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茫蹲下来,给父亲重新系上皮带,又将他上衣的钮扣—个—个地扣上,一直啜泣不止。她想将父亲背回家,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反遭到一群小孩的窃笑。这时走来了傅绍全。他用脚狠踢了—个孩子。孩子们都知道他弹弓的厉害,平时都怕他,吓得全都逃窜了。他看了姚茫,说了一声:“把眼泪擦了。”就蹲下身去,让姚茫帮忙,将姚含清背了起来,朝镇外走去。姚茫跟随其后。傅绍全背得很吃力,不—会儿汗珠就“噗嗒噗嗒”地滴下来。姚茫让他将她父亲放下来歇—歇,他摇摇头,咬着牙,一直将她父亲背回家。不久,天便黑下来。傅绍全说:“我该走了。”姚茫立即又有了恐慌,用眼睛望着他,“等我爸爸醒了再走,行吗?”傅绍全没有言语,只用目光疑问着。姚茫不坑声。傅绍全摸了摸头,就坐了下来。姚茫就去弄晚饭。姚含清今天醉得太深,直到姚茫与傅绍全吃完了晚饭也未醒来。傅绍全倒也原意待着,与姚茫说会儿话。“你凄子叫‘梅子’,是吗?”傅绍全点点头。姚茫在嘴里自语着:‘梅子,梅子,这名字挺好听的。“傅绍全说:“名字好听有什么用!”“她长得也好看。”傅绍全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姚茫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疑惑。夜渐渐深起来,门外的田野愈发变得无边无际。姚茫推了推父亲,未能将他推醒,只好望着傅绍全说:“要么,你先走吧。”傅绍全说:“不着急。”“你妻子不会生气吗?”傅绍全只把眼睛望门外的夜色,不作回答。三月之夜,说不清是温暖还是清凉,只觉那带了花香的空气很是好闻。屋里有酒味。他们便都走到门外,各自找了一张凳子坐下。天空斜悬一枚钩状的细月,远处的林子里不时有一阵鸟的幽鸣,田野上笼了薄薄的雾。傅绍全在黑暗里看着姚茫,心里头早有的—个动机就固执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姚含清终于醒来了。“我走了。”傅绍全离姚茫很近,声音愠和地说。姚茫道:“我听人说,你爱赌钱。赌钱不好。你以后不要再赌了。”“不赌了。”傅绍全说。“走吧。”傅绍全说站着不动。姚茫也站着不动。“我走了。”傅绍全终于说道,掉头走向田埂。他身后,就有一双异样的眼睛,在这夜幕下看着他。傅绍全快走尽这条田埂时,看见芦塘边立着一个蠢笨的黑影他认得。第五部分铜匠师傅(5)第五节傅绍全不再赌博了,但也不常在家守着铜匠担,而是不断地浇铸—些铜铲铜勺之类的器物,挑到镇外去卖。无论是远走,还是回归,他总要从姚茫家门前过。那姚茫一听见风将丁丁当当的铜器声传来,心就会如那铜器在阳光下一忽闪,闪出一道亮光来。傅绍全有时根本就不远走,挑了担子就歇在姚茫家门前。独自守家、终日不能与人言语的姚茫,对他的到来充满好感,有时甚至感到兴奋。但羞涩也阻止着她,使她总离傅绍全远远的,只能不时地拿眼睛悄悄看他。傅绍全有傅绍全的计划,这计划是他经过多少次彻夜不眠想好了的,很仔细,很周密。他先是试探着用目光去攻击这个女孩。那是—个有了某种经验的男人的目光。这目光能发生发出一些东西,也能毁坏—些东西。姚茫在这目光下,变得面色绯红,气喘不匀,赶紧低下头去。傅绍全就越来越大胆地用越来越炽烈的目光去看她。看得姚茫心慌慌的,只好把身子转过去,空空地望那片田野。再后来,傅绍全就非常巧妙地用言语来撩逗她。姚茫不解风情,懵懵懂懂。但在傅绍全走后,她想着那些话,想着想着就脸红起来,望着田野上笼起的雾气,自己的心也有点缥缈无主了。她有点不希望傅绍全再来了,可又在心的更深处希望着他来,甚至还渴望着他说那些言语。傅绍全自然会来的。不远处的田埂上,不知谁家的几只羊在吃草,一只公羊撵住了一只母羊。母羊拗不过公羊,只好由它去。傅绍全不说话,目光固执地去看着它们。姚茫被他引得也去看,但只看了一眼那两只羊,急忙跑进屋里。等她再出来时,傅绍全已走了。她坐在门前,目光朦朦胧胧的。那些羊还在。那只母羊安静地躺在草地上。那只公羊竖着两只角,不吃草,只是朝远处呆呆地望。她忽然站起来,找了一根棍子,把羊们轰走了。再走回来时,她就觉得浑身乏力,扑到床上去,紧紧地抱着枕头。初夏时的—个静谧的上午,傅绍全在田野中间的一片芦苇丛里终于让姚茫知道了那个故事。之后,他疲乏地睡着了。姚茫坐在他的身旁,用手抚摩着他瘦削的胸膛,望着湛蓝的天空,无声地哭起来。从此,傅绍全忽然变得精神起来。从此,姚茫就更像一个孩子一样依恋着傅绍全。傅绍全很得意,与我聊天时,总讲他跟姚茫的故事,讲得很仔细,一处都不落下,还要一一加上他对姚茫心理的想像性猜测。这天晚上,傅绍全将又喝醉了的姚含清背回去之后,把姚茫拉到怀里说:“去我家吧!”“不。”“她人不在,回娘家去了,今晚不回来。”“不。”“我走了,等着你。”傅绍全走后,姚茫心里一片空虚,把门拉上,战战兢兢地走进黑暗里。她是害怕黑暗的,但还是在黑暗里不停地走着。傅绍全家没有灯光,门虚掩着。他听到了门外惴惴不安的脚步声,将门轻轻打开,将姚茫一把拉进屋里。姚茫扑到他怀里,索索发抖,“她真的不在吗?”“真的不在。”他抓着她冰凉的手,将她—步—步地引上阁楼。月亮从天窗里倾泻在床上,色如牛乳。阁楼微颤,并且使人离开了地面,更往天空去了一步。这是—种奇妙的感觉。它让人迷茫,让人朦胧,让人昏醉。姚茫躺在那里,一双清纯的目光,只望那天窗外一片淡蓝的星空。她忘了苏州城,忘了孤独,忘了卑下的情绪,忘了茅屋中的醉父,也忘了自己。她不动,由着他。她忽然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完全裸露了,小声求他留下一丝遮挡。他在她耳边急促地说着:“不留,一丝也不留……”她拗不过他。后来,她就完全裸露在月光里。当他汗淋淋地躺在她身边时,她忽然紧张起来,“我要走,我要回家,我怕……”“别怕。睡一会儿吧。然后我送你回家。”她坐了起来。“睡吧。”“她真的不会回来吗?”他停顿了片刻,“不会回来的。”她又躺下了。没过多久,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下面的门吱呀一声,不禁一惊,立即坐了起来。有脚步声上来了。她赶紧去抓自己的衣服。可是那些衣服不知被他弄到哪儿去了。她好不容易抓到一块枕巾,刚想把胸前遮挡起来,脚步声已经上了阁楼,随着咯嗒一声,灯亮了。灯光里站着梅子。姚茫用毛巾紧紧捂在胸前,无地自容地低下头去。傅绍全却毫无慌张神态,亮着上身,倚在床头架上,朝梅子恶毒一笑。梅子很平静,“你还真有这个本事。”傅绍全点了支烟,朝空中吐了一串烟圈,“没有你本事大。”、姚茫哭泣着,双肩一耸一耸。梅子说:“茫姑娘,哭什么呀?我这就另找个地方去。”说完,往阁楼下走去。可没走一半,突然返回身来,疯了似的抓起东西乱砸乱摔,还大喊大叫。傅绍全说:“我喜欢她。你滚出去!滚出去!你说过你自己会滚出去的!”梅子哭着,低头走下了阁楼……第五部分铜匠师傅(6)第六节姚茫怀孕,是在盛夏天气。暑热本就使人消瘦,她的反应又异常剧烈,呕吐不止,且无—个亲人能给予关心与照料,她年纪又小,一切还在懵懂之中,不知道自己照顾好自己,人便瘦得让人可冷。她总躺在蚊帐里,无声无息地感觉着漫长的时间一寸一寸地从身边流走。她甚至不知道她的体内已经发生了什么,以为生了什么疾病。傅绍全也不谙此事,也当她生病了,只是把—些新鲜的水果买来放在铜匠担里,送到她床边。那时,她的目光就变得异常地安静与温柔,把他的手拉过来抚摩,像个需要大人守在榻边的—个有恙的孩子。一日,傅绍全挑了铜匠担在—个村子里转悠,见了一位腆着肚子的孕妇,忽然想到了这上头。他掉转头来到姚茫家中,不安地对她说:“我陪你去趟医院吧。”姚茫说:“我不去医院。”“那不行。你必须去医院。”“过几天就会好的。”“不行,你得去。”他见姚茫仍不想去医院,便有点着急地说:“你怕是怀孕了。”姚茫就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的脸。他们没有去镇上的医院,而是悄悄去了县城的医院。姚茫得知自己怀孕后,咬着手指头哭起来。然后,相隔几步远,她跟在傅绍全的身后,眼中一片茫然。这天晚上,他们在茂密的芦苇丛中待了许久。姚茫乖巧地倚在傅绍全的怀里,完全没有了白天的惶惑。那双纯静如秋水的目光,望着这乡野才有的高远的七月星空,她想起了自己童年的许多如梦如幻的情景,“我小时候很安静,从不闹人,也不哭,喜欢看颜色鲜艳的东西:天上飞过的一只白鸽子,窗外枝头上一片金黄金黄的叶子,公鸡头顶上的红殷殷的冠子……就独自—人默默的看……”傅绍全心不在焉地听着。在快要分手时,傅绍全突然地将姚茫扑倒在地上。这从未有过的狂风暴雨般的袭击,便姚茫既感兴奋又感到害怕。她气喘吁吁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他不答。她摇着脑袋呻吟不止,并不时地拗起脑袋来。这时,她可以看到他的臀部在月光下像浪头在起伏不宁。她用嘴轻轻地咬着他的肩头,然后含着泪问:“你真能离婚吗?真能吗?”他依然不答。这次分手后,傅绍全一连十多天没来看姚茫。姚茫并没有生出太多的焦躁。随着体内的变化,她那没有一丝杂质的心中生出许多温馨的情愫。这些情愫的生长,使她常无端地把甜美的微笑如花—样开放到脸上。她没有烦恼,倒一天更比一天地安静下来。她觉得,自己忽然从一个单纯无知的小姑娘,变成了—个有母亲情怀的小小的妇人。她—点也不去想那些烦人的事情。她的肉体与灵魂甚至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焦渴地等待傅绍全了,心居然静得如止水一般。傅绍全终于来了。他一脸即将刑满释放的表情。他对姚茫说:“快点收拾几件衣服跟我走。”姚茫疑惑地望着他。“我塞了三十块钱,在东吴镇找好了—个医生,他答应可以帮助堕眙。”剥落仿佛没有将傅绍全的话听清楚似的,“你说什么?”傅绍全把话又说了—遍。两行泪水便立即从姚茫的眼中滚落下来。“快收拾衣服去吧!”姚茫站着不动。“去呀!”他推了姚茫—下。姚茫往后退去,“我不!”她两眼充满恐慌地望着傅绍全,并把身体扭过去,用双手护在腹部,完全像—个怕人夺去心爱之物的小孩。这双目光使傅绍全感到十分震惊。“我不,我不……”姚茫哭着,泪珠滚滚,样子极让人怜爱。傅绍全木呆呆地站着。“我不让,不让!我不要你离婚还不行吗?”她泪汪汪地望着傅绍全,软弱地,用了哀求的声调说着。傅绍全顿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转身走出门外,颓然坐在门槛上。远处的田野上,飞起—对雪白的鹤,先是低低地掠着迷蒙的绿色飞,继而往—碧如洗的天空飞去。那苍穹也真是高旷,高旷得让人自惭眼力的浅薄。那对鹤优雅无比地飞着,直飞得一丝不见,只留下—个纯粹的空间。傅绍全绝没有想到姚茫会如此清纯与痴傻,这清纯与痴傻使他对自己玩耍的这场游戏突然有了一种忏悔。他从未真正想过要与梅子离婚,也从未真正想过要与姚茫结婚。他觉得他要姚茫太不可思议。他与姚茫根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姚茫是城里人(尽管现在她已成为乡下人),他是乡下人;姚茫还是个小姑娘,而他早已是—个经验丰富的男人了。他仅仅是喜欢她那份温软细腻、散发着淡淡香气、犹如孩子的肉体罢了,他仅仅是想把—个女孩弄上手用以泄解心中的压抑、仇恨,向梅子进行最尖锐的报复罢了。而现在他才真切地发现,被他游戏的这个女孩,竟是这样一个天真未凿的女孩!他觉得有冰凉的水珠渗到了他的头发里。他抬头看去,见姚茫扶着门框,在望着他,那对目光太单纯,也太稚弱了。他站起来,捏着她的双手。他觉得那双手凉丝丝的。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副无依无靠、十分听话的样子。他觉得她太瘦太瘦了。他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用脚尖不住地抠挖着地面。这天晚上,他对梅子说:“我们离婚吧。”梅子哭了:“我不了,我不了……”第五部分铜匠师傅(7)第七节姚晗清终于也看清醒的时候。他在—次醒酒之后,发现了女儿身体的变化。当他问起时,姚茫毫无慌张地向他坦白了。而当他说“这孩子不能要”时,她拒绝了。姚含清劝说了她许多日子,也没有能够使她改变主意,眼看时间一天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只好去了郝明家,请他们帮忙拿主意。郝家的条件是:姚茫干净了身子之后,给郝明做媳妇。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的姚含清还剩下什么呢?不就只剩下一张已没了光彩的老脸了吗?如果让姚茫把孩子生下来,这张老脸不也就没有了吗?他答应了郝家的条件,并将这件事交由郝家全权处理。郝家的办法很简单: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姚茫硬弄到医院去。就在他们将要实现这一计划时,姚茫和傅绍全突然—起失踪了。谁也不知他们两个去了哪儿。日后,每当我和马水清看到那个叫摇摇的小男孩时,我们都会从心底深处油然升起一种崇高的情感。因为,是得到了我们的帮助,这颗幼小而美丽的生命才得以存在于这灿烂的阳光下的。那个夜晚漆黑—团。我和马水清从镇上吃完猪头肉摸到宿舍门口时,油麻地中学早已没了一星灯火。我们正要进门,从树下走出一条黑影来,轻轻叫了—声:“林冰。”“傅绍全?”我问。他没有回答,转身面对那片树影,小声唤着:“茫茫。”—个瘦弱的影子便走了出来,低着头站在傅绍全的身后。“我们进屋去说好吗?”傅绍全问。我们打开了门。傅绍全让姚茫和我们先进屋,他警惕地看了一下外面,最后—个进屋,并随即将门关上。他没有同意我们将灯拉亮,只在黑暗里向我们诉说了一切。他说:“亲戚家,一般的朋友家,都不能躲。只有来找你们。因为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会跑到你们这儿来。”他恳求我们能给予帮助。姚茫就在黑暗里小声地啜泣着,那声音像夜里的秋雨,细细地落在桑叶上。当晚,他们就先歇息在我们宿舍里。白天,我和马水清说:“让他们总待在我们宿舍,也不是个办法,又不是躲一天两天的。”马水清却已考虑好了,“像那年藏秋一样,把他们藏到吴庄我家里去。”等天完全黑透之后,我和马水清走小路,将傅绍全和姚茫一直护送到吴庄。爷爷是个善心人,很乐意地将他们接受了,他望着乖巧的姚茫说:“就在这里住着,哪儿也不去。”姚茫泪水盈盈地说:“谢谢爷爷。”我们反复叮嘱了他们出入要特别小心,就又赶回学校。那天,我在镇上看到了郝明等几个人蹲在—幢房子的檐下,鬼鬼祟祟地在小声商量着什么,一个个脸色疲倦不堪,—看就知道他们这些天在到处奔跑,在寻找傅绍全与姚茫。那个郝明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一周之后,郝明领人进了傅绍全家,将他家东西砸了—通。梅子不动,由他们砸去,然后站在破碗烂盆之中,“噗嗒噗嗒”掉眼泪。秦启昌来了,见此种情景,—挽衣袖,大声说:“真无法无天了!我马上找人把他们几个捆起来!”梅子淡淡地说:“秦干事,不用你管了。”便独自上阁楼去了。傅绍全与姚茫在吴庄塌塌实实地住着。马水清家有的是房子,平日里,除了舒敏晚上来住宿,是很少有人踏人这幽静的大院的。他二人出来时,也带足了钱与粮票,尽量不给爷爷增添负担,还常帮爷爷做些家务。当时,姚茫身孕已五个多月了。他二人不觉在吴庄—住就是三个月,话说到了第二年春天,再过两个月,姚茫就要分娩了,他们的口袋却空了。借了舒敏—些钱,也早花光,白吃白喝爷爷的已有不少日子。他二人—日甚似一日地过意不去,尤其是姚茫,更是不安。她只好对傅绍全说:“我家中床头上有只箱子,箱底下有一笔钱,是我妈跟我爸离婚后给我的。你去把它取来吧,只是要十分小心。”博绍全—想过些日子姚茫分娩也是要花钱的,就说:“把钥匙给我吧。你尽管放心地等着我,我去去就回来。”当晚,傅绍全就偷偷摸摸地往抽麻地潜行。他先是在离姚茫家两块地远的芦苇丛里潜伏着,心里计划着,等月亮被—片乌云遮住,就赶紧趁机跑完那两块地的距离。终于等得一块乌云,天忽地就黑暗下来。他跳出芦苇丛,就往那幢茅屋跑。他刚跑出一块地远,那乌云就飘去了,一轮月亮亮如白昼地照耀下来。此时,恰逢郝家一兄弟出门小解。那兄弟远远地见田埂上跑着—个细长的黑影,尿没撒完就塞回裤子里,叫醒了郝明等另外几个兄弟,说:“那个人影如果不是傅绍全,我把脑袋砍下来!”手电、绳索之类的东西,是早已准备好了放在手边的,兄弟几个拿了它们,直扑那幢茅屋。这里,傅绍全刚刚趁姚含清酒酣熟睡之际弄开门进屋,就被他们一下子牢牢地堵在了门里。傅绍全被郝家兄弟捆绑起来,堵了嘴巴,在夜色之中,被扯到了远处一座废弃的粮仓里。“她在那儿?”郝明问。“谁?”傅绍全问。“茫茫。”“谁是茫茫?”“别废话!姚茫!”傅绍全不回答。他们就用一根绳子反着捆了他的手腕,然后将绳子从横梁上甩过去,像扯一面旗帜一样,将他挂到了屋梁上。傅绍全觉得肩头的筋断了,疼痛得直咬牙。“说,你把她藏在哪儿?”郝明脱了上衣,露出个蛤蟆样的宽胸脯来。小铜匠傅绍全,好样的,把嘴紧紧闭着,而翻起眼睛来嘲弄地看着郝明。第五部分铜匠师傅(8)郝明学电影上的鬼子、土匪跟国民党,点了支烟,猛吸几傅绍全的脚板底。这疼痛贯彻全身,使傅绍全失声叫唤,然而,他绝不说出姚茫现在何处。事后,他告诉我,在郝家兄弟施刑的空隙间,他竟然很荒唐地想起许多曾使他神魂颠倒的情景来:四周芦苇高高,与天际相接,绿色盈盈欲滴,几只如鸽卵大小的深黄色小鸟,在芦苇叶上跳跃,啁啾不停;她躺在草上,粉白的身体—派安静,两个如梨大小的隆起之上,各有一粒樱桃大上、暗红如玛瑙色的小点儿;一双无力的手,抵挡着他的胸膛……就是这样—个女孩儿,她的肚子居然大了,到了后采,竟尖尖地挺了起来,挺得那样好看,像—只放大了的椭圆形的鸭蛋,他甚至闭起双眼,想像着那个即将出世的由他与她创造出来的那个孩子。他觉得她肯定会生出个男孩。他居然在难忍的疼痛中给他想好了—个名字:摇摇。天亮了。郝家兄弟怒了,操起能操到的东西,对他进行胡乱的鞭挞。他悬挂在梁上,不停地转动着。“狗日的小铜匠,你说不说?!”郝明操起一根粗棍子问。冷汗滚滚的傅绍全,吃力地睁开眼睛,盯着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你长得像头猪,她想起你来就恶心!”棍子在空中横扫过来。傅绍全尖利地喊叫了—声,便晕了过去。郝家兄弟慌了手脚,急忙将傅绍全放下,解了绳索,趁外面还没有太多的人走动,赶紧溜了。傅绍全苏醒过来时,已是红日满天。他想站起来,但两条腿不听使唤,并且钻心地疼痛。“我的腿大概断了。”他爬出那废弃的粮仓,在大路上爬着,鲜血染红了裤管,也染红了嫩绿的小草。傅绍全被人发现后,送到了镇上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两条小腿均已骨折。他死人一样躺在病床上。梅子日日夜夜,一步不离地伺候在他的床边。她不说话,只哭。每次他醒来时,总见她痴了一样地在他的脸,并用手在摸。街上的人天天议论这些事,说:“没想到,小铜匠也是条汉子。”四月,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大平原到处流动着鲜活的绿色。这天,傅绍全醒来后,梅子在他耳边说:“她生了。”“男孩女孩?”“男孩。她让林冰带了个口信,让你给孩子想个名字。”“哦。想好了,叫‘摇摇’。”第八节摇摇刚长到半岁时,姚含清忽然接到了返城的通知。绝望、沉沦的他真有身出苦海、重见天日之感。他在大醉—次之后,终于与油麻地镇的酒馆诀别了,以另样的面也与神情最后出现在这些面色黑黄的乡下人面前。他剃净胡须,换上新衣,穿起三接头皮鞋,走上镇子,一脸春风,意气风发。他望着这个本不属于他,却给他带来烦恼甚至耻辱的小镇,心中有说不尽的滋味。他对姚茫说:“茫茫,这里的东西,我们一样也不必带走,也不值得带走。我只望快点离开这里,回到我们的苏州城。”姚茫仿佛失去了记忆,而经了一阵清风的吹拂,记忆醒来了。她也突然意识到,她原是苏州城里的—个女孩。她突然听到了城的召唤,只在—瞬间,便想到了自己现在实际上是生活在别人的天地里。她重新记起了那深深的小巷,那城外的夜半钟声,那到处可以听到的亲切入耳的吴侬软语。与父亲不—样的是,她与这里毕竟已有了不解的瓜葛。她陷在一种很不清晰的困惑里。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城。她已不再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儿,她已是一个小小的妇人。她理智了,她知道了她到底应该选择什么。再说,她与那座城的感情毕竟太深了,那里有她的童年,有她的母亲,还有她的未来。但,她一定要带上她的摇摇。“不可以的!要么你就留在这儿,要么你就一人跟我回去!”父亲的表情告诉她,这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注重他的声誉。他必须干干净净地回去。他—直认为女儿的行为是他的一个耻辱。这时,梅子出现了。她和姚茫待了整整一天。两个女人哭哭说说,不知她们说了些什么,也不知她们为什么而哭。最后她们互相把手抓得紧紧的。晚上,月亮很亮。姚茫抱着摇摇,站在傅绍全面前。傅绍全的双腿被打断后,皆打了石膏。其中左腿完全正了位,去了石膏后,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而右腿的骨茬对接错位,去了石膏后,比从前竟短了—截。因此,他不得不使用一支拐棍。这支拐棍是傅绍全自己做的,镶了亮铜,很漂亮。他走路可以不用它,但他总是拿着它,仿佛那是一份光荣的佐证。此刻,那些镶铜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你想留下摇摇吗?”姚茫问。“想。”“我同意。他本来就是你的。”姚茫和父亲,突然地走了。他们走后,傅绍全拆了那幢带阁楼的房子,在镇子的另—处新盖了房。梅子在家,好好地带着摇摇,好好地伺候丈夫,直把—个纯粹的良家妇女的形象深深地印进油麻地镇每—个人的脑海里。她喜欢摇摇,决不亚于他的生母。有人说,摇摇就是她向姚茫苦苦要下的,她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也有人说,摇摇是姚茫主动托付给梅子的。不管怎么说,梅子确实疼摇摇。她常把脸伏在孩子的肚皮上或胸脯上去呵他,弄得孩子“格格格”地笑。她还特别喜欢把孩子抱到众人面前去。她会问人:“你们看摇摇像谁?”如果有人说:“像傅绍全。”她就会说:“才不像呢。我们家摇摇像茫茫。”说到此处,她疼得咬了牙去亲孩子的肚脐眼。第五部分黑瓦房(1)第一节刘汉林,贫农出身,没有被推荐上高中,贫农太多。杨文富,出身地主,反倒被推荐上了,地主太少。方圆十七八里,才出那么—个地主,稀罕,不容易。要体现政策,有时地主反倒比某些贫农多占些便宜。顺顺溜溜地就进了黑瓦房,杨文富委高兴,也很得意,将前一段时期受难的情景全忘光了。一如既往,他身上的衣服还是干干净净的,—尘不染。走路时,总还是不挨人太近,生怕别人不小心一脚踩脏了他的鞋。他总还是常修指甲,修完了,伸直了十根细长的手指放在眼前欣赏。吃饭时,也总还是吃得“咂吧咂吧”地响。日记也还是天天写,字迹清晰,没有一点糊涂。对日记,他常作自我欣赏,觉得是—妙处时,会情不自禁地窃笑,一笑就露出两排细密的、白得太狠的牙齿(若说“贝齿”,杨文富的牙齿才叫“贝齿”)。杨文富依然喜欢夏莲香,就像喜欢他自己—样。但夏莲香却依然不喜欢杨文富。非但不喜欢,而且越来越厌恶。高一的期末,杨家正式向夏家提亲,说:“几年高中,—转眼就读下来了。读完了,两个人也都不小了,张罗张罗,便可成亲了。现在先把亲定下来吧。”夏莲香的父母根本不加考虑,一口答应了。仿佛他们把夏莲香生下来,本就是为杨文富预备的。对此,我们不大理解。后来,当夏莲香的父母亲竟然逼迫她答应与杨文富定亲,而她不答应,便将她往死里打时,我们就更不理解他们的行为了。直至上高三时,才听说了一些事情,似乎知道了—些缘由——夏莲香的父亲夏三,原是杨家的—个身强力壮的长工。一年夏天,杨家人突然发现,夏三与杨文富的父亲杨天渠的小妾金萍私通,并于—天晚上,在堆放牲口草料的大仓房里,将他二人一丝不挂地捉住了。经过严刑拷问,金萍招出她与夏三通奸,都快三年多时间了。夏三和金萍就被关到了杨家祠堂里。那时杨家主事的还是杨天渠的父亲。此人做过强盗,性情残暴,路人皆知,成为这—带乡绅之后,却又极讲究门风与尊严。他也不问儿子持何态度,只与几个家丁商量密谋,便定下主意:将金萍吊死在树上,然后对外人说她含羞自尽;将夏三的下身打残废,然后抛到远处。就在要实行这一计划的当天夜里,仓房的门被轻轻打开了,走进一个人来,用刀子将捆绑在夏三与金萍身上的绳索割断,让他二人立即从后窗出去,穿过高粱地赶紧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夏三与金萍跪在这恩人脚下,泪如雨下。此人就是杨天渠。他为什么放走夏三与金萍?是因为他心中喜欢金萍而不忍看她惨遭毒手?还是因为他多年在外读书,已接受了新鲜的思想?没有一个能猜得透。这段小说里经常出现的蹩脚故事,如果是真实的,那么,夏三这个似乎永不能觉悟的长工,把他与金萍在一九五O 年共同创造出来的女儿,那么顽梗地要送给杨天渠做儿媳,就变得非常容易理解了——别说呈上杨天渠一家很早就喜欢的他们的女儿,就是呈上他与她的性命,也不过是完成一份情债的偿还而已。夏三与金萍并不讨厌畅文富。他们觉得他很有点斯文气。在杨文富还在读小学时,他两口就常常说:这孩子从不瞎顽皮,闲下来时,总抓本书看,要不就写字,总干干净净的不沾泥水,嘴也乖,肯叫人……打杨天渠正式提出定亲之后,他们对杨文富更在意了。若是杨文富路过他家门口,总要叫他进屋坐下,给他做碗蛋吃,或者泡一碗炒米茶。他们甚至跟他商量一些家里头的很重要的事情。在杨文富看来,夏莲香将来肯定是他的媳妇,甚至现在就已经是他的媳妇了。即便是夏莲香根本不大理会他,他也远远地看着她,有人无人,都会在嘴角上泛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他就像看着一只在远处觅食的大白鸡—样,到哪天想吃了,他就会把它捉住。这是一件已经被规定好了的、做起来也很容易的事情。杨文富也有对夏莲香不高兴的时候。自从读高中之后,夏莲香总有点绷不住自己的样子。目光不够安分,眼珠老在眼眶里不安静地转,看人时,常把眼珠挪到眼角上来看,一看一激灵,再一扑闪眼睛,又把眼珠儿挪了开去,像撩人似的,并常在不必要看人的时候看人或看不必要看的人。那些衣服穿得都有点发紧,仿佛马上就要包不住了,可她又偏喜欢穿这些发紧的衣服。于是,就勾出了很有意味的线条。这线条既影响男生打球,又影响男生上课,更影响男生睡觉。她很喜欢跟人打闹。先是与女生打闹,无缘无故地去挠人家,挠人家似乎又是为了人家来挠她。她又特别不禁挠,一挠就“格格格”地笑,身体往后闪,像条鱼似的不住地扭动。后来,就发展为与男生打闹。她和几个女生在操场边玩,一只篮球滚过来了。她就抱起来跑。男生喊:“放下!”她不放下,把球传给陶卉或谁。陶卉或谁不敢要那球,就还给她,她就独自抱了跑。她就知道会有男生追过来。男生里面有粗野的,粗野起来比成年男人还粗野。这时,就会有其中—个粗野的追过来,与她争夺那球,或者干脆将她翻倒,把球从她怀里夺了去。其间总会有些皮肉上的接触,她就—边恼着一边格格格地笑。有一次种菜,—个男生与她闹得有点过分了,又有那么多女生在那儿,她就真恼了,用舀子浇了那男生一身水。那男生初中时就不怎么老实了,认定了她恼也是假恼,就用了把更大的舀子,把更多的水泼浇到她身上。天很暖和,她只穿—件衬衣,一淋湿了,那衬衣就紧紧地沾在身体上,并且成了半透明的。那男生是个十足的下流胚子,盯着她的胸脯看,然后说了句:“有两颗红红的小樱桃。”她赶紧转过身去,不—会儿便哭起来。这之后,她安静了几天。但很快,又用拳头无缘无故地去捅人家了。镇上的人说:“这丫头很疯。”杨文富很想向夏莲香的父母告她—状。但杨文富也就是自己生生气罢了。更多的时候,他是想讨好她。而结果往往是不讨好。秋末,夏莲香的身体不舒服,在宿舍里躺了两日。杨文富的心头就有种责任感在盘旋。就去了她的宿舍。夏莲香已起床了,并且不知去了哪儿。他问她同宿舍的:“哪是她的衣服?”那几个女生也坏,不说不知道,却指着夏莲香床下的盆子说:“那里头的都是她的衣服。”他就端上盆子去了河边,在明亮的阳光下,在残柳的拂动下,情意切切地为她洗衣服。其中有—件下着很不雅观,纯属女孩子私物。他皱起了眉头,扭过身子,用两个手指捏着它,在水面上来回地荡悠,像个煺鸡毛的怕水烫,只敢轻轻地捏了鸡翅膀。我们问:“杨文富,你在干什么?是在引小鱼吗?”他扭过头来说:“走开走开!”他洗干净了夏莲香的衣服,还把其中—件无袖的薄衫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认定了已无异味还带了清水的气味与香皂的淡淡气息,才将盆子夹在腋下,来到女生宿舍门口,将它们一一抖开,并让其——发出刷刷响声,然后再细心地晾到铁丝上。晾完了,他往后倒退几步,见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在风中飘扬,觉得十分优美,满意而去。等夏莲香回来时,那些衣服差不多都要干了。她感到奇怪,问:“是谁帮我洗了衣服?”几个同屋的笑而不答。“谁呀?”她再次追问。—个女生说:“杨文富。”夏莲香一言不语,走到铁丝下,把衣服摘下来,一件一件扔到泥水塘里。当摘到那件下着时,她满脸通红,把牙咬了又咬,然后用力撕扯,将它撕成无数的布条,狠狠踩在脚下,返身进宿舍,伏到床上;抱起枕头哭起来,把几个女生搞得很尴尬,气也不敢喘,悄悄溜了出去。杨文富却不接受教训,仍要承担他的角色。这天他用—个玻璃瓶从家中带来了两条煮好了的小鱼。那两条小鱼又瘦又小,样子很可笑。杨文富在吃午饭之前,就把瓶子放到了桌上,让自己观看,也让别人观看,仿佛那两条鱼很漂亮,并且是有鲜活的生命的,正在清水里甩着尾巴游动。不—会儿就吃午饭了。我们一般都在教室里吃。杨文富拿起瓶子,用五只手指头,很优雅地拧瓶盖,那手的形状极像—只拱起背来的小黄狗。拧下盖儿后,他用一只眼睛往瓶里瞅,然后,如同牙科医生从人嘴里拔牙一样,从瓶里夹出—条小鱼来,将它放在饭上。他坐好,轻轻地拍了拍手,开始吃饭。他先小心地夹下一小截鱼尾巴,放在嘴中仔细地嚼着,很入神。嚼尽鱼尾之后,他不吃了,用眼睛看着前面的夏莲香吃饭。有—会儿工夫,夏莲香不知想起什么事来要去做,就将饭盒暂时搁在桌上出去了。杨文富站起身来,依然还是用一只眼睛往瓶里看,然后将另一条似乎更小了一些的小鱼也夹了出来,颤颤悠悠地走过去,将它放在了夏莲香的饭上。他见那鱼放得有点歪,像个母亲看见自己的孩子睡觉不很规矩而要将孩子的身体顺顺好一样,又用筷子将那条小鱼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使它笔直地苗条地躺在白米饭的正中央。他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吃他的那条小鱼。不一会儿,夏莲香从外面回来了。见了那条突然出现的小鱼,就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杨文富,见他的饭上另一条同一品种的小鱼已吃得只剩下中间一段,就像夹一只虫子—样,用筷子夹起饭上的那条小鱼,丢在了离杨文富的脚不远处的地方,还把上面的米饭往地上拨了一些。这时,两排课桌中间的过道上空,就有了许多伸出来观望的脑袋。杨文富有点尴尬,嘴角微微有些抽搐。不知过了多久,他说了句:“不吃拉倒!”说完,就弯下腰去,用筷子捡起了那条小鱼,放到了已吃空了的饭盒里,走出教室。十几分钟之后,夏莲香也吃完了饭,拿了饭盒到河边去洗时,瞧见了杨文富已将那条小鱼用水洗净了,正跷着腿坐在食堂的敞棚下吃,只说了—句:“真让人恶心!”第五部分黑瓦房(2)第二节这地方上对“定亲”这件事一向认真。此事虽毫无法律效力,但这里的人却从心里坚定地承认着。男女双方,一旦举行过定亲的仪式,是不能随便反悔的。这个“定”字不是想说就说的。“定”就是“定下来了”,定下来的事岂能轻易更改?定亲之后,那男女双方就别无他想,从此将各自的对象看定、装人心中,静静地等着那个同床而眠、合为一体的日子。这是个没有字据的契约,是—笔谈成了的、谁都不能不讲信用的交易。这笔交易的双方之间有中保,这中保就是这地方上的全体民众。日后万一有一方想撕毁这个契约,就意味着要不惜一切闹一桩很大的事情。闹时,方圆好几里的人,都会用眼用心去注意,并到处议论纷纷。最后闹起官司。挑起者自然会在做出种种赔偿之后成为赢家,但在民众心目里,却永远是个输家。定亲前夕,夏莲香用—个“不”字,拒绝了父母的主张。“反了!”夏三说。夏莲香回道:“谁要定亲,谁跟他过去!”于是夏莲香遭到了固执而暴躁的原长工夏三的—顿毒打,外加母亲—顿刻薄的臭骂。回到学校之后,她托—个女生跟老师说身体不好,待在宿舍里,几天没有到教室上课。那天上午,我在路上看到她时,她的面颊上还蒙着一块纱布。见了我,她忙低下头去,并把一只手放在了面颊上,一声不响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下午我去宿舍取墨汁,又见到了她。那时,她正往铁丝上晾衣服,可是胳膊抬不起来,尽管踮起脚尖,也够不着铁丝。她就用力去举胳膊,脸上的表情很痛苦。她的胳膊大概是被打坏了。试了几次,没有成,她就蹲在了地上,抱着胳膊,无神地看宿舍前面的池塘。过了—会儿,她站起来,又接着试。我便走过去,双手抱住那棵拴铁丝的尚未长粗壮的柳树,悬起双腿,将它吊弯。铁丝松弛下来了,并大大地降低了高度。我想她—开始就看到了我。但她没有吭声,只管将衣服一件—件地晾到铁丝上。见她晾完了,我慢慢减缓重量,让柳树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她抓着空盆,站在那里—动不动地望着我。过不一会儿,盆子从她手中滑脱出来,掉在砖地上,发出咣当一声。我赶紧走过去,帮她将盆子捡起,送到她宿舍里。出了宿舍门,见她眼里蒙了薄薄的泪水,正充满感激地看着我。那一刻,我觉得她实质上也是个弱女子,而且这个弱女子正陷在孤立无援折境地里。回到教室时,我看见杨文富正在一笔一画地写大字。他的身体很端正,笔握得很直,字写得十分清秀。桌上、纸上、手上,皆无—星墨迹,完全不像我写大字时弄得桌上、纸上、手上,甚至是嘴唇上都是墨。他写完—个字,还把笔轻轻放回砚台上,歪着头看,自我欣赏一番。我拧开墨汁瓶盖,从窗口将它扔出室外,然后拿着装得满满的墨汁瓶,从杨文富的桌前过,突然装作—个被凳腿绊倒的样子,抓墨汁瓶的胳膊却伏在杨文富的桌上,那墨汁瓶歪倒了,“咕嘟咕嘟”地往他的大字簿上倾注浓而臭的墨汁。我装着跌得很重,迟迟起不来。等起来时,手中的墨汁瓶快流空了。我手上也流了许多墨汁。我咬着牙朝杨文富很歉意地笑笑,然后一甩手,甩了他—脸一身的墨渍。有几大滴正甩在他的眼睛下方,让我想起舞台上的小丑和镇上的一条眼下有黑点的狗。他和我打了—架。打完了,他用纸去擦脸,样子很像便后的卫生。他—边擦一边不解地问:“我哪儿得罪你了?”夏三后来又毒打了夏莲香几次。夏莲香—气之下不回家了,就待在学校里。到了星期六下午,我们住宿生没有一个不回家的。老师们有家的归家,无家的也各奔东西。一到周六晚上,油麻地中学就整个被黑暗吞噬,显得万分荒凉;校园里树木又多,风—吹,林作涛声,使人更觉孤寂难忍。夏莲香宁守孤灯—盏,也不肯归去见父亲欲将她零敲碎打卖掉的狠毒样子。从周六晚上到周日晚上,食堂熄火,夏莲香无吃饭处,就用水泡其他同学留给她的炒面吃。而且因为不能从家中取得钱粮,她平日里也很节省。中午只吃光饭。又怕其他同学笑她、怜悯她,便总是独自端了饭盒去宿舍吃。这段日子她就—天一天瘦下来,脸色不及从前红润了,也少了许多活泼。这种反抗了夏三,这天居然打将到学校来了。他跑进女生宿舍,一把揪住夏莲香的头发往外就拉,嘴中骂个不休。正是下课时,一忽儿,便聚了几百人围观。夏三真是个粗人,用最脏的话来糟踏自己的闺女,骂得她不能抬头,无地自容。后来,他又施以拳脚,夏莲香瘫坐在地上,任他捶踢,只把头发蓬乱地散开遮住脸面。汪奇涵来了,喝令夏三住手,夏三才住手。“就这样了,你不能再读书了!”夏三指着夏莲香说完,拨开人群走掉了。当天,夏莲香就收拾了行李,离开了学校。杨文富挺仗义,说:“我还读什么书?”只隔一天,他也不来上学了。在快要放寒假时,夏莲香又突然出现在校园里。她受不了父母的冷眼与诅咒,更惦记着学校的生活。她想读书。而那时的学校,也确实已有点读书的气氛了。但她已无声地答应与杨文富定亲了。随后,杨文富也回校了。他衣服穿得更整齐,也更干净,面带微笑,像是一个已有妻室的人。星期六再回家,杨文富在路口等她时,她不再重择—条路,也不再骂“不要脸”之类的话,而是默默地走在他身后,表情很麻木。她不再与人打闹,只是读书、听课。有时,老师正讲着课,安静的教室里会响起—声她的叹息。老师停住,许多同学掉过头来看她,她居然不觉。无论是与男生还是与女生,她都变得生分起来了。而杨文富却很心满意足,脸上的神情是—个日后笃定有养老金的全民干部站在—群日后没有任何社会保障者面前的踏实与优越。有时,他会在—旁默默地欣赏夏莲香。而对旁人表现出来的对夏莲香的欣赏,他是绝对排斥的,公然把不悦之色罩在脸上。他天天记日记,许多日记都是记夏莲香的。关于夏莲香的肤色、眼神、胸隆、指状、声音、口味等,他都—一写到了,甚至写到了夏莲香腹部的一颗红痣——那是他与她两小无猜时看见过的。他写道:“那颗就在离肚脐两厘米处的红痣,该是长得更美丽了吧?”一个促狭男生偷看了他的日记,把上面写的全部传了出来。夏家杀了一头猪,就把杨文富叫到家中吃肉。事后,杨文富也记了一篇日记。又被那个促狭男生看到传了出来。其中一段这样写道:“岳父大人说:‘这膘真肥,吃吃吃!’我一口气就吃了八块大肥肉!”这段话很容易记,不—会儿,就被班上的同学都记住了。正巧,第二天赶上—个月一次的改善伙食,享用薄薄两块红烧肉。当伙食委员在各人碗中将肉分定后,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膘真肥”,随即几乎是全班齐诵:“岳父大人说‘这膘真肥,吃吃吃!’我一口气就吃了八块大肥肉!”齐诵完毕,有片刻的寂静,随即是—阵大笑。杨文富忽然站起来,把筷子扔在桌上,“哪个狗日的偷看我日记了?!”就见夏莲香将饭盒盖上,低着头走出门去。过不—会儿,有位女生从外面走进来,说:“夏莲香在宿舍后面的林子里,一人在哭。”这之后,我们就不再怎么拿杨文富开玩笑了。我们几个还起了—个让大家从此高看—些杨文富的心思,企图让夏莲香觉得,杨文富也还是不错的,并没有使她多么丢人。在改选小组长时,我还提了杨文富的名,并—口气说了许多理由,诸如杨文富大字写得好,做作业很认真,平素很讲究清洁卫生之类。我的口气里透着—股严肃认真,绝无调侃意味。举手表决时,我、马水清等几个人都举了手。事后,夏莲香见我只一个人时,便走过来说:“林冰,你这又有什么意思呢?”一句话说得我挺难堪。夏莲香—天一天地消沉起来,总爱钻宿舍,不肯出现在人多的地方。后来开始学打毛活,没日没夜地打。打了拆,拆了又打,越打越快,不久就变得很专业了。她先给女生打,打围脖,打手套,打袜子,打毛衣。后来也给请她帮忙的男生打。她的毛活与陶卉的刺绣,好似“比翼齐飞”,让油麻地中学的所有女孩子仰慕吧羡不止。但,夏莲香就是不给杨文富打一点点毛活。在打毛活的时候,夏莲香经常是双手不停地运作,但两眼却很空洞地瞧着别处,老有打错了的时候。第五部分黑瓦房(3)第三节寒假期间,文艺宣传队要为春节赶排节目,又开始活动了,我、陶卉、夏莲香等,得到通知后,都赶到学校。学生们都放假了,就我们—伙人闹腾着那么—个大校园,男男女女,—个个又都长得比寻常人顺眼,大家的心情便很有点异样。赵—亮已永远被排斥在油麻地中学的大门之外了,我拉第一胡。我还负责剧本的写作与定稿。临近春节,陶卉身上、脸上又都早早地透了新春的气息,并总在我眼前。那些日子,我的感觉真是不错。除我有大好的感觉之外,至少还有—人,那就是夏莲香。她对文艺宣传队恢复活动颇为高兴。在歌声与舞蹈之中,她又渐渐恢复到了初人黑瓦房时的样子。宣传队总有打闹。他打你—拳,你掐他—把,还常打闹成一团。而这些打闹,有许多是由夏莲香引起的。她甚至比以前还喜爱打闹,想要把前—段时期的空缺—块儿补上似的。当她被人撵得直往陶卉身后躲藏时,陶卉就会把她推出去,说—声:“疯死你啦!”春节后一周,我们几乎天天演出。之后,也是三两天演一场。由于工分问题—直得不到解决,油麻地镇上的文艺宣传队这年就没有组织起来,气得痨病鬼子余佩璋吐血,只好抱了拳冲我们作揖,“大过节的,不要让我这文化站长难堪,拜托你们啦!”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重任在肩,大家齐心协力,还真使这年的演出特别成功。其中,由陶卉扮演小妹妹的一出小戏与由她扮演小媳妇的一出小戏,剧本均为我所写。我就是为她写的。是我悉心揣摩,完全顺了她的心思与特长写的。她把这两个日常生活中自己就喜爱扮演的角色,演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生动逼真,给人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象。夏莲香不是主要演员。但她并不在乎这些,能有机会让她唱,让她跳,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排练时,她虽然喜爱打闹,但—认真起来,却是谁也比不上的。她用劲唱,用劲跳,十分投入。待真的演出了,—个节目下来,她跑到后台时,总张了嘴轻轻喘气,用气帕不停地扇风。邵其平说:“夏莲香最肯出力。”开学后,我们还去偏远的村庄演出了几场。这时,天已转暖,到处显出春色来了。三月上旬的一天,是我们在这个季节里的最后一次演出。因这次演出是在外乡,演出之后的招待就很隆重,人家还上了酒。邵其平说:“明天宣传队就散了,就要各回各的班上去了,大家就喝吧,多喝点也不要紧。”演出—结束,我就觉得夏莲香有点郁郁寡欢的样子。听了邵其平的话,她也居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个男生举起杯子来说:“干杯!”就她—个女生,也举起酒杯,把—支白胳膊伸到了男生的黑胳膊中间。她从未喝过酒,全然不知自己酒量的深浅,眼—挤,将杯里的酒全喝了。邵其平问:“夏莲香,你能喝酒吗?”她用手背抹了—下嘴唇,微眯着眼笑着,“能喝。”两个男生就来闹她。她不自量力地又喝了两杯。过不一会儿,脸就红得血汪汪的。男生女生就都—起笑她。她不好意思,笑着,用双手捂了脸出去了。这里,众人吃足饭菜饮足酒,都将嘴抹抹,向主人说了许多客气话。邵其平说:“天也不早了,走吧!”拿锣的就拿锣,拿鼓的就拿鼓,拿旗帜的就拿旗帜,三五成群,东倒西歪,散散漫漫地出了门,上了路。因为已散伙了,队伍就不像从前有纪律,前头都出去两块地远了,后边—个找鼓槌的才走出门来。月光下,那队伍哩哩啦啦,像豁了好几颗牙,又像是水流冲了堰子,还东—块西—块地有几块泥土露在水面上。走在稍靠后的邵其平问:“夏莲香呢?”—个男生听得了,就朝前面问:“夏莲香呢?”“夏莲香呢?”“夏莲香呢?”……声音往前头传过去。不—会儿,邵其平就听到了回话——“夏莲香头里走了。”队伍依然七零八落地往前走。过了很长时间,又传过一个话来,说,谁也没有见到夏莲香。邵其平就大声问:“那刚才谁说她在头里走了?”就一个一个地追问过去,结果是谁也没说过夏莲香头里走了。邵其平看了看苍茫的四野,心想夏莲香是个女孩子,就又认真地让人追问下去:夏莲香到底有没有在头里走了?这回,走在靠前的陶卉指着—个叫香茗的女生说:“香茗,不是你说夏莲香在头里走了吗?”香茗说:“我哪儿说她在头里走啦?我是问:夏莲香在头里走了吗?”邵其平听到这样—个调查结果,叹道:“哎!——女生就是让人操心。”邵其平今晚高兴,酒喝得偏多,走路时感到头重脚轻,就走在了最后。我和一个叫田川的男生就陪着他。他朝前面喊道:“大家放慢了速度走!”又对我二人说:“你们两个,往回找一找,看一看她是否落后头了?”我和田川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往回走。走出两块地,来到岔道口,刚,,摸摸脑勺,“这可怎么办?有两条路可走过来,谁知她走那一条过来?”我指着左边的一条路,“你走那条。”我就上了右边的—条路,跨着大步找过去。大约走了十五分钟,就见一座桥,桥那头立了个人影,像女的。我向前紧走几步,问:“是夏莲香吗?”“是我。你是林冰吗?”“是我。”你怎么也才走到这儿?““我是来找你的。”我说着又补了一句:“是邵其平老师让我来找你的。”她站在那儿不动。“你怎么站在那儿不动?”“我腿有点发软,不敢过桥。”我就站在桥这头,望她那虚虚乎乎的影子,心里没办法。天上有云,月亮—会儿显,—会儿隐,她的影子就—会儿明,—会儿暗。“你能搀我过去吗?”她小声地问,很有点像自言自语。我看着前后无人,就走过桥去。她望着我,不知是因为在月光下,还是因为她喝了酒,目光朦朦胧胧的。朦朦胧胧里还带了一丝羞涩,一种女孩在白天不能有的羞涩。当月光朗照时,她湿润的嘴唇在微微发光,像月色下沐浴了秋露的两片竹叶。我很快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的香气。她把手伸给我。我迟疑了一下,伸出右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这是我第一次去抓握—个成熟的少女之手。那手很丰满,软绵绵的,温热的,微微有点潮湿。我的心一阵微颤,跟着手也有点颤抖。我不看她,搀着她走上桥头,用很镇静的语调(事实上很难说是—种镇静的语调)说:“看住脚下,别怕。”第五部分黑瓦房(4)瘦长的桥,像一弯弧线悬在河上。桥下的水,在月光下闪烁,像粉碎了的水晶洒落在一大片草地里。我看到了我们倒映在水上的影子。那影子很长。她的头一直低着,像—个在众人的目光下正踏着小步走向花矫的新娘子。今晚我也喝了点酒。我觉得我的腿也有点发软。四野—片静谧,月去时,天空下便是—幅水墨。时间仿佛在抻长了往前慢慢地流。我想找点话说,可不太好找,说了一句大实话:“走完了桥,就是岸了。”此刻,若有人问:这世界哪座桥最长?我回答他:这座小木桥最长。走过侨,我俩都舒了一口气。我把属于我的那只手赶紧收回来。收回来之后很久,心里都感觉它跟另一只手不太—样,仿佛一窝生下的两条一色的小狗,一条在家,一条出了门,进了田野,再回来时,性情就变得与在家的那条不同些了。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在田野上走着,中间有段距离,都无语。天空下,就只有—个男孩的与—个女孩的脚步声,轻重不太一样。前面的那双足音,有点急躁;后面的那双足音,有点犹豫、轻飘。我在心里想:但愿邵其平他们不要走得太远了。心里这么想,就觉得夏莲香走得太慢。后来,将她落下—块地远了,我就坐在地头上一株楝树下等她。那株树,独独的一株,远近再无—株做伴,在月光下的田野上,高高地长着,是—幅画。这画带了寂寞感,带了远古气,还带了些神秘色彩。夏莲香走过来了,微微喘气,用手轻抚脑门,道:“我头有点晕。”说罢,一手扶着树干,身体像一股无力的水流落下去。我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微喘,闻到了除酒香之外的其他的气息。她坐着,我却将身子紧贴树干,面朝月光,站了起来。但不知为什么,我心跳着没让自己走开。眼前,只是很单纯的一片田野,很远处很远处,才有蒙蒙的树烟和沉浮不定的村落。我抬头望天空,—会儿云,—会儿月,也恍恍惚惚的。我把头往后勾得更厉害,就只看到树冠了。枝叶很繁茂,很少漏下星空来。我想:若是在白天,定能看到树上一片淡蓝如烟的小花。我感觉到,水样的时间都能用手摸着,从我身边流走了。天空,滑过—只大鸟。“夜里还有鸟飞。”我说。她没有与我答话。不知过了多久,她小声问:“林冰,你真喜欢陶卉吗?”“……”她微微叹息了—声:“她心里有个杜高阳。”我闻着楝树的身体发出的苦味,心里—阵发空。不知什么时候,她站起来了。我觉得她的脸就在我的脸旁。我的面颊在她从嘴中呵出的温暖的气息里。酒香味、头发味和一些我从未闻到过的气味,飘在我鼻子的周围。我没有躲避,只是让心跳一下一下地去敲击背后的树干。一阵轻风吹过,将树上的花香压了下来。“林冰……你还记得那天我被关在教室里,你给我在窗外采蓝花吗?”“……”“你还记得那天我晾衣服,你抱着柳树,将它吊弯了吗?你那样子,真像个孩子……”“……”我觉得,她湿润的唇就在我耳朵边上。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鼓声。这鼓声唤醒了我,也援救了我。我说:“是我们宣传队的鼓。他们在等我们呢!”我在离开了大树时,觉得肩上有只胳膊轻轻地放了一下,随着我的移去,无奈地滑落下去了。我们走着,脚步声都很轻了。走完—条田埂又—条田埂,前面是茫茫的一大片麦地。人脚懒,怕多走路,不去走该走的路,却硬在那片麦地里踩出一径斜路来。此时,麦子都已长高,仿佛把那小路拢在了怀里。我走上—了这条路,突然觉得那麦地是无边无际、永无尽头的海,心不禁一阵发慌。她也走上来了。这时,若有人从远处看,大概只能看到我们的肩与头。麦子正在扬花,又有许多混杂于麦子中间的紫云英正在开花,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香气。这香气有些让人迷乱。我们走进了这麦海的深处。她突然跌倒了。她没有立即爬起来,仿佛疲倦极了,顺势俯卧在了地上。我走回头,立在她身边,“你怎么啦?”她向我伸过一只胳膊,似乎在睡梦里,“这酒真奇怪……”她的身体似乎很沉。我用劲将她拉起来时,她低着头,将两只疲软的胳膊顺势搭上了我的双肩,并把脸也歪靠在我的左肩上。在我的面颊接触到她的面颊的一瞬间,我双腿—软,眼前漆黑如坠渊底,差一点跌倒下来。等我渐渐又看见了天空,看见了月亮,看见了麦海时,我的面颊也清楚地感到了她的面颊的灼人的热烫。我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而我颤抖得似乎比她更加厉害,几乎不能自持。她在我的肩上喃喃自语,含糊不清,如在梦里,又如病人在昏迷中。夜凡渐大,凄迷的月光下,麦地沙沙作响,把波浪一波—波推到无限深邃的黑暗里。她的一只胳膊滑落下来,但却战战兢兢地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她犹犹豫豫却又抵挡不住地将我的那只完全没有了力气的手举起,放在了她的胸上,仿佛那儿是一处疼痛的伤口需要手的抚摩。在我的手落在她胸前的刹那,她突然把那只从肩上移去的胳膊又放到了我的肩上,并且用力抱住。我的一只手被压在她的胸与我的胸之间。我觉得在我的掌下,是一只白兔那样的小小的兽物。有一阵,我感到了一种窒息,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不住地喘息。她抱住我的头抖颤不止。我的身与心皆像跌入冰窖一般战栗不已。她松开了我,朝斜道旁的麦地里走去,就像去看一处风景。我看着她的背。她转过身来,用使人失魂落魄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往麦地深处走去。我跟着她。我觉得我的身体只是离我而去的—个在空间里飘忽的影子。她在前面走,引导着我,像一个小女孩在路上见到一只她喜欢的猫,现在要把它领回家去。小路远去了。她停下了,在麦地里露着胸以上的部分。仿佛揭幕似的,她的衣服慢慢从肩上滑落下来,直到两只胳膊袒露在月光里。她用右手捏着这件衣服,慢慢地从胸前移到身体的一侧。这支长长的胳膊就悬在了麦子上,那捏衣服的手,仿佛是只叼了什么东西的鸟的低垂着的脑袋。后来,手指一松,衣服就飘到了麦子上。月光清纯地照着。她赤着的上身,发着银蓝色的亮光。这身体纹丝不动,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着。我站在那里,如同站在一只正在波浪上颠簸的小船上,再也不能走动。不远处的麦棵里,忽然响起一阵“沙沙”声。我循声看过去,只见一对淡绿的眼睛像宝石一样在麦棵里闪烁。我叫着:“兔子!野兔!”并向它追去。我的声音越叫越响,显得有点夸张,“兔子!野兔!”我追着,渐觉双腿有了力量。麦子在我身边“哗哗”作响。我奔上了斜道,并沿着斜道,向根本没有兔子的方向一个劲儿地跑去,再也没有回头。我跑到了一条小河边上。那河水正急急地往下游流,发出一片“嘈嘈切切”的声响。我疲乏地坐下,不知坐了多久,才走上了回学校的路。半个小时之后,我听到了田野上的说笑声。我急急切切地跑向他们。第二天,我见到了夏莲香。她用只有她才有的那种眼神瞟了我—眼,转身就走了。后来,我听说,她对陶卉说了一句话:“你不要以为林冰是个好人。”于是我就想起来,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我在白杨夹道上遇见了陶卉,她朝我瞥了一眼,嘴角上荡出—个微笑。那微笑如水波一样荡开去,分明荡出一句话来:哼!林冰!第五部分黑瓦房(5)第四节后来,夏莲香不打毛活了,也不好好读书,常去镇上找—个叫刘金子的男人。这刘金子本不是油麻地镇上的人。几年前,他从淮阴来继承叔父的产业,从此就在这里住下了。那叔父做了一辈子鳏夫,在镇西头留下一个院子、三棵枣树、四间瓦房,还有其他一些财产,很不少。刘金子独享其成,再也不肯回淮阴那个穷地方,只把这些财产慢慢消耗着。他人长得很有几分帅劲,腿长,脖子也长,爱穿一条白色的长裤,理发绝不请卓四,而总是请许—龙。平日里,那一头黑发也梳理得很讲究,天天像个新郎官。他大概是油麻地镇上惟一的闲人。年纪轻轻的就闲着,总在街上晃荡,这不免要晃荡出二流子气。夏莲香跟着刘金子,进了他的屋子,是在初夏。不久,杨文富就发现了夏莲香的去处。这天晚上,夏莲香吃完晚饭,不去教室上晚自修,却关起宿舍门来洗了澡,换了新衣,洒了香水,往镇上去了。杨文富就从墙拐处的阴影里走出来,悄悄在后面跟着。夏莲香在镇上不紧不慢地走,并不回避镇上的人。她—直走进刘金子的院子里。那院门“吱”的—声就关上了,并上了闩,让人顿生疑心。杨文富先是远远地窥望着门,知道这种窥望毫无意义之后,就走过去,一直走到院门口。他在门口来回转悠,像只找不着窝门的鸡。后来,他就用一只眼睛往门缝里看。屋门也关上了,只从门缝里透出一线光亮。那光亮一灭—亮,像是屋里有人在门口晃动。他又把耳朵贴到门上,很用心地去听。有夏莲香的笑声。过—会儿,这笑声就没有了,四下里—片安静,安静得让杨文富不能安静。日后,他将自己的行为和想法全部诉说与人。其形象,如时下—位英模在讲他的英雄行为以及当时的心理活动。在说到这—刻时,他说,当什么声音也没有时,他的脑子里就尽是夏莲香跟那刘金子上床睡觉的样子了。他想到了她肚子上的红痣。那只有他看到过也只有他有权利看到的红痣,却让刘金子这个外乡人,这个二流子,这个狗日的静静地观赏着。他想砸门。可又怕冒失了,怕事情弄大了于他不利。他就绕过别人家的屋子,来到了屋后窗下。屋里有灯。他慢慢地立起身子。他看到的情景让他有点失望:夏莲香与刘金子只是面对面地坐着,正在吃荸荠。那荸荠都是大个的,洗得很干净,紫红色,亮晶晶地装满了一只小柳筐。电灯正悬在上空,照着柳筐,形象很好看。刘金子连皮吃,夏莲香不,用长长的指甲将皮去净了再吃。杨文富看到,扔进刘金子嘴里的是红的,放进夏莲香嘴里的是白的。他偷闲想到了,去了皮的白的比没去皮的红的要嫩,要爽口,要好吃。刘金子与夏莲香都不说话,一门心思吃那筐荸荠。夏莲香洒了香水,仿佛就是专门来好好享受这筐荸荠的。有时,夏莲香朝刘金子笑笑,笑得像荸荠那样甜,那样鲜亮。杨文富感到有点口喝,干咽了几口唾沫。那筐里的荸荠渐渐少下去,就像只火盆里的火苗,在一点一点矮下去,弱下去,淡下去。刘金子又抓到了—颗坏荸荠,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顺手砸到窗外,正巧砸在于杨文富的额头上。杨文富就在心里骂了一句刘金子。夜渐深,夏莲香将一颗去了皮的荸荠放在了刘金子的嘴里,然后在他耳边很羞涩地不知说了些什么。杨文富只听见了最后一句:“对不起呀!”刘金子笑笑。夏莲香开了门,回头道:“我这几天不不来了。”杨文富什么也没看着,连忙跑到院门口的草垛下埋伏着。他希望能看见—个哪旧稍微过分—点的动作。院门里两双脚步声停住了,门迟迟不开。杨文富刚想从草垛后走出来,门开了,夏莲香小声说了句“我走了”,就走出了门。杨文富在夏莲香后面跟着。走到街上时,同班—个同学正往外倒洗澡水,认出了他,大声说:“杨文富,你在干什么?”夏莲香听到了,一回头,见路灯下杨文富正企图制止那个同学再大声嚷嚷。她—撇嘴,继续往前走。走到校门口,一闪,藏在了门柱后。杨文富鬼头鬼脑地走过来了。夏莲香走出来,在杨文富面前站住,风骚地—撩头发,“我跟刘金子睡觉了。”杨文富不自然地笑笑。“相信吗?”夏莲香的样子像小时候跟杨文富说话。“不要脸!”“我就不要脸。”“总有—天,我要告诉你父亲!”“现在就去告诉!”说完她转身就走。杨文富依然跟着。“跟路狗!”夏莲香回头说一句。杨文富—夜没睡着觉,第二天,面色很憔悴。过了几天,晚上,夏莲香如同上次—样,洗了澡,换了新衣裳,洒了香水,用一方洗得雪白的手帕,兜了白天买的一大串如温润透明的绿玉石一样的葡萄,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去镇上了。在走进刘金子的院子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杨文富正往一幢房子的后面躲闪,—笑,关了院门。杨文富绕到屋后时,看见夏莲香领口开得很大,胸露得很多,微笑着将窗帘拉上了。杨文富找了根棍子,心里一遍—遍地发狠,“灯—灭,我就冲进去!”灯却一直不灭。有时窗帘上还会像电影似的出现两个人影。杨文富眼巴巴地看着,就是见不着他想像的、一想起来血就直冲脑门的画面。草丛里满是蚊虫,肆虐地叮咬着他。他不住地抬动双腿去逃避蚊虫的叮咬,又不住地用手去拍打已叮咬到脸上的。他不时地感到手上有黏糊糊的血。灯就是不灭。后来,天变了,打闪响雷,乌云滚滚,风声腓。那闪是干热的夏日的闪,蓝森森的。那焦雷—炸,树叶索索颤抖。杨文富有点害怕,想扔下棍子走。这时,人影又在窗帘上出现了,却依然没有挨近。他拎着棍子呆呆地看着。天下起雨来了,并且越下越大,“哔啦哗啦”地倾盆而下。那人影仿佛是受了外面暴风骤雨的感染,突然地,像两片淋湿了的树叶一般紧紧贴到了一起。水淋淋的杨文富张大嘴巴,不住地喘息。这雨下了—夜。这灯亮了—夜。杨文富在雨里淋了—夜。天亮时,他垂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学校走,发乌的手中还拖着那根棍子。当天,他就病倒了。一连躺了三天之后,这天早上,他起床来到室外,见到的第—个情景就是夏莲香正将一朵新采的蓝花戴到头上去,那蓝花真是蓝,蓝得凉丝丝的。当她偶尔回过头来时,他看到的是—个充满青春光彩的姣美的面孔。杨文富回家了。星期六晚上,夏莲香回家后,夏三朝她看了看,走到外面,用镰刀割了几根既结实又有韧性的树枝走回来,将夏莲香突然推倒在地,挥起树枝,没头没脑地抽下去。夏莲香就在枝条下滚动,尖厉地叫唤。杨文富站在屋外瓜棚下,每听见枝条在空中划过时发出的声音,就抱住双肩一哆嗦,但心里却喊着:“打得好!打得好!……”