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市里陪老领导呆了四天,天天晚上只睡一半觉,午夜起床,陪老人一起散步。他还要求市里加强警力,确保安全,务必杜绝类似大年初一凌晨的那种意外。几天密切接触,老领导与赵荣昌关系越发融洽。最后一个晚间赵荣昌让市里把蔡波叫过来,安排在宾馆过夜,凌晨弄起来,跟他一起去陪伴老领导散步。老人看看蔡波,觉得眼熟,说这是个谁啊? 赵荣昌说就是闯祸的镇党委书记。 “小土匪啊,”老领导问,“来干嘛?” 赵荣昌说,让他向老领导当面道歉。 老领导问:“是不是干过什么坏事?” 赵荣昌说市里关了他几天禁闭,春节不许回家,隔离审查,已经基本搞清楚了。看起来做事还是努力的,除夕夜也还在工作。但是后来喝了酒,还开快车,差一点肇事。除此之外,没有发现干坏事。 老领导说那就好。 赵荣昌说市里责成这个人做深刻检查,还将严肃处理。 老领导说主要是批评教育,让他接受教训。 他还记得这小土匪有些口吃。喝多了,下车“你你你”。 蔡波抓住时间赶紧告饶:“谢谢老领导,从今以后,一定接受教训。” 赵荣昌喝道:“快跟上。” 他们陪老领导夜行半个小时。蔡波的灭顶之灾就此安然渡过。 但是赵荣昌没放过蔡波,把他狠训了一顿。赵荣昌斥责蔡波忘乎所以,小小一个镇书记那般神气,只差一点就把自己毁了。 “总告诉你看远一点,记不得吗?” 蔡波苦笑,说班长的话哪敢忘记。叶老乡说他本性难移,一针见血。 “还得叶家福跟你住一个房间,自己管不住吗?”赵荣昌训斥。 蔡波说这一次刻骨铭心,大年初一凌晨的惊险一瞬至今让他后怕。自知班长是他的大救星,要不是班长他已经完了。 “振作点。尾巴要夹起来。”赵荣昌说。 赵荣昌也关心叶家福,问他有什么想法,要不要他出面帮助,找市领导提几句?叶家福说不必,这样很好,他已经满足了。 叶家福满足什么呢?那几年里,叶家福与命运尽力相搏,死死抓住一个东西,有些成就感。被叶家福抓在手中的不是别的,是他的妻子,她的情况很不稳定。 叶家福刚从学校出来,调到司法局上班时,他老婆就出过一回大事:因为轮椅行动不便,叶妻于煮饭时在自家厨房被一锅面汤严重烫伤双手,住进医院,一个月后烧伤初痊,脊椎病情又出现反复,大小便失禁,人陷入昏迷。当时叶家福咬紧牙关,单位家里两边忙,天天加班加点,夜夜医院陪护,白天眼睛大睁,不让旁人有话,夜晚几乎不睡,百般用心照料,唯恐一转眼妻子就过去了。 有人给予评价,说叶家福是拼上了。这话看似称赞人家夫妻情深,实际另有所指,相当恶毒。什么叫“拼上了”?这是说叶家福为老婆拼死拼活,因为他有前科,曾经死过一个妻子。当年他升个小职,死了老婆,被认为“制不住”,这回他从乡下调机关,直接当了科长,级别有升,事情跟着就到。他没回来还好,老婆轮椅推来推去,自己尚可料理生活。他一回来一升官,老婆就烫手住院,要是一不留神真的死掉,岂不说明果然不行?“制不住”?所以拼死拼活要救。 这一回救之有效,亏得叶家福悉心照料,众目睽睽之下,他老婆终于从鬼门关转了出来。叶妻出院时叶家福的头发开始显白,与年龄极不相称。 后来叶妻的病情时好时差,好的时候可以坐着轮椅在家里活动,差的时候躺在床上长迷不醒。虽然已经证明自己尚能“制住”,职务有变而老婆依然存活,叶家福还是锲而不舍,一如既往相帮。时光时好时差,悄然流淌,几年过去了,病妻依旧,叶家福的日子平淡如常,与蔡波之丰富多彩恰成对照。叶家福生性内敛,一向不善于诉说,只能自己对付困顿和苦闷,这种人特别需要给自己寻找精神依托,他的依托很奇特,与其工作相关,就是啃法律条文和教科书。那几年他悄悄参加专业考试,在两度失败之后,居然通过难度很大,淘汰率极高的国家考试,取得了律师资格,让知根知底者大为惊讶。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很聪颖很能读书的人。 赵荣昌说:“叶家福这种人应当用。” 叶家福请赵荣昌不用多费心,他知道班长一直非常关心,自己眼下却不敢考虑太多,只求紧紧抓住手里有的。 赵荣昌批评:“怎么也去信无稽之谈?” 叶家福苦笑,说不是怕“制不住”,是没有心思。 蔡波成为副区长的第二年,叶家福的第二任妻子病逝。从当年一跤摔下到此刻,叶家福紧紧抓着她不放,数载起落,历经磨难,最终还是走了。当年晚些时候,市直机关有一轮干部调整,叶家福被任命为司法局的助理调研员。 蔡波讲怪话,称叶老乡谁都不找,还有这种喜事从天上掉下来,已经算是命好。人家老婆有先见之明,赶紧跑到前头去死,不让丈夫再有心理负担,真是好老婆。 赵荣昌说:“告诉他振作起来,总有他的时候。” 两年后,春天里赵荣昌给叶家福打来一个电话,让他跟蔡波一起到省城,那个星期天他有时间,准备在家里跟老同学聚一聚。 “赵鹏想见你。”他说。 当年的小矮人如今要参加高考了。赵荣昌夫妇打算让他学法律,孩子自己竟然要去读数学。赵荣昌找叶家福来跟儿子谈,因为叶家福大学读的数学,眼下却搞司法,且是小矮人数学的开蒙家教。他义不容辞。 那天蔡波叫上车,两位同学赶到省城。当天中午在赵副秘书长家里,三位老同学喝了点酒。小矮人从学校回家,跑过来跟叶叔叔说了几句话。这孩子已经长得高过其父,星期天还得上课,一回家就关在房间里做题,备考冲刺。他告诉叶家福自己的主意已经拿定,不读数学也不读法律,要学航天。 “也好,”叶家福开玩笑,“准备一根粉笔,去银河系里画门牌。” 赵荣昌说孩子母亲担心孩子上天,他则考虑地球上的事情太复杂,特别是政治太复杂。孩子能够摆脱的话,上天也好。 叶家福顿时显得轻松。他说来之前感到压力很大,担心自己不能承担起说服孩子的重任。现在终于可以放心吃饭。 “知道你这个人,不求不来。”赵荣昌批评,“其实赵鹏的问题早就解决了。” 他却不多谈,直到酒足饭饱。 两位同学告辞时,赵荣昌问了一句话:“有什么需要我办的?” 蔡波提起他们区里的新任书记,那人跟他不对路。蔡波转任道林区副书记已近一年,区长可能于近期调离,职位空缺,书记却拟推荐他人。 赵荣昌点点头,问叶家福:“你呢?都好?” 叶家福说都好。没有空缺,也没有愿望。当助调不错,不少拿工资,不多操心。 赵荣昌说那就行。 两人返回。路上,叶家福纳闷道:“班长叫咱们到家里喝酒,这么隆重,好像没什么大事嘛。” 蔡波说这就是温暖,彼此有感情。人家胸有成竹,替咱们考虑。赵荣昌也不是经常主动发话,这种机会,叶家福应当抓住的。该说就说,该要就要,又不是外人。 “我不想那样。”叶家福摇头。 他有感而发,跟蔡波提到往事,问蔡波是否清楚同学那两年里,为什么叶老乡总是把小林挂在嘴上,对小蔡大不客气?为什么他每年大年初一必找蔡波的岳父林庆国拜年?蔡波没问过自家岳父吗? 蔡波说当然问过。老头子说叶家福这年轻人不错。 叶家福说其实是老头子不错。 叶家福跟林庆国的交往远在与蔡波结识之前。叶家福在老家乡下工作时,曾作为基层选调生参加过一次青年干部训练班,时间一个月,地点在市区外的一处军营里,内容包括军训和政治课程。当时恰逢乡镇换届,拟启用一批青年干部,组织部办青训班,准备从中考察物色拔尖人选。林庆国很看重这个班,抽空到营房讲了一课,还住了三天,了解参训人员情况。年轻干部们都敏感,知道这种时候让林副部长有印象非常重要,都尽量设法接近,介绍情况,聆听教诲。几天下来,领导记住了不少年轻人。离开前年轻干部列队欢送,领导与大家一一握手,一个一个叫出好多人的名字,被记住的个个兴奋不已。忽然领导叫不出来了:眼前这个人又瘦又高,看起来有些面熟。领导问:“你是谁?以前见过?”那人回答他是叶家福,树叶的叶,全家福的家福。半年多前林副部长到他们乡视察,问过情况。 没多说,就一句。 青训班归来,叶家福回到乡里,不久即升任副乡长。在当时县里选送的几个年青干部里,叶家福并不特别突出,尤其不如别个会活动,偏偏那些人没有,上的是他。有知情者说这是因为林庆国副部长对他特别肯定。最让林庆国夸奖的,竟然是叶家福没去找他。半年多前,林庆国到乡里视察里曾见过叶家福,当时叶家福忙前忙后,话很少,做事很踏实,领导曾询问过他的一些情况,知道年轻人意外丧妻,很不幸,却没有影响工作,因此留有印象。彼此见过,叶家福在青训班主动接触,无疑比别人更方便,他却躲在后边,直到被林庆国认出来。这位领导认为叶家福不会钻营,却是踏实,规矩行事,正派为人。眼下会吹会拍会找会活动的人多得很,比较占便宜,如果用的全是那一类人就坏了。还应当留一些位子,用一些踏实正派的干部。 他特别交代,要叶家福每年必须到部里找他汇报一次。见不上的话,可以交一份汇报材料。 “告诉他,只靠钻营不对,没让领导知道也不行。现在就这样。” 叶家福与林庆国的年际交往如此开始。每年找一次,交一份个人汇报材料,在组织部林庆国的办公室。有一回叶家福去时,林庆国交代了一句:“现在有个机会,去读两年书吧。”叶家福因此报名,参加了省委党校八培的招考,这才得以与赵荣昌、蔡波等人为伍。在林庆国离开组织部去人大后,叶家福每年大年初一必上门拜年,风雨无阻。知道蔡波妻子就是林家女儿后,无需太多嘱托,叶家福自觉承担起为小林监管小蔡的重任。为什么?因为心怀感激和温暖。 “从心里起来的。”叶家福说,“我还是喜欢那样。” 蔡波发议论,说他父亲、岳父那代官员有特点,为政行事比较正经,不太强调结队搭伙,无需买票上船,找了没用,不找反而看中,可敬可佩。所以应当坚持拜年,常回家看看。但是那一套现在只供拜年回味,不敢多参照。现实情况已经不同了,通行规则不断发展,如今为官从政别有讲究。 “上了这条路,只能顺着走,没有其他选择。”蔡波说,“你和我和他,这就人类社会,说小了叫现实,说大了去,人生、世界都这模式。” “我看也未必。”叶家福并不认同。 那一天从赵荣昌那里返回,一路上叶家福总在思忖,觉得赵荣昌请他们去一定有些缘故,不可能只是想念了,要一起吃顿饭。赵荣昌为什么呢? 两个月后谜团终于揭开。那天市里召开大会,叶家福在会场外见到了蔡波。两人握手时,蔡波哈哈大笑。 “怎么会激动成这样?”他问叶家福,“手心都是凉的?” 叶家福说他一向凉血。他不像蔡波这么容易激动。 叶家福交代蔡波小心,以后“班歌、团伙、贼船”什么的,别再胡乱说。 “那种话只供内参使用。”蔡波笑道,“别怕,本来就是比铁还硬。” 叶家福说记住铁上有钢,世间肯定有东西比钢还坚。 他忆及往事,提到当年一个端午节,乡里下发文件,任命叶家福同志为乡党政办主任。当时叶家福同志私下里十分激动。黄昏有电话赶到:拖拉机翻了,叶家福同志的妻子被压死于坡下。 “蔡波咱们制得住吗?” 蔡波骂道:“乌鸦嘴!” 当天气氛温暖祥和,会场里聚集了千余官员,囊括了全市各方面重要人物。专程前来的一位省领导给大家介绍了本市的新任市长人选,他就是赵荣昌。 真是彼此有缘,这种缘分很沧桑。 赵荣昌到任后迅速成为一位强势市长。只过了半年,叶家福和蔡波就在他的有力支持下分别履新。蔡波成为道林区区长,叶家福则从司法局调到政法委,直接担任副书记。当年让他们走到一起的那个机缘曾经面目模糊,此刻终于清晰一笑。 他们间当然不止于一笑。 第三章 1. 蔡波刚下飞机,电话铃响了。 他还在登机桥里。一看手机的来电显示,是叶家福。 “老叶啊,”他接了电话,“有好事?” 叶家福不说好事,他问蔡波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开手机? “开了嘛。”蔡波故作不解,“不开怎么说话?” “装什么傻!”叶家福说,“追你半个多钟头了。” “那还少。”蔡波笑,“追得快乐吧?” 叶家福问蔡波去哪里快乐了?蔡波说自己在北京快乐,跟客商谈项目。刚才不开手机是因为发扬公德,听从航空小姐忠告。飞机上使用手机可能危害航空安全。 “不说那个。赶紧想办法回来。”叶家福道。 “到底什么好事?” 叶家福说前埔出事了。群体事件。乱子大了,聚了近千村民。 蔡波愣了片刻,叫道:“怎么是你来说呢?” 叶家福说他刚刚赶到现场。这里已经乱成一团。 “我们区那些人都死了?”蔡波追问,“丁秀明在哪里?” 叶家福说估计他们还没追上蔡波的手机,让他的电话先挤进来了。事出得很急,很大,此刻区委书记丁秀明连人带车被渔网罩在村边动弹不得。 蔡波说这他妈的!他马上赶过去。 叶家福即刻生疑:“你到底在哪里?” 蔡波这才跟叶家福说了实话。他确实是去了北京,牺牲双休日忙碌工作。但是目前已经离开,事情办完了,他刚下飞机,是在省城机场。 “昨天飞去,今天飞来。”他说,“像鸟一样。” “自己一个去谈项目?”叶家福追问。 蔡波说有时候人多不一定成事。 “怎么他们都不知道你去北京?” 蔡波说如今哪里都一样,饭桶成堆。出事时见不着,一开饭都在。 叶家福这个电话开了头,之后果然就没消停,一个又一个电话追过来了。区委办、区政府办、政法委、公安分局,还有丁秀明。 “蔡区长在哪?”她问。 蔡波说他上高速了,正在往区里赶。 显然丁秀明已经知道蔡波的行踪。事发之后她一定让人找过蔡波,因为蔡波飞于空中,联系不上。此刻她在电话里没有多问,只让蔡波抓紧,到了后赶紧给她挂电话。 “情况怎么样?”蔡波问。 “很糟。到了再说。” 她把电话挂了。 蔡波往回赶路,一会儿接一下电话,接得心里十分窝火。来的都不是好消息,最不好的却不在消息,在于电话。消息是通过一个又一个电话找到他的,这就是说出事此刻他远离现场。这情形说来丧气,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时,身边波澜不惊,什么事都没有。等他静悄悄找架飞机一坐,轰隆一声飞上天去,事情不早不晚,不失时机就闹了出来,人们满世界找他,就让满世界知道他不在现场。古人说“欲盖弥彰”,那是小意思。运气好的话,不需要拿什么去盖,已经满天弥彰了。 蔡波仔细琢磨,决定给赵荣昌挂个电话。此时此刻,赵荣昌一定掌握了全部关键信息,包括前埔的突然生事,还有蔡波的不在现场。赵荣昌是市长,眼下还是本市事实上的最高首长,蔡波的上级主官。按通常规矩,蔡波离开所任辖区,有必要跟区委书记丁秀明讲清楚,一般还得向市长赵荣昌报告一声,因为彼此关系比较特殊。但是他谁都没讲,只跟区政府办主任说自己要走两天,如此了事。蔡波有意挑选双休日这个特别时段,于周六动身,周日返回,这是因为不属上班时间,节假日里,各级官员开展合法私秘活动,自由度相对高一点,比较说得过去。他还着意加了一重保险:赵荣昌于周四到省城参加省里会议,下周一才会回市里。领导不在,下级官员可以放松一点,没有大事急事,不一定非得拿电话远距离骚扰。蔡波考虑得很周到,理由很充分,时机选得很好,可惜白费功夫。没事都好,一旦出了事,任何理由无一管用。 蔡波挂通了赵荣昌的电话。 “市长,我是蔡波。” 赵荣昌很平静,只一个字:“嗯。” “市长开会吗?” 还是那个字:“嗯。” 蔡波报告说,他正在高速公路上,往市区赶。前埔出了些事情,市长可能已经听说了。他会尽快处置妥当。 赵荣昌问:“怎么搞的?” 蔡波解释,前埔位于城乡结合部,属道林区几个农村乡镇里有数的富庶之地,历史上民风骠悍,村民争强好胜出了名的。但是那地方读书人也多,有不少人出来工作,市里区里,大大小小,前埔籍干部不少,因此前埔乡民道道多,会理论,通常却不乱闹。这一次忽然折腾得这么大有些奇怪。 蔡波说他在前埔当过镇长,干过书记,到区里工作后也还挂钩。去年下半年区班子调整,分工也调,前埔目前不归他,已经改由书记丁秀明亲自挂钩。公下母上。 “什么?” 蔡波赶紧检讨,说自己漏嘴了,该自打嘴巴。市长问得对,这种话不该说。 赵荣昌知道蔡波去北京,问他是什么事?蔡波说他去见一个外商,接洽项目,目前刚刚着手,稍有眉目他会详细报告。他刚下飞机,本来打算在省城逗留一天,找省财政厅要笔钱。还打算跟赵市长联系,上家里看看。但是在机场接到叶家福打来的告急电话,知道事情严重,不能拖延,立马上车往回赶。 赵荣昌说他知道,叶家福在现场。 “市长有什么指示?”蔡波问。 赵荣昌下令:“赶紧处理清楚。” “我知道。” “路上注意安全。” 这句话比较温暖。 蔡波赶路,让司机快点。半道上手机“嘀”地一响,有短信。 是李国哲。短信就四个字:“感觉如何?” 蔡波给李国哲回了四个字:“果然好鸟。” 短信是从北京来的,这两天蔡波跑到北京,就是与这位李国哲相关。蔡波口口声声说自己去见外商,接洽项目,说的都不错,李国哲确属外商,两人谈的确为项目,但是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外资项目,不是蔡区长的职务行为,与道林区招商引资绝无关系,只跟蔡波个人有关。所以他单独来去,用的是双休日,搞得那般神秘。 李国哲是蔡波的大学同学,上海人,两人当年在校时交情不浅,毕业后也一直保持联系。他们在学校修的是经济学,毕业后蔡波回乡从政,李国哲则去了美国,读完博士,入籍成了美国公民。李国哲供职于一家跨国大公司,历十数年努力,已进入公司上层。其公司总部驻于美国,近年大力拓展在中国的业务,李国哲被派到北京,任驻中国的总代表。李国哲到北京后,蔡波曾专程去看望他,邀他前来考察,合作搞项目。李国哲爽快答应,不久就带着他的人隆重光临,参加道林区的一个大型招商活动。那一次双方并没有签下什么项目,但是李国哲跨国大公司总代表的身份很具捧场效果,给蔡区长挣足了面子。蔡波陪同老同学考察走动之际,李国哲忽然问蔡波是否有点感觉,这么能干的一个人,呆在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成天忙碌这么一些杂乱的事情,不会感到意思不大吗? 蔡波发笑,问李同学不会是想把总代表让给蔡同学吧? 李国哲却不开玩笑,他说不妨考虑一下其他选择。 当时也就是说说而已。几个月后两人通了次电话,那天恰蔡波心情不太好,在电话里跟李国哲发牢骚,说这些日子尽碰些破事鸟事。李国哲打听究竟,得知蔡波不幸遇到一些麻烦,本来机遇垂青,仕途看好,已经被省里列为考核人选,有很大可能升任副市长,考核中却出了意外,自己未能如愿,上级也有意见,因此十分憋气。 李国哲问:“为什么不考虑其他选择?” “李同学有选择提供给蔡同学吗?” 居然有。李国哲旗下有一家子公司,是所谓“猎头”公司,从事人力资源服务,主要方向是为在中国发展业务的外资公司,特别是跨国大公司提供人才服务。这家子公司已经运行两年,总部设在北京,业务发展很快。李国哲正拟于近期重组该公司领导层,打算物色一些通晓中国国内情况和人事规则,有丰富阅历和经验的人加入,他觉得蔡波非常合适。 蔡波发笑,说就这么定了,重操旧业。蔡同学别的不说,起码叫阅人无数。 蔡波履历相当丰富,当区长前在乡镇干过,下乡镇之前曾从事过人事工作,是市人事局调配科的小头目。人事局调配科管的就是人头,业务范围包括人才评估、引进、配置,调动等等,与眼下“猎头”有些相通。所以蔡波说李同学是邀他重操旧业。所谓阅人无数不算自吹,地方负责官员总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看人用人确属基础业务。但是所谓“就这么定了”,当然只当笑话来讲。 前些时候,李国哲给蔡波发来一份传真,邀蔡波到京参加该公司筹划的一个高端论坛活动,然后又打来一个电话,敦促蔡波一定抽空来一趟北京,有事商谈。 “你会看到另外的世界。”他说,“比你那个要大得多。” 蔡波问:“大一点又能怎么样?” “像那句话:天高任鸟飞。” 不由蔡波发笑,问李国哲那张纸上飞的是个什么鸟?李国哲不明白蔡波讲的是什么。蔡波说李国哲从电话线给他传来一只洋鸟,他不认识,左看右看没看明白,所以顺便打听。李国哲也笑,明白了,即加以解释。他说给蔡波的传真函件上印有他们公司的徽标,那不是一般的鸟,是鹞子,一种猛禽,能抓蛇和田鼠。美国空军配有一种垂直起降战斗机,叫做“鹞式战斗机”,就是以该鸟命名。 “果然不是好鸟。”蔡波打趣。 蔡波安排了时间,利用双休日悄然前往北京。来去匆匆,花的时间不多,内容却很丰富。在北京见识了高端论坛,满堂精英晃来晃去,白皮黄皮黑皮,听说过没听说过的,什么人都有。李国哲专程让他去看了那家子公司,在海淀区繁华地段一座新大楼里,占了整整一层楼面,装修豪华,设施良好,员工素质很高,公司运作理念很新颖。蔡波当个区长,去过欧洲,到过美国,眼界不算狭窄,那天还是很长见识。 李国哲是来真的,打算聘蔡波加盟这家公司,先为副执行主管,等情况熟悉,业绩明显,时机成熟,会让他接任行政主管。李国哲开出的条件相当优厚,薪金很高,还有一套房子归蔡波使用。李国哲备有一张协议书,有关条款列得清清楚楚。 李国哲认为蔡波应当下决心。蔡波干这个有前景,有意思。 “有点像卖身契啊。”蔡波开了句玩笑。 李国哲说这不是玩笑。蔡波还想提什么条件,可以协商。 蔡波说感觉自己捧住一个大馅饼,香气诱人,很有挑战性。这块馅饼肯定不是免费的,吃起来估计挺费劲。他倒不是怕下力气,或者牙口不好,主要是突然转行,改换门庭,这得想清楚。虽然下海经商不是下海投敌,如今常见,一旦蔡区长要变成蔡副总,就像木匠要去补鞋,毕竟也是人生一大转折。 李国哲问蔡波是不是舍不得一顶小官帽?蔡波说当然舍不得。蔡区长管着二十几万人口,一大块地盘,很有成就感的。 “你不是觉得有点累了?”李国哲问。 蔡波承认不错,感觉有点累,所以李国哲这块馅饼很有诱惑力。如今在基层当个小官确实不容易。事不能不做,话不能胡讲,眼不能乱看,钱和女人尤其要小心,动不动有人告有人查,写报告写检查写说明练得一手好书法。好不容易碰到机会,有戏了,一阵风过来,烟消云散,只好郁闷。 “还要被人家女的压在上边。”他自嘲。 李国哲打趣说那叫“女上位”,国外三级性爱片里流行这种姿式,女在上,男在下。蔡区长真有艳福。蔡波说自己确实艳福不浅,各种男女关系都有,当官也得碰上。“女上位”让猴子看了都笑,人家猴子不知道三级片,从来都是公的上,母的下,一窝窝生小猴,哪里像人。眼下他感觉自己不如猴子。 蔡波最终没跟李国哲签协议,只说回去尽快考虑,虚晃一枪,匆匆返回,“卷卖身契而逃”。他在北京跟李国哲说的那些有真有假,彼此心里都有数。李国哲拉蔡波下海,时机选得很准,蔡波却不会这么轻易跳水,对他来说待遇优厚并不就是一切。所以接李国哲短信询问感觉如何,蔡波回复“果然好鸟”,只属一笑。 下飞机后拼命赶路,车到前埔镇时已过中午,蔡波没顾上吃饭,直接赶往出事地点。事发地为前埔大社,村外满地狼籍,是一片折迁工地,工地边有一个旧粮库,工地指挥部设在这里,此刻它成了应急指挥本部,里边闹哄哄的,正有大批警察、施工人员、区镇干部和上级官员聚集在一起。叶家福就在这里。 他问蔡波:“怎么搞到这个时候?” 蔡波说已经一路超速,过两天罚单来了,请叶副书记帮助核销吧。 叶家福说这里的事赶紧先办。 “丁秀明怎么样了?” 叶家福说没动。还在渔网里,一上午了。 渔网在路前方四百米外,爬到旧粮库楼顶的平台上,远远可以看到。那边有几棵树,树下黑乎乎停着两团东西,是两部轿车,两车都被渔网紧紧罩住,动弹不得。前埔这里有大片水塘,淡水养殖是一大产业,这里不缺渔网。时候一到,此间渔夫扔出几张大网,居然捕住了两条大铁鱼,里边还裹着他们的区委女书记。 事后证明,亏得叶家福及时控制情况,如果稍晚一步,让王平东那些警察冲进去抢人,事情可能会闹得不可收拾。那一天村民们是有备而聚,他们除了准备渔网,准备了近千人,还准备了一批危险物品:事情一闹开,公路边哗啦哗啦一下子摆出几十个液化气钢瓶,高高低低排成一片,巍巍然有如竖起一片燃烧弹,景象骇人。 此地位于城郊,村民比较富庶,以往薪火主要靠拾柴打草,后来薪柴不足,农户渐渐改买蜂窝煤烧,近几年又多改烧瓶装液化气,村中设有一家液化气公司的供应点。此刻该供应点的气瓶被村民尽数征用,组成了村头路口的气瓶方阵。 闹事者说,如果警察冲过来强行动手,他们就放气,点火,把事情闹大。闹事者威胁的成份可能大于实际决心,一旦事发,不一定真敢下手。但是万一情绪激化场面失控酿出大事,其严重后果将无可挽回。 因此叶家福严令不动。他给丁秀明挂电话,让她稳住,不急,现场他来掌握。叶家福是市政法委副书记,书记前些时候因车祸重伤,叶家福奉命管事,主持工作,说话有份量。当时情况下,丁秀明也得听。但是叶家福只能控制现场冲突,村民提出的相关具体问题还得由区里官员解决,丁秀明在渔网里动弹不得,只能打电话发号施令,让区、镇各相关领导想办法进村做工作,尽快平息事态。 叶家福问:“蔡区长在哪里?” 他找蔡波。他知道这里的事蔡波比丁秀明有办法。这种时候,与其匆促行事,不如等一个合适的人到达。叶家福让区、镇干部设法与村民沟通,百般劝导,在没有取得进展情况下,始终引而不发,直到蔡波到达。 “现在看蔡区长的本事。”他对蔡波说。 他们一起爬上旧粮库天台去看渔网,丁秀明一行已经在那里困在一个上午。 “不能再拖下去。”叶家福告诉蔡波,“你得赶紧把她弄出来。” 蔡波点头,说情况都清楚了,他来办。 “去找两副担架,”他吩咐手下干部,“马上抬过来。” 这一天前埔闹事,起因在于正在着手建设的本市绕城高速公路,该路为本市重点建设项目,路线经过前埔,需要拆迁沿线一批民居,赔偿标准未能令村民满意,双方产生矛盾。当天大闹的直接原因是区里组织了一次强制执法行动,要强行拆除路边的几幢违章建筑,执行中出了意外,形成闹事的导火线。当天区里的强制执法师出有名,拆的只是违章建筑,并未强行拆及其他动迁民居,说来在理,事前的筹划也很周密,时机选在清晨,行动带突击性,操作时不惜牛刀杀鸡,把区、镇、村几十个干部压到现场,调有十几名警察维持秩序,动用两部大型挖掘机,还有警车消防车等一批辅助车辆,加上一组记者现场拍摄采访,浩浩荡荡,阵势强大,带压倒性气势,这种行动通常总能奏效。动手之初也还顺利,两部大“钩机”也就是挖掘机一起往前拱,一左一右,三下五除二,眨眼间推倒一座两层机砖房,然后两部机车调转,往一旁另一座三层楼房开,准备继续作业,一旁忽然有人喊叫,说别动,上边有人。 那天道林区常务副区长廖斌在现场指挥强制执法行动,廖斌用一支手提扩音器喊话,让楼顶上的老年男子下来,不要妨碍执法。老汉装聋作哑,充耳不闻。屡劝无果,围观者忽啦啦聚拢过来,人群中开始有人起哄,拖延下去情况可能生变,廖斌着急,下命令:“冲。”于是警报突然拉响,挖掘机轰隆轰隆直冲上去。 这是要连楼带人一窝端吗?别说一个常务副区长,再大的官也没这个胆,毕竟人命关天,不是一堆砖。廖斌这是按照当年孙子兵法之教导实施恐吓,试图“不战而屈人之兵”,挖掘机只能逼近,不能真干。人多怕死,最后关头通常都是当事者放弃对峙,或举手服输,或瘫在现场。如果碰上特别硬的,不吃这一套,挖掘机会在最后一刻停下不动,这时只好让警察上,以妨碍执法处置,把当事者强行带离现场。 房顶上的老汉不属最硬的那种,他给吓住了。挖掘机逼进时他爬起来往后退,可能是急了,加上腿脚不便,房顶也不平坦,老汉在上边绊了一跤,爬起来又摔了一下,这一摔很厉害,居然从顶上滚下来,从三楼顶屋角处摔落于地。 那一瞬间大家都呆了,然后一拥而上。有人救人,有人喊救护车,也有人起哄,场面顿时失控。廖斌一看不妙,下令拆除队后撤,先救人。但是那些车已经走不开了,被聚拥而上的村民团团围住,警察都控制不了。廖斌当机立断,让警察护送人员先撤出来。于是大家丢盔弃甲而逃。一个挖掘机司机动作稍慢,未能及时撤离,下车时挨了一记重击,有人朝他扔砖块,他被一截破砖砸中后脑,当即仆倒于地,血流满面。 十几分钟后丁秀明赶到了现场,随行的有区委办主任。两辆轿车从村口驶入,穿过围观人群,试图前往出事地点,但是半道上突然遭遇渔网,被兜捕于途,进退不得。女书记困在渔网中,直到蔡波很不及时地赶到。 这时情况很严峻。旧粮库这边该来的都来了,市、区、镇干部汇集,还有大批警察和应急车辆装备,但是不能贸然行动,因为对面有近千村民,又是渔网又是液化气瓶,情绪激昂,稍有不慎将伤及无辜,也会危及陷在人群中的丁秀明等人。人群中还陷有一死一伤两个特殊人物,死者就是从屋顶掉下来的老汉,他从三楼坠地,不算太高,不巧屋旁空地什么东西都有,老汉掉到一辆手堆车上,脑袋被推车把手猛砸了一下,顿时红白俱出,不幸当场死亡。村民因此迁怒挖掘机司机。司机奉命推房,做的是威吓动作,并不真干,但是老汉一死,他难逃干系,挨了人家雨点般砖头石块,被打倒于地,事后村民把一死一伤两个人丢在工地上,禁止他人搬开。蔡波到达之前,区医院的救护车已经赶到,但是进不了村,医生获准进入现场查看,证实老汉已经死亡,同时为伤员做了简单处理。此人伤得不轻,但是一时还死不了。一些年轻村民情绪冲动,把死伤者作为人质,禁止救护车拉走,要求政府拿出个说法。 很快,他要的东西到了。几个白大褂拉着担架从救护车那边跑过来,都是急救中心的人。蔡波说这些人不行,换几个。 他找人:“江英呢?在哪里?刚才还在这里不是?” 叶家福不满,说干嘛呢?这又是接待谁?怎么就记得这个江英? “老叶不懂,江英是这里人。关键时刻,有的人可用,有的不行。”蔡波说。 江英是区政府办副主任兼接待科长,接待科长的职能范围不是上阵处理突发事件,是接待,包括上阵喝酒。由于该业务主要特点是围绕领导转,通常领导在哪里,她在哪里,这个地方没有酒桌没有卡拉OK,有的是渔网,还有液化气瓶,居然也没少了她。只一眨眼功夫她冒将出来。 “蔡区长,我在这里。” 蔡波又挑了四个人,是指挥本部这边维持秩序的两员年轻女警察和两位女干部。他临时征用区医院急救中心医生的白大褂,指定江英之外的四位女士分别穿上。一时之间找不到合身服装,只能委屈众美女长长短短,换男服上场。此刻前去突破的人不能多,尤其不用警察和大汉,要白大褂,还有女士。 “前埔人好胜,男的上可能挨打,女的比较好用。” 叶家福怀疑,说不见得吧,丁秀明是男的吗? 蔡波说:“领导例外,不论公母。” 蔡波带着江英和四个女将,抬着担架走进人群,即有村民喊叫:“蔡区长来了。江主任来了。” 蔡波也喊,说乡亲们让开。别拦着蔡区长和江主任。这几个都是医生,女的。快让她们过去救人,不要跟女医生过不去。 村民把他们包围起来。有人喊:“蔡区长说说怎么办?” 蔡波说他是区长,他知道怎么办,说话算话。他刚从省城赶到,会留在这里跟大家商量。现在别挡道,赶紧让医生去处理,没准老汉还有救,没死的也别让死了。 江英在一边喊:“我是江英,大家看看,是我!咱们听蔡区长的。” 村民终于让开了一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