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叫一面退,可是有两枚“星星”已射入他的嘴里。他立刻就失去了声音。而且身上马上嵌满了星星。他倒在地上,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失去了动弹的能力,失去了控制大小便的能力,甚至连把眼皮闭起来的力量也消失了。可是他并没有死。他心里很清楚:这些能力,他已完全消失,可是在十五六天内,除非有人把他一刀杀了,否则他是绝对死不去的。饥饿与饥渴根本不能令他致死。当他身体已失去一切能力的时候,只是一具受苦的躯壳,连水和食物,都变得是多余的了。他现刻心里的恐惧,远比死亡还甚。他倒地的时候,方邪真左手往耳垂一摸,还好,耳垂只刮破了一点点表皮,并没有见血。丅〤丅粭鏶 丅×ТΗJ、CΟM可是他的剑已刺在灶底里。剑拔出来的时候,血就跟着激喷上来。然后他返身面对那一束柴薪。柴薪蓬然向他劈头劈面罩来。那数百十技新砍旧伐的柴枝,全没头没脑的打了下来,里面还挟着几个小星星。蓝色的小星星。幽蓝如梦。柴薪里的人:一推出了那几捆柴枝;立刻如一溜烟,一个旱地拔葱,转落飞鹰搏兔,旋展八步赶赡,五蟒翻身,轻登巧跃,一口气施燕子飞云纵,掠出茅屋,直要飞越竹篱,忽见月色下,一个身着淡绿中衣的人,持着翠色的剑,剑尖斜指地上,手腕上扎着浅蓝色的丝中,微蹙着双眉,没有看他,但肯定是在静等他飞掠出来。剑寒足令人梦醒。他的人在半空中,一颗心立时沉了下去。——方邪真果然比传言中更难对付!方邪真嘶声道:“你为甚么要杀死池们?”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身子剧烈地颤抖着。那人道:“因为他们是你的亲人。”方邪真的身了颤动得更厉害了:“是谁叫你这样做的?!”那人说:“谁给银子,我们就杀谁。”方邪真猛抬头,眼睛赤红,厉目若电,盯住那人,道:“你是满天星、还是亮晶晶?”那人语音低沉的道,“我是你的煞星。”这句话一说完,那人就出了手。方邪真也出了手。他反手出剑,刺向背后!后面陡发出一声惨嚎!有一个人,窄衣窄袖短衫裤。打裹腿、洒鞋、绢帕包头蒙脸,一身全罩青黑色的油绸子布衣,原已贴近背后方邪真四尺的距离,正要动手,方邪真已一剑刺中了他,没人了他黑黝黝的衣内,随着方邪真猛然拔剑,哧地喷溅出血珠子!可是方邪真立时电感觉到一股极为可怖的大力,往自己背部袭来。方邪真立即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逼近背后的人虽是好手,但不是攻击的主力。他飞跃而起,金鲤穿波。一鹤冲天同时展出,中途改换身法,狡兔翻沙、金赡戏水、转靖蜒三抄水,如神龙游空,煞是好看!他掠起得快,但听轰的一声,自己原来站的地方,已被击了一个大窟窿,他背部突然一挫,忙炼气调元,心潮了午,硬把五脏受震之伤强自压下,猛抬头,蓦见星星点点。星星飘过,一共七颗。每颗由微光,遽变作厉芒。方邪真忽然知道这施放“星星”作暗器的人是谁了!——在“满天星、亮晶晶”的杀手组织里,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就叫做“飞星子”,他擅使“一手七星”,名为“七星伴月”,炸开来就像夜空中的烟花,足令人“灿亮而死”,根本无从闪躲。据说,这是飞星子自蜀中唐门高手唐月亮的绝门暗器“梦裳”中得来的灵感,再加以改良、研制,而“满天星、亮晶晶”这擅用暗器的组织,近日来甚嚣尘上,连蜀中唐门也为之黯然失色。飞星子就在眼前,飞星也逼近了面前。方邪真没有退缩的余地。他只有拼,拼着活命。他向天看了一眼,天仍黑沉一片,晨风沁人,他只看了一眼,剑上的光华立盛。他仿似人剑已合而为一,绽放出惊人的深绿,遥指向飞星子,似是随时就要飞身出袭。飞星子一见方邪真剑遥指向自己,立即全神戒备,暴喝一声,七颗飞星,立时爆开,炸出星星点点。可是,这些千百点璀璨的星花,明明跃空而起来,忽成了无力的花瓣,萎然落地。因为飞星子的脸门,就在这一刹那间裂开,裂成两爿!他在这一刹那间失去了生命。本来要全面全力攻袭的暗器,也失去了力量,纷纷落地,如一地残红。方邪真人仍在原处。他只不过举起了剑,剑仍离飞星子十一尺之遥,漾起夺目的光华,对准飞星子的脸,飞星子就倒了下去。——这是甚么缘故?只听一阵稀落的掌声。“好剑。”有人沙嘎他说:“好剑法。”方邪真回头。他知道这是刚才予自己背后一击的人。他也知道这人虽一记击空,自己己飞跃闪过,但仍被掌力余波扫中,五脏六腑几离了位,这种掌力,除了当年“六分半堂”里的雷动天,武林中已没有几人能使。他更知道在他与飞星子对峙的时候,只要这人再出手,自己就很难在被轰成飞灰和被飞星钉成刺猬间作出抉择。——这人是敌是友?——若是友,为啥刚才要暗算而震伤自己?——若是敌,为何适才他全力对付飞星子时,他又不出手?方邪真却确定了一件事:无论是敌是友,这人都极难对付。他缓缓的回过身去。他回身的时候,很谨慎、很小心、也很清楚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肯定都无破绽可寻。面对这样可怕的人,只要有一丝破绽,都足以粉身碎骨。也悲愤、他狂怒,但他要杀人,要报仇,而不是被人击败被人杀。这点很重要。所以一个人在越愤怒的时候,越应该要冷静,越是重大的战役,越要沉着,平时的大颠大狂、小悲小哀,倒不重要,是不是个应付变局的人才,端看他在危难惊变时是不是还镇定从容、遇变不惊。方邪真此刻悲、怒,而且还受了伤。甚至在转身之际,可能因内脏受伤之故,感觉到有一点点的昏眩。可是他并没有乱。他的心像万条绞索在绞缠,尤其是念及老爹和小弟之惨死,但他对敌的时候,仍然专注集中。世上要成功立业、完成任何大事,都需要专心一致;不专心,就难有完美。他回过身来,就看见在曙色未现、月色未落、夜色最浓、寒意最甚之处,有一个人。一个巨大的人。他的存在,就像一株神木。一株被雷殛过而不死的神木。“我是回万雷。”这人以沙嘎的口音,说得很慢,像残旧而锈蚀的锁链在沙石地上拖曳着,“我是你的敌人,我是来杀你的。”他一开始就表明了他的身份。方邪真看着他,就像看着一记惊雷。他已不算矮小,站在一群人里,他绝对潇洒出群。但他只及回万雷的腹部。力邪真这样抬目望去,竟觉得有些晕眩。他立时发问。间了一句最重要的话。“我爹和小弟,是不是你杀的?”“都一样。”回万雷沙哑的道,“谁杀都一样,你都快要死了,无论谁杀死他们,对你而言,都没有分别。”“只有一件事有分别,”回万雷浓浊的语音道,“你,则必须由我杀死。”他重复:“我必须亲手杀你。”方邪真问:“为甚么?”回万雷眼中闪过跟方邪真近似的悲怒:“小绝是我的子侄,我比回堂主更疼他。”他咧了咧嘴,像一个树洞,只剩下几只又黄又黑的牙齿:“我看你不顺眼。几个世家都在拉拢,你还真以为自己上了架子,那里都没看上眼!我们当年创妙手堂,不知吃尽多少苦,受尽几回气,才有今大的地位,你算老几!我就看不起你,我要杀了你!”方邪真突然发觉了一件事。一件恐怖的事。一件令他几乎崩溃、全然丧失希望和战志的事。他立刻抑制自己,宁神静气,不敢再想下去,反而问:“你既要杀我,刚才在飞星子全力出手的时候,又不下杀手?”“我已经轰着你背后一下子,你已受了伤,我不信你能飞得上天?”回万雷粗钝的脸庞店然也闪过一丝狡猾之色:“何况,我也不喜欢飞星子,再说,我还要看看你的剑法。”“设想到你的剑法己到了十步以外,凝神破空,剑气杀人的地步,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天问剑法’罢?”回万雷火红的眼睛盯着他手上的剑,方邪真手上的剑厉芒已消,回复了原来的湛碧的颜色。“这就是‘灭魂’剑吧!不愧是八大神兵之一,没有了他,你的‘人间剑气’加上‘子午心潮大法’,也未必有这样的威力。”他眼里已露出贪妄之色:“不过,再过一会,这样的好剑就算归我所有了。”方邪真看看自己手上的剑,又望望头上的天,深吸一口气,道:“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回万雷望着他。“你刚才没有把握时机,把我杀死,”方邪真道:“那是你自寻死路。”这句话说完,方邪真就发动了他全力全身全意全神全面的攻势。向回万雷。------杀楚--第十九章 行雷与闪电第十九章 行雷与闪电杀死回万雷!而且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最少的时间杀死他!自己如想不死,就必须要杀死回万雷。就算自己死了,也必须要先杀回万雷。因为回万雷极可能就是杀死爹爹和小弟的凶手。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杀掉回万雷。可是自己已没有了时间。天旋、地转。至少有三个回万雷,在自己身前;而回万雷越长越高,高大如乔木;雷轰电闪,他似乎已化成了旱雷,不断地轰炸自己手上的电剑。就像有三十头恶狼,正攒入自己五脏六腑里,争噬自己的心肝;五十四枚钢针,一齐自耳膜对穿,会师于脑门;意志像碎裂的瓷器,砸开七十三片;眼里的世界,居然能够看见六个自己,在被从三个幻化成十六个的回万雷追打;而眼前一片火光,难道自己是处身在鬼火的炼狱里?回万雷当然只有一个,他也不可能高大如巨树,他更不会真的是雷神。但是恶狼为甚么会走进自己的心脏里?钢针为什么会刺进自己的脑髓里?意志为何碎裂如瓷?那是中了毒的现象!究竟是那一掌、还是那一点“星星”之故?也无暇分辨。必须速杀回万雷。除此无他。——方邪真在全力发动攻击时,神志迷惚,这样地想。这人怎么这样狠。这样狂。这样拿命不当命?!自己的“五雷轰顶”,随时可以把他轰成千百片,可是自己每一次蕴酿暴雷。尚未成形,剑光已至!剑光如电。电光永远闪在雷鸣之前。电剑引发了雷震。自己的“五雷轰顶”,每一次都只好提前发了出去。提前发出的雷,声势远不及蓄势而发的雷轰,可是雷动每一次都是被逼发。诱发或引发,这使得自己的雷功越来越散、越来越不易凝聚。刚才之所以对他只发了一雷,而不还击,除了为了要摸清楚他的剑术家数之外,主要是因为“五雷轰顶”,威力至大,但不易凝聚。自己当然不想自后暗算,仍然击空。我回万雷岂是背后伤人且居然伤不着人的人!可是,现在自己已数雷击虚,再这样下去,元气就要耗尽,真气就无法凝聚。更可怕的是,这个年轻小子,脚步浮摇,指东打西,剑法游移不定,而身法也踉跄不己,有一次居然还挺身挨了自己半道雷殛。这是什么身法?!这是什么打法?!这小子难道光要自己的命,不晓得保命?!火光熊熊,快烧过来了,再这样打下去,可讨得了好?!“五雷轰顶”回万雷的名头,可会空掷在这里?!——回万雷在雷轰方邪真的时候,在他纵横江湖二十五年里,从当年他力战雷动天而后,第二次有了无由的惧意。黑旋风小白赶在车队的前头,在颜夕之前、池日暮之前、洪三热之前。当小白发现前面有火光冲天的时候,已促马全力冲刺。他一旦发现在火光中有两条激斗的影子,立时就站在鞍上,所以比谁都瞧得清楚。原来方邪真的住处,已成了一片火海。小白最近常来此地,有时是来送礼,有时是来监视,有的时候是陪池公子来,有的时候是陪刘军师来。所以他非熟悉这个地方。可是这地方只剩下了宛似张牙舞爪吐舌的一片火海。火海前有两人正作殊死战。一个像一团郁发的旱雷,比火焰还要猛烈。更阴郁怖人!一个像一道电光,飘忽不定,森碧的寒电。他看见雷鸣电闪,两个人都倒了下去。一个崩倒如千年的巨木。一个像一道折断的电。这两个人他都认识。一个是妙手堂回家的回万雷,一个是兰亭百邀无功的方邪真。这时候,又有两道人影飞掠出来。一掠向回万雷,扶起来。一掠向方邪真,一枪刺落。黑旋风小白大喝一声,“不许杀人!”那人一怔,枪还没有刺下去。颜夕即伸出头来疾问:“甚么事。”小白道:“方公了受伤了,有人要杀他。”颜夕情急地道:“快救他。”但车队离出事的地方至少有三四十丈远,小白纵身三起三落,仍有二十丈的距离。颜夕急道:“他不能死。”池日暮向七发禅师一点头。这时连洪三热也打马狂奔,要急截住那人下毒手,可是又怎来得及?那人已一枪刺落。地上的方邪真却勉力翻了翻身,枪刺空,再刺。七发禅师的眼睛突然睁大,发出火焰一般的光芒。他在身前悬挂的口袋里一掏,竟掏出一把小弓。火红色的小弓。他反手往发上一拔,然后搭箭。他的“箭”竟是一根头发。奇怪的是他的短发里竟隐伏了这么一根长发。“嗖”的一声,这根头发射了出去。头发居然给他拉成一条直线,不知是因为太细还是火光大耀眼之故,就再也难以辨认了。可是那使钩镰枪的人忽然抚臂,大叫一声,那搀起回万雷的人,很急逼的说了几句话,也扶着这使枪的人,施展轻功,飞掠而去。七发还要张弓,池日暮大喝道:“不必了!救人要紧!”小白这才赶到。地上的回万雷,还有那两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都不在了,地上只剩下了方邪真,还有一具少掉半边脸的尸体,左半身子已沾着了火。颜夕也掠出了车来,她看见方邪真倒在地上,蓝丝巾半松的扎着,皓白的手腕还带着她的翠玉镯子,一时情急,俯下身去,只顾摇着他凄切地问:“方谢谢,谢谢,你醒醒,你醒醒。”池日暮一看,退了一步,皱起了眉头。洪三热也赶过来看了看,怒道:“你若早些加入兰亭,怎会落得如此下场!”颜夕转过身来,腮边有泪痕,问:“他是被谁杀的?”小白眼中闪过忿意:“我只看见回万雷,但他也倒下去了。”七发禅师忽沉声道:“大夫人,他并没有死,他只是中了毒。”颜夕乍惊乍喜,忙向七发禅师道:“大师,你救救他,请你救救他。”七发禅师退后一步,有点踌躇的道:“这……”颜夕转向池日暮,眼中尽是情切的哀求。池日暮干咳了一声,向七发禅师道:“大师,烦你出手相救。”七发禅师俯身把脉,又解开衣襟,按抚方邪真的前胸,再翻转过来,视察他背后的伤。然后,七发禅师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喟然长叹。颜夕满目是泪。方邪真双目紧闭,脸色青白,不省人事。七发禅师萎然地徐立起来,向池日暮低声道:“公子,请过来细议。”池日暮跟他走离了几步,小白不放心,要跟上来,池日暮说:“我与大师有要事商议,你先替方少侠护法。”小白道:“是。”仍在远远监视七发禅师。七发禅师来了只有半天,黑旋风小白和洪三热当然对他都不甚信任。池日暮见小白退去,便问:“大师有何见教?”七发禅师身上的衣袍、头上的短发、眼里的厉芒,被火光一映,都现出奇异的幻彩:“你真的要救方邪真?”池日暮被问得怔了一怔,道:“大师何有此问?”七发禅师合什道:“自来烦恼,由人自招,公子要救方邪真,大夫人跟方邪真只怕还有些夙缘未了,公子此举,会不会是自寻烦恼?”说罢用一双异烈的眼神,望着池日暮。池日暮被他这一说,再一看,心头掠起好一阵子的紊乱,竟不敢面对这奇僧的眼神,好一会才道:“不管如何,方少侠是我们极需要用的奇才,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七发禅师笑了笑,慈和地道:“救了他,日后他仍未必为公子所用。假如现在把他置之不理,我们也不算杀他,但他却是死定了。”池日暮沉吟道:“大师的意思是说:他不该救?”七发禅师垂目道:“救与不救,全凭公子定夺。公子是中兴昌大池家的明主,贫僧唯公子之意是从。”他低眉垂眼的时候,立即杀气全消,变作一修行深厚的高僧。池日暮咬一咬唇,道:“且不管他加不加入我们池家,至少不会与我们为敌,有他在,至少对回、游、葛三家有威胁。”七发禅师合什,缓缓的道:“假如在他复原之后,竟加入葛、回、游三家,与公子作对呢?”池日暮变色道:“这……不会罢?”七发叹了口气:“公子真的要救活此人?”池日暮心里十分犹疑,口里却道:“还是救了再说罢。”七发目虽低垂,但似在眼皮子里观察他,又问:“公子绝不后悔?”池日暮忽然听出七发禅师话里的意思,喜道:“大师的意思是:方少侠的伤,仍然可救?”“他其实伤得并不重,”七发禅师低声道,“回万雷的‘五雷轰顶’,杀伤力虽大,灼伤了他几处,但他都把要害躲过,而且必然修习过‘子午心潮’、‘炼气调元’的内功,护住心脉,所伤不入肺腑,只是肝脏出血,并不损及经脉,他昏倒是因为着了飞星子的暗器,贫僧仔细看过,他左耳边垂被划开了一点表皮,并未见血,飞星子的‘七星伴月’,见血封喉,方少侠以为没事,但‘七星拌月’,何等厉害,纵未见血,只要血气运行过速,仍必致晕眩、产生幻觉的,久持必倒——”七发说到这里,目中又绽发出异采:“方少侠能在此时此境,尚能击倒妙手堂好手回万雷,不但武功令人震佩,意志力也端的是过人。”池日暮一以为喜,一以为忧,“大师的意思是说:他能救活……?”七发禅师微微笑道:“非但能活,而且伤得并不严重。”池日暮想想还是道:“那我们把他弄醒过来再说。”“不可。”“为何?”“伤得重与不重,方少侠自己也未必知道,公子何不领一次人情?”七发禅师徐徐地道:“如果公子真的要救人,要被救的人感恩图报,何不先把他送回兰亭再说?”池日暮恍然道:“大师高见。”七发禅师道:“这就是我请公子借一步说话的原由。贫僧在大家面前就说他伤重,但公子一力恳求相救,贫僧就尽力而为……这种情形,待会儿当大夫人面前,不妨就这样搭配一下,可能有益于日后行事,公子以为如何?”池日暮笑道:“大师处处为我着想,我得大师强助,如虎添翼。”七发禅师语重深长的道:“公子体恤部下,善用人才……贫僧见公子如此惜重方少侠,实在非常感动。鸟禽尚知择良木而栖,更何况是贫僧?”池日暮忙道:“只要大师肯为池家拔刀相助,我一定奉大师为父为师,荣华富贵,当与大师共享。”“我是出家人,早已看破名利,视富贵如浮云,”七发禅师臼什长声道,“就算公子能重任洒家,只怕……”池日暮知道他应该追问下去:“大师有甚么疑难,尽管当面赐教指点,在下无不从命。”七发祥师笑了一笑,轻描淡写的道:“就算公子容得下洒家,公子的麾下军师,刘狮子也未必放我在眼里哩。”“这哪里的话。”池日暮忙道,“刘先生也是个胸襟撑得厂船的智者,怎会对大师不慧眼相加?”七发禅师哈哈一笑,“我只是说笑而已。”拉着池日暮的袖子道,“我们这就去救方公子罢。”他们回到场上,颜夕已逼不及待,池日暮当着众人的面,跟七发禅师争求一番,七发才勉为其难似的叹道,“唉,方公子先着了回万雷的‘五雷轰顶’,又被飞星子淬毒暗器‘七星伴月’所伤,要治好他,只好要耗费五年的功力,转注其身,以及要倾尽贫僧所剩下的三颗‘九转还魂丹’,才能望有微效。”他脸有难色似的道,“既然公子一再执意救他一命,贫憎也不忍眼见这位足能肩负武林重任的武林奇才死得这般胡里胡涂、不明不白,就算再大的代价,也得豁上了。”颜夕见七发禅师答允相救,意即方邪活命有望,自是忭喜,池日暮便道:“大师莅临敝府不过半天,就要劳神耗力,在下欠大师这个厚意,当铭记于心。”颜夕听了一阵感动,道:“大师恩重,他日我们定当图报。”七发禅师忙说:“贫僧是出家人,焉可施恩望报?这都是二公子的情面,大夫人要谢,就谢该谢的人罢。”池日暮即道:“我们是一家子的人,救方少侠是池家的事,有什么好谢的!”于是一行人等,救熄了大火,然后把方邪真扶上马车,往兰亭的方向驰去。然而在远离火光映照不到的苇塘里,还伏着两个人。其实有三个人,只不过这巨灵神样般的人,已躺了下去,身上有七道伤口,仍在冒着血。这两人的其中一人,正替回万雷搽着药膏,包扎伤口。另一人便是回百响。他看着火光映照下远去的车队,咬牙切齿,他的短柄钩镰枪就压在左膝下,他右臂上沾着血迹,一根钢线般的发丝,穿过了他的右臂,他并没有将之拔出。他旁边的人问:“回总管,你的伤要不要紧?要不要先把暗器起出来,再敷些‘万年断续’?”回百响冷沉地道:“不必了。七发禅师的‘一发神刺’,是不能拔取的,一拔则伤血脉,非要等过七天之后,发刺自然软萎,才能取出敷药。奶奶的,这实在是个辣手的家伙!”他身旁的疏发汉子道:“刚才只要再多一下子,就能杀了方邪真,可惜……”回百响哼了一声:“兰亭池家的人这次几乎倾巢而出,还加了个六发红袍,看来他己叛离千叶山庄,改投池家了,我们再下辣手,只怕也要折在这里,为区区一个方邪真,值得么……!”他遥望己烧成了一堆残烬。冒着焦烟的废墟,喃喃的道:“更何况,我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不过,哼哼,要我挂这道彩,池老二该怎么赔偿法!”他说的声音很低,那疏须的汉子,自然没听清楚,同时他也不敢多问,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总比知道得多来得更好。------杀楚--第二十章 梦里的飞星第二十章 梦里的飞星方邪真醒来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他自一片焚烧的火海中辗转挣扎,突然醒了过来。他醒来的时候,荷香阵阵,鸟惊喧。蕉叶形的窗户之外,是一段矮栏杆,跟着六尺多深的屋檐,带出一片圆形的走廊,约莫二三十丈长,廊外是红莲绽蕊。翠盖浮波的莲池,清风送爽。书案上放着两支三明子蜡台,红烛顷已烧剩残蜡,屋中陈设雅洁,房里十分宽敞,顶梁子还吊有琉璃灯;自己就躺在榻子上,侧边有一座小灶,上架着小铜壳,下面溅着星火,似乎烧得很旺。方邪真一旦醒来,就知道自己没有死。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不认为活着是件快乐的事,虽然,在多年以前,他曾快快乐乐、尽情痛快地活过,也一度以为生命是充满欢悦的,他享受每一分阳光的热力,每一阵微风的轻凉。每一刻的美、每一个人的好。他曾觉得他是世间的幸运儿。可是他现在已不那样想。很久都不再这样想。他曾经觉得自己不幸,心丧欲死。——可知道心丧欲死是甚么滋味?那就是活着,而没有等待。没有任何期待的活着。自从那次惊变之后,他已只剩下一副残破的身躯。伤透的心,可是,颜夕离开他以后,他反而没有感觉到幸。或者不幸了。他仿佛己失去了感觉。他觉得生命的辉煌,已沉寂,绚烂已渐剥落,堆瑰而夺目的,已渐褪色,他的生命已像一声叹息的后半截,一张正在秋风中飘落地面的枯叶。奇怪的是,他的武功和学问,却在这种他自嘲为“活着的死去”的情形下,突飞猛进,翻越一座又一座的高峰,抵达耳目一新、前所未有的境界。——难道人生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难道非要有所失,才能有所得?——究竟得失之间,有多少得失?也许是因为他抛开了一切,进入了无生无死。无欲无求的心境,摒除了一切后的剑法,也到达了亘古寂寞。黯然销魂、问天天无语的境界。他真的从“天问剑法”再练成了“销魂剑法”。也练成了轻功提纵术中的惊人成就:“万古云霄一羽毛”。可是他没有喜。也没有不喜。他只是一个平常人,有平常的心,想平常的过活,平常的过去。不过他仍是一个不凡的人。——一个不凡的人,是不可能平凡的过一辈子的。洛阳“四公子”之争,终于像灶里的火,把壶嘴逼出了水。他也逼出了剑。然后他便见到了一个千思万盼而又最不想见的人。颜夕。铜壳发出嘶嘶的鸣响。方邪真觉得一阵昏眩,耳际还有点痒痒。——那一点流星划破了他的耳际,他的生命也几乎滑出了苍穹。活着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但死也不是。对方邪真而言,快乐是他过去的红粉:颜夕,平静是他现在的知音:惜惜。他不认为自己有未来。可是现在忽然见到过去向现在走近。因为他从纱窗见到一个丽影。一个姗姗的人影。人停在房门前,丫鬟替她推开了门,那声“呀”的一声,单调而无惊喜,但在晨光里,却出现一个宜嗔宜喜的人,乍嗔乍喜的脸。——就是这张脸,令人梦魂牵系。一一就是这个人,使他失去了自己。他看到了这张清水样般的脸靥,第一件事却是先想起了火。火海。死在竹栅上的方灵。死在沸锅里的老爹。那一片毁尸灭迹的火焰。那个像雷殛不死神木般的巨人。颜夕见他坐起,脸上漾起欢忭的喜意,“你醒来啦?”婢女手上还托着一个锈金的黑釉木盘,盘子上还放着一个白瓷蓝花的盅子,里面漫绽着药香;颜夕的神色很高兴,但一对眸子,却有些红丝,显然这一夜间,她没有休息过。方邪真开口就问:“我爹爹呢?”颜夕一愣,下了极大决心似的,对他摇了摇头。方邪真语气极冷,“小弟呢?”颜夕也咬着唇摇了摇头。方邪真沉默了片刻,再问:“回万雷呢?”颜夕道:“重伤,有人把他救了回去。”方邪真缄默。他挺起背脊,坐在竹榻上,太阳还未升起,晨光苍白无力,他的轮廓深刻,但看去却不像一个剑出人亡的侠客,只像一个白首空帷的文弱书生。一个文秀苍白的书生。方邪真好一会才道:“我的剑呢?”颜夕忍不住摇手,忍不住把手搭在他扎着蓝丝巾的腕上。然后她省觉到,抚娑着丝巾,然后还是缩回了手。“你的伤未好,你不能去。”方真只是再问了一句:“我的剑呢?”颜夕幽幽叹了口气:“你还是以前一样的脾气。”丅×丅合潗 ТㄨㄒН亅.Cοм方邪真站了起来,颜夕吃惊地道:“你要干什么?”方邪真漠然道:“没有剑,我也一样能去。”颜夕道:“你要干甚么?”方邪真道:“报仇。”颜夕道:“你能不能不去?”方邪真忽然有些激动了起来:“如果你父亲无故惨死,弟弟也遭人杀害,你能不能不去报仇?”颜夕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答案太过明显。方邪真也不等她答复,往门外跨去。颜夕道:“你找谁报仇?”“一切有关这个阴谋的人,所有参与杀害爹爹和弟弟的人。”“可是……你只有一个人,伤毒未好,就要去妙手堂,这不是报仇,而是送死!”“谁说我现在要去妙手堂?”方邪真道,“一个人要真正的报仇,可以等一年,可以等十年,可以等到最好的时机、最适当的时候,一个人如果急着要杀死仇人,那不是报仇,而是泄愤。”他顿了一顿又道:“何况,回万雷在杀人的地方出现,不一定就是他杀人。”颜夕顿感放心:方邪真在此时此际仍能保持理智,这点若换作是她,自问也不一定能做到,“那么……你要去哪里?”“相思林。”“游家?”“小碧湖。”“为甚么?”“爹爹已经死了,小弟也被牵累;”方邪真道,“我还有一个朋友,现在可能在相思亭上作殊死战,危在旦夕,我不想连他也丧失性命。”颜夕惊异地道:“你是说追命?”方邪真已走到门前,门仍是敞开着,外面长廊荷塘,幽雅如画,心中不禁一阵隐痛:想这些年来,她住在这儿,算是天上人间了,这些美景雅阁,大概也出自她一手布置的罢?他却人在陋巷,连跟他一箪食、一瓢饮的老父和小弟,竟都横遭毒手!可见人生里,真的会有幸与不幸的。——如果当日她跟了给自己,又是怎样一种局面呢?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中被无名的怒火和莫名的妒火交织着,没有回答颜夕的话。颜夕却仍然把话说下去:“洛阳四公子,千方百计,重金厚聘,威迫利诱,你都不肯相助于一指之力,可是,你跟追命只不过才见过一次面,你明知他是七发禅师、蔡旋钟、断眉石等人非铲除不可的对象,你仍是要为他卖命!你……!”方邪真淡淡地道:“我怎么样?”颜夕道:“你一点也没有变……你还是那样的脾性!”“这句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我风流成性、浮萍一般的不安定,不求闻达,孤芳自赏……”方邪真道,“不错,我还是老样子:我仍然会对人死心塌地做傻事,只要我心甘情愿不惜洒尽一身热血……这些当日使你离开我的坏脾性,我倒一样不缺。”颜夕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好一会才道:“你真的以为我是因为这样才离开你的吗?”方邪真摸摸耳垂,看看天色,道:“我不知道,我走了。”颜夕道:“你为啥不披上长衫才走?”方邪真循她手指处看去,只见近墙的竹椅靠上架着他那一件白衫,他这样看去的时候,忽然想起当日很多他和她在一起的情境,他觉得十分震诧:老爹和小弟刚遭人毒手,他怎么还会想起这些往日缠绵、过去伤情的事?他拿起白衫的时候,才发现衫服之下就是斜倚着那把剑。灭魂剑。他把剑拿在手里,仿佛久违了的爱人,回到他的怀抱里。奇怪的是在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惜惜。他在要走出门槛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问:“你真的要我加入兰亭池家?”“不。”这答案出乎方邪真意料:“为甚么?”“因为这的确是个是非之地,而且是一个极大的陷饼,谁掉进去,都以为自己在布下大罗地网,其实成了网中人还不自知。”颜夕道,“这儿不适合你,里头的人都疯了,没疯的人爬不出来,除非疯子才会想进去。”方邪真观察着她:“为甚么你先前又希望我加入?还亲自跑到大隐丘来游说?”“因为我先前不知道你就是你。”“可是你在知道是我后,仍要我留助池家。“我乍见你,我……没有办法控制,想要你留下来,现在我已冷静了,平静了,想过了,很明白你作的选择是对的。”“我的选择?甚么选择?”“置身事外,远离洛阳。”“我选择了么?世事能容让我选择吗?”方邪真道,“好,如果我能够选择,我就选择你觉得我不该选择的,我要留下来。”“你……”颜夕气白了脸,“你为甚么偏要……那值得吗?!”“就算是我中了你的激将法好了:你要我留下来的时候,我不留;你不要我留下来的时候,我偏留。”方邪真道,“就像当日你对我一样。”“你不可以留下来,”颜夕语无伦次的说,“你留下来作甚么?”“昨夜以前,我不留下来,是怕连累了人,怕连累老爹、小弟和惜惜……”方邪真道,“现在老爹死了、小弟也都死了,我要留下来替他们报仇,而且决不让惜惜再受牵累。”“你记住,”方邪真长笑出门,把颜夕留在房里,“我不是因为你才留下来的。”他漫笑着走出长廊,得意非凡。只有迎面见着他的人,才能看见他笑得十分痛苦的脸容。此际才是卯未辰初,池日暮在一间很特殊的房里,精神非常的好。谁也看不出他昨夜根本没有休息过。他在聚精会神的看一件东西。他并没有用手拿着那件东西,而是一枝白钢打铸的细钳,钳着那件事物细看,手上还带着三层的小牛皮手套。至于说那是一间奇特的房子,那是因为这间房子挂满了各种各类、各式各样的兵器。这些兵器有常见的,有不常见的,甚至有的根本还未在江湖上出现过的,有的还在实验中,仍未出世。有的兵器挂在墙上,有的置于兵器架上,这些兵器应有尽有,不应有也尽有,有长的有短的,有软的有硬的,连鎏金凤翅镗这种独门兵器,也占一席位;就连子母离魂圈这类绝门武器,也一样列在架上。甚至还有江南霹雳堂的“雷公弹”,以及川中高手唐月亮的奇门暗器:“中秋月里的小雨”,在这里竟然也可以见得到。还有一些不是武器的武器,包括铁笛、绢帕、烛台,如果这也算是“兵器”,连方邪真也不知如何使用法。不过只要一个对武术稍窥门径的江湖人,一旦踏入这个地方,必会被这些琳琅满目、多不胜数,而且绝对难得一见的兵器所慑住:要收集这些各家各派的兵器,究竟要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多少心血、多少金钱?那是难以估计的。池日暮的座位,正面对着窗。他的位置也非常特别,无论在任何时分,只要有阳光或月亮,光线都定能会照在这里。现在阳光还不是很强烈,所以他点燃了案上的八支巨烛,把他的脸容,映照得一片明黄。他正在聚精会神的看手上钳着一件细微的物件,那事物在烛光和阳光流照下,偶然绽出奇异的光芒。他看得那末专心,以致方邪真走进来的时候,他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方邪真在他背后仁立了好久好久,然后才道:“你知不知道,像刚才那样,我可以杀死你几次?”池日暮居然没有吃惊,也没有回头,只说:“我知道。”方邪真顿了一顿,负手看墙上的兵器,道:“我也知道,如果没有兰亭池家大公子、二公子的允可,谁也休想踏入‘兵器房’半步。”“不错这儿是有埋伏,平时当然都不显露出来,不过对方少侠例外。”池日暮说,“我已颁布下去,兰亭池家,只要方少侠喜欢,往那里走、做甚么都行。”方邪真沉默。池日暮忽道:“你好了点没?”方邪真道:“你为甚么要救我?”池日暮问非所答:“七发大师很是费了点功夫。”方邪真道:“那想必是因为你的命令之故。”“七发大师是我的上宾,我只敢要求他,不能说是命令;”池日暮道,“何况,嫂子对阁下,十分关切,像这样一位绝世才人,我又怎能不竭力保全呢?”他一笑道:“若是保全不了,那是池家的不幸,我的耻辱。”方邪真只问:“七发大师呢?”池日暮道:“他出去了。”方邪真紧张了起来:“他到哪里去?”“小碧湖,游家,相思林中相思亭。”“他去了多久?”方邪真紧接着问。“他走了才不过是你来这儿的一盏茶时间,你放心,相思林中“口果设宴,那么鸿门宴尚未开筵;如果是一场战局,那么战端仍未启……”池日暮语锋一转:“你知道我在看甚么?”方邪真没有问。他知道池日暮一定会说下去。池日暮果然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