出手机。给县政府办主任打了电话。 “你那个大会议室这两天什么用?”他问。 主任报称大会议室正在整理布置,陈铭县长回来后紧接着要开庆功会,政府办安排工人给会议室挂彩灯,牵彩条,还有标语什么的,虽然台风来了。大人小孩没一个敢偷懒,眼下还在紧张忙碌。 刘克服说:“先停下来。湖洼地这里有情况。” 主任一听刘克服要拿政府大会议室临时安置灾民,大惊,连说能行吗?这么多人,吃喝拉撒,不能另找个地方吗? 刘克服告诉他眼下没有其他办法,先应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让政府会议室充几天难民营。台风洪水会死人的,要是多死两个,还有什么庆功会?现在救命要紧,其他安排再说。 “要不要那个,”对方字斟句酌,“跟陈县长说一声?” 刘克服道:“你马上去会议室安排,其他的我处理。” 主任喏喏,再没说话。 此刻刘克服指挥全县抗灾,却不是老大,几个月前才从常务副县长提为副书记。本县两位主官眼下都不在县里,县长陈铭远在北京参加表彰会议,接受一个全国性的绿化荣誉称号,领奖返回后,拟立刻在本县隆重开会庆功,会场正在紧张布置,地点就是刘克服拟安置灾民的政府大楼顶楼会议室。本县一把手,县委书记应远走得更远,人在欧洲。应书记在年初市人大会议上已经当选为人大副主任,本县书记暂时还兼着,省人大组团赴欧洲访问,市里派他参访。两位主官在外,刘克服充大,负责县里日常工作,台风不早不晚,挑这个时候来凑热闹,让刘克服寝食难安。以往天塌了有高个的去顶,今天不幸死人的话,个个都要算到刘克服头上,所以他特别小心。 转移二中礼堂灾民时出了件事情,有一家人拒绝离开。 这是一大家子,八九个人,有老有少,在礼堂二楼占了一块好位置,呆在活动室里边,有桌椅可以放东西,有空地躺着睡觉,比外头一些只能席地而坐的灾民舒服。他们不愿放弃既有优势,声称就呆在这里,决不离开。工作人员再三劝告,说礼堂这里不安全,只怕顶不住,必须转移。他们埋怨,是政府把他们从家里叫到这个破礼堂的,为什么知道这里不安全还让人过来?既然来了就不走了,一切责任由政府负责,他们就是死给政府去埋。 那时外头风声大作,雨越来越大。奉刘克服之命紧急赶到二中礼堂协助转移灾民的县、镇干部,警察和武警官兵穿着雨衣在大雨中奔跑,接送灾民的几部大卡车停在礼堂外操场上,大部分灾民已经上车,礼堂二楼上还有一些灾民,除了声称坚决不走的那一家子,还有一些人在犹豫观望。 刘克服觉得不能再拖了,他亲自上二楼劝说。但是没能走进二楼活动室去:有三个人把住大门,拒绝刘克服进入。三个均为男子,脸形相像,显然是三兄弟,最大的那个看上去三十六七,最小的也有二十七八岁。一大一小两个人把在前边,居然手持家伙,是两支木棍,脸上都带着怒气,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应当是老二,徒手,面相看上去比较老实。这家人的老人小孩则坐在后头活动室屋内。 刘克服身边人喊:“刘副书记来了,你们让一让。” 两个顶在前头的不让,声称不管谁来都没用,他们不走。 刘克服问:“你们家老人在里边吧?我看看他们。” 为首的汉子居然开骂:“少来这套,走开。” 一个随行干部即叫:“不要这样!领导是操心你们的命!” “操心个鸟!” 无论怎么劝说,对方始终不让。刘克服一看不行,时间耗不起了,即指着那两个人发了话:“拿下。” 有数个警察跟在他身后维持秩序,一听领导有令,当时一拥而上。两个汉子尽管手中持有木棍,吓唬各级领导可以,碰上专业人员就使不上了。不过半分钟工夫,两人均被制服,夺下木棍。 “抬上车。”刘克服说,“帮助一下里边的老人孩子,赶紧转移。” 几分钟后,礼堂的二楼全部清空。两个抵抗者被强力制服后,其家人听从劝告,放弃对抗,旁观者及其他滞留人员终于服从安排,迅速转移到车上。大卡车冒雨驶出湖洼地,前往市政府大楼安置。市政府大楼尽管是座老楼,已经有些年纪,却占有地利,位居龙首山上。龙首山是县城的制高点,再大的洪水也淹不上去,只要不发生八级以上地震,大楼保证不塌,可保灾民安全。 刘克服又去了湖洼地农贸市场,该市场位于湖洼地边缘地带,是灾民的另一个临时安置点。跟二中礼堂相比,这里情况好点,是新建筑,框架结构,比较安全。 他在农贸市场接到了市政府副秘书长江平的电话。 “你那个湖洼地情况怎么样?”江平说,“老板很关注。” 江平所称的老板即纪全洲,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本市一个强势官员。纪副书记很了解本县,知道这里有个湖洼地,情况恐怕不太妙,所以让江平打电话询问。 刘克服告诉江平,此刻全县大雨大风,县城湖洼地已经出现内涝。但是问题不大,情况都在控制之中。 “需要什么帮助吗?”江平询问。 刘克服感谢。他估计本市沿海几个县受台风影响比他这里要大,让领导格外操心。他这里目前还行,自己还能对付,有问题他会及时处理并报告。 “纪老板说,他们都不在,就靠你了。”江平道,“咱们再联系。” 纪全洲看来有些不太放心。除了对风雨灾害不放心,显然他也担心此间领导力量不足,书记县长两巨头眼下都在外边,由副书记刘克服顶着,又没有市领导督阵。本市属下各县区都确定有若干市级领导挂钩,遇有天灾,挂钩领导都会坐镇县里抗灾。本县应远书记是市人大副主任,已属市领导,还另有一位副市长挂钩。不巧应远不在,该副市长又刚接受一次癌症手术,还住在省城医院里。纪全洲所谓“他们都不在”指的就这些情况。 刘克服让江平报告纪全洲,这里不会有问题,请领导放心。 “我们知道沿海县情况更危急,我们这边不要紧,不牵扯领导精力。”刘克服说。 “那好,就这样。” 刘克服以为这就了事了,哪里想到没那么容易,两小时后,纪全洲于如注大雨中驾临本县。来了一个纪副书记已经不得了了,哪想到他还只算陪同,有一个更大的领导随风雨而至。居然是林景瑞省长。省长到本市指挥救灾,此刻由纪全洲领路,不吭不声直扑过来。 刘克服在他们到达前十分钟才接到江平电话。江平告诉他,他们的车已经开过本县县城外的大桥,马上就进入县城。 刘克服不禁失声:“怎么不早说一句?” 江平笑,让刘克服等一等自己去问领导。 “我马上赶过去。”刘克服说,“可能要一点时间。” “你在哪里?” 刘克服还在湖洼地,这里已经一片泽国。车不能走了,他在一条船上。 刘克服请江平带领导到县宾馆休息一下,他会让县委办主任先过去接待,自己也会尽快赶到那边向领导汇报,听取指示。江平答应了。 “江秘你老人家千万关照,一定领他们去宾馆,别往其他地方走。” 江平并不老,比刘克服大不了几岁,称“老人家”只是套近乎。一听刘克服如此巴结,不由得江平奇怪,问刘克服为什么?是有些什么不敢让领导看到?刘克服苦笑,承认确实有一些领导不宜,尤其是大领导不宜。拜托了,见了面再细说。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真是一点不错。两小时前江平打电话询问灾情,刘克服煞费苦心,报称本县没问题,不似沿海各县那般严峻,为什么?只怕领导亲自前来关心。闹灾不是表彰剪彩,不需要高朋满座。大风洪水,墙倒楼塌,满目残破,给领导留下如此美好印象,不要也罢。加上书记县长此刻不在场,以刘克服的身份,负责做事可以,多嘴多舌不行,所以只求领导去关心他人。哪里想到人家这般厚爱,直扑进门,居然还是省市大领导联袂驾到,刘克服顿时手忙脚乱。 半小时后刘克服匆匆赶回龙首山,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林景瑞纪全洲没有在宾馆恭候刘副书记接见,他们直接去了县政府大楼,进了大楼里的防汛抗旱指挥部。江平知道刘克服有些情况,他帮了忙,力请领导到宾馆歇一阵子,人家不听。省长林景瑞是第一次到本县,情况不熟悉,市里纪全洲对这里却是了如指掌。这人性格强悍,下属哪里摆布得了。一进县城,不听江平多嘴,纪全洲带着省长直奔政府大楼而去。 也算刘克服活该,是他临时决定把湖洼地灾民转移,情急之下顾不着另找地点,直接先安置到县政府的大会议室。这会议室不在别地方,恰在政府大楼的顶层。灾民拖家带口,有大有小,有老有少,不像公务员好管,暂避此地,多有不便,免不得这里叫那里嚷,找这个要那个,楼上楼下到处有声,大领导下车一看,哪有不吃惊的。 “搞什么名堂?”纪全洲恼火,“这是政府还是菜市场?” 刘克服还在湖洼地的船上漂呢。跟在领导屁股后边团团转的县委办主任赶紧报告情况。一听说是灾民临时转移到这里了,领导不再批评,当即决定上楼去看望慰问灾民,于是直接去了顶楼。顶楼大会议室里当时一片狼藉,满地坐着人,到处丢着灾民的箱包细软,东一个西一个全是方便面盒和矿泉水瓶。政府各部门紧急抽了十几位男女干部到这里,穿梭灾民之中,倒水送药,调解纠纷,听取需要,提供帮助。大会议室乱哄哄真像个难民营,墙上空中的彩带彩灯显得格外滑稽。 刘克服赶到龙首山时,领导已经慰问完灾民,进了防汛指挥部。 “那边出什么事了?”纪全洲追问。 刘克服报称目前没出大事。湖洼地地势低,基础设施差,一雨就涝,刚才离开时已经一片大水,倒了些房子,但是未发现人员死亡。由于经常受涝,县镇街干部和居民群众抗灾经验丰富,情况不对拔腿就跑,千方百计往高处去,都知道怎么办。没什么大问题,领导放心。 “政府会议室成了难民营,还没问题?” 刘克服承认转移灾民到政府大楼是他临时决定的。灾民本安置在县二中礼堂,早年他在那个学校教过书,知道是个老家伙,怕它撑不住,所以安排再转移。刚才他从湖洼地回来时,二中已经进水,礼堂被水围困,但是没有倒塌迹象。因此他可能是过度反应,不过还是小心为好,保险为要。 林景瑞问:“人都撤出来了吗?” 刘克服报告,基本都撤到安全地点。 “没有问题吗?” 刘克服咬紧牙关:“没有问题。” 两位大领导看过灾民,问过情况,却没有离开,当晚坐镇于本县县城,密切观察台风动态,直接指挥抗灾。一宿风雨大作,刘克服守在指挥部里,彻夜未眠,忐忑不安。两巨头在侧,虎视眈眈,这时要是出事可就坏了。 还好没出大事。凌晨后风雨势头渐减,刘克服松了口气。 纪全洲问他:“现在确定没问题了?” 刘克服表示不敢松懈。 情况向好,领导也显得亲切随和些了。刘克服陪吃早餐时,林景瑞脸上有了笑容,居然问起刘克服的个人事项,他显然已经听说了一些情况。 “有一个儿子是吗?还好吧?”他问。 刘克服汇报:他儿子在本县一中就读,成绩不错。孩子的母亲前些年不幸车祸身亡,这几年主要靠外婆和大姨带,她们很疼孩子。 林景瑞指着纪全洲交代:“这个你们要关心他。” 不是关心刘克服的儿子谁带,是关心刘克服找老婆,续弦。纪全洲告诉林景瑞,这件事不必上级领导操心,让刘克服自己解决。关键是眼睛要亮一点,不要挑花了。狐狸精不能要,刻毒鬼不能要,贪财乱政的尤其要提防。 林景瑞决定去下边乡镇了解抗灾情况,用罢早餐大家立刻动身。出门上车时,刘克服打开一辆越野车门,请林景瑞和纪全洲上这辆车。 “越野车底盘高,下乡抗灾好跑。”他说,“临时给领导换个车,保险一点。” 这辆车挂的是军车牌照,为县武警大队的车辆。两位领导上了越野车,江平坐助手位陪同。刘克服自己则上了领导的轿车,跟在越野车后边。同车的还有随同省长前来的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刘克服与这位领导是初识。当天出行除动用武警越野车和省长轿车,还安排一辆警车开道,县委办主任坐警车打头。整个出行安排特别是乘车安排尽为刘克服精心设计。 如他所担心,车队出门时出了事情。 开道警车和越野车顺利经过大门,驶下龙首山。刘克服所乘这辆轿车则滞留于后,滞留原因是开车之际刘克服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打开车门向站在车旁送行的常务副县长交代,然后才匆忙开车追赶。结果恰如所防:前边领导的两部车过去了,刘克服这辆车在大院门边突然受到了拦截,有二十几个人从大门附近一拥而上,挡在轿车的前边,他们挥舞双手,要求停车。人群中有人抓着一些纸张晃动,居然还扯出一条白布,白布上有一行字,为油漆涂写:“厝拆桥起,人像水鸡。” 于森副秘书长大惊:“这是谁!” 刘克服说:“是灾民。” 他拉开车门跳下车去。 “是我。”他大喊,“大家有什么事?” 于森也下了车。灾民们看到车里除他俩和司机。再没其他人,顿时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被刘克服安置在会议室的灾民,此刻冲省长而来。昨天省长慰问过他们,由于是突然相遇,一时仓促,双方没有更多接触,回过神之后,他们非常懊恼。这么大的官是容易见的吗?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够放弃?知道省长昨晚并未离开,今天一早他们聚集在这里,要拦车求见,表达自己的诉求。他们没想到省长轿车里坐的却是刘克服。这个人他们认识,把他们从湖洼地捞到龙首山的就是他。 于是没有太费劲,灾民没想跟刘克服过不去。刘克服告诉他们,台风大雨正面袭击,省长指挥全省抗灾,这时候正忙。灾民有问题。可以另找时间向县里反映,也可以用合适方式向上级反映。刘克服介绍于森是随省长下来的领导,眼下急着赶到下边抗灾,灾民如果准备了递送省长的状子,可以交给于秘书长,秘书长会把他们的情况和请求带给省长。 灾民果然准备了状纸。他们听从劝告,把材料交给于森,而后让出道路,让轿车开过去。刘克服陪于森步行走过大门, 他在人群里看到了昨天守在二中礼堂二楼活动室,不愿转移的那一家人,包括被他下令拿下的两个男子。这两人今天手中没有木棍,拉的是白布标语。 几分钟后刘克服撞到了领导手上。 那辆武警越野车并没有走远,就停在龙首山下拐弯口处。刚才出门时没有受到拦截,领导却注意到门边聚集的人有些异常,他们居然也看到了那条白布。于是没急着走,把车停在下边等刘克服了解究竟。刘克服赶到时,纪全洲黑着一张脸,非常难看。 “跟省长报告,这是搞什么名堂?”他问。 刘克服承认自己做了小动作,让省长换车是他刻意安排,因为担心有人拦省长的车,发生问题,他承受不起。他有意自己坐省长的轿车,有意拉开一段距离滞留在后边,一旦真有事,领导在前边已经走远,没有直接目击,影响可能小一点。没想到省长还是发现了。 “那条白布是什么意思?”省长追问。 刘克服说,所谓“厝拆桥起,人像水鸡”是土话句式,讲的是房子拆了,桥建起来,人跟青蛙一样。本地土话“厝”即房子,“水鸡”则指青蛙。这些灾民来自湖洼地,被他转移到龙首山。灾民反映的是老问题,布条上说的那座桥就是进入县城必经的南溪大桥,这座桥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修桥时征地动迁的主要对象都在湖洼地,当年采取了一些强制手段,一些群众利益受到损害,问题未能妥善解决,一直遗留至今,快三十年了,反映不断。 此时没法细说,刘克服概要而言,省长却不轻易放过。 “你强调是历史问题?”领导追问。 刘克服承认,不能都推到过去。灾民布条上表现出来的,除了对当年修桥遗留问题耿耿于怀,也对当前境况不满。眼下湖洼地一片汪洋,人都成了青蛙。 “我们工作没做好。”他检讨,“我们有责任。” 省长当即决定改变行程。原打算下乡视察救灾情况,现在不去了,就近安排,让刘克服弄一条船,他要亲自去湖洼地看一看,了解一下什么叫做水鸡。 那一天的视察过程非常沉重。灾景触目惊心,领导严词重责,所有当事者均痛苦不已。刘克服运气不好,官没在那个位子,倒是事摊上了,骂也赶上了。 后来本县得到一笔救灾款,数额远多于其他受灾县。但是本县一大建设项目也因为这场台风和省长的视察被一枪毙掉。 台风期间安置了大批灾民的县政府大楼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建筑,做了三十多年全县权力中心,历经风雨,已经显旧,面积不足,办公拥挤,楼体结构也发现问题,急需全面整修。县里考虑,与其费时费钱修修补补,不如破旧立新,原地推倒重建,盖一座新大楼。新建办公楼事项由县长陈铭直接抓,报告早在台风来袭前半年就报送上级部门。由于情况属实,加上多方努力,上级相关部门已经表态,程序基本过完,即将批准。却不料来了一场台风,到了一位省长,见了一群灾民,看了一洼水鸡,这就完蛋了。有人把情况反映到省上,省长亲自过问,在反映材料上做了亲笔批示,要求查一查,问一问,当地领导想要大兴土木建一座新办公楼,他们没想到身边还有一个湖洼地吗? 一票否决。刘克服难辞其咎。事情弄到这步田地除了运气,也确实怪他。如果他没把灾民转移到龙首山,让他们得以与省长短兵相接,接下来这些事情可能都不会发生。特别是台风大雨之后,县二中礼堂岿然不动,未曾倒塌,更显得当时刘克服紧急组织力量,费尽吃奶之力转移灾民十分可笑,毫无必要。 王毅梅给刘克服打来一个电话:“刘书记有好事了。” 刘克服感叹:“我还敢指望吗?” 王毅梅与刘克服曾经在同个乡镇班子里共过事,两人合作挺好,刘克服当乡镇书记时,她是副职领导,习惯称刘为书记。去年市里组建新区,经刘克服力荐,王毅梅从本县调过去任那边合水镇党委书记。这个女干部为人很好,做事认真,在那边干得不错,很为看重。前些时候恰逢新区调整班子,要用女干部,她被提为副区长。刘克服到市里省城开会,途经王毅梅管辖地盘,常会给她打个电话,笑称是向“土地婆”报到。此刻王毅梅给刘克服打电话报好事,其实也是调侃:几天前纪全洲到她那里视察,闲谈中忽然问王毅梅有没有合适女青年,给刘克服介绍一个。 “我说手上有一大把呢。”王毅梅说,“可以排个队任刘书记去挑。” 刘克服告诉她,人家领导不是关心,是搞笑,同时应付差事。台风那回,林景瑞省长有交代,让纪副帮助给他儿子找后妈,纪副已经表过态,要刘克服自行解决,强调有几个不能要,例如狐狸精、刻毒鬼、贪财乱政的,等等。 “人家纪领导说了,让我当作重要任务。”王毅梅说。 “他知道咱们熟,开玩笑呢。” “我听到传闻,好像要让你动一动。”王毅梅说。 “我也听到了,不可能。” 几天后不可能居然变成了可能,刘克服被列为考核对象,进入提拔程序。本县应远书记一身二任已经多时,拟卸去所兼书记一职,专任市人大副主任。县党政主官为省管,市里向省里建议由县长陈铭接书记,让刘克服接县长。不料一个月后情况生变,提议让刘直接提任书记,陈铭留任县长。省里研究,同意如此安排。 纪全洲起了重要作用。纪全洲与陈铭有姻亲关系,陈是纪的妹夫,涉及陈使用事项,纪必须回避,但是关键时刻他表达了个人明确意见,强调出于公心,主张用刘。为什么?与省长林景瑞有关。林省长前不久到该县指挥救灾,对湖洼地现状很不满意,而后还就修办公楼事项做过批评。这两件事情中存在的问题,陈铭作为县长必须多承担责任,刘克服虽然也是领导班子成员,主要责任却不在他。那一次抗灾,刘克服让林省长印象很深,事后省长曾几次过问刘克服的情况,包括他的使用。省长说这个干部有特点,丧偶、儿子由老人带,对领导做小运作,防备灾民拦车,胆子不小。有一点还好,挨批时检讨诚恳,没有以自己并非一县主官推诿。还有一件事让省长印象最深,认为特别应该注意。 “省长问我,你身边还有哪一个人会把一堆水鸡捞进政府大楼里?”纪全洲说。 刘克服因此得委重任。这一结果任谁都没有想到,包括刘克服自己。 2 死人事件发生在刘克服动身前往省城之前,颇具象征意味。 那一天清晨,县城管大队集中执法力量突击整治湖洼地堤岸街,这里的农贸市场周边具结市之便,活动着大批流动摊贩,属市场秩序比较混乱地段。城管大队人员几乎倾巢而出,动用了十数辆三轮摩托,采用包围阻击战术,从堤岸街的两个路口和一处台阶一起突进,试图把流动摊贩围堵于现场,不让他们这边赶那边跑。却不料堵出麻烦,有一个卖沙蜊的从堤坝翻下河去。 沙蜊是什么?一种普通淡水野生贝类,本县县城西南江畔沙洲一带多产。沙蜊的外观颜色淡青,有的偏灰,个体不大,成人拇指盖大小已经算是上品,多见的只有小指甲盖大小,农贸市场上论斤出售,一斤沙蜊能装小半个塑料袋,里边少说有几百个。这种贝类壳多而肉少,本地人主要拿它烧汤喝,下点油放片姜,加盐就行,不用鸡精,汤淡而味鲜。据说沙蜊汤比较清凉,有助退火,特别是退肝火,无论甲肝乙肝都用得上,各项指标正常者,喝一喝也有保肝之效。这是民间说法,未经医学临床验证,大家聊信而已。“沙蜊”之称也是土话,本地人都这么叫它,大家约定俗成,知道是那个东西。刘克服没有考证过它的准确学名是什么,毕竟只是本地江畔沙洲所产寻常贝类,有如地沟里到处钻来钻去的蚯蚓,与广大干部群众经济社会文化GDP什么的都牵扯不上,不需要特别注意。 没想到它闹成了一起事件。 出事的卖沙蜊小贩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的摊子就是一条扁担,两个蛇皮袋和一把秤。汉子把蛇皮袋口翻卷,摆在堤岸街东头路旁,蛇皮袋里装有半袋沙蜊。城管人员的摩托突击队冲到之前,其他流动摊贩已经各自抓起买卖家私夺路奔逃。类似猫鼠游戏不时上演,摊贩们早就经验充分,任何时候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做买卖一边东张西望,一发现情况不对,跑得比耗子还快。卖沙蜊的汉子迟了一步,被城管执法人员逮个正着,其迟走不是因为耳聋眼瞎,或者胳膊腿不利索,是因为贪心:当时恰有个妇人买了他的货,过秤后该付三元七角,妇人掏了四个硬币,其中三个为一元,一个为五角,她声称身上只剩大票,没有零钱,想赖汉子两毛。汉子不同意,非要人家付足货款,妇人磨磨蹭蹭满身上找钱,恰好城管摩托冲到。此时如果汉子放弃两毛之利,蛇皮带一抓走人,也许还可逃脱,至少不算在交易现场被当众逮着,他却不愿放弃妇人那两毛钱,一念之差错失良机,被城管执法人员抓住了秤把。 这把秤被作为违规交易物证当场收缴。城管执法人员吩咐:“东西拿过去。” 他们让汉子把蛇皮袋放到他们的三轮摩托车上。汉子点头表示接受,却趁执法人员不备,挑起扁担拔腿就跑,从堤岸街东头逃向西头。执法人员大叫,发动摩托追赶。由于附近人多,做买卖看热闹的一拨一伙。摩托车在人群中闪来闪去,不敢开快,眼看要让卖沙蜊汉子逃掉了,恰有一辆参加行动的执法摩托从另一头冲过来。卖沙蜊汉子被两边夹击,心知不妙,前进后退都没有路,情急之下,从街边一跃而起,跳到堤岸街边的石坝上。 这条堤岸街实际上就是江边的堤坝,集街道堤坝两功能于一体,堤岸街北侧为普通民居和商铺,街南侧挨着江岸,沿街筑有一条高出路面近一米的石坝,可供游客倚岸观赏江景,也防来往人员意外落水。卖沙蜊汉子慌张之际跳上街边石坝,扁担两头还拽着他的两半袋沙蜊。石坝不算宽,也有将近半米,胆子大点,可以在石坝上跑一跑,比体操运动员走平衡木容易多了。卖沙蜊的汉子敢跟城管人员玩逃跑,敢往坝上跳,胆子绝对小不了,却不料一条扁担两个蛇皮袋加上袋中沙蜊作祟,这人跳上石坝后重心不稳,脚步踉跄,突然后跟一滑摔倒于坝上,在众目睽睽中翻下堤岸滚落江水。 几个城管人员跟着跳下水去,这时已经不是为了控制事主执法整治,一变而为下水救人。却不料那段江流水深,汉子被他始终舍不得放弃的扁担蛇皮袋和袋中财产缠绕拖累,没入水中竟不见个影子。城管执法人员追击流动商贩可算行家里手,下水救人的业务比较生疏,几个人大呼小叫,水上水下忙活半天,最后终于在江流下游把落水者找到,从水里捞了起来。这时哪还有气,早就灌得肚腹如鼓,死翘翘了。 这起意外事件发生得很不是时候。时上级有关部门要来本县做文明县城创建检查,城管大队为迎接检查组织集中整治,湖洼地一带是整治乱摆摊乱设点的重点区域。这一地带位于县城西南低洼地,由于地理交通条件不好,加上一些历史因素,这一带民居水洼相嵌,街道弯曲不平,房屋低矮破败,城市基础设施薄弱,是县城环境卫生比较恶劣的区域,居民主要为城镇低收入群体和外来务工人员。这种地方自然多流动商贩,每天清晨黄昏,街头巷尾到处有人摆摊设点。卖鱼卖菜卖地瓜,小五金老鼠药盗版书黄色光碟,倒腾什么的都有,占道经营,阻碍通行,影响市容和卫生,却很难管理,因为这种地方出产流动摊贩,就跟美国华尔街出产CEO一样,属自然天成,责任部门平日里基本管不了,需要时集中力量搞一搞清理整治,例如眼下迎接文明县城创建检查。整治之后情况会有所改观,而后总是会迅速恢复原状,有待再次整治。 没想到这回整出人命来了。 消息迅速传到龙首山上,县长陈铭亲自给刘克服打了电话。 “书记上路了吗?”陈铭问他。 刘克服告诉陈铭他还没动身,此刻在政府大楼外。 “出事了,他妈的。”陈铭骂了娘。 陈铭性子偏急,在刘克服面前却不常骂娘,毕竟刘克服是书记,一把手,互相交谈还得注意言辞分寸。一时忽然失态,显然事情足够讨厌。刘克服没有吱声,听他把情况说了一番,知道了来龙去脉。 “死者姓康,流动小贩,城管的老客户,被处理过几次。”陈铭告诉刘克服,“这回可能跟他的秤有关,那把秤做过手脚,一斤只剩七两,被执法人员缴了,可能怕给重罚,所以拼命要跑。” 刘克服问:“你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在湖洼地了。 刘克服让陈铭亲自掌握,首要一条是死者问题。所谓人命关天,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怎么会弄到这种程度?情况要搞明白,责任要弄清楚。死者的后事,其家人的安抚,相关问题的处理,请县长亲自过问,不要引发其他问题。 “我一听头就大了,他妈的。”陈铭再次骂娘,“这帮家伙都是怎么搞的!” 按照县里分工,本次县城整治由县长陈铭挂帅主持。文明县城检查牵涉到县城整个环境治理,包括改进道路交通卫生防疫市容市貌诸多方面,不只是整治流动摊贩一项,所以要县长来挂,既表示重视,也能强力推动。既然挂了头,好事坏事都会算到头上,所以陈铭一听堤岸街出事就往湖洼地赶。刘克服虽不具体管这件事,作为本县一把手,所有事情不管由谁分管,最后都要归到他这里,所以他也不能掉以轻心。刘克服很清楚湖洼地怎么回事,从接到陈铭电话那一刻起,他心里就隐隐不安,摆脱不了一种感觉,觉得真不是好兆头。 那一天刘克服计划前往省城办事,行程已经预做安排,相关人物已经联系妥当,事情比较要紧,不宜临时改变,他只能照原计划行动,把湖洼地这起事件处理先交给陈铭。陈铭是县政府首长,对类似事项具有处置权力与资格,所以刘克服在电话里也不多说,只能点到为止,请他特别注意。 这时县委办主任跑过来,请书记过去一起合影。 当天上午,刘克服没有一早动身赶往省城,不是有意磨蹭,等候堤岸街一个卖沙蜊汉子于整治行动中落水身亡,是因为县城这里还有一项业务,为会议合影。刘克服是在政府大楼外接陈铭告急电话的,那时大楼外已经聚集了大批人员,一排一排站在台阶上,前排摆有十几张靠背椅,为领导席,满满一排已经坐好,只待刘书记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