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梅抬起头来,向四周看了一圈,然后回过身,把已经锁好的房门又锁了一遍,她跑到窗边,拉开窗帘,检查了一遍每扇窗户的插销。门窗都是锁好的。她攥着那张纸,慢慢退回床边,坐到床上,后背紧靠床头,眼睛瞪得很大,紧张地注视着周围。她觉得仿佛有一种无法预见又难以名状的危险正在从墙壁里向她逼近。她感到后背一阵发凉,浑身的毛发都乍立起来。 李艳梅在惊恐中煎熬。本能在催促她逃出这个封闭的小屋,理智又告诫她不要惊惶失措。她的内心在艰难地挣扎着。最后,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实在坚持不住了,便跳下床,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站在走廊里,她感觉好了一些。虽然这里也没有人,但是她觉得开阔一些,一旦发现危险时便于逃脱。她用手按着自己那怦怦急跳的胸口,慢慢向楼梯口走去。她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正不知该到何处去的时候,服务员沈小姐从下面走了上来,面带微笑地问:“李老师,您有什么事情吗?” “呵,没……没有。”李艳梅支吾着。 “您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您不舒服呀?” “呵,没有。我就是觉得屋里有点儿闷,想出来走走。”李艳梅的声音开始恢复正常了。 “这深更半夜的,您到哪儿去呀?外面很黑的!” “呵,没关系,我就随便走走。”李艳梅只好向楼下走去。 “用我陪您吗?”沈小姐跟在后面。 “不用了,谢谢。”李艳梅没有回头。 “不客气。您有什么需要请尽管说。为客人服务是我们的职责。”沈小姐看着李艳梅的背影,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李艳梅走出黑云仙楼,来到四面环廊的天井。这里有壁灯,不是特别黑暗,但是她不敢在这里停留,因为那水池里不时传出的金鱼戏水的声音使她一阵阵心惊肉跳。她沿着长廊,走进红云仙楼,来到宾馆的大堂。这里灯光明亮,她的感觉好多了,便若无其事地向门口走去。 在大堂前台值班的女服务员见到李艳梅之后,立刻站起身来热情地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李艳梅又重复了一遍房间里太闷想出来走走的说法。服务员说室内的空气是有些闷热,又说外面有竹林空气要好得多。于是,李艳梅不由自主地走出宾馆大门,来到停车场上。 山区的夜晚格外宁静。微风吹拂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黑暗中,随风飘来隐约的流水声。室外的空气确实很清新,沁人心脾。李艳梅做了几次深呼吸,感觉身心都轻松了许多。 她在停车场上来回走着。忽然,她发现那位大堂值班小姐正站在玻璃门里向外张望。她意识到自己此时的行为在他人眼中有些古怪。然而,她不想再回到那个封闭的房间。到什么地方去呢?她不能老在这停车场上转悠啊。她听说离此不远的度假区商业街里有些茶楼开到很晚,便决定到那里去坐坐,消磨时光。她认为,只要离开这个宾馆,恐惧的感觉就不会再纠缠她了。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这个决定有些唐突。 李艳梅沿着弯弯曲曲的石阶小路向山下走去。开始时小路上的光线还挺亮,因为有停车场上那明亮的灯光。但是拐了两个弯之后,停车场的灯光被身后的竹林遮蔽了,只有前面的路灯在随风摇晃的竹叶掩映下投放出忽明忽暗的光,犹如在黑暗中窥视行人的鬼怪精灵。 李艳梅硬着头皮往前走。她白天坐车穿过这片竹林时,一直觉得这段路很短,但此时却觉得这条路很长。看着没有尽头的黑黢黢的小路,她的脚步越来越慢,并终于停住了。她丧失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决定返回宾馆。然而,她刚转过身来,就听见宾馆方向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很重,频率也很快。她无暇思考,本能地向山下跑去。 后面的脚步也加快了,显然那个人也在跑。李艳梅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她那坚持锻炼的腿脚显然比后面那个人灵活,因为她感觉自己与后人之间的距离在拉大。这时,她听到后面的人在叫她的名字。那个声音不大,有些压抑,她觉得好像是孙飞虎的声音。她的心颤抖了一下,双腿跑得更快了。 李艳梅一口气跑下山坡,又沿着黑云路向商业街的方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回头张望。然而,那个竹林的出口没有再出现任何人影。那个人呢?她明明听到了呼唤声,而且是熟悉的声音。她不相信鬼魂,但那确实很像老孙的声音。她看了一会儿,惊魂未定地向前面的灯光处走去。 这是一家面向游客的茶艺馆。红木门窗,蓝帘白墙,一进门就给人古朴恬静的印象。厅堂不大,像个教室。前面摆着一个红木桌台,上面放着一些茶具;中间放着几个铁桶,桶盖上贴着红纸,上面写着不同的茶叶名称;三面墙边各摆放一溜矮茶几和小竹椅。 李艳梅走进这家茶艺馆的时候,一个身穿蓝布中式服装的小伙子正站在前面的桌台旁边向坐在竹椅上的十几位游客介绍有关茶叶和饮茶的知识。两位身穿蓝色花布裙的小姐则各用一把大茶壶给游客面前的小茶盅内续茶。小伙子看见李艳梅,连忙迎上来,请她到旁边就座。 李艳梅坐下之后,把小姐给她送来的一盅茶一饮而尽,然后才抬起头来,听那个小伙子讲话。 小伙子的声音很浑厚,也很优美。他说茶叶可以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没有经过发酵的茶叶,叫做绿茶;第二类是经过发酵的茶叶,称为红茶;第三类是经过半发酵的茶叶,名为乌龙茶。然后,他又详细介绍了这三类茶叶的特点和识别优劣的方法。他还不时地穿插一些小故事和笑话。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但李艳梅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今晚遇到的怪事太多了。 当李艳梅喝完第三盅茶的时候,赵梦龙从门口走了进来。看见李艳梅之后,他微微一笑,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坐在李艳梅旁边的竹椅上。 等小姐给赵梦龙送上茶之后,李艳梅小声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赵梦龙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不是也一样吗?” 李艳梅无话可说了。 他们默默地品着茶,听着小伙子的解说,后来又跟着其他茶客买了两包茶叶,然后一起走出茶艺馆。 月色朦胧,他们并肩向五云仙宾馆走去。此时有赵梦龙在身边,李艳梅的心里踏实了许多。她发现赵梦龙的脚有些瘸,便诧异地问:“你的脚怎么了?” “崴了一下。” “怎么搞的?” “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李艳梅停住脚步,莫名其妙地看着赵梦龙。 “就是嘛。刚才,我在房间里睡不着,听见走廊里有开门的声音。我觉得像是你的房间,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情,就穿上衣服,起来了。我在门口听见你和女服务员说话,就没有出去。但是后来,我发现你没有回屋,又有些不放心,就出来了。我看见女服务员,问她看见你没有。她说你嫌房间里闷热,出去走走。我想,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出去多危险哪,就回屋穿上外衣,来找你。前台值班的服务员告诉我,你在停车场散步呢。可是我来到大门外,没看见你。我猜你一定是进了竹林,就顺着小路追下来。没走多远,我就听见你的脚步声。我叫你的名字,可是你越跑越快。我在后面紧追,一不留神,把脚给崴了。我坐在地上缓了半天才站起来。等我出了竹林,你早没影儿了。我估计你肯定往这边来了,就找过来,果然在那个茶馆里找到了你。” 听了赵梦龙的话,李艳梅忍不住大笑起来。 赵梦龙莫名其妙地问:“你笑什么?” “我笑我自己。刚才你在竹林里追我,还喊我的名字。我听见了,觉得那声音特别像老孙,可把我给吓坏了。” “难怪你跑得那么快!” “我还以为是鬼追来了呢!” “要真有鬼,你还能跑得掉?” “反正是把我吓得够呛!” “对了,你半夜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服务员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觉得屋里太闷,出来透透气儿。”李艳梅犹豫了一下,没有把纸条的事情讲出来。 “真的没有别的事情?”赵梦龙不无猜疑地看着李艳梅。 李艳梅摇了摇头,迈步向前走去。 两人回到宾馆,在李艳梅的房间门口分了手。赵梦龙小声关照:“你有什么事情,可一定得告诉我。”李艳梅点了点头,进屋了。 第二天早上,李艳梅等人起床后相继来到餐厅。赵梦龙的脚还有点瘸,但他走得比较慢,尽量掩饰着。李艳梅看在眼里,也没有问。坐在餐桌旁,他们互相谦让,不肯先盛稀饭,而且大家的神态都不太自然。 钱鸣松瞪着眼睛说:“怎么啦?你们都怕这粥里有毒哇?我不怕,我先盛。” 周驰驹在一旁不冷不热地说:“你的心里当然最清楚啦!” “你是什么意思?”钱鸣松一边盛粥一边说,“想报昨天晚上的一箭之仇吗?” “不敢。”周驰驹起身盛粥。 吴凤竹说:“都什么时候啦?你们还有心思斗嘴。” 大家慢慢地吃着,没有人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李艳梅似乎实在忍不住了,问道:“昨天夜里你们睡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什么特别的事情?”钱鸣松和吴凤竹异口同声问道。 “真是奇怪得很。”李艳梅向前探了探身子,小声说道,“我昨天晚上明明听到有人走到我的门前,但是开门去看时却什么人都没有。” “你也是遇到‘黑云仙’了吧?我记得……”周驰驹欲言又止。 “你记得什么?”李艳梅追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我说走嘴了。” “你有什么话就说嘛。别说一半又咽回去,让人家怪闷得慌的。”吴凤竹嗔怪自己的丈夫。 周驰驹见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脸上,不太情愿地说:“我是说,我记得老孙到这儿的第一天晚上也遇到了这种事情。大家还跟他开玩笑,说他遇到了‘黑云仙’嘛。” “是啊,这也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这是巧合吗?还是有人故意安排的?”李艳梅似乎在自言自语。 “你有没有捡到什么东西?”钱鸣松的声音很认真,但脸上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李艳梅看着女诗人,犹豫着,似乎心里正经历着激烈的斗争。别人此时也都看着李艳梅,等待着她的回答。李艳梅终于下了决心,“我在门口捡到一张纸,上面没有字,只画了一只黑蝙蝠,样子怪得很。”说着,她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纸,放在餐桌上。 钱鸣松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我今天早上也在门口捡到一张。” 这时,另外三个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了句,“我也……”于是,他们每人都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上面都画着一只相同的黑蝙蝠。 五张相同的纸,五只相同的黑蝙蝠。 五个老同学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第12章 昏暗的教堂 1998年的秋天,法国南部的雨水似乎比往年要多一些。乌云笼罩着小小的山城,把黄昏提前送进大街小巷。来自地中海的风把细密的雨滴泼洒在玻璃窗上,发出刷刷的声响。 何人默默地坐在窗前,透过朦胧的雨雾,望着近处那些黄墙红瓦的楼房和远处那些黑绿相间的山峦。他记得,在蓝天白云下,那座高高的圣·维多利亚山峰是多么醒目和与众不同。在平缓圆滑的山峦中间,它那挺拔的火山口形状的峰巅显得异常高贵。在暗绿色的山林中间,它那晶莹的闪着白光的岩石显得格外圣洁。然而,此时此刻,在乌云下,在雨雾中,它却变成了一座浑浑噩噩的黑色秃山,几乎与周围那些平庸的山峦没有任何差异。 埃克斯市坐落于马赛市北面的群山之中。虽然它的地理位置比较偏僻,而且方圆不过数公里,人口不过数万,但它的名气并不小。据说很多法国人都向往这座小城市,因为这里的生活质量仅次于巴黎。这里既有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又有美丽的自然生活环境。早在两千年前,这里就形成了村镇。到公元9世纪,埃克斯已成为法兰西南部普罗旺斯伯国的首府,因此其市内和周边留下了许多名胜古迹。地中海季风的频繁光顾和四面山林的精心养护,使这块群山中的盆地冬暖夏凉,气候宜人。那些被枝叶繁茂的梧桐树遮蔽的大道,那些店铺鳞次栉比的老街,那些以黄色和红色为主调并配有精美雕塑的建筑,以及那座高高的可以随天气变化而由白色变成黑色的圣·维多利亚山峰,吸引着来自法国乃至世界各地的游人,令他们沉醉痴迷,流连忘返。 也许,何人是个例外。他来到这个小城还不到一个月,但已产生了离去的念头。特别是在这阴云密布、细雨连绵的天气里,伴随在他心中的只有浓浓的乡愁和淡淡的寂寞。他反复自问,你为什么要不远万里来到这个陌生的小城?他可以找出许多理由,但是没有一个能令自己满意。 在这里,他感受到强烈的异国情调。他居住的阿伯拉姆旅馆也带有似乎只能在电影中才能领略到的神秘色彩。这是一座土黄色的古堡式建筑。墙壁用花岗岩石砌成,给人浑然一体的感觉。门窗很高,上部呈拱形,看上去都很坚固。通向阳台的门是双层的,里面是木门,外面是铁门。木制的玻璃窗外还有用厚实的木板条做成的卷帘,由粗铁链连接。与门窗相比,卷帘显得破旧不堪。楼顶上有两个高高的拱形钟楼,但是没有钟。通向钟楼的门紧锁着,那段楼梯上积有很厚的尘土。他住的房间是顶层,就在一个钟楼下面。房间不太大,但是很高。室内的陈设简单而古朴。在这里,他能得到一种与以往不同的生活体验。然而,这就是他所追求的吗? 窗外的雨水被愈来愈猛烈的阵风吹得歪歪斜斜,一轮接一轮地冲刷墙体和窗户。何人不忍心再听那玻璃窗在暴雨冲击下发出的呻吟,便用力拉动室内的铁链,把窗外的卷帘吱吱呀呀地放了下来。室内顿时安静了许多,但是他的视线也就被禁锢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了。 何人看了看桌子上的武夷山旅游图,但是那红红绿绿的图标和密密麻麻的小字让他心烦意乱。他把目光移向窗户,那已没有漆色的木卷帘使他看到了时间的痕迹。 时间是人类无法改变也无法抗拒的力量。任何人都要经受时间的侵蚀和消磨,无论你是王公贵族名人伟人,还是平民百姓庸人小人;也无论你是四处奔波忙忙碌碌,还是置身一隅寂寞孤独。 何人的感觉很奇怪。生活在喧嚣的大城市里,他向往无人推攘无人搅扰的宁静生活。然而,真的过上这种近乎世外桃源的生活时,他却没有了享受宁静和悠闲的心情。他的心底又升起对闹市和熟人的期盼。也许,人们正是因此而永远不知满足。也许,人们正是因此而永远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天空中的乌云被风驱赶向东方,西边的蓝天便带着光明向东推进。雨终于停了。何人又拉起木窗帘,看着越来越亮的天空。忽然,他看到东方的天边挂上一抹彩虹。开始,它的颜色很淡,而且是断续模糊的。后来,它渐渐清晰起来,浓重起来,连接成一架高大完整的拱桥。雨后的山峦和楼宇都在彩虹的辉映下显得靓丽和清秀。 他凝望着,忘记了乡愁,也忘记了时间。这是静止的幸福。他不想从这意境中走出来,便竭力冻结自己的思维,凝望着,感觉着。 一阵悠长的钟声传入耳鼓,打破了静止的感觉。他情不自禁地循声望去——钟声是从东北方向那座教堂传来的。那教堂的土黄色尖顶高高地耸立在周围的红色楼顶之上。那是教堂的钟楼,一座哥特式建筑。那楼顶非常尖细,顶端有一个金属的十字架,在彩虹下反射出绚丽的辉光。他曾多次站在阳台上眺望那座教堂,想去观看却不知何时开放。 此时此刻,那教堂钟声是如此深长如此悠扬,执著地钩走了他的魂魄,使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走下楼去。 街道两旁的楼房阻隔了视线,使他无法看到教堂的尖顶,他凭着感觉向东北方向走去。小城的街上平时就行人稀少,此时就更难见行人了,只有一些车辆溅着水花从街心疾驰而过。他走过几条狭窄但很干净的街道,拐了几个弯,终于看到那座已然饱经风霜的教堂。 在近处观看,这座教堂并不像他在远处眺望时那么宏伟壮观。教堂的墙体是用黄色的大方砖砌成的。有些砖的光面已然剥落,露出了粗糙的砖芯。墙面还染上一片片黑褐的颜色,如同患了皮肤病的巨人。两扇红色的大门面向西方。门两旁各有一根白色的大理石门柱,上面也都有岁月留下的污痕。 教堂门前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中央是一个圆形的水池,池中有一个侧卧的石雕神像,一股清泉从其身下汩汩流出,然后从雕像底座漫入池中。此时,广场上非常安静。在夕阳的辉光下,一群鸽子在水池边慢条斯理地觅食,一个男青年坐在教堂门旁的石阶上专心致志地写生。何人不忍心打破这宁静和谐的氛围,便从北边绕过广场,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 他推开红色的大门,里面是一个黑木的门斗。再推开侧面的小门,走进去,站在高大的教堂里面。在外面时,他没有想到里面会如此高大。他的心被这建筑内部的恢弘气势震撼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观看着。 教堂的主体是一个大约有三四层楼高一个半篮球场大的长方形大堂,中间的地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十排木椅;大堂的前端是一个犹如苍穹般的圆顶大厅,正面墙上是一排高大的拱形彩绘玻璃窗;大堂两旁是一个个相互隔开的侧殿。门边的侧殿大概是神职人员的办公室,看上去很现代化,有文件柜和写字台,写字台上有台灯和电话机。写字台旁的转椅上坐着一位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那人侧头看着何人,当目光相遇时,那人便送来友好的微笑,然后又低头工作了。 教堂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声音,显得庄严肃穆。何人犹豫了一下,迈步轻轻地沿着右侧的通道向前走去。他边走边欣赏墙上的壁画和雕像。教堂里的光线不太明亮,所以壁画和雕像看起来都有些朦胧。 他来到大堂正面的彩窗下,抬头观看彩窗上的画像。由于外亮内暗,所以彩窗上的画像相当清晰。彩窗的上部用大理石窗棂分成6个花瓣形窗面,每个花瓣里有一个人像,大概都是《圣经》里的人物;彩窗的下部分成上下两层,共有12个长方形窗面,每个窗面上画着一组或坐或立或行或说的人物,大概讲述的都是《圣经》中的故事。所有画像都很精细,形态逼真,栩栩如生。 彩窗下面的墙上有一幅巨大的油画,是基督受难像。那画面已经发黑了。画像前面是一个大平台,犹如剧场的舞台,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平台的最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红木桌台,上面摆放着两个大花篮,那五颜六色的鲜花中插着几支红色的大蜡烛。桌台前面是一个大理石棺材,旁边有一个金色十字架,周围摆放着许多铜蜡烛台和花篮。平台的左前角有一把红绒布木椅,前面有一个落地式麦克风和一个红木讲台,上面放着一本很大的《圣经》。平台的右前角有一尊铜像,是一位怀抱裸体男童的女神,旁边也摆着一个大花篮。 他看了一圈之后,沿着左边的通道向后退去,目光依然留在正面的彩窗和画像上。他觉得这里的环境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感觉,便坐到木椅上细心体会。他昂起头,观看着,心里想象着信教者在这环境下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假装教徒的努力,转过身来观看左边的侧殿。 侧殿里有一个大理石桌台,上面的墙壁上是一个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雕像;两侧的墙壁上各有一幅很大的油画,但是因画面发黑而且光线昏暗,看不清画的内容。基督受难像前有一个很大的蜡烛台,再前面是一个让信徒跪拜的木台,上面铺着红地毯。 这时,何人才发现自己并非教堂的唯一访客,因为在木台上跪着一个人。由于那人一动不动,所以他开始没有发现。侧殿里的光线很暗,他看不清那人的外貌,但觉得那是位男子,大概已经不年轻了。 出于职业习惯,也由于无所事事,何人便对这位独自在教堂中默默祈祷的人产生了兴趣,开始观察并做出一些推测。他盼望那人站起身,转过来,以便看到其相貌和表情。然而,那人似乎在故意考验他的耐心。他并不着急,反正现在最富裕的就是时间。而且,等待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要等下去。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那位虔诚的祈祷者终于站起身来,又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才转过身,慢慢地向这边走来。何人看清了相貌,但同时也大吃一惊,因为那是个中国人! 来到小城之后,何人一直没有看到中国人,也一直想看到中国人。然而,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看到同胞——尽管他还需要进一步验证,但心底已经有了这种认同。 那人从何人身边走过时慢慢地看了他一眼,但脸上没有表情的变化——不仅没有在异国他乡遇同胞的惊喜,甚至都没有看到同类时的正常反应。不过,那人的外貌和表情还是给何人留下了足够回味的印象。那是一个面颊清瘦腰板挺直的老人,下巴上留着很长的花白胡须。他的目光呆板,似乎饱含沧桑。 老人走到大堂门口,回过身来,非常认真地在胸前又画了一遍十字,才从小门走出去。何人不想放弃在小城里认识中国人的机会,就起身跟了出去。 出了教堂之后,老人走得很慢,何人也走得很慢。开始何人还担心被发现,但很快就放心了,因为老人只知往前走,没有回头观看,大概他没有想到这里会有人跟踪。 何人跟着老人走过几条清静狭窄的街道,来到埃克斯市中心的米拉堡大道。按照小城的标准,这里已是相当繁华和热闹了。街道中央排满了走走停停的车辆,两旁的人行道上人流熙攘。其中既有急匆匆赶路的人,也有慢悠悠闲逛的人。道旁有很多商店和咖啡馆。每个咖啡馆的门前都紧密地摆放着桌椅,有方的也有圆的,有木头的也有金属的。法国人喜欢在街头露天的咖啡座上消磨时光。据说,米拉堡大道上的咖啡座夜景可以和巴黎香榭丽舍大道的夜景媲美。 老人沿着米拉堡大道走了一段,拐进北面的一条窄街,走进一家门脸很小的艺术品商店。何人稍等片刻,也走了进去。 这家商店的门脸虽小,但里面的展厅很大,而且格调高雅。何人刚进门,一位店主模样的中年男子就热情地迎上来说了一通法语。何人听不懂,便很有礼貌地用英语说他不懂法语。店主宽容地笑了笑,立刻改用英语介绍,并问何人对什么样的艺术品感兴趣。何人说只想随便看看。店主说希望有人来欣赏店里陈设的艺术品,特别是外国人,买不买都没有关系。然后他建议何人到地下室去看看,因为那里陈设着几幅著名画家塞尚的真迹,并执著地引导他向门后的楼梯走去。 何人知道,塞尚曾经在埃克斯生活一段时间,所以当地人都视他为骄傲。何人看了一眼正在角落里观赏画作的“跟踪对象”,不很情愿地跟随店主走了下去。 地下室布置得比上面还要高雅。墙上挂着一幅幅精美的油画。何人对油画近乎无知,此时更无兴趣,但是店主的热情使他不得不耐心地听着介绍。店主终于介绍完了,何人向他表示感谢,然后快步向楼上走去。店主也跟了上来,并坚决送他一本自编的画册。 何人环视楼上的展厅,那位老人已经不见了。他连忙向店主告辞。走出店门,快步向两边的街道找了一遍,但是没有看到老人的踪影。他又到米拉堡大道转了一圈,也没有收获。他在街头怅然四望,不无沮丧地向旅馆走去。 第13章 狂热的蚂蚁 阿伯拉姆旅馆的东面是佐敦公园。何人经常站在阳台上,观赏公园里的景色以及来来往往或休闲散步的人。虽然埃克斯市的环境很美,宛如一座大花园,当地居民还是喜欢到佐敦公园来休息娱乐,特别是在阳光灿烂的下午和红霞满天的傍晚。 佐敦公园的大门向北,门内是一条很宽的土路。路旁那些高大的梧桐树刚修剪过,光秃秃的,只在树尖上长着一些绿叶,样子有些怪异。何人不喜欢这种样子的树,因为那些黄绿色的树干上长着大大小小的圆形白斑,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得了白癜风的皮肤;而那些曲曲折折向四外伸张的枝杈上长着一个个鼓包,又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得了大骨节病的手指。 土路两旁立着黑褐色的铁灯柱,不太高,顶部有一个向前伸出的螺旋状弯钩,上面挂着老式的方框街灯,也是铁的。土路的南端有一个圆形喷水池和一个高高的平台,那里经常有孩子在滑旱冰。平台后面的山坡上有四通八达的小路,连接着绿茵茵的草坪和儿童游乐场。小山坡的顶上长着几棵极高的柏树,远远望去,犹如树干顶着几片怪云。此外,山坡上还星罗棋布地长着各种树木。其中有暗绿色小叶的橄榄树,有鲜绿色大叶的枇杷树,有黄绿色长叶的棕榈树,还有尖细的塔松和高大的白杨。 公园的东北角有一片用铁栅栏隔开的土场地。那里常有许多中老年人在玩一种当地人非常喜爱的滚铁球游戏。玩者以男子居多。他们每人手中拿着两个铅球般大小的铁球,而且不时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游戏时,先由一人抛出小球定位,然后参加游戏者依次抛出手中的大球,球停的位置离小球最近者为胜。他们在抛球前都很认真地蹲在地上查看地形,就像高尔夫球手那样。他们抛球的姿势也很优美,手背向上握球,手臂向前扬,把球抛向高空。那样子很像中国人扭秧歌的慢动作。 由于这个公园就在埃克斯—马赛大学的后面,所以常有大学生在公园里休息聊天。当然,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当地居民也会来此休闲。那些绿色的长椅上,经常坐着一些上了年纪的人。 这天下午,何人站在阳台上,漫无目的地观望着下面的公园。忽然,他的目光被吸引了——那个坐在草坪前长椅上的人不就是那天在教堂里看见的老人嘛!虽然他只能看到那人的侧脸,而且距离挺远,但是那张留着长胡须的脸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感到一阵兴奋。 自从那天“跟踪”失败之后,他的心中一直有些后悔,甚至有些茫然若失的感觉。就好像一个无聊至极的人忽然发现了一点能够让他好奇的东西,却因一时疏忽而失之交臂。他对自己说,不要想入非非。那就是一个流落他乡的老华侨,也许还不是华人,而是日本人或越南人。然而,他越是这样对自己说,心中的好奇心就越加强烈。他觉得老人的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吸引他。 此时,又见老人,他自然十分高兴,心底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快感。而且他处于一种方便的位置,不出门就可以居高临下地观看老人,还不易被发觉。他并不急于找出答案,他要慢慢享受这一发现的过程。就好像面对喜欢的菜肴时,他不愿意狼吞虎咽,而是要细细品味。他重视过程,而不是结果。 何人远远地观察那人的举动。严格地说,老人根本没有举动,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思考,就连身旁草坪上那对青年男女的亲昵动作都没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夕阳的辉光透过树叶洒落在老人的身上,使他的周围笼罩上一层近乎迷幻的色彩。何人凝望着,猜想着。也许,他应该到公园去见见老人,聊一聊。但是说什么呢?说自己对他感兴趣,想了解他的情况?异国他乡,素不相识,又是公共场所,显然不太合适。就在他犹豫时,老人站起身,慢慢地向北走来。 何人虽身在楼上,还是本能地蹲下身,让阳台的护墙遮挡身体。他不想让老人发现自己,尽管老人对他可能毫无兴趣。 何人的头随着老人的步伐慢慢升起,而一旦对方抬起头来,他又迅速藏到墙下。就这样,他看着老人穿过平台,走过林荫土路,出了公园大门,向东北方向走去。他明白了,那是去教堂的方向。他看了看手表,快到那天在教堂见面的时间了。看来,老人会定时到教堂去。那么,老人是不是每天下午都到这个公园里来呢?何人望着老人的背影,希望第二天还能在这里看到他。 夜深人静,佐敦公园的喷水池中传来阵阵蛙鸣。 何人坐在小屋的写字台前,冥思苦想。然而,他的思维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到面前的纸上。坚持了一段时间,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努力又将毫无结果,便索性关上台灯,在黑暗中眺望窗外的夜景。 对面的楼窗稀稀拉拉地亮着几盏或明或暗的灯。远处的天际若隐若现地闪烁着几点星光。东北方向那个被聚光灯从下向上照得通明的教堂尖顶在黑暗的夜空中格外醒目,宛如一座神话中的城堡。然而,何人此时没有欣赏夜色的心情,因为那并不响亮的蛙鸣已然吵得他心烦意乱了。 最近,何人的工作不太顺利,或者说,他总是找不到感觉。时间一天天流逝,而离他此行任务的完成还有很大距离。这才是他心烦急躁的主要原因。蛙鸣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他知道自己再坐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便无可奈何地关上门窗,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下午,何人果然又在佐敦公园的长椅上看到了老人。现在,他不急于去见面了,因为他相信已经找到了老人的行动规律,或者说老人已经在他的监视之下了。他觉得自己在扮演侦探的角色。他喜欢这种感觉,也需要这种感觉。这也是体验生活嘛! 在以后的几天内,何人发现老人每天下午三点钟准时来到公园,一直坐到五点半钟,然后去教堂。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随着时间的推移,何人的好奇心发生了变化。他已不满足于每天下午在远处的观察。他要走近老人,去交谈。这天下午,他拿定主意,走下楼去。 何人走出旅馆大门,绕过街角,走进佐敦公园。他隔着围栏看了一会儿玩铁球的人们,然后走上平台,沿着小路,走走停停地来到老人的长椅旁边。 他用悠闲的目光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很有礼貌地对老人说:“布舒(日安)!”他的法语很糟。 “布舒!”老人也说了一句,声音不高,但发音纯正。 何人坐在旁边,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他用余光看了老人一眼,发现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目光注视着前面不远处一棵大树的树干。他也把目光移了过去,只见树干上有一队黑色的大蚂蚁,正在不知疲倦地上下奔走。他没有明白那些蚂蚁在忙什么,因为它们没有搬运东西,只是不停地爬上去,再爬下来。 何人又看了一眼老人,后者仍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蚂蚁。他尝试用汉语问道:“先生,您会讲汉语吗?” 老人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又把目光投回蚂蚁身上,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这句话。 何人很高兴。在异国他乡的小城,每天听到的都是陌生的语言。如今,他终于遇到一位能讲汉语的人,怎能不高兴呢?他情不自禁地说:“太好了,在这里遇到中国人,真没想到!您好,我叫何人,如何的‘何’,人类的‘人’。朋友们都叫我‘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老人终于把目光停在了何人的脸上。 “对。不过,说老实话,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我是北京来的。用北京人的话说,您以为您是谁哪!什么人呀!哈哈——”他见老人的脸上没有笑容,便止住笑声,很认真地问:“您老贵姓?” “杨。”老人的目光又回到蚂蚁身上。 何人等了片刻,见老人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便又说:“杨先生,我真高兴能在这里认识您。我到法国已经一个多月了,每天见到的都是外国人,每天听到的都是外国话,那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您老到法国很长时间了吧?您是……研究动物的吗?您是不是对蚂蚁很感兴趣?” “是的。”老人终于说话了。 何人很高兴,连忙又问:“您说那些蚂蚁在干什么哪?是在搬家吗?” “不是。” “那它们怎么上下跑个不停啊?” “没有任何目标,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它们一定是在锻炼身体吧?就像咱们人一样,吃饱了就要用一定方式来消耗体内的能量。您看,这公园里就有不少人在跑步呢。” “我希望这些蚂蚁是在锻炼身体,那毕竟是对它们有益的事情。但是,我恐怕它们只是在盲目地跟随或者服从。那就是非常可悲的事情了。” “跟随?跟随什么?” “跟随它们的首领啊。你看那只领头的大蚂蚁。其实别的蚂蚁都是在跟着它奔跑。” 何人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果然看明白了。虽然这些蚂蚁有上有下,但是实际上都是在按照那只领头大蚂蚁的路线奔跑,而且是一丝不苟,即使是落在后面的蚂蚁也绝不偷懒。他情不自禁地说:“您别说,还真挺有意思的!这就像我们在学校上体育课时跟着老师跑步的情景差不多。不过,我们那时候可没有蚂蚁这么认真,落在后面的同学经常搞些小迂回,抄个近道什么的。” “那还好。最可怕的是没有个人的思想和意志,就知道盲目地跟随和服从。你看,如果那只大蚂蚁确实想带领大家锻炼身体,这些蚂蚁还算有福气。如果那只大蚂蚁发了疯,到处乱跑,别的蚂蚁也都跟着发疯,那就是蚂蚁的悲剧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我觉得您的话很有哲理。不仅蚂蚁是这样,其实咱们人类也是这样。咱们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嘛!您说对吧?” 老人没有回答,继续看树干上的蚂蚁。 “那个时候,我的年龄还小。杨先生,您那个时候在国内吗?” “……” 何人看杨先生不爱谈“文化大革命”的事情,就换了个话题。“杨先生,您对宗教感兴趣吗?我觉得,您刚才讲的话用在宗教上也挺合适,至少对有些宗教来说是这样。比如说那些狂热的教派吧,什么组织集体自杀啦,什么预言世界末日啦。要我说,盲目跟随宗教首领的教徒也怪可怜的。杨先生,您信教吗?” “……” 何人本来以为宗教是老人感兴趣的话题,但是他仍然没有回答。何人又试图寻找其他话题,然而,杨先生一直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他,似乎这世界上唯一能够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就是蚂蚁。 何人无话可说了,内心感到有些尴尬。他回头看了看坐在旁边草坪上和长椅上的外国人。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感觉,大概因为他们都听不懂他的语言,或者他们根本就无心去注意别人的事情。 这时,一只鸽子叼着一个苹果核飞到旁边的草坪上,认真地啄食。接着,一只麻雀飞了过来,围着鸽子绕了一圈,大胆地跳过去,要与鸽子争食。鸽子不客气地扑上去,啄了麻雀一口,麻雀便慌忙地逃走了。 何人看出杨先生没有继续交谈的兴趣,便知趣地起身告辞了。 回到小屋,何人的思绪仍不能摆脱那位老人。职业已经使他养成了观察人和研究人的习惯。他在心中自问,老人是干什么的?是来法国经商的吗?看来不像。他的气质不像商人,倒有学者风度。那么,他是来此工作或教书的吗?也不像。他怎么能这么悠闲呢?而且他衣着高雅,看上去是个有钱人。那么,他是从香港或台湾来此养老的富翁吗?也不像。听他说普通话的口音,他应该是大陆人,还可能是北京人。那么,他会不会是因为政治原因而流落他乡的呢?何人想起了那些在1989年以后逃到西方的“民主斗士”。 何人喜欢给别人设下谜团,让别人思考,也喜欢开动脑筋去解开别人留下的谜团。这是他的职业和爱好所决定的。他决心解开这位老先生身上的谜团。 第14章 怪癖的教授 第二天上午,何人改变了工作方式,放下手中的笔,找出那本关于证据学的书,坐在窗前认真阅读。然而,书中的内容比他想象得更为深奥,或者说更为枯燥。他看得很吃力,总是不得要领。他告诉自己万事开头难,只要看进去就好了。但是在读了几十页之后,他仍然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或者说什么都没有记住。 也许,这不是书的问题。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到书中寻找感觉,而应该到外面的生活中去开拓思路。然而,在陌生的环境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寻找想要的东西。于是,他感到一阵怅惘。 午饭后,何人睡了一觉。工作不见成效,睡觉的效率倒是挺高。他宽慰着自己。起来后,他别无选择地坐在桌前阅读了一阵,然后拿着那本书走出旅馆,来到佐敦公园。 何人沿着小路走上山坡,果然在那个长椅上又见到熟悉的身影。他走过去,向杨先生问好。杨先生依然像往常那样用最简洁的语言回答他的问候,然后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他坐到旁边,打开手中的书,心不在焉地阅读起来。 突然,这位从不主动说话的杨先生问道:“何先生,你看的是什么书?” 何人愣了一下,有些喜出望外,连忙把书合上,递了过去。“是关于证据学的书。” 杨先生扫了一眼书的封面,又问:“你对证据学很感兴趣?” “谈不上很感兴趣,只是想学习学习,因为我现在需要这方面的知识。” “你还看过其他关于证据学的书吗?” “没有,这是第一本,而且才看了几章。” “那还好。我告诉你,这本书不值一读。” “为什么?” “因为编这本书的人自己都没弄清楚什么是证据。”杨先生看了一眼书签的位置,“既然你已经看了不少内容,那我问你一个基本问题:什么是证据?” 何人暗自庆幸,他终于找到了能让杨先生感兴趣的话题,连忙说:“我看过证据的概念那一节,但是没记住。”说着,他打开书,翻找着。 “算啦,别找了。那书上说,证据就是证明案件真实情况的事实。” “对对,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我想起来了。” “你觉得怎么样?” “概括得挺准确。” “什么挺准确?狗屁不通!”杨先生有些激动,“其实,证据就是证明的根据。老百姓都是这么理解的。词典上也是这么解释的。但是有人非要把问题复杂化,以显示他们有学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太明白。”何人说的是老实话。 “我告诉你,按照这本书中的定义,证据就是证明案件真实情况的事实。作者觉得仅仅强调证据是‘事实’还不够劲儿,还要强调其证明的必须是案件的真实情况。一句话,不属实的东西都不是证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话不是挺有道理吗?”何人并非故意和杨先生抬杠。 “狗屁道理!我告诉你,证据一词本身并没有真假善恶的价值取向。真的可以成为证据,假的也可以成为证据。好人可以使用证据,坏人也可以使用证据。我告诉你,无论你要证明的是什么,也无论你证明的根据是什么,只要你能用甲来证明乙的存在,甲就是证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杨先生习惯地用左手捋着长长的胡须。 “这个……”何人的思维没能跟上杨先生讲话的速度,但知道这句问话只是个口头语。 “这个定义的根源是刑诉法的规定,可刑诉法的规定本身就是有问题的,是自相矛盾的。我告诉你,《刑事诉讼法》第42条第一款规定‘证明案件真实情况的一切事实都是证据’;第二款列举了7种证据;第三款又说,‘以上证据必须经过查证属实,才能作为定案的根据’。这话是自相矛盾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既然不属实的东西都不是证据,那还有什么必要去‘查证属实’呢?你已经肯定是事实的东西却还要让人去审查它是不是事实。你有病啊?这就好像让人去审查一只狗是不是狗一样荒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先生说得慷慨激昂。旁边的几个法国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何人忙说:“杨先生,您别激动。” 杨先生看了旁边的法国人一眼,不以为然地继续说下去,俨然是在讲课。“从司法实践来看,他们这种观点也是很难成立的。我告诉你,无论在刑事案件中还是在民事案件中,当事人提交司法机关的证据和司法机关自己收集的证据中都是有真有假的。律师提交的证据中有没有假的?侦查人员收集的证据中有没有假的?当然有假的,所以才需要审查评断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先生的嘴终于停止了运动。他仰靠在长椅上,脸色有些苍白,目光又变得安宁了,甚至有些呆滞。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说了句“再见”,走了。 何人有些惶然地站起身来,“我送送您吧?” 杨先生没有停住脚步也没有回头,只是扬起右手,摆了摆。 何人望着老人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树篱的后面。他知道,老人又去教堂了。 次日下午,何人又来到佐敦公园,又来到那张长椅旁边,但是没有看见杨先生。他看了看手表,已经三点多钟了。根据这段时间的观察结果,杨先生每天都在三点钟准时来到这里。今天为什么没有来?他不无担心地四处张望。 由于天气晴朗,气温较高,公园的草地上躺着一些半裸的享受日光浴的青年男女。西方人真是怪得很。本来白皙的皮肤,非要晒成褐色才觉得美丽。而且那些大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袒胸露臂,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他还听说法国有的海滩和草场完全被一丝不挂的人占据了,号称“裸滩”。穿着衣服的人到了那里,反而会感觉不自然。 在公园中休闲散步的法国人一般都是短装打扮。然而,杨先生总是穿着长衣长裤,再加上肤色的差异和长长的胡须,他每次出现在公园中时都很显眼。何人搜寻了半天,视野中始终没有出现那个身材细高的老人。他便坐在长椅上,耐心地等待。 二十分钟过去了,杨先生仍然没有出现。何人情不自禁地猜想起来:杨先生为什么突然改变生活习惯?是他突然生病或者发生了特殊的事情?还是昨天的谈话引起他的疑虑,决定不再来见面?他似乎一直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神秘的外套里,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内心世界,也不愿意让别人了解他的过去。然而,昨天那段意外的谈话,使何人隐约窥视到那个外套里的东西。难道是何人惊扰了他那原本宁静的生活? 就在何人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何先生,你好!” 何人回头一看,杨先生站在身后,便高兴地站起身来。“您好!我还以为您老今天不来了呢。” “呵,我昨天谈得比较兴奋,结果夜里失眠了。今天吃完午饭后,我觉得很疲倦,就睡了一觉。没想到就睡到了这个时候。惭愧,惭愧。”杨先生坐到长椅上,不无感慨。“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啦!” “我昨天也很兴奋,因为我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能遇见您这么有水平的老师。真的,杨先生,昨天听了您的话,我觉得比自己看半天书强多了。”何人的表情非常诚恳。 “是吗?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对证据学感兴趣的年轻人。看来这就是你我的缘分了。”杨先生用左手捋着长长的胡须。 何人看着杨先生的面容,觉得对方的年龄可能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大。这更增加了他的探查意愿。为了拉近与杨先生的关系,他用随便的语气说:“杨先生,要说证据这个词儿,大家都知道,但是其中有些问题大家还真不明白。反正我就不明白,看书也看不懂。要我说,这证据的学问还真挺深奥的!” “其实,证据问题也没有那么复杂,只不过有人把问题复杂化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目前对中国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证据概念,而是证据意识。” “什么是证据意识?”何人饶有兴趣。 杨先生沉思片刻,说道:“所谓证据意识,就是指人们在社会生活和交往中对证据作用和价值的一种觉醒和知晓的心理状态,是人们在面对纠纷或处理争议时重视证据并自觉运用证据的心理觉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这话可够专业的。” “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人们在做事儿的时候,知不知道运用证据,重不重视证据。我告诉你,由于历史传统和法律文化的影响,中国人的证据意识是很淡薄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人们在社会交往中重视人情和关系,不重视收集证据,对可能发生的纠纷缺乏证据准备。例如,张三借钱给李四却不好意思让李四给写个借条,似乎一写借条就冷了朋友关系。结果发生借贷纠纷,张三手无证据,后悔莫及。” “杨先生,您说得太对了。”何人不愿意在杨先生面前丢失自我表现的机会,便赶紧说:“我自己就遇上过这么一件事儿。一个朋友要开饭馆儿,手头儿钱不够,跟我借了两万。我当时也想让他给我写个借条,但是没好意思。结果他的饭馆儿效益不好,过了两年,关张了。我找他要钱。他不认账,愣说没借过。真把我气懵了。可是我手头儿什么证据都没有,找法院也没用,只好吃了个哑巴亏。后来我总结出一条经验,人们在这种事情上不能不好意思。就像老话儿说的,先小人,后君子。” “另外,人们也缺乏保存证据的意识。”杨先生并没有赞赏何人的领悟能力,而是继续讲他的内容。看来,他在讲课时是很难被人打断思路的。“例如,有人对经济交往中的往来信件不注意保管,等到出现纠纷的时候想用却找不到了;还有人缺乏使用复印件保存原件的意识,一旦原件损坏或者丢失,他们也就没有证据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过,人们要是干什么事情的时候都得想着可能发生的纠纷,都得想着收集和保存证据,那不是太累了吗?”何人觉得杨先生言重了。 “我说的是证据意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谓意识,就是要形成一种自觉的习惯。有证据意识的人在处理事务或者遇到问题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考虑到证据的问题,就会习惯地去收取证据和保存证据。你养成了这种习惯就不会觉得麻烦,就不会觉得累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再说,你在收取证据和保存证据的时候怕麻烦,但后面可能有更大的麻烦。现在这个社会,人心叵测啊。” 杨先生的话在何人的心里产生了共鸣。他似乎找到一种朦胧的灵感。他竭尽全力去捕捉,但始终未能把握。 “何先生。”杨先生大概看出何人有些心不在焉,就叫了一声,“我告诉你,司法人员缺乏证据意识才是最为可怕的,因为这不仅是一个国家法制不健全的表现,甚至会成为百姓的灾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虽然《刑事诉讼法》第46条规定,对一切案件的判处都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轻信口供。但是在司法实践中,有些警察、检察官、法官,就认口供,没有证据意识,更没有法治意识,刑讯逼供,枉法裁判,制造了许多冤假错案!我告诉你,一个守法公民,莫名其妙地就被扣上个罪名。那真是飞来横祸,而且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看着杨先生那红涨的脸,一个奇怪的问题突然浮上何人的脑海——这位杨先生是个逃犯吗?他想了想,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杨先生,看来您很熟悉国内的情况。您经常回国吗?” 杨先生没有回答。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激动,便看了看手表,轻声说了一句,“我该走了。” 何人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便问道:“杨先生,我现在对证据学很感兴趣,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学习。您能给我一些指教吗?” 杨先生看着何人,沉思片刻才说:“如果你真想学,我可以给你讲课。” “我真想学!”何人喜出望外。 “反正我现在也有时间。”杨先生用左手捋着胡须,“这样吧,你明天上午九点钟到我家里来,我给你讲课。单独授课,这就跟指导研究生一样啦。” “那我就太感谢您了。”何人犹豫一下,又问,“杨先生,这学费我该怎么付给您呢?” 杨先生笑道:“你以为我在给自己找工作吗?你错啦。我不收学费。” “这不太合适吧?”何人不好意思地说。 “这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告诉你,第一,我现在不缺钱;第二,我喜欢教学;第三,收了你这个研究生,我就是研究生导师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杨先生站起身来,用手指了指公园东边的一栋黄色小楼。“我就住在那栋楼房里,二层。明天上午九点钟上课。你可不许迟到啊!” “谢谢杨老师。” 杨先生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向北走去。何人心想,他这次去教堂的心情不错,也许他期望自己能够得到上帝的嘉奖了。 何人走出佐敦公园,到大学的餐厅里吃了晚饭,然后回到旅馆的房间。 躺在小床上,何人的脑子里闪出一串问题:这位杨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免费讲课?他为什么要把讲课的地点安排在他的家中?去他家中会有什么危险吗?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圈套呢?然而,当最后一个问题出现在脑海时,他立即责骂自己的心理太阴暗。凭直觉,他认为杨先生没有恶意。据分析,他也觉得杨先生没有害他的理由。然而,他又难以驱散内心的疑云。他想起一句老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第15章 荒唐的神判 上午八点半,何人带着既兴奋又忐忑的心情走出旅馆,绕过佐敦公园的大门和围墙,走进一条看上去历史相当悠久的小街。 这街道只有两米多宽,两边各立着一排约有半米高、看上去挺结实的黑漆铁柱。铁柱两旁是人行道,中间是车行道,都很窄。人行道只能容一人行走,两人相遇便要侧身而过。车行道仅能容一辆小型轿车通过。难怪法国街上跑的多为体积很小的汽车。街口有一家咖啡店,门外紧凑地摆放着十几套桌椅,也都很小。 何人沿着小街拐了两个弯,来到那栋老式的黄色小楼前。他走上台阶,按了门锁旁的对讲器按钮。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用汉语问道:“是何先生吗?” “是我,何人。” 门锁“咔”地响了一声,打开了。何人用力拉开沉重的楼门,走了进去。 楼内很干净,但光线有些暗。他踏着很窄的木楼梯,走上二层。每层只有一个房门。他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人说:“门没锁,进来吧。”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面前是一个横向的细长走廊,右手一侧的尽头有两个门,都关着。左手一侧被打开的房门挡着,看不见。他又听见了声音,“客厅在你的左边。你得把房门关上才能走过来。” 何人关上房门,这才看见客厅的门。客厅很大,里面铺着很厚的地毯,摆放着沙发、茶几、书柜、写字台等家具。正面墙上有一幅很大的中国山水画。画上题的诗句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侧面的墙上挂着一个竖条幅,上面写着一个大字——“忍”。房间里还有一种怪怪的香草气味,不太强烈,但是很悠长。整个房间的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不像单身男子的住所。 杨先生已在等候了。寒暄之后,他很认真地说:“既然你想跟我学习证据学,那我就要系统地给你讲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仅要让你了解证据学的基本内容,而且要让你了解这门学科的历史。有人说,不了解一门学科的历史就不可能把握这门学科的精髓。今天,我就给你讲第一课:证据制度的历史沿革。” 何人坐在沙发上,微微扬着头,看着杨先生。他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像认真听讲的学生。 杨先生慢慢走到窗前,转过身来,犹如站在讲台上面对一班学生那样,声音朗朗地讲了起来:“在古代社会中,人们生活和交往的地域范围比较小,或者说,在同一群体内生活的人口数量比较少。因此,案件的情况一般都不太复杂,案件发生的形式一般也都表现为双方争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张三说李四偷了他的牛,李四说张三杀了他家的羊。双方发生了纠纷,怎么办?去找酋长或长老裁断。在有些案件中,裁断人员在听取双方陈述或他人的陈述之后就能认定事实。但是在有些案件中,没有证人,仅凭双方的陈述就很难分辨曲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当时,人类的认知能力很有限,没有科学的证明方法,只好去求助于神明的力量。于是,神明裁判的方法就应运而生了。” “什么叫神明裁判啊?”何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神明裁判就是用一定形式来请神灵帮助裁断案情,并且用一定方式把神灵的意旨表现出来。神明裁判的方法很多,如水审法和火审法。” “杨先生,我没听明白。水和火怎么审案呀?” “比方说,古代巴比伦人在审理案件的时候,就经常采用水审法。按照《汉穆拉比法典》中的规定,如果某自由民的妻子被人告发有通奸行为,但是她自己不承认,那么法官就会命令人把该妻子扔到河里去。如果那个女子沉到水里去了,就证明她有罪;如果她浮在水面上,就证明她无罪。” “看来那个时候的人都不会游泳。” “有这种可能。不过,古代日耳曼人采用的水审法恰恰相反。他们把犯罪嫌疑人扔到河里之后,如果那个人浮在水面上,就证明他有罪;如果他沉下去,就证明他无罪。因为,日耳曼人认为水是圣洁的,不会容纳有罪的人。” “这么说,如果被扔到河里的人沉了下去,法官还得让人去打捞。真是怪麻烦的!我看还是巴比伦人的方法比较简单,淹死就算了。” “古时候的人可能不像你这么聪明!他们把这些方法看得非常神圣。也正因为当时的人都相信神灵,这些方法才能发挥作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么火审法是怎么回事儿呢?” “火审法就是利用火的灼热对人体的考验来查明案情。我告诉你,法国人的祖先就曾经使用过这种方法。甲说乙偷了他的东西,乙说没偷,法官也无法分辨真相,就在严格的宗教仪式下让当事人手捧烧红的铁犁铧,然后看谁的手掌没有伤,或者伤得轻,或者伤口好得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要是那个丢了东西的人,宁愿认倒霉也不去接受什么火审法。” “是啊,后来这种考验就变成单方的了。法官只让被告人接受考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看这跟刑讯逼供差不多。” “确实有些人在面对火的考验时就主动招供了,免受皮肉之苦嘛。” “还有别的神明裁判方法吗?” “当然有啦。例如,古印度的法律就明文规定了八种神明裁判的方法,包括火审法、水审法、秤审法、毒审法、圣水审法、圣谷审法、热油审法和抽签儿审法。” 杨先生说得很快,如数家珍。何人不便打断,只好在他说完之后才问:“杨先生,什么是秤审法呀?” “就是让人在审判过程中秤两次当事人的体重,两次差异较大者说的是假话。” “看来说谎对人体的消耗比较大。那什么是毒审法呢?” “就是让当事人吃某种有毒的草药,没有不良反应的人说的是实话。” “那要是吃死了呢?” “说假话啦。” “圣水审和圣谷审是怎么回事儿?” “就是让当事人吃供奉神灵的水或者米,有不良反应的人说的是假话。” “什么不良反应?” “肚子疼,泻肚或者呕吐啦。” “看来那些水和米都供了很长时间,已经变质了吧?” “有这种可能,但是古印度人认为那些水和米都是神化的,能分辨善恶。” “我知道了,热油审一定就是让当事人把手放进烧热的油锅里,谁的伤重谁说的就是假话。对吗?” “你很聪明。” “杨先生,中国古代有神明裁判方法吗?” “当然有啦。你听说过‘皋陶治狱用神羊’吗?皋陶是舜帝时期的司法官员。每当他遇到疑难案件的时候,他就让人把‘神羊’带上来,对着被告人。如果‘神羊’用角去顶被告人,就证明被告人有罪;如果‘神羊’不顶,就证明被告人无罪。这也是一种神明裁判的方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先生,现在的办案人员还有使用这些神明裁判方法的吗?” “现在?神明裁判的方法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告诉你……”杨先生兴致勃勃地讲起了人类的认知发展规律。但是,何人的脑子里仍然在想着现在的司法人员会不会使用神明裁判方法来查明案情的问题,以至于杨先生后面讲的内容他都没有听进去。 次日上午9点,何人又来到杨先生家中。杨先生让何人坐下之后,没有任何寒暄,便迫不及待地讲了起来:“今天,我们要讨论证据的种类问题。你已经看过那本书中的有关内容了吧?” 何人点了点头。他昨天晚上确实预习了这部分内容,因为他知道要想取得杨先生的信任,就必须先当一名好学生。 “那好,我讲起来就比较容易了。”杨先生的眼睛里流露出满意的目光,然后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从证据包括物证、书证;证人证言;被害人陈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与辩解;鉴定结论;勘验、检查笔录;视听资料等种类,讲到了证据可以有原始证据和传来证据、直接证据和间接证据等分类…… 何人认真听讲,然后说道:“我觉得,证据的种类和证据的分类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太明确。我不懂法律,但是根据人们的常识,种类和分类好像没有太大区别。种类都是划分出来的。分类也就是划分的种类。比方说,人的种类有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等。人的分类呢,也可以说是分成了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等。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在证据上就一定要明确区分证据的种类和证据的分类呢?” “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不过,因为中国的《刑事诉讼法》规定了证据的种类,所以学者们只能这样去解释。你看过中国的刑诉法吗?” “没有。我正想找一本看看呢。” “你应该看看。”杨先生转身到书柜里取出一本蓝皮小册子,递给何人。“我这有一本新版的,你拿去看看吧。不过,这书是借给你的,可要还给我呀。” “谢谢您。”何人接过书,翻了翻,又说,“证据学的问题太复杂了。看书的时候,我好像是懂了,但是之后一想,我又好像没懂。” “生活中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以为懂了,但是细细一想,其实还没有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人啊,经常是似懂非懂。有些人还不懂装懂。”杨先生很有感触地点点头,目光停留在那个很大的“忍”字上面。 何人终于找到了改变话题的机会,连忙说道:“杨先生,我觉得您这话特有道理。昨天,我在市中心的大街上看到一幅宣传画。我的法文不好,看了半天,就是似懂非懂。” “什么宣传画?”杨先生转过头来。 “那张画很大,上面画着几个年轻的法国人,穿着中国‘文化大革命’期间流行的绿军装,还戴着绿军帽。看上去很滑稽的样子。” “呵,那是一些法国人搞的纪念活动,没什么意思。” “纪念什么?难道是纪念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吗?”何人不想放弃这个好不容易抓到的机会。 “那可就说来话长喽。”杨先生看着何人,似乎在等待何人放弃。但是何人执著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讲下去。他皱起眉头,似乎很不情愿地说:“在中国人闹‘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不少法国青年也跟着折腾。他们以中国的‘红卫兵’为榜样,要造反,要打倒贪官污吏。可这是在法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法国政府当然不能容忍这种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有的地方还出动了警察。结果,许多年轻人成了‘革命’的牺牲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的意思是说他们被警察打死啦?” “倒没有那么严重。有人受到了肉体上的伤害,有人受到了精神上的伤害。今年是30周年,所以有人搞了那些宣传画。纪念!” “真有意思!”何人装成若有所思的样子。 杨先生看了何人一眼,冷冷地说:“关于这个问题,你可以自己去图书馆查阅当时的报纸,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我只是随便问问。杨先生,您最近回过中国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国了。”杨先生愣愣地看着何人,长叹一声。“算了吧,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 何人沮丧地走出杨先生的家,因为他没能解开杨先生身份之谜。杨先生为什么在异国他乡过着这种隐居的生活?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什么秘密?忽然,何人想起了杨先生的话,对呀,应该到图书馆去。 埃克斯市的图书馆不大。如果没人指点,何人从外面真看不出它是图书馆。不过,工作人员的态度很好。一位女士知道何人的法语不好,就给他找来一位懂英语的人,耐心地询问他的要求,然后带他去查阅英文报刊。何人在图书馆里待了半天,翻阅了许多报刊,但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离开图书馆的时候,他不禁有些失望。 何人无法摆脱好奇心的缠绕。有时他也觉得自己是多管闲事,浪费精力。但这是他多年形成的职业习惯。谁让他选择了这个职业呢!而且他已经投入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怎能半途而废呢?他觉得自己有了赌徒的心态,投入的钱越多,就越想赢回来。 晚饭后,何人坐在桌前,拿出杨教授借给他的书。那书名很长——《〈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中国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及相关配套司法解释》,是中国方正出版社1998年3月出版的新书。突然,一个问题浮上脑海——这本书显然不能在法国买到,因此,它或者是别人送给杨先生的,或者是杨先生自己回国买的。如果是后者,那杨先生就应该在今年回过中国。可是,他为什么说很久都没有回国了呢?他是在撒谎吗? 何人决定给国内一位当律师的朋友写封信。杨先生在证据学上这么有造诣,肯定会在国内的法学界有一定影响。他请那个朋友帮忙打听一下,或许能够查清这位神秘人物的来龙去脉。他在信中详细描述了杨先生的外貌特征和动作习惯,甚至包括他讲话时的口头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是何人的强项。他相信这条调查途径是正确的,并且想起了一个专业术语:协查通报。 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 第16章 妖艳的毒果 第二天上午,何人出了旅馆大门之后,先到邮局去发信,然后到杨先生家上课。杨先生见到何人,也很高兴。看来他有些担心,怕何人会逃学。何人也很高兴,但是没有表现出来。 杨先生开门见山说:“今天我给你讲证据调查方法。首先,我们要明确一下证据调查的概念,因为很多人对这个概念的认识也是似懂非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有人认为,证据调查就是警察的事情,其实不然。法官、检察官、律师和行政执法人员都要进行证据调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有时也要进行调查,也要收集证据。对吗?” “可以这么说。但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调查和我们这里讲的调查还是有所区别的。我们这里讲的证据调查是由专业人员进行的专门调查活动。它有自己的特殊调查方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常用的证据调查方法包括现场勘查、询问、辨认、搜查、讯问、鉴定等。法国人很奇怪,把这些就叫做证据方法。” “这里有些方法是我比较熟悉的。像现场勘查和搜查,几乎所有侦查破案的小说和电影中都有。询问和讯问嘛,其实就是问话和谈话,也没有太多特别之处。但是辨认的问题好像挺复杂。对吗?” “辨认既是一种重要的证据调查方法,也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常用的认识方法。我告诉你,辨认就是辨认者根据大脑记忆中的印象来判断某个人或者某个东西是不是他以前曾经看到过的那个人或者那个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当然,根据以前听到的声音来判断也行。例如,抢劫案件或者强奸案件的受害人曾经与作案人有过正面接触,记住了作案人的外貌特征,然后侦查人员在案件调查过程中发现了嫌疑人,就可以让受害人对嫌疑人进行辨认。证人也是常见的辨认主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犯罪分子在作案前曾经到一家商店去购买作案工具,比方说菜刀或者毒药,那么商店售货员的大脑中就留下了犯罪分子的印象。如果侦查人员找到了嫌疑人,就可以让售货员去进行辨认。所以,辨认实际上就是让人看一看这个人或者这个东西是不是以前看到过的那个人或者那个东西。你想一想,在你的日常生活中,有没有这种辨认活动呢?” “当然有啦。比方说,我原来在教堂里见过您,当我后来又在公园里看到您的时候就一眼认出来了。这就是辨认,对吗?” “你以前在教堂里见过我?”杨先生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何人。 何人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是话已经收不回来了,便笑了笑说:“是啊,因为您是我到这里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中国人,所以我一下子就记住了。” “你……”杨先生似乎把一句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说道,“日常生活中的辨认很多。例如,你到飞机场去接人,在出口处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眼就认出了你要接的人;你打开收音机听音乐,一下子就听出了唱歌的人是你熟悉的歌星。这些都是辨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当然,司法活动中的辨认不能像生活中的辨认这么简单,必须遵守一定的规则。” “辨认都有哪些规则呀?”何人需要这方面的知识。 “辨认规则包括个别辨认、混杂辨认和自由辨认等。个别辨认有两层含义:第一,当同一个辨认对象需要由几个人辨认的时候,应该让这些人分别进行辨认,以免辨认人之间互相干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例如,在某地连续发生好几起强奸案,根据受害人讲述的作案手法和作案人特征,估计是同一个人干的。后来侦查人员抓到了嫌疑人,需要让受害人进行辨认。这几名受害人应该分别对那个嫌疑人进行辨认,不能一起进行辨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因为人的辨认很容易受他人的影响,而且人们都有从众心理。如果一起辨认,那么其中一人说是,其他人也就跟着说是,结论就不可靠了。第二,当同一个人要对两个以上的辨认对象进行辨认的时候,应该让这个人分别对那些对象进行辨认,不能一起辨认,以免辨认对象之间互相影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例如,在一起抢劫案中,作案人有两个。后来侦查人员抓到两个嫌疑人,就应该让受害人分别对这两个嫌疑人进行辨认,不能一起辨认。否则辨认人对其中一个人的辨认结果可能会受对另一个人的辨认结果的影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混杂辨认是最重要的辨认规则。按照这条规则,侦查人员在组织辨认的时候,不能只把辨认对象一人或一物安排在辨认人面前,让其辨认,因为这等于在心理上暗示辨认人,这个人就是作案人,这把刀子就是作案人使用的那把刀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因此,侦查人员应该找几个跟嫌疑人的外貌特征基本相似的人和嫌疑人站在一起,让受害人进行辨认。这就是混杂辨认,也叫列队辨认。无论是对人的辨认,还是对物的辨认;无论是通过照片进行辨认,还是对真人进行辨认,只要条件允许,就都要坚持混杂辨认的原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么混杂的人应该有几个呢?” “这个嘛,各国的规定不完全一样。有的要求5个,有的要求7个,有的要求9个,但是一般来说都不应少于5人。否则就起不到混杂的作用了。” “我在美国的电视剧里看到过,警察让嫌疑人和陪衬的人站成一排,其中还有警察,然后让受害人进行辨认。但是在有些情况下,侦查人员只能让受害人偷偷地进行辨认,那怎么安排混杂对象呢?” “你讲的是秘密辨认的对象混杂问题。辨认主要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公开辨认,一种是秘密辨认。所谓公开辨认,就是在被辨认人知晓的情况下进行辨认。所谓秘密辨认,就是在被辨认人不知晓的情况下进行辨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在公开辨认的时候,侦查人员可以安排一些混杂对象,这很简单。在秘密辨认的时候,侦查人员不好安排混杂对象,但是也可以进行混杂辨认。例如,侦查人员可以在辨认对象上班或者下班的时候,让辨认人坐在传达室里或者汽车里,这时出来进去的人很多,自然就和辨认对象混杂起来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有人把这种混杂叫做自然混杂或自由混杂。” “那它和自由辨认是什么关系呢?” “自由辨认是说侦查人员在组织辨认的时候应该保证辨认人自由地进行辨认,不能以任何方式对辨认人进行暗示或诱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有的警察在组织混杂辨认的时候,故意在所有陪衬人都站好队之后,当着辨认人的面把嫌疑人单独从别的地方带过来,站到队列中去。这种做法就是对辨认人的暗示或诱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另外,有的警察在混杂辨认的过程中对辨认人说,你仔细看看3号,等等。这都是违反自由辨认规则的做法。我告诉你,辨认是一种应用很广、效率很高的证据调查方法,但也是一种很容易失误很容易导致冤假错案的证据调查方法。辨认依靠的是人的感知和记忆,而人的感知和记忆都很容易出现误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是很熟悉的人,那辨认结果是比较可靠的。但是在犯罪侦查中,受害人或者证人对辨认对象的感知可能只有一次,而且时间很短,感知条件也不太好,所以辨认结果就容易出现误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在这一问题上,古今中外的教训很多。很多冤假错案就是因为辨认错误导致的。” “我明白了。但是据我所知,刑讯逼供才是导致冤假错案的罪魁祸首呀!” “可以这么说。因此,讯问也是特别需要法律规制的证据调查方法。讯问的对象是案件中的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他们的这种特殊身份就决定了他们很容易成为不正当审讯行为的牺牲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虽然他们是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但是在法院没有正式判定有罪之前,他们应该被视为无罪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说的是无罪推定原则吧?” “非常正确。中国修订的刑诉法在一定程度上吸纳了这一原则。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但是仅仅在法律上规定了无罪推定原则还不能有效地杜绝司法实践中的刑讯逼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对于刑讯逼供来说,更有效的法律规制手段是非法证据排除规则。美国有‘毒树之果’的证据规则。你听说过吗?” “没有。什么叫‘毒树之果’?” “所谓‘毒树之果’,就是说,有毒的树上结出的果实也一定有毒。” “这跟证据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美国的非法证据排除规则。按照这一规则,非法的取证手段是有毒的树,通过这些手段收集的证据,都是有毒的果实,都不能在审判中用作证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种规定好像太机械了。”何人轻轻叹了口气,因为他心中刚刚形成的一个想法破灭了。这时,另外一个问题浮上脑海,他问道:“杨先生,您熟悉测谎器吗?我听说测谎器在西方国家的审讯中用得很普遍。这是真的吗?” “我对测谎技术的了解很肤浅。我没有给别人测过谎,也没有被别人测过谎。不过,测谎技术涉及证据问题,所以我比较关注。”杨先生沉思片刻,慢慢说道,“很多人都把测谎技术当成一种审讯手段,其实它的应用范围要广泛得多。例如在美国,测谎技术不仅用于对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讯问,而且用于机要人员的审查和雇员的雇前审查。当然啦,测谎技术首先是从审讯问案的需要中发展起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识别谎言和审讯问案有着天生的联系。古时候,人们在审讯问案的时候就需要分辨当事人和证人陈述的真伪,就需要识别谎言。虽然古人问案以刑讯逼供为主要手段,但是也有人发明了一些较为科学的审讯方法,例如我国春秋时期就有人提出了‘以五声听狱讼’的问案方法。” “什么叫‘以五声听狱讼’呀?” “所谓‘五声’,包括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以五声听狱讼’,实际上就是说办案人员在审问当事人的时候要注意察言观色,要看被问话的人说话是否自然,要看他的脸红不红,要看他的呼吸是否平稳,要看他的听力是否正常,要看他的目光是否坦然。然后在这些观察的基础上分析被审问者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何人突然想起另外一个问题,便问道:“杨先生,我听说指纹是证据之王。那么现在的技术能不能显现那些遗留在特殊物体上的手印,比方说,遗留在感冒胶囊上的手印?” “感冒胶囊?”杨先生用猜疑的目光看着何人。 “哦,我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连我自己也觉得挺奇怪的。比方说,有人在感冒胶囊上留下了手印,现在有没有办法把它显现出来呢?” “我不是指纹专家。不过,据我所知,现在有一些先进的显现潜在手印的方法,例如激光显现法和502胶显现法。用这些方法显现感冒胶囊上的手印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呢?” “哦,真的没什么,就是突发奇想。”何人支吾着。 杨先生看着何人的眼睛,突然问道:“你是公安部的还是安全部的?” “什么?啊,我是大学老师呀!” “哦,算了,下课吧。明天你不用来了,下周一再来。” 走出这栋黄色小楼时,何人的心中有些不安。 第17章 神奇的推理 何人决定利用这个周末去意大利旅行。星期五上午,他准备好行装,走下楼来。刚走出楼梯间,他看见杨先生正在门厅里,便下意识地退回去,站在门后观望。杨先生在和旅馆的服务员说话,似乎是在询问。服务员在解释,不时用手指向楼上。何人感觉,杨先生是在查问自己的情况。 杨先生走后,何人又等了一会儿,才走出来。他走到前台,彬彬有礼地用英文问道:“有我的信吗?” 服务员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说:“啊,没有。不过,刚才有一位老先生来找你。很奇怪。他问了你的情况,我以为他会上楼去找你,但是他走了。” “没关系。如果他再来,你就说我去意大利了。” 何人坐公交车到马赛,吃了午饭,在市区游览一番,傍晚坐上火车,次日凌晨便到达了以斜塔闻名于世的比萨。他在朝阳下领略斜塔之后,又乘火车赶到佛罗伦萨。他以急行军的速度游览了大半天,欣赏了一座座色彩斑斓、气势恢弘的古老建筑和一个个蕴含丰富、精品众多的博物馆,感受了千百年前欧洲文明的博大精深。夜里,他再乘火车赶回比萨,搭乘从罗马开来的火车返回法国。 在回马赛的路上,何人又走马观花地游览了以“蓝色海岸”著称的尼斯市和以电影节闻名的戛纳市,以及作为法国境内“飞地”的小国摩纳哥。当他回到埃克斯住所时,已是星期天的深夜。他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虽然身体疲惫,但是心情愉快。 星期一上午,何人按时走进杨先生的客厅,不无兴奋地讲述了他的意大利之行。其间,他不住地观察杨先生的神态。 “我曾经在佛罗伦萨住过一年。”杨先生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就把话题转到讲课上,“今天,我们来讲证明的问题。我以前讲过,证据就是证明的根据。我还讲过,证据调查的目的不仅要查明案情,而且要证明案件事实。因此,证明是证据学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先生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但是他的话并没有全部进入何人的大脑,因为后者的思维被另一个问题占据了。终于,他找到了问话的机会——“杨先生,您的话使我想起一个问题。我知道,通过笔迹鉴定可以证明某封信是某人写的。但是,绘画能鉴定吗?不是画家的画儿,就是普通人画的,而且笔画很简单。能鉴定吗?” “应该也可以啦。你说的是笔迹同一认定,就是根据书写动作习惯进行的人身同一认定。笔迹特征也包括绘画的特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人的书写动作习惯不是天生的,是后天反复练习形成的。人的书写动作习惯既有特定性又有稳定性。所谓特定性,就是说每个人的书写动作习惯都是与他人不同的。所谓稳定性,就是说一个人的书写动作习惯形成之后是基本不变的。当然啦,人的书写动作习惯并非丝毫不变。例如,你通过学习改变了某个笔画的书写习惯,或者纠正了你对某个字的错误写法,但是这些局部变化一般不会影响你的整体书写习惯特征,特别是那些稳定性较强的特征,如书写水平特征、字迹倾斜特征、书写压力特征、运笔特征、笔顺特征、连笔特征和笔画搭配特征等。” “字迹经过伪装之后,还能进行鉴定吗?或者按照您的说法儿,叫什么来着?啊,同一认定。一个人故意伪装自己的笔迹,还能进行同一认定吗?” “从理论上来讲,伪装字迹也是可以进行同一认定的,因为一个人要想改变自己的书写习惯,必须靠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和意志力来控制书写动作。但是人的书写动作是高度自动化的。只要大脑里出现一个字的信号,手马上就会自动写出来。而且人的注意力和意志力都是有局限性的。所以一个人在书写伪装字迹的时候,只要稍微一走神,就会按照原来的习惯书写,于是便露出了马脚。特别是在书写字迹较多的情况下,伪装往往是不彻底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过,就具体的笔迹鉴定工作来说,伪装字迹的鉴定是比较困难的,需要鉴定人员有丰富的识别伪装字迹的经验。” “要进行笔迹鉴定,必须得有嫌疑人的笔迹样本。对吧?但是让嫌疑人书写样本的时候,他故意伪装自己的书写习惯特征,怎么办呢?” “这个嘛,你可以让他多写一些字,还可以让他加快书写速度。另外,在他书写的时候,你可以用说话等方式干扰他的注意力。总之,你要千方百计让他不能集中精力进行伪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就是要给他捣乱。对吗?” “你这种说法儿很通俗。”杨先生看了一下手表,“我们再谈谈证明方法的问题。证明的方法很多,如逻辑证明方法,实验证明方法,科学证明方法,等等。” “杨先生,我对推理最感兴趣,因为它能让人感受到人类思维的能量和智慧的魅力,而且它还能给人一种神秘感,一种出人意料的效果……” “你说的是推理小说吧?”杨先生打断了何人的话,眼睛里流露出奇怪的目光。 “啊,推理小说也是源于生活的嘛!”何人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离题,“我认为,从侦查破案的角度来说,推理小说作家和犯罪侦查人员的目标是一致的。” “看来这是你非常感兴趣的一个话题。”杨先生很认真地说,“那好,咱们就从推理小说谈起吧。我同意,推理小说是源于生活的,但它又是高于生活的,而且有些推理小说高出生活很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福尔摩斯是首屈一指的推理大师吧?但他是柯南·道尔虚构出来的人物,他只有在柯南·道尔笔下才能有那么大的本领。如果你把他放到现实生活中,让他去侦查破案,他的推理就不会有那么神奇的力量了。” 何人不完全赞同杨先生的观点,便婉转地说:“我听说,英国有一家杂志曾经搞过一次调查,其中有一项是要求被调查者写出自己最喜爱的侦探的名字,结果许多人在答卷中都写上了福尔摩斯。调查者的原意是让人写出现实生活中的侦探,但是那些人却写了福尔摩斯。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英国人的幽默,但是也说明福尔摩斯在人们心中作为‘头号侦探’的地位。我还听说,国外有些研究犯罪侦查的学者甚至提出现代犯罪侦查的鼻祖应该是福尔摩斯。” 杨先生看出了何人的心理活动,微微一笑道:“你这么崇拜福尔摩斯,那么你一定很熟悉柯南·道尔借福尔摩斯之手写的那篇题为‘生活宝鉴’的文章啦。我给你背一段其中的话。如果我的记忆不准确,你可要给我纠正啦。”他眯着眼睛,用播音员的语气朗诵道:“一个逻辑学家不需亲眼见到或者听说过大西洋或尼亚加拉瀑布,他能从一滴水上推测出它有可能存在。所以整个生活就是一条巨大的链条,只要见到其中的一环,整个链条的情况就可推想出来了。” 何人目瞪口呆了。他没想到杨先生对福尔摩斯也有这么深入的研究。此时此刻,他更想知道这位神秘的杨先生究竟是什么人物了。 杨先生没有理会何人的惊奇,继续说道:“福尔摩斯这种推理本领确实让普通人望尘莫及。我记得那篇文章中还说,逻辑学家可以从一个人瞬息之间的表情和肌肉的每一牵动以及眼睛的每一转动中推测出他人内心深处的想法。福尔摩斯的思维能力如此神奇,难怪要被人称为‘魔鬼的把戏’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告诉你,侦查人员也是普通人。他们既没有魔鬼的本领,也没有特异功能。他们不可能感知到普通人无法感知到的东西。他们之所以被人以为有非凡的推理能力,主要是因为他们的职业活动使他们养成了特殊的思维方式和习惯。” “什么是侦查人员的特殊思维方式和习惯呢?”何人又恢复了小学生的谦恭,而且是发自内心的。 杨先生说:“我认为,侦查人员的特殊思维方式和习惯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侦查思维的逆向性或溯源性;其二是侦查思维的对抗性或博弈性。所谓逆向性,是指主体的思维方向与客观事物的发展方向相反,即不是从事物的原因去探索结果及结果的结果,而是从结果去探索原因及原因的原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谓对抗性,是指主体的思维活动表现为两方对抗的形式,其中一方的思维正确与否往往要取决于另一方的思维活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先生,请您再讲具体一些。”何人确实对此很感兴趣。 杨先生思考片刻,说道:“在犯罪侦查的过程中,逆向思维是侦查人员的基本思维模式。从整个案件来说,侦查人员在开始调查时接触的往往都是犯罪行为的结果,而侦查思维就是要从这些结果出发去查明其产生的原因,即通过溯源推理去查明案件事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例如,侦查人员在现场上发现了一具尸体,便要从这个结果去推导它产生的原因,即他是怎么死的;如果查明他是被人杀死的,还要进一步推断他是怎么被人杀死的,是为什么被人杀死的,是被什么人杀死的,等等。那么从案件中的具体情节来说呢,侦查人员也经常要从结果出发去推断原因。例如,现场上的保险柜门被人打开了,侦查人员要分析其打开的原因;现场上发现一块痰迹,侦查人员要研究其形成的原因;现场上某些物品被烧毁了,侦查人员要推断其烧毁的原因等。总之,根据现在去认识过去是犯罪侦查思维的一个重要特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逆向思维一定很难,是不是?” “逆向思维要求侦查人员具备广博的知识,而且要熟悉溯源推理的方法。在犯罪侦查中,由于案件情况错综复杂,所以不习惯逆向思维的人往往会感到束手无策,但是优秀的侦查人员却能够很快找出其中的因果关系并准确选择溯源推理的途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福尔摩斯当然是这方面的‘超人’啦。这大概也正是普通人感到侦查思维非常神秘的主要原因之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么思维的对抗性呢?” “对抗思维是犯罪侦查思维的另一个重要特征。侦查就好像下棋一样。一方要想获胜,必须准确地掌握对方的思维动态和途径。因此,它又称为博弈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讲的也是这个道理。” “我记得西方推理小说的鼻祖爱伦·坡在《被窃的信件》中讲到一个特别擅长猜枚游戏的男孩子。那种游戏很简单,一个人手里攥着几个石子,另一个人猜是单数还是双数。那个男孩子几乎是百猜百中,人们都说他运气好。我看他运用的就是对抗思维的方法。对吗?” “非常正确。在对抗思维中,最关键的是要准确地判定对方的智力水平和思维模式。我也看过爱伦·坡的著作。那个男孩子在猜枚时首先就要弄清对方的聪明程度,然后在猜枚的过程中注意观察对方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动作,并运用心理换位法去体会对方的想法。以此为基础,他就可以根据每一次猜枚的结果推断出对方下一次的对策,并作出相应的选择。当然,这也是推理小说中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恐怕很难找到这么聪明的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杨先生停了一下,继续说道,“在犯罪侦查中,思维的对抗性表现为两种形式:一种是同时间的对抗思维,例如侦查人员在追缉案犯时要分析对方可能逃跑的方向和路线,而案犯则要分析侦查人员可能追缉的方向和路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另一种是不同时间的对抗思维,例如,犯罪分子在作案的时候就会考虑到侦查人员日后可能采用的侦查方法或手段而事先采取一些反侦查措施,而侦查人员在现场勘查的时候也必须分析作案分子在作案时可能采取了哪些反侦查措施,以便采取相应的侦查方法和策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杨先生又看了看手表,说,“我问你,你知道什么是演绎法吗?” “我知道,就是从一般到个别的思维方法,它是和归纳法相对而言的。归纳法是从个别到一般的思维方法。”何人曾经认真学过逻辑学,所以对这些内容比较熟悉。 “那我再问你,福尔摩斯的推理方法是演绎法还是归纳法?”杨先生俨然是在考试。 何人曾经看过一本关于这个问题的书。那本书的作者批评柯南·道尔在推理方法问题上犯了一个非常幼稚的逻辑学错误,因为福尔摩斯使用的推理方法是归纳法,而不是像柯南·道尔所说的演绎法。当然,他认为该作者的观点也有些片面。于是,他胸有成竹地回答说:“虽然柯南·道尔在书中把福尔摩斯的推理方法称为演绎法,但是我认为他说得不准确,实际上,福尔摩斯使用的推理方法既有演绎法也有归纳法。” “你说得不错。演绎法是从一般到个别的认识方法,归纳法是从个别到一般的认识方法。毫无疑问,在侦查破案的推理过程中,这两种方法都会得到运用,而且二者是互相渗透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例如,在分析某尸体的死亡原因时,侦查人员可以运用演绎法思维,即根据死亡原因的一般知识来推断本案的具体死亡原因;在并案侦查中,侦查人员可以运用归纳法思维,即根据这些具体案件中反映出来的共同特点确定它们为同一个人或同一伙人所为的结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另外,就犯罪侦查中具体的思维活动而言,往往也是演绎法与归纳法的结合使用或交叉使用。”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杨先生快步走到茶几旁边,抓起话筒,用法文讲了起来。何人听不懂他的话,只能根据他脸上的表情猜测。开始,他仿佛有些兴奋,然后又似乎有些失望,最后他好像无可奈何地同意了对方的意见。放下电话之后,杨先生略带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有个约会,一会儿要出去。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 何人连忙向杨先生告辞,走下楼来。在回旅馆的路上,他情不自禁地问自己,杨先生要和什么人去约会呢? 第18章 虚实的监牢 星期二早上,何人按时到杨先生家去上课。他按了几次门铃,但楼上一直没人回答,那门锁也没有发出“咔哒”的开启声。他正在纳闷,忽见门边用透明胶条粘着一张纸条。他走近一看,上面是中文,是杨先生写给他的—— 何人: 我今天要去马赛办事,不能给你上课了。如果你有兴趣去参观基督山岛,可以在11点钟到马赛火车站门口找我。 这就是杨先生的作风。 何人拿着那张纸条,考虑片刻,决定到马赛去。一方面,他到法国之后一直想去拜访那座因大仲马的小说《基督山伯爵》而闻名于世的地中海小岛;另一方面,他觉得杨先生的意思显然是希望他去。 他看了看手表,时间还很充裕,就回旅馆换了身适宜旅游的衣服,然后来到公共汽车站,坐上了开往马赛的大客车。 法国的高速公路建得很好,平坦宽阔,四通八达,但是立交桥并不多。一路上,何人欣赏着两旁的美景,感觉格外惬意。他特别喜欢路旁那一簇簇殷红的小花,可惜不知它们的名称。 大客车进入马赛市区之后,减慢了速度。马赛市的街道和建筑很一般,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土气。它既没有巴黎的雄伟壮观,也没有埃克斯的玲珑精致。因此,有人把巴黎比作大家闺秀,把埃克斯比作小家碧玉,把马赛比作乡村壮妇。不过,马赛人也在努力改变这种形象。 大客车在尚未揭去“面纱”的“马赛凯旋门”边驶过,停在占地面积很大的马赛火车站西边。下车后,何人看时间还早,就从车站西门走进候车大厅。他想借此时间查看旅客列车时刻表。 马赛火车站是半封闭式的。十几道铁轨在拱形玻璃屋顶下延伸到候车大厅。每道铁轨旁边都有长长的站台,站台前端的标牌上有一个很大的字母,表示站台的顺序。在法国上火车时没人检票,旅客要把车票插进自动检票机,打上检票时间,以备火车上的乘务员查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