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夕又问:“他腕上可有一对……翠玉铜子?”池日暮想了一想道:“这倒没有注意。”刘是之断然道,“没有。”颜夕才舒了口气。池日暮却想了起来,道:“他手腕上倒有——”他仔细的回想,然后准确的用字:“系着一条浅蓝色的丝中。”他转过头去问刘是之:“对不对?”刘是之说:“对。”颜夕道:“是丝中,不是镯子?”刘是之肯定地道:“是浅蓝色的丝中。”颜夕道:“哦。”有点失望似的。池日暮道:“大嫂,这有关系么?”颜夕忙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刘是之道:“看来,这姓方的用软的不行,只好用强的了。”颜夕即道:“让我来,我可以试一试。”池日暮忙道:“嫂子一向有人缘,说不定真可为我们池家解决了一大难道。”池日丽用手轻轻握着颜夕的手道:“不过,这可是让你辛苦了。”颜夕感觉到丈夫瘦骨嶙嶙的手,想及过去这双手曾是雄豪有力的,心中一阵难过,忙用话掩饰道:“这又算甚么辛苦!当年洪兄弟不也是这样收揽过来的吗?这件事情当初做得开心,现在也相处得挺惬意的!”池日暮笑道:“上次,你用一柄匕驳软柄神枪留住了洪三热,这次却要用甚么来留方邪真?”颜夕亮丽地笑道:“书。”池日丽、他日暮一齐诧道:“书?”“我以前有位朋友,跟这位方邪真性情很有些接近,他生平所好,只不过是一大房的古书字画真迹;”颜夕清脆的语音清脆的解释,“我们的书库里不是尽有的是好书好画好字吗?且看这法儿灵不灵!”池日丽笑道:“书?”池日暮哈了一声道:“书!”刘是之拍拍后脑笑道:“怎么我没有想到?大夫人准备甚么时候去?”颜夕推开两扇窗,望望天色:“那姓方的会耽在甚么地方?”“依依楼里有一个名妓,叫做惜惜,姓方的多窝在她那儿,但很少留宿;”刘是之道,“今晚戊亥时分,他必回法门寺大隐丘的老家去。”颜夕道:“那很好,我今晚就去看看他如何三头六臂,我带洪兄弟一起去。”池日暮怔了怔,道:“今晚?”颜夕抿嘴笑道:“事不宜迟嘛。”池日丽奋亢的推着轮椅,道:“我跟你去书房搜罗搜罗去。”颜夕看见丈夫奋悦,也觉开心,随他到了帘子之后,池日暮见刘是之还在摸着下巴沉思,便问:“你说还有一个法子,是甚么?”刘是之却目光闪动:“其实,最好是两个法子并施,那就万无一失。”池日暮听出对方似有点难言之隐,便道:“你说说看。”刘是之眯着眼道:“我不能说。”池日暮奇道:“何解?”刘是之们着胡脚,“如果我说出来,公子万一个怪我太狠,我可是为公子大业,白挨了冤。”池日暮笑道:“哪有的事!先生为池家大局不惜殚精竭智、处心积虑的想出奇谋妙计,我要是误解先生的好意,还是人么?”刘是之喟然道:“公子对属下一向信重,属下一向铭感,只求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不过,我这个计策,公子要是透露出去,只怕难免老命不保……”池日暮笑道:“先生放心,我保管不说出去便是了。”刘是之忽然一叹。池日暮奇道:“先生仍不放心么?”刘是之望定池日暮,道:“我倒不是不放心公子,而是这计策如果能成,方邪真一旦投效公子门下,只怕我这老骨头就连门槛都站不下了。”“我还道是为了甚么,”池日暮诚挚地道,“你放心,先生在他府劳苦功高,方邪真再有能为,也决不可以僭越辈份。”刘是之苦笑道:“可是,我这话儿一说,一旦付诸行动,公子只要在人前一提是我的主意,我可成了靶子了。”池日暮心忖:原来他还是不放心!便伸出两只手指,当下起誓道:“好,先生既是不放心,我便当天立个誓言:“皇天在上,我待先生推心置腹,福祸与共,先生为池家天下献计,我决不反悔食言,让人怀怨于先生,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刘是之待他誓完,才噗地跪地劝道:“公子快别这样说!真是愧煞属下了……”池日暮扶他起来,笑说:“先生可以道破玄机了罢?”刘是之正色道:“我再问一次:公子真非要得方邪真之助不可?”池日暮道:“此人不可为他人所得,自然非争取不可!”刘是之肃然道:“不惜代价!”池日暮道:“为求壮士,岂惜代价!”刘是之推门探首,看了看四周,然后掩上了门,凑近池日暮耳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杀了方邪真全家!”池日暮着实吓了一大跳。刘是之阴沉着脸,道:“只有这个办法。”池日暮失声道:“为甚么?”刘是之道:“当日,我们曾藉故杀龚定庵,逼走井如府,也用过比这更绝的手法,这是没法子的事,只是权宜之计,像方邪真这种人,不迫他是不出山的。”池日暮一时难以取决,彷惶地道“非此不可?”刘是之森然道:“非如此不可!”池日暮心乱如麻:“可是……这事叫谁去做是好?”“小白绝对服从你,而且机警,如由他下手,跟他脱不了关系,自然也不会等得说出来;’刘是之道,“不过,我们还得找一个人来认头。”池日暮惚惚地道:“你是说……?”刘是之眯着针眼:“这件事既是我们动手,就要弄一个对头,让方邪真非跟我们结合来找他算账不可!”他日暮恍然道:“回百响?!”刘是之阴鸷地道:“回百响也收了我们不少银子,这该是他回报响应的时候了。”他忽然笑道:“你说刚才我开窗看到了甚么?”池日暮心不在焉地问:“看到甚么?”“天气不大好,浮云掩盖了月光;”刘是之悠然道:“风是很大的,但只要下不成雨,一个时辰后,就可以看到月色了。”池日暮忽然觉得这话似乎有些跷蹊:“你的意思是——?”“我在想,”刘是之推开窗子,深吸了一口气,似享受这口气的清鲜,负手回身道,“在月色下,看来一向都不动心、一切都不动容的方邪真,遇见大夫人,不知会不会动心?会不会动容?”池日暮忽有警觉,瞥见刘是之的针眼,似看穿透了自己,心里一悚,道:“先生何作此语?”刘是之笑了,笑得像一头修炼了三千年的狐狸:“公子心里明白。”然后他恭恭谨谨的向池日暮深深一揖,连脸上那一点浮滑之色都尽隐不见。方邪真的身影,投入了长街的暗处。楼头上,挑着两盏红灯笼。惜惜站在向晚街口的楼上房前。她背向房门,依在栏上,眼光遥遥的落在街上。温暖的灯光镶在她身影的轮廊上,柔和得就像一位深情的仙女思恋凡尘。其实,千古以来,每位真情的少女,都曾这样凝盼过她们远去的情郎,有的,去了还会回来,有的,去了不再回来。方邪真知道惜惜在楼头上凝注着他,希望他一个回身,一次回顾。可是他不能回身。不能回顾。他怕自己一回身就会动怜。甚至动情。但在这时候,不管动情或动怜,都是剑客的大忌。因为他知道,在这黑暗的街道上,已有算不清的劲敌在等他失神、分心!他知道,一个人想要突破前面的困境,就不能回顾!万万不能回顾。风很大,吹得他衣袂猎猎飞舞,这一带是烟花场所,这时分不可能冷清若此,但这幽寂想必是为了自己而设的罢?——方邪真笑着,借酒意踉跄着脚步,唱着一首悠远而哀伤的曲子,然后他卸下了包袱,解下了裹剑的蓝布,拢在袖子里,向黑暗的最黑暗处,清清楚楚地道:“姓回的,如果你不立刻回家去,那就滚出来罢!”他这句话一话完,黑暗里一切黑的事物,都动了起来,不但动,而且还动得很快,动得很诡奇,动得很可怕:他们都是人。全身被黑色涂得漆暗的人!方邪真马上发现他前、后、左、右都是敌人。黑色的敌人。这样一来,凡是黑,就是敌人。敌人连兵器都是黑色的。兵器虽是清一色的黑,但却有十六八种不同的兵器,甚至连在一般武林中颇为少见的流金挡、跨虎篮、旒云拨、拐子钩都在其中。而且还有暗器。连暗器都是黑色的。这些“黑人”却似乎有一种识辨自己人的记号,所以,毒招杀着,只向方邪真身上招呼,但绝对不会误伤了自己人。方邪真不能往地下钻。就算他有土遁的本领,但地下依然埋伏着敌人。敌人根本是要置他于死地。方邪真只有往上陡升。但他身子才一振,上面便有了声响。墙角、帘前、梁上、椽下、垣后、柱旁,莫不是埋伏有人,就待他一跃而起。方邪真长叹一声。那些“黑人”已遮灯蔽月,要不然,一定可以看见他无奈的神情。方邪真仰首望天。他一望天就拔剑。深碧的剑。黑夜的街心,漆暗莫辨的地方,蓦然抹过夺目晶莹的碧缘。惜惜在楼头上,看见了这一道剑光。美丽的剑光。流星般的剑光。惜惜忽然觉得被一种无由的感动所充满:绝世的剑光应该用来照亮绝世的容颜的。她一看到这道剑光,她就像被温馨迎脸一击:只有她知道,这道做绝天下无可捉摸的剑光,只有在方邪真留在“秋蝉轩”的灯下抚掌把玩,她也曾凑过脸去,为那令人震颤的碧色锋芒发出羡叹。丅Хㄒ郃潗 Т×丅ΗJ.COM——这柄天下莫敌的剑,只有她看过、触过、抚过、爱过,在夜深人静时,注视它的美,分享它的寂寞。惜惜一念及此,觉得脸上都烧热了起来。她拿着水盆,一兜脑儿,相忘于江湖般的泼了出去。水花,水花。在黑漆里略映着晶莹,迅即没入黝暗里。水花水花。美丽的水花。绚灿的剑花。剑花起,黑暗里的人都浪分涛裂的开了一条路,方邪真身影横空而起,迎上了水花。他在水花里扬袖横扫。水花飞溅。水花似千百冰刺般的暗器,射往“黑人”的身上。“黑人”惨呼、哀嚎,一时间纷纷没入黑暗中。黑暗又成了黑暗。黑暗里没有人。浮云掩映,层云下的月亮隐隐微明。方邪真笑了,他的剑又收回鞘里,他在哼一首曲子,把曲子哼到告一段落之后,才毫不在意地道:“如果你是回万雷,就留下两条胳臂来,如果来的是回百响,留一条手臂就够了。”他望望天色道:“你们所作的恶孽,其实,留下一百条胳臂都难赎其辜。”------杀楚--第八章 那一刻的心动第八章 那一刻的心动只听黑暗里,一人森冷地道:“方邪真,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方邪真眉毛一扬,笑道:“我一向以为喜欢躲在黑暗里的大部是耗子和蝙蝠那一类的东西。”他这句话一说,就看见一张脸。一张人脸。一张不像人的人脸。这张脸其实并不丑陋,五官也相当端正,而且还相当年轻。不过这张脸予人一种不正常的感觉。他的眉毛粗浓,但根根眉毛通乱;他的脸色惨白,就似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粉圣;他的嘴唇紫红干燥、唇角完全下弯、再紧紧的抿合;他的眼神淬厉,却似把最后一点光华都要在瞬间耗尽;他满腮胡碴子,根根如刺;他散发蓬乱,偏偏发上又戴着金箍、佩玉,他笑起来的时候刚刚才“像人”一些,却又露出白森森的锐齿。还有一张血盆大口。这张脸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的轮廊、他的五官、甚或是他那一只有一个拳眼般大裂纹的鼻梁。而是他脸上布满了青筋。像地图上河流的分布一般,错综复杂的布满在这张年轻的脸上,使他看来像个恐怖的人。人,本来就躲在黑暗之中。方邪真开口讥讽的时候,他就抹下脸上的黑布。月亮刚自云层里闲了出来。月光正好在他脸上一映。——如果月色有知,敢情也会被这张脸孔吓了一跳。方邪真却笑了。他笑着说:“原来是回绝。”黑衣白脸青年森然笑道:“你害怕了么?”他就是“老公子”回百应的独子回绝。方邪真叹了口气,道:“你太贪功了。”回绝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怒道:“你说甚么?!”方邪真道,“这一定不是你父亲的主意。你父亲见我来了,还未打定主意究意要收揽我还是要除掉我,犹在举棋不定,你不服气,要来杀掉我,好证实给你老子知道,你自己就是人才,回家根本就不需要另外招觅人才。”回绝的厉目变得诧然,怒道:“不错,我的确就是人才!”方邪真笑道:“你就是生气你老爹看不见你。”回绝恨意入骨地道:“所以我才要杀掉你。”方邪真道:“你难道要把你老子眼中的人才全都杀光不成?”回绝狞笑道:“那也不尽然,如果他们服从我,不但会有活路,而且大有前程。”方邪真道:“我明白了。”回绝奇道,“明白甚么?”方邪真道:“我明白了为甚么以回百应的精明强干、不世武功,居然没啥可用之人,而且近年来的声势,已远落于‘小碧湖游家’之后,且渐为‘兰亭池家’赶上,就算比诸于‘千叶山庄葛家’,也好不了多少……原来,回百应膝下有这样的儿子!”回绝目光赤红,厉声道:“你说甚么?!”方邪真冷笑道:“你是聋子?!才说了七八句话,你问了两次这种无聊话!”回绝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杀掉你,我一定要杀掉你,我要你尝尝我的手段!”方邪真似想起一事,道,“我知道你们‘妙手堂回家’有两门绝艺,叫做‘回天乏术’和‘妙手回春’,一个是医人的绝活儿,一个是杀人的绝招。回绝脸上的青筋都似在跃动:“你待会儿就可以试试。我杀了你再医好你,医好你再杀你,让你一个人能尝到死十次八次的滋味。”方邪真道:“我听说‘回天乏术’一共只有六式,但已揉合了十一大门派的三十九种最犀利的绝招,另外还蕴含了十九种正邪夹杂刚柔并重的内力,如果六式俱成,一旦发动,就算是当年叱咤京城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亲至,也未必抵挡得住。”回绝冷笑道:“不错,你打探得很清楚。”方邪真道:“不过我却有一点不清楚。”回绝傲然道:“趁你还能说得出话来的时候,可以请教我。”方邪真道:“像这样深奥的武功,像你这你种人,能学成几招?”回绝狂怒,咆哮道:“姓方的,我教你知道我的厉害!”方邪真不慌不忙地道:“说到你的厉害,我正想知道:听说你很喜欢捏碎人的骨头,一根一根的捏碎,直至他痛死为止?”回绝脸上的青筋又一突一突的跳跃着,眼睛闪着一漠邪光:“错了,不是痛死,而是吓死。有一个得罪过我的人,被我吓得撒了八次粪,才吓破胆而死。我杀一个人的时候,一向高兴才杀,而且喜欢从他的最不重要的部分捏起,譬如从小指头。耳骨、睾丸捏起,一分分、一寸寸的捏碎,那表情真是好看极了。我不高兴的时候,就不杀,留他在那儿,等我高兴的时候,又过去捏他一两根骨头。有一个不听话的小妾,我捏碎她七八根骨头,就把她给忘了,锁了两三个月,忽又记起了她,过去看时,她的碎骨居然又痊合了,我再过去重新捏碎,这样碎了又合、合了又碎,足足把她‘捏’了一年又三个月,才把她‘捏’死。”方邪真脸上渐渐煞白。他一字一字地道:“听说你很喜欢奸污女人?”回绝脸上竟充满了得意之色:“你怎么知道?”方邪真目光的悒色,已化作寒意:“听说你更喜欢杀女人?”回绝居然嬉笑道:“你不知道,我在杀人的时候,听她们婉转哀啼,看她们痛不欲生的表情,是件绝妙的享受!”他那张扭曲的脸一旦嘻笑之际,看去就似疯子一般。一个月下的疯子。方邪真微叹一声,摇手道:“听你这般说法,我真的不能留下你一条胳臂,或两只手掌。不能。”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话吐出来:“像你这种人,我只要留下你少一点,都是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死去的这许多冤魂。”回绝龇起了牙齿。他的指骨已捏响。长街里忽然响起一种橡宝爆裂般的声音。这种声音很像骨头碎裂的声音。极像。现在已有月色。月色模糊得就像昨夜的梦,撩动窗纱的风。月色不能让长街的景象清晰人目,但至少可以看到两个影子:一黑一白。四周都是黑黝的暗影。忽然黑影子呼啸,疾掠了起来,像一阵龙卷风。龙卷风所过之处,任何事物都要被毁灭。完全不能抵挡的毁灭。黑影化为黑风。黑风转为狂飚。狂飚越旋越急,越转越快。但范围越来越大。白影愈渐缩小,在黑暗的漩涡里,快要完全被吞噬,消失不见。惜惜一向信任方邪真。他说有办法解决,天大的困难都会有办法解决的。——但现在的情形,方邪真就算有办法,也解决不了。准能解决得了龙卷风?惜惜万分着急,这一下与下一下心跳之间紧密得像迸出了火花。她急得又想掏一盆水往街心淋下去。——刚才的一盆水能助得了方邪真,现在还行不行?惜惜觉得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只要能对方邪真有所帮助,无论甚么她都愿意去做。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在她身边冷冷地道:“你要干甚么?”惜惜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一个人。一个“黑人”。这个人全身都穿着黑色鱼皮紧靠劲装,就连鼻了通风小孔,还有一对民睛,都黑糊糊一片,竟似连眼白也无!这人手上拿了一根摈铁杖,当然也是黑色的。这人沉声道:“回公子要你,走!”惜惜一听,心绝如裂,落在回绝手里,真不如速死,她想往后退,忽觉撞在一人身上。她惊叫回首,只见又是一名“黑人”。这“黑人”手上拿着刀。黑色的刀。要不是他有头有手也有脚,而且房内的灯光隐照,要不然,在夜色里,他就是夜色,不可能判别得出这竟是一个“人”!这后面的“黑人”也冷冷地道:“你最好别想自杀,公子要你活着去见他,你要是死了,我们也别想活了。”惜惜只叹了一口气。她决心要死。她只想往楼下跳去,撞着回绝,让方邪真缓得一口气,她这样死也算值得。她委婉他说:“好吧……”手中那盆水,忽然向前面那人兜头兜脸就淋了下去。然后她贴在栏杆之上,准备翻落下去。但在她一望之下,却是怔了怔:朦胧的月色下,没有了白影,也没有黑影,只有一抹灿亮的火花,似翻滚。似辗转、但肯定迅疾的越入了远处的黑暗中。“你在栏上,一见着绿色的剑光飞上了天,立即倒一盆水下来;如果你看见街心有一团火光掠过,便等于告诉你;我正要回家睡大觉。”惜惜记得方邪真刚才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街心的战局究竟怎么?——难道方邪真真的回了家睡大觉?惜惜因为大过心悬于方邪真的安危,一时忘了自身的危机,再想起时,回头只见那被她一盆水淋着的人,已倒下地去。地上潮湿。楼板上染着血迹,混和着水迹,正往楼角滴落。——这个“黑人”竟然死了!——难道她手中那盆清水真能杀人不成?!惜惜倒是吓了一跳。她记起身后还有一人。她蓦然回首,那“黑人”所立之处,立着一个衣白不沾尘、洒脱沾微愁的人,正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惜惜哀唤了一声,眼泪就籁籁地落到脸颊上来,她此时才想到惊怕,想扑到方邪真怀里,却给地上的人绊了一下。方邪真忙扶着她。地上的那名“黑人”,当然也是个死人。方邪真扶着弱柔的惜惜,只觉得她弱不胜衣,心中起了一种不忍的感觉。——江湖风险多,自己可决不能连累她,可千万不要连累了她。“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惜惜很不好意思地揩去脸上的泪,方邪真捉住她的手,细心的为她拭去,专情得就像一阙为一个千思万念的人写的词。惜借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被撼动了。方邪真凝注了她一一会,忽然眼光又不经意了。不经意得就像一抹远山,淡入天际闲云间。惜惜回味那一刻,仍觉依依。那一刻的心动,那一刻的动心,只有情人特别多情的眼里能看得到,只有情人特别跳得快的心里能感受得到,只有情人特别流得激动的血里能够体味得到。惜惜似痴了。好一会她才能接下去说:“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我以为你已经回家睡大觉了。”方邪真笑了,看她轻嗔薄怒的怨,温暖地道:“是啊,我回去睡了觉,又梦里游魂的回来了。”惜惜鼓着腮儿道:“多难听。”忽又喜滋滋的跨过了死尸,欢忭忄地道:“你是怎么把回绝打跑的?那一丝火光又是甚么?”她这样问着的时候,眼色是非常痴迷的。当然,一个正在爱恋中的女子,看她的情郎,多是这种眼色,尤其她的情人真的是个英雄侠客的时候。豪情激起几许柔?惊起多少如痴如醉?就算英雄侠女,又有谁能忘情?方邪真敛容道:“没有,我没有把他打跑。”惜惜不明白。方邪真道:“我杀了他,然后叫他燃成一团火走的。”惜惜更听不懂。方邪真明白惜惜的不明白。“妙手堂回家的绝艺叫做‘回天乏术’,听名字,十分的平凡,但却是把五十八种犀利绝招、正邪内功揉合融会在六招以内,十分可怕,我想先迫他施出来,看是不是可以应付。”惜惜奇道:“迫出他的绝招、万一应付不了,岂不更加危险?”方邪真道:“如果接不下回绝的杀手锏,就更不可能应付回百应的杀手。”他淡淡地道:“迟早都是一死,不如死在回绝手上——至少,在他手上我还来得及自杀,落在回百应手上,不得他同意,谁要死都不可以。”惜惜又担心了起来:“反正……你都接下了。”方邪真摇首道:“没有。”惜惜又吓了一跳:“没有?”方邪真沉声道:“我弄错了一点,‘回天乏术,原来是有六十一种的武功揉合其中,而不是五十八种。‘回天六式’是要用一种叫‘回魂大法’的内力,才能以五昧真火之力,运行十九种不同的功力,使出‘回天乏术’。回绝很不长进,功力不济,只使得出两式来。我一剑破了他的玄关,再以一片火篾引发了他的五昧真火,他收蓄不住,真火自焚,最多只能熬到妙手堂,回百应医术再精通,也断救不活一个五脏全焦、七孔尽焚的儿子。”惜惜听得心惊胆跳,只说:“哦,原来你一下楼,就准备用这招了,不然怎会吩咐我泼水,以及叫我等着看那一掠的火光了。”方邪真道:“是。不过,那时候,我以为来的是回百响和回万雷来了,他们只是该死,回绝却是该绝。”惜惜惊粟地道:“你杀了回绝,回百应他们是绝不会放过你的。”方邪真笑道:“我不杀回绝,难道他们就会放过我吗?”他向惜惜溜了一眼,笑道,“至少,回绝若活着,便连你也都不会放过。”惜惜唉了一声。方邪真即问:“什么事?”惜惜忧愁地道:“现在要你去做这件事,你当然不会答应的了”方邪真道:“你说说看。”惜惜用一种低速的语音道:“如果现在要你委屈一下,去躲躲,避一避风头,你是决不会答应的了?”“不。”方邪真道,“我答应你。”------杀楚--第九章 这一刻的动心第九章 这一刻的动心惜惜傻了。灯光在她肩上铺上一层比柔更柔的黄晕。方邪真心中更添怜惜。他心中忽然有个千呼万唤的无声:你嫁给我好吗?他想这样问,可是心中忽然掠过一个亮丽的音容,说到嘴边的话变成了:“我杀了回绝,这儿是不能再留了。”惜惜忽然黯然了。这个男子,终于要走了,他难道一点都不顾惜她吗?她这样的忖思,随后又想到:为了他的安危,他是应该走的,他岂是可以留得住的?何况,要他走是她自己提出来的。人生里有些事,一步跨出去即成天涯,纵然无歌,但能无悔。“你几时走?”方邪真很想说:“我带你一起走。”他心里多么想说。可是他没有说。——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原因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也许他掠过了一个念头:待真的走时,再把她一起带走;俟储够钱时,再一起赎她,那时候岂不更实在、更加惊喜、或许因为这样,他才没有说出来。或许因为那样。不过不管为了甚么,人生里,能对着一位红粉知音,映着晚灯,倚着栏仟,你还能求甚么?你为何不去把握?如果一刹是永恒,那么永恒就是一刹。如果把握不住,让它溜了,再没有永,再没有恒,再没有灯前倚栏的人,空掷伤怀,也只不过是一抹自焚的火花。也许惜惜心里有千呼万唤的期待。也许方邪真胸里有欲语还休的真情。不过都还未曾说出来,就已经听见楼下有人说:“差官,刚才在路上谋财害命的,就是这几个黑衣人。”方邪真不认得这个生意人。可是这个生意人好像很有办法。尤其是应付这种死人的事件,以及应付那十几位睡眼惺松的差官——看来那几个差役反而像是受他指挥。那商人却对方邪真十分熟络,像认识了他十年八年似的,跟他共住了十月八月一般。据那商人的说辞,是:他做了单生意,来“依依楼”寻乐,遇上了一群“劫财害命”的,方邪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以寡敌众,迫于自卫,只好杀伤了几名“大盗”。这件事,不但那商人亲眼瞧见,还有两名仆僮可以作证,还不知怎么来了七八个“途人”,都说可以为此事见证,言之凿凿,听得连惜惜都几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真的有这回事一般。差官取了供词,清理尸骸,居然不盘查方邪真,也不落供审讯,更不拿他回衙,就这样草草了事,表示结案。看那些衙差的表情和听他们的语态,仿佛方邪真杀了这几个人,还理应拿个甚么横匾奖状似的。这事当然莫名其妙。可是俟那位商人打发差役们走远后,上得楼来,跟方邪真笑着一点头,就要别去,方邪真一见他的眼神,心头一凛,扬声问:“请教尊姓大名?”这句话一问,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因为那商人的回答是:“顾佛影。”有“顾盼神风”在,哪有解决不了的事!像这种几条人命的小事,在洛阳城里,要出动到顾佛影,实在是小题大作,大材小用。以他的声威,只要交代下来几句话就可以了。顾佛影道出自己的名字后,立即便走。不求对方感谢,不图报,马上离开。方邪真长叹:“难怪小碧湖游家会日益壮大,有简迅这种干员,又有顾佛影这种人物,想不强盛亦难矣。”惜惜用眼角漂漂亮亮的勾着眼他,然后说:“所以你又走不成了,是不是?”“留在洛阳多烦忧,”方邪真想了一阵,才道,“我还是走的好,免你受累,爹爹和小弟也烦恼。”惜惜垂下了头。方邪真过去握着她的手,觉得伊的小手冰凉如雪,心中一痛,忍不住道:“惜惜……”惜惜一震,反过去握着他的手,一双晶目都噙着晶莹的泪水。“要小心回家。”方邪真用手温暖着她的手。“回家?今晚我不回家。”他这样调笑道。惜惜忽然又高兴起来:“你既然杀得了回绝,便绝不怕回家的人。”方邪真没有说话。惜惜马上感觉到了,所以她马上问:“是不是?是不是呢?”方邪真道:“你真的要知道?”惜惜认真的点头。方邪真道:“回绝纵情声色,很不像话。他的武功怕只得回百应的一成,而‘回天乏术’六记绝招,回绝也只练成二式,我能引他真火逆走自焚,自不是件难事。”他眼里除了淡淡的悒色之外,还有微微的忧色,“妙手堂回家的人很霸道、很凶狠,可以算得上是无恶不作,但回百应本身却十分自律、坚忍、节制,一个人能在一团污烟瘴气之下仍能自强不息,自然是个人物。”他轻吁出一口气:“回百应是一个很难应付的人,我没有把握胜他,何况他还有两大重将:回百响和回万雷。”他倦倦的:笑,又道,“回百应现在一定很伤心,一定会全力报复,再这样烦缠下去,一定会闹出大事来,所以,我先离开洛阳城一段时间,也是好的。”他笑着拍拍惜惜的肩膊,因为手中所触是让人心折的柔,所以手掌就不忍挪开:“你要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惜惜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认认真真地问:“你真的不怕?”方邪真笑了。他做笑道:“怕?我怕甚么?”他觉得要说一些调皮话让惜惜的情绪平伏下来,所以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却在这个时候,有人敲响了门。敲门声很轻,却能传得很远。敲门的是谁?——准在敲门?此刻,回绝的尸体就放在堂前。他全身都黑。焦黑。本来青白的脸容,也烧成炭色,而青筋贲突的地方,变成一道又一道的裂纹。在这焦黑的尸首前面,站着一名老人。其实他年纪并不大老,只不过是五十开外,但他那一张脸孔,有着大多的皱纹、太多的沧桑、太多的煎熬与坚忍、大多的过往。无论是谁,一个人只要有大多的这些,看去难免都觉得老。回百应才五十四岁,对功力高深、老当益壮的武林高手而言,这实在不算是“老”的年纪。不过,一个人如果在自己儿子的尸首前,就一定会觉得老。至少是心情上的苍老。——为甚么老的不死,少的先死?——为甚么世上总有白头人送黑头人的事?看着他自己儿子的尸首,他心里想,要是有人给他选择,一是他死,一是他儿子死,他会不会替代他儿子死呢?他自己辛辛苦苦闯下了这一番基业,可是现在他的孩子却死了,由谁来承继呢?人生不过百年,这些基业还有甚么意义呢?他站在那儿,跟回绝的尸首,一直一横,都失去了表情似的完全没有表情。回百响也不知道这位掌有大权的兄长,是伤心?还是愤怒?抑或是悲痛欲绝?回百响只知道他的皱纹就是他的表情。回百应皱纹满脸,纵横交错,像交织着密集的刀疤一般。回百响跟随他多年,仍不知道他下一步的反应、他心里的想法、他将会采取的行动。有一次,一名小厮不小心折断了他亲手种植的一枝“铁心兰”,他愤怒得折下那小厮的头去喂狮子。也有一次,他被游玉遮的人连拔十一个暗卡,居然还可以带十六名小妾去看灯赏月,还附庸风雅地与人吟诗作对。回百响到现在还摸不清他的脾气,所以对他一样感到畏惧。——领袖们常大喜大怒、喜怒无常,莫非就是要人讳莫如深。莫测高深,因而产生敬畏?回百响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人他足足跟了近四十年,还弄不清楚他的真正性情,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就连他死了儿子,居然也捉摸不准是悲是怒,是伤是痛,甚或是没有感觉,实在是件可怕的事。也许只有一件事情使回百响不致感到太害怕的。那是回百应一向都信任他。回百应一向都很信任“自己人”。——所以“妙手堂”几个重要部门的负责人,都是“自己人”。一个人只要还信任人,还顾恤亲朋,就不会是个太可怕的人。回百应忽道:“我的孩子,已经死了。”这是一个事实。铁一般的事实。谁也不能挽回的事实。——战败可以卷土重来,失意可以重燃斗志,但人死不能复生,千古不易。回百响只有道:“是死了。”静默了半晌,回百应又道:“杀他的人,好像叫做方邪真,是不是?”回百响马上道:“是。”回百应道:“他,好像是一个很有本领的人?”回百响道:“也是一个该死的人。”回百应脸上的皱纹像海涛般的掀动了一下,只道:“我听说他还没有加入池家”?”这也是一个事实。不容否认的事实。回百响道:“是。”他紧接又道,“不过,我看,也快了。”回百应道:“他还没有加入,就是没有加入,一个人将要做的事,在他真正做的时候,不一定会做成甚么事。”他的语气近乎教训。回百响忙道:“堂主教训的是。”回百应道:“他还没有加入池家,那么他杀死小绝,就不是为了池家而干的。”回百响本想答:“那也差不多,”但不敢跟一个刚死了孩子而又手握重权的老人顶撞,只说:“是。”回百应唇角牵动,道:“我的孩子,不死都已经死了,报仇也没有用了,总不能起死回生,”他眼中闪过一抹泪光,“你去告诉方邪真,我不会报复,但要他加入回家,帮我消灭掉兰亭池家,我会好好的重用他,绝不记前仇。”回百响为之震动,但也只能答:“是。不过——”回百应长叹道::‘妙手堂也确急需人手,这几年来,有小绝在,他不肯任用人才,倒是妨碍了妙手堂的发展,他现在已经死了,对妙手堂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们现在要的是人才,不是杀人。这几年小碧湖游家发展奇速,我们不能再落人后。”回百响只有道:“是。”回百应又看看自己的儿子,用手去触了触他的脸孔,轻得像抚一头熟睡中的猫。过了良久,才道:“明天,我们请的那个人也该到了罢?”回百响即道:“‘断眉老么’明天准到。”回百应撇了撇唇,也不知是苦笑,还是在忍悲:“我本来担心石断眉一来,小绝决不能容他,现在……”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好一会儿才接下去道:“可不必顾虑这个了。”回百响觉得应该要把话题岔开去,便说:“不过,断眉老么的来,只怕难免要惊动一个人。”回百应即问:“谁?”回百响道:“追命。”回百应皱眉道:“四大名捕中的崔略商?”他一皱“眉”的时候,整张脸都几乎折叠了起来。回百响道:“是。”回百应问:“为甚么?”回百响道:“是有关太守盂随园被发配充军时,在枯柳屯附近全家被杀一案。”回百应动容道:“孟青天?怎么会跟断眉老么扯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