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有人进去跟他们谈。”刘克服说,“我和林局长,至少进去一个。” 林渠表态,纸箱厂是民政所属单位,该厂员工闹事,他身为局长,此刻义不容辞。但有个情况他需要向领导报告一下:这些员工目前对他意见很大,有较深的成见。这个节骨眼儿上,进去让人家揍一顿是小事,只怕不容易说服。 李副书记问刘克服:“是这个情况吧?” 刘克服说:“应该是。” “你去怎么样?” “领导定。”刘克服说。 于是决定,刘克服进去。比较起来,刘克服积怨略少,可能更有利做工作。林渠拍拍刘克服的肩膀表示歉意,说不是他算计小刘局长,此时此刻,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刘克服笑笑,说得了,来的时候他就明白,他是左手,就这个命。 “林大局长让我跟他们怎么说?”他问林渠,“咱俩当初说的就顶一个屁?” 林渠道:“你别问我。” 刘克服朝大铁门走去,心里格外感叹。此地开工典礼已经过一年了,典礼那天从半空中突然下坠的“庆”字大红灯笼可能已经烂在某个垃圾堆里,它留下的预兆却还在这里悄然酝酿。 这一年里有一些意外的发展。 当年这里隆重开工,之后短短一周时间,苍蝇巷的所有旧建筑就被尽数扫荡。处理旧厂房破作坊,以及若干售卖黄表纸之类丧葬用品的杂货店,对现有机械设备来说,几乎有如扫掉一地落叶。拆除阶段没有出现意外,进展很快。而后场地得到平整,搭建起临时工房,砌起了施工围墙,安装了铁门,工房油漆一新,围墙也用白灰刷得一片亮堂,宣示黄金圈就此打造。 但是工地随即进入停工期,一个月又一个月,陆老板按兵不动,直到临时工房表面的油漆因风吹日晒剥落殆尽,围墙也因风雨侵蚀垮掉数段,再行修补起来。黄金圈在人们热切目光里依旧一块苍蝇,根本没有黄金起来。 这种情况奇怪吗?眼下也属常见。投资商拿下一个地块,迅速拆平圈起,做出立刻上马盖厂房的样子,这很有必要,否则方方面面都不好交代。实际上这只是做个姿态,并非真干,真干没那么简单,有些事项还需要报批,有些关系还要理顺,工程设计环节很多,多有变动,总得有个过程。所以黄金圈开工一年,拆平的土地上遍地杂草,在阳光雨露的慷慨照料下尽情疯长,传说中的厂房和黄金连个影子都不见,这个并不奇怪,别的地方别的项目也一样,不是陆老板的创意发明。 如此过去了差不多一年。这段时间里陆老板并没有闲着,他活动频繁,在太平洋上空飞来飞去,带着他的人时而出现在省城,时而出现在市区,也在县里屡屡露面。终于有一天大事搞定,他的施工队伍迅速开进苍蝇巷,工地机械一片轰鸣。 这时情况已经大变。拟议中的运动健身器械生产基地忽然消失了,苍蝇巷这里将盖起数座高楼,为商住楼,楼面为商业区域,其上为住宅。项目完成之后,旧日的苍蝇巷将形成一个人气旺盛的新商圈,这才是真正的黄金圈。 陆老板果然有眼光。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明白其所谓的运动健身器械基地纯属虚晃一枪,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陆老板不编造一个影子基地,当时就没法插足苍蝇巷,因为该地块原规划为工业区域。等到成功得手,影子基地就得丢进垃圾箱,因为相比起来,在苍蝇巷搞房地产开发更能圈钱。把一片原定盖工厂的区域变成搞房地产,涉及到改变土地用途,牵涉到规划调整,绝非容易,一般客商办不下来。陆老板上下活动,多方运作,动用了他的强大关系,居然就做成了。待到黄金圈正式开工打造,手续已经一应俱全。 刘克服是外经局长,有责任跟踪外商投资项目进展。陆老板拿下苍蝇巷后按兵不动,他心知其中必有缘故。经过一番云山雾罩,终于真相大白,刘克服这才搞明白陆老板所谓黄金圈的内涵是什么。陆金华手眼通天,左右逢源,有本事化腐朽为神奇,刘克服管不着,却很怕出麻烦。别的事他不怕,只怕纸箱厂残疾员工的善后安排因之生变。这件事原本归民政局长林渠考虑,与刘克服无关,只因为涉及外商投资,刘克服跟林渠一起对人家作了承诺,所以就有了牵连。 然后刘克服的担心变成了现实。陆老板的项目计划变更之后,纸箱厂员工安置成为问题。港商以房地产开发与工业开发情况不同为由,建议重新商议,县里指定主管局民政局与港商具体商谈,双方经过几轮谈判形成新的安置办法,报县里研究后正式确定。新办法回到了当初民政局与拟建标准厂房的东盛建工商议的方案,由开发商出一笔钱,政府主管部门具体操作,以买断工龄方式解决该厂员工的安置问题,补偿标准则比当初略有提高。 刘克服没有参加这一轮商谈,因为人员安置是主管局的事情,他无权过问。出于个人的担心,他给林渠提过意见,问林大局长如何解释以前的承诺,怎么摆得平。林渠称自己当局长也不愿背包袱,最希望别人替他把残疾员工安排清楚。但是外商有困难,领导决定了,只好自己收拾。想点办法,总能办下来。 “这样公平吗?”刘克服问。 “你小刘又来了。”林渠装傻,“林大局长笨,搞不明白,小刘局长多指教。公平是个啥?这个世界有那东西吗?” 刘克服说:“是没有了。让陆老板和林大局长联手谋害了。” 林渠是老手,他办法很多。那一段时间他动员手下全部力量,采取分别包干、个别说服、分而化之的策略,根据不同情况,对需要安置对象逐一排队,一个对象一个对策,千方百计,说服动员,与他们讲清情况变化,提出新的安置办法,请大家体谅政府困难,服从大局需要,先接受安排。林渠开了口子,允许残疾对象提出各自要求,能解决的马上解决,一时解决不了的,以后还会逐步想办法解决,民政部门保证今后加强关心扶助。为了帮助解决困难,林渠要求陆金华提供一笔特别经费,对接受条件服从安排的员工,于规定安置数额之外,用一次性困难补助为名,增发补偿,以资鼓励。数管齐下,难题被他突破。 此刻与当初情况已经有所不同,纸箱厂早被拆平,员工四散,各自回家,不再集中上班。人散了就不容易再聚,大家每月领取主管局下发的生活费,数额尚可,不比他们工作时低多少,可维持基本生活,一些身体情况较好的员工还自己另找一份临时工作,补充收入,所以一年里他们很平静,没再聚集闹事。情况一朝生变,大家手足失措。由于林渠等人思想工作及时细致深入,加上办手续即有一笔现钱,大部分员工在不满、不服之后,最终认定胳膊拧不过大腿,身有残疾,以后还得依靠民政部门帮助,现在还是听从吧,于是勉强接受,纷纷签字拿钱。 但是总还有一些人死活不愿放弃。眼看日益无望,他们铤而走险,这一天突然聚集到苍蝇巷工地,封锁大门,把恰在现场监督施工的姚育玲等人扣在工房,一时沸沸扬扬,全县惊动。林渠和刘克服首当其冲,这个时候无可逃遁。 根据领导安排,刘克服上。他硬着头皮从围墙外简易库房走向工地围墙大铁门,满心忐忑。前方藏着杀机,里边那些人如果不是急红了眼,不会这么激烈行事。由于以往那些故事,没法指望他们对他客气,此刻除了几句空话,没有谁授权他给他们什么,他能指望他们听他的吗? 他进大门时没有受到阻拦。两位把守铁门的轮椅员工打开门锁,放他入场。刘克服走向临时工房时,他的手机响了。 竟是陆老板。他在香港,姚育玲向他告了急,他也知道刘克服正要去跟对方谈判。他在电话里大骂,说,这他妈的什么投资环境?无法无天,这么弄谁还敢去扔钱?他的人要是掉一根汗毛,他要闹到天上去,到时候看吧。 “陆老板骂谁呢?”刘克服问。 “不骂你,你够朋友。我骂林渠那帮子,钱没少拿,事不多干。”他叫。 刘克服告诉陆金华,他现在到处打电话只会添乱。别叫了,事后再联系。 “我的人刘局长要顾啊。”陆老板还不放心,“咱们有交情的。” 刘克服冷笑:“知道陆老板心里疼。你的人我顾,我的人谁管?” “谁是你的人?” “除了你的,剩下算给谁?” 他把电话关了。 刘克服进入临时工房,姚育玲一见他到,顿时放声大哭。 这是她的工地办公室。此刻办公室里聚了七八个人,外边场地上还有十几个人,都是原民政纸箱厂员工。与当年聚集闹事情形已有不同,这些人不再着整齐工作服,有几个穿的,其他的尽着便服,团体气氛大为减弱,激烈氛围却要浓烈十倍。 他们居然把姚育玲绑在靠背椅上。当天在场的陆氏人员有两个,一个姚育玲,还有一个五十来岁戴眼镜男子,是陆金华聘请的工程管理人员,这人没给绑,缩在工房角落里。姚育玲因为跟残疾人员吵架,还想夺路逃出工房,被他们临时拽了一段电线,捆绑于她自己的办公桌边。如今的姚经理可不是当初山沟里那个“对象”,作为陆老板的人,到处都待为座上宾,见的人物都有身份,她哪里受得了这个,免不了委屈不尽,一见刘克服就涕泪泗流,大声号啕。 她立刻挨了一拐棍,是一个瘸子打的,没直接打人,打在绑人的椅背上。两件木质器具撞击,“砰”的一响,颇惊心动魄。瘸子穿纸箱厂工作服,立在办公桌一侧,举着他的拐杖,随时准备猛烈痛击。 刘克服喊:“别动手,有话好说。” 他被门边一个男子抓住了肩膀。男子手劲很大,刘克服只觉肩膀发麻,这时有人喝:“大勇放开。” 抓他肩膀的果然是大勇,大美的丈夫,“好人”。吆喝大勇放手的是残疾人,坐轮椅,是个四十来岁男子,这人应当是领头的。 刘克服被放开了。他把姚育玲先丢一旁,没理会她的叫唤,忙着先示沟通,这就是发烟。他带了烟,他自己不抽烟,这个时候却得用上。他给现场人员发烟,有人接了,有人拒绝,有人犹豫,不知接还是不接。 大勇接了烟。 刘克服告诉他们,民政局林渠局长有事没法到,所以他一个人赶过来跟大家谈。这屋子有原民政纸箱厂的员工,有他,政府局长,还有两位是港商企业的代表,三方面人员都在,各自的情况和要求可以交流沟通。但是把人绑起来不行,不是谈话沟通的合适方式。如果大家想解决问题,应当先把人放开。 那些人都喊不行。他们说这女的最坏,不能放过她。姚育玲又大哭,吐口水,撒泼,骂拐子打人、绑人,犯法,警察要抓去关的。刘克服即喝,让姚不要乱叫。 “这是女人。”他对坐轮椅的头头说,“再怎么样,不能这样对待女人。” 他提出两个处置方式,让那些人考虑。一个是把姚育玲放了,让她和她的工程管理人员离开工地。他们两个都只是港商雇用人员,不是老板,不可以发话决定事情,只能把大家的意见向老板反映,大家有什么意见他们已经很清楚了,回去马上就会报告,这就够了,把他们留在这里没什么意义。放他们走,余下的问题由他来谈,他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跟大家一起离开。这个方案如果不能接受,还有意见要直接跟港商这两个人反映,非有他们在场不可,那么也行,留下来一块儿谈,没什么不可以,但是不能绑人,赶紧放开。 “是她自己讨绑的!”那些人嚷,“这女的最不讲理!” 姚育玲叫:“你们才不讲理!” 刘克服让姚育玲不要再叫,双方最好都听他的。他认为双方可能互相有些误会,残疾人一方可能误以为姚育玲仗着有钱有势,还仗着胳膊好腿好,坐轮椅拄拐棍的跑不过,所以不听他们反映意见,见面就跑。姚育玲一方不知道对方只是要反映意见,害怕受到伤害,所以想一跑了之。现在他在这里,代表政府主持公道,大家都可以放心。残疾人可以放了姚经理,姚经理不会再想跑,也不会再计较。刚才她说让警察抓拐子关,那是气话,不是有意侮辱残疾人。现在放了她,互相都不要再计较了。 “咱们就这样说好?”刘克服问。 那些人不吭声。刘克服问大家是不是还准备反映意见,谈正经事?姚育玲适时配合,再次放声大哭,其状凄惨无比。 刘克服的劝说终于奏效,那些人解开绳子,放了姚育玲。刘克服指着缩在工房角落的中年男子,让他找一条湿毛巾,帮姚经理擦擦脸。大勇拿了从姚育玲身上解下的电线,眼冒寒光看着刘克服,似乎反要绑他。坐轮椅的那个头再次把大勇喊住。 “大家跟领导说。”那人指挥。 他们把姚育玲丢在一边,团团围住刘克服,大着嗓门儿对他喊叫,怒气冲冲,满腹不平,抱怨政府主管部门让他们走投无路。他们的要求其实很低,没让政府为他们做什么,只求保住原有的一份工作,维持自己一条活路。去年领导答应了,写了纪要,签了字,为什么说了不算,一转眼就变卦了?政府可以这样耍老百姓吗?可以这样耍残疾人吗?按照现在的安置办法,他们只有几年日子能过,待给的钱花光了,他们怎么办?他们的工厂变成大楼,别的人有房住有钱拿,他们和家人却要去当乞丐,去喝西北风,这样做公平吗? 刘克服一声不吭,听他们说。其中几个人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挥着拳头拐杖,恨不得痛打刘克服一般。刘克服没有躲闪,让他们嚷,最终他们没有动手。刘克服注意到大勇阴着脸抱着胳膊在一旁看,什么都没说。 坐轮椅的头头招呼大家:“行了,让领导讲。” 刘克服表了态,他一定会把大家的意见向领导报告,一定会帮大家说话。 这话他们不听,他们要刘克服表态,按照上回商量的,还那么办。 刘克服告诉他们,上次那个办法是他提出来的,他认为应当那样才公平,当时领导也是支持的。后来发生了变化,是因为一些特殊的情况。大家不满意,有要求,他保证帮大家反映上去,为大家争取。解决问题需要一个过程,要一些时间。 他们认为这是哄人,让刘克服马上打电话。谁能解决得了,让谁来。如果要书记县长才能解决,那么就让书记县长来。他们在这里等,哪怕等个十年八年。 刘克服劝大家离开,另找地方商谈。他说,哪怕书记县长赶到这里,他们个人也没法表态。这种事都得研究商量,才能拍板决定。他可以保证领导会注意他们的意见,会根据新的情况和他们的要求,尽快研究商量。希望大家能听他的,先离开这里,哪怕一起到民政局,到信访局去谈,不能封锁工地,扣押人员,扩大事态。大家的要求是合理的,表达要求也要合理,事情才好解决。如果闹出大事,可能反倒不利,对大家更不好。 大勇说:“快饿死了还怕你吓唬?” 刘克服平静道:“我不吓唬谁,我是为大家好。” 从上午十点到过午,刘克服和姚育玲一直被困在工房里。进入工地之前已经约好,警察和其他干部只在外边保持控制,除非发生意外,不要硬来。刘克服在工地里边谈判期间,外头隔一会儿打一个电话进来,刘克服始终一句话:“正在谈,没事。” 苏心慧听到消息,急了。她赶到苍蝇巷,那时已是下午一点。 “小刘我在外头等你。”她打电话,“你千万冷静,别莽撞。” 刘克服让她回家管儿子,他在里边很好,没事。 她细心,听出刘克服嗓音嘶哑,忙问要不要往里送水。刘克服说工房这里有矿泉水,够用,只是忙着说话,顾不着喝。 “都还没吃吗?”她问。 刘克服说:“顾不着。” 她责备,说刘克服自己不吃可以,得让人家吃啊。 于是叫来了二十几份快餐。 居然是这些快餐解决了问题。县供销社苏副主任主动请缨,在现场帮民政局林局长具体安排,为自己丈夫和其他人叫吃的,菜要好,必须有鱼有肉,都要新鲜。时已过午,不能送冷饭,要加热后再送,还要加一份排骨热汤。快餐送进工地后,闹事人员开始动摇。吃完饭他们商量一下,有的说话,有的打手语,最后统一意见,认为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有结果,拖久了大家身体吃不消,既然已经表达了大家的意思,领导也有诚意,答应考虑,还给送了热饭,那就走着瞧吧。今天可以暂停,不行以后再闹。 坐轮椅的头头对刘克服说:“我们听你的。我们认你,还会找你。” 刘克服把自己的右胳膊举起来让他们看,他的胳膊没法举高。他告诉他们,他没去申请证书,但是肢体也不完全健全,跟在场残疾人比起来当然算轻的,但是因为这个,他比较理解他们的心情,希望他们能得到公平对待。他一定会为他们想办法,上边领导也一定会帮助他们。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当晚方文章赶回县城,刘克服、林渠和李副书记等人一起去了他的办公室。书记表扬小刘,批评老林,命令妥善处理后事。 刘克服建议县领导尽量考虑残疾人的要求,否则哪怕黄金圈成了,也不太平。 方文章下令:“林渠,你是主管局长,你给我考虑清楚。” 不到一周,出了大事。 那天是星期六,儿子想去公园划船,苏心慧拉上刘克服,一家人一起去。本县县城只有一个公园,在城南低洼地带,有大片水面,可以划船,离刘克服家住的地方不远。他们一家子走着过去,儿子一手拉爸爸,一手拉妈妈,很兴奋。小县城可让孩子和家长一起玩儿的地方不多,这公园算最好去处。当天是星期六,公园湖面上都是船,不时船头船尾相剐,拥挤不堪,却让小孩格外快活。中午在外头吃饭,玩够了,下午四点左右,一家人步行返回。 接近他们住的小区时,一辆小卡车突然从身后蹿出,朝他们直冲过来。当时刘克服顾着跟儿子说话,没在意后头,苏心慧比较敏感发觉了异常,猝不及防间,她用力把儿子和丈夫推向路边,自己被小卡车一头撞飞。 开车的是大勇。他把路边的另一个行人也一同撞飞。 事后他在监狱里承认自己是故意撞人,他要撞的不是苏心慧,是刘克服。他知道当年大美和刘克服相过亲,知道他岳父为大美的孩子跟刘克服闹过,那些事县城里谁都听说过。他和大美是在纸箱厂认识的,以后成家,没再生孩子,他们女儿的亲生父亲是谁,至今无人知晓,包括大美自己。他并不认为刘克服就是那个家伙,但是讨厌刘克服在他们一家人面前晃来晃去,神气活现。他认为刘克服使坏,欺骗他们,纸箱厂关门,他们夫妻俩一起失业,一家人没有活路,刘克服是一大罪人。 但是那一天他打定主意真正要撞的也不是刘克服,而是林渠。此前一天是十五日,星期五,民政纸箱厂职工发生活补助的日子。他去厂里留守处领自己和大美的补助金,没领到。出纳告诉他,民政局扣了他们的钱,让他去谈话,谈完了才叫发。那天去工地闹事,把姚育玲绑在椅子上的二十几个人都先扣着,要谈过话看态度后才发。大勇去民政局,跟一个科长吵了一架,几乎开打,没领到钱,被保安拖出门去。隔天他把帮人运货的小卡车开出来,去局长家楼下等着,准备跟林渠理论,不行就撞死他。不料左等右等不见,找管门的打听,才知道局长到省里开会去了。大勇悻悻然离开,开车返回,恰好看到刘克服一家从路上走过,那时脑子一热,一踩油门就冲了上去。 苏心慧倒在血泊里,刘克服头上的天空顿时坍毁。 5 刘克服被任命为县委办主任,不久提任县委常委。 他没感觉到喜悦。苏心慧丧生之后,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感觉喜悦。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愿意什么都不要,只要妻子还能给他打电话,问他外边的饭是不是比家里好吃。他宁愿把所有一切都交出去,只要还能让她抓着肩膀摇撼,管他叫咱们家的摇钱树。苏心慧出殡那天,他嘴里已经没有声音,眼中已经没有泪水,整个儿全是软的,外经局两个年轻人一边一个撑着把他架进殡仪馆。仪式没完,他就昏倒在现场。 然后他得到提拔。方文章告诉他:“你明白的,有点儿破格。” 他无言以对。 这次履新于他无疑非常意外。以级别而言并无破格,以身份看却较出奇。如果他还在乡里当书记,这次上升不会让人觉得太特别,一个县直部门局长,尤其不掌管强力实权大局的局长,这么上通常很难。刘克服出自下层,上层资源匮乏,加上他本人是所谓的“左手”,与人有别,虽然有心进步,却不擅长表现炒作,不会结交运作,不容易让上级注意。能获提升,进入县里的决策层,确实很意外。 因此他更为妻子的早逝痛切。上级肯定不会因为其妻惨遭横祸,深表同情,就把他提拔了。但是苏心慧这件事足够强烈,无疑为他引来了领导更多的注意。一个原本无声无息的小局长因此忽然变得令人瞩目了,他在工作中的表现,包括他不惧危险,独自进入工房与闹事残疾人谈判,承担起困难职责,自己险遭灭顶,妻子不幸罹难的事迹为上级所注意,这便成就了他的意外。 履新之后,刘克服让自己沉陷事务。每天一早到办公室,至深夜回家。县委办主任是一县管家,事无巨细都要参与,各种文件都要处理,是一个适宜在忙碌中转移痛楚的位子。要没有那么多琐细事务,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熬过那一段时日。 只过半年,有一天市里开办公室主任会议,他离县两天。会议结束,打点行装准备上车返县时,有两个人在宾馆客房把他拦住,请他留下来,跟他们去一个地方,有事要他配合调查。他感觉非常惊讶。 两人中有一位他认识,是本市纪委副书记,另一位他不认识,经介绍来自省纪委。 刘克服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反问:“你不知道吗?” 明白了,不必多说。刘克服要求打一个电话,老婆去世了,孩子放在岳母那里,得跟他们说一声。 他们没让他打电话,但是答应帮助转告。 刘克服卷进了黄金圈腐败案里。 这个案子是从省里传染下来的。省国土厅一位手握大权的副厅长因介入一宗违规批地事项,收受大额贿赂案发,被查处。调查之中,副厅长不知案发具体方向,交代出大量其他案情,其中包括收受外商陆金华二十万元,帮助其批准改变土地用途事项。这一情况立刻引起重视,被立案调查。 陆金华所开发的苍蝇巷地块是动用了许多上层关系,从其他客商手中夺得的,对方不免反弹强烈。人家也不是一般企业,也有自己强大的关系网络,他们通过各个途径散发出对这一开发项目的质疑。苍蝇巷土地用途改变后,省有关部门屡接举报,称这起投资案存有政商勾结黑幕。根据现行政策,工业用地费用较低,商业和住宅用地费要高出数倍,外商陆金华以工业用地的价格拿下土地,设法改变土地用途,拿去搞商住楼,做房地产开发,无形中获得巨大利益。这些举报引起了相关部门的警觉,副厅长贿赂案成了一个导火线,黄金圈案随之轰然爆发。 陆金华是外商,他很敏感,国土厅副厅长一出事,他感觉风声不对,三十六计走为上,立刻远遁到加拿大。办案人员根据涉案副厅长的交代,从陆金华派的送款亲信入手追查,突破了案件。这个送款亲信就是姚育玲。姚育玲入案后交代了黄金圈运作过程中的各种情况,仅她参与并了解的部分,已经涉及众多,刘克服也在其中。 刘克服收受了陆金华两笔钱,一笔为四万人民币,是他从乡镇书记调县里任外经局局长时收的,由姚育玲亲自送到医院。另一笔是四万港币,为黄金圈运作之初,陆金华在香港亲手交给刘克服的。姚育玲没有目睹这笔钱交接,但是听陆金华提起过。陆金华告诉她,刘克服这回不帮忙不行,他拿钱了。 这两笔钱让刘克服在指定地点待了两天,两天后他被允许离开,即返回县里。 他怎么能够如此轻易脱身?因为早就作了安排。 这两笔钱在收受之后,都在第一时间里上交,但是没人知道,因为采取的是匿名上交方式,通过中国人民邮政的汇款单,把钱直接寄给了县纪委。 办案人员难以置信,立刻派人到县里取证,果然从县纪委的相关记录里找到了这两笔钱,与刘克服交代的数额和时间相符。两笔都是人民币,一笔完整四万,一笔竟有零头,一直到元角分。刘克服解释,当时担心通过邮政汇外币可能比较复杂,就按当天公布的汇率,把港币折算为人民币。计到元角分,小数点之后的数据就不考虑了。 “我上过大学,”他自嘲,“读理科,数学是基础。如今本行忘得差不多,换算一下汇率也还够用,不出大错。” 据办案人员了解,县纪委当时曾试图追查来历,认为有可能是案件线索。他们一直追到省城寄发汇单的邮局,却没查出究竟,受理汇款的邮政工作人员勉强记得汇款者是位女性,其他一概不知。 现在对上号了。刘克服承认,汇款是由其妻苏心慧去办的,为避免被找出来加以表彰,她跑到省城去处理。相关单据也由她妥为收存以备查。 “是不是觉得这两笔钱不安全,所以不敢拿?”办案人员询问。 刘克服承认。两笔钱表面看都足够安全,属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类型,除了送钱的拿钱的,没有第三者在场。这种钱万一出问题,你说有我说没有,坚决咬死不松口,不找到准确证据,办案人员很难认定。但是苏心慧还是认为不安全,四万港币是在电梯上给的,电梯上可能安有探头。四万人民币是在病房给的,县医院经费比较困难,病房不可能安探头,但是谁能担保姚育玲手上包里没有针孔,或者录音机? “如果钱是安全的,你们就不会退了?”办案人员追问。 按照刘克服已故妻子的观点,这样的钱尚且不安全,其他的就更不用说。类似款项没有一个是安全的,所以都不能要。 “你老婆这么高明?” 刘克服不否认。当年他的职务是外经局局长,一个小领导身边有这么一位老婆很重要,可以平稳过日子,基本不出大事。老婆总跟他炫耀,说一个外经局局长,一个供销社副主任,一对夫妻都是中层干部,在一个县里也不算多,很风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们俩负担不重,拿的工资管一家生活,顾儿子上学,还能有所节余。就大家都关心的仕途而言,以他们的基础和水平,干到中层已算幸运,不错了,想再升不容易,可以梦想,不必太用心,拿钱送礼铺路买官,恐怕只能有去无回,亏本经营,不合算的,何必呢?所以他们没必要去贪。 办案人员有疑问。既然不想贪钱,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弯,跑到省城通过邮局匿名上交赃款,为什么不能直接退还本人,或者直接拿到纪委上交?刘克服说,他在外经局局长任上,不只接触陆金华一个港商,不只受理这两笔横财。凡是可以直接退还本人的,他都直接退了,不好直接退的才这样处理。陆金华的钱为什么不好直接退?因为情况比较特殊。四万人民币是他从乡里刚调外经局时拿的,此前因陆的员工砸毁乡政府大楼玻璃,他跟陆有过一场冲突,陆送钱表示和解。考虑到陆是今后外经局必须特别联络的重点客商,直接把钱退回去,彼此可能翻脸,所以曲线处理。四万港币则牵涉到其他人,陆运作黄金圈用钱铺路,拿四万给他小小局长,其他有权的会给更多。他不好直接退还,公开上交则必须说明情况,可能牵扯他人。无论退还或者公开上交,都可能遭遇猜忌和打击。以自保考虑,不事声张上交更安全,别人怎么办他管不着,自己不拿就是了。 “我知道这种思想境界不高。”他说,“可能不对,也没办法。” 他告诉办案人员,除了这两笔钱,他妻子还帮他往县纪委另寄过两笔钱,数额小一点。涉及另外客商,不是陆金华,情况也一样,不便直接退还,也不便公开上交,所以那般处理。所有汇款的单据都在,可以提供佐证。 经查实,刘克服没有说谎,得以全身解脱。 他回到县里,县机关已经闹开了地震。几个月后地震渐渐平息,余波落尽之际,到处面目全非。 陆金华的黄金圈案砸倒了从上到下十几个官员。涉案除省里的副厅长外,还有本市一位副市长,若干部门官员。本县两位副县长落马,包括齐成,他们收受陆金华钱物,利用职权为其提供帮助,如今尽成阶下囚。县里有多位中层官员涉案,其中有林渠,陆老板请林局长帮助摆平纸箱厂员工,重赏十万,把他弄进了监狱。 方文章被宣布免职,调离,暂未安排工作,继续接受调查。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县里发生腐败要案,他负领导责任。查案中除了一些违规事项,并没有掌握他本人收受港商钱物的准确证据,因为他从不跟陆金华的下属打交道,有事都要陆金华直接找,陆金华案发后一直躲在境外,方文章牵涉多深眼下无法认定。 他在调离时跟刘克服发了句感慨:“阴沟里翻船,真是没法说。” 刘克服听得出方文章语音里的懊恼。方文章是老资格领导,在本县干了八年多书记,早都炉火纯青,只待机会一到,往上一升,荣耀离任,却不料弄成这样。早先林渠有句名言:“这就像押宝。”说的是苍蝇巷相争双方都有来头,背后都有人,给一方就得罪另一方,该选项有风险。方文章选择陆老板,其中重要原因,当是其时陆背后的人更为强势。结果却变了。 但是也不能尽怪押宝。刘克服同样有幸让陆金华拖进了苍蝇巷,牺牲了老婆,卷进了案子,最终并没有与林渠等各位领导一起,被套死在黄金圈里。可见情势弄人,各自也还小有空间,可容表现。 方文章走后,刘克服安排人员整理了书记办公室,换上新办公桌,摆上新沙发,重新粉刷墙壁,连窗帘都换上新的,把方文章留下的痕迹仔细清除一空。刘克服亲自检查整理,他是县委办主任,大管家,这是他的业务。检查后,刘克服吩咐管理科买来几架顶天立地的大书柜,靠墙一溜排好,做成了一堵书柜墙。 管理科长不解:“要这么多书柜做什么?” “只怕还不够。”刘克服说。 几天后,新任县委书记到达本县。 是应远,本县老县长,刘克服及其亡妻的老上司。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应远和方文章当年在本县搭档,一个书记一个县长,两人个性抵触,彼此不和。后来因为一起涉农案件,应远背个处分,黯然调离,去了市交通局。数年过去了,在黄金圈案发,方文章下台,县机关遍地狼藉,倒了一批大小官员之际,他因为熟悉本县情况,被派回来收拾摊子,重整旗鼓。 新书记到任之后,与班子成员一一个别谈话,也找了刘克服。应书记表扬小刘头脑清醒,身陷泥塘却未没顶。他对新办公室的布置也比较满意,特别是那堵书柜墙。 刘克服说:“我记得当年应县长办公室有一面书柜。” 刘克服向新任书记提出一个要求,他不想再当办公室主任,想去干点别的,特别希望能分工去管民政。 应书记很惊讶:“为什么?” 刘克服怆然:“替小苏还点儿愿吧。” 应远无语。 苏心慧是当年应县长最看中的年轻干部,如今只存骨灰。提起她,他们都很沉重。 几个月后县班子作了调整,根据应远建议,市委把刘克服调为常务副县长。 刘克服把林渠的继任者,新任民政局局长找来,着手过问相关后事,即其所谓的替苏心慧还愿。他过问的就是民政纸箱厂的遗留问题。 此刻苍蝇巷已经再也见不到旧日福利工厂的一丝踪迹,该厂旧日员工各自散去,另谋生路,曾经让领导们非常棘手的残疾员工已经偃旗息鼓,不再聚众而闹。事情的转机与苏心慧死亡相关:苏心慧车祸身亡后,肇事者大勇对其撞死二位无辜者的事实供认不讳,被法院判处死刑。民政局局长林渠在说服纸箱厂闹事员工时,以苏心慧死亡大勇伏法为例,强调闹事对抗没有好结果,最终还得听政府的。经林渠软硬兼施,劝告动员,纸箱厂大多数员工终于接受安置方案。之后大家死心了,除个别人零星上访,再未沸沸扬扬。 但是还有遗留问题。纸箱厂员工李美英的丈夫周大勇驱车伤人,林渠把她剔出来搁置一旁,以“今后研究处理”为名,不安排,生活费也予停发,以示惩戒。另有十一二位残疾员工非常固执,死活不愿签字领钱走人,与大美一起成为遗留问题。直到林渠自己丢官入狱,事情还没了结,留在监牢之外听候处理。 刘克服让民政局提出一个遗留问题处理方案,要点是安排就业。刘克服强调说,企事业单位承担残疾人就业或者支付相关资金,上级有过明文规定,以往执行不力,应当改变。纸箱厂属民政局,主管局应当带头。他的意见,就安排大美李美英到局里就业,能干什么干什么,让她有钱拿,生活有保障。 局长大惊,张嘴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刘克服让他不要紧张,没那么可怕。他知道局长怕什么,大美一个人好办,这十一二个人的遗留问题也好解决,怕只怕这些人一解决,其他已经签过字领过钱的反悔了,一起找过来,要求重新安置。会不会这样呢?很可能。但是不要紧,他来帮助想办法,总是可以解决的。本来就是打算这么做,现在为什么不能做?做了才算公平。 局长道:“这个大美,这个。” 刘克服要他照办。这个大美谁都知道,她丈夫大勇开车撞死两个人,其中一个叫苏心慧,县供销社副主任,他刘副县长的妻子。大勇自己也完了。发生的都是不该发生的,此刻无论怎么都无法弥补。 “你们安排大美吧。”他说,“也算告慰三位死者。” 他还说,这一两年里围绕这件事发生了很多事情,死的死关的关跑的跑走的走,回顾起来让他感慨无尽。他妻子不幸去世时,他感觉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今天自己到了这个位子,由他来了结这件事,终于才想通了: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无论活的死的升的落的都不是无缘无故。这个世界不只存在着财富和权势,依然还有一种需求叫做公平。 那时苍蝇巷工地已经恢复施工。黄金圈案发后,此间工程一度停顿,留下一片烂尾楼。陆金华手下姚经理涉案很深,最终却全身而出,因为她不是法人,把知道的说完就了事了。陆金华惧于追究,一直躲在外头不回来,耐心等待风声过去。陆老板毕竟是商人,躲在外头也没闲着,经过反复权衡,多轮讨价还价,他忍痛割舍,把项目盘给了另一位客商,黄金圈易主后迅速生长。 第四章 当官当副 1 本地有个土话名词叫“坎站”,说的不是门坎,也不是台阶,是坎子,一个人在他某个人生节点上遭遇的障碍。这种障碍有时极具风险。 那段时日里,合水渡成了刘克服的一个坎站,过这个坎对他有如噩梦。 合水渡是什么?一个地名,古时候的一个渡口,地处本县县境东沿临江区域。所谓“合水”指当地有水相合,本县两条主要河流在该地汇流,其中自北向南的一条从县境山地流出,自西向东的一条由县境另一侧丘陵地带流来,于合水渡一带汇合后,往东南方向流往市区平原,再长驱入海。合水渡一带水阔流急,水下地质情况复杂,水中多有漩涡。这个渡口历史上曾经很有名,是本省山区内地往沿海平原方向去的一个重要渡口,进入近代后,由于陆地交通发展,该渡口逐步废弃,上世纪70年代合水大桥建成,摆渡木船从此绝迹,合水渡只余一个地名。 一年多前,合水渡附近两个村庄间闹出一场风波,沸沸扬扬闹得几乎不可收拾。风波起自香蕉,时间在夏秋之交。有一天夜里,两个小偷摸进位于当地一处香蕉园,趁夜深人静之际实施盗窃。这两个人胆子很大,一般小偷通常光顾山园远地,边边角角地方,蕉主鞭长莫及,难以管顾到,偷来比较安全,这两个居然潜到人家村边蕉园来参与收成,因为这里的香蕉与边角地相比格外丰硕。本地蕉农通常以“弓”为香蕉果实读数单位,称一串香蕉为一弓,村边蕉园香蕉长得好,一弓重可比外围蕉园两串。两小偷很识货,要偷就偷最好的。 这片蕉园位于村庄边,这个村庄位于河流下游,叫合水大社,也称大村。上游方向,前方有几座山丘,山脚下还有一座村庄,叫合水小社,也叫小村。大社小社之间有一条村道相通,两个村子都属合水镇,历史上曾经合为一个行政村,后来拆分为二。大社有三千余人口,小社人口大约只其一半。两村相邻,下游的大社地势较平,土地肥沃,拥有大片香蕉园,经济状况较好,小社地处上游,丘陵多,地瘦,灌溉较差,蕉园较少,村民多种地瓜、木薯,收入不高,为合水镇里的穷村。 当晚两个小偷骑一辆旧摩托车,顺村道从上游小社方向而来。其时是半夜两点,四下里黑洞洞一片,蕉园里静悄悄的,鬼都不见一个,这种时候最好下手。两个小偷把摩托车开进蕉园的小路,停在路旁,下车劳动,几分钟时间,一弓香蕉到手,赤裸裸一串砍下来,扛了就走。两小偷上了摩托,前边那个驾驶,扛蕉串的坐在后头,车子一发动拜拜。没想到刚要走开,近侧忽然响起锣声,“咣咣咣咣”,静夜之中锣鸣如雷,那声响称得上惊心动魄。 原来蕉园里有人守夜,虽然半夜三更,守夜的并未睡死,他听到动静了。当地蕉园地头搭有若干简易窝棚,是各户蕉农为守园值夜备建的。平日里窝棚大多放空,无人值守,其功能与稻草人相似,主要起吓阻作用。那一段时间因为香蕉屡屡被盗,蕉农相约加强防范,景象才比较热闹。守园人都备有棍棒等防卫性冷兵器,还有大锣,一旦有事,可以互相传唤,共同驱贼。 只一会儿时间,整片蕉园锣声响彻。蕉园各个方位角落被惊醒的守夜人纷纷跑出窝棚,一边拿他们手中的棍棒死命敲锣,一边联合围捕小偷。围捕方位很清晰:蕉园里哪里有摩托车灯和发动机声,小偷就在那里。这一大片蕉园小路纵横,出口众多,想在此间围堵两个摩托化小偷并不容易,稍不留神人家的车就从哪条田埂窜上路口,扬长而去。不想当晚两个小偷霉运当头,他们一听遍地响锣,顿时心乱,慌不择路,没朝外跑,反朝里窜,想从靠大社村庄的另一边大路逃走,结果在路头处撞上了堵截者。堵截者把路旁几块条石搬到路中拦道,两小偷骑着摩托车冲来,见到拦道石时已经来不及了,连人带车一起撞上去,翻倒在路上。 他们居然舍不得到手的偷窃成果,始终扛着那弓蕉串在蕉园里逃窜,人车俱翻之际,蕉串才甩脱小偷之手,在地上摔砸成几段。 当时路口上跑过来十几个抓贼的,因为路口靠着村头,村头住家村民听到动静,都爬起身跑到外头,大呼小叫,威吓小偷。一看摩托车飞窜而至,两家伙携带他们盗窃所得赃物一头撞来,摔下车在地上翻滚,村民们怒火顿生,谁也顾不着客气,没有人问一声“吃了没有?”大家发一声吼,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棍棒齐下,痛打小偷。 两小偷惨叫,求饶。这时哪里有用?一个小偷被当场打死于地头,另一个重伤,奄奄一息,被急救车送到县医院后死在那里。 不久天亮了。上午九点,事情到了刘克服这里,传递的方式比较特别。 那天刘克服不在县里,率队在市区开会。市政府召开乡财工作会议,会议规格很高,规模很大,由各县县长率各乡乡长出席。刘克服只是常务副县长,本无资格率队参会,恰本县县长出访在外,县委书记应远决定刘克服带队去,就这么来了。两天会议,头天大会传达,领导讲话,典型发言,第二天上午是讨论,讨论中出了事情。 岭兜乡乡长王毅梅的手机铃响,当时她恰在发言。她把铃声按掉,继续发言,只几秒钟,那铃声又响了起来,她再次按掉铃声,手还没放,又来了。刘克服当即摆手,让她赶紧出去接电话。 “这是哪个约会?”刘克服问,“这么缠?” 王毅梅脸红,说刘书记别冤枉人。是家里的电话。 “告诉你们家老吴,管太严了。” 她否认,说不是老吴,是老家那边。 王毅梅习惯管刘克服叫书记,早几年她和刘克服在岭兜乡班子共事,刘克服当乡书记时,她是副书记,刘克服走后她当了乡长。两人共事期间处得不错。本县最年轻的这位女乡长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很端庄,发型很整齐,衣着很正式,穿套装,总像是开乡人大坐主席台候选乡长时一般。市里会场里里外外打转,以众多男乡镇长们为陪衬,万绿丛中一点红,也是很风采很醒目。 她跑到会议室外接电话。刘克服没在意间,突然听到外头“哇”地一声,有人在那边失声痛哭。 “谁啦?怎么回事?”不禁刘克服吃惊。 县政府办主任赶紧跑到外头查看,声音没有了,会议室里继续讨论。几分钟后主任进了门,悄悄走到刘克服身后,低下头说:“刘副能出来一下吗?” “干什么?” “王乡长。她有事。” 刘克服记起刚才那一个异常声响,知道别有情况,当时没声张,即起身出门。 王毅梅站在门外,眼眶红肿,一看刘克服出门,情不自禁“哇”一下又哭出声来。 “别哭。”刘克服即低喝一句,“这像什么话!” 她伸手把嘴巴堵住。 刘克服把她叫到一旁房间问,这才知道王毅梅家里出事了,不是丈夫女儿出事,是老家那边。她的侄儿昨晚突然死亡,说是被人打死的。 “才,才十九,呜呜。”她哭诉,“就,就一个。” 什么意思呢?这个侄儿是王毅梅大哥的儿子,她是孩子的姑。王毅梅有三个姐妹,只一个哥哥,一门男女婚嫁后,除了大哥生了一个儿子,其他都生女儿,因此这个侄儿是全家的宝贝,王家香火的唯一继承人。不说得亲生父母喜欢,王毅梅这个当姑姑的也特别疼爱。哪想突然给打死了,消息一到,对王乡长有如晴天霹雳。 她向刘克服请假,要求赶回家去处理。刘克服没有犹豫,当即批准。 “你冷静点。”他交代,“哭不顶用。” 她点头,呜咽,匆匆离去。 当时刘克服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当天下午会议结束,代表各自回县。刘克服因为隔天还有事要办,留在市区宾馆不动,没有回县。晚十点,他在市宾馆接到了县委书记应远的电话。 “你马上回来。”应远说,“合水镇出事了。” 刘克服询问是出了什么事?应远告诉他,昨晚合水大社村民打死了两个偷香蕉的,都是小社人。死者家属不服,把一具尸体抬到合水大桥头,堵塞国道,交通全面瘫痪,大桥两侧,车辆滞留了数公里之长。 刘克服立刻想起王毅梅,不觉脱口问:“是王毅梅的侄儿吗?” 果然,死者之一是王毅梅的侄儿。书记已经下令王毅梅立刻到合水镇配合做工作。 “你赶紧过去。”他交代刘克服,“陈副书记也赶去现场了。” 刘克服感觉有些棘手,因为他已经跟市财政局的局长约好明天一早见面,谈争取省财政转移支付事项,比较要紧。该局长本来要去出差,为刘克服特意留了一个上午,刘克服自己怎么好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