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快的人只感觉到他动过,眼尖的人只觉得人影一闪,可是谁都不能说出来,他是怎么个动法!——动的是人?身子?还是剑?就在这一刹那间,亭上的白衣人亮剑。谁者没有看清楚他如何拔剑、如何收剑。只见碧芒横空一闪。而灭。两人顿住。亭上的人依然在亭上。亭心的人依然在亭心。亭上的人依然悠闲望天,剑在腰间。亭心的人依然剑遥指一个全无意义的方向,俯首望地。他们已动过剑、交过手。——他们隔着石亭屏顶,如何交战?七发大师、顾佛影,全忘了深雠、忘了宿怨,忘了自己也正在对峙、决战,全心关注在亭上亭心。丅Х丅閤潗 ㄒχТНJ.СOM——战局到底怎样?亭心的人道:“好个‘天问剑法’。”亭顶的人道:“好个‘破体无形剑气’。”亭心的人道:“可是你成名的‘销魂剑法’,仍未出手。”亭顶的人道:“你的‘九七剑法’,亦未发挥。”亭心的人道:“你根本无心决战,意在阻我,不让我对付追命。”亭顶的人道:“你却连剑也未出鞘。”亭心的人道:“很好,下一战,希望你专心一点,而且,不要太过疲乏,并且受伤在先。”亭上的人喟叹道:“希望我们没有下一战。”亭心的人沉默一阵子,才道:“虽然你是极难得的对手,但我还是不希望有你这样子的敌人。”说完这句话,他就走出亭外,笔挺的走了出来,再也不回头。然而,七发大师和顾佛影却注意到:地上一路都是点点血迹。——他受伤了?——方邪真的剑是怎样透过石亭,穿斩下来的呢?七发禅师长叹,忽然收弓、抽箭,跺跺足,就走了。顾佛影也没有留他。他的目光正集中在方邪真身上。方邪真不知在何时已下了亭子。他胸际的白衣上,正沾着一团鲜血,正慢慢的扩染开来。——他受了伤?——蔡旋钟的剑,又如何透过石亭顶子,透刺中上面的人呢?”顾佛影才露出一点关怀之色,方邪真已摇手道:“不碍事的。”他刚说完了这一句话,就发生了一件事。石亭塌了。先是亭顶,然后是整个亭子,都塌了下来。这一战,各发一剑,两人俱伤,相思亭尽毁。日后江湖中人,就称这名动江湖的一战为:“九七问天、相思一战”。酒坛碎裂的刹那间,相思亭内外前后的人,都发生了不同的变化:七发大师张弓搭箭,与顾佛影对峙;蔡旋钟发现了他平生未遇的劲敌,就在亭上;至于石断眉,立即逃走。追命马上就追。断眉石老幺用尽一切方法所有气力逃走。可是他逃不掉。追命之所以被称为追命,便是因为他的追术,普天之下,绝对在三名以内。断眉石沿着小碧湖逃亡,一口气逃了十一里,追命仍紧紧跟在他身后。断眉石猛然止步,他的钢叉自胁下陡然刺出!只要追命收不住步伐。撞了上来,那就可以一击得手。待他发现这一叉落空的时候,追命已越过他的头顶,到了他的身前,截住他的去路。石老幺低声下气道:“三爷,可不可以放过我一马?我杀了那么多的人,杀了那么久的人,我所得的钱财,也不算少了,我们一人分一半,如何?”追命道:“就是因为你杀的人大多了,也杀了太久的人了,今天我更加不能容你。”石老幺缓声道:“你杀了我,可没有什么好处,只不过办好了一件公事而已。”“世间这种公事,办好得越多,才会有公理,所以只要办好了这件事,就是我最大的报酬。”追命用一只手指在面前摇了摇:“石老幺,你在道上也算是个人物,不必摇尾乞怜,别这般不上道。”“我今天受了伤,”石老幺依然软声求道,“你杀了我也不英雄!”“我只抓你,不杀你,如果到非杀死你不可的时候,你放心,我会做的,你少来激我放过你;”追命反诘道:“当日,孟随园穷途日暮,你为了一点银子,就把人全家赶尽杀绝,又不见得想想自己这等作为,称不称得上条好汉!”“崔略商!”石老幺狠声道,“我告诉你,我是奉朝廷中的大官来剿灭叛党孟随园的,你抓我回去,那是自取灭亡。”“我把你抓回京城,诸葛先生自然有办法秉公处置你,并会追究幕后主使人,”追命丝毫不动容,“所以不论你背后的底子有多硬,你有多滑,今天决不教你逃了去。”“你以为你能抓得了我?你以为我杀不了你?”石断眉咬牙切齿,狰狞地道,“就算你擒得住我,你以为你能一路安稳返京?”“我知道‘秦时明月汉时关'的组织,共有三个头领,你只是其中一个;”追命淡淡地道:“我们何不现在就试试看,闲话少说?”石老幺知道再也逃不了这一战。追命却在这时又告诉了他一件事:“你今天敢来赴小碧湖之会,一是以为我查不出证据,无法缉凶,你不能不来,以免不打自招;另外一个原因是有恃无恐,以为你那两名伙伴秦明月和关汉会来助你,可惜,你却太忽视了小碧湖游家是洛阳四大公子中,最有势力的一个世家;”“你有没有发现,今天花沾唇、豹子简迅他们都没有出现?”追命道,“因为游公子比任何人都想查出杀孟太守的凶手,并找出在朝中跟他作对的人;他们已跟游公子在小碧湖之外布防,你的伙伴武功再高,今天也闯不进这看来全不设防之地。”然后他冷冷的作出总结:“所以,今天你面对我,是一对一,孤军作战。”石老幺的气息乱了。因为他的心乱了。他的信心已开始在崩溃了。他挣扎道:“那么,混入相思林、到了相思亭上的人又是谁?”“方邪真。”追命的眼中充满了温暖之意,“他只要知道我在这儿,他一定会来这一趟的,何况顾盼神风还亲自去约了他。”石断眉明白追命的意思。这看来平静详和的游家庄,其实暗桩密布、杀机暗伏,只让可以进来的人进来,要是不放人,谁也出不去。石断眉知道,这很可能是个事实。可是他不相信。他也不能相信。因为一旦相信,他便完了。连作战的信心也粉碎了。所以他不管一切的出了手。现在已没有退路。一个人被逼上绝路的时候,唯有咬牙苦挤,杀出一条血路。江湖上都是死里求活的人。——有时候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夺取了对方生存权利的人。石断眉绝对是这种人。------杀楚-- 第二十八章 岸上与水里的敌人第二十八章 岸上与水里的敌人石断眉一生都习“惯用不同的方式去杀人,他也喜欢用不同的方式去杀人。可是现在是决斗,而不是暗杀。决斗反而是蔡旋钟惯用的方式。每个人都有他的方式,他的擅长:精于绘画的未必精通韵律,精通韵律的也未必精干绘画;同理,能救人的不一定敢杀人,敢杀人的不一定也能救人。石断眉擅于暗杀,武功虽高,但不长于决斗。何况,在上一次的决战里,他已伤在方邪真的剑下,武功大大打了一个折扣。更打折扣的是他的信心。——他犯的案件,已被抓到了证据,更糟的是他自己亲口供出来的,而且,在决战前他又知道了两个武功高强的伙伴,都无法前来救助他。这些在都影响他的斗志。所以他决定要先把自己的斗志激发起来。是以他全力抢攻。若单论叉法,在当代武林中,石断眉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武林第一人。在叉法上,没有人使得比他更精更妙,也决没有人比他用得更纯更熟,更没有人能比他施展得更狠更绝。果然追命只能奋战、招架,无法还击。一招也无法还击。石老幺足足攻了七十八招,才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这战局看来是追命全面挨打,但事实上,只有自己在耗费气力。他的钢叉,始终连追命的衣袂都沾不上。可怕的是,自己每一招攻势,都是对方诱发的;更可怖的是,他已无法控制,不能停止攻击——因为一旦停止,刚才自己所发出去而落空的杀着,便会排山倒海的反卷回来——这种反挫之力,连石断眉自己也断然承受不住的。他反而希望追命早些作出反击。追命愈早发出反击,反击之力就不致那么巨大;石断眉觉得自己所作出攻势,就像水坝储堵了流水一般,水流愈积愈多,一旦决堤冲破,就势无可挽了。可是他的攻势又不能减弱下来。攻势一旦减弱,就抵挡不住追命的反击。同理,他也不能加强攻击,因攻势愈强,反击力就愈大。石断眉进退两难,攻守皆不是。他突然弃叉。这钢叉是石断眉的独门武器,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更是他的依凭。他原不可能放弃它。但他却毅然把它放弃。石断眉将手中叉飞掷,电射追命,被迫命一脚踢开,但迫命所蕴酿贮蓄的反击力,也突然遇到了堤坝崩缺的缝罅一般,全涌发了过去。石断眉接了七八招,已抵挡不住,突然大叫了一声:“住手!我有话说!”追命竟能把所有的攻势都硬生生的煞住。一个人能够把看来全力以赴的攻势陡然止住,就是说他根本还未全力以赴,未全力以赴的攻势就如此地步,石断眉心中更为震怖。“你还要说什么?”追命问。“早知道,我不如答应老板暗杀了你;”石断眉气喘吁吁的道,“我就是因为不想跟四大名捕结仇,所以才去杀孟随园,没想到现在还是给你缠上了。”“我情愿你来杀我,杀孟太守全家,那大无辜了;”追命沉声道,“你现在唯一赎偿部分罪孽的方法,便是告诉我,谁是你的老板,你的伙伴又在哪里?”“你要知道?”追命等他说下去。“刚才,我叫你停手,你马上就住了手,这正合乎了一个字,”石断眉忽岔了一个话题,然后问:“你猜是什么字?”追命淡淡地道:“我不猜,你说。”石断眉马上说出了答案:“笨!”他也马上作出了一个行动:跳进湖里!石断眉一窜入湖里,身子立即比一条鱼还滑还灵还自如,他没入水中,不再浮起。追命也立时跃入水中。他既是追踪大王,泅泳术自然也不差。可是他一人落水中,就发现不妙。两股暗流,澎湃汹涌,向他压来。追命精擅的是腿法,不是内功,何况在水里,腿法不易施展,就算掌法,也大打折扣,连闪躲都十分不便。况且这两股掌力,非同小可。简直似把整个小碧湖的水力,都向他挤压过来,似非要把他压得粉身碎骨不可!追命当机立断,默运玄功,千斤坠、万钧闸、横断紫金桩,同时并施,疾沉十五尺,脚踏湖底浮泥,猛地一踩,藉力上跃,同时施展飞鸟腾空、潜龙升天、鱼跃龙门式,外加巧燕穿云纵,“嗖”地拔出水面一丈有余,这时那两股潜力始在原来追命立身之水里爆了开来,激浪滔天,炸起一个个浪山波壑!追命冲天而起,但心知不能落回湖中。他凌空双腿交剪一踢,一双鞋子,斜飞而落,平平地落在水面上,湖水波涛再烈,两只洒鞋亦如怒涛中的轻舟,浮于水面。追命长吸一口气,身子徐降,刚好落在其中一只洒鞋之上,足尖一点,提纵有所借力,立即如鹰似鹫,腾身长掠,一去丈余,半空再飞出一只芒鞋,身子又沉,足尖点在第二只水面的洒鞋上,凭此再次借力,己堪堪跃回岸上。追命一到岸上,立即返身,全身贯注,注视湖面。石断眉在水里的武功,竟如此出神入化,是追命意料未及的。只是任何人都要呼吸。石断眉泳术再强,也得要浮上来换气。只要他浮上来,就算只是换一口气的瞬间,追命都不会放过。——他已错了一次。——他不该停手。——他不能再错。——他一定要逮捕石断眉归案。——断眉石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升上来?追命盯着湖面,额上、脸上,不知是湖水、还是汗水?远远有女子泛舟,歌声隐约传来。她们显然在欢歌嘻笑,不知这边湖面的格杀,已进入了更大的危境。追命站立湖边。——别说是断眉石老幺浮上来,就算是一条鱼冒出水面吐气,他都分辨得一清二楚。他只等石老幺冒上来。——可是他怎么还不上来?石断眉终于浮上湖面,换气。他已憋得太久了,他一口气游了近十余丈远,才再也忍耐不住,浮上来吐了口气。追命已然发动。这次是全力的发动。全面的发动。他全身拔起,同时一掌拍碎了腰畔系着的盛酒葫芦!葫芦碎成四块,他一掠三丈余远,手中葫芦瓢子扔出,斜落在水面上,他足尖一点,借力一窜,如此一连四次,藉力飞纵,每一次掠起时,都先弹出葫芦片,在水面上借力再起,兔起鹞落,不过霎时间的功夫,已到了石断眉浮起之处。石断眉猛觉劲风扑向后脑,心知不妙,立时一个水里翻挺,连泡也不冒,猛地没入水中。追命知道这回若又教他走脱,就难以再追了,所以就在他第四度掠起、身形疾向下沉之际,他右脚就先踏了下去,左足倒划转蹴,一先一后,往石断眉原先冒上来的地方发招。追命在全无踏足之处的湖中施展渡水登萍的武功,正是他轻功过人的地方,但在半空下水的刹间使出连环腿法,才是他腿功的真正高明处。水里的人闷哼一声,已给他一脚踩中。虽然石老幺在水里翻身。但追命在半空中早已认定穴位,这一脚,正好踩在石断眉背脊的“身柱穴”上。同时间,追命的第二脚又在水里踹着了他,把他整个人挑踢离水面。“呼”的一声,石断眉离水而起,追命一手兜揽住他的胸腹,另一手“嘶”的一声,已扯下一片衣袖,瞬间又撕成四片,大喝一声,手里一挥,那片布帛竟似铁片一般斜飞而去,落在水面上,追命长吸一口气,飘身飞跨,借在水面上布帛的一浮之力,一连四起四伏,不消片刻已跃回岸上。追命在岸上到湖心、湖心再回到岸上,来回三十余丈,他以微物借力,往返如飞,却已把石断眉到手擒来,臂弯挟了一个人,身法依然轻捷。追命刚才喘得半口气,蓦然,觉得背后有一些微的声响,这声响十分之细,十分之轻,就像一瓣花落到厚厚的雪地上一般,他甚至还闻到一种类近落花的香气。追命却猛然一震,他乍然觉得危机侵背。不但是危机,而且还是杀机。他霍然回首,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看见一个人,向他一扬手。天色骤黯。漫天的黑点,像千万只蝗虫,飞叮向追命。这种可怕的毒砂,完全不能抵挡、招架、闪躲,追命百忙中哇地一声,一口酒疾喷而出,化成万千箭雨,射向那人身、脸,他也不及理会有无命中,一个倒跃,“嗖”地落回身后的湖里。水里忽然又卷起两道狂流。追命倏然回身,就看见了一个人。一个黑色衣靠蒙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这双眼睛,不知是不是浸在水里之故,竟泛着碧绿的颜色。水里巨大的潜力,就来自他双手翻旋间。——原来刚才水中的巨力,不是来自断眉石,而是来自此人掌底。追命在水中,功力打了个折扣,要对付这个精通水性的人,只怕要糟,何况腋下又挟了一个人。可是他立即做了一件事。这时他离湖边不过两三尺,湖底甚浅,湖水也只刚逾人头,追命突然双脚一阵急踢,蹴起湖底泥沙,一时间,这十数尺的湖边尽浊,敌人见不着追命,追命也见不着对方。他已静悄悄的浮近岸边,腕底在岸上发力一按,人向上一跃,脚未沾地,已单掌当胸,暗自惕戒,但岸上已静悄悄地,半个人影也无。地上满布了细如毛孔的小黑点。这些都是令江湖上人都闻名丧胆的“五毒神砂”。——敌人何在?——是不是被他的酒箭射个正着,负伤而逃?——水里的敌人呢?追命已管不了那么多,俯首一看,此惊非同小可,原来他臂弯所挟的断眉石老幺,脸目浮肿,早已气绝身亡!石断眉已经死了。他的颈上有一枚小小的黑刺,鲜血和湖水惨和着流下来,流不到一半就变成了黑色,五官扭曲,不成原形!——这究竟是岸上敌人所下的手?还是水中潜伏的敌人所施的毒手?追命这才省觉,这两个武功高强、出手诡毒的来者,来意似乎志不在他自己,而是他手中所擒住了的断眉石。——为什么他们要杀石老幺?这理由至为明显。因为他们不希望追命擒住活着的石老幺。活着的人会说话、会求生、会出卖人,死了的人,就什么也不会。所以追命现在只拿住了个已断了气的人。一向嗜于暗杀人的断眉石老幺,而今,竟死在他人的暗杀下,令追命倍觉荒谬的是,断眉石的穴道是为他所制的;如果不是他制住石老幺,石断眉就未必死得这么容易。屠杀孟随园全家的案子,他算是侦破了,但侦破的结果,使他感觉到他只揭发了真相的外层,他心里发誓要继续查下去,直至要把握住真相的核心、揭露真相的全部才能称心。——甚至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杀楚--第二十九章 答案与疑问第二十九章 答案与疑问方邪真并没有走。他在等追命回来。他了解石断眉的武功,他跟石老幺换过一招,所以他越发肯定,追命一定会回来的。顾佛影对追命似乎也一样有信心。“游公子一向敬重孟太守的才智和为人,他也有能力使朝廷让孟太守充军改为洛阳出家,其实是暗里转入助小碧湖游家;没想到,游公子的惜重,反而变成害了他。”顾佛影叹息道,“宦党生怕孟太守他日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所以更要痛下灭门毒手。”“所以帮一个人应该要很小心,”方邪真道,“有时候帮一个人,可能反而是害了他。”“我以前帮过欧阳七发,”顾佛影颇有感触:“可是他现在最恨的就是我。”“一个人成功之后,很不喜欢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或令他想起过去,或分薄他的功绩;”方邪真淡淡地道:“历代君王,一得天下,大诛功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在所多有。看来你和七发大师积怨也不算浅。”顾佛影道:“说来惭愧,我们师兄弟三人,同出师门,但却各有宿怨。”方邪真地似乎不想知道得太多,反问:“这位既不是孟随园,却到底是谁?”顾佛影笑道:“他?他说跟方少侠是素识。”“素识?”方邪真倒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你不认得我了吗?”那人带着恨意地道,“是不是因为我粘了胡子,束起了长发?还是因为那一剑,是你砍我,而不是我砍你?”方邪真瞳孔忽然收缩。他想起一场厮杀。那场厮杀里的一个人。就在这时候,他就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道:“我们都知道,易容术是骗不了相熟的人与行家的;但对不相熟的人和外行,至少还可以一时管用。”方邪真回过头来,就看见追命背着已经断了气的断眉石,脸上带着苦笑、眼里透露着热诚,正把话说下去:“他就是那个披发人;”追命说,“那个在洛阳道上茶铺中,因要暗杀池日暮而被你斩了一剑犹未死的披发人。”方邪真讶异。但没有太大的震惊。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位名捕追命,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有他的深意、有他的理由、和有他的目的和原则的。他只说:“他当然不是姓披。”追命笑道:“他的名字当然也不叫做发人。”那人解开了头发,头发又披散了下来,他扪去了假须,拧断了腰带,宽袍松软,就跟当日在洛阳道上厮拼的披发人,全无两样了;那人道:“我姓林,名醉,字远笑,号七情居士,人称一择散人。”“太多名字,不是好事,”方邪真道,“我到底要叫你那一个名字?”“其实,在往昔,人人都称他为林三公子,林远笑。”追命向方邪真道:“也许,你迁来洛阳,时间不长,对洛阳武林旧事所知不详,但像顾兄,就清楚得很。”顾佛影脸上神色,十分震动。“原来是林三公子!”顾佛影强笑道,“有失远迎,尚祈恕罪。”“这是怎么一回事?”方邪真感觉到追命带这个人来,是有些话想告诉他,所以他直接的问。“十六年前,洛阳没有‘四公子’,只有‘三大府’,即是林、回、葛三家。”追命道,“回府当然就是现在变成了‘老公子’的回百应,葛家则是‘不眠山人’葛寒灯。”“林府呢?”方邪真问。“林凤公。”“啊,大涯一路闻风萧,江湖不可无此公——林凤公?!”“正是他。本来他才是洛阳世家中最有实力的人。可是,后来,林氏家族所建立的‘不愁门’,权力和财富,全给人瓜分了。”“你是指游家和池家?”“林凤公不该信错了两个人,一个是池散木,一个是游卧农。”追命悠悠地道,“他们两个,都是林凤公一手栽培和发掘的,游卧农还当了林府大总管,池散木是林凤公的义弟,结果,他们联合起来,在上沟通,在下纠党,叛了林凤公,还赶尽杀绝,杀了林凤公全家,灭了‘不愁门'。”“全家?满门!”“林凤公有三子一女,大儿子早死,二子和林氏夫妇全丧命了,只有林三公子和年幼的妹妹,侥幸逃出生天;”追命叹道:“之后,游、他二家,瓜分林家天下,不过,他们两人彼此之间,又发生争权夺利,故各据小碧湖与兰亭,两雄相峙,形成了洛阳四大家族的漫长斗争。”“池家与游家篡夺了林家‘不愁门’的一切,林家的人一定恨死这两家的人了;”方邪真道,“可是,这都是他们上一代的事,现在,理事的人都是两家的后代,林公子如果还亟亟于复仇,是否有此必要呢?冤冤相报,何时方了?”“如果是你的家人被杀了,你会不会全不思报仇?看不起别人报仇雪恨。劝人何苦血债血偿的人,请问问自己良心,怎么回答这句话?”林远笑冷笑着愤怒:“你的所有、所爱,为人所夺,你仍在凄风苦雨、挣扎求存,那些害你的人却在享受本来属于你的富贵荣华,而且还不放过你,你又会有什么想法?”“报仇;”方邪真直接了当的说:“我的亲人,也刚刚遇害,我也会替他们报仇。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向仇人的下一代报复,那是不是太不公平、太无理了一些呢?”“谁说无理!”林远笑眼都红了,“游卧农只是患失心疯症,其实还没死;池散木这老贼倒撒手得快,不过,当年背叛我爹的时候,池大公子池日丽,也有参与事件,我对付他们,天公地道!”“何况,小碧湖是我的,兰亭也本是我们林家的,我要把这些都收回来,这才是公平!这才算合理!”林远笑脸上出现了一种凄厉的神情,“我要亲眼看着游家和池家受到报应,家破人亡,我才甘心!”方邪真道:“所以你才率众伏击池日暮?”“要杀池日暮和游玉遮的人,多不胜数,四公子之间,也是明争暗斗,我杀他们,是替天行道,那天在茶馆伏击的人,都是以前“不愁门”的旧部,但我们的行动却让你和他一手破坏了!”林远笑指的“他”,当然就是追命,“你们助纣为虐,多管闲事,有朝一日,我也会报复的,而且,你这样做,也一样救不了这四个腐败的世家,据我所知,不但朝廷权宦已插手此事,连。神不知、鬼不觉,和‘秦明明月汉时关’也出动了,四公子不久之后,就要成了死公子!”林远笑说到这里,仰天狂笑起来,长发不住的搐动着,看去反而有点像在抽泣。方邪真道:“我还以为你也是‘秦明明月汉时关’的杀手。”追命讶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方邪真道:“池日暮自己推测的。”追命道:“他的情报错误,林远笑和他那一班手下,确是林族旧部。”方邪真沉吟了顷刻:“我想池公子的消息是来自刘是之的嘴里。”追命道:“‘满天星、亮晶晶'的人,确有人到了洛阳城,其中有一个是飞星子……”方邪真道:“飞星子已给我杀了。他和妙手堂的人,杀了我爹爹和弟弟。”追命闻言一震,一时不知如何说是好。“报应,报应!”林远笑在一旁笑道:“你杀了我几个手下,别人杀了你的亲人,这就是报应!”方邪真也不恚怒,反问:“那么‘杀楚’是什么意思?”林远笑一怔,惨笑道:“杀……楚……?”追命在旁插口道:“当年,游卧农和池散木密谋背叛林凤公,与人筹策起事的暗语,便是‘杀楚'二字。”“杀楚?”方邪真仍是不解:“为啥要用杀楚二字?”“因为‘楚’字是‘林’字和‘正,字的合并,”追命道:“林凤公姓林,林夫人也是武林英杰,叫岑正儿,‘杀楚'一语,正是要杀他们两个。”方邪真心中仍有些狐疑,不禁问:“‘杀楚'就只是这个意思?”追命耸耸肩、摊摊手,道:“到目前为止,我所知的也仅是那么多。‘杀楚’是当年游、池两家杀主夺权的暗号,这两个字却反而成了林三公子那一批念念不忘复起报仇的代号:‘杀楚'。‘不愁门’的人,亦改号为‘百仇门',以示报仇的决心!”方邪真问:“只不过,这‘杀楚’却已成了消灭池、游二家的一句号令?”追命道:“正是。”“我仍是有点不明白;”方邪真道,“你是怎么找着林三公子的?他怎么会答应替你冒充孟随园的?孟太守的血案,跟‘杀楚’又有何关系?”追命道:“那天,在洛阳道上别后,我除了追查孟大守血案的疑凶之外,便也对那天狙杀池日暮的刺客细加勘查……”他笑了一笑道,“算是幸运,三名疑犯,都来了洛阳,减省我不少时间。”方邪真道:“以三哥的迫踪术,追查凶嫌逃犯,自然手到擒来。”追命道:“方兄弟少来嘲笑我!”林远笑怒道:“我那时若不是受了伤,他哪里追得上我!追命一笑道:“我一路跟踪林三公子,他受了你一剑,伤得颇重,只好回到林氏旧部的大本营,我不动声色,听他们悲怒愤骂,才大概猜着大概,便现身拜见——”林远笑冷哼道:“说的好听!甚么拜见!不过是想擒我立功!”追命沉声道:“其实,我也并无他意,既知林三公子是为了报仇雪恨,而小碧湖与兰亭的家业,似乎也真的来得不甚光明,这件案子既不是我办的,我也办不了,我只想从中调解,希望仇莫要越结越深,恨不要越发难填。”方邪真道:“林三公子自然不会答应。”林远笑冷笑道:“我们的深仇,岂是他三言两语化解得了!”“我也知道我化解不了,所以,洛阳四公子的斗争,我只好置身事外,只专心找出杀盂案的凶手;”追命喟息道,“所以,我求他助我一事。”方邪真问:“甚么事?”林远笑道:“他要我假扮孟随园,替他找出真凶。”方邪真眉心一皱,又问:“为什么非你不可。”“因为他长相很有点像孟随园,不论是不是真凶,跟孟太守照过面,虽然必然明白,真的孟随园已死在他手上,但对其他不是凶手的人,找个样子酷似孟随园的,比较奏效,对真凶也较能造成疑惑;”追命道,“何况他胸际受过你的剑伤,是不是真的受伤,要是真的细加查看,断难瞒过行家,顾兄手腕上的伤,要不是快打快着,恐怕也骗不着石老幺,而且,今天我请林三公子来,顺便也要让你多了解有关洛阳四公子的一些底细。而且,我还有现在不便道出的原由。”林远笑接道:“我答应了他,但我有条件。”方邪真道:“甚么条件?”追命道:“他要我不可道出他们‘百仇门’的会集之处,这点,我也不值当年游、池两家所为,林凤公我也一向敬仰:我当然不会乱说。”林远笑道:“我也要他负责我的安危,平安进出小碧湖。”追命望向顾佛影:“我已经答应他了。”顾佛影道:“我明白。公子也定必明白。”方邪真却向林远笑道:“你答应这样做,原因只怕是为了不管凶手是蔡旋钟、石断眉、还是七发大师,你都巴不得除去四大公子的身边重将。”林远笑道:“你说得对。我本希望是七发禅师,我更希望就是顾佛影!”顾佛影微笑道:“可惜不是我。”林远笑道:“可惜。”追命这次向方邪真道:“你看到了?”方邪真道:“看到了。”追命道:“那天,在洛阳道上,我倒是劝励过方兄弟你,不妨为池公子效力,可以一展鸿图,我说了之后,又怕不妥,所以对洛阳四公子的底细,也格外留意,留意的结果,便是发现了这些种种的事。”方邪真道:“你要说的是什么?”“身在洛阳多烦忧;”追命吟道:“只恐洛阳不可留。”方邪真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追命道:“我算是替孟案缉拿了真凶,但凶手又被人杀了,我会追查下去的,你呢?”方邪真道:“我仍会留在洛阳。”“哦?”追命淡眉一扬,“为甚么?”方邪真道:“因为我已经身在洛阳,心在洛阳,不管善恶美丑,我都是其中一份子,我只能与之同浮共沉,走不了了。”追命微微叹了一声:“原来是这样的。”“你们不走;”林远笑锐声道,“我可是要离开这里的。”顾佛影道:“你放心,三捕爷说过的话,我们一定不会为难你的。”林远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盯了方邪真一眼,“你们这干为虎作怅的东西,我会再回来的。你劈了我一剑,又杀了我们不少人,你欠我的,我会记住的,‘百仇门’也会记着的。”方邪真淡淡地道:“你记着吧,等你有能力来算帐的时候,尽管来找我算帐。”“我先送林三公子回去,”追命向方邪真、顾佛影道:“我也要找杀石断眉的凶手,以及找出那叫石老幺当凶手的人算帐。丅〤ㄒ粭集 Т×丅Η亅、CоM“三捕爷放心,”顾佛影垂手笑道,我们决不会使人跟着林三公子的。”方邪真道:“谁能跟踪追命?无疑班门弄斧。”追命反问:“那你呢?”方邪真道:“我回兰亭。”追命看了他一阵,才说:“你脸上杀气很盛。”“不错,我是要回去杀人的;”方邪真道:“杀一个本来该死但却不该杀的人。”“我没听到;”追命笑着与林远笑启步,“我当了那么多年捕快,算是学会了一件事:有些不该看到和听到的事,我就看不见、听不到,连你刚才的那句活也是一样。”他抛下来最后的一句话是:“保重。”方邪真明白他的意思。——保重。刘是之一向很懂得如何保养他自己。他在兰亭庭院的竹林子里,在两株巨竹干上架起了一张绳结的床,他就睡在上面,面向着兰亭的红墙碧瓦。西院的月洞门,摇来晃去,午间寂寂,可是烈阳照不到他的身上,蝉声伴着他的思潮起伏——他正在计划着,如何进一步拓展“兰亭池家”的事业。他虽然姓刘,不姓池,兰亭虽然仍是池家的,可是他总觉得,兰亭这大好庄园,有一天可能就是他刘是之的。——可不是吗?当年林凤公独霸一方,结果,他的势力还不是由他的两个心腹爱将所瓜分了,其中一个,还是今天池家上一代的主人呢!刘是之想到这里,嘴角不禁有一丝微笑。——他会这样做吗?——如果池公子一直重用他,一直待他好,他就不会……——如果不是呢?他用纸扇扇啊扇的,忽然觉得思绪有些乱,然后,忽然籁籁的飘下几叶竹叶来。他躺在绳床上的躯体,突然绷紧了起来。因为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杀气。他刚要像醒狮般弹起,绳床就塌了。两边的绳结一齐而且是同时的断落。他甚至连刀光剑影都未曾看见。不过,他在绳床未塌前的刹那,已借了力,飞跃上一棵巨竹干上,左手抱住竹子,居高临下,察看情势。然后,他就发现在他手抱的竹子八九尺外,也有一个人,一手扣住竹子,冷冷的望着他。竹子苍绿。阳光把竹子顶端的竹叶,筛得黄亮。那人的一身白衣,仿佛也映着绿意。甚至脸色也有点微绿。刘是之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怎样,但紧握着折扇的手指,由于太用力之故,所以呈一片青白。那人当然就是方邪真。阳光依旧竹叶青。蝉声知了。刘是之忽然感到震怖。他感觉到方邪真是来杀他的。“你来了。”“我来了。”“你来杀我的?”“我来杀你。”刘是之忽然觉得过去为兰亭池家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荒谬可笑。“你既然已进了池家,为什么还要杀我?”“就是因为我进了池家,我们行事的方式根本不同,目标各异,我们之间,迟早都会杀悼对方,只有一人能活下去。”“你说的对。”刘是之苦笑道,“这说来是我自作孽的结果。”“无论兰亭池家怎么发展,你和我始终都会形成对立,你也不会长久容得下我的;”方邪真冷峻地道:“与其日后才互相残杀,不如现在就决一生死。”刘是之想了想,问:“不能只定胜负?”“没有用的,”方邪真坚决地道:“如果是我败了,你决不会让我活着;要是你败了,你也一定会投靠别处,千方百计的消灭我。”刘是之长叹一声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我真的应该力阻你进来的。”方邪真道:“你也是个聪明人,聪明得做错了别人反而不会做错的事。”“你说的对,聪明人易被聪明误,”刘是之沉吟似的道:“你也是一样,譬如,你现在就做了一件很错的事。”方邪真小心翼翼地问:“甚么事?”“你有没有听过武林中一件犀利、霸道、可怕的暗器?”刘是之脸上有一个诡异的笑容。“什么暗器?”“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刘是之手腕一掣,已摸出了一支铁笛,充满自信的笑道:“你错在不该让我亮出这根笛子。”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道:“因为这就是根向你索命的笛子。”方邪真当然见过这支铁笛。他也知道“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威力。他盯着这支笛,手按着剑把。两人都是一手抱着竹干,遥相对着,直至刘是之终于率先发动、按下了铁笛机括!人生里常常会有这种局面,两个人不得已要作一场对决,胜的人就能愉快的活下去。——虽然,也许胜的人活得不一定“愉快”,败的人也不一定就不能“活下去”,可是,人在世间,有些仗,总不能不打,不能不分胜负——。刘是之探身一俯、扳动铁笛上机钮的时候,方邪真已长空飞掠,一剑自上而下直划,刘是之后面的竹子,啪喇喇一阵爆响,自中直分为二,切裂处分左右而倒。刘是之那一按,铁笛竟没有射出暗器!竹虽裂开,刘是之人仍贴在竹干上,但他的人却也没事。他脸色大变,立即弃笛,折扇崩地弹出尖刃。方邪真一剑没能杀了刘是之,也是一震,两人身子同时都落了下来,各换了一招,两人脚同时沾地,竹子也分两爿塌在地上,竹枝竹叶,扫拂过两人身上衣袂。两人都没有动。然后刘是之的喉咙格格作响。他丢掉了折扇,痛苦的抓着咽喉,方邪真道:“你刚才一击无功,不该马上去弃了铁笛的。早上我到过兵器房,凭兵器附着的记录,知道你常借用这支暗器,因而推测你在洛阳道上,池二公子遇狙之时,你虽带了出来,在那种危急的情形下,却仍没使用它,分明是存有自保的私心。这铁笛几乎已成了你的专用品,所以,我做了点手脚,让它第一按不能发射,第二次按就能如常射出‘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了,可惜你……”刘是之艰辛地道:“你杀我,池日暮知不……知道……?”方邪真道:“知道我杀人,但不知道是你。”刘是之痛苦得五官都抽搐在一起,惨笑了一声:“杀楚……”又勉力说:“你……知不知道……他……他也是……是杀……”他一面说,喉咙的伤口不住的溢出血来,但他竭力想把话说出来。不过,蝉声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没办法把话说出来。方邪真也想听。他也很想知道刘是之临死前究竟想说些什么。不过他也听不到了。蝉声静寂。刘是之已经死了。刘是之倒下去之后,他掀开刘是之的衣襟,才知道他身上穿着金丝护甲,他发出第一剑之际,刘是之头颈前俯,剑尖自他胸襟直划自小腹,虽仍划破了护甲,但却未伤及皮肉。池日暮把当年池散木的至宝护身甲也交给了刘是之,对他礼重可想而知。如果刘是之不放弃铁笛,再按第二次,方邪真纵杀得了他,也要面对“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可怖威力。他自己也没有把握,是不是能躲得过、避得开、接得下、挡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