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邪真道:“中国人的家族有你就有他,有我就有敌,自己人打自己人,打了千数年了,仍然在打个不休,不打的时候,也会相骂个不休,这是至为平常的事。”没有眉毛的人道:“可是这次为你而打的都是两家的精英。”方邪真剔起一只眉毛:“譬如说?”没有眉毛的人道:“豹子简迅。”方邪真道:“石阶有七八个淡淡的足印,若不是简迅,洛阳城中有谁能够藉一点之力,掠身攻向敌人,再退回从阶上借力再攻,这种‘蜻蜓冲霄’的轻功,再没有第二人能使。”没有眉毛的人侧头看去,果见石阶上有几个淡淡的足印,既不是泥印,也不是湿痕,只是简迅飞腾借力时,在石阶上刮落一点点的痕迹,不细看是绝看不出来的。没有眉毛的人道:“还有洪三热……”方邪真道:“当然是他。”没有眉毛的人忍不住问:“为甚么?”方邪真用手向牌楼下的石板一指道:“洪三热使的是七驳软柄枪,你看这地上划的花纹,要不是洪三热的膂力,谁弄得出来?”没有眉毛的人不禁问:“那么还有谁?”方邪真眼光瞄着地上的花:“当然还有花沾唇。”他顿了顿,又道:“池家也还有一个人。他是乘轿子来的。”牌楼下仍端端整整的停放着两顶轿子。“如果不是池日暮,就是池大夫人,想必是其中之一。”没有眉毛的人吁了一口气,终于发现方邪真也有不确定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方邪真手按剑柄道:“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没有眉毛的人道:“你可以不关心他们,但你不能不关心令尊和令弟。”方邪真一震道:“他们……”没有眉毛的人道:“这就是池家和游家请你的方法:既然请不动你,只好先把令尊大人请了过去。”方邪真怒道:“这算甚么?!”遂又平伏,“池日暮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不会这样做。”没有眉毛的人道:“可是你别忘了池日暮有个军师叫做刘是之。”方邪真道:“就算是,游玉遮的谋上顾佛影也决不是把好事办成恶事之辈。”没有眉毛的人诡笑道:“也许这件事进行的时候,顾佛影完全被蒙在鼓里呢。”这次轮到方邪真忍不住问道:“他们现在在哪里?”没有眉毛的人笑了。“你终于还是要问我了?”他胜利了。——方邪真终于忍不住,还是得要问他。——只要方邪真肯问他,下面的计划,自然就可以顺利进行了。他虽然还不曾跟方邪真动手,但已知道方邪真肯定要比洪三热、简豹子、花沾唇加起来都难惹。而且难惹得多了。他一得意,额上又隐现了两道诡异的眉毛:“你想问我他们在甚么地方?”方邪真居然摇首。“我只要问:你是谁?”方邪真的目光剑一般似地望着他,“我只要知道你是谁,便可以找到我要找的人。”没有眉毛的人忍不住问:“为甚么?”方邪真道:“因为我看得出来,池家和游家的人都没有成功,但却给你或你们的人得了手。”没有眉毛的人脸露诧异之色,但他心境却很愉快:他就是要方邪真那么猜,他果然就那么猜了,当一个人以为他处处都猜得对的时候,定必感到很满意,很满意的时候,定必很有信心,正当最有信心的时候,就难免会有一点儿疏忽,只要有一点疏忽——就得死。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往往就是最笨的人。所以没有眉毛的人很有信心。他有信心自己一向都能把握到敌手一丝微儿的疏忽,从来不会失去让对方致死的良机。尽管他心里非常满意,嘴里仍讶异地道:“你猜对了,所以你要问我是谁。”方邪真忽道:“现在,我已不必问。”没有眉毛的人奇道:“为甚么?”他在方邪真面前,似乎只剩下了问“为甚么”的份儿。方邪真道:“因为你衣襟上的徽号已经告诉了我。”没有眉毛的人衣袖旁绣着小小的二枝横斜五朵金梅。方邪真道:“你是‘女公子,葛家的人。”没有眉毛的人立时好像被瞧破了身份,吃了一惊的样子。方邪真道:“因为你也是个人才,也是高手。”他观察着没有眉毛的人的表情,“‘千叶山庄’除了女公子葛铃铃和他的小表妹葛想想之外,称得上高手的,就只有庄里精擅‘大泄神功’的司空总管。”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是高手,也是人才,所以,你必然就是司空见惯。”没有眉毛的人先现愧色,然后赧然干笑道:“好眼力!我就是司空剑冠。”“千叶山庄”的老庄主葛寒灯逝世后,把继承灯火重任交给葛铃铃,唯一能替“千叶山庄”繁琐杂务、大小事情都能料理妥当的,便是当年曾在武林中以“大泄神功”称绝一时,后又昙花一现,投靠葛家的司空见惯。司空见惯原名司空剑冠,因音接近,江湖上人人都称之为“见惯”。葛寒灯死后,“千叶山庄”更显凋零,许多好手一一离散,高手他投,只剩下这名司空见惯仍耿耿忠心,鞠躬尽瘁,依然留在葛家效命。司空见惯在武林中,是出了名的好人。这也可能是致使“千叶山庄”在近年来没有甚么进展的原因,至少,在“洛阳四公子”的势力中,葛家是最弱的一圜。因为一个太好的人,通常都不能算是强人。“强人”的特色是:遇强愈强、遇挫更强、以强凌弱、弱肉强食。这些“特色”司空见惯也许都没有。所以方邪真一旦得知他眼前的人是司空见惯之后,手也就离开了剑柄,然后才道:“现在你只要告诉我,这儿到底发生了些甚么事,就可以了。”没有眉毛的人搔搔脑袋叹道:“看来,甚么都瞒不过你了。池家的大夫人和洪三热挟持了方老伯和令弟,经过法门寺前,被游家的简迅和花沾唇拦截,交手了老半天,忽然,来了个石老幺——”方邪真“哦”了一声道:“断眉石老么?”没有眉毛的人道:“天下还有哪个石老么?”方邪真道:“以前倒有个石老么,是个武官,听说淮南派便是因为他太过横行霸道,出手管了,才致与凤尾帮结怨的。”没有眉毛的人道:“那只是个小脚色而已。”方邪真道:“对。这个断眉石是有名的辣手人物,他的‘伤天叉’固然可怕,但他要杀一个人,往往连叉也不必动,对方就已经死定了,也就是说,他杀人的手法,比他的绝门武器还要绝。”他似乎有点忧心忡忡地道,“而且,我还听说过此人就是最近崛起江湖上一个神秘杀手组织的领袖之一。”没有眉毛的人诧然道:“杀手组织?可有名目?”“我也弄不清楚,”方邪真道,“只知道他们有一个非常笼统的名字,就叫‘秦时明月汉时关’。”没有眉毛的人皱眉道:“秦时明月汉时关?”方邪真忽把话题一转:“断眉石可有加入战团?”没有眉毛的人忙把话题接了下去:“他现在是‘妙手堂’雇用的人,当然会出手了。”方邪真眉心一蹙道:“他若出手,只怕简迅、洪三热等都决非是他敌手。”没有眉毛的人道:“不过,就在这时候来了个七发禅师。”方邪真笑道:“七发来了,有他的成名暗器‘心细如发’和奇门兵器‘袋袋平安’,游家的人大可以反败为胜了。”没有眉毛的人笑道:“却是巧好蔡旋钟也来了,他的九尺七寸长剑,把七发禅师逼出丈外,并克制住石老么的伤天叉,几人苦战不休,结果谁也没有讨好,打到大隐丘后山阴去了。”方邪真剔眉笑道:“所以你就在这里捡了便宜?”“哪有便宜可捡!我只是留下来保护方老爹和方小弟。”没有眉毛的人受了委屈似地道,“游家、池家、回家都不是蠢人,他们自也派出高手来劫走人质。”方邪真道:“他们自然都不是司空见惯之敌。”没有眉毛的人道:“故此我也放倒了十二个人,就掩在草丛里。”方邪真更正道:“是十六个人,不是十二个人。”没有眉毛的人无奈地道:“反正你都看出来了,却可知令尊和令弟藏在那里?”方邪真一笑道:“当然是在轿里。”没有眉毛的人发出赞叹道:“你实在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方邪真走向轿子。然后掀帘。没有眉毛的人打从心里乐了出来:——这个自以为聪明的人,终于也为自作聪明而付出代价!------杀楚--第十六章 当轿帘掀开的时候第十六章 当轿帘掀开的时候方邪真一掀帘子,就看见他绝对不可能想到会看见的事情。轿子里有人。不是方父,也不是方灵。而是一个女人。一个美艳的女人。唇红得像五月的山花,十月的山火,颧丰颊润,本来应该是一个令人迷惑而握有权势的女人,但她的眼色却是羞愤而可怜的。因为她身无寸缕,不该被男人看到和该被男人看到的地方,都露了出来,袒开无遮掩。这胴体之美,足令人窒息。轿里堆满了花,却不及一寸柔肌。花瓣衬着充满弹性的胴体,美得像一幅令人造思而使人犯罪的画。方邪真没有想到轿里是一个女人。一个这么美艳的女人。他并不认识这个女人。他呆了一呆。没有眉毛的人就在这刹那间,发动了他蓄势已久的一击!世间有很多事情是必须也应须要付出代价的:自作孽是一种,自以为是是一种,自作聪明也是一种。自以为能把人骗倒亦是一种。断眉石的叉刺向方邪真背后的同时,方邪真已同时出剑。深碧的剑。剑光映照了轿中女子的花容。丅χ丅合潗 Тχ丅НJ、COM轿里的女子是花沾唇。在她眼中羞愤的泪光里,映起一片高洁的剑光。方邪真的白衣上,洒落了几点鲜血。鲜红的血迹在银色的月光映照下,像几点灰褐色的苔痕。断眉石的身形一个玉蟒怪翻身,急起金鲤倒穿波,同时展蜉蝣点戏水,已消失在黑暗里,只听远远传来恨极了的声音:“方邪真,秦时明月汉时关,不改青山不解恨,你等着瞧……”方邪真缓缓的收起剑。然后忽然咳嗽起来。几点血迹,洒在衣襟上,几不起眼。——纵然刚才溅在他衣衫上是暗算他的人之血,但而今沾在他袖襟上的,却肯定是他自己的血。方邪真长吸一口气。再度掀开帘子,轿里的女子睁着一双惊惧而羞愤欲绝的眼,也望着他。方邪真深觉得这情形很让自己有一种相当动心的心动,他立刻道:“这是情非得己,我要跟你解穴。”那女子不能动弹,也作不得声,只能眨了眨她那漾着泪光的大眼睛。方邪真脱去白长衫,轻轻披在她胴体上,那女子眼里惊惶之色稍减,眼泪像珍珠儿般地掉落下来,方邪真闭上眼睛,道:“请恕冒犯。”伸手迸点,他眼睛虽已阖上,但穴位已认准了,虽隔着袍子,触手肌肤仍觉柔腻嫩滑,花香袭鼻,心头也不禁泛起了一丝涟漪。方邪真几下“隔袍认穴”,花沾唇已“嘤咛”一声低呼,方邪真情知穴道已冲开,自己再在轿前,这女子恐更羞愧无容,即掩上轿帘,走向另一顶轿子。——刚才那顶轿子里,竟有一个赤裸而美艳的女人,现在这顶轿子里会有甚么?前面会有甚么?掀开前程的“帘子”会见到甚么?这岂不是在人生路程里一直想寻求的答案?——如果方邪真知道了帘子后的答案,而且也知道这答案后的代价,他是不是还是要去掀帘子?谁知道?他根本不相信断眉石的话。打从断眉石开始说话起,他就不准备信任这个人。为甚么他会防范这个没有眉毛的人呢?他也说不上来,这只是全凭他的直觉而已。真正有闯荡江湖翻过风浪的人会知道,有时候,直觉要比判断力还要管用。直觉往往已包括了先天的敏感和后天的经验,正如野兽的嗅觉一样灵敏。方邪真也不知道这没有眉毛的人是谁,但却能肯定对方要对付的是他,这一点一旦确定,饶是断眉石千变万化、巧言令色,也一样起不了任何作用。方邪真便故意坠入了他的圈套中,而且故作聪明,故意似中了他的彀,以为他是千叶山庄的人,而且就是司空见惯,老父和小弟就在这顶轿子中。他知道埋伏就在这两顶轿子里。他有意诱引这没有眉毛的人出手。——只要对方一出手,他便可以判断其人究竟是谁,而且,他也会立时还击,将之格杀。可是,轿子里的景象,还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不知是因为美色,还是太过突然,他虽有备,但仍是一怔,这一怔之间,对方己然出手,他也立时出剑。——原来竟就是石断眉!断眉石受创,立时撤走,当机立退,功败求存,不愧为一流杀手!断眉石虽吃了方邪真一剑,但方邪真也带了伤:——断眉石老么,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他又会在第二顶轿子里搞甚么花样呢?是以,方邪真在掀帘的时候,已全有了心理准备,就算是万箭齐发、百兽齐鸣、甚或有五十个没穿衣服的女子,他都决不为所动。结果,他比掀第一顶轿子的时候,更加动容。他把轿帘一掀之后,初时没有甚么,云破月穿,他遂而看清楚了轿里的容颜,全身一震,脸色白得跟月儿一样,“霍”的一声,他的手不禁一松,轿帘竟落了下来,他的身子摇摇颤颤,退了一步,又再退了一步。他的白色长衫己披在花沾唇的身上,身上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中衣,腕上绑着一条淡蓝色的丝巾,他穿白色长衫时,有一种说不出的飘逸,但现在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只是,他现在脸上的神情,跟“潇洒”全沾不上关系。他像受了极大的创痛似的,脸肌也抽搐着,好一会才平伏下来,又过了半晌,像是要竭力平定自己的情绪,长吸了一口气,才道:“果真是你么?”轿里没有人应。方邪真忍不住又问了一声:“阿夕,是不是你?”语音又抑压不住激动。轿里还是没有人回应。只听“飕”的一声,第一顶轿里已闪出一条婀娜多姿的人影,掠入花树草丛里。方邪真这才省起,轿里的人极可能也是穴道受制。方邪真深吸了一口气,问:“阿夕,你是不是穴道受制?”轿里没有人应。方邪真立即知道自己多此一问了。颜夕如果能走动,怎会不走出轿外?如果她能说话,怎会还不回答?他立即想掀开轿帘,替颜夕解开穴道,可是,他却又在月下踌躇起来。“阿夕,要真的是你,你为甚么会在这里?”方邪真望着轿帘,低声叹道:“这恐怕是我最怕知道的答案。”他一说完,就出手。隔着轿帘,五指挥弹。帘子被指风激弹得往内舒卷,显出了一个婀娜的人影。然后方邪真就回身,负手仰望遥遥的月色。月在天边。人呢?心呢?人就在他的背后,已掀开帘子,那柔荑就撂开了帘子、人还在轿里,目光落在方邪真的背影上。月色漠漠,谁都没有说话。——方邪真在想甚么?——颜夕又在想甚么?他们的心境,像忽暗忽明的月色?还是像忽聚忽散的浮云、像满地的落花?还是像石阶上沉寂的古庙?就在这时候,古寺里传来钟声。铛铛!钟声悠远回荡,把人生里许多不甘成空和不愿落空的意旨,都敲成了暮鼓晨钟,百年易过,世事一梦,也许方邪真心里在想:他在此时此地见着颜夕,是不是梦?或许颜夕心里也在想:她在此时此境遇见方邪真,是不是犹在梦中?既有梦,就有梦醒。既有梦醒,就成空。——世上有些希望,经不经得起一再落空?世间里有些伤,能不能在心里一尝再尝?就在这时候,洪三热已大步踏了过来,拦在颜夕和方邪真之间,大声叫道:“大夫人,你……你有没有受伤?”方邪真的背影突然一震,似受了一记重击。颜夕道:“三哥,我有些事情,要跟……这位方公子说说,好不好请你先去看看穴道受制的弟兄们?”洪三热刚给花沾唇解开了穴道,便过来保护颜夕,生怕她为方邪真所伤,此刻听颜夕那么一说,只觉更不放心,说:“这小子也没安着好心眼,我还是在这里的好。”颜夕急了:“三哥,你先离开片刻,可好?”洪三热道:“我走了,谁来保护你啊?”颜夕可耐不住性子,跺足道:“你走开!”颜夕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向人斥喝,连洪三热也怔了一怔,慌了手脚,一时不知怎么好。方邪真忽道:“大夫人,如果没甚么事,我就告辞了。”颜夕省起自己的失态,遂向洪三热道:“三哥,烦你就先回避一下可好,我与方公子有要事商谈。”洪三热再也不敢抗逆,嘴巴虚悬悬的张开着,喉头里闷声道:“是,是。”颜夕转向方邪真道:“我不知道是你。我真的不知道是你。”她脸上闪过了一阵想笑,但又似哭的神情,“我,我还准备送一大箱书给方少侠,就在轿里……没想到果真是你,却是你!”方邪真淡淡地道:“你以为是谁?”颜夕情切地道:“我问过,可是他们说,你左手腕上没有翠玉镯,只有蓝丝巾。”方邪真缓缓举起了左手。月色下,他的衣袖徐落在臂上,露出了手腕。他的手腕特别瘦小,腕骨突露,予人一种文秀的感觉。他的腕上系着一条蓝色的丝巾。他用右手解开了丝巾。巾丝到了右手,左腕却赫然有一圈玉镯。精细小巧的翠玉镯!他仍是没有转过身来,所以看不见颜夕眼中泛起的泪花。颜夕颤声道:“一点伶仔翠玉暖。”方邪真漫声道:“一袭深情蝶衣轻。”洪三热这时瞪瞪方邪真。望望颜夕,这时才知道离开,大步跨了出去,一张大脸都煨焦了似的。颜夕道:“你……你还保留着它!”“我时时把它带在腕上,这蓝丝巾也是你的,当日我险险战胜‘铁石心肠’四大名剑,手腕伤了,你就为我扎上这条丝巾。颜夕心弦震动,昔日方邪真在“十万大山”,白衣飞跃,决战“闪电神剑手”铁碎柔、“剑神”石剑垂、“神剑”一心上人、“香梅毒剑”断肠老尼的种种情景,还有和自己的种种宿缘,心怀激荡,只闻方邪真道:“可是你那袭蝶衣一舞君亦狂呢?”颜夕道:“……在的。”“衣在。”方邪真缓缓回首,眼神奇特,望着她道:“人呢?”颜夕哽咽道:“方谢谢,你……”“我不是方谢谢了,”方邪真冷峻地道:“你也不是阿夕了。”“我仍是阿夕。”颜夕道:“可是你为甚么要把名字改了?”“我本来就是方邪真,我不要人谢我。”方邪真眼里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这世上谁又分得清甚么是邪?甚么是真?谁才是邪?谁才算真?”“谢谢……你——”“你现在已是大夫人了,也不是颜夕了。”方邪真冷诮的道:“大夫人名动江湖,人人都知道兰亭池家能够成为一方之雄,便是因为大夫人的手腕高、眼光准、面子够,我倒是失敬了。”“谢谢……”“大夫人还有甚么吩咐?”方邪真特别有礼地道,“大夫人要是没有甚么吩咐,我可有事,要告辞了。”颜夕忽然平定了情绪。她要平定情绪的时候,本来波澜起伏的情绪,就突然平定下来了,使自己在感情的波涛中平静下来,不是件易事,奇怪的是,感情脆弱的女子,却往往做得更加决然。她说:“方公子,你既然知道我是兰亭池家的大夫人,当然也知道我今晚的来意了?”方邪真倒没有想到颜夕平静得如此之快,微微一怔,眼色掩抑不去一抹失落:“你要我加入池家,为你们效命?”“不是。”颜夕“恢复”得令人意外的快,“是请你引导我们池家,走向昌盛正途。”方邪真道:“那是你们池家的事,我没有兴趣,也不想卷入江湖是非里。”颜夕道:“你已卷入了。”方邪真道:“我可以抽身。”颜夕道:“可是你身在洛阳,怎可不管洛阳事?”方邪真决然道:“我明天就要离开洛阳。”颜夕一震,道:“你真的要走?为甚么?”“我还没见到你之前,己下了这个决心。”方邪真道,“现在见到了你,仍是这个决定。”颜夕苦涩的一笑:“你就不肯为我改变决定?”“我一生都为你改变了,我现在不想再为你作任何改变。”方邪真望着月色道,“何况,不是你自己在要求我,而是你为了池家,才会求我。”他一字一句地接道:“你一向都不是个肯求人的女子,一向都不是,一生都不是。”------杀楚--第十七章 星星·晶晶第十七章 星星·晶晶方邪真说完了那句话,转身便走。看到他转身而去,颜夕想唤住他,却成了一个千呼万唤的无声。要留住一个人,需要理由,颜夕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而且,也失去了理由。颜夕忽然想到了一个看来合理的理由。“你受伤了。”她望着方邪真衣衫上的血迹,找到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石断眉是妙手堂的人,你这样走,很危险,何不到兰亭去,先把伤养好再说?”“我不是今晚才开始受伤的。”方邪真依然没有回头。颜夕当然也听得懂他那句话的意思。——比起当年自己对他的伤害,他现在身上的那一点伤,着实不算甚么。洪三热大步跨过去,他要截住方邪真,一面向颜夕道:“大夫人,要不要把这厮留住?”“不必了,”颜夕疲乏的摇首道:“他要走,便谁也留不住的。”洪三热垂下了手,心有不甘的瞪着方邪真。月色下,简迅在袖手看着,像一头月下温文的豹子。花沾唇却不在了。——她是因为羞愤,还是因为不想在这里多呆片刻?抑或是另有任务,所以才没留在这儿?颜夕没有留住方邪真。当她见到这个人便是方邪真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个留不住的人。正如当年他也没有留得住她一样。她离开他的时候,她以为自己难以活得下去,方邪真也再难有快乐。可是,这些年来,她还是活了下来。而且,只要自己不主动地记起往事,其实活得并不苦,一样可以欢愉。一般正常的人生里,只要不去难为自己,实际上也没有大多的事情可以难为自己。衡量出甚么事情是自己可为的、甚么事情是不可为的,想该想的事、不想不该想的事,每天给自己一个小成功,可是并不贪功,跟身边的人相处愉快,平常人便可以自求多福。不是平常人则不同,命运会迫使他们走向不一定是他们意愿的多风多浪的路。有段时候,她因为斩断了这段情,以为一辈子都难以忘记,不过,多年下来,她明白了的确是终生不忘,但无法相忘不等于自己不会有新的记忆。她想过死,但人只要那一段想不开的时候能撑过来,便可以活得下去。她知道他恨她。——可是他了解自己的苦衷吗?颜夕在回兰亭的路上,坐在摇晃的轿子里,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没有魂魄的幽灵,元神已不知跌荡到哪里去。记忆时里的世界和未来的世界都一样,一个只能在回想时感受,一个只能在想象中揣测,可是,只有现在的一切,才是真真正正的存在,而且正影响着过去、改变着未来。刚才方邪真所看见的人,真正才是改变他的心境、影响他的信念、粉碎了他的憧憬的女子。他离开了法门寺,没有立即回去。他像个失去躯壳的魂魄,到处闲荡着,直至月渐西沉,他才回到茅舍。他是千头万绪,但决定只有一个。无论如何,他准备先离开洛阳再说。因为对他而言,洛阳已不止是一个是非地,而且还是一个伤心地。在这个地方,不管做甚么事,可能都会引起是非;无论下怎样的决定,都教人情以何堪。他决定离开。离开了再说。——在离开前,他要先赴一趟相思林。他虽然跟追命并没有深交,可是他也不希望这个人被七发禅师的袋子罩住了头、蔡旋钟的剑刺穿了心脏、断眉石的钢叉叉住了咽喉。他跟断眉石交过手。交手仅一招。在这一招里他已很清楚的知道:断眉石是个可怕的杀手,追命要独力应付他也颇费周章,若再加上蔡旋钟和七发大师,就算是“四大名捕”中的大师兄“无情”亲至,也一样应付不来。他可不想追命胡里胡涂就死在洛阳。他喜欢这个朋友。有的人相交虽浅,相知却深。他更希望追命能侦破孟随园的血案。孟随园是个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被放逐,已是天道不公,更何况在充军的路上全家被杀,如果“四大名捕”不主动着手追查,又有谁敢得罪诬陷孟太守的势力,开罪许多握有重权的朝廷命官,甚至于冒被武林同道、黑白二道人物狙杀的奇险,来办理这件无头血案?江湖上,有些事,只要妄插一足,便有杀身之危;官途上,一样有的是风波险恶,只要妄参一语,很容易便遭来灭门之祸。“四大名捕”曾受天子御封,可不必禀明求批州县地方官员,即可着手明查暗访,必要时就地缉犯、格杀凶徒,如果追命都查不出这件案子,或遇到了甚么不测,孟随园案更加沉冤莫雪了。方邪真想起当日自己也曾与孟随园有过“渊源”,受过他的“恩惠”,他当然希望也尽一分力:——可是洛阳不可留,他也不想再插手江湖事。——只希望追命能顺利破案。故此他决定在未离开洛阳前,先去小碧湖相思林看看,而他今晚,就要向老爹和小弟告别。——老爹和小弟想必都睡着了,这样唤醒他们,岂不让他们受到惊吓、感到晓寒?不如等日出再说罢。不过,日出的时候,自己就要离开了,赶到小碧湖去。方邪真决定只留下书柬,禀告老父,以让他释怀就是了。当面告别,可能只惹伤情。留下字条,反而可作为“证据”,他日推辞苦缠不休的“洛阳四公子”时,也好有个交代。方邪真决定悄悄离去。就在他回到茅舍的时候,就目睹他一生人里,最影响他的过去、改变他的未来、粉碎了他的一切的事情。茅舍里一片凌乱。门已倒塌,竹篱亦被推倒,方灵瘦弱的身子挂在削尖的竹篱上,至少有七八支竹已刺穿了他的身子,显然是在他翻篱要逃走时,凶手把他瘦小的身子大力压在竹尖上,血注入竹里,泥土都凝成瘀红的固块。方邪真眼都红了。他冲进屋里。然后他陡然静止。他看见方老爹。方老爹死得比方灵更惨。屋里的一切都是凌乱的,所有的衣服、杂物、农具、桌椅、箧柜都被掀翻,方老爹就倒在灶锅上,锅上盛满着水,水还冒着余烟,鲜血染红了他白花花的胡子。方邪真红了眼,冲上前,伸出手,触及方老爹的尸首,想碰,而又不敢碰。他的手指强烈的震颤着,人也在颤抖着。就在这时候,两个全无声息的人,像耗子一般的在衣堆和杂物堆里冒现。他们无声无息的逼近方邪真。这两人一个提着镔铁禅杖,杖上嵌着戒刀,是两种奇门兵器的合壁;另一个执九耳八环锯齿刀,至少重有五十斤,在他手上拎来,轻若无物,都是奇门兵器、绝门武器。更可怕的是他们的出手。他们并不马上使用手上的兵器。而是用空着的一只手,一扬之下,打出星星点点。使戒刀的打出红星。用刀的撤出蓝星。一刹那,满天星,亮晶晶。满地星星,也亮晶晶。两旁景物倒退,颜夕觉得很悲哀。见着了他,才知道她在这几年,并没有忘记他,只不过把他藏在心底里,心灵里的一个更秘密的深处,也许只有在醒来便完全记不得的梦里才会浮现。她觉得方邪真见着了她,竭力要装得冷漠高做,但其实已被彻底击毁、完全击碎。她多想告诉他,她离开他的真正原因。他用当年她替他裹伤的蓝色丝巾,围在手腕上,遮去了他戴着她送的翠玉镯子。他送给她的蝶衣,她一直都珍藏着,当然,那是舞蹈时穿的衣衫,不适合在平时穿,可是,当日他在十万大山力战铁、石、心,肠四大剑手后,她替他裹伤,用蓝色的丝巾,他却替她揩汗,用的是断落的衣袖,还笑她:“哭甚么?我命福两大,这么伤还死不了,看你额上都急出了汗!”她记得在那时候,想:哎呀不好了,让他看见自己急成这个样子,一定很不好看的了……自己赶快别过头去,不让他看,却不小心按在他的伤处,他“唷”的一声,自己心都疼了。她突然掀开帘子,探头出去,问正策马护在轿旁的洪三热:“三哥,你知不知道方公子住的地方?”洪三热愣了愣,道:“知道。”颜夕道:“你知不知道怎么走法?”洪三热大声道:“知道。”颜夕道:“我们即刻去一趟。”洪三热振奋地道:“好,我们去宰了他!”即喝令剩下的四名手下,改道而行。在轿座跌荡之际,颜夕默默自袖中抽出了一片白布,上面还隐现几点褐色,那曾经是方邪真昔日鲜红的血迹。——这次他离开后,我就再也见不着他了……——就算我不能让他明白,我也要告诉他,当日我为甚么要走————至少也要让他明白,他腕上戴着我的翠玉锅,我袖中也藏着他的白袖衫。方邪真在悲恸和狂怒中,骤然受袭。这种突袭,绝对要比三百支箭一齐向他射来更可怕十倍!就算他在悲愤中,也记得江湖上极其厉害的杀手组织,除了“秦时明月汉时关”之外,还有“神不知”、“鬼不觉”,和“暗器王”秦点、以及“满天星、亮晶晶”这些可怕人物!“神不知”和“鬼不觉”是两兄弟,这两人的轻功神出鬼没,但各行各路,决不互助,既是同胞兄弟,也是对头冤家,当日若不是他们两人维护贪官恶宦吴铁翼,就不会使追命大费周章、大伤脑筋了。“暗器王”秦点一出,名气已掩盖了以暗器成名的蜀中唐门,与无情的“明器”成为二水分流,双峰并峙,一时瑜亮。“满天星、亮晶晶”则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人里,都是一流暗器高手,也各练就自己的独门兵器;他们的暗器,一如他们的兵器,都是沾不得的。谁沾上一点,就像被最毒的蛇咬在眼珠子上;谁惹上他们其中一个,就像是他头埋在马蜂窝里。江湖上的汉子,虽然胆大,但谁都要名、也谁都要命。所以谁都不敢得罪“满天星、亮晶晶”。至于谁是“满天星、亮晶晶”的领袖,谁也不知——有人的说是一个男的,叫做“满天星”,有的人说是一位女的,叫做“亮晶晶”。谁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到底是谁。可是方邪真却在他最悲恸的时候,遇上了袭击。至少有两个“满天星、亮晶晶”。方邪真霍然返身的时候,已看见满天星。亮晶晶。赶去大隐丘的轿子被截住,风吹来外面的对话声。颜夕一看,目下只见,洪三热和数人正在对话,其中一个,虽然神情有点焦虑,但这样看去,还是优雅文秀,格外的好看。那公子一见颜夕探首出轿外,喜忭忭的呼道:“大嫂。”颜夕见是池日暮,心中顿生亲切的感觉,道:“你来了,正好。”池日暮道:“我见大嫂迟迟未归,生恐出了意外,刚好七发大师已经赶到,我请动他一起赶来接应大嫂——”颜夕打断道:“我没事。我要赶去方家。”池日暮迟疑了一下,道:“嫂子的意思是……”“我没有危险的,”颜夕坚持道:“你们可以不去。”池日暮从刚才洪三热那番不清不楚的转述里,也略了解了情形,略一沉吟,当下便道:“那不如我们一道儿去。”颜夕点首道:“那也随你,不过,我有话要跟方公子说。”“当然,事情由大嫂处理,我不过问。”池日暮忙道,遂而吩咐洪三热调派来援的二十四名兰亭子弟往方家进发。颜夕心神仿佛,突然觉得在黑影幢幢中,有两朵火炬般的眼神在逼视着自己。她不禁抬头。目炬隐去。那是一个穿着大红袍的苦行僧,额上烧着六个戒疤,身材魁梧,留着短如松针的薄发,背上背了个大口袋,眼睛已望到别处。他就在黑衣黑马黑披风的“黑旋风”小白的身边,想来他就是“百袋红袍,七发大师”了罢。颜夕忖思:怎么他刚才看自己的眼神竟如此洪炽?这时车队浩浩荡荡的出发了。颜夕没有再想下去。她只是想快一点见到方邪真,早一些跟他说明一些事情。她知道在人生里有些事情,无论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的;有些事,只要迟一步,即成天涯;又有些事,无论人事怎么安排,都胜不过天意的一个疏失。她更是急急要见方邪真。方邪真拔剑。仗剑往最多“星星”的地方冲去。------杀楚--第十八章 碧剑蓝星第十八章 碧剑蓝星星星虽亮,但照不清人的一生里许许多多的风霜。可是当人生世相里的繁霜落尽,剩下的是不是只有星光,自那天的尽头,依然灿亮?那耀灿而寂寞的星光。颜夕的心随星光。曾经是那朵星光温热了她的脸、她的胸膛?怎么忽然渐行渐远渐无书,忽然又如咫尺天涯,那么近得赶不返?方邪真冲向星星。星星四散。剑光却在这时候掠起。深碧的剑光,仿佛一缕销魂、一抹相思,但迅即转为杀气。万物皆死的杀意。方邪真这种打法,简直是迹近痴狂,而且不要命。谁都知道这些星星都是沾不得的。难道方邪真在这一刻里已因悲怒而失去理智、因伤愤而乱了方寸?还是他在千钧一发里决定往最危险里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台风的中心,是平静的风眼。只有敢往险里闯的人,才能渡险;不怕死的人,往往不会先死。抑或是方邪真宁可死,也不肯放过凶手?他的剑一起,敌人须、眉、衣、履尽碧。星星都吸在他深碧的剑身上。剑色更碧。碧剑上嵌了星星点点,闪灿着晶蓝。他的剑一挥出,不但散发着极大的杀伤力,而且还凝发出极强的吸力,那些亮如星星的暗器,如铁遇磁,全黏在他的剑上。只有一枚例外。这一枚星星,自方邪真刹然返身应敌时,才无声无息的闪了出来,混在那一大堆星星里,闪耀着清纯的蓝光,并无丝毫特出的射向方邪真!在方邪真拔剑。星星都像长鲸吸水一般贴在碧绿的剑身上之际,那一点星星,突然加快自上而下,飞打方邪真的咽喉。这时候,镔铁禅杖上的戒刀、九耳八环锯齿刀,已攻了上来。深碧的剑更碧。一室皆绿。血溅红。血是从那使九耳八环锯齿刀的汉子身上涌出来的,他挥舞着大刀,一连七八九个旋转,飞跌出竹篱外,再也没有起来。深碧的剑一沾上了血,神奇似的亮丽了起来,如果它本来像一个独守深闺的女子,而今就似一位容光焕发的少妇!可是那一点星星,也在此时飞到方邪真的咽喉,这时距离已是极近,这一小点“星星”,骤然发出尖啸,用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疾射而至,而且蓝芒陡然成了厉芒。方邪真发觉的时候,暗器已近咽喉不及一寸七分!他连忙一个大仰身,腰脊像陡然折断也似的,星星险险擦过他的咽喉,微微划过他的左耳耳垂,飞入茅屋内进的茶灶里去了。那使镔铁禅杖嵌戒刀的揉身扑来,想在此时制方邪真于死命。方邪真手上的剑却突然碧芒大盛。本来黏在剑身上的星星,都一齐“炸”了开来,疾射向那使镔杖戒刀的人身上。那人大叫。叫声充满了恐惧。从来只有他用这种暗器去对付人,他万未料到有一天他会成为被这种暗器对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