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夕道:“到小碧湖去么?我可没有备礼,而且,这段路也有七八里远,要去也应该有些准备,再说,夤夜造访游公子,我是妇道人家,总是有些不便。”简迅道:“相请不如偶遇。我们都是江湖中人,大夫人尤其是女中豪杰,何必拘这种俗礼!”却巧妙的把此去是不是见游公子的话题避去不谈。颜夕却仍是要问:“如果贵府有意要请我们过去会叙,何不报帖敝庄,这般突儿相请,岂不有些冒昧?”简迅笑道:“我们算定大夫人多会在此地等候方少侠,不过,看来方少侠今晚要迟些才回来,池公子跟敝府的主人情同手足,这些儿礼数欠周之处,大夫人英睿侠骨,定不计较。”颜夕眉毛一剔,单刀直入地问:“哦?这么说,今晚你是奉游公子之命,来强邀我们去小碧湖的了?”简迅仍是不直接答复,只说:“大夫人言重了。”颜夕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因为这简迅绰号“豹子”,但比泥鳅还滑,他既不肯说出是游玉遮的意思,万一失手,游家的人也可以矢口否认,与他们无关,宣称这只是简迅的私下行动。”洪三热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声,手掌、腕、指间几下干净利落的动作,已砌出一把丈二长枪,他把枪一划、山风中,天神也似的威风凛凛,陡地一声大喝道:“我去!”简迅神色不变,笑道:“很好,大夫人想必也一道上路?”“可以!”洪三热雷霆似的咆哮道,“不过要先得问过我手上的枪!”他这句话一说完,手上的枪就变成了一技花。一杆枪当然不可能变成一枝花。枪在挥使的时候,才会划出“枪花”。那是枪花,枪花不是花,正如天花不是花,烟花也不是花一样。可是枪本来在洪三热手里,现在真的变成了一朵花。那是因为洪三热一说完了那句话,有十七八件“暗器”向他攻了过来!这些“暗器”全不带半丝厉烈的风声,所以当洪三热发现时,“暗器”已然攻到脸门。“暗器”不止攻向他的面前,他身前身后、上中下盘至少有十处要害都在“暗器”的攻袭范围之内。洪三热手上的枪太长,难以招架,“暗器”又来得太快,不及闪躲,只有用空着的一只手来接、当他把“暗器”尽皆接完时,发觉手上的枪被夺,他手指忙紧了一紧,却握住了一枝花。莲花。然后他发现他所接所架的“暗器”,全是花。不同的花。唯一相同的是:花都美丽。美丽的花。------杀楚--第十三章 没有眉毛的人第十三章 没有眉毛的人可是跟这个女人一媲,所有的花都为之黯淡失色。这女人美艳如玫瑰。温柔如夜。花要在阳光灯色下才开得璀灿夺艳,可是这女人在或明或暗的月色下依然柔媚入骨。连颜夕看了,也不禁在心里喝一声彩:这样看去,她不是十全十美,她的骨架子有点略大,颧骨也嫌略丰了些,笑的时候嘴巴也稍阔了点,眼眸里渴望的神色也露了些……可是,这样看去,她却明明比女人更像女人。尤其那唇。红而艳。像五月的山花。十月的山火。恋人的心。情人的血。惊心动魄但又柔艳入骨的红着。那女人笑了,美丽的唇划出美丽的弧型,她的语音低柔如叹息:“你的手上是枪么?不是花吗?明明是花,为甚么你说它是枪呢?”洪三热怒吼。他一腾身,扑向那女人,一拳打去。这一拳之声势,就算前面是一头大象,也会给他一拳击毙;如果是一块巨岩,也会给他一拳打碎。那女人却偏偏不闪不躲。反而一挺胸,闭起双目,噘起红唇,仰着脸儿,挺起丰满的胸脯,只说:“你既然那么喜欢欺负女人,你打啊你打啊!”通常一个女人有这种表情的时候,是给人亲吻,而不是给人痛殴的。何况是一个那么美艳的女人,谁忍心打她?别说打她,就算沾一沾,也怕落了花瓣。洪三热是男人。而且还是条好汉。好汉不打女人。洪三热的拳头硬生生顿住。他的拳势大猛烈,只能发,不宜收,这硬生生收势,使得洪三热胸膛就像给自己狠狠的擂了一拳。就在这一刹那,只听颜夕呼道:“小心!”洪三热霍然返身。只见一支巨箭映着月芒向他直投而至!那当然不是箭。而是人。那人的速度太快了,以致衣衫反映在月色里,漾起一抹淡淡的华彩、直射向自己。洪三热这才明白简迅外号为什么叫“豹子”。如果说豹子的攻击快得像迅雷不及掩耳,那就错了。因为像简迅这样的“豹子”,别说掩耳,连眨眼的时间也来不及。不过,洪三热的“十三太保横练”,却能及时凝聚,虎拳龙啄,也立时发了出去。本来,在武学上,只有“虎爪”,而没有“虎拳”,洪三热另创一格,把“少林神拳”和“虎爪”二合为一,同样本来只有“龙爪”和“鹤啄”,洪三热也把二者混合使用,变成了他的看家本领。这四种拳法的混合使用,亦即是将这四种拳法的精华提炼了出来,不但绝对有效,而且等于把这四种拳法的威力增加了四倍,加上洪三热天生神力,天纵神勇,是以使他成为兰亭池家麾下第一勇士。他霍然返身,便要运功出手。可惜简迅并不是攻向他,而是攻向颜夕。洪三热只觉背后一麻,上身一寒,下身骤热,“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力,竟被破去。那女人缓缓的缩回了手指。纤纤五指。指甲上还涂着凤仙花汁。洪三热的“十三太保横练”,已无破绽可言,如果硬要说有,那么只有背部脊椎骨近盘骨处的关元俞与上体穴之间,有一处气孔。那女人的食指指甲,不偏不倚,就在洪三热返身的刹那,恰好戳在那儿。洪三热立即就像一个本穿着盔甲的武士,却忽然给人抽离了骨骼,整个人都散了,瘫痪于地。简迅第八次掠向颜夕。他的身法,一次比一次更快疾。他飞掠势子之迅疾,眼看已到了速度的极限,却不料他下一次飞掠,又比上一次更快更疾。他奋身扑击颜夕。颜夕拔剑反击。剑是短剑,仅长一尺一寸一分一。她一拔剑,剑虽短,但方圆一丈之内,全充溢着她的剑意。简迅一触即退。退回石阶之上。他的脚才沾石阶,又再作第二度扑击,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凌厉。他跟颜夕的剑意稍一接触,立即疾退,每一次飞退,都退得更远,退立在更高的石阶上。到了第五次扑击,简迅已站在三十余级石阶上下扑,声势更强。但颜夕手中的剑,却越战越长。她的剑,短的时候看起来厚刃薄锋,但剑身却装有簧括,由于简迅的扑击猱袭太剧,压力太巨,颜夕只好把剑锋吐现,当简迅的第六击时,颜夕的剑长四尺一。她的剑锋尚只一尺一时,余锋已及丈远,更何况是她的剑吐伸至四尺一寸的时候?可是,她还是抵挡不住简迅的攻势。简迅连攻七次,再猛烈的下扑。颜夕奋剑招架,剑已不再伸长。剑已到极限。剑招也使尽。简迅疾退回第三十五级石阶,洒然笑道:“大夫人,你就跟我们回去一趟罢。”这时候洪三热已受制。颜夕也喘气吁吁。敌方还有那位比玫瑰花还美丽的女人。看来颜夕已别无选择。她也看得出来:简迅只是在消耗她的体力,无意要杀伤她,而小碧湖游家已出动到旗下两员大将:“豹子”简迅和花沾唇,就是摆明了不得手绝不空返。颜夕委惋地微叹一声道:“你们真的要我去小碧湖?”简迅温和但坚定地道:“少不免要大夫人劳驾一趟。”颜夕一笑道:“你看,在这种情形下我能拒绝吗?”忽听一个声音道:“能。”话一说完,石阶下的广场上,多了八个人。这八个人却不是自己走过来的。而是被“丢”过来的。这是八个死人。一见这八名死人,一向处变不惊、遇危不乱的简迅,也变了脸色。这八个人,正是抬轿候在后山的八名轿夫。现在这八名轿夫都死了,这还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竟连一点声息都听不见,这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八人本来也是“小碧湖游家”的高手,直接是由顾佛影训练出来的,而今竟如此不济,给人没声没息的便了了账。但这也还不算很可怕。可怕的是,这些人死时的惨状。每个人的脸或身体,被人刺戮得血肉模糊,在未死前曾受过极大的痛苦,脸容都为之扭曲,眼神都流露出恐惧已极、痛苦已极的神色,八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死得瞑目。——他们身受那么可怕的痛苦,竟没有一个人叫喊得出声音来?!对简迅而言,这些都还不是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这八个人,是被人“扔”过来的,像破衣服一般地随手“扔”在地上,可是来的只是一个人。——这个人把八个死人“扔”过来,竟好像比扔掉八粒臭苹果还轻易!简迅迎着月色。这人背着月光。简迅看不见来人的脸孔。花沾唇却看得见。她的唇已觉得有些发干。这个人一步一步地走近来。这个人没有眉毛。这个没有眉毛的人,却有两撇胡子。两撇很好看的胡子。可惜,胡子到了唇边角上,突然少了一小撮,像在黑草丛中割开了一道白沟子。两边都如是。这人没有眉毛,却有眼睛。他的眼睛正落在花沾唇的身上。他对花沾唇的脸只看了一眼,只看一眼,他立即就有了兴趣,第二眼便是看她的胸脯,第三眼便看她的小腹。他眼里的神色就像花沾唇不曾穿上衣服。花沾唇只觉得被他望过之处,就似爬满了小虫子,恨不得把凡被他看过之处全要洗涤过。这人只看了三眼,便不再看花沾唇。仿佛这已是他的女人,他随时可以再看到她,而且随地怎样看都可以,他大可以不必急在一时。然后他看向简迅。简迅也在看他。看他手上的叉子。看到这柄叉子,简迅便想到那八个人血肉模糊,骨裂肌掀的伤口,简迅觉得喉咽也有些发干。所以他问话的声音有些发硬:“阁下就是断眉石?”这人道:“你和他,”他指了指地上的洪三热,“都非死不可,这两个女的,我都要带回去。”他这样说的时候,仿佛在场四个人,都会接受他的安排而毫无异议似的。简迅勉强笑道:“你不是明天才进洛阳城的吗?”断眉石道:“就是因为你们人人都以为我明天才来,所以我今晚就到,一个人早到一些,看到的事情,总会比别人多一些。”简迅承认断眉石说得很有道理。一个人若迟一些或早一些,都会有一些事是意想不到的,一个每次是恰恰好的人,只听他该听的,只闻他该闻的,只看他该看的,也许能够无忧无虑,但永远无惊无喜。简迅只好道:“你既然来了,何不也到小碧湖去一趟,以你的大才,游公子必予重任。”断眉石道:“你这句话,为甚么不早三个月说?”简迅不解:“三个月?”断眉石道:“三个月前,妙手堂已雇用了我,他们出的银子,可供我挥霍二十个月。”简迅马上道:“你要是见着游公子,他可能出得起一倍的价钱。”“你知道挥霍是甚么意思?”断眉石道:“挥霍不止是花、也不只是浪费,就算是一个人挖到了金矿,也禁不住他毫无节制的挥霍,游公子请得起我?”“绝对请得起,”简迅脸上又有了笑容,“游公子家赀万贯,而且出手一向大方。”断眉石似乎有些动容。“相请不如偶遇。”简迅道,“不如请尊驾也到小碧湖去一趟。”“我一来洛阳,你就要我背叛妙手堂?”断眉石有些犹豫。简迅一面拾级而下,一面道:“难道你要进了妙手堂,才开始背叛不成?”断眉石反问道:“我怎能相信你?”简迅已走下石阶,“你就算信错我,对你也没有甚么损失。”断眉石道:“可是,如果我一进小碧湖,你们就围杀我,我岂不是死路一条?”简迅在他七尺之外,站定,道:“你不妨信我一次。”颜夕忍不住道:“你去兰亭池家,我们一样会重用你。”断眉石连头也不回:“你们池家既没有钱财,也没有人才。”颜夕气得粉脸发寒,怒道:“你敢瞧不起池家!”断眉石悠然道:“我心目中根本就没有兰亭池家。”他冷冷地接道,“洛阳城里,只有妙手堂回家和小碧湖游家。”颜夕只觉池家受辱,无论如何她都要挺身维护,忿忿地道:“狗眼看人低!”断眉石忽然笑了。他一笑的时候,额上竟隐现了一对眉毛。就在这刹那,他突然扑向颜夕。他手上的叉子,直取颜夕的容颜,仿佛要把这花容月貌捣毁才称意。简迅大吃一惊,忙飞掠而出,赶在两人之间,作势一拦,急叫道:“有话好话,先别动手——”他才叫出这几个字,便知道自己错了。彻底的错了。他犯上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因为他马上发现,断眉石的目标根本不是颜夕。而是他。------杀楚--第十四章 花刺第十四章 花刺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他本来就不是断眉石之敌,更何况一上来他就完全失了先手。断眉石的武功更出乎他的意料,不但比他想象中要高,并且高出许多。断眉石才跟他对了一掌,简迅还来不及运劲发第二掌,突然感觉到身上几处穴道已被封制,包括哑穴。而对方只不过在他臂上沾了一沾而已。断眉石竟然可以不透过打穴点穴,而只要触及敌手身上任何一处,就可以内劲透入对方体内,逆封敌手的穴道。而且,还随他喜欢封哪一个穴道。简迅跟断眉石才动上手,花沾唇已掠了过来,她的兵器叫做“花刺,”看来很柔弱,使用时还带着一股甜香,但只要一不小心,给它刺了一下,手上立即就会出血,不管刺的孔有多小,都会流血不止,而且伤口会不住的扩大,直至血流干为止。一个人的血流光了,自然就活不成了。所以这些年来,在花刺下死,做鬼也莫明的“武林高手”,实在就像追求花沾唇的男子那么多。每天总会有几张新脸孔,但同样怀着一个自命风流的心,来追求这位十分棘手的花沾唇。男人就是这样,越是不能沾手的女人,越是想沾,一旦沾上了,又忙不迭把她甩脱。所以花沾唇一向不喜欢人沾。她只喜欢刺人。用她那枝名满武林的“花刺”。可是她的“花刺”才刚出手,简迅已经倒地。颜夕也在这顷刻间,发现断眉石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宁愿落在小碧湖游家的手,也不能落在这人手里!——落在这人手里,恐怕比死还不如!她也立刻出剑,合攻断眉石。断眉石长笑,一面笑一面挥叉,边打边跑,身法诡奇已极。颜夕刺了十四剑,剑剑落空。花沾唇的“花刺”连对方的衣襟都沾不上。然后她们同时都发现,那剩下的四名抬轿人,也都倒了下去,不过都没有死,跟简迅一样,也是穴道受制。断眉石在躲避她们攻击的当儿,“顺便”制住了他们。这时候,断眉石不跑了,身形顿住,也不回身。花沾唇一咬下唇,手中“花刺”,疾刺过去!断眉石猛回身,大喝。他手中叉摧出!这一叉脱手飞出,声势骇人!花沾唇手中刺离断眉石尚有三尺远,叉已及颈,花沾唇唯有飞退!她退得快,叉也追得快!花沾唇全力急退,她已逼出了生命里所有的潜能。ㄒχㄒ粭鏶 ㄒXㄒΗ亅、СоM颜夕却发出一声惊呼。因为她看见了柱子。看见柱子自然没甚么好惊慌的,柱子又不会杀人,但可惊的是,断眉石回身摧叉,像一早已算准花沾唇的退路似的,花沾唇情急中全力退避,正好背向牌楼的石柱倒掠而去!花沾唇发现时,背部已撞上了石柱!她刚把猛撞之力卸去一半,钢叉已至,她再也来不及闪,也不及躲,更来不及避!所以她只有死。连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这么快就死,竟会死得这么快!她没有死。她闭上了眼,也可以感觉到脸颊一阵痒痒,想必是钢叉钉入石柱时所交迸的星火,沾上了她的艳靥。她睁开眼,钢叉就叉住自己的脖子,钉入柱中,叉锋离自己的双颊和颈侧,决不到半分,就只差这半分,所以自己才没有死。她正想拔叉,忽听断眉石道:“你可知道,你为甚么还没有死?”花沾唇发觉了一个事实。很可怕的事实。断眉石原来就站在柱子的后面,他说话时的口气,甚至可以吹起自己的发鬓,还带一股腥味。花沾唇觉得比死还难受。她也立时明白了自己还没有死的原因。——断眉石根本不想让她死。那是比死还可怕的事情!花沾唇正想要不要自尽的时候,只觉腰间一麻,她身上的哑穴和五处穴道,都已被封。然后,断眉石自柱后慢慢踱了出来。他慢条斯理的拔下了钢叉,用手弹了弹叉锋,然后问颜夕:“你为甚么没有走?”颜夕没有走。因为她看见简迅受制,花沾唇被擒,知道这两人的遭遇将要比死还悲惨,这刹那她想走,可是又不忍走。武林中讲求“侠义”二字,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有些事,却是决不能为的,就算她是女子也一样。所以颜夕暗吸一口气,面对这魔鬼一样的人:“我知道你很想我走。”断眉石仍在看他的叉锋,只道:“哦?”“因为你喜欢看猎物逃跑,你再去把它抓回来,慢慢弄死,这才能使你满意,”颜夕的眼神和语气要比手上的剑锋更有剑气,“就像猫抓耗子一样。”然后她昂然道:“我不是耗子。反正我逃不了。我不逃。”断眉石冷笑道:“你不怕我?”他这才抬头,第一次跟颜夕照面。这一望之下,他的眼睛似被吸住了,再也移不开、挪不掉、收不回来了。对断眉石而言,这绝非是惊艳。因为颜夕清而不艳。她在清丽脱俗中又让人感到心折,忍不住生起一种近乎虔诚的崇仰,但又发自心底的怜香惜玉。他看花沾唇的时候,是一个男人,在看一个女人,但他看颜夕的时候,却似是一个少男,在看他所仰慕的女子。谁都知道断眉石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杀一个人的时候,绝对使对方只求死得快一些;他对付一个男人的时候,肯定可以使他后悔为甚么要生下来;他折磨一个女人的时候,完全可以使她恨自己为甚么是一个女人。这种人只有兽性,没有怜悯。可是断眉石现在仿佛还很有情怀。“唉。”他居然发出了一声叹息:“果然名不虚传。”颜夕不明白他说甚么。“看来这次洛阳城,我没有来错,”他说,“今晚我来大隐丘,更没有决定错。”颜夕冷笑道:“你说不定待会儿就会后悔,这决定错得有多厉害了。”“我受妙手堂之邀而来洛阳,”断眉石的眼睛像遇上了磁铁,看了颜夕第一眼之后,一直到现在,仍是第一眼,因为一直移不开视线,“我想未到回家之前,先领几个大功,便决定提前赶来这儿一趟。我一路跟踪这游家的走狗,他们还懵然不知。这次,我可是把小碧湖的两大重将:简迅和花沾唇,以及兰亭的两大要人:大夫人和洪三热,先擒了回去,然后要会一会那个各方争取的方邪真。”颜夕被他看得心头凉飕飕的,只觉头上云涌月移,心中很有些惊惧,寒着语音道:“说不定你很快就会会上他了。”“但我遇上你了。”断眉石慨叹地道,“我终于遇上你了。人说兰亭池大夫人不是美人,但却能令美人都折服的丽人,这句话,倒令我心服口服。”断眉石的结论是:“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女人了。”颜夕知道她自己所面临的局面,恐怕要比洪三热所面对的还要凶险得多了,所以她尽管心中惊惧,但仍很冷静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还在这里,手里还有剑,你未必能胜得了我,纵胜得过我,我也可以死,”颜夕脸若寒霜地道,“所以,我不是你的人。肯定不是。决不是。绝对不是。”断眉石望定了她,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宁可死,也不会让我得到你?”颜夕冷然道:“是。”断眉石似下了极大的决心道:“好,这几人我就都放了,我只要你,你跟不跟我?”颜夕断然道:“不跟。”断眉石想了想,又道:“如果我战得胜你,你立刻自绝,决不让我得手,是不是?”颜夕傲然地道:“你只会遇到一个胜利者,或者是死人,决不会是个战败的女子。”断眉石深沉地道:“可是你也别忘了,我还是可以得到你的尸体,为所欲为。”断眉石的说法令人发指,这句话的卑鄙和恐吓意味之浓,恐怕是颜夕一生人所听到的最无礼的话。颜夕冷笑道:“反正人已死了,人在黄土下,一样会受虫啮蚁噬、狼吻鼠咬,死人一无所觉,神魂都已灰飞烟灭,甚么东西来折辱我的尸体,只是折辱了他自己的人格,与我无关。”断眉石长叹三声:“好,好,好!”他眼里已流露出惋惜之色,“既然如此,我决不忍伤你一发一毫,为了让你不死,我就不跟你动手,只希望你跟我交个朋友,我就心满意足了。”颜夕没料断眉石竟会情痴若此,不动手相强,心中知道有必要暂时敷衍此人,便道:“兰亭池家,一向有意结纳武林豪杰,你若有诚意化敌为友,不妨把他们的穴道一一解去,那就万事好商量。”断眉石无奈地道:“好,你说的,我都依你。”遂走去花沾唇那儿,要解她身上的穴道。花沾唇眼里露出又喜又惧的神色。颜夕忽道:“慢。”断眉石回道:“怎么?”颜夕瞥见花沾唇的眼色,顿想起这断眉石是有名辣手摧花的淫徒,花沾唇可能很不愿意再给他沾上,而花沾唇也不是自己这边的人,万一在得脱后与断眉石合力对付自己,岂不更为凶险?这点倒不可不虑。于是便道:“你先去解洪三哥的穴道。”断眉石耸耸肩道:“也无不可。”遂指指地上的洪三热,笑道,“这赖在地上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铁甲开山’洪三热么?”洪三热当然没有应他。断眉石缓缓的俯下身去,要为他解穴。这时天上月色一黯。一团乌云,又把月里罩其中,只露出银亮的镶边。只听断眉石诧道:“怎么?!”颜夕也是一惊:“怎么了?!”断眉石惊道:“死了!”颜夕讶道:“甚么?死了?!”断眉石怖然回首,两道淡淡的暗影又隐现在眼睑上方:“他死了!是谁杀了他?!”颜夕飞掠上前,俯身叫道:“三哥……”却见洪三热一双大目,充满情急张皇,正不住地向她眨动,颜夕心中一动,但还没来不及反应,断眉石已一叉扳飞了她手中的剑,在颜夕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行动之前,已伸手连封她三处穴道。颜夕的身子软倒了下来。断眉石居然还以教训的口吻道:“这个故事教训你,永远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出色的女人,便可以把男人控制住。告诉你,没有这样子的事。”他叹了一口气又道,“不过,我实在喜欢你,你是个最让我心动的女子。”颜夕把头一歪,撞向石阶。但断眉石更快。断眉石一伸手,就封了她的廉泉穴和天窗穴。颜夕登时连颈部都无法转动。断眉石一笑问她:“你还想干甚么?”颜夕知道这是宁死不辱、自绝保节的时分,再不犹豫,咬舌自尽。可是断眉石似乎洞透了颜夕的意图。他比她更快,一弹指,就封了她的天容、颧骨、承浆三穴。颜夕的上下颚立即像脱了臼似的,半点力气也使不得。断眉石似在仔细端详小动物垂死挣扎地问道:“你还有甚么法宝?”颜夕连语音也说不清楚:“你卑鄙!”“啊才我只是加点了那只铁甲乌龟的哑穴。”断眉石淫笑道:“你可知道我为甚么不封住你的哑穴?”月亮又踱出云层,像一个悠闲的白衣文士,但月光照在断眉石的脸上,他的笑容令人不寒而粟。他虽没把意思说出来,不过只要一见他的笑容,场里每一个不能动弹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他们现在才知道断眉石的可怕。别人的可怕可能是因为心狠手辣,可能是因为武功高强,可能是因为口蜜腹剑,可能是因为翻脸无情,可是,断眉石的可怕却不是这些。断眉石简直不能算是人。他只能算是一只有原则的禽兽。他的原则当然是:他不杀在正常情况下的人,不杀折磨得还未令他满意的人,不杀被他强奸过的女人。现在断眉石已全面胜利。他已一口气杀了兰亭池家四人、小碧湖游家八人,连眼也不多眨一下,并顺便把另外兰亭池家的四个穴道受制的人一并封住了哑穴。而今兰亭池家举足轻重的人物,颜夕和洪三热,都落在他手上,小碧湖游家的花沾唇和简迅,也一样在他掌握之中。他大可为所欲为。这时候,受制的简迅、花沾唇和洪三热、颜夕,多想在一起合作御敌,解决掉眼前这个可怕的魔头,可是,他们现在都自顾不暇、动弹不得。——人,为甚么要在面临危艰的时候,才想到合作团结的好处?而在平时为甚么互相残杀、相互倾轧?——颜夕有没有后悔?——洪三热有没有后悔?——简迅有没有后悔?——花沾唇有没有后悔?如果他们能活得下来,把“后悔”的讯息带到兰亭、带到小碧湖,“洛阳四公子之争”是不是就可以平息?江湖是不是就可以不掀千丈浪万丈涛?人突然遇上了绝境,就会开始后悔他们平时绝不会感到后悔的事情,至少,也会思省平日他们决不会去思省的问题。可是他们也没有时间思索下去。因为他们听到了歌。一首凄落、忧伤而甜美的歌。远远的传来。——他们等的岂非就是这个人?——他们期盼的岂不就是这首歌?歌声近了,人还会远吗?断眉石笑了。他诡异的眉毛又在额上映现。“这就是你们所等待的人罢?”------杀楚--第十五章 花落满地第十五章 花落满地方邪真唱着一首他心里常唱的歌,就像想念着他一个古远的回忆。他每次哼着这首歌的时候,就想起从前的人,从前的事。每当他想起这些,他就会用手去触摸腕上系着的丝巾。蓝色的丝巾。他的手腕常在白色的衣袖里,除非是拔剑、举杯、在墙上题诗等动作,不然,看见他腕上蓝丝巾的人,也不能算多。看见他的剑的,当然更少。——虽然很有些人听过他哼的歌,但有谁能听出他的心声?他到底唱给谁听、还是唱给自己听?有谁知道?不过,方邪真自己也不知道,就在这时候,有人正听着他的歌:惊心动魄的听着他的歌、肝肠寸断的听着他的歌、伤心欲绝的听着他的歌。只是他不知道而已。方邪真随意的哼着一首曲子。一首幽伤而哀怨的歌:记起时正是忘记怀念最浓时没有了怀念,只有再见像海在最汹涌时没有了浪只有惊天动地的寂寞他这样哼唱着,眼里的神色更是落寞。他今晚是回得较迟一些,月已西斜,可是,他一生人都迟了,也不在乎再迟上一两回了。不知怎的,他唱着那首叫做“忘记”的歌,心中像被蓝色丝巾系着的手腕一般,觉得一般深深深深、深深深深的痛苦,和浅浅浅浅、浅浅浅浅的痛楚。歌,还是要唱下去的,正如路,仍是要走下去:日东升。月西沉。我走下长长的山坡。为了要上另一座自己也望不见的山。或者就在这一刻黑暗来时,渐渐吞蚀了我我忽然想起想起我是被想起者并没有被忘记。而我根本与你在一起在一起一起忘记方邪真唱到这里,忽然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他觉得有人在和着他唱。只有风声、叶声、草声、晰蜴爬过石阶的声音,并没有人声。——难道有人正在心里唱着这首歌?方邪真一怔停步。然后他就看见落花。一朵生长在牌楼旁的海棠,正好萎落了下来。花落满地。虽然在法门寺“通天阶”旁的确种有不少花卉,但落在地上的花朵,绝对要比石阶旁所植的花要来得更繁杂、更珍贵、更好看。如果你种的是七里香,便不可能突然长出一朵紫丁香来。谁都看得出来,这些花大部分都不是原本就长在这儿的,也不是自然掉落的。方邪真自然也看得出来。他也看得出来这儿曾有战斗过的迹象。他当然也看见那个在月下托着腮、脸露愁容、没有眉毛的人。所以当那个人一开口就说:“这儿刚刚发生过事情”的时候,方邪真一点也没有感到震讶。他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就继续向前走。反而是那个没有眉毛的人诧异起来了:“你不问我是些甚么人在此地打斗?”方邪真漠漠地道:“甚么人在这儿打斗,跟我又有甚么关系?”没有眉毛的人一怔道:“是没有关系。”方邪真又转身行去。没有眉毛的人急道:“可是,如果他们是为你而打架呢?”方邪真反问:“我有没有叫他们打?”没有眉毛的人只好答:“没有。”方邪真道:“那么,他们便不是为我而打。而是为了他们的目标、意图、利益而战,他们自己打了起来,又怎能说是为我?”没有眉毛的人又答不出话来。看来方邪真又要转身而去。没有眉毛的人叫道:“他们好歹也是因为要争取你才打了起来,你连他们是谁都不想问?”方邪真转身微笑道:“我不必问。”没有眉毛的人奇道:“为甚么?”方邪真道:“因为有人会告诉我。”没有眉毛的人问:“谁?”“你。”方邪真悠闲地道,“你在这石阶坐了那么久,为的岂不就是要等我来,告诉我这些!”没有眉毛的人愣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为甚么‘洛阳四公子’都要争取你了。”方邪真这才问道:“为甚么?”没有眉毛的人说:“你有没有听过楚汉相争、大局未定之时,谋士蒯通如何分析韩信的才干?‘君助汉则汉兴,助楚则楚霸,自立则可南面称王,三分天下。’阁下之才,大有此势。”方邪真只一笑道:“我不是韩信。”没有眉毛的人道:“为你打架的人,是兰亭池家和小碧湖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