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好坏,这是有讲究的。”他说。 大畅岭下有一条溪流,水流充沛。从岭兜乡到大畅岭的公路眼下可以沿溪行进,勿需过溪,当前并无问题,但是从长远谋划需要在溪流上建一座桥,因为未来大通道的路线在对岸山坡,有了桥才可以沟通,实现大畅岭的地位优势。由于建桥开支较大,经费落实不易,刘克服提出分两步走,先搞新村民居和这边道路,第二步再设法搞钱建桥。当前新村交通还用不到这座桥,等省里大通道建成还来得及。方文章当场予以否决。说要搞就搞好一点,要一鼓作气拿下来,起码得有个眉目。 “你们找过市交通局吗?”他问。 林渠说找过了。市交通局让打报告,说今年的盘子肯定列不上,以后再考虑。 方文章追问,这是谁答复的?乡里派谁去争取的?县里部门配合了吗?林渠说县交通局局长亲自带乡里领导到市里,找的是市交通局一位副局长。乡里派去汇报的人是王一梅副乡长。 “这是她傻还是你傻?”方文章劈头盖脸训斥,“事情这么大,你林书记倒躲起来了?为什么?” 林渠尴尬,笑了笑,说方书记清楚的。 “你也傻掉了?”方文章扭头问刘克服。 刘克服一样尴尬,他不说话。 方文章看着他们,好一会,下令道:“小刘负责,再找。” 方文章亲自带队踏勘后,刘克服认真落实,与县规划局技术人员在大畅岭和四周跑了几个来回,测量、绘图、比较,经过论证和协商,移民新村最后定点于小南坡。到了这种时候,百姓的看法自然复杂,分歧比较大。一些村民问刘克服为什么要这里,而不是那里?刘克服说这个点看来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尤其是风水。 “方书记亲自给看的,大贵人高瞻远瞩。”他开玩笑,“全县还有比他更大的风水先生吗?” 村民最后被说服,县乡两级遂拍板定案。 按照方文章要求,刘克服接着考虑办那座桥。市交通局已经表态今年摆不进盘子,方文章却指定刘克服再去争取,刘克服无可推托。刘克服有“前科”,胆敢不请自到闯酒宴,找外商理论,为新村筹钱修路安自来水,为什么碰上这座桥就不敢了,如林渠般畏首畏尾?这里边有难言之隐,涉及到一些陈年恩怨:市交通局局长不是别个,就是应远,本县的前任县长,林渠和刘克服的老上级。当年应远在任时与方文章不和,后来背个处分灰溜溜调离本县,降级去市交通局当副局长。几年后时过境迁,他东山再起成了局长。虽不像县长是一方长官,却也掌控一线,重权在握。移民新村建桥的事情,他的意见非常顶用。但是林渠、刘克服都不好去见他,因为当年应远受灾,他俩都有牵扯,尽管已经过去,毕竟心存疙瘩。刘克服更有一重心病:他妻子苏心慧早先最为该县长看重,颇受议论。方文章很清楚这些情况,当年他处理过苏心慧,现在他不管刘克服有多尴尬,就指定他去找应远。因为应远可能不认小刘,却一定还认小苏。 刘克服拖了好一段时间,没有立即去落实方文章命令。有一天他去了大畅岭,时新村道路施工已经开始,小南坡在清理坡面,区域内各坟头无论有主无主一律迁出。刘克服从山岭上往下看,岭下溪水流淌。那几天上游下雨,山洪汇流,溪水大涨,流速湍急,轰隆轰隆水声浩荡。他在那一刻下了决心。 他没有事先联系,担心应远一口回绝。那一天下午他离开乡里回县城,在家里住了一晚,隔天一早即前往市里。苏心慧问他去市里干什么?他只说移民村有点事,没多讲,刻意隐瞒。到市里后径直往交通局,却扑了个空。那天上午应远不在局里,到市政府开会去了。刘克服悻悻离开,下午再去,碰着了,应远在办公室,但是人家正忙,开局务会,刘克服不敢打扰。他在应远的办公室外足足守了一下午。晚六点半,下班时间过了半小时,里边的会议才算打住。应局长爱开长会,与当县长时如出一辙。散场后应远出门,一眼看到刘克服,顿时显得惊讶。 “小刘?” 刘克服说有一件事找应局长汇报,在这里已经等了一天。现在很晚了,不敢多耽误领导宝贵时间,应局长能给他几分钟吗?或者他明天再来? 应远盯着他看,好一会儿:“进来。” 他们在应远的办公室谈了半个多小时。几年没打照面,应远对他的情况却很清楚:调政府办,然后去了岭兜。办竹笋,却还留在乡里。如果没有特别渊源,领导哪可能如此盯着芝麻大一个小刘。应远也知道移民村和那座桥,他说这座桥今年摆不上。 刘克服给了一份报告,恳请应局长帮助。他说移民村村民跟他讲过,当年应县长曾两次到过该村,对村民的情况很了解,也很关心。 应远说他去了何止两次。那两回是带着乡、村干部去了,还有两次没带人,是前往水泥厂途中顺道过去看的。这个村当年跟水泥厂之间摩擦很多,根子很长,牵连到几十年前的移民安置,早先那些人没负好责,没把事情办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应远讲话一板一眼,威严矜持,乒乓球落地一般啪嗒有声,不像方文章带情绪,喜怒形于色。方文章骂以前那些人拉屎不擦屁股,同样的事到应远嘴里就文气多了。 刘克服提到了移民村拟迁址大畅岭。应远说他去过,到处乱坟岗,还有不少废墟,很偏僻。刘克服说省里的大通道正在修建,恰从岭对面山岗经过。明年大通道通车后,岭兜以至全县的车辆上这条通道,走大畅岭最便捷,届时新村就是交通要冲了。但是还缺一座桥,越过岭下溪流的桥。 应远还是那句话,今年的项目都排满了。 刘克服说这座桥在岭兜有如天大,到市里一摆只算一座小桥,应局长关心支持一下,应该可以办成的。村民们至今非常怀念应县长,应局长再帮他们一把,一村百姓一定会感激不尽。 应远说几年不见,小刘变得很会说话,看来基层真有锻炼。 刘克服说吃一堑长一智,他自知毛病很多。县里乡里把任务交给他,硬着头皮来找应局长,还望应局长多帮助。 应远问:“谁让你来的?方文章?” 刘克服承认:“是他。” 应远说:“这个人我清楚。” 他让刘克服回去报告方,说已经找过了。应局长表态:今年已经排满,明年排得也差不多了。各县报来的项目要求很多,有的已经排到后年。岭兜这个再研究吧。 刘克服还想再讲,应远摆手说很晚了,这事不说,走吧。刘克服只得起身。 “小苏怎么样?”应远突然问了一句。 刘克服说她很好。 “他们不该那么对她。”应远说,“你跟她说,早晚有一天会改变的。” 刘克服没有应。 “需要的话,让她给我打电话。”他说,“不必这样消失掉。” 刘克服脸色发白。走出应远办公室时,他夹在腋下的公文包啪啦掉在地上,他弯下腰,伸出右手捡那小包,几次都抓不起来。他的胳膊在不停发抖,止都没法止住。 赶回县城。苏心慧发现他不大对头。她问刘克服怎么了,要办的事情不太顺?刘克服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当晚刘克服住在家里,一上床倒头便睡,说自己累了。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听着身边妻子儿子细细的鼻息,睁着眼睛一直挨到天亮。 凌晨时苏心慧起来给儿子把尿,她看了刘克服几眼。 “小刘你心里有事。”她说。 刘克服不承认。苏心慧说:“你骗不了我。” 她追问。刘克服最终坦白,把去见应远的情况说了。 “干嘛要去?” 刘克服说没有其他办法。 “怎么不先跟我说?” 刘克服说他不愿意提起。 苏心慧不再说话。两人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直至天亮。 早饭后,苏心慧送儿子去幼儿园,然后就得到店里上班,刘克服也得赶回岭兜。出门前她跟刘克服说了几句话。她说她不需要改变什么,机关里这个那个事情她早就受够了。她讲过,有这么一个家,有丈夫和儿子,已经心满意足。 “你觉得那座桥对你非常重要吗?”她问。 刘克服说如果不是,他不会去找应远。 “给村民讨个公平,话是这么说,其实也是给自己。”他说。 苏心慧不再问了。刘克服走后,她给应远打了电话。 一个月后应远带着局里几大要角来到岭兜,林渠、刘克服一起陪他去了大畅岭。应远看了选定的桥址,在乡里开了会,以现场办公的方式,把事情敲定下来。 “这是特事特办。”他说。 那天县里来了许多人,县长、分管副县长、交通局长,相关人物无一缺席。方文章没有出场。县长替他向应局长告罪,说方书记出差不在县里,他交代了,晚上县政府宴请,由县长代罚三杯,表示不能亲迎应局长的歉意。 应远说,告诉方书记不必客气。 应远还视察了小南坡上的新村工地。正在这里兴建的民居及其配套设施不在交通局管辖范围,但是老县长有兴趣。他在到处叮咚作响的工地上站了好久,东张西望,有如上一回方文章在荒坡上那个样子。 离开之前,他把林渠和刘克服叫到一边,问了他们几句。 “新村地址为什么定在那里?”他问。 林渠说比选了几个地点,这个地方比较开阔,也向阳。 “方案是谁提出来的?” 刘克服说是他。 “论证过吗?” 刘克服说县里规划和建设部门都派专人论证过。林渠补充,说县委方文章书记亲自看过点,最后也是他拍的板。 “你们告诉他,建议他再斟酌一下,可以更理想一点。” “这都已经动工了。” 应远说也还来得及。 刘克服问:“应局长觉得小南坡有什么问题?” 应远说他知道方文章怎么考虑的,但是光那么考虑不行。 “告诉他,小南坡风水不好。”他说。 也不多说,点到为止。 应远走后,刘克服问林渠这怎么办?应县长好像不是说着玩的。林渠说两个风水先生看得不一样,哪一个更灵?咱们不知道,只看哪个先生大。一个县里书记一位市里局长,局长原先还是咱们县长,两位风水先生级别相当,但是业务范围有不同,一个管片、一个管线。咱们当然是归谁管听谁的。 也巧,两天后方文章来到岭兜。林渠把应远的建议报告了方文章。方听后发笑,说老应是一个屁闷久了,不放不痛快。什么风水不风水,他是清楚咱们怎么考虑,心里酸溜溜有些醋,说两句鬼话吓咱们背气。老应心眼多,就这德行,不管它。 方文章对刘克服予以表扬,说把桥弄下来了,不错。当初他为什么要刘克服找应远?这是一只钥匙开一把锁。应远这把锁挺生涩,哪怕他方文章出面也不一定顶用,小刘可以。刘克服这只钥匙有灵性,七捅八捅,到底是捅开了。 “其他还有什么问题没有?”他问刘克服。 刘克服说移民村搬迁之外,有一个个人问题比较迫切,希望得到解决。这大半年他奉方书记之命处理移民村事项,身份比较尴尬。说是刘副乡长,实已不参与乡里工作,抽到竹笋办,人又没有到位。移民新村建设搬迁有无数具体事项要处理协调,牵涉到市、县、乡、村以及各相关部门,名不正言不顺,办事格外困难。 方文章说:“这里的事情有点眉目了,那边竹笋也得有人管。收拾收拾去吧。” 刘克服不吭声。好一会,他说能不能另派个人,他留下来把这里的事情办清楚。 方文章问:“林渠,你什么意见?” 林渠说小刘这一段干得不错。今后怎么办请方书记决定,他完全拥护。 “他走了让谁管这一摊?王一梅?管得起来吗?或者你林书记亲自抓?移民村的二杆子再闹起来,让我方书记亲自为你擦屁股?” 林渠说小刘是留是走他不能多嘴,只怕多嘴错了挨书记骂。他知道书记是批评也是勉励,他表个态,让他林渠干什么,他保证干好,绝对不敢让方书记为他擦屁股。 林渠没有明确表态,实际上态度很明白,方文章当然心里有数。他即予评述,说林渠是老手了,农村工作和领导工作经验都很丰富,小刘还年轻,这几个方面都远比不上。但是移民村这件事恐怕还得小刘,别人不行。为什么?别的人四肢健全,腿脚灵便,却缺乏体验。人家小刘胳膊有毛病,对村民的痛楚格外有感觉,所以特别努力。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就这胳膊特别有用。 “毛病就是举不高,没力气。得多支持一些。”他说。 竹笋办就此不提。几天后县里文件下达,任命刘克服为岭兜乡党委副书记。 刘克服脸色发白,胳膊发抖,情不自禁。 5 一年后,移民新村基本落成,乡里于大畅岭新村前隆重举办庆典,市县相关领导欣然前来,大批媒体记者、来宾云集,岭兜乡一时盛况空前。 这个村子延续旧称,还叫“幸福村”。与以前龟缩于山间的旧移民村相比,实有天壤之别。新村顺坡而起,层层向上,规划有序,错落有致。新村各民居都是小楼,有的三层,有的两层加一阁楼,均砖混结构,形态多样,但是屋顶基本统一,都修筑双边翘起的古式飞檐。本地民居并无这种结构,规划设计者听取了移民们的意见,把他们迁居前祖地的房屋风格用到了这里,因此格外别致,竟成亮点,让人感觉特别新鲜。除民居之外,新村的整齐,道路的宽阔,公用设施的齐备和周边绿化的用心也无一不是亮点,但是让人印象更为深刻的还不在于这些。 这时候沟通本省山海区域的大通道已经建成通车。开着车在路上一跑,人们忽然明白当初所谓的“风水好”说的到底是个什么:原来与神鬼无关,与方位有涉。小南坡位置除了向阳,更向着路,在那条大通道上行驶,十数里外有一座大山阻挡视线,满山乱石,绕过山坡顿时豁然开朗,远远可见一片崭新鲜亮整齐别致的民居矗立于山腰。阳光照耀下,大畅岭上的幸福新村像一串珍珠般闪闪发光,极其耀眼。随着公路的蜿蜒,这座新村时而现形,时而隐没,几次三番在人们的视野里闪耀,越走越近,越看越漂亮,成为与山川相衬的一道靓丽风景。 当初小南坡上杂草丛生,荒坡废墟间乱坟座座。方文章站在乱坟头上向远处眺望,在大多数人还懵懵懂懂之际,他已经看到了日后的效果。接着就是刘克服,他在小南坡跑上跑下,猜谜一般,不解方文章的风水何由,后来放眼望去,再跑到远处放眼过来,终于搞明白了。他表扬领导高瞻远瞩,他自己也不差,完全领会了其中奥秘。 但是他胳膊打抖。不为升职及事成激动,是为心头的另样担忧:前县长应远也看风水,人家说法有别。 这天应远也来了,应邀参加新村落成庆典。应局长与方书记在众人面前亲切握手,谈笑风生,似乎彼此间从未有过不快。时大畅岭下的桥梁正在紧张施工,方文章再三感谢应远为民造福,说这座桥太重要了。应局长不仅给移民村,也给全县人民带来了幸福。应远干巴巴回了一句,说方书记幸福就好。 庆典后参观新村,应远把刘克服叫到一边,指着侧后山坡对刘克服说:“你把村区位置稍微挪了一点,对吗?” 刘克服承认。他说应局长记性真好。当初规划新村的时候,村区比较靠南,挨着大南坡那一侧。应局长来视察后他设法调整,往北靠一点,离大南坡远一些。 “为什么?” 刘克服说应局长视察时建议另选更理想位置,乡里向方书记报告过。因为已经动工,再改变有很多实际困难,最终没能落实应局长的意见。事后他有些不放心,仔细琢磨,觉得还是应当稍做变动,就挪了一点。景观多少受点影响,却无大碍。 应远点头,说小刘已经变得很成熟。 “显然你意识到了。”他突然问,“不害怕吗?” 刘克服咬牙,说他觉得没大问题,只是以防万一。 “有没有问题不是你说的。” 应远指着山岭,说这地方叫什么?大畅岭,很舒畅很快乐的地名。实际上这本是处乱坟岗,死人之所。不要光记着快乐,忘记了死亡。一个人当了官,手中握有一定权力,能够号令各方,给予夺取,一边谋事,一边也为自己谋取名利,可能感觉很快乐。他得提防,也许死亡就藏在他的快乐里。现在敲锣打鼓,为民造福,论功行赏,大家很舒畅很陶醉,一旦刮风下雨,祸及百姓,追究责任,那时候哭都来不及了。 “你不要死在这里,还有你们幸福的方书记。” 话说得如此之重,刘克服整个儿呆了。 “这些话只跟你说。你放在心里,千万要小心留意。” 当天的庆典非常成功,与幸福新村一样亮丽出彩。事后媒体广泛报道,图文并茂的版面和电视画面令相关者分外快乐。 刘克服成为岭兜乡乡长。论功行赏,优秀干部终得认可。从乡镇副职到正职,级别上小有进步,手中权力则不可同日而语,有的基层官员终其一生也走不完这一步,刘克服只用了短短数年。 他心里却少有快意,笼罩着一团阴影。 隔年春天阴雨绵绵,刘克服坐立不安,动不动跑到大畅岭上东张西望。已经不再如当年那样,张望来日的幸福新村如何令人豁然开朗,现在是小心留意,谨防种种迹象。一旦有事抽不开身,刘乡长会命王一梅亲自上山察看,对外声称是跟踪了解新村民居和公用设施的建筑质量,有问题及时处理,确保村民利益。实际上刘克服另有关注,只做不说。王一梅一如既往,对刘乡长言听计从,同时守口如瓶。 事实证明,如方文章所笑,应远心眼多,一个屁闷久了,不放不痛快。心里酸溜溜有些醋,说两句鬼话吓人背气。绵绵春雨落尽,经历刮风下雨,幸福新村依旧傲然亮丽于大畅岭,安然无恙。夏季里来过两次台风,其中一次正面袭击本市,刘克服在台风来袭前后一周时间里天天顶风冒雨上大畅岭查看,让一村移民备觉感激。最终他放了心,知道自己不会死在这里。 中秋节前夕,刘克服到市里参加乡镇规划工作会议,会期两天。头天傍晚,刘克服注意到天气预报称本市北部山区明起有大雨,该年第一股强冷空气南下,与暖湿气流在本省中部交汇,形成大量降雨。刘克服即打电话到乡里询问情况,恰王一梅在乡政府里。王一梅说岭兜已经下雨了,还刮风,雨不大,风比较大,气温降得很快。 “县里有什么布置?” 王一梅说县政府办打了电话,通知将有大雨,要求各乡镇注意防灾。乡里已经将县里的通知传达给各村了。 “林书记在吗?” 林渠不在乡里,回县城去了,隔天是星期日,休假时间。王一梅说,林渠交代陈副书记负责。陈副是岭兜人,家在乡集,假日并不走远,可以就近关照。林渠自己要星期一才能回乡里。王一梅也准备当晚回县城去,她母亲生病住院了。 “乡里有什么情况?” 王一梅说没有特殊情况。今天下午县公路局有人来,她陪同去大畅岭看公路路面维护。她还特地抽空到新村看了看,那里都好。有村民提到村后侧山顶上倒了几棵树,可能是被牛群蹭倒的。昨天还歪着,今天全倒了。村民想在雨停之后把树砍了拖回来,因此跟她说一声,解释这不是乱砍滥伐,是树自己倒的。 刘克服“嗡”地一下,只觉得脑袋肿胀起来。他愣了片刻,即交代王一梅克服一下困难,暂时不要回县城,就在乡里守着以防万一。他这里会不开了,马上赶回乡里,他要直接到大畅岭去。 “这,这有事?” 刘克服说应当不会有事,但是他不放心。 他打电话叫司机,连夜返回。这个会明天还开一天,他担心请假不准反而麻烦,只能私自逃会。他坐的是乡里的北京吉普,路过县城时,驾驶员问他要不要回家看一下?他说不要,快走。前往岭兜途中,天开始下雨,车行渐渐困难,到了乡集已经大雨如注。驾驶员开着吉普往乡政府走,他发话不进乡里,直接到大畅岭。时间已过午夜,驾驶员面露难色,说下大雨,天又这么晚,车况不好,怕有危险。刘克服让他开慢点,一定要赶到山上。 走进新村时已近凌晨,雨水渐小,村庄灰蒙蒙罩在雨中,村西北角一座楼房孤零零还亮着电灯,那是黄大目的家。刘克服让司机把车开到那幢楼前,主人打着伞跑出来,把他接进门厅。里边几个人围着桌子泡茶,彻夜守候乡长驾到,其中有王一梅、乡办公室主任和一个年轻乡干部,还有村长。 刘克服说现在雨水小些了,不要浪费时间,一起去看看。 他们穿上备好的雨衣和雨鞋,各拿一支手电筒,挤进了那辆吉普车。前座两人,后座挤了五个,冒雨上山。吉普车顺村后一条土路,弯弯曲曲开行了近两公里,这就无路可走了,大家下车,徒步行进。 他们前往村民报称倒树的地方。那里接近山包顶部,左侧就是大南坡,新村在其右侧下方,隔得相当远。没有路,坡也陡,夜间行进非常困难,他们打着手电,揪着山坡上的树木枝条缓缓爬行,一个个又是水又是泥,皆无人样。走到坡上时,雨停了,东边天际开始蒙蒙发亮。 树倒在地上,没有全倒,是半倒,主根还扎在土里,零零散散,有大有小,一共四棵,都是枫树。倒树的近侧还有几株小树,不同程度都向一边倾斜。这种倾斜方式肯定与牛无关,原因只在水分。刘克服带众人一路走来,这一带草木茂盛,植被良好,此刻山坡上草木间到处淌水,脚步踩出的都是水声。除了雨水,流经山包的一条灌渠也在淌水,大量山水从渠道溢出,不停地向山坡下倾泻。 众人面面相觑。刘克服说大家看看,这说明什么情况? 村长说渠道前方可能阻塞了。雨太大,山上下来的泥水石头多。 黄大目说夏天台风那次渠道也堵过。山坡上树多草茂,现在都让水浸透了。这山坡是土坡,可能有裂缝,土松了,加上风大,裂缝边的树就倒了。 王一梅说现在雨停了,不要紧吧? 刘克服说天气预报还有大雨。万一出事就麻烦了,赶紧想办法。 他们匆匆掉头。 赶回新村时天色已亮,雨再次降临,哗啦哗啦,越下越大,风也一阵阵紧刮。刘克服吩咐王一梅打电话到乡里,让乡水利所通知上游小水库停止往灌渠放水,这边立刻找人清理渠道阻塞,制止灌渠漫溢。刘克服还让乡里紧急组织力量,把能叫到的乡干部全部叫出,赶紧弄几辆运货的大车上来。村里这边通知每家每户做好转移准备。黄大目迟疑,说必要吗?就是山包那头垮下来,离这边村子也还远。 刘克服说应局长警告过,不敢大意。通知大家做好准备,并不是一定要转移,情况还好就不动,不行就走。有备无患,这一关过去,以后咱们就放心了。 这一关终究没有过去。 那天大雨不止。上午十点来钟,山包上方情况越发不稳。刘克服觉得不能再拖延了,下令安排村民撤离。时有十数位乡村干部和几辆大小车辆赶到,大家进入村民家里,一户一户劝说。大部分村民愿意配合,带上细软,打着雨伞,扶老携幼,锁紧房门上了乡里的大车。也有一些村民不愿离开,认为不必大惊小怪,夏天刮台风那回风雨更大,大南坡塌了一片,这里什么事都没有。政府心意他们领了,这么刮风下雨,他们哪都不去,窝在自己家里最好。真的天崩地裂就算了,命中该死死了算,他们自己认账,保证不找政府麻烦。 这时警察也上来了,刘克服下令对不走的村民实施强制动员,动员不听就不再客气,强迫转移。请不动拉,拉不走拖,拖不了抬,一家一户清理,无论如何,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全部清个干净。 后来乡村干部、警察与幸福村部分村民在雨中拉扯。这边唤那边骂,这个拖那个跑,弄得个个淌水,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装满一车,赶紧开走,另一车再装。经过仔细清理,村中渐趋平静,只雨声依旧哗哗不绝。 刘克服下令最后检查一遍,然后全部撤离。这时有人报告:村边上一户人家门已经锁了,但是屋里似有动静。刘克服心知不好。这户人家他知道,一对老夫妻,守着一个傻孙子,儿子死了,媳妇跑了,是移民村的困难户。 刘克服带人赶过去。屋门紧闭,里边静悄悄全无声息。 “打门!喊话!”刘克服下令。 大家喊话,里边没有回应,一丝动静都没有。这时王一梅跑了过来,说刘乡长快走,山上好像有动静。刘克服朝村后看,雨雾迷茫,没看到什么特殊景象。 他说:“爬进去,弄开门。” 身边几个人搭了人梯,让乡办公室年轻干部小朱从窗子爬进屋子。小朱一进门就喊:“人在里边!”一眨眼间门开了,大家拥了进去。 那时顾不着说什么了,刘克服喝道:“快,弄出去!” 先抓那傻孙子,这人傻,个儿不小,已经十六七岁,一身的力气。一见来者不善,他哇哇乱叫,张牙舞爪,连推带踢。大家一拥而上,有的按头有的扭臂,一起把他制服,七手八脚拽出门去。然后老头子也被拖开,最后剩下的瘦小老婆子没有抵抗,她坐在地上发呆,一言不发,刘克服身边的小朱要去拉她,被刘克服拦住,刘克服说老人认识他,让他来。他蹲下身,示意老人让他背。到了这一刻老人不能不听话,她伸出两支干枯手臂搭在刘克服肩上。刘克服背起老人,快步出门。 没能走脱,那一瞬间该来的终于到来。山坡上爆起巨大声响,山崩地裂,土崩瓦解,房间猛烈摇晃,轰然倒塌。 是泥石流。泥水裹着山石草木从山包上倾泻而下,半边山坡塌毁,沟壑顿时不见,大树连根拔起,横冲直撞的泥石流扑进了移民新村。大地摇晃房屋倒塌那会儿,未曾给当场卷走的那些人全吓呆了,然后一轰而散,各自逃命。 王一梅摔倒在地,她爬了起来,却没逃开,只是呆坐在泥水废墟里。她吓坏了,竟至放声大哭。 “你们快过来!”她边哭边叫,“快来!” 不是走不动了要人帮忙,她是喊人救命。时刘克服等人尽在废墟之下。 大家惊魂初定,匆匆围拢过来。这时候才发觉真是万幸,泥石巨流仅仅扫荡了新村的边缘地带,没把村子整个儿席卷。如果正面袭来,村子顷刻不存,奔跑于村中的十几个人将无一幸免。 大家搬石块,抬树干,泥里水里开始挖人。十几分钟后刘克服被从破砖烂瓦里掏出来,浑身稀烂,却还有气。他背上的老人和身后的小朱未能幸存,尽被砸死。 事后分析,他这条命非常侥幸,是老人替他死,让他捡回了一条命。房屋倒塌时,有一根柱子扫过来,打在老人身上,把老人当场打死。如果她没在刘克服的背上,柱子直击刘克服,他绝无生还可能。老人的瘦弱身躯减弱了砸向刘克服的一次重击,也阻挡了四处飞来的断砖碎石,这就把他救了。他身后的小朱无遮无拦,不幸身亡。小朱是上级从优秀大学毕业生里挑选出来,派到基层工作的“选调生”,素质很好,到基层后工作很努力,远大前途刚刚开始,就毁在大畅岭上。 灾祸中除这两人,还有两位躲藏起来未经发现的老年村民丧生。幸福新村共有六户民居倒塌,四户严重受损。损毁房屋均位于村庄边缘,靠近大南坡一侧。 6 方文章带着县委数位领导赶到医院看望伤员,时刘克服已被从上到下包扎起来,躺在床上有如伤兵。他的左小腿骨折,从头到脚多处严重擦伤,但是身体各器官基本完好,均无大碍。 方文章称赞刘克服不畏牺牲,抢险及时,嘱咐他不要多想,好好养伤。当众劝慰有加,重重表扬,方书记罕见地慷慨。 刘克服说,领导的关心让他非常激动。 一行人离开之前,刘克服忽然问方书记有没有时间?有些事他想单独谈谈。方文章看看他,点头,让其他人员全部离开病房。 刘克服说他的伤不重,但是心理负担非常沉重。方书记刚才的表扬让他止不住胳膊发抖。他明白方书记为什么那么说,所以急于汇报思想。 “你果然聪明。”方文章立时拉下脸来,“说吧。” 刘克服强调了两个事实:这一次他在市里开会,没有任何人要求他离会回来,他是自行逃会,主动返回乡里组织救灾的。在发现情况紧急时,也是他主动安排村民撤离并入室救人的。 “你想论功讨赏?”方文章问。 不是。刘克服提这些,是怕上级追究处理。刘克服请求方书记念及他的表现,不要过重处置。他没更多的要求,只求让他留在岭兜,哪怕降级使用,他都没有意见,只要别让他离开。 “有这么害怕吗?”方文章逼问。 刘克服说这几天他心乱如麻,感觉极其沉重,几乎意气消沉,万念俱灰。灾难让他痛苦之至,教训永生不忘。请求方书记给他一次机会,可以改过弥补。他一定百般认真,做好灾后重建。他会到省市各部门争取救灾资金,想各种办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重修移民新村。这一次他会立足减灾防灾,彻底杜绝隐患,绝不存留任何侥幸心理,不惜投入重金筑坝修坡,改水防渗,不让新村再遭泥石流损害。 方文章追问刘克服的过往。刘克服是能掐会算,知道新村可能遭灾,所以赶回来,还是早有意识,心存疑虑,放心不下?他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新村存在隐患,又是什么因素让他一声不响? “你给我老实说,”他厉声道,“不许遮掩狡辩。” 刘克服说确实不是他会算,是早有担忧。刚开工那会儿他就害怕上了,当时应远提出异议,说小南坡风水不好,他心里立刻感觉不安。他知道应县长是地质大学出来的,毕业后在地质队干过,后来才从政当官。当初做新村规划时,县里相关部门对小南坡的地质情况并没有提出异议,所以他不在意,应远指出后他才感到紧张,他没找县里技术人员,自己悄悄跑到市里,请一位已经退休的老专家到现场察看,力求更能客观判断。专家认为小南坡这边地质情况看来还属稳定,注意一点,应当没大问题。但是边缘一线,靠大南坡那头要特别注意。大南坡那种地形显然是历史上的泥石流造成的,这一块区域不太稳定,自然环境,加上人为因素,可能还会诱发滑坡灾害。 “专家也说,万全之计,还是改到东北坡安全。我觉得那地方不好,方案也已不可能改变,因此只把规划中的新村区域往里边挪了一点。” “你怎么觉得那里不好?” 刘克服说东北坡比较背阴,而且公路上看不见,不如小南坡抢眼。 “这就不顾安全了?” 刘克服承认,他是心存侥幸。 “单单认为不至于出事?” 刘克服说当然不止。他有私心,想尽量办得光鲜漂亮,让人看看。 方文章说现在看到什么了?多少财产损失?还有四条人命!三个村民,一个年轻干部,就毁于刘克服要让人看看! 刘克服眼泪掉了下来。他说他自知有错,别人出这种错还有说的,他最不应该。他原本微弱,难得领导关心重用,有机会掌握一点权力,很同情身陷弱境的移民村百姓,自认为是他们等待的人,在为他们谋福利,还他们以公平,也为自己要公平。哪想到自己伤他们更甚,以致搭上了村民的人命。此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总在问自己是在给予,还是伤害?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他怎么会如此严重地去伤害他们? “非常痛悔,自知责任难逃。”他说,“希望上级念我成长艰难和一贯表现,还能给个改正的机会。” 方文章咬牙切齿,说想得美啊。大畅岭上的幸福村名声在外,远近可见,却让一场大雨毁掉了五分之一。这为什么?当初是怎么决策的?大小官员都是吃屎的吗?县里该怎么面对公众面对上级?这一裤子烂屎比得上泥石流,谁能擦清楚? “小刘你不是有错,你是有罪,该死!死有余辜!” 刘克服哭泣,说他明白。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按方书记意思办的。 方文章骂道:“所以更该死。” 他拂袖而去。 两个月后,刘克服拄着拐杖回到了岭兜。 林渠被免职。大畅岭发生泥石流灾害前,他置县里防灾通知于不顾,没有返回任所,反在县城酒楼里喝酒。时县政府办主任宋志义因搬新居,请两桌客人以贺乔迁,林渠欣然参与。事后无话可说,撤。 与此同时刘克服的名字上了报纸。报称风雨无情人有情,危难之际见真金,刘克服心系人民群众,不顾个人安危,指挥抢险救灾,有效地减小了特大天灾给群众造成的生命财产损失。刘自己入室救人,被倒塌的房屋活埋,周身是伤,险些遇难,堪称基层干部的优秀楷模。 他接任岭兜乡党委书记。 第三章 仕途升迁 1 四万元港币是在电梯里拿的。 当时刘克服在香港中环一座大楼里吃请,旅港同乡会为刘克服一行人送别,出面的是会长,姓王。陆金华是副会长,说好要来,却晚半小时才到,其时大家已经开吃。陆金华入席后照样忙碌,一边说话一边动筷子,隔一会儿就要接一个电话。鱼翅还没上,他就告辞离开。 “下回我请,赔罪。”他说,“今天不好意思。” 刘克服起身送陆老板。陆拦他,说刘克服今天是客,他陆金华算主,今天不凑巧碰上一些麻烦事,不能好好坐下来陪客喝酒,很过意不去。这个时候告辞先走已经很失礼,哪里可以让客人送主人。 刘克服笑:“陆老板客气啥呢。” 他执意送陆金华出包厢,经走廊去坐电梯。通常送客送到电梯就可以了,刘克服格外客气一点,陪着进电梯,一起下楼。 这时电梯空,除他们俩,没有第三者。陆金华问了句话:“刘局长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