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呢?”她问,“还是办公室吗?” 不由叶家福有些尴尬。与准女朋友在办公室约会,这算什么呀?可是以叶家福的性情,目前只能这样。叶家福告诉常志文,晚上单位还有事,所以请她也到这来。 当晚常志文来了,叶家福给她搬椅子倒茶,客气有加。常志文说叶副总是一本正经,今天这么客气,感觉挺异样。叶家福感叹,说常志文真是聪颖过人。 他跟常志文商量个事,想请她帮忙,找一点林琳的录音资料。因为一些情况,他想听听这个人讲话是什么声调,她已经死亡,只能试着找一点过往记录。林琳不是公众人物,如果留有什么录音录相资料,只可能在私下场合,例如家庭聚会,朋友聚会,同学聚会等等。时下不少家庭有DV机,有的人喜欢玩那个,大小事情都拿DV拍,这就有可能录下她的一些即席讲话真声。请常志文帮助做这件事有些不得已,因为目前这件事只能私下里进行,交公安部门出面不合适,他自己去找也会引人猜疑。常志文与林家熟,经常走动,也许可以设法从林家或相关人那里拿到。这件事必须不为林家人有感觉,施雄杰和蔡波两家都不要惊动,这样会好些。具体为什么要这东西,现在他还不便说,他能跟常志文确定的是,肯定不是那个电影,“鸟不能这样无耻”,不是恶搞,是正经事。 “想来想去,你比较容易。”叶家福说,“说来你也是警察,虽然不是刑警。” 常志文问:“叶副书记这是给警察交办任务吗?” 叶家福说这问题不好回答。如果是纯粹的公事,应当通过正规途径下达任务。但是这也不是他个人的私事,不是让常志文当他的私家侦探。 “不能透露点原因?” 叶家福看出她挺犹豫。常志文与林家走得近,这件事可能让她觉得不好,不明不白。叶家福找她来之前,也曾再三踌蹰。 “你感到为难?”叶家福问。 常志文说,她感觉有些偷偷摸摸的。为什么呢? 叶家福当即决定放弃,另想办法。 “实话说,也不是非要什么录音录相不可。”他改了口,“找你来就是商量商量,能办不能办都不要紧,今晚谈过这些不外传就可以了。明白吧?” 常志文不说话了。 两天后,常志文给叶家福打了电话,说有事找。她的口气很平稳,不带感情色彩,叶家福一听,心里有些感觉了。 当晚还在叶家福的办公室见面。常志文背着一个小包,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碟片盒,递给了叶家福。 “碟里有林琳。”她说。 叶家福接过碟片盒,拿在手里轻轻拍了两下。他看着常志文,什么都没问。常志文也什么都不说,不讲为什么改主意了,也不讲东西是怎么弄到的。两人互相看着,谁都不说话,一时挺尴尬。 “叶副还有交代吗?”末了常志文开了口。 叶家福摇摇头。 常志文敬礼,转身出去。叶家福起身送她去电梯间。走廊上很安静,一间间办公室都关着门,只有值班室亮着灯光。 在电梯间门外等电梯时,常志文说,她来过这里好多次,今天叶副书记是第一次送她出门坐电梯,挺特别的。有一句话以前总是想问,但是总没说。在这里忍不住问一下:叶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是怎么认为的? 电梯到了。叶家福再次破例,跟常志文一起进电梯,把她送到楼下。电梯下行时他们都一声不吭,出电梯时叶家福说了一句话:“我这个人很无趣。” “因为是领导,还是因为……那些不幸?”常志文问。 叶家福说他一向无趣。与党和国家无关,与两位前妻过世无关,与个性有关。 常志文说,刚才走进叶家福的办公室时,她问自己干了什么呢?这怪怪的算什么事呀?她也想问问叶家福,除了让她做这种事,就没有其他要说的吗?进办公室后一见叶家福,马上改主意,不想问了。 “为什么?”叶家福问。 她说,看到叶家福没想说话,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骑着自己的摩托车走了。 叶家福一声不吭。他知道这个人再也不会来了。 回到办公室后他立刻开电脑,看常志文送来的碟片。这是去年林庆国的母亲做九十大寿时,家族聚会的记录,一门老小三十余人,边吃边唱,热闹之至。林琳在聚会时唱了歌,唱歌前还讲了几句吉利话,健康长寿,长命百岁,等等,连同她的笑声都录在碟片里,保存完好。 那个声音已经消失半年多了。那一回省考核组来本市考核班子,住在道林区迎宾山庄。当天半夜发现装有重要考核资料的旅行袋被窃,蔡波赶到迎宾山庄督促破案,有一个陌生女人给叶家福打过几个电话,说蔡波与其他女人乱搞,提到迎宾山庄丢了一只旅行袋,这陌生女人难道就是林琳?后来这个人销声匿迹,再没发过声,同那只失而复得的旅行袋一起成为叶家福心中的谜团。 现在施雄杰冒出来为叶家福解迷,却让叶家福备觉沉重,因为以当时电话情况看,该女不像是旅行袋故事的操作者,却有如被丈夫抛弃的怨妇,与蔡波关联异常。叶家福赶到前埔,有心问问蔡波,末了先放下,没有开口。此时此刻,权衡轻重,还得以蔡波正在处理的前埔大事为要。 如蔡波所评,施雄杰真不是个好鸟,他锲而不舍,追赶过来。 他给叶家福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用挂号方式,给叶家福寄了一份材料,这份材料有助于叶家福了解林琳的死因。除了这个,他手中还有更猛的东西。目前他不想把这些公诸于台面,希望只在内部处理,所以他才找叶家福。他清楚叶家福与赵荣昌、蔡波之间的关系。他也不会上蔡波的当。 “他骗你什么?”叶家福问。 施雄杰说,蔡波自称准备下海去北京,不怕施雄杰拿他。他知道蔡波是装的,一心想要的眼看到手了,哪里舍得松开。大家走着瞧吧。 “再说一遍:我有准备的,你们杀人也不能灭口。” 叶家福当即斥责:“什么混账话!” “不是说你,是他们。” 隔天上午,叶家福看到了那封信。施雄杰再次表现得极富想象力,也极为吝啬。他寄来的竟是其亡妻林琳亲笔所书《年度工作小结》的复印件,列有其当年工作若干优点,若干不足。除此之外还另有一张复印纸,做了特殊处理:原件的上部分和下部分被分别遮起来,只复印了中间的几行手写文字,没头没脑,文法不甚通畅,但是叶家福立刻看出了名堂。 “……他大骂,说旅行袋的事他只跟我说过,肯定是我告诉他的。我很生气,说我在电话里还讲他跟江英搞腐化。他骂我猪脑,蠢死了,说从此断绝一切关系。” 叶家福当即比对,复印件上的笔迹与《年度工作小结》的笔迹非常一致,发现它们的相同点无须专业水准。这段没头没脑的文字显然涉及旅行袋失而复得那件事。当初那个凌晨,有一女人给蔡波挂电话,痛哭失声,迫使蔡波匆匆离开迎宾山庄前去处置。如此看来该女应当就是林琳。其后过程大概是她追究蔡波行踪,蔡波提及迎宾山庄丢失旅行袋,她认为是搪塞,给叶家福打电话骂蔡和江英乱搞,提及此袋,被叶家福注意到了。末了蔡波逼问消息如何泄露,两人大吵一架,“从此断绝一切关系”。 叶家福考虑再三,认定还是得先跟蔡波谈一谈。他给蔡波打了电话,恰蔡波也要找他,一听是叶家福就打哈哈,问是不是叶老家六百五十岁的老头有消息了? 叶家福说人家不止那个年纪,是过世六百五十年。修路的进展他已经知道了,老家那个村长,还有乡里的书记都给他挂了电话。他们不知道蔡区长介绍去的老板是不是说真的。乡里请老板喝的都是好酒,据说老板一个人喝了一瓶半,老板手下的男女个个厉害,喝了还要。再那么搞几次,只怕路没修成,乡亲们都只剩一条短裤了。 蔡波大笑,说如此穷酸?还好这回是人家老板决定请客。 原来叶家福老家那条路已经初显眉目。蔡波介绍去的老板是做旅游的,经一番考察,认为那一带山清水秀,距离适中,有所前景,可以开发休闲游览,为附近几座城市逐渐富裕起来的市民提供假日去处。老板很精明,提出他来投资修路,条件是无偿给他若干沿途地块。因为交通不便,目前那一带地价极低,一旦路通,旅游开发项目跟进,可望价值飚升,如能实现,于当地也大有好处。这位老板是来真的,而且动作很快,拟于明日请县、乡负责官员到市里进一步商谈,明晚请客。老板提出,蔡波叶家福是双方牵线人,希望能一并到场。 叶家福说这还能不去?正好跟蔡波另有要事。 “又查女朋友吗?”蔡波开玩笑。 叶家福说查的就是这个。 蔡波说他忍痛割爱,把江英从身边调走,派到前埔任职。这一段日子,谢江两人埋头苦干,局面改观。所以领导干部应该交女朋友,叶家福跟常志文一直没感觉吗? 叶家福有一阵说不出话。末了他说女朋友得什么时候才有感觉?彼此分手,“觉得很没意思”的时候?或者“断绝一切关系”,最后死亡的时候? 蔡波很敏感,立刻追问:“你说什么?” “明晚见吧。”叶家福道。 第二天晚上的酒宴气氛很好。请客的老板叫李辉,很年轻,省城人,有外资背景,口气不小。叶家福老家来了一位常务副县长,还有乡书记和乡长,与李老板谈得很投入。叶家福和蔡波为“重要嘉宾”,于席间指导、推动双方频频举杯。蔡波自嘲,说这么两位重要领导一起拉皮条,这条路可以修上天了。 喝酒时他问叶家福找他还有什么事?叶家福说回头再谈。蔡波明知叶家福的事情怕是不宜下酒,却还调侃,说得悄悄来是吗?像找女朋友?叶家福不动声色,从口袋里掏出“断绝一切关系”那张纸,放在蔡波的面前。蔡波当众阅读,神情自若。 “我说过,这家伙不是好鸟。”他评论。 “这只鸟想要什么?”叶家福问。 蔡波说,鸟类的共同愿望是飞翔,都希望飞得高一些,更高一些。这只鸟也一样,不满足于当鸟主任,千方百计想当鸟局长。鸟类有些鸟想法无可厚非,但是不依靠自己的两个翅膀,企图靠拉屎放屁往天上升,可以吗?这只鸟德行太次,曾有偷窃记录,从不自省,却不知足,居然一门心思还要鸟局长,为达目的,不顾羞耻,死缠烂搅,什么手段都敢用,包括捣鸟粪,勒索。别管他。 蔡波知道叶家福担心禽流感,那是高致病性,扑杀无数还四处漫延,而且会感染人。人感染了禽流感多半要死,很严重。但是他认为有办法对付。这只鸟也清楚,闹禽流感他自己也得死,什么都得不到,所以指望“内部处理”。不要管他。 叶家福说问题不在这只鸟,在鸟粪。到底怎么回事? 蔡波说有一只鸟可能飞错地方,钻到另一只鸟的窝里,给逮住几根鸟毛了。鸟类的感情生活跟人类一样,有时挺复杂,一言难尽。钻错窝逮住毛后患无穷,得汲取教训。好在几窝鸟说到底同归一个林,一个大鸟窝里的私事,没有招惹别个。 叶家福说有人被招惹了。老家乡下有句俗话叫“鸟屎滴着”,鸟屎滴到鼻头为倒楣。这滴鸟屎不偏不倚刚巧滴到了某个人的鼻头上。这个人不能不管。 蔡波说这个人他知道,很无趣很没意思。为什么要去管那滴鸟屎?与其去抓别家鸟屎,不如去摸自家配偶,是不是? 叶家福说不是。不知道不清楚是一回事,知道了清楚了就不能不管。这他妈的像什么话?太不像话。 蔡波说确实不像话,该鸟自己也很惭愧。只是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难道比照禽流感模式,不分公母一律扑杀?这种措施只能对付笼里的鸡,对付天上的鸟恐怕不行,打鸟得用猎枪。现在提倡保护野生动物,爱护鸟类,怎么好动用猎枪?再说也不好打。除了“鸟屎滴着”,他也听说过一句土话,叫“鹞子闪枪”。鹞子是一种猛禽,很机灵,据说特别会躲枪子,打它不太容易。 叶家福说听说有只鹞子准备远走高飞捉田鼠去。如果是那样,他认为可以允许,可能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一种也算合适的解决。 蔡波说恐怕还得看看。鸟类跟人类一样,有时搞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明知不可能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不能一边光彩夺目当凤凰,一边做斑鸠花花草草偷别个鸟窝下蛋。可是事到临头还是搞不清楚,这个那个都想。嘴里远走高飞,心里难免舍不得。 叶家福说恐怕不行,准备拍翅膀动身吧,在鸟粪扒开之前。 蔡波说如果还是舍不得,怎么办呢? 叶家福说那就动用猎枪。 蔡波指着一桌酒客笑问叶家福舍得吗?要不要这条路?叶家福好一会不说话。 末了叶家福给蔡波讲了个故事,提到他乡下老家小庙供奉的“大善公”。他说这个人相传已经过世六百五十年,典籍里找不到他名号的出处,查无当年从皇帝到县令各级领导的正式批文,“大善公”应当是乡民自己叫起来并流传至今的。这个人凭什么享受小庙供奉待遇?据说生前为大家做了不少好事,而且死后还做,他有亲身体验。他高中毕业那年,母亲跋山涉水,步行前来市区这边的广元寺求签,问儿子前途。求了签,母亲当场掉泪,因为下下,认定高考不中。广元寺是本市最有名的寺庙,香火最旺,这一签类似于死刑判决,没救了。母亲回家后哭哭涕涕,村长也就是他后来的岳父知道了,安慰她说,大庙虽灵,管得太多,难免有看不到的。本村大善公就在门口,人家了解自家情况,问问他吧。于是去小庙再求一签,竟是高中,母亲就此安下心来。他考上大学后才知道这件事,从此对小庙供的那位老人别有感情。烧香求签均为迷信,基本道理却是可以感受的。 蔡波即嘲讽,说做人要做好人,从小听幼儿园老师讲过。都这么大的领导干部了,怎么还是好人好事的水平?不能表达得更复杂更深刻一点吗?比如说,做鸟须做好鸟。什么叫好鸟?鸟好主要不在鸟毛,也别管它拉的什么鸟屎,关键是飞得怎么样,能不能领飞,会把鸟群带到哪里,给鸟群食物与温暖,还是饥饿与寒冷。 叶家福说:“这是鸟的道理。人有人的道理。” 蔡波问叶家福人的道理是不是很简单,很无趣和很没意思?扒鸟屎,取猎枪,鸟飞了,路没了,房子也拆不掉了。这样的结果好吗? 叶家福不认同:“少一只鸟,地球就不转了?” “既然这样就算了。”蔡波道,“鹞子退出。” “这样就行了?”叶家福问,“鸟可以这样无耻吗?” 他俩边吃边聊,一边夹菜喝汤,一边私下交谈,很知心很和谐。旁边人听了只言片语,颇不明白,问蔡区长叶副书记讲什么鹞子?鸟类? 蔡波说应该爱护鸟类,鸟类是人类的朋友。 5. 赵荣昌问:“你能确定?” 叶家福说可以,他掌握了一些情况。蔡波与林琳关系失常有个过程,双方感情上都陷得很深。蔡妻林玮有所察觉,与蔡关系冷淡,分居,与堂妹一家也不再来往。为了保全面子,林家对外还显得一切如常。施雄杰本来就与妻子感情不好,后来闹到要离婚,原因之一是施品性低劣,一再利用其妻这个把柄为自己谋取利益。旅行袋那件事闹腾之后,蔡波迁怒女方,终结彼此关系,女方内外交困,感情投入太多,不能自拔,最终自杀。施企图以其掌握的一些隐情向蔡波索要补偿。蔡波不睬,矛盾激化,施便寻求从外部施压,逼蔡就犯。情况大体就是这个样子。 “你跟蔡波谈得怎么样?”赵荣昌问。 叶家福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纸递给赵荣昌。是一份复印件,纸张左上方印有鹞子徽标。这是一份协议,蔡波已经签了字。 “他说感觉羞愧,现在不好意思见赵市长。他保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尽快完成前埔的拆迁,然后再来向您检查,正式提交辞职报告。” 赵荣昌问叶家福,这种情况下,蔡波有可能把前埔这些事妥善办好吗?叶家福认为可以,这个人男女关系不检,但是还有羞耻感。 “他走了以后,这些事就能销声匿迹?” 叶家福承认不行。蔡波突然出局,人们会感觉意外,必定追问为什么,内情很快会为人所知。但是毕竟人已经走了,自谋出路去了。 “人们就不会接着追问吗?” 叶家福默不做声。 赵荣昌告诉叶家福,蔡波如此身份,他的事情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要联系全市大局来考虑处置。省里目前又在开始着手研究本市班子,上一次已经出过考核不顺的波折,这个时候不能再出大问题。但是看来问题还是来了。如果这里发现了一个脓疱,主动挤出脓头和任其溃烂,哪个办法才是正面影响? 赵荣昌让叶家福再去找蔡波,把他的话原原本本传达过去,包括挤脓包。赵荣昌说,想走可以走,该怎么处置照样坚决处置。当年郭启东出事时,他跟蔡波讲过,该下决心的时候他不会犹豫。他曾告诉蔡波自己想要什么。做事,清明,雁过留声。 叶家福如实传达。蔡波感叹,说赵市长准备大义灭亲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要学诸葛亮斩马谡,到时候掉几颗眼泪? 叶家福骂:“你活该。” 一个月过去,前埔拆迁地段的民房被蔡波全数拆光。在历经风波之后,此次拆迁过程出人意料地波澜不惊。与当初丁秀明集中浩大力量统一行动不同,蔡波搞的是分头治理。他指令谢建南、江英等人率镇、村干部在前埔日夜忙碌,逐一梳理,一户户搞清情况,一户户确定对策,搬兵搬将搬菩萨,一户户做工作。蔡波说乡镇干部干久了都有办法,手中有数不清的招数,只要他们愿意干,放手交给他们,什么东西弄不下来?果然如其所言。谢建南江英从蔡波手中争取到一笔钱,推行一个土造奖励办法,在原有补偿基础上加码,以特批新宅基地和额外给特殊补助金的方式,重赏主动拆迁者,并立即兑现。一些村民觉得可以接受,开始自拆房屋,其他村民也都清楚终究得拆,唯恐落后了利益受损,纷纷仿效,于是如当初哗啦啦争先恐后违章搭盖之状,大家争相拆房。末了规划地段大多拆平,只剩十来幢孤房稀稀疏疏坚持于大片废墟之中。这时蔡波才直接露面,以“区长现场办公”为名,带区里相关部门要员到前埔听取户主和拆建方意见,劝说协调,敲定具体方案,用了一天时间,最后扫平废墟。 蔡波“现场办公”那天下午,赵荣昌让叶家福陪他前往视察。赵荣昌要求不惊动区、镇干部和群众,事先不打招呼,也不用他的车,尽量不引起注意。叶家福的车是警务牌,在这种场合出现也比较惹眼,他调了自己老单位司法局的车,用的就是让他感觉很亲切的旧日广本。他用这辆车送市长和自己到了前埔大社,停在路边,恰是当初摆出大片液化气罐的地点。他们没有下车,没有惊动任何人,呆在车里观看前边废墟景象,在排布着临时帐篷、折迭桌椅、施工车辆之处,戴着黄色安全帽的人员和村民混杂在一起。可以看到一个人员汇聚中心区,蔡波被淹在里头。 赵荣昌问叶家福:“拆迁完成之后,这里就不存在问题了吗?” 叶家福说不容乐观。前埔地理人文环境特殊,历来多事。这里边掺有以往因素,包括郭启东郭金城案留下的阴影。一到时机就可能生事。绕城高速建设中还有大量事务与当地相关,不能掉以轻心。 “丁秀明办不成的,蔡波办得成,只因为蔡波更能干吗?” 赵荣昌说,蔡波这个人毛病不少,为什么他以往一直很看重?主要原因其实还不在蔡波能干。这一段时间他有意逼迫蔡波,压任务而不给好脸色。前些日子他还特意要叶家福带话,让蔡波知道他已经痛下决心挤脓头,蔡波不仅知道自己没指望,还预知自己将走得非常难看,可能会身败名裂,落魄而走。这个人却没有因此撒手不干,他在那些黄帽子里。 “有句古话叫一将难求。”他说。 他们离开了现场。 半个月后省里文件下达,本市班子调整终于尘埃落定。赵荣昌被任命为市委书记,省里一位厅长下派本市任代理市长。相应的还有其他一些人事变动。经赵荣昌力荐,蔡波被确定为市长助理。 有一个人得到了好处,这就是施雄杰。此人不是好鸟,没有如愿以偿当成副局长,但是得到一个劳动局副调研员的职位,上升一级。 鸟粪未曾扒开,暗藏如初。它能一直隐匿于阴暗之所,直至化为尘土吗? 第四章 1. 蔡波跟郭启明约好下午四点见面,地点在靶场。起初郭启明提出请蔡波到他公司大楼里喝茶,如果蔡助理忙,他本人也可以上门去市政府拜见。蔡波说郭老板不必客气,还是就近商量为好。于是就把见面地点定在了靶场。郭启明开了句玩笑,问蔡助理上靶场准备带什么枪?驳壳还是左轮?蔡波告诉他已经安排好了,开一辆坦克,备几箱穿甲弹,一见郭老板就追着打,这样行不行?郭启明不同意,说蔡助理这么狠?下手太重了吧?蔡波答应下手轻点,但是管不管用呢?郭老板说恐怕得看一看。两人说得火药味十足,本次靶场约会的味道似乎挺呛人。 靶场在城西南小山坳里,离市中心有十公里之距,位居道林区管辖区域的边缘。该靶场本属军事设施,是军分区所属的射击场,场边建有围墙、铁丝网、枪械仓库和警卫部队营房。凡枪械存放及射击训练场所,选址通常远离人类聚居点和人员活动密集区,以防误伤,当年建场时,那一带非常僻静,附近高高低低,有几座土石山,山上植被稀疏,牛都不愿光临,人迹更是稀少。如今军方枪械库早已迁址,靶场只存一个地名,已在去年移交地方。此刻旧日靶场上停着各种机车,不是坦克或装甲车,均为工程机械。靶场外围的仓库营房等设施也都划归民用。 当天下午郭启明先到靶场,算起来他是主方,自当先到一步。蔡波准四点到达,同行者另有两位,均为市政府重点办干部,一并坐蔡波的广本轿车前来。所谓开一辆坦克当然是笑话,蔡波是市长助理,他这种身份的人眼下暂无指挥坦克的资质。但是蔡波也不全是开玩笑,他跟郭老板的约会没啥愉快。到达之后,郭启明陪他去了工地,几个地方转转,一行人回到靶场,在旧日营房里喝茶,此刻该营房由郭启明手下的施工队租用。蔡波即当众表示不满。 郭启明称自己就是个包工头,此刻周身骨头完好,动作灵便。 “那怎么会推不动?”蔡波追问。 这时电水壶噗噗有声,一壶水刚开。郭启明不管蔡波追问,只顾倒水沏茶。他的动作有些特别,倒水前要捋捋袖子,还提了提裤子。这就显出与众不同:他后腰右侧的衣服显出一个凸块,被藏系于皮带侧腰部的一个硬物微微顶起,随着他沏茶的身体动作,衣服上的凸块起伏不定,时隐时现,直腰时看不出来,侧身时非常明显,不动声色,不怀好意。 蔡波当即发问:“郭老板插根什么?驳壳还是左轮?” 郭启明声明不是手枪,是手机。 “块头可不小。” 郭启明自称喜欢大家伙。 这像是活见鬼。有的人喜欢把手机放上衣口袋,当然也有人喜欢别在皮带套里。但是通常放在前部,没见谁别在后腰。 蔡波注意郭启明的后腰不是随意而为,这有典故。郭启明是本地一家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板,他的企业虽属民企,规模却大,专营土石方,承揽本市许多大中建设项目的土建工程,眼下在这里包下了市区绕城高速公路的道林区地段土建项目。这位郭老板不是一般人物,他有个长兄就是郭启东,当年的本市副市长,他本人曾经从警,当过市区一派出所的副所长,后来才下海经商,发财致富。其兄犯案受审时,他本人也曾牵连入案,当时有一则关于他的故事在本市广泛流传,说的是几位办案人员把郭老板约到某会议室谈话,准备宣布决定,把他带到指定地点配合办案。郭老板心里明白,表现镇定,进屋后把衣襟一提,众目睽睽下把裤腰皮带上插的东西往侧边稍微推,然后才坐到沙发上。办案人员当即拿眼神互相看看,其中一人悄悄跑出门去,打电话请示,报告说郭启明身上可能携有武器,无法断定真伪,只见外衣遮盖之下,后腰那边鼓起一块。指挥行动的领导出于保护办案人员人身安全考虑,决定暂停,另找机会。于是命令几人脱身撤离,放郭启明走人。隔天清晨,郭启明晨起跑步,穿着休闲运动服装,无携有武器迹象。密切关注动向的办案人员这才一拥而出,把他弄上车带走。 案过之后有人跟郭启明开玩笑,问他当初被办案人员约谈时,后腰插的是个什么?驳壳还是左轮?郭启明不做正面回答,只说自己当派出所长时使的是五四式手枪,他习惯玩那个。郭启明的习惯至今保持于后腰,那里鼓起的一块免不了令人连想,退避三舍。蔡波却要去碰他一碰,不计风险。 茶沏好了,郭启明把一杯茶放在蔡波面前,看着蔡波笑笑。 “蔡助理什么时候请喝酒?”他问,“快了?” 蔡波摇头,问郭启明真的喜欢喝他的酒吗?郭启明称当然不喜欢,因为蔡领导太厉害。眼下还是蔡助理,就成天开着坦克追着他的屁股打,要是一下子荣升蔡副市长,这还让不让人活? 郭启明笑,说这是两回事,不能绞在一块。做领导就是想上,做企业就是要赚,大家各有打算。他不开玩笑,今天赶紧当面申请,蔡助理当上副市长以后,一定先给留一顿饭的时间,不要转脸把包工头忘了。让领导请酒是开玩笑的,当然应当由包工头请领导喝,表示祝贺。彼此老相识,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 蔡波也笑,说看起来这回有戏。为了给郭老板留下这顿饭的时间,怎么也得蔡副市长一下,不当哪里对得起郭老板。 郭启明哈哈,声称太好了,他现在就打电话订桌,免得到时候排不上。蔡波也哈哈,表示不急,成了再说,这种事变数很大。郭启明认为变不变还不都在上头吗?别的事他不清楚,上头的事他很知道,折腾了几个回合,现在已经定了,蔡副市长,别的不用多说。蔡波调侃郭老板像是到省里列席常委会了。郭启明承认尚无资格,不过他有些渠道,消息特别灵通,知道本市市委书记赵荣昌一再坚持,上边按赵书记意见办,事情就这么定了。蔡波说那行,这顿饭也按郭老板意见办,就这么定了。 玩笑开毕,还谈正事。蔡波催施工进度,指责郭启明这边工地冷冷清清,没几辆车,没几个人,几乎没有进度,简直就是在磨洋工。郭启明则辩解,说蔡助理已经多次过问,政府的意图他很清楚,但是企业有企业的困难,事情主要还在甲方。蔡波冷笑,说他不管谁是甲方谁是乙方,只盯住郭老板一个。 “施工队是你的,这一段土建是你包的。”他说。 “我包的土建不错。”郭启明回答,“土窝里的大鸟蛋谁包了?” 郭启明所谓的鸟蛋不是鸵鸟火鸡一类巨禽产品,是深深浅浅,埋藏于土层之下的大石头。这一带属丘陵,施工沿线有数座矮山丘,山丘表面看都是土质,黄土层下却藏有大量卵石,有的硕大无比有如楼房。郭启明说的甲方是负责承建绕城高速项目的市路桥公司,郭启明从该公司中标揽下这一路段的土方工程,轰轰烈烈搞了场开工典礼,投入施工不久又以土层下发现大量巨石,增加许多工程量为由,向甲方提出交涉,要求提高工程价格。双方尚未谈妥,所以他这段工程停停打打,进度不佳。 蔡波不理会郭启明的理由。郭老板跟甲方如何纠缠是他们双方的事情,他不干涉。现在他只要进度,谁包了工程,谁就得按原定要求完成进度,只能提前,不能落后,有问题可以边干边谈,不能延误工期,否则唯谁是问。郭启明不服,还是讲大鸟蛋,问蔡波那些石头怎么算?蔡波不快。 “郭老板装傻吗?”他说,“要我告诉你?” 郭启明嘿嘿,说包工头嘛,没装傻,是真傻。不像领导厉害,天上地下无一不知。 于是蔡波给郭启明讲了个故事,说的是古时候意大利的威尼斯有个奸商,把一笔巨款借给一个商业对头,让对方签一个协议,承诺如果不能按时还钱,用借款人身上的一磅肉抵债。后来借债者的商船出事,未能如期还债,奸商把人家告上法庭,什么都不要,就要割人家的肉。末了法官当庭宣判,允许奸商从对方胸脯上割一磅肉,但是不允许让对方流血,因为双方协议只涉及人肉而没提到人血。 郭启明让领导不要编故事套他,他听不懂。蔡波说这个故事不是现编,它取自古时候英国莎士比亚一出戏,叫《威尼斯商人》。郭启明继续装傻,称自己依然搞不明白,蔡领导又是意大利又是英国借古时候老外说事,指哪个是奸商?甲方还是乙方?他跟甲方是看着黄土签的协议,现在这么多石方也当土方算给他,到底谁奸?难道是他?蔡波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郭启明或者甲方乙方都不是,蔡助理是?郭启明说他不敢那么讲,他知道蔡助理眼下满心着急,他还知道蔡助理为什么如此着急。他要建议一句:这时候逼乙方上,倒不如逼甲方让,事情好办,皆大欢喜。 “让郭老板得利,这就行了?”蔡波问。 郭启明说他得的是小利,哪能跟蔡助理比。蔡波说眼下他满心着急,确实不错。没什么个人原因,不图为自己谋取利益,只因为道林区这块路段他管,绕城高速是本市重点工程,市委书记赵荣昌亲自抓,上下紧盯,他必须做好。 “你说我还谋什么?”他问。 郭启明笑称全市人民都知道。蔡助理数着日子要升,就剩下眼前最后一跳,这个时候特别需要政绩。蔡助理高升他没意见,包工头自愿为领导当石头,垫一垫脚,协助跳跃。但是也不能让他太吃亏。砍头的事情有人做,亏本的生意没人干。 “什么跳不跳,都是外边瞎扯,没影的事。”蔡波不承认。 他不跟郭启明多纠缠,表态说甲方那边他可以帮助协调,但是工程进度必须先上。他给郭启明五天时间,五天之内,务必集中施工机械,把可以调动的力量全派上去,整个路段全面推进,五天时间,期限不苛刻,足够蔡老板运作。他要求不高:工地办开工典礼那回,郭老板上了一队钩机,现在不要更多,还要那么一队就可以了。 所谓“钩机”是土话,指的就是土建施工用的挖掘机。蔡波要郭启明调集施工机械和力量上,郭启明当即拒绝。他说开工典礼要场面图热闹,不少钩机是租来的,现金交易,一次付清,就像打工仔找小姐打洞,舍下老本,快活一回。真搞工程不一样了,甲方乙方,不算个明白怎么做?还是那句话,砍头可以,赔钱不行。 “真不行吗?” “确实不行。” 蔡波把茶杯一放,招呼两个随员:“郭老板说不通,咱们走。” 郭启明发笑:“蔡助理这是打算要人命了?” 蔡波指着门外给了郭启明几句硬话。五天之后,如果郭启明还是磨蹭,他会想办法安排一支施工队伍和机械进驻靶场,郭老板收拾好这里的茶壶茶杯,准备移交走人。后续事项甲方会跟郭老板具体交涉,高兴的话双方尽可上法庭解决。他知道郭老板交道很广,朋友很多,手眼通天,办法多得是,那就来吧。 蔡波回答:“咱们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郭启明问蔡波不留点商量余地吗?蔡波说自己绝不松口。郭启明说,时下搞工程的都知道,先把工程拿下来,发生情况再商量,这是行内通行规则,他这么做,别人也一样。这条路上几个施工单位,情况差不多,蔡助理不会不清楚吧? 蔡波说:“知道。这里边郭老板最出头。” “蔡助理这是要杀鸡教猴?” 蔡波说这里没有鸡也没有猴,只有他和郭老板。他把话说清楚了,听不听由郭老板自己决定。郭启明冷笑,说他明白,蔡波是打定主意逼他吃大亏,让别人看,给自己垫脚,还有谁像蔡助理这么不讲理的。 蔡波发狠道:“今天就是不跟你讲理。” “蔡助理这样踩我,就能跳上去?” 蔡波说他不考虑那么多。郭老板认识好多比他大的官,尽管去找。工地这件事是书记市长让他管的,找谁都没用,只能按他说的做。 郭启明回应:“蔡助理这么不讲理,包工头也只好不敬了。” “那行,咱们走着瞧。” 蔡波不再多讲,起身离开。临走前,他指着郭启明腰间,提议郭老板把藏在皮带上的大家伙拿出来,给在座诸位见识一下。郭启明推辞,说他的手机虽大,档次不高,不好见人。当年他做警察时使过手枪,如今把手机别在腰间,那只是习惯,给自己壮胆,没想吓唬谁。蔡波点头,说蔡老板曾经吓住几个办案人员,在本市很传奇。这回轮到蔡助理了,猛一看郭老板衣服下边鼓起一块,真是很风险,吓个不轻,所以很好奇。要是郭老板只想吓人,不现真容,决心死藏着,那就算了,蔡助理不会强他所难,揪着不放。今天就不看了,留个悬念,以后再说,总有郭老板露相的一天。 郭启明即哈哈,说他佩服,蔡助理有胆气。 他当众掀衣襟,把别在腰间的所谓大家伙拿出来搁在茶桌上,出露真容。如他所言是一支手机,块头真是不小,足有巴掌大。 “领导放心。”他说,“我当过警察,懂法律,守法公民不能私藏枪械。” 蔡波不再说话,起身出门。郭启明把一行人送到停车场。 有一个手机铃声响于郭启明的腰间,他取手机,动作有如掏出手枪。 “叶副你好。”他接电话,“我是郭启明。” 蔡波的步子一顿。他听出这是谁了。 这个电话很节约时间,不到一分钟。郭启明向对方告罪,说自己此刻刚好有事,送老娘出门,不能多讲话,回头再打电话过去向领导请示。对方一定生疑了,追问郭老板哪来的老娘?郭启明哈哈,说叶副书记记性真好,他的亲生母亲确实早已过世,眼下说的不是那个。老话讲有奶便是娘,如今包工头到哪里找老娘要奶吃?当然是找管事的领导。这领导是谁?叶副再熟不过,不信可以直接问。说话间郭启明把手机递给蔡波,请蔡波跟对方说。 “政法委,叶家福。” 蔡波略略停顿,终于还是接过电话。 “是老叶?”他说,“我是蔡波。” “蔡助理啊。”叶家福闷声说。 “都好吗?” “还行。” 两人都不再吱声,好一会儿,蔡波一声不吭,把手机递还给郭启明。郭启明朝话筒喂了几声,电话已经断了。他装模作样甩手机,像是要把它丢到靶场围墙外一般。嘴上骂说又他妈掉线了,别看新式武器块头大,这手机是母的,见官就怕。蔡波忽然着恼,他让郭老板赶紧把母的扔了,下回插支公家伙来。 “我说过了,给郭老板五天。”他发狠道,“是公是母到时候看。” 话没说完,坏事了。靶场边有几级石阶,高低不太规则,蔡波踩着石阶往下,顾了跟郭启明发狠,没顾着脚下,不留神间一脚踏空,哎呀一声差点当场仆倒。好在随行的一位年轻干事当时恰在一旁,手疾眼快将他一把拉住。没有跌跤,却葳了右脚,情况还挺严重,当下那只脚就没法用了,别说走路,点地就痛。 郭启明大惊小怪,哎呀哎呀,叫得就像他自己受了伤。他问要不要叫救护车,或者打110?喊医生?蔡波一边丝丝抽气,一边喝止。 “嚷什么!没事。” 所谓没事那是假的。从石阶到停车场一段路很短,他已经走不动了,只好由两位随员一边一个驾着,他自己勾起右脚,用左脚在地上一跳一跳过去,狼狈不已。 “郭老板你在偷笑?”上车前他忽然扭头,问身后的郭启明。 郭启明当场噗哧出声。他说不好意思,忍不住。蔡助理这个样子好玩。 “笑吧,是意外惊喜。”蔡波自己也笑。 “这个兆头可不好,风险啊。”郭启明做惊惶状,“正是往上跳的时候,下边怎么会一脚踩空?伤成这样还怎么跳?” 蔡波说:“不信你乌鸦嘴。” 郭启明朝自己嘴巴打了一下。 蔡波关上车门,最后留了一句:“记住我的话。” 轿车驶离。郭启明掉头走开,靶场约会以意外惊喜收场,无果而终。 蔡波没回办公室,轿车把他从靶场直送市医院,入院时他的右脚背已经肿得有如发面。医生紧急处置,冷敷,打封闭,把他推到X光室拍片,这才发觉伤得不轻,一脚踩得不对,居然伤了骨头,趾骨骨裂。 医生建议:“最好是住院,卧床治疗。” 蔡波不禁发笑,说这行吗?扭了脚就往医院躺,他不要紧,消息传出去,外边把嘴笑歪的,只怕几十个上百人。到时候都找医院治歪嘴,病床够用吗? 所以蔡助理决定做出表率,轻伤不住医院。当时做了处理,拿了药,还那样让人搀着,一跳一跳离去。轿车把他送回家中,下车时他没忘交代,让两位干部密切注意。 “盯着那个包工头,有情况随时报告。” 蔡波松了口气,感觉踏实了。此刻对他来说踏实非常重要,没有谁可以从沼泽里起跳,一个人试图一跃而起,他的脚下必须踏实。 这时郭启明给蔡波打来电话,慰问伤情。他告诉蔡波本市地面上能弄到的闲置钩机都让他弄到工地去了,路段上的机械比开工典礼那天还多。如果蔡助理愿意,可以再来视察,他为蔡助理准备担架,不让领导再一只脚跳着走。这回保证满意,从此让蔡助理不必生气,也不必着急。他还提醒蔡波记住他们的约定,他已经预定了酒桌。这一桌酒成本很高,以现有地段发现的大鸟蛋推算,恐怕他要少赚几万十几万。但是他认准了,紧跟蔡助理,一定有奶吃,所以不惜血本,坚决服从,为领导做一点贡献。 蔡波即纠正:“是为重点工程,或者说全市人民。” 郭启明说他管不了那么多,这笔亏本买卖不赖全市人民,不赖市委赵书记,只赖蔡助理一个。蔡波问这话怎么讲?郭启明笑,说那天蔡助理伤了脚是自己不小心,不是郭老板暗中使坏,但是毕竟是在靶场找他时伤的,所以心里过不去。他已经打听过,知道蔡助理伤得不轻,脚趾头的骨头踩裂了,医生要求住院,蔡助理不干。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蔡助理一天都没耽误,不住院,也不在家养伤,拄支拐杖,一跳一跳,坚持上班做领导,让他很感动,决定听从指示,把工程搞上去,协助蔡助理起跳。 “还是为我?” 郭启明称自己使劲往蔡助理身上赖不缺理由。他是有些渠道的,他知道眼下蔡助理心里急个啥,他也知道蔡助理为什么那么不讲理,狠劲整治他。他比别人多知道些事情,只好认了。但是免不了他还要替蔡助理着急,早不到晚不到,要紧时候要紧人物要来,麻烦忽然跟着来,脚扭伤了,伤得最不是时候。事到临头该怎么办呢? 蔡波问:“郭老板这是在着急,还是在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